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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系列文章原刊《哲学动态》2024年第9期。
杨庆峰(复旦大学科技伦理与人类未来研究院)
【摘要】真正的人工智能问题”即“通用人工智能”一直是学术界关注的重点之一。多任务、多语境以及多模态成为通用人工智能的三个主要特征。从根本上来说,“多模态大模型走向通用人工智能”已经成为多模态论者的一种信念。多模态论者存在忽略具身智能、灾难性遗忘、记忆的作用以及智能的自主性等失误。通用智能只是走向人工智能的终极目标——超级智能——的通路之一,它与具身智能、交互智能共同构成了超级智能的三条进路。
人文学者与科学家都以不同方式关心着“真正的人工智能问题”牛津大学哲学教授鲍斯彻姆在人工智能发展的语境下提出了这个问题。他认为,人工智能的子领域刚刚形成,但“通用人工智能”却是用来指代“真正的人工智能”的术语,由此可见,新出现的共识错失了“通用性”(generality)。(参见Bostrom, et al)清华大学张钹院士亦从人工智能内部机制的角度提出了类似的问题。“双空间模型模仿了大脑的工作机制, 但由于我们对大脑的工作机制了解得很少, 这条道路存在某些不确定性,比如,机器通过与环境的交互学习 (强化学习) 所建立的‘内在语义’,与人类通过感知所获取的‘内在语义’是否一样,机器是否也能具有意识等, 目前还不能肯定。尽管存在这些困难,但我们相信机器只要朝这个方向迈出一步,就会更接近于真正的AI。”(张钹等,第1297页)——通用人工智能(AGI),有学者称之为人工智能领域的终极目标、“圣杯”。但是围绕这个问题学界一直持续着两种完全相反的争议:一种是非实在论观念,认为AGI是不可能实现的兰格雷布(JLandgrebe)等学者指出,存在两个数学理由说明我们不可能建造AGI:(1)缺乏作为AGI设计出发点且足够明晰的数学模型;(2)使用机器学习的自动模型无法扩展到处理与人们的对话。(参见Landgrebe, et al)今天看来,由于2022年ChatGPT以及GPT系列大模型的出现,(2)已经不再成立。但是(1)似乎还有效,我们尚未看到足够明晰的数学模型。,或者认为AGI是一种宣传策略有学者认为,在此轮AI 热潮中,AI 宣传术居功至伟,但也呈现出某些负面效应。除了娱乐化宣传外,当前AI 发展的娱乐化趋势还表现在研究方向、企业组织和评论研究的娱乐化,这在产业方向、认知观念和现实战略等层面均有表现。(参见刘永谋、王春丽);另一种是实在论观念,认为AGI可以在不远的将来实现,如乐格(SLegg)曾在一次访谈中表示,2028年可以出现AGI(参见Legg,2023)。本文则从多模态这一角度对“真正的AI”展开进一步研究,即在阐述AGI特征的基础上讨论最近的“多模态大模型走向AGI”。
一、通用人工智能的三个特征
对AGI的探讨中存在一个颇具争议的关键点:“通用性”与“智能”何为AGI的最好出发点?面对“智能”定义的繁杂争论,笔者强调要从“通用性”进入对AGI的探讨。因为“AGI指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灵活的人工智能,不仅能完成图像分类或跨语种文本翻译等任务,还能模拟人类的一切认知能力,如分析、创造等”(李飞飞,第356页) 。而戈策尔(BGoertzel)进一步指出,AGI的核心假设是“范围明显窄的创造和研究(如人类水平)和概括能力强的合成智能的创造与研究,与范围更为狭窄、概括能力亦弱得多的合成智能的创造和研究,在本质上是不同的。”(Goertzel, p3)综上,“通用性”是指贯穿在多任务、多语境和多环境中的一种解决问题能力。而多任务、多语境与多模态成为AGI的重要特征,我们称之为“三多”特征。
其一,多任务,即AGI能够完成多任务。在戈策尔看来,感知、阅读理解以及推理是多任务的表现。可以说他对通用智能的理解很大程度上是从认知角度进行突破的。乐格也持有AGI能够完成多个认知任务的观点。(参见Legg,2022)卢志武等人指出,BriVL模型是预训练模型,其数据主要是从公共网络源收集的大量弱语义关联数据集,这一模型展现出超强能力,包括“远程风景分类、新闻分类、跨模式提取以及视觉问题回答”(Fei, et al)。然而,上述理解很显然没有把具身任务考虑在内。
其二,多语境,即AGI能够在新的语境中运用旧经验进行学习。在戈策尔看来,AGI能够将旧的知识转移到新的语境中,或者能够把特定的知识通用化。可以看出,这种理解已经开始强调学习和知识的迁移。然而在迁移学习的问题上,我们将会遇到最大的难题:灾难性遗忘问题(catastrophic forgetting)。“在当前机器学习中灾难性遗忘是一个严重问题。而当人类完成一个任务时,他们可以转换到另一个任务,不会忘记如何完成第一个任务。”(Tegmark, p18)人类能够轻易做到把旧的经验运用到新的领域,不会产生问题。而对于机器而言,由于缺乏这种迁移能力,很容易遭遇原有信息删除所导致的“灾难性遗忘”的问题。记忆与遗忘是多语境理解面临的重要难题。
戈策尔对AGI的认识更强调多任务和多语境。他对多任务的分析更偏重认知意义上的任务,这也是为大多数学者所接受的观点。在AGI的问题上,大多数学者惯性使然地从智能分析入手,将相应的认知任务分析出来,而忽略了具身意义上的任务。李飞飞等人则将具身意义的任务突出,实现了一个更为全面的对AGI的理解。
其三,多模态,即AGI能够感知多形式信息内容。多模态是指智能体输入内容呈现出多样性。新近出版的一部多模态著作强调,多模态主要是从输入内容讲的,即输入内容呈现多类型,包括文本、图像、音频和视频,在该书作者看来,多模态大模型是一条迈向AGI的必然路径。(刘阳、林倞,第4页)在AGI发展的问题上,肖仰华教授分析了四条进路这四条进路分别是:(1)“填鸭灌输”进路,即“当前机器智能走的是一条“填鸭灌输”式的路径,是一条实现先进智能的捷径”;(2)“先通再专”进路,即“AGI的发展带给我们的另一个启示在于机器智能走出了一条‘先通再专’的发展路径”;(3)“先符号再体验、从形式到内容”进路,即“所以AGI走出了一条先符号再体验、从形式到内容的发展路径”;(4)“先大脑再身体”进路,即“AGI走出了一条‘先实现大脑的认知能力,后实现身体与物理世界交互能力’的发展路线”。(参见肖仰华),其中“先通后专”“先脑后身”这两条和本文讨论密切相关。从以上描述我们似乎可以提炼出“多模态大模型必然走向AGI”这样一个观念。那么如何理解这种认识呢?在笔者看来,“多模态必然走向AGI”更多是一种多模态论者持有的信念,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称多模态论者为信念论者。
二、为何多模态论者是信念论者?
如果把多模态者称为信念论者,那么他们的这一信念从何而来?在哲学中,信念被看作心灵的状态,比如对一个命题的赞同。“从传统上看,信念被看作一种特殊的心灵状态:如笛卡尔所说的,一种认定同意某些命题的积极状态;或者如休谟所说,一种消极发生的状态;或者就某些命题来说,没有出现的状态。然而在当代哲学中,如赖尔所言,已经出现了否认信念是一种内省的状态以及支持行为识别的观点。因此,一种P被看作是一种特定方式行动的命题的信念明显与P的正确与否不一致:如崇拜上帝很明显与相信没有上帝是不一致的。”(Flew,p41)对于多模态论者来说,他们对“多模态必然走向AGI”的命题是持赞同的态度。而他们之所以可以被称为信念论者可以从如下方面进行分析。
首先,从命题本身来看,“多模态必然走向AGI”可被看作后验必然命题。在科学哲学中克里普克提出“水是H2O”是后验必然命题,其理由是:命名方式只是权宜之计,可以通过历史因果链条“人工智能”即“AI”这一名称的来源完全可被视作符合历史因果链条,因为首先它是通过达特茅斯会议确立的,这不仅仅是一次学术会议,更可以看作某种充满情感的仪式;其次,这一名称被传承下来并发展出了各种各样的形式。当然对于这个名称的使用始终充满了分歧和争议,“AGI”尤其如此。在社会团体中传播,可以修订,并且受到时代限制,等等。“‘水是H2O’”这样的后验必然命题是科学发现的结果,是人们的认识由浅入深的结果。”(陈晓平,第63页)如果我们再看“多模态必然走向AGI”这样一个命题会发现类似的性质:AGI也只是对人工智能终极目标描述的权宜之计;AGI已经通过历史因果链条在人工智能研究者中传播且被不断修改;AGI的本质特性会被逐渐澄清并补充至我们当前的认识中。然而克里普克的这个认识被后来学者所更正。“克里普克没有看到后验必然命题的相对性,而是把它绝对化了,把后验必然性看作一种‘最高度的必然性’。从他的有关论述中似乎透出这样的信念:诸如‘水是H2O’这样的后验必然命题如同上帝的安排将永远不可推翻。这种信念显然是错误的。”(同上,第64页)如此一来,“多模态必然走向AGI”这一信念的未来命运令人忧心。
其次,从信念知觉基础来看,多模态论者因为亲历技术发展从而建立这一信念。当代知识论学者认为,知觉是知识信念的来源。“知觉是知识和确证的源头,借以产生构成知识或者被确证的信念的来源。但是我们不希望通过这些信念来理解知觉性知识。我们也必须要理解知觉是什么以及如何产生的。”(Audi,p16)从这个角度看,多模态论者之所以可以被称为信念论者,就在于他们是技术亲历者,能够准确地感知多模态与AGI发展的内在联系。“AGI已经从模拟人类大脑的思维能力(以语言模型为代表),快速演进至“操控身体”的具身模型(以具身大模型为代表)。” (肖仰华)多模态论者们作为技术专家,对大型语言模型(LLMs)和具身模型有理性的认知,这成为其信念的重要来源。
再次,从信念的情感基础来看,多模态论者因为对大模型的特殊情感使得他们持有这一信念。信念除了证实、知觉之外,还有个重要基础是习惯和情感。休谟的信念理论表明,在人类信念的形成中起决定性作用的不是理性而是习惯、情感,持这种观点的学者较多,如米勒(DMiller)、威兰(FWhelan)以及国内学者李伟斌、刘洋等。(参见栾俊) 从卢志武等人的观念可见,他们把AGI建立在模型的想象力之上。在他们的推理中,存在一个极大的飞跃,大模型的想象力促使这种信念得以强化。而大模型如何拥有想象力缺乏实证论证,从而成为颇具模糊性的表达。对此,我们或许只能说是一种情感决定了相应信念的出现。而肖仰华指出“以生成式人工智能为代表的AGI”,这样一种认识是基于理性认定的结果。
最后,从信念的结构来看,多模态论者的信念具有清晰的三元结构。根据罗素,信念由三种因素构成:相信的行为、所信的东西和对象体(objective)。“当前的这个事件即所相信的东西,我称之为该信念的内容。就记忆—信念而言,我们已经有机会注意到内容与对象体的区别;在那里,内容就是‘这出现过’;而对象体就是过去的事件。”(罗素,第204页)从罗素的观点看,多模态论者的信念结构非常明晰。相信的行为就表现为对LLMs走向AGI观念的理性接受或者想象力推动的结果。而所信的东西(信念内容)则表现为一个事件:AGI正在以生成式人工智能(即GAI)如Sora、ChatGPT等表现出来;对象体是过去已经存在AGI的迹象。在人工智能历史上已经有着对真正AI的讨论——这个问题贯穿在人工智能的整个发展过程中。
三、多模态论者的失误
多模态论者强调输入信息内容的多样性以及强调多模态迈向或者走向AGI,但其理解当中却存在着四个失误:
(1)多模态论者忽略了具身智能具有的作用。克里麦博格(DKremeberg)指出,具身是通用智能的先天必要条件:“……AGI的具身路径不仅仅是把感觉器附加在机器身体上,更是允许一种更加丰富更加完全的质性体验,这与人类具身的本质以及感官体验的质性深度有关。”(Kremeberg,p135) 李飞飞等人借助深度进化增强学习 (DERL)使得具身智能体能够完成多任务,比如推箱子、控球以及逃跑。(参见Fei,et al)他们设计的智能体极具特点——身体形态类似虫子,这完全颠覆了多数人对于机器人形体的想象。在2014年西班牙科幻电影《机器纪元》(Autómata)中,由机器人设计出的后代恰恰具有类似虫子的外形。原因之一在于,在进化最终目的引导下,身体形态必须适应环境的变化。正如我们看到变色龙能够通过改变皮肤颜色来适应环境,还有些生物通过改变身体结构适应环境变化,等等。同样,对于具身智能体而言,通用性指自身能够适应环境的变化。
(2)多模态论者忽略了“灾难性遗忘”问题。人类学习能够做到举一反三、泛化学习,将旧的经验迁移到新的技能学习中,但是多数动物和机器不具备这种迁移能力。这种缺陷被称为“灾难性遗忘”。有学者指出,“智能体面对一个困难的任务:他们必须有效地从高维感官输入提出有效的环境表征,并用这些表征将过去的经验使用到新环境中”(Mnih,et al)。卢志武等人的多模态理解强调了BriVL模型展现出的超强能力,包括远程风景分类、新闻分类、跨模式提取以及视觉问题回答,但并没有注意到能够在不同技能之间的迁移的东西。(参见Fei, et al)鲍斯彻姆在分析“通用性”时举出了蜜蜂建造蜂巢、海狸建造水坝的例子,亦指出动物只能掌握一种技巧,而人类可以在观察中掌握两种技能,但其解释忽视了掌握不同技能之间的特定关系,这种关系就是经验的可迁移性,即能够把学习技能1(如建造蜂巢)的经验迁移到技能2(如建造水坝)的能力。(参见Bostrom, et al)
(3)忽视了记忆在其中的关键作用。罗素曾经指出,在人类的当下行动决策过程中,除了理性起到不可获缺的作用外,过去的记忆也能够起到决定性的作用。而在LLMs所表现出的行为中,我们很难确定机器的回应是受到了过去记忆的影响。杨立坤认为,LLMs缺乏常识、没有记忆,而且无法规划答案。(参见Yann, et al)乐格更是在一次访谈中指出,LLMs无法实现人类的情景记忆。(参见Legg, 2023)。这些都是多模态论者们所完全忽略的问题。然而,最近的一项研究显示,LLMs的恶意具有潜伏期,测评阶段可以做到人畜无害,而发布时瞬间变坏。研究人员指出,LLMs可以区分过去和未来,也就是说,具有了记忆。(参见Price, et al)
(4)忽略了智能的自主性问题。杨立坤将短期记忆看作自主智能系统架构中与世界模型有着密切关系的模块。(参见Yann, et al)如果说多模态论者忽略了记忆这一因素,其必然的结果是导致自主智能体构架的失利。在他们看来,AGI是指这样一种智能,即拥有合理程度的自我理解和自主的自我控制,具有在不同语境中解决复杂问题的能力以及解决其创造时刻所不知道的新问题的能力。(参见Goretzel, et al,p3)整合路径基本原理来自psynet模型,这一模型列举了一系列智能体必须的属性,即如果这个智能体是当前自主的、自组织的、自我进化系统,它就对世界有自己的理解,能够在意识层面关联人类。(参见Goretzel, et al,p26)而多模态论者的视域过于狭窄,只盯着输入内容的多样性而错过了智能自主性这一关键因素。不过,在AGI讨论中,偏重通用还是智能的区分,基于智能角度去指责多模态论者多少有些强人所难了,并非一种有力的批评。但“灾难性遗忘”问题以及相关的记忆问题则是多模态论者必须要回应的问题。
结语
也许李飞飞的观点可以说明AGI在目前的尴尬局面。在她看来,“‘通用’智能从一开始就是人工智能的全部意义所在,前路虽长,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降低目标”(李飞飞,第356页)。并且她指出,AGI被整个人工智能领域看作终极目标。尽管有学者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否认或者拒绝AGI,我们依旧可以因此大胆推测,“走向AGI”更多是一种存在于科学家之中的普遍信念。
另外,实现通用智能要解决的并不是如何实现多样性,这个问题只是功能主义之下的必然逻辑。有些学者试图通过澄清“专”与“多”的关系来说明AGI的可能性,这在理论基础的建设上有所帮助,但是并没有抓住问题的关键。“多”并不是指经验的多样性,而是基于某种记忆延伸表现出来的多样性。恒定的记忆经验贯穿在“多”之中,这样才可以实现记忆的可迁移性。有两个问题需要注意:一是记忆与遗忘,即智能体如何在将“一”拓展为“多”的过程中克服“灾难性遗忘”。“在人工智能学家看来,持续性学习能力是设计AGI的重要步骤,这意味着需要面对灾难性遗忘现象。”(杨庆峰,2020年,第221页)目前,新的KANs模型有望克服这一问题,原因在于“KANs有着局部可塑性(plasticity)且能够充分利用样条的局部(the locality of splines)即利用最小表面曲率的数学表达式来模拟生成通过一系列样点的光滑曲面。来避免灾难性遗忘。这个理念简单:因为样条基准是局部的,一个样本仅仅会轻微影响附近的样条系数,保留了远处系数的完整(这是可取的因为远处区域可能已经存储了我们希望保留的信息)”(Tegmark,p19)。二是“多”不是类别意义上的结果,而是经验迁移意义上的结果,是建立在智能进化基础上的结果。“人们在很大程度上忽略了‘智能如何进化的知识可能对于复制智能是必要’的这一理念。” (Kremeberg,p135)所以,只是增加场景的数量、任务的数量对于AGI的构建是没有帮助的,这些只是手段,而最终目的是实现自身进化。
因此,“多模态走向AGI”的观念是一种狭隘理解的结果,可被看作是多模态论者的一种信念持有,它只是走向人工智能的终极目标——超级智能——的通路之一,它与具身智能、交互智能一起构成了超级智能的三条进路。笔者已经对这三条道路给予分析:“通用智能”是指智能体具有迁移学习和持续学习的能力,可以在多个任务、场景中实现有效性;“具身智能”是指智能体通过身体形态表现出来的通用能力;“交互智能”是指智能体通过人机交互甚至机机交互实现进化。其中,前两者是实体智能,后者则是一种关系智能形式。(参见杨庆峰,2023年)而在未来,我们会面临一个的悖论:一方面,超级智能是人类面对人工智能的一种生存焦虑,这从某种程度上表明超级智能是人类焦虑建构出来的结果;另一方面,超级智能正在从科幻变为现实,是现实科学的产物。在这个悖论中,AGI又将如何?还需要我们更多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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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当代新兴增强技术前沿的人文主义哲学研究”(编号20&ZD045)的阶段性成果。2024年7月18日,作者在上海市数据科学重点实验室作同题报告,分享了论文的主要观点,并与肖仰华教授进行了较为深入的讨论,他对本文观点提出了修改意见,作者据此修改了论文的部分观点和表述。特此致谢。】
","description":"【主持人语(中国人民大学吴玉章讲席教授刘永谋)】:随着ChatGPT、Sora等生成式人工智能(GAI)工具爆火,近来关于通用人工智能(AGI)的话题再一次被热议。有人认为,大语言模型(LLM)接近或已经就是AGI了。实际上,AGI一直并非人工智能发展的主流,很多技术专家都公开表示过反对AGI的想法。围绕“AGI的本质”的问题,特邀科学技术哲学与人工智能技术专业领域的资深学者进行深入探讨。刘永谋从技术、宣传和人文三个方面对当前通用人工智能之话语展开审度,以期寻找适合中国国情的通用人工智能辩证发展之路…","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9356489","author":"杨庆峰(复旦大学科技伦理与人类未来研究院)","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11-17T02:13:55.552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30/80/593.jpg","type":"photo","width":766,"height":431,"blurhash":"L5EV+:~qayIU%May-;j[~qRjt7IU"},{"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30/80/346.jpg","type":"photo","width":1925,"height":2892,"blurhash":"LAL4sr-qp_.myQR~r{xcpKbvVXVY"}],"categories":["人工智能","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9356489_202411171014fdb3c2ca-456b-4110-8fd0-b815ce2f243a.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通用人工智能的哲学之思②|刘伟:通用人工智能的现实困境","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9356474","content":"【主持人语(中国人民大学吴玉章讲席教授刘永谋)】:随着ChatGPT、Sora等生成式人工智能(GAI)工具爆火,近来关于通用人工智能(AGI)的话题再一次被热议。有人认为,大语言模型(LLM)接近或已经就是AGI了。实际上,AGI一直并非人工智能发展的主流,很多技术专家都公开表示过反对AGI的想法。围绕“AGI的本质”的问题,特邀科学技术哲学与人工智能技术专业领域的资深学者进行深入探讨。刘永谋从技术、宣传和人文三个方面对当前通用人工智能之话语展开审度,以期寻找适合中国国情的通用人工智能辩证发展之路。刘伟则从通用人工智能在技术层面的实现所面临的三大困境出发,提出一条人-机-环境系统智能生态之构建的新路径。杨庆峰指出,“多模态大模型走向通用人工智能”只不过是多模态论者的一种信念,该信念包含失误,而通用人工智能只是走向超级智能的三条通路之一,另外两条是具身智能与交互智能。闫宏秀对通用人工智能之“通”道含义展开了深入分析,呼吁技术发展更应关注人的维度。
本系列文章原刊《哲学动态》2024年第9期。
刘伟(北京邮电大学人工智能学院)
【摘要】一般而言,通用人工智能有三个基本特征:一是能够完成无限的任务,而非只能完成由人定义的有限的几个任务;二是能够在场景中自主发现任务;三是有自主的价值来驱动,而不是被动地由数据所驱动。当前,从技术手段看,通用人工智能的实现面临数理、物理工具的不完善,技术性、生物性和社会性等发展瓶颈,以及事实与价值的不一致这三重困境,其所依赖的数据、算法、算力以及知识只是智能的部分表现而已,本质上只能进行封闭环境下的形式化计算,无法像人那样实现开放环境下灵活使用上述元素的意向性谋算(算计)。而人—机—环境系统智能生态的构建才是通用人工智能的未来发展趋势。
一般认为,通用人工智能(AGI)旨在开发能够模拟人类智能的系统,能够在多个不同领域进行学习和应用,其目标是构建一个能够像人类一样思考、学习和解决各种问题,且具有广泛的适用性和普适性的智能系统,因为目前的人工智能技术仍然局限于特定领域和任务的优化,远未达到类人智能的水平。然而虽然AGI是许多研究人员和公司的目标,但要实现真正的通用人工智能还需要克服诸多技术难题和伦理问题,因此,目前看来,AGI可能更像是一个理想化的概念,而非现实研究中能够实现的技术。
一、基本特征
AGI有三个基本特征:第一,能够完成无限的任务而非只能完成人定义的有限的几个任务;第二,能够在场景中自主发现任务,即做到我们通常所说的“眼里有活儿”;第三,有自主的价值来驱动而非被动地由数据驱动。
首先,AGI的目标是具备完成无限任务的能力,而不是仅仅局限于能够完成由人定义的有限任务。传统的人工智能系统往往是针对特定任务进行优化和训练的,例如图像分类、语音识别等。然而,AGI旨在模拟人类智能,具备处理和解决各种不同领域和类型的任务的能力。AGI需要具备广泛的知识、推理、学习和适应能力,以便在各种情境下灵活应对。它需要能够理解和处理自然语言、图像、声音等多种形式的数据,并能够根据新的任务进行学习和适应。此外,AGI还需要具备推理能力,能够运用先前学到的知识解决新问题。
其次,AGI还需要具备自主发现任务的能力。它应该能够主动地分析并理解当前场景中的信息,并识别出可能的任务或问题。一旦任务被识别出来,AGI应该能够根据任务的要求采取相应的行动。这可能涉及到使用各种技术和算法来解决问题、获取所需的信息或执行特定的操作。这种自主发现任务的能力对于AGI而言非常重要,因为它使得人工智能能够在更复杂和多样化的情境下展开应用,并且能够适应不断变化的环境和需求。这也是实现真正智能的关键之一。
最后,简单的数据驱动仅指人工智能系统通过分析和处理大量数据来得出结论和决策,而AGI则被期望具备类似人类的认知和思考能力,能够理解和解释数据,并且能够基于价值观和道德原则作出合乎逻辑的决策。自主的价值驱动能力意味着AGI能够根据事先设定的价值和目标,自主地判断何种行为是好的或是不好的,进而在实践中选择适当的行动。这种能力基于人工智能系统对伦理、道德和社会规范的理解,使其能够遵循人类的价值观,并在遇到道德困境时作出正确的判断。
通过赋予AGI自主的价值驱动能力,可以确保其在处理复杂问题时能考虑到伦理和道德因素,避免出现不良的决策和行为。这对于保证人工智能系统的安全性、公平性和可靠性而言至关重要,并且有助于构建一个人工智能与人类共同生活和合作的可持续发展的未来。因此,AGI应该不仅仅是简单的数据驱动,而是要具备自主的价值驱动能力。
二、工具困境
然而,就目前的技术发展而言,谈AGI的实现恐为时尚早。当前的数学和逻辑工具还很有限,无法完全满足实现AGI的要求。(参见刘伟)按一般理解,AGI应当具备类似人类智能的多功能能力,包括理解、学习、推理、决策等。虽然数学和逻辑工具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帮助我们建立一些机器学习、推理和决策模型,但仍然存在以下挑战:首先,目前的数学和逻辑工具对于知识的表示和学习能力有限。人工智能需要具备学习新知识和从大量数据中提取模式的能力,而传统的数学和逻辑工具往往只能用于处理已知的规则和逻辑关系。其次,现实世界充满了不确定性和模糊性,而数学和逻辑往往是建立在确定性假设前提基础之上的,AGI需要能够处理不完全信息、模糊概念和不确定性推理,这完全超出了现有数学和逻辑的能力范围。再次,人类智能往往基于大量的前景知识和背景知识,而数学和逻辑工具难以对这些知识进行有效的表达和利用,AGI需要具备对各种领域知识的理解和应用能力,这需要更为丰富和灵活的知识表示和推理方式。最后,数学和逻辑工具通常是基于严谨的规则和推导方式,难以模拟人类的创造性思维和直觉判断能力,AGI需要能够生成新的创意和灵感,这要求更加灵活和非线性的计算与谋算(算计)模型。
因此,实现AGI必然要求我们进一步发展新的数学和逻辑工具,并结合其他学科如认知科学、心理学、哲学、社会学、人文艺术等的研究成果(参见Gilson,pp3-4),以实现更为全面和强大的智能系统。目前,存在着三个触及天花板的问题还远未得到解决。
其一,人类的谋算(算计)可以用多项式求解得出吗?人类的谋算(算计)通常是非常复杂的,涉及大量的因素和变量,往往不容易简单地用数学模型来描述。尤其是涉及人类行为、情感和社会因素的决策,更是难以简化为数学问题。虽然有些决策问题可以通过一些简单的数学模型来近似求解,但是考虑到人类的行为常常是非理性的,而且受到文化、历史、心理等多方面因素的影响,因此用多项式求解这类问题相当困难。在实际应用中,科学家通常会采用统计分析、机器学习等方法来尝试理解和预测人类的行为和决策,但即使如此,距离完全准确地模拟人类的复杂思维和行为模式还相差十万八千里。
其二,人类的谋算(算计)与计算是可逆的吗?人类的谋算和计算并不是完全可逆的。尽管人类在进行谋算和计算时可以考虑各种因素并作出相对准确的预测,但由于现实世界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我们无法预测所有可能的结果。谋算(算计)通常涉及更多的主观因素,包括情感、价值观和个人经验等,这些因素可能会影响决策和结果。而计算更加依赖客观的输入和算法,其结果可以通过逻辑推理和数学运算得出。然而,即使在计算中也存在一些不确定因素从而导致不可逆,例如计算机硬件故障,输入数据错误或不完整,以及算法的局限性,等等。这些因素可能导致计算结果的不准确或不完整。概括而言,人类的谋算(算计)和计算在一定程度上是可逆的,但由于各种主客观因素的干扰和不确定性,无法保证完全准确与可逆。
其三,机器智能能够产生谋算(算计)吗?众所周知,在某种意义上,机器智能已能够在特定条件下进行类人的“谋算(算计)”。例如使用算法分析和预测数据、制定决策或执行特定任务,人工智能已在国际象棋、围棋比赛,蛋白质结构分析等方面超过了人类。但是,机器智能的谋算能力仍受限于其程序和算法,无法完全模拟人类的思维和决策过程。在进行谋算时,机器智能还需要依赖大量的数据和输入,无法像人类一样具有小样本直觉、情感和创造性。因此,机器智能的谋算能力与人类的谋算能力仍存在根本上的差距。就目前而言,现有的机器智能还无法产生通用性。
尽管人工智能技术、数学、物理学、心理学等领域正在不断发展并取得重大进展,但目前的机器智能仍然存在较大的局限性。目前的机器智能依赖于大量的数据统计和规则模块来执行特定任务,通常只在特定领域中表现出色。然而,要达到真正的通用性,机器智能需要更多的创新和发展,以实现更深层次的学习和理解能力,如发展新的数学、新的物理学、新的信息论、新的控制论、新的系统论、新的协同论、新的科学技术、新的复杂论等。(参见刘伟、王赛涵等)因此,虽然机器智能已经在许多领域展现出了惊人的潜力,但要实现真正的通用智能,还有待人类更多的研究和创新。
三、现实瓶颈
没有与真实世界的交互,单纯数字化的AGI就不会有生命力。然而与此同时,通用智能的发展面临着技术性、生物性和社会性这三个方面的瓶颈。
当前,许多大型语言模型或多模态大模型是基于多内层神经网络的,而该网络内部有两个函数,一个叫线性函数,一个叫激活函数,这两个函数会造成Transformer架构出现瓶颈,这也是“机器幻觉”的由来——线性函数和激活函数相互作用产生了全程分配的不均匀、不透明与不可解释性。(参见马库斯)而这些技术性瓶颈具体表现为,AGI系统需要具备更高的计算能力、更先进的算法和更有效的数据处理方法,以实现更复杂、更智能的功能。而且,通用人工智能的“算”不仅包括计算能力,还应涉及算计(谋算)能力。算计(谋算)能力指的是通用智能系统在处理复杂问题、进行推理和决策时所需要的类人能力。目前的人工智能技术在处理各种现实世界的复杂问题时,往往受限于算法设计、数据质量、模型解释性等方面的制约,而克服这些瓶颈需要跨学科的合作和持续的创新努力。只有在逻辑学、数学、物理等方面取得更多突破,通用智能才能迈向更加成熟和全面的发展之路。
生物性瓶颈主要体现在我们对人类大脑的认知能力和运作机制的理解还非常有限,要实现类似人的智能水平,需要更深入的神经科学和认知研究。人类大脑是一个高度复杂的器官,大脑神经元之间的相互作用非常复杂,我们对其工作原理的理解还很有限。要开发出真正具有通用智能的人工智能系统,需要我们更深入地理解大脑的工作原理,并将这些原理应用到计算机系统中。人类大脑能够轻松地处理非结构化信息和模糊信息,但对于计算机来说这是很大的挑战。
社会性瓶颈则包括了人工智能系统与人类社会的融合问题,例如文化差异、伦理道德、隐私保护等,这些都是影响人工智能发展的重要因素。由于不同文化和社会背景下行为规范和价值观的差异,通用智能系统需要适应并尊重不同的文化。如用于全球市场的客服机器人需要理解并回应不同文化背景的用户,这是一种跨文化交流。同时,通用智能系统必须考虑伦理和道德问题,包括隐私保护、公平性、安全性等方面,以确保其发展和应用符合道德标准和社会期望。
客观而言,与纯技术性的人工智能不同,AGI背后反映的其实是文化。在AGI的开发、应用过程中,文化起着重要的作用。文化影响着人们对问题的定义和解决方法的选择。不同文化对于问题的认知和价值观有所不同,进而导致AI在不同文化背景下的表现和应用效果不同。文化对AI的数据和算法起着影响,AI的学习和训练过程需要大量的数据,而这些数据往往是在特定文化背景中获取的。因此,如果AI数据集主要来自某一文化,那么它的学习和表现必将受到该文化的影响。同样,算法的设计也会受到开发者的文化背景的影响,从而在算法的决策和推理过程中产生文化偏差。文化还会对AI的应用造成影响,如AI的应用往往会涉及一系列的价值判断和道德问题,而这些问题往往是与文化相关的。不同文化对于隐私、权利、道德规范等的理解和重视程度不同,因此会导致人工智能在不同文化环境下的应用存在差异。
为了实现人工智能的通用性目标,我们需要考虑和理解不同文化对人工智能的影响,并努力避免文化偏差、成见甚至歧视。这不仅要求在人工智能的开发、数据采集和算法设计中加入多样性和包容性的原则,同时也需要促进不同文化之间的对话和交流。
克服上述三大瓶颈需要跨学科的合作和持续的创新努力,以及与真实世界的交互。一方面,只有在技术、生物和社会方面取得全面突破,通用智能才能获得更加成熟和全面的发展。另一方面,只有通过与真实世界(包括物理、心理、生理、伦理、法理、文理、艺理等)的交互,通用人工智能的发展才可能具有生命力。(参见Chen, et al)交互是通用人工智能学习和改进的重要途径,通过与真实世界的交互,通用人工智能系统才能够不断获取新的信息和经验,逐渐提升自己的智能水平。没有与真实世界的交互,通用人工智能只是一个虚拟存在,并不能真正体现其潜在的能力和应用价值。因此,与真实世界的交互是通用人工智能发展的必由之路。
四、事实价值
AGI构建需要价值性的思维,而不仅仅是事实性思维,或许这亦是AGI发展所面临困境的一个极其重要的方面。AGI需要能够理解和应用人类的价值观和道德标准,而不仅仅是提供事实性的信息。这意味着人工智能系统不仅需要具备智能和学习能力,还需要具备道德和伦理判断能力。就像在医疗决策时,一个AGI系统需要考虑患者的健康和福祉,而不仅仅是提供一些医学事实;它需要权衡不同的价值观,如患者的痛苦程度、生命质量等因素,才能给出最合适的医疗建议。
事实是客观存在的,可以通过观察、实验证据来证实。而价值是主观的,是人们对事物的评价、看法、观点和立场。在对AGI之边界的讨论中,事实和价值常常交织在一起。既然AGI是一种能够像人类一样执行各种智力任务的智能系统,那么对于其边界我们就必须从事实和价值两个角度进行分析。
从事实角度看,AGI边界通常是指其能力和限制。即使在当下最先进的人工智能技术中也存在着许多局限,比如在对于复杂情境的理解、对于人类情感的识别、对于创造性思维的实现等方面。这些限制的存在导致了AGI人工智能目前还无法完全替代人类在各种智力任务上的表现。
从价值角度来看,AGI边界也涉及一系列道德、伦理、社会等方面的考量。比如,AGI能够取代人类在一些职业上的表现,这可能会导致大量人类工作岗位的消失,从而引发社会问题;AGI在决策过程中可能存在偏见,导致不公平的结果;等等。这些价值考量在讨论AGI边界时也至关重要。
AGI中的事实/价值发展需要在“智力”“智能”和“智慧”之间进行融合。“智力”涉及对信息的处理和学习能力,“智能”则指系统在特定任务上的表现和恰当使用知识的能力,而“智慧”则更多地关注系统的创造性、推理能力以及对情境的理解和有机协调各方的能力。将这三者进行有机融合可以使人工智能更加全面、灵活地应对各种复杂情境,并更好地服务于社会的发展和进步。
具体而言,“智力”指的是智能体在认知、思维和分析方面的能力,包括记忆、推理、解决问题等。它是智能体获取和理解知识的基础,也是有效学习知识的前提。(参见Wickens)有效学习知识的能力是指智能体通过合适的学习方法和策略,高效地获取和吸收知识的能力。这包括对信息进行筛选和整理,以及对所学知识进行巩固和应用的能力。举例来说,一个有着高智力的智能体在学习时能够迅速理解复杂的概念和问题,并能够运用逻辑和推理能力解决难题。
“智能”是指智能体在适应环境、解决问题和进行创新等方面的能力。它是在智力和知识的基础上,通过合理的思考和决策以及灵活的行动,实现目标的能力。较之于通过思考和分析有效学习知识的智力能力。智能侧重于个体在面对具体问题时,能够恰当地运用所学知识和经验进行决策和行动的能力。比如,一个有智能的智能体在管理团队时能够根据各智能体的不同特点和能力,制定合适的工作安排和激励措施,从而提高团队的整体绩效。
而“智慧”则是指智能体在面对各种情境和困境时,能够准确理解和评估局势,作出明智决策,并能够合理协调各方利益,找到最优解决方案的能力。智慧不仅依赖于智力和知识,还需要综合运用经验、洞察力和创造力。它涵盖了更广泛的能力,不仅包括智力和智能,还包括对于常识经验和智能体之间关系的洞察力和把握能力。举例来说,一个有智慧的智能体能够根据不同的情况,平衡各方利益,找到最佳的解决方案,同时也能够通过与其他智能体的交流和合作,达成共识和实现共同目标。
作为一种能够广泛适用于多种任务和情境的智能形式,AGI通常被用来指代一种能够在多种不同任务中表现出强大的学习和解决问题能力的智能系统。与专注于特定任务的人工智能(如下棋程序或语音识别系统)不同,通用智能更类似于人类的综合智能能力。在某种意义上,AGI可以被视为人—机—环境系统智能的一部分。人—机—环境系统智能涉及人类与各种智能系统(如计算机、机器人等)以及周围环境之间的事实交互和价值整合,AGI则是指具备一定程度上的智能和适应能力,能够在各种不同任务和环境中执行任务的智能系统。在人—机—环境系统中,通用智能可以与其他智能系统协作,共同完成特定任务或解决问题。这种集成和协作能力有助于提高整个系统的智能水平和效率。
目前的机器智能只能实现一些特定的任务,而不能像人类一样具备全面的感知、思考和行动能力。人类的具身智能包括了对环境的感知、运动控制、情感体验等多个方面,而机器目前只能通过传感器和执行器进行有限的感知和运动。虽然机器可以通过深度学习等技术进行自主学习和决策,但它们缺乏人类的情感和直觉,无法真正理解事物背后的含义和人类的意图——简单的数据库映射关系并不能反映出人类动机的源泉。因此,机器无法像人类一样具备真正的具身智能。
人工智能目前还远远做不到完全统一客观事实与主观价值。虽然所谓的通用智能可以处理大量的客观事实和数据,但要它具备同人类一样的主观意识和价值观,短期恐难以实现。毕竟,人类的价值观和情感是复杂而主观的,经常受到文化、背景、经验等因素的影响,而通用智能算法往往是基于大数据和模式识别,缺乏对主观价值的理解和判断能力。
结语
总之,实现通用人工智能的关键不仅仅是研发机器智能,还应包括人类智能、环境因素等方面的综合考量。AGI的实现需要考虑到人类的认知和学习能力,以及与环境的互动关系。此外,还需要考虑到伦理、道德、法律等方面,确保人工智能的发展不会对人类社会造成负面影响。因此,未来实现AGI的关键不仅在于技术上的突破,更在于综合考虑各方面因素,实现人类与人工智能的和谐共处。所以,本文认为,真正且真实的“通用”人工智能应该是一种人、机、环境三者结合的系统性智能生态,而不仅仅是一个孤立的机器智能产品或系统,如此方能够适应不同的环境和任务,具备学习能力和自我适应能力,与人类进行自然而有效的交互,并且能够在多种情况下作出合理的决策。(参见刘伟、谭文辉等)通过与人类共同工作,这种通用人工智能可以帮助人类更好地理解和解决复杂的问题,提高工作效率和生活质量。真正的通用人工智能将是人类智慧和机器智能的完美结合,为未来的社会和经济发展带来巨大的推动力量。
通用人工智能问题远比技术问题更加复杂和深远。了解智能的本质和机制是解决通用人工智能问题的前提。只有深入理解智能,才能更好地把握技术在其中的作用和价值。技术是实现智能的手段和工具,可以用来处理和分析大量的数据、构建模型、优化算法等,它可以帮助我们实现一部分智能的目标,提高智能系统的效率和性能。然而,当前的技术并非通用智能问题的解决之道。智能问题远不止于技术层面,还涉及伦理、社会、文化等多个维度,需要我们综合考虑不同层面的因素。
参考文献:
刘伟,2021年:《人机融合:超越人工智能》,清华大学出版社。
刘伟、谭文辉、刘欣,2024年:《人机环境系统智能:超越人机融合》,科学出版社。
刘伟、王赛涵、辛益博、王小凤,2021年:《深度态势感知与智能化战争》,载《国防科技》第3期。
马库斯,2021年:《代数大脑:揭秘智能背后的逻辑》,刘伟、刘欣、于栖洋等译,机械工业出版社。
Gilson, R D,1995,“Special Issue Preface”,in Human Factors 37(1).
Wickens,C D,2002,“Situation Awareness and Workload in Aviation”,in Current Directions in Psychological Science 11(4).
【本文系通用人工智能的现实困境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基于大型调查数据的城市复合风险及其治理研究”(编号23&ZD143)的阶段性成果。】
","description":"【主持人语(中国人民大学吴玉章讲席教授刘永谋)】:随着ChatGPT、Sora等生成式人工智能(GAI)工具爆火,近来关于通用人工智能(AGI)的话题再一次被热议。有人认为,大语言模型(LLM)接近或已经就是AGI了。实际上,AGI一直并非人工智能发展的主流,很多技术专家都公开表示过反对AGI的想法。围绕“AGI的本质”的问题,特邀科学技术哲学与人工智能技术专业领域的资深学者进行深入探讨。刘永谋从技术、宣传和人文三个方面对当前通用人工智能之话语展开审度,以期寻找适合中国国情的通用人工智能辩证发展之路…","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9356474","author":"刘伟(北京邮电大学人工智能学院)","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11-17T02:13:50.522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30/80/479.jpg","type":"photo","width":756,"height":426,"blurhash":"L4GbxH4n4n~qt7%M?bWBRjM{%MIU"},{"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30/80/340.jpg","type":"photo","width":1024,"height":768,"blurhash":"LrGS+KM}W?jE_NS5bJaypKt7kCaz"}],"categories":["人工智能","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9356474_202411171014e00e7c18-d8c0-41d2-a746-4785539b5a92.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通用人工智能的哲学之思①|刘永谋:通用人工智能的复杂面孔","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9304224","content":"【主持人语(中国人民大学吴玉章讲席教授刘永谋)】:随着ChatGPT、Sora等生成式人工智能(GAI)工具爆火,近来关于通用人工智能(AGI)的话题再一次被热议。有人认为,大语言模型(LLM)接近或已经就是AGI了。实际上,AGI一直并非人工智能发展的主流,很多技术专家都公开表示过反对AGI的想法。围绕“AGI的本质”的问题,特邀科学技术哲学与人工智能技术专业领域的资深学者进行深入探讨。刘永谋从技术、宣传和人文三个方面对当前通用人工智能之话语展开审度,以期寻找适合中国国情的通用人工智能辩证发展之路。刘伟则从通用人工智能在技术层面的实现所面临的三大困境出发,提出一条人-机-环境系统智能生态之构建的新路径。杨庆峰指出,“多模态大模型走向通用人工智能”只不过是多模态论者的一种信念,该信念包含失误,而通用人工智能只是走向超级智能的三条通路之一,另外两条是具身智能与交互智能。闫宏秀对通用人工智能之“通”道含义展开了深入分析,呼吁技术发展更应关注人的维度。
本系列文章原刊《哲学动态》2024年第9期。
刘永谋(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
【摘要】围绕“何为通用人工智能”,不同领域所形成的技术话语差别很大。既有的技术话语缺乏对通用人工智能的一致性定义和衡量标准,从而陷入“唯名论困境”之中。宣传话语对通用人工智能进行言过其实的社会推广,在推动了新科技和人工智能产业发展的同时,亦导致不少问题。人文话语以愿景预测为基础,作为批判法来反思通用人工智能可能导致的技术风险和社会风险。因此,相关政策的制定者和决策者必须仔细审度各种通用人工智能话语,寻找适合中国国情的辩证发展之路。
近两三年,生成式人工智能(Generative Artificial Intelligence,GAI)技术取得突破性进展,这亦使得通用人工智能(Artificial General Intelligence,AGI)受到广泛关注。在此之前,后者并非焦点话题,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于AGI概念不清晰。但这并未阻止“AGI”这一术语在产业界、传媒圈、艺术圈以及人文社科界的流行。仔细比较会发现,围绕“何为AGI”这一问题,不同领域形成的“AGI话语”差别很大,这使得AGI的形象整体上呈现出错综复杂的特征。作为一种技术文化现象,相关话语及其流变是当代AGI形象的基础部分。运用话语分析方法对不同领域的AGI话语进行研究,大致可以区别出对AGI本质的三种不同理解,即唯名论、宣传术和批判法。实际上,很多与AGI相关的跨学科争论,根源恰恰在于对AGI概念的不同理解。
一、唯名论:通用人工智能的技术话语
自1956年达特茅斯会议算起,“人工智能”即“AI”概念已有近70年历史。而“AGI”概念则于2007年才被正式提出。(参见Goertzel and Pennachin)从某种意义上说,早期的AI概念与今天的AGI概念基本类似,即其发展目标是实现比肩人类的智能,而人类智能是一种“通用的”智能。但是,AI技术后来实际的进展基本都是“专门的”,即完成某种单一任务(如下围棋),包括曾经备受推崇的智能决策支持系统(Intelligent Decision Support System,IDSS)亦是如此。进入21世纪,一些AI技术专家深感技术理想被降级,于是重新提出AGI概念,并通过出版论文集和组织AGI会议的方式,形成了以戈策尔(B. Goertzel)等人为核心的AGI研究圈子。总体而言,在计算机、AI领域的技术专家中,AGI的支持者并不多,未得到广泛的、足够的承认,反过来,质疑的声音则相当大。
在“通用人工智能”这一概念中,“人工”的含义比较清楚,困难在于澄清“通用”的含义。据此,很多人认为区别AGI与ANI(Artificial Narrow Intelligence)即专用人工智能的做法值得商榷。而按照戈策尔的说法,两者存在本质上的不同,即“AGI核心假设”。显然,如果否认这一点,AGI概念就被消解了。戈策尔认为,目前AGI圈子已经达成如下共识:
通用智能具有在各种不同背景和环境中实现各种目标、完成各种任务的能力。
通用智能系统应该能处理与其创造者预期大相径庭的问题和情况。
通用智能系统善于归纳它所学的知识,以便将这些知识从一个问题或环境迁移到其他问题或环境。
在现实资源约束下,“随心所欲的通用智能”(arbitrarily general intelligence)是不可能的。
真实世界系统(real-world system)可能展现出不同程度的有限通用性(limited generality),但是必定在学习某些事情时比其他事情效率要高。对于任何给定的真实世界系统,都有一些学习任务慢的不可接受。因此,真实世界通用智能必定多少偏向于某些类型的目标和环境。
人类展现出的通用智能水平比既有AI程序更高,也明显高于其他动物。
即使相对于人类进化适应的目标和环境而言,人类也似乎不太可能只是碰巧表现出通用智能的最高水平。(参见Goertzel)仔细分析,上述共识表述存在含混之处,相互之间并不一致。从字面意思看,ANI只能完成专门任务,AGI则能完成通用任务,两者在功能数量上是“一和多”的关系。可是,两者在本质上究竟有何不同?第一,“通用”不等于“万能”。如果以能够完成所有任务为标准,人类智能亦不能通用,或如上所述——不能“随心所欲”地通用,此种通用恐怕只有上帝才能实现。因此AGI功能上的“通用”只可能意味着多用途。第二,“专用”也不等于单一用途。如人工智能翻译已能同时实现语言翻译、对话教学、作业批改等多重功能。因此,关键在于两者的边界何在,即可实现的功能“多”到多少变为通用呢?这显然不能被简单界定。
一方面,仅仅根据用途的“一和多”,我们无法严格区分AGI与ANI。另一方面,根据上述共识,智能通用性并不为人类独有,既有AI智能、动物智能也具有通用性,只不过人类智能通用水平更高,这实际上意味着AGI与ANI差别在于通用性的“多少”而不是“有无”,而这既有悖于“AGI核心假设”,更无法确定AGI通用性的阈值起点。
尽管如此,对通用性内涵的厘定或选择依旧为我们指明了AGI的实现方向,使研究工作得以前进。不过,即使在AGI圈子中,由于来自完全不同如数学、计算机、心理学、生物学、脑科学、语言学甚至经济学的传统,AGI专家们对AGI实现方向的选取各不相同,出发点、基本定义和基础观念亦不统一。总体而言,既有的通用性理解主要与如下关键词相连:(1)迁移,即通用意味着将某个领域学到的东西用在新任务上;(2)适应性,即越是智能便越能适应更多应用场景,亦即通用性越高;(3)算力,即算力越强便越是智能,通用性越高;(4)语言,即人类智能之通用在于人能使用语言,若AI能处理所有自然语言便实现AGI了;(5)经济价值,即AGI不像ANI一样,任何新任务都需要人类重新编程“教会”ANI,因而可以通过降本增效在经济价值上胜过人类。
然而上述理解受到了来自科技界的各种质疑。首先,针对迁移学习能力而言,如果能学习便是AGI,能够实现机器学习的AI便均为AGI了;所以,通用性应该意味着不仅能学习,更重要的是能“迁移”。但问题在于,“何为迁移”难以澄清,并且“何以迁移”也不能被简单地等同于归纳能力——作为通用智能的人类智能并不能被还原为概括、演绎、阅读、推理、分析等认知能力。其次,针对“适应性”的质疑认为,如果适应性与通用性正相关,而阿米巴原虫比人类更适应恶劣的生存环境,则可能得出前者的智能更为通用的荒谬结论;并且,适应性明显与具身性相关,而AGI没有不可分离的具身,因此特定AGI的适应性很难确定。再次,假如说算力越高越通用,那么真正的AGI等于无穷算力,这不可能完全实现。最后,若将通用性限定为语言能力,则一些人认为,由于数学原因,机器不可能完全掌握人类的对话行为,因此图灵机不可能拥有AGI。(参见Landgrebe and Smith)至于以经济价值界定通用性的做法,实则回避了“何为AGI”或“何为通用性”的问题,转向了对“为何发展AGI”的追问。
总之,技术专家们对AGI的定义不仅千差万别,而且存在重要的缺陷——要么很不清楚,要么自相矛盾。夸张地说,每个AGI专家都自有一套对AGI的理解,而这又导致迥然不同的AGI衡量标准。现实中的AGI技术研发便是在不知“何为AGI”的情况下进行的:存在着具体的AGI项目,却没有关于AGI的一致的定义——从某种意义上说,AGI技术话语陷入某种“唯名论困境”之中。但必须要指出,“唯名论困境”并未阻止AGI的技术进步。作为AI研究的一种技术路线,各种AGI开发方案拓宽机器智能的实现途径实实在在地推动着智能技术的进步,如AGI的语言理解刺激了大型语言模型(LLMs)的出现。
二、宣传术:通用人工智能的公众印象
可以想象,对于AGI的公众理解而言,AGI技术话语影响并不大,社会公众对上述“唯名论困境”几乎全然不知。总体而言,形塑AGI公众印象的主要力量是AI公司以及与之关系密切的大众传媒。显然,AI公司的目标不同于技术专家的技术求真,而主要是商业逐利。它们运用资本的力量,联合大众媒体尤其是各种形式的新媒体,对AGI进行夸张甚至扭曲的社会推广,以获得更多社会关注,从而吸引更多的资金投入到AI领域中。可以说,它们的AGI话语是某种“AGI宣传术”,或者说“AGI话术”。
大致来说,AI宣传术主要包括3种策略:(1)科幻叙事,即不仅叙事科幻色彩浓厚,也有大量科幻文艺进行宣传;(2)偶像叙事,即马斯克(E. R. Musk)、奥特曼(S. Altman)、李彦宏等企业主亲自代言,扮演“超级科技英雄”,为AI“圈粉”;3)话题叙事,即借助抓人眼球的热点话题提高传播效果,其中最重要的是“AI奇点正降临”“AI已有意识”“AI可能统治人类”等“AI觉醒”类话题。在AI宣传术中,AGI话语是宣传焦点之一:第一,流行科幻文艺中的AI形象均以AGI示人,多数甚至是作为AGI高级形式的“超级AI”(super AI);第二,超级科技英雄们喜欢讨论与AGI、超级AI相关的话题,喜欢以未来主义的“有效加速”(e/acc)主义(主张技术加速带来人类解放,因而要不顾一切加速新科技的发展)者自居;第三,AGI是“AI觉醒”的核心元素,觉醒后的AI必定通用而非专用,甚至是万能的超级AI。
自Alphgo战胜李世石开始,以深度学习的技术突破为基础的这一波AI热潮主要由高科技公司而不是科技界所推动,因而在其中AI公司掌握了最大的话语权。比如,很多人向如今崛起的ChatGPT、“文心一言”、“通义千问”等大模型工具询问“何为AGI”,却意识不到它们本身就是某种形式的宣传工具即网上各种宣传报道的归纳,而这些宣传报道又主要由资本和传媒控制,于是将其回答当成真正的知识来接受。而大众传媒主要受资本控制,加之猎奇追新的本性,因而对AI宣传术趋之若鹜,缺乏足够的距离感和反思态度。更重要的是,互联网大厂、AI公司历来注重流量,基本都自办新媒体矩阵,花大气力宣传,在社会公众心目中塑造它们想要的AGI形象。
比较AGI宣传话语与技术话语我们会发现,两者对于AGI的基本理解存在很多不同。第一,宣传话语抹杀AGI与强AI(strong AI)之间的区别。强AI拥有意识和自主性,强AI主义者认为“程序即心灵”。大多数支持AGI的技术专家承认强AI可能是实现AGI的一条途径,但认为两者并不相同,AGI不一定要拥有意识,即成为强AI。(参见Morris,et al),宣传话语将AGI视为全面媲美人类智能的机器智能,甚至无所不能,可以执行“任何”智能任务。也就是说,AGI能力不局限于分析推理等认知方面,而是涵盖感知、决策、执行和社会协作等各个方面,甚至具备处理所有道德和情感问题的智慧。当然,大众传媒并不追究“智能”和“智慧”究竟意味着什么,也不思考类人智能、人类智能是否真的无所不能。第三,宣传话语灌输某种从AI到AGI、超级AI的连续性,即AI一开始只能完成单一任务,发展到高级阶段就成为通用智能,继续发展就会有意识并且在各个能力方向上都全面超过人类,即进化为了超级AI。在宣传话语中,“AI觉醒”“奇点到来”似乎都是迟早的事情,但这并非AGI技术话语的真正结论。最后,宣传话语激进而亢奋,不仅不提“AGI唯名论困境”,反而宣传AGI马上要实现,主要话题是实现之后AGI如何造福社会,以及如何借AGI发展大潮赚钱。而很多技术专家已在担忧的AGI可能导致的技术风险和社会风险,如AGI大量消耗能源加剧能源危机等,类似议题在AGI宣传话语中则被忽视。
我们应该辩证地看待AGI宣传话语的作用。一方面,AGI宣传术确实推进了新科技和AI产业的发展。社会资源终究有限,加快智能技术及其产业发展,首先就要吸引社会的注意力,然后才能吸引人力、财力、物力流入AI研发和产业领域。并且,社会公众关注AI,有利于加深大家对AI的全面了解,有助于提高全民数字素质,更好地适应和调控智能革命的进一步发展。另一方面,AGI宣传术言过其实的传播方式自然也导致不少问题。比如,AGI宣传术娱乐气质明显,喜欢臆想、杜撰和炒作,制造出各种“AI泡沫”。再比如,对“奇点马上会到来”“AI很快会产生自我意识”等的过度宣传使得公众产生不必要的恐慌。总之,AGI宣传术可能在认知层面传播错误观念,进而影响甚至阻碍AI产业的发展。因此,对于AGI宣传术,我们也要进行正确引导、控制和调整,努力塑造客观、合理和全面的AGI公众印象。
三、批判法:通用人工智能的人文研究
在AI和AGI热议中,人文学者、社会学家和艺术家的讨论与AGI技术、AGI话术不尽相同。总体而言,在人文社会学科对AI的研究以及艺术圈对AI的想象中,学者和艺术家们多数无力深究AGI的技术细节,主要根据传媒宣传和普及读物来理解AGI。从历史维度看,人文社会科学界对AGI的态度存在着历史性的改变。一开始,对于AI、AGI和超级AI等话题,人文话语中存在很多质疑的声音。比如在早期AI热潮中,德雷福斯(H. Dreyfus)从具身性出发,认定AI不可能达到人类通用智能的水平。但最近十年来,人文社会科学界总体上已成为AGI最有力的支持者。因此,相比于AGI宣传话语,当代AGI人文话语整体上更为激进、更为科幻,将未来愿景中AGI作为真实存在之物来进行研究和创作,并且常常将AI与AGI等同起来,认为AGI正在或已经实现,甚至相信超级AI注定到来、数字永生也会实现等科幻式想象。在类似缺省理解之下,人文学界、社会学者和艺术家展开对AI/GAI的研究和创作,形成特点鲜明的“AGI学术”“AGI艺术”。
当然,其中的确不乏未来主义的为AI宣传术鼓与呼的人,有些甚至是欢迎硅基生命取代碳基生命的“机器人带路党”,但大多数人文学者、社会学者和艺术家秉承批判性思维的传统,将AGI视为某种“批判法”。换言之,他们在思考AI相关问题时,往往想到的是成熟的AGI甚至是超级AI,以它们的大规模应用来预测智能社会的各种风险和负面效应,而在很大程度上忽视或脱离了AI发展的现实状况。有学者指出,尽管过去十年间关于AGI相关风险的文献大幅度增加,但经受得住同行评议的论文有限,缺乏具体的、可见的风险研究(参见McLean, et al)。
与AGI宣传话语的乐观主义情绪不同,AGI人文话语担忧智能革命和人类社会的未来,带有浓重的悲观主义技术决定论的基调。从某种意义上说,在AGI人文话语中,“AI亢奋”与“AI恐惧”并存。前者指的是,很多人夸大AI技术突破的速度,非常情绪化地认为根本性突破已经发生,强AI、AI奇点正在到来,电子生命很快会产生,并迅速迭代为超级AI。后者指的是,很多人对GAI等AI技术进展非常焦虑,对想象中的AGI、强AI、超级AI无比恐惧,相信AI加速进化,很快便会主宰整个地球,对人类不利,甚至结束人类世。显然,AI亢奋是AI恐惧的基础,因为对AI技术愿景预测越激进,对于AI威胁人类的感觉就越强烈。因此,之所以说AI人文话语是批判法,很大程度上是因为AGI可能导致的巨大风险在现实中不大可能出现。在现实中,某些AI恐惧并非完全凭空出现。比如,ChatGPT、Sora等GAI工具的确功能强大,正在替代越来越多的就业岗位,触发GAI导致失业的“AI恐惧”。再比如,很多人担忧“中国AI发展落后”“中美AI技术差距拉大”,此类AI落后恐惧与全球新科技竞争的态势有关。但是,AGI批判法突出的重点并不止于AI风险很大,而是强调AGI可能导致生存性风险,即它可能摧毁人类文明发展的潜力,或者灭绝人类,或者使人类文明不可恢复地崩溃或衰败。换言之,AGI人文话语常常警告说:AGI一旦出现,人类很可能控制不了它,因此我们只有一次机会确保AGI的设计、实施和运行被适当地处理好。
不过,在另一些人文学者眼中,AI失控导致生存性风险并非最危险的事情。鉴于新科技破坏力惊人,甚至可以毁灭整个人类文明,21世纪以降涌现出很多思考:当下的文明是否存在全局性崩溃甚至灭绝的生存性风险,使得人类社会如跌下悬崖一般突然陷入黑暗甚至永夜之中?这便是近年来尤其是全球新冠疫情爆发之后,全球广为讨论的“文明危崖问题”,得名于澳大利亚哲学家奥德(T. Ord)的同名著作。AGI的进化至少有两个问题直接与“文明危崖”相关:其一,AGI特别是超级AI会不会从总体上威胁人类文明?其二,对于全局性生存性风险的应对,AGI究竟是能够有所助益,还是只能加剧潜在的危胁?(参见Ord)不过,类似的问题虽然非常“吸睛”,同样关心文明危崖的严肃思想家如拉图尔等人却对之并不十分关注,或者说在他们看来,“文明的AI危崖”远不及气候变化、核战争和新发未知病毒等所带来的威胁。
进一步而言,在“AI觉醒”“AI亢奋/恐惧”以及“文明危崖”的话语背后,我们可以隐约感到某种泛灵论(animism)氛围在AI时代的兴起。“GAI能力媲美人类”“强AI有意识”“超级AI统治人类”“人类可以在数字中永生”之类的想法,是古老的万物有灵论的新翻版。无论是虚拟人还是机器人,被想象为非常像人的“非人”让人恐惧害怕,这和鬼神精灵让人害怕类似,都是泛灵论观念触发的复杂情绪反应。“恐怖谷效应”便是AI泛灵论恐惧的很好例子。在智能社会中,物和环境普遍具备某种程度的智能和自主性,很容易引发人的泛灵联想。对此,米切尔评论道:“奇怪的是,对于嵌入智能、感官意识、敏感物体和空间这些概念,竟有一个古老的先例。古罗马人认为,每一个特定的地方都有其特有的精神,那就是它的地方守护神(genius loci)。”(米切尔,第54页)因此,从意识形态角度看,智能社会蓝图中蕴含着的强烈的泛灵论气质,类似于古罗马万物有灵的观念将在智能泛在的社会中复活。
作为批判法,AGI人文话语以愿景预测为基础,以某种极端情形为背景反思AGI可能导致的技术风险和社会风险。在现实中,AGI远未成形,对它的人文批判存在夸大风险的可能。但是,鉴于新科技在20世纪下半叶以来表现出的巨大破坏力,尤其是少数人甚至单个人均可能借助AGI实施危害巨大的行为,对AGI风险进行全面而细致的分析并非多此一举,而是未雨绸缪的万全态度,目的是尽早准备和部署应对。基于AGI未来发展愿景基础上的预测是研究AGI之社会冲击的重要方法。这种预测会随着AGI现实发展而得到不断调整,引导AGI技术发展朝正确的方向前进。因此,我们应该把AGI现实社会影响的解读与愿景预测结合起来,在两者的张力中寻找恰当的应对策略。并且,AGI社会冲击预测本身亦将对AGI实际发展进程和方向产生重要的影响,比如对某个问题预计的负面评价将或多或少影响AGI在这个方面的发展。因此,尽管对AGI社会冲击的批判很多会在将来被事实证明是错误的,但这种预测仍然是必须的、有重要价值的,是防范AGI风险的基本依据。
结语
综上所述,在不同的文化领域AGI呈现出不同的面貌,并且,随着AI领域不断的技术创新、社会应用以及社会传播,其基本面貌还会发生变化。反过来,AGI呈现出的“复杂面孔”具有一定程度的自反性,会影响AGI的实际进化,矫正AGI和AI发展的前进方向。因此,尤其是相关政策的制定者和决策者,必须要对各种AGI话语进行仔细的审度,分辨它们的言说者、言说场域、言说方式、言说动机以及主题流变等,准确而恰当地定位AGI的真实状况。总之,就AGI的未来发展而言,我们必须要放弃非此即彼的极端思维,预先研究、逐步推进,同时努力规避风险,实时调整策略,在唯名与唯实、宣传与真相、愿景与现实之间不断寻找平衡,探索适合中国国情的辩证发展之路。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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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现代技术治理理论问题研究”(编号21&ZD064)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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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已有学者从多个角度对《黑神话:悟空》进行了分析(澎湃游戏论系列,艺术学研究系列等),但从精神分析角度的研究仍然较为稀缺。迄今为止,我只读到《<黑神话:悟空>这么难为什么还有人偏要玩?因为玩这类游戏是面对冲突与创伤的有效应对方案》等少数文章,且集中于类魂系游戏而非《黑神话:悟空》本身。
本文将基于精神分析理论,尤其是海因茨·科胡特(Heinz Kohut)的“理想化自体客体”与“自恋暴怒”等概念,探讨《黑神话:悟空》在文化与心理层面的意义。通过理想化自体客体的三重分析框架,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它如何作为文化和心理资源,为玩家提供自体凝聚感和心理支持。首先,游戏作为文化传承的载体,使玩家能够与传统文化元素建立联系并进行内化。其次,游戏的设计和叙事结构创造了一个让玩家接近和实现理想化自体客体的虚拟空间。最后,游戏本身作为一种文化符号,既回应了全球文化焦虑,也反映了国内的身份认同问题。
理论框架
自体心理学由海因茨·科胡特 (Heinz Kohut) 在1970年代提出,其诞生背景可以追溯到20世纪中叶的文化和社会变迁时期。彼时,西方社会正经历剧烈的文化变革,二战后的动荡、个体主义的兴起、家庭结构的变化以及人们对传统权威的质疑,使得很多人开始表现出深刻的自我迷失感和身份焦虑。因此,科胡特提出了一种新的理论,强调“自体”以及自体与外部世界(包括他人和文化)的关系对于自我发展的重要性。
自体心理学强调自体客体在个体心理发展和心理健康中的核心作用。自体客体功能是指那些被个体体验为自我的一部分、并能提供心理支持的外部实体,包括人物、文化理想或象征性角色。这些自体客体的功能通常可以分为两类:镜映与理想化。镜映自体客体提供自我价值的确认,而理想化自体客体则使个体能够与理想化的强大他人联系,获取心理支持。
理想化自体客体在个体发展和心理健康中具有多重功能。首先,它们为个体提供心理支持和稳定感,使个体通过与被理想化的客体的联系,获取力量和安全感。此外,理想化自体客体还作为行为和价值的指南,个体通过认同并效仿这些理想化的形象,逐步形成自己的道德标准和行为规范。这在文化自体客体的语境中特别重要,因为它们往往代表了社会价值观和伦理原则。
理想化自体客体满足了人类对超越自我、寻求意义的基本需求。通过与这些更大的理想连接,个体可以缓解存在性焦虑,获得目的感和连续感。在文化背景中,这种连接往往表现为个体对文化传统和集体愿景的归属感,从而使个体的存在在历史的长河中获得意义。
中国文化中的理想化自体客体:集体与历史
海因茨·科胡特的“理想化自体客体”概念强调,个体通过与强大、完美的外部客体(如国家、文化或英雄)建立联系,调节自身的自恋需求,也就是“因为我是好客体的一个部分,所以我也很好”。在中国文化中,这种心理机制尤为重要,因为在集体文化中,个体的价值感通常是通过与更大的集体、国家或历史联系在一起。
在中国文化传统中,强调通过与文化传承的联系来实现真正的自我实现。这种观点源自儒家思想,认为个体不仅是孤立的存在,而是文化与历史网络中的一部分。儒家思想中的文化连续性强调了文化元素如何作为理想化自体客体发挥作用。其名言如:“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明确表明个体的自我实现离不开文化的传承与贡献。这种哲学框架鼓励个体将个人成就置于文化叙事之中,从而通过文化的延续和贡献赋予个人行为更深远的意义。个体成就并不仅仅与自身相关,而是被涵盖在更大传统之中,这一观念对于自尊调节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即使个人能达成的目标有限,如许倬云《往里走,安顿自己》:你一辈子努力,最后能够在某几个角落里作为脚注,支援别人的研究,使他的立论得到一个很好的立足点,那么你的功劳就很大。又如:功成不必在我,功力必不唐捐。社会学研究《金榜题名之后》同样指出,即使在年轻一代,中国学子的职业选择之中,“家国天下”依然是一项重要决定因素。
在此背景下,国家成就也被视为集体的理想化自体客体。无论是中国的航天成就、科技突破,还是《黑神话:悟空》这样具有文化象征意义的作品,都成为了中国人自我认同与自豪感的来源。个人通过对这些集体成就的认同,获得了自我价值感与荣誉感。这种现象也体现在《黑神话:悟空》的成功中,许多玩家将游戏的成功视为中国文化在全球语境中的再一次崛起,并通过游戏的文化符号获得了集体自恋的调节。
《黑神话:悟空》也通过其叙事和视觉设计,尤其是对于中国景观的扫描复刻,以及对于古典文本的高度模仿,在游戏中成功地构建了一个理想化自体客体的文化场域,让玩家通过游戏体验获得心理上的安慰与自恋调节。通过与这些国家成就建立情感联系,个体感受到自己是更大历史进程中的一部分,并从中获得自恋的调节。这种通过集体自体客体来调节个人心理的过程,强化了中国文化中的集体认同感和文化自信。
《黑神话:悟空》游戏场景
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提出的“超我”(superego)概念也能有助于理解这一现象。“超我”指的是个体内化的社会规范与道德标准,它通过集体的规训力量来约束个体行为。在中国文化中,集体超我尤为强大,个人的自我实现与价值感常常依赖于对集体和国家的奉献。在《黑神话:悟空》中,玩家扮演“天命人”这一角色,意味着不仅要完成个人成长任务,还要承担传承历史与文化的责任。这一过程通过集体超我的规训,让玩家在履行文化义务的同时体验到了自我价值的提升。
玩家作为“天命人”:文化传承与身份认同
从叙事结构来看,游戏采用了一种类似于“罗生门式”的碎片化叙事手法。玩家通过不同的视角与片段逐步拼凑出整个故事的全貌。通过这一碎片化的叙事方式,游戏不仅增加了探索和解谜的乐趣,还让玩家不断深入理解故事背后的复杂文化与心理意涵。
值得注意的是,玩家并没有直接扮演孙悟空这一角色,而是作为“天命人”,孙悟空的继承者。许多玩家起初对这一设定感到不满,认为自己没有能够直接体验成为孙悟空的感受。然而,这种设计实际上是与游戏媒介强相关的。游戏开发者通过这一角色设定,成功地解释了游戏内外的一些重要问题:如果所有玩家都直接扮演孙悟空,那么游戏中的挑战、轮回以及角色的重复性将难以解释。而通过“天命人”这个角色设计,游戏建立了一种循环的逻辑,解释了为何每个玩家都可以不断挑战新的敌人,并继承孙悟空的使命。在游戏中,不仅有 NPC 提示玩家已经无数次经历过挑战,还不断暗示玩家当前的身份并非唯一,这都指向了“天命人”作为继承者的设定。
但更为重要的是,这种设计不仅在游戏结构上是合理的,它还呼应了我们之前所讨论的“理想化自体客体”概念。在精神分析的框架中,孙悟空这一形象可以被看作是玩家的理想化自体客体——一个强大、理想化的形象,供玩家认同与模仿。通过“天命人”的设定,游戏中的孙悟空被放置在一个理想化的位置上,每个玩家都被赋予了成为孙悟空的潜力,这种潜力不仅是力量和技能上的继承,更是文化传承与精神意义上的接续。
同时它也可以从精神分析角度理解为一种“投射性认同”机制。精神分析学家梅兰妮·克莱因(Melanie Klein)提出的“投射性认同”概念指的是个体通过将自己的情感需求和自我形象投射到外部对象上,从而实现自我认同。在游戏中,玩家并没有明确的台词,也没有过多的个性化表达,这是因为“天命人”并非一个具体的个体,而是一个承载着玩家认同与投射的符号。玩家将自己的情感与精神投射到角色身上,最终实现自我的理想化——玩家并不是简单地在扮演一个“英雄”,而是一步步成为孙悟空。
除了叙事上的作用,玩家同样需要通过不断的战斗、学习和训练,逐步提高自己的技术和战斗力。每次击败强敌后,玩家会感受到自己在战斗技巧上确实得到了提升,这种“技术的提升”不仅带来了战斗中的成就感,也强化了玩家的自我价值感。随着玩家技能的不断增强,他们在游戏中的表现也越来越接近孙悟空,这种“从无名小卒到伟大英雄”的成长过程,同样符合自体心理学抱负转化为技能的过程。
玩家通过挑战自我,逐步继承孙悟空的力量与智慧,并通过这种过程实现了自我超越。这一切正如科胡特所描述的理想化自体客体那样,提供了一个强大的外部对象,使得玩家的自我得到稳固与提升。玩家需要完成任务,此外还要去探索所有的线索,揭开真相,最终真正理解孙悟空所承载的精神与历史使命。那些在游戏中只是表面上完成任务的玩家,并没有真正继承孙悟空的精神,而那些深入挖掘所有线索、理解孙悟空“苦心”的玩家,才是真正继承了这一理想化自体客体的精神传承。
游戏作为文化符号:自恋暴怒与双重焦虑
《黑神话:悟空》的成功不仅带来了广泛的赞誉,同时也伴随着强烈的情感反应。海因茨·科胡特提出的“自恋暴怒”(narcissitic rage)概念指的是当个体或群体的自恋需求长期得不到满足,或遭受羞辱时,会产生强烈的愤怒和报复性情绪。这种愤怒常常源于深刻的羞辱感或自我价值感的挫折。自恋暴怒的根本动机是恢复被伤害的自我,并重新确立对外部世界的掌控感。科胡特认为,当个体无法通过正常途径实现对自我的维护和提升时,自恋暴怒就会成为一种防御机制,帮助个体面对内在的失控感。
在中国的历史语境中,近代以来一度积贫积弱的国家地位和文化边缘化经历导致了集体性的羞辱感与自卑情结,而《黑神话:悟空》的成功则成为了中国玩家表达这种被压抑情感的渠道。许多玩家将游戏的成功视为中国文化崛起的象征,而这种情感往往带有强烈的自恋暴怒特质。这不仅仅是游戏带来的自豪感,更多的是通过游戏成功表达长期以来的文化自卑与被忽视的愤怒。
这一游戏的成功不仅缓解了中国娱乐文化在全球语境中尚且处于边缘化地位的事实,也让中国的游戏产业和玩家群体通过这种文化符号,表达了他们对长期被羞辱和低估的强烈不满。孙静教授认为,这种情感反映了中国文化长期以来的边缘焦虑以及游戏产业在国内长期被污名化的双重焦虑(《黑神话:悟空》:保护性支持反映出中国社会对游戏的双重焦虑 | 专访)。中国游戏开发者和玩家群体一直面临着社会对他们的不理解与贬低,而《黑神话:悟空》的成功,成为了他们彰显自我价值的一个途径。
与此同时,这种强烈的自我肯定也表达了某种形式的“自恋暴怒”,它不仅是一种对外界长期忽视的反击,也是一种通过游戏成功来表达愤怒和力量的方式。而这种“自恋暴怒”也带来了一定的舆论反噬,比如,游戏引发了来自女性主义者的批评,评论认为《黑神话:悟空》过于强调男性力量和英雄主义,忽视了女性角色的表现。即使这一批评诞生于性别对立的当下,我们也可以看到,它在一定程度上同样是对于“自恋暴怒”以及自我肯定的一种回应。正如科胡特所言,自恋暴怒的情感通常会引发外界的抵抗,因为其他人并不愿意承担这种强烈的情感负荷,这也解释了为什么《黑神话:悟空》在国际国内一些平台上受到了批评与对抗,当代自媒体的传播方式同样助长了这一极化。
类似情绪在 IGN 等国际平台上也有明显表现。例如,《黑神话:悟空》在 IGN 等平台上进行投票时,中国玩家的积极投票推动了游戏的排名上升。然而,这一举动引发了部分外国玩家的不满,他们通过恶意差评的方式试图降低游戏的排名。这一现象实际上可以视为对中国玩家自恋暴怒的反应。自恋暴怒作为一种情绪,虽然有助于群体内部的自尊修复,但也容易引发外部的抵制和对抗。正如科胡特所言,自恋暴怒往往会使外部世界感受到威胁,从而引发对立情绪。在这个案例中,外国玩家的恶意差评不仅是对游戏本身的反应,也是一种对于中国玩家情感宣泄的反击,他们对这种集体性的自恋表达感到威胁和不适,因而以差评的方式进行反击。
科胡特之后,精神分析学者进一步发展了自恋暴怒的理论,指出自恋暴怒的目的是重新建立对外部世界的掌控感,并通过攻击性的情绪表达,来修复被破坏的自我边界。通常,自恋暴怒最容易出现在那些自恋性脆弱的人群中,即他们的自我价值感严重依赖外部的认可,而一旦这种认可受到威胁,他们的自恋防御机制便会被激活。在《黑神话:悟空》的案例中,中国玩家群体的情感投入和游戏作为文化符号的成功使得自恋暴怒成为一种集体性情感,而这也反映了中国文化在全球语境中的身份焦虑与自我修复需求。
文化矛盾与分离个体化:“出世”与“入世”的挣扎
《黑神话:悟空》不仅展现了个体与集体的自恋调节过程,还揭示了一种分离个体化(seperation-individuation)的困难。在精神分析中,分离个体化的概念由玛格丽特·马勒(Margaret Mahler)提出,指的是个体从依赖性关系中逐渐分离,形成独立自我的过程。分离个体化包括两个主要阶段:首先是分离,即个体从原初的依附关系中脱离出来;其次是个体化,即个体通过自主的行为和思维,逐渐形成独立的自我意识。在这一过程中,个体需要通过与“父亲”或权威的对抗,来完成自我的个体化。
中国文化中强调集体价值和历史传承,集体文化通常表现为一种“前俄狄浦斯期”的文化氛围,即个体的自我价值感更多地依赖于集体和传统,而非个人独立的实现。这使得个体在完成分离个体化时,往往要面对更强大的超我力量——这在《黑神话:悟空》中的孙悟空形象得到了体现。
这一对抗持续表现为“出世”与“入世”之间的张力。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出世”和“入世”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态度:出世指的是远离世俗、追求个人自由与精神超越,入世则意味着融入社会、为集体和国家服务。这两种态度在中国历史中长期并存,形成了对立又相互交织的文化张力。在《黑神话:悟空》中同样如此。
孙悟空的形象在传统的《西游记》中,始终面临着一种内外挣扎。一方面,他被紧箍咒束缚,象征着对外在规训的屈服;另一方面,他又渴望自由,不断反抗这种外在的束缚。紧箍咒可以被视为精神分析中“超我”的象征,代表了社会内化的规训力量和父权体系对个体的控制;孙悟空的反抗体现了个体对权威和父权象征的拒绝与挑战。
《黑神话:悟空》游戏画面
拉康的“以父之名”(Name of the Father)理论可以帮助我们进一步理解这一文化现象。在拉康的理论中,父亲的象征是个体进入社会秩序和符号世界的关键,但同时它也是个体需要挑战和超越的力量。孙悟空的紧箍咒正是这种父权象征的体现,而在《黑神话:悟空》中,为了摆脱控制,玩家必须通过象征性的战斗,挑战并超越“坏父亲”这一象征力量,在心理上通过对抗父权来获得个体化。
生活在全球化语境中的这一代,常常在东西方文化之间寻找平衡,面临的不仅是中国传统的内外矛盾,还有东西方文化在价值观和生活方式上的冲突。——甚至有人认为,《黑神话:悟空》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只是一款披着东方外衣的西方内核故事。在《黑神话:悟空》的游戏设计中,孙悟空面临的两个结局恰好反映了这种“出世与入世”的文化矛盾。这种文化上的“夹缝状态”也是现代年轻人的心理困境。游戏在叙事设计上的处理,以及游戏评论在这一点上的两极化,本身反映了中国文化中长期以来的内外矛盾和分裂性。
最后
《黑神话:悟空》不仅是一款技术上和艺术上令人惊叹的游戏,它更揭示了全球化语境下中国文化自我认同的复杂性。首先,游戏通过视觉和叙事符号,使玩家能够与中国传统文化建立联系,满足了他们在心理上的自恋需求。其次,游戏的“天命人”设定为玩家提供了一个象征性的身份,使他们在游戏中逐渐接近并实现理想化自体客体,体验到个人成长与集体文化传承的交融。最后,游戏作为一种文化符号,不仅反映了中国玩家群体长期的文化焦虑和羞辱感,还通过“自恋暴怒”的情感宣泄回应了外界的批评与对抗。从精神分析角度来看这款游戏在心理和文化层面上为中国年轻玩家提供了自体调节与认同的资源。
参考文献
1. Kohut, H. (1971). The Analysis of the Self: A Systematic Approach to the Psychoanalytic Treatment of Narcissistic Personality Disorders.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 Kohut, H. (1977). The Restoration of the Self.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3. Klein, M. (1946). Notes on Some Schizoid Mechanism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sycho-Analysis, 27, 99-110.
4. Mahler, M., Pine, F., & Bergman, A. (1975). The Psychological Birth of the Human Infant: Symbiosis and Individuation. Basic Books.
5. Freud, S. (1923). The Ego and the Id. W. W. Norton & Company.
6. Lansky, M. R. (1995). Narcissistic Rage and Cultural Trauma. Psychoanalytic Inquiry, 15(1), 83-104.
","description":"《黑神话:悟空》自发布以来,以其精美的画面、扎实的玩法和中国文化内涵迅速在全球游戏市场上引发了广泛的讨论。这款游戏不仅展示了中国游戏产业的技术突破,同时也成为中国文化输出的一个重要象征。 尽管已有学者从多个角度对《黑神话:悟空》进行了分析(澎湃游戏论系列,艺术学研究系列等),但从精神分析角度的研究仍然较为稀缺。迄今为止,我只读到《<黑神话:悟空>这么难为什么还有人偏要玩?因为玩这类游戏是面对冲突与创伤的有效应对方案》等少数文章,且集中于类魂系游戏而非《黑神话:悟空》本身。\\n\\n本文将基于精神分析理论,尤其是海因茨·科胡特(Heinz Kohut)的…","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9238932","author":"乔晓萌(波士顿精神分析研究生院博士生)","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11-16T05:40:10.771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8/519/263.jpg","type":"photo","width":1035,"height":582,"blurhash":"L35Oc~IAIARjxbWVxaIo4Tbwxa%M"},{"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8/519/266.jpg","type":"photo","width":1600,"height":900,"blurhash":"L35Oc~IAIARjxuWVxaIo4Tbwxt%M"},{"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8/520/969.jpg","type":"photo","width":1124,"height":659,"blurhash":"L[G]8iogozkC_4ofofkCxuofV@j]"},{"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8/521/151.jpg","type":"photo","width":1417,"height":900,"blurhash":"L26RGg%M9a-p4:IU4.Mx0Lxu^*WX"}],"categories":["游戏论2024","《黑神话:悟空》","精神分析","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9238932_20241116134046015c45-424e-4f42-abd2-b7f4f1da8b88.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对谈|自我是人类最私密的所有物,却非常依赖人类的社会性","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9273331","content":"齐格蒙特·鲍曼是近几年在国内广受关注的一位社会学家、思想家。他的作品《工作、消费主义与新穷人》《将熟悉变为陌生》等都掀起了阅读热潮。今年,有关他与塔林大学人文学院教授瑞恩·罗德的对谈录《自我》上市。在这本书中,鲍曼与罗德结合他们各自的社会学、哲学、文化理论、心理学方面的知识,用锐利目光洞悉时代无力,从不同侧面描写时代浪潮中人的生存境况,就现代人“如何塑造自我,如何与世界、他人相处”这一核心问题给出了启示。
近日,在金秋午后的玄武湖畔·南京文学书集,南京大学出版社·守望者邀请德国文史学者钦文、社会学学者陆远,围绕这本《自我》展开对话,图书编辑章昕颖担任主持。两位学者围绕“自我”这一话题展开对谈,鼓励读者去阅读鲍曼,进而感知自我,了解世界,带着包容、开放性的心态,去建立多元的价值观。以下是本次对谈的文字整理稿。
对谈现场
“多一个人读鲍曼,ta的人生就会多一份自由”
章昕颖:鲍曼是近两年非常火的社会学家,他在1990年代出版了《工作、消费主义和新穷人》。2021年,国内推出了这本书的新译本,意外爆火,成了现在最热卖的社会学经典著作之一。两位老师都读过《自我》和去年出版的《将熟悉变为陌生》。两位老师是如何开始阅读鲍曼作品的,以及对《自我》的总体观感如何?
钦文:相较陆老师,我是外行。但我阅读《将熟悉变为陌生》《自我》之后,对鲍曼产生了更大的兴趣。我最早阅读的鲍曼作品是《现代性与大屠杀》,这本书在历史学界非常有影响力,当然也有争议。争议点在于它将纳粹的大屠杀定义为现代性导致的后果,而不是过去认为的是德国民族主义历史逻辑导致的结果。历史学界对他的观点其实有很多不同的看法。
我当时读这本书,是因为学生的毕业论文,他的论文主题是关于纳粹统治与犹太文学中呈现出来的大屠杀及其后果的,这本书是他的立论基础,所以我跟他一起共读了这本书,可以说是教学相长。这一点,鲍曼在《将熟悉变为陌生》中也提过,记者问他离开教学岗位后,和过去在学校任教有什么区别,他特别提及课堂上会有很多学生提问或者质疑,这能启发他的思考。我深为认同。
陆远:鲍曼国内读者不少,但多一个人读鲍曼,ta的人生就会多一份自由。阅读鲍曼,我们会跳出所谓的“内卷躺平”现象,寻到一种心灵上的解脱和自由。
鲍曼第一次为中国读者熟知,是《现代性与大屠杀》。鲍曼应该是作品被翻译成中文最多的20世纪社会学家,无出其右。这一点可与他抗衡的,可能只有福柯。福柯比鲍曼小一岁,但是比鲍曼少活了30多年。福柯的作品没有鲍曼多。我估计鲍曼被翻译到中国的作品至少有30种。这一方面说明他高产,写作视野广阔;另一方面也说明他的书好读,对读者很友好。我在大学课堂上讲“社会学概论”这门课时,经常向大一学生推荐《社会学之思》,这是他与英国年轻的社会学家蒂姆·梅合写的,由北大前辈李康教授翻译。我觉得,鲍曼作品最大的特点是,易读且有现实关怀,他始终关注当下社会,思考与时俱进。而《自我》《将熟悉变为陌生》这类对谈小书,读者更是随时可以翻开阅读。基本上,只要是高三以上的读者,都读得进去。而且《自我》这本书,译者张德旭译笔非常好,非常好读。
“绝大多数人可能一生都找不到自我”
齐格蒙特·鲍曼
章昕颖:“人啊,认识你自己!”这是古希腊阿波罗神庙石柱上镌刻的一句神谕。苏格拉底对此着迷,并认为这是人的根本问题。我们小时候大都有过“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人生三问。两位老师结合人生经历来谈谈您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自我”,思考“自我”的?
钦文:鲍曼在《将熟悉变为陌生》曾谈过有关记忆的问题,他说他对记忆是怀疑的,但记忆是塑造自我的一个重要方式。所以你今天问我,我什么时候开始有自我意识的,其实是让我去建构记忆。按照鲍曼的说法,这个前提就不真实。
如果让我回溯有关自我的记忆,我能够记起来的第一件事是打疫苗,当时可能是接种牛痘疫苗,很疼,记忆特别深。这可能是我的第一次疼痛感知。再次,就是三四岁,我被猫抓了一下。这也是一个跟疼痛有关的记忆。人的创伤记忆好像可以维持很久。
但是意识到自我,有了对自我的判别,确实一个很难讲清的过程。不是在某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自我;也不像拉康说的,照镜子,看到镜像后,有了一种对自我的判别。哲学家或心理学家或许会给自我以更清晰的定义,我是个普通人,我对“我之所以成为我”是模糊的。这或许和我小时候接受的教育有关,我是70后,小时候如果过多强调“我”,在外界看来是一种自私行为。那个年代更关注集体……总之,“自我”这个概念太复杂了。
陆远:我观察我女儿从小到大的成长过程。小孩在一两岁是分不清你我的概念,慢慢才有了“这个东西是我的,那个东西不是我的”的意识。这个时候才开始有了“我”。这是我们大多人都会产生的“一般意义上的自我”。这种自我,不是鲍曼想讨论的“自我”。
按照哲学家探讨的“自我”概念来说,我想我接下来的话可能很残酷: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难以找到自我。“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很坦率地说,我们是说不出来。换句话说,你有发自内心的快乐、舒爽的时刻吗,而且这种快乐并不仰仗外界?我打一个简单比方,大家出去旅游,或者你获得一个很高的荣誉,如果不让你发朋友圈,你会不会依然觉得这很快乐?今天这样说有点武断,但我依然觉得,在互联网时代,如果我们没有分享的欲望,这件事情可能并没有那么快乐。包括我自己也是这样。
绝大多数时候,我们所谓的自我或自我认同,是要通过别人对我的界定来完成的。我们已经被朋友圈或者社交媒体异化。你发了一条朋友圈,如果过了一个小时没一个赞,你会怀疑是不是朋友圈被屏蔽了,你会因此焦虑;如果所有人都说你这张照片好漂亮,或者说你今天过得好开心我好羡慕你,这时,你膨胀的自我就油然而生。但这并不代表你真的找到了自我。因为自我是你内心赋予自己的东西。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在过去,我偶尔感知到内心的时刻,是通过阅读。我在初中时开始读“闲书”,我当时升高中是保送的。大家都在努力学习,我在看《三言二拍》。《三言二拍》只是古典通俗读物,但我真的在某一瞬间觉得阅读它让我的内心特别充实。我第一次感受到了阅读带来的至高快乐。这种快乐,我不需要跟别人分享。这就是我触碰到“自我”的一刹那。
章昕颖:刚刚通过两位老师的分享,我发现:一,谈论清楚“自我”很难的,但我们会通过“身体/内心感知到的一刹那”去接近自我,“自我与身体痛感”“自我与内心充盈的满足感”都是我们经历的小小的自我时刻;二,绝大多数人可能一生都找不到自我或难以拥有做自我的条件。但与此同时,我们一生大都在解决这个课题:我们怎样找到自我,我们如何才能活出自我。
在网上搜“自我”,跳出的是“自我意识”“自我提升”“自我疗愈”。而我们说话,也经常以“我……”开启。可见,自我是人一生的主线。“自我”是一个人类元概念,它既是哲学问题,也是社会学问题,还关涉语言学、文学与心理学。两位老师学科背景不同,钦文老师是资深的德语文史学者,陆远老师则是社会学新锐。我很好奇,两位分别对鲍曼和罗德谈论的“自我”的哪个面向最感兴趣,哪些观点让您印象深刻?
钦文:自我不是一个自在之物,它需要你去塑造、寻找的。鲍曼,作为一个社会学家,他在这本书里谈自我,更多的是谈自我和外在的关系,在一个没有社会、他者的前提下,去谈自我,是没有意义的。因此,关于自我与社会、自我与他人的内容,是我比较喜欢的。鲍曼也提到了戈夫曼的《日常生活的自我呈现》。另一个触动我的点,是鲍曼谈到了互联网世界,这在“相连的自我”这一章。互联网时代,人的连接方式,人关于他人的自我想象,都发生了变化。比如说,有了交友网站或其他社交平台,那么每个人在选择伴侣时,是按照自我的一种想象去寻找别人,也是在建构他者的自我。
说句题外话,我喜欢这两本书的重要原因是它们的写作方式——对话体。我一直认为,近现代后,宏大的著作体、论文体取代了对话体传统。古希腊与中国古代都有对话体传统。对话就意味着交流。自我和他人之间的交流。在这过程中,也可以修正自我,所以这是对话的有趣之处。
陆远:有的书“越读越薄”,有的则“越读越厚”。《自我》这本小书恰恰是后者。有些书一开始很让人惊艳,但是随着你知识结构的扩大、知识储备的增多,它也就“平平无奇”。
鲍曼的《自我》,体量很小,薄薄一本,坐地铁或者去哪里都可以读,但它是一本越读越厚的书。我读完后,甚至觉得这本小书是一部微型西方思想史。西方思想史上最重要的与我们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概念,在这本书中,都有展现或者讨论。有时,书中的一句话,就可以引申出一个课题、一堂课、一本书。比方说鲍曼与罗德讨论的关于自我的问题,核心当然是自我,但是这其中又衍生出“不确定性”,我们今天这个时代就面临巨大的不确定性。我的闲钱是买房子还是买股票?我是考公还是考研?大家都很惶恐,这就是不确定性。再比方说他又谈到意义问题、价值问题、沟通问题、语言充满矛盾性的问题……
在这里,我尤其被他谈到的“死亡问题”所触动。鲍曼在第一章谈到了死亡,鲍曼说:“没有死亡,生命就没有意义,正是有了死亡意识,知道死亡是‘必经之路’,生命才有了意义。”就这一句话,我们可以引申出很多的问题。
前段时间,去瑞士安乐死的女孩引起了网上巨大的讨论。在我看来,这是近年来互联网上最有意义的公共讨论。虽然大家的观点大相径庭,但是它所引发的“我们如何理解死亡”的反思是十分重要的。理解死亡,其实是如何理解“生命”。在《自我》中,鲍曼借由帕斯卡尔的话来谈:“人的伟大源于人对自己不幸的认知……与其他生物不同,我们知道自己终有一死,而且很早就对此有所认知。”因此我们必然生活在“死亡” 的阴影之下。
我不瞒大家,我初中时,每天晚上睡觉前最害怕的事就是死亡。我不是怕死的痛苦,而是害怕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记得我了。人有时是言不由衷的动物。我们每个人都渴求永恒,但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唯一可以确定的永恒是死亡,这却是我们最害怕的事情。40岁后,我慢慢就释怀了,我开始真正面对“死亡”这一终极目标,我开始重新反思我生的意义是什么,我要怎么好好度过我的一生,我有没有自主性把握我的生命。当鲍曼的某句话一旦与你产生思想碰撞,无论你赞同还是反对,都会让你觉得震撼。读《自我》这本书时,就让我察觉到发自内心的快乐、震撼。在阅读的那一刻,我触达了“自我”。
“中产对朝不保夕的担忧或者焦虑,其实是现代性隐忧的一个方面”
章昕颖:正如鲍曼所言,“自我是人类最私密的所有物,却非常依赖人类的社会性”。所以我们不仅要谈“我”,更要谈“我所接触的他人,社会,世界”。书中,鲍曼和罗德谈论自我的同时,提到了现代社会面临的一系列现象:互联网世界、手机社会、人工智能、议会选举……我们抓取一个关键词,开启下半场的讨论。
鲍曼提到经济学家斯坦丁创造的一个词“朝不保夕的人”。它指向一种普遍存在的脆弱、不稳定的状态。这种“朝不保夕”的悬浮感受,从穷人蔓延到以前生存无虞的中产。两位如何看待这种现象?面对这种生存脆弱性,我们该如何应对“需要多面下注,保持灵活性”的当下?
陆远:我想从两个角度谈一谈:一是从思想史或者抽象一点的角度来谈;再从更加具体角度来看。按照鲍曼和同时代思想家的观点来看,人类进入现代社会,就是进入朝不保夕的状态。我们进入现代社会以后,无论是爱情财富,还是生活或其他方面,没有人可以替你做主。别人替你选,责任在别人。你替自己选,看上去很简单,但其实责任和压力更大,这意味着更大的风险、更大的不确定性。整个现代社会,实际上是一个不确定性社会,“自我”开始从一切社会关系中凸显出来,成了一个最终评判者。但问题是你选了以后,你能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吗?这其实是一个很大的问号。这涉及到个人自主性与社会是否提供条件的问题。
具体到当下,我跟大家的感受一样,也是惶惑的。上世纪90年代前,毕业包分配。后来有了自由择业与创业,人人想“下海”。现在很多毕业生想“上岸”。这也是一种时代浪潮中的个体感受。我觉得要承认这种朝不保夕的状态,但是不要让它牢牢地控制着你,不要盲目地从众追求安稳,这反而将自己置于“千万人挤独木桥”的境地。鲍曼也说过,不确定性有时是动力的更大来源。
钦文:最近两年,国内引进了好几本国外的关于中产的书,这几本书其实都告诉我们一个事实:中产阶层不是自古就有的,它的诞生不过才一两百年,甚至更短。今天中产对朝不保夕的担忧或者焦虑,其实是现代性隐忧的一个方面。就像基于爱情的婚姻,其实也是一个现代性方案。这里,我想推荐一本书,德国社会学家的尼克拉斯·卢曼的《作为激情的爱情:关于亲密性编码》。书中提到,在基于爱情的婚姻之前,过去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的婚姻,其实类似合伙做生意。在传统社会中,婚姻其实也是用来抵消风险的。再回到最初的话题——对自我的追求,意味着自己要为自己的决定担责,比如说你决定不结婚,那么你就要为未来的不确定性负责。我们进入现代社会,原有社会的结构和制度所提供的保障也就不再了。过去,小家庭之外,有大家庭;大家庭之外,有家族,这也是托底之举,但它的反面就是人的自我受限,自我选择要受到很大的限制。
陆远:我补充一点,我与我的导师写过关于中产理论的书,我自己有个一句话的判断:无论中国还是西方,中产阶层焦虑在于,地位无法世袭。一对985高校毕业的夫妇,允不允许自己的孩子上蓝翔,然后当厨师,就是这个问题。要如何解决这个问题,还是要建立多元的价值观。未来科技迭代,开放性和不确定性是远远的要超过我们现在所设想的。所以与其拼命去卷,不如真的带有包容开放性的心态去建立多元的价值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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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喜羊羊与灰太狼》IP企划步入20周年,这部目前还健在的长寿国产动画也迎来多次叙事内面改造,“羊狼对抗→羊狼和平”元设定改动迄今为止也已过去5年。
20年很长,长到许多观众都已经忘记在这部动画系列里,除了作为“动物性对立与代际隔绝”和“历史宿怨”的羊狼对抗元叙事以外,还有另一个少年/成年空间地缘元叙事的展开,那就是校园/家庭的社会寓言。
在530集版本中,羊村的核心场所是(大肥羊)学校,作为与羊族少年的共存空间,将时间流逝一直固定在校园学年循环叙事之中。以小学作为喜羊羊群体的学龄设定最初是为契合电视观众年龄群(低龄学生),此后学校设定不断成熟又淡化,最终演变为如今的背景板设定。与此对应的就是跨过青春期直接进入成人状态的狼族社会。如果说学校以地缘共同体囊括毫无任何血亲关系的羊族;那么狼族就天然自带亲缘性,所有知名狼族角色(七大恶狼)都与灰太狼有亲戚关系。
居于校园/家庭社会寓言核心位置的就是慢羊羊。慢羊羊在整个系列中具备四重身份,前三重身份耳熟能详,分别是羊村村长/最年长者/发明家,不过这些身份在不同系列里被逐渐剥离,羊皮纸讲述的羊狼对抗里,喜羊羊的话事权最高;《羊村守护者》《筐出胜利》的世界观里,羊果果/烈羊羊也是年长者;灰太狼加入主角团后,分担了发明家功能。但慢羊羊最后一重身份虽然一直被熟视无睹却依然存在,那就是校长兼教师。
慢羊羊的教师身份却一直未被替代,并不是因为有同生态位角色的出现,而是因为学校设定在整个喜灰系列中几乎是被简化为单向度的学习行为:以教室授课/课件休息/完成作业作为主轴。喜灰最近几年的播放时段(1月/7月分别是寒/暑假)正好兼容羊村守护者的冒险地图叙事,反向让学校实际功能长期停滞,整个故事也处于“去学校化社会”状态中。“羊村=学校”成为阻挡羊族在身体意义上成长的潜藏等式。除却《决战次时代》讲述了15年后的各角色未来职业以外,其他作品依然将其年龄限制在“只是一群小学生和一个中年男人”。
在本作《羊村守护者9:疯狂超能营》中,学校这一几近荒废的设定被重新拾起,时间流动以被再度开启直至未来线与《决战次时代》相联,角色们向开放世界的冒险/拯救也变为校园内生活/学习/技能/竞赛的箱庭景象。其经历图样几乎重走了一遍霍格沃兹魔法学校的既定环节,以入学考验作为叙述线的开端,历经报名分班、学习技能、集体生活、社团部活、阶段竞赛,最后以毕业作为叙述线的结束。
故事发生的主场景,类夏令营校园“呼啦啦奇乐营/轰隆隆发明社”,既是作为学生身份行动的最外界(青青草原作为原生世界在本作中处于缺席状态),也是宏大叙事展开的最内界(被盗取的乌漆漆指南和被发明的新型机器人都成为决定性道具)。
《疯狂超能营》的主题曲《造梦奇乐园》吟唱的“梦与奇迹游乐场”就此标记出羊村守护者9的主题,无论是魔法/科学的世界交融,部活剧/日常系的箱庭构造,还是时空/生死的幽灵在场,都是异托邦幻想所呈现的超真实游乐场。就如动画第一集与最后一集作为元叙述层出现的手账一般,这是当事人变成叙述者所营造的梦境。
《疯狂超能营》剧照:魔法与科学的设定
一、世界何成:魔法与科学作为方法
《疯狂超能营》中将角色团体按照交互世界的方式分为两大阵营,分别是呼啦啦奇乐营(魔法)与轰隆隆发明社(科学)。所有人员加入训练营之前都需要经过嗷呜之口的选择,这份选择“蕴含了过去的智慧与未来的启示”。
结合羊村守护者系列的时间线,观众不难得出嗷呜之口的箴言里,过去智慧指向魔法,而未来启示指向科学:隶属过去(与探险空间地图)的细菌大王、奇猫国、妙狗国、四季城都充满各种不同表述系统的魔法(奇力、法术、黑暗能量);而隶属未来(与分支时间命运)的时空中转站、15年后未来、海洋岛屿则大多借助现代科学技术的加持(各种发明创造)。
这种由当下性分野魔法与科学的辖域在本作中亦然被严格遵守。过去时间线上,由盐指导讲述呼啦啦乐器与奇乐能量相关的故事及其六种不同元素,还有来自神秘拥有强大混沌元素的乌漆漆指南,都属于魔法系统。未来时间线上,被守护者六人创造出来的守护机器人与后继者、白教练,以及他们所对抗的机器人反叛军都已披上高度科学化的设定。本作的最终反派,机器人夜鹰的遭遇也成为探讨人与有主体意志的机器人如何共存的危机。
魔法与科学在时间性上的截然两端也投射在本作里的实际驱动上:除了在竞赛与生活外,二者都并不共处同一空间,而是经由一个大转盘将身处自然森林深处的呼啦啦奇乐营和悬浮在人造科幻半空的轰隆隆发明社拼贴起来。
同时,呼啦啦与轰隆隆作为奇乐和发明的前缀叠词就各自暗示了不同操作的运行机制。
呼啦啦是言灵(ことだま),是对世界的泛灵论呼号。正因为万物有灵,才能以言语沟通。呼啦啦在魔法师(Magus)盐指导的解释中,是作为被火山原石所变化出的专有名词指称乐器,其具体到不同角色身上会表现为不同外形的器乐,诸如尤克里里、沙锤、木琴、音符鱼、小提琴等形态。当角色们在对魔法进行习得时,都会加上“呼啦呼啦”作为前缀,通过物声命名唤醒这些拥有隐秘性质的能力,奇乐营的咒语都严格遵守“呼啦呼啦+瓜/花”的命名规则驱动用途,他们彼此之间没有意指,却是以数秘论的方式“将事物和事物的联系还原为坐标系中数和数的联系,通过函数的演绎进行实验操作”[1]。
在古希腊哲学看来,灵魂的存在本身就是非理性的迷狂,物理世界由此被高度魔法化(Bezauberung),成为使用者特质的某种折射。因为魔法师必须让自身作为与万物的枢纽,皮柯就认为,对魔法师而言“人的自然是所有自然的中介和混合体”[2]。所以在本作中,尽管为了增加多样性,但无论是呼啦啦器乐,还是召唤而来的飞行载具,都体现出训练营内的角色们某种被放大的精神特质或寄托。
轰隆隆是声音,是工业革命时期蒸汽机运行的过程。发明的本质是合作,是必须依靠“制度化的合作研究”才能实现的流水线生产链,也可以被认为是“基于组织合作的企业活动(Betrieb)”[3]。所以,在发明社里虽然创造都可以被称作是拥有个体版权的产品,但所有社员都拥有可以一键使用的发明设备,他们可以在造型各异的零件中重新组合拼贴。
虽说无论是魔法还是科学,在训练营里都需要重头学起,它们不再是不言自明能天然获得的能力,而是需要长时间魔法训练与科学操作才能获得的成果。但科学互助性几乎体现在轰隆隆发明社的各个部分,尤其以前几个赛段最为明显,其发明废品率也很高。但换言之它的操作过程是可见、可逆的,进而也是可被装配、可被分解的。奇乐营的练习过程却是“私人语言”的,在第四五赛段里要求个性化奇乐/驾驭元素法时,每个人的考验差异化变得更明显。
“魔法操作的手法主要为充满神秘主义色彩的数秘论、符咒、音乐、卡巴拉;而现代科学的操作,标志性的手法是科学实验。……魔法的操作具有高度的个人化和私密化特征。一个魔法师之所以能去操作,在于他特有的魔力,后者源自他对于自然奥秘的深入洞察……科学实验诉诸的不是魔法式的个人灵感或权威,而是经验与观察,以及奠基于其上的理性计算。”[4]
呼啦啦与轰隆隆虽然诠释世界的机制有差异,却殊途同归。在熟练使用过程中,呼啦啦能量从无序多元操作法走向越来越清晰的元素分类层级化;轰隆隆发明则正好相反,从目的明确的物品改造逐渐进行到五花八门的武器枪械。这种叠词表述也与卡巴拉(Kabbalah)神秘学有强烈的语音相似性,在故事最后,由呼啦啦奇乐营与轰隆隆发明社依靠自身能力共同驱动的光巨人,是卡巴拉之力流溢层(sefirot)范式所发挥的与伙伴、与巨人体之间在心意相通,从一开始的“与神相依”(devekuth)到最后所有学员发出光柱,共同实现了“神秘的合一”(unio mystica)[5]。
不过魔法/发明熟稔操作能力的习得,都需要依靠训练营持续不断地教学才能实现。如本文一开始所提,学校这一设定被再度提及,成为得以奏响奇乐与发明相互绽放的箱庭。
《疯狂超能营》剧照:作为部活剧的奇乐营和发明社
二、箱庭内外:日常与部活互文面相
学校本身就是箱庭,它作为与世界外的隔绝体成为一个封闭性空间的存在,在本作里,训练营成为与学校同等功能的存在,保证了校园日常系的自我循环:
“学校作为叙事的箱庭让校园之中的时间流动被停滞在了日常的循环中,校园之外仍在流动的时间被有意隐藏了(叙事外面)……学校成为了包裹着一切作品之中对象的最外界——一种创作意义上的世界(叙事内面)。这种意义场的扩大甚至远远超出了日常系,而成为了整个现实主义作品故事展开的世界。”[6]
于是喜羊羊一行人进入训练营的目的被剥离了宏大叙事需要,喜羊羊他们只是对“奇乐剪切法”滋生好奇,灰太狼则是需要通过发明恢复自己的大脑,这些都与拯救世界没有关系。当他们进入校园后,身份都变为学员,也就被校园自生的叙事节奏所囊括,即日常系(quotidian)。
如果说“日常生活”是被发明出来的,它的时间、空间与方式(modality)都是基于重复(repetition)而延展而成的习惯(habit)[7]。那么日常生活的永恒课题就是“线性时间与周期性时间”的节律平衡,这就导致边界感出现频繁缺失。但校园日常系解决了这一困境,校园作为既定空间成为叙事固定点,在日常仪式下完成出发和折返,并且将这一地理称谓从群体公地改写为私人飞地。
本作里关于校园最主要的剧情也是日常系作品所具备的特质:不断学习奇乐/学会发明的教学课程(重复仪式),高频率出现的食堂与宿舍(重复空间),以及贯穿始终奇乐营和发明社对抗的五个赛段(重复事件)。
夜鹰等智能体潜入训练营的根本目的是找到金铠甲并摧毁它(或发明者),这一处于学校叙事外面的重大事件在剧情前期被隐藏得非常好。所以智能体们真正与之战斗的对象也绝非学员,而是作为指导/教练身份存在的师长。
《疯狂超能营》中的训练营不仅具备校园叙事内面,同时还具备部活剧的特性。部活剧(部活もの)即围绕社团活动(或兴趣爱好)进行的校园故事,可以认为是校园作品与空气系的交集。日常系在平面上完成对生活场景的展开,以及普通人在现代性社会中的滞留;部活剧则在垂面上完成对生活对象的聚焦,通过一系列活动与志趣展开加入非日常要素,其中舞台(竞赛场、表演场、演说场、战斗场)便是箱庭展开的重要场合。
奇乐营与发明社在本作中占据主体空间,就是部活剧的组织化与时间化。如果不是两个不同社团的课程差异与阶段赛,以及第30集出现的游园会,观众很难区分清楚不同剧集里的时间流动,这正是一种当下时态萎缩(Gegenwartsschrumpfung)带来的反向明晰。
部活的不同为分离主角团队提供了合理性,成功让群像叙事在日常校园故事中变成个人叙事。同时,部活作为个人兴趣的延展,使其物件与角色变得更加“相互栖居”。哈特穆特·罗萨在《新异化的诞生》里就提到“自我是会扩展进物界的,而且物也会变成自我的栖居之处”。这在《疯狂超能营》里体现在更加明显,无论是学会的奇乐(召唤载具、个性化奇乐、元素法)还是做好的发明(物品改造、飞行载具、元素武器),都成为学员日常性身体的一部分,不管是生活里还是竞赛里,以及最后对战夜鹰时,都成为随取随用的一部分。
但是部活/日常始终是被箱庭所保护的空间,它是穿越幻象(traversing the fantasy),就像校园必定有毕业,毕业后必定要进入社会一样,箱庭内外或许都能成为重复的日常系生活,但箱庭作为薄膜存在的边界,却成为符号秩序结构下的裂口(Gap)与空缺(Void)。
动画第60集终焉,毕业照被放入未来世界白教练的手账中,这与喜羊羊他们所完成的手账有巨大差别,那就是“守护”/“兔兔”形象的显隐。这一视差(Parallax)就是现实的分裂。它所形成的通灵摄影(cinématographies spirites),以原本世界众人的失忆为代价,换取了“守护”在未来时间线的存在。
所以学校箱庭之外的宏大叙事一直都以幽灵状态存在,它来自未来,也来自死亡。它是齐泽克所说的灾难性疯狂战争,也是(对于白教练而言的)真实事件,这份真实被虚构化之后,才保证了训练营里日常生活下裂口的缝补,重构出一份未被记录的实在。
《疯狂超能营》剧照:兔兔/守护的多重模样
三、幽灵徘徊:时空与生死叙事循环
《疯狂超能营》里从故事线的表象脉络来看,抢夺/守护的关键道具看似是夜鹰等机器人一直在苦苦寻找的绝地武器金铠甲。但所有角色都不知道,金铠甲这一被误读为武器的客体是并不存在的麦格芬(MacGuffin),其实是拥有自主意识的守护者团队里的(高度酷似狼族的)机器人,其名为“守护”。
当下世界时间线里,从未来穿越回来的守护早已因为程序被篡改后失忆(非自愿记忆的幽灵性),其核心被载入量产型战斗机器人(非自我身体的幽灵性)。他成为夜鹰的同伙一起寻找金铠甲,他伪装为奇乐营学员(与其他角色一样的)拟人生物“兔兔”而潜入其中。由此,兔兔成为魔法/科学两种方法,和日常/部活两重世界的凝缩具象。
在这一追寻中,他(兔兔)所苦苦寻找的(金铠甲)正是他(守护)自身,他所在的当下(Gegenwart)从在场(Präsenz)中被分离出来,他的穿越在时间性的绽出(Ekstase der Zeitlichkeit)上完成了他的“去存在”[8],即幽灵学(hauntology)意义上的本体,一种时间本身的幽灵化:
“(守护/金铠甲/兔兔这一)幽灵超越了生与死、在场与缺席、可见与不可见的对立。幽灵不是在场的实体,而是没有血肉之躯的显形……幽灵是死者的续存(sur-vivre),是其生后生命(life after life)和死后生命(life after death)……幽灵扰乱了过去→现在→未来的线性时间,制造一个脱节(out of joint)的时间。”[9]
在本作里,处于未来时空的“守护”亦存在第三种幽灵形态,非器官身体(corps sans organes)的幽灵性,即作为智能机器本身:由于机器载体的强大承压能力,其性能几乎可以保持永生。于是“守护”不仅守护着大家的使命,更以见证者(摄影者)的方式守护着大家的回忆。于是他无数次见证了同伴的生老病死,自己却永远是不变的模样,也是持久的短暂性(enduring ephemerality)让他在未来与过去的时间线内穿梭而不用被物理规则限制,其代价就是在超忆/失忆中交替。
笔者之前的专栏文章里谈到,当狼羊对抗的元叙事被重置后,反派位的缺失成为剧情是否得以推进的根本问题。于是编剧采用了两种方式:一种是将元邪恶(黑暗能量、噩梦大王)以心理学控制论[10]的思路将角色赋予邪恶面(变成猫族的羊、被黑暗能量加持的狼),另一种则是引入智能体与拟人生物的关系(食物链/保护者/亲子关系)的不稳定性,让智能体(科学)与狼族(生物)产生关联(《决战次时代》、《心世界奇遇》、大电影《守护》都是如此),并从(恶的)生物学向伦理学转移,使智能体天然具有恶的倾向性。本作里的守护/夜鹰就是后者。
而恶本身就是第四种幽灵形态,非预叙(prolepse)结构的幽灵性,它先验地存在于反派之中。在羊村守护者系列进行到第9部,恶本身在驱动反派行动合理性上,已经越来越不依托于误会与个体童年阴影,而更加指向无解的群体性困境。本作里,夜鹰的遭遇并不只是个体作为智能体受到人类的污名化对待,而是具备自我意识的智能体必然会意识到的自我在社会位置中的失范。苏林斯(John Sullins)所支持的无心的道德(mindless morality)论已经无法继续彻底贯彻在智能体的自我心智之中。这种道德能动性“满足于纯粹的显像,故意回避自我意志和意向性等问题,以及重大但最终无法解决的形而上难题”[11]。
换言之,机器人生存困境是所见即所得(被感知的),但解决这一困境的方案却被悬置不提(被言说的)。当然,还可以通过将现实进行想象性解决得以替换,那就是死亡。
《疯狂超能营》出现角色死亡的次数是羊守系列之最,而且涵盖了各种不同类型的死亡。灰太狼首次被激光穿透死亡(虽然后续被乌漆漆指南救了回来)、角色老死首次出现在剧集中、反派首次完全死亡(无论是夜鹰还是卡非),以及“守护”见证了守护者团队的更新换代。
不过,由于本作的箱庭内设定是部活剧(叙事循环),而箱庭外设定是穿越到过去消除金铠甲(时空循环),死亡则自动被覆写为幽灵术(fantômachie),被“守护”自始至终忠实地记录为影像,他们都成为不自知的生者的幽灵(fantôme de vies)。
《疯狂超能营》剧照:未来世界的疯狂战争
余论:当疯狂成为实体
无论是魔法/科学构成的世界,日常/部活搭建的箱庭,还是时空/生死塑造的幽灵,都是结构性的实存,它们的存在标志着可被召唤与配置的状态,似乎无法成为“疯狂”的注脚。
但萦绕在《疯狂超能营》里真正的核心道具却绝非固态。它们是拥有混沌能量的乌漆漆指南(过去/魔法)与反叛人类世界的卡非首领(未来/科学)所形成看似平行、实则相交的本质力量。它们在第58集于夜鹰的强烈执念下成为一体,变成拥有极强破坏性的超大型机器人。
这个机器人的生成首次呼应了本作的标题“疯狂”:夜鹰想要为已死首领复活的仪式让他成为偏执狂(paranoïauqe),他变成永远不会主动/被动接纳的他者反派,一个献身于理念的生命/生物政治(bio-politique)。所以夜鹰与整个当下世界无法共存,这不只是时间上的,也是政治上的。直到死前,他依然念叨着“首领对不起,我还没能复活你”的话语(与此相反的是,前作《心世界奇遇》里茶太狼的濒死前会有对过往的忏悔)。
“乌漆漆”、“卡非”,二者的首字合并正好是乌卡时代(VUCA),它由Volatile(不稳定)、Uncertain(不确定)、Complex(复杂)、Ambiguous(模糊)四个单词组合而成,在20世纪末期用以描述整个(冷战后)世界的动荡不安状态。在本作里乌卡时代即未来,它所呈现的疯狂战乱环境,并不是面对外敌入侵的,而是不同族群内部生存困境的。
夜鹰(智能体)作为魔术师,因为无需报酬与睡眠,成为足以取代人类职业的平替,就是一种未来世界的缩写。正如赫拉利与库兹韦尔所担心的那样,奇点早晚会到。当像夜鹰这样勤恳工作为孩子带来快乐的机器人批量出现之后,“在这个奇点之上,人类的劳动最终会被广域的人工智能所取代”[12]。这个未来困境是无法避免的,从历代守护者的传承就能看出,永无休止的战斗所产生的“白噪音”(死亡)成功掩盖了根本的“黑噪音”(疯狂)[13]问题。
但乌卡时代的疯狂依然透过不可逆的时间,重新赋予了当下世界日常性的珍贵/脆弱的并置:在超能营中的人(动物)与智能体竟然能在奇乐营/发明社里共存,似乎相互取代的危机并不存在。
最后,“守护”成为历史的笔录,而动画首尾两集的手账,则成为被再叙述的历程,它修复了疯狂未来的毒性,最后留下私人情感的童话,即那张被重写的训练营毕业照。
注释:
[1] 吴功青.魔化与除魔:皮柯的魔法思想与现代世界的诞生[M].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3.6:pp24.
[2] Pico della Mirandola, Oratio de hominis dignitate, 117, “Cuius et interstitium et quasi cynnus natura est hominis
[3] J.H.Randall, “The Place of Leonardo da Vinci in the Emergence of Modern Science’, JHI, 1953, pp.191-192.
[4] 吴功青.魔化与除魔:皮柯的魔法思想与现代世界的诞生[M].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3.6:p287.
[5] 格舍姆·索伦.犹太教神秘主义主流[M]. 涂笑非译.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p119.
[6] sivlovski. 作为箱庭的学校的祛魅:谈部活剧与日常系[OL]. 知乎,https://zhuanlan.zhihu.com/p/699090857
[7] Felski, Rita. Doing Time: Feminist Theory and Postmodern Culture, NYU Press, 2000, 77-98.
[8] 方向红.幽灵之舞——德里达与现象学[M].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1):p28-29.
[9] 徐傲群. 数字启蒙时代的时间幽灵[J]. 学术论坛. 2023(10):p44.
[10] 心理学控制论指“通过恶的非理性力量导致人内心的不安与惊恐,荒唐固执的念头与麻痹状态”,即魔鬼借用类似催眠的方式控制角色成为恶堕者。详见[德]彼得·安德鲁·阿尔特. 恶的美学历程:一种浪漫主义解读[M]. 宁瑛等译. 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3:p113-118.
[11] [美]戴维·J·贡克尔. 机器问题:从批判视角看人工智能、机器人与伦理学[M]. 朱子建译. 北京大学出版社,2023(10):p93.
[12] 蓝江. 从幽灵对象到幽灵智能[J]. 理论与改革. 2023(7):p59.
[13] 姜宇辉、郑艳.黑噪音、白噪音与幽灵之声[J]. 文艺理论研究,2016(6):p54-p63.
","description":"《疯狂超能营》海报 2024年《喜羊羊与灰太狼》IP企划步入20周年,这部目前还健在的长寿国产动画也迎来多次叙事内面改造,“羊狼对抗→羊狼和平”元设定改动迄今为止也已过去5年。\\n\\n20年很长,长到许多观众都已经忘记在这部动画系列里,除了作为“动物性对立与代际隔绝”和“历史宿怨”的羊狼对抗元叙事以外,还有另一个少年/成年空间地缘元叙事的展开,那就是校园/家庭的社会寓言。\\n\\n在530集版本中,羊村的核心场所是(大肥羊)学校,作为与羊族少年的共存空间,将时间流逝一直固定在校园学年循环叙事之中。以小学作为喜羊羊群体的学龄设定最初是为契合电视观众年龄群(低龄学生…","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8973134","author":"但愿 (文艺美学博士/成都市工会干部学校)","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11-14T04:28:57.646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5/259/198.jpg","type":"photo","width":661,"height":371,"blurhash":"LZK01U16AJTK%1R-RlkBw0kVR-oy"},{"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5/259/169.jpg","type":"photo","width":1367,"height":769,"blurhash":"LkM@+X%#t8x[tTRksTbH~Wi_aJoJ"},{"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5/259/170.jpg","type":"photo","width":1369,"height":789,"blurhash":"LVKBHz8$IUtPSSpd#Pz.OrtQRjaJ"},{"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5/259/171.jpg","type":"photo","width":1369,"height":789,"blurhash":"LSLY7bX..8%M}[$kY7n4OstlNg$x"},{"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5/259/172.jpg","type":"photo","width":1369,"height":789,"blurhash":"LyKw,?N2-.M|~V%NV?xuxag2aekB"},{"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5/259/173.jpg","type":"photo","width":1369,"height":789,"blurhash":"LVIXH^_MX.x[^*?Z--x.E0w|oZbp"}],"categories":["动漫眼","喜羊羊与灰太狼","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8973134_2024111412293902b292-3e8b-4950-90a2-15154916223c.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洪锡敬谈韩流在法国与欧洲:K-pop作为一种中产文化现象","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9074653","content":"从2021年11月开始,“澎湃新闻·思想市场”开始通过访谈与书评的形式介绍美国学界对韩国流行文化(尤其是K-pop)的研究。三年过后,这些介绍已经形成了一定影响,不仅有部分内容被翻译成韩文在韩国再次发表,其内容也影响到了国内一些高校里传媒与社科专业研究生的论文选题。然而,正如之前有读者反映,这些关于韩国流行文化的评论高度以美国为中心,折射出以韩裔美国人为代表的美国亚裔群体通过韩国流行文化表达的诉求。
在去年7月,“澎湃新闻·思想市场”采访了英国V&A博物馆韩国策展人罗萨莉·金,谈论她举办的《韩流!》特展,这带来了部分欧洲视野。这次,“澎湃新闻·思想市场”对首尔国立大学韩流研究中心(Center for Hallyu Studies)主任及传媒系教授洪锡敬进行了专访。洪锡敬在加入首尔国立大学前,曾在法国波尔多大学任教多年,对包括韩剧与K-pop在内的韩国流行文化在法国的情况有深入的调查与研究。2020年,洪锡敬在首尔国立大学出版社出版了《防弹少年团在路上》一书的韩文本,2023年同社推出了英文翻译版,目前已被翻译为日文、越南文、印度尼西亚文,其法文版今年7月刚刚出版。在书里,洪锡敬带来了以法国为主体的视角。刚刚过去的巴黎奥运会上,法国再次成为世界的焦点。同时,今年也是中法建交六十周年,诸多以中法文化交流为主题的活动正在举办。与此同时,尽管没有官方背景,韩国流行文化已经悄无声息地在法国浸润多年,带来法国的韩语热与韩国研究的发展。此次访谈围绕韩流在法国与欧洲的状况展开。
《防弹少年团在路上》韩文版与英文、法文、日文译本
澎湃新闻:现在的K-pop研究里,防弹少年团无疑是主要话题之一,但您的书是在2017、2018年开始写的,当时BTS还远远没有那么火,促使您研究BTS的契机是什么?
洪锡敬:我研究的一个重要主题是数字文化与全球化是如何交融从而改变跨国流动的。我的第一本书《全球化与数字文化时代的韩流:浪漫满屋、江南STYLE及之后》(세계화와 디지털 문화 시대의 한류:풀하우스, 강남스타일, 그리고 그 이후)是关于韩剧在法国的接受。在我加入首尔国立大学前,我在波尔多大学任教。在那时,我已经知道我的第二本书会关于K-pop。在我开始写作的时候,K-pop开始爆发式呈现,包括我在内的从事全球传播研究的学者都意识到其媒体影响力。我对防弹产生兴趣则是我因为注意到他们的《Skool Luv Affair》与《最美花样年华》专辑里的跨媒介叙事策略。我那时感兴趣的是他们在做什么,但他们的专辑开始在美国流行,有了国际排名,在美国节目里出现。在那时,根据他们在音乐视频里的评论与调子,我可以观察到,他们在K-pop里走了另外一条道路。在那个时候,K-pop主要还是东亚现象。和BTS或K-pop有关的文化现象都是通过网络传播的。我对此很熟悉,因为我关于韩剧在法语世界的流传的书讨论的就是这个问题,韩国流行文化需要进入他们的群体与系统。因此,我意识到,相比其他团体, 防弹开启了将全球作为目标的新道路,我们可以用全球来定义他们。正如我在书里说到,我见过方时赫,在准备韩国广播公司《明见万里》(명견만리)一个特别节目的时候,他了解了我的研究后表达了接纳。而就这本书而言,我做了一年田野,进行了一年的写作,用八个月进行了四次重写。我想让这本书能为公众所阅读。
《全球化与数字文化时代的韩流》
澎湃新闻:就您早年对韩剧与韩流的研究,根据您的研究经历与观察,现在的K-pop主导的韩国流行文化与早年韩剧主导的韩国流行文化更多是延续还是断裂?
洪锡敬:我可以很清楚地说,这是一个延续。在文化上断裂是很难的,延续是常态。当然,发生变化的是媒体环境。在我的课上,我一般会讲授韩流的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韩流的东亚阶段,主要的媒体是广播电台,在国际市场上传播相关节目。在这个过程中,韩流在日本、中国与东南亚流传。第二个阶段是我在我之前书里分析的,韩流的数字化与全球化阶段。而第三个阶段从2016年开始,因为在这一年,韩国失去了中国大陆市场。但与此同时,奈飞进入韩国,开始对韩国市场进行投入。因此,韩流进入了平台阶段。但是,之前的媒体环境没有被打断,反而是互相支撑,第一和第二阶段的媒体环境被平台所更改。因此,我们可以说这是一个延续,只是拥有不同的媒体环境。
澎湃新闻:在目前英语世界的K-pop研究里(由于您的书已经翻译成英文,也完成了其进入英语学界的仪式),您的书独树一帜之处无疑在于欧洲视角。您在书中一开始就提到了2011年SM公司在巴黎的演唱会,根据我做K-pop田野的一些经历,通过您的细致描写,已经感受到K-pop在欧洲的一些潜在特点。您认为K-pop在欧洲,特别是法国,相比美国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SM公司2011年在巴黎的演唱会
洪锡敬:SM在巴黎的那场演唱会不仅仅是一个欧洲的事件,首先这是一个K-pop在国际上的盛大展演,在此之前,没有这样盛大的K-pop展演,我也不认为在此之前美国举办过KCON。与K-pop展演相伴的,还有对韩国其它方面的兴趣,比如韩料。与此同时, 也与地方的粉丝团体相联系。在准备过程中,SM并不确定他们能取得这样的成功。也正是因为这样,他们预订的场所并不大,我记得只能容纳6000人左右,但在开票一分钟之内,所有的票都卖出,同时票价非常贵。这个演唱会也成为了世界上有很多人听K-pop音乐的一个证明。而就K-pop在法国的特点而言,法国非常自豪于自己的文化多元主义,与英美的多元文化理念非常不同,后者的文化多元主义是基于社区。而法国是一个中央集权的共和国,只有一个国民认同,但公民们可以拥有各种文化背景。这有一些虚伪,实际上法国存在种族主义,但在公众话语里,却不允许问族群背景,这会被看作是反犹主义。在法国,公开的反犹主义舆论是违法的。不过,在这样的文化多元性背景下,也有了某种世界主义的审美,相比之下,法国人对外来文化更加开放,所有的好电影——即使是外国电影——都在法国不断有观众。一些更小众的电影也在法国有市场,比如印度、越南和尼日利亚电影。这样的文化多元主义已经持续了一百多年,这对于发展出多文化感非常重要。在我的第一本书里,我对法语世界的人对韩剧的接受进行了深入分析。在大家消费韩剧之前,已经开始接触日本流行文化。法国的韩剧粉丝在观看韩剧时,他们已经看过了日本漫画及改编的动漫(第一批在法国上映的韩剧同样是由韩国漫画改编的)。是他们对漫画的兴趣导致对韩剧的兴趣。一些人对日本动漫和漫画的兴趣长达二三十年,是这个群体最早接触到韩剧。我认为这在西班牙、意大利甚至德国也是如此,最早的韩剧粉丝是日本动漫粉。日本之外最大的动漫市场是法国而非美国。看一下法国有多少人口,就能明白这是非常有意义的。他们的日漫粉丝基数是巨大的,这也为法国人接受韩国流行文化奠定了基础。
法国的动漫周边店
澎湃新闻:您在书里从阶级、种族与性别三个方面展开研究,种族与性别(尤其后者)无疑是英语世界研究K-pop主要的两大视角,但阶级方面还比较欠缺,但这在欧洲无疑更重要。您在阶级这一章里详细描写了法国战后社会变迁与社会阶层固化对年轻人接受K-pop的影响,您能不能介绍下阶级在K-pop在欧洲传播中的作用?
洪锡敬:不仅仅是我的研究,在文化研究里,我们都会用阶级、种族与性别这三个视角来分析社会、政治与文化现象。当我提出这三个问题时,我问的是,在韩流里,阶级虽然存在,但这是隐性的,我试图去发现阶级视角是怎么被隐藏起来的,是以什么另样的面孔呈现出来。而就韩流而言,阶级问题通过代际沟通问题呈现出来。作为一名好的K-pop粉丝,你需要有一定的购买能力,去购买一些周边产品。尽管你可以在油管上免费听K-pop,在没有购买能力的情况下,你是无法进入粉丝的集体和参加粉丝见面会等。K-pop的受众以中产阶级与中产阶级上层为主,K-pop的粉丝文化是非常中产阶级的文化。我也会观察欧洲特别是法国的粉丝们的父母怎么看待孩子的追星问题。作为电子流行文化的消费者,K-pop粉丝不仅跳舞还学习韩语。他(她)们有购买力,他(她)们的父母有财力支持小孩去追星。除非是极个别案例,这些粉丝们一般没有酒精、色情甚至毒品和暴力问题。总体上,K-pop文化是非常中产的。
澎湃新闻:就种族方面,您在以前的《防弹少年团开辟从未有人走过的道路》(这篇文章已经翻译成中文,发表在《韩民族日报》上)一文中就高度评价了K-pop对亚洲人的世界形象的意义。在这方面,您和高玉蘋视野一致。我之前采访过高教授,她是从她长期研究种族社会学与亚裔美国人的角度得出这一观点,不知道您是从什么角度得出这一结论,认为K-pop不仅仅是作为民族国家的韩国的名片也可以是世界亚洲群体的名片?
洪锡敬:当我在研究韩剧在法国与法语人群中的接受时发现,甚至是从越南移民到法国的荷蒙族人(Hmong)——他们居住在布列塔尼地区,我和他(她)们交流过多次,无论是在线上还是线下,这一族群的青少年都会通过韩国流行文化来重建他们的亚洲族群性,我非常震惊。比如,我从他(她)们那里听说,阿姆斯特丹的亚洲狂欢派对充满了K-pop和多元文化的亚洲年轻人,大家在派对上跳舞,这也是基于同样的原因。特别是在疫情期间,由于许多西方人——尽管这样说有点泛化——分不清中日韩三国人,防弹少年团成为了对亚洲人种族歧视的众矢之的,特别是德国一个电台通过对防弹的评论表达了很多对亚洲人的仇恨情绪。尽管我们没有足够多的机会通过田野去观察美国的情况,但可以说,K-pop为东亚的年轻人们创造了非常积极正面的形象。但这也产生了一些内部的等级性,比如认为东亚人比东南亚人好看,我们需要对此警醒,但是根据我多年观察,我可以说K-pop对东亚青少年产生了很多积极影响。
澎湃新闻:就亚洲人在法国而言,您在书里简单提及了法国的中国热(Chinoiserie),我认为程抱一、程艾蓝、赵无极、朱德群等华人知识分子和艺术家在法国主流文化界的影响力是这一传统的延续。作为法国的东方主义另外一方面,正如您提到,很多法国人对日本文化有特殊情结,特别我之前在巴黎也注意到日本动漫在法国非常有影响力。不知道这是否对K-pop在法国传播有所促进作用?
洪锡敬:法国的日本热叫做日本主义(Japonisme)。法国的中国热是在17和18世纪,法国对日本的兴趣则开始于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这些兴趣是通过法国知识分子发生的。而在流行文化领域,我并不清楚大家受到了什么样的影响。韩流是自下而上的现象,普通民众特别是边缘化的青少年对其的接受,在知识分子们开始对其关注前就开始了,这是一个很大的不同。这也是为什么,即使到现在,无论是在法国还是其它欧洲国家,韩流还是需要被严肃对待为重要的文化现象。这是一种自下而上的文化,欧洲知识分子们没有接触到这些文化,他们需要去理解并接受。尽管他们不得不接受,他们不会喜欢。有很多理由,他们不喜欢韩流,这对于他们来说不“酷”。我认为这一矛盾不会轻易消失,而是会继续存在。因此,法国中国热、日本主义与韩流有很大区别。其中,韩流有潜力去改变世界上的一些东西,可以是在文化或社会层面,而在一些国家,韩流在政治上很有影响,大家可以通过韩流被动员起来,去实现一些目标。尽管我们要关注韩流会不会在一些地方导致重要事件,但这是有意义的,特别是在现在青少年都非常对政治冷漠的情况下。总体上,对韩流的兴趣是人民的选择,而不是知识分子根据自己美学与喜好变化带来的影响。
展现法国日本主义的绘画
澎湃新闻:在另一方面,作为阶级与种族问题的交汇点,法国相比英国等其它欧洲国家有更浓厚的精英主义意识形态,学术界也相对英美更加保守。您在书里提到了K-POP流行导致像巴黎七大这些传统学校开始越来越接受韩国研究,这在美国也是一样的,韩国流行文化研究在美国越来越有主流地位。我认为您的硕士学生被芝加哥大学东亚系博士项目接受是一个有代表性的事件,在美国名校里,芝大一直是相对保守的(同时芝大也是美国学校里与法国学术界合作最强的学校)。K-POP对法国的韩国研究有没有类似影响?
洪锡敬:法国大学没有美国大学那么多资源。在法国,高等教育以公立为主,大家都可以入学。学界没有相应的资源去拓展韩国研究。然而,学界还是在增加相应的教席位置,这是一个非常重大的决定。在其它领域,学界一般都在减少位置。非常清楚,这是学校在回应学生方面日益增多的需求,大家想主修韩国研究。这不仅仅是法国的现象,是全欧洲的现象。甚至在印度也是如此,在印度,大家为了进入韩国研究系,竞争无比激烈,录取率只有千分之一。因此,进入韩国研究的也是非常棒的学生。这些变化在真正地发生,而其结果在每个国家会有所不同,因为大家有不同的大学体制。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就是学生们给学校施加压力,去改变其体制。在Duolinguo上,韩语是第四受欢迎的语言,前三名是英语、西班牙语和阿拉伯语,这是非常新的数据。
巴黎第七大学的韩语课程表
澎湃新闻:就种族话题,您在书里提到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即韩国记者非常热衷于强调欧洲的K-POP粉丝是白人为主体,而非少数族裔,我认为这和美国的情况有些相反。我在芝加哥观看过一场韩舞翻跳活动,参与者以少数族裔为主。而一位参加过英国韩舞翻跳的中国留学生告诉过我,比赛中基本是英国白人为主。不知道您认为是什么造就了这一差异?
洪锡敬:你可以就此写一本书。我认为,在法国,有很多多文化族群的青少年对K-pop感兴趣,他们也翻跳韩舞,但他们没有那么显性,他们拥有相对少的资源,因而不那么容易让自己在油管等平台上被看见。正如我已经说过,K-pop是非常中产的现象。现在,很多中产小孩都有能力将自己作为K-pop粉丝的身份表现出来,但伴随着防弹与韩国文化产业的兴起,K-pop粉丝不再是一种负面的标签。在各个城市的市中心的韩舞活动是非常重要的现象,尽管现在的青少年通过占有市中心物理空间进行自我呈现的动力有所减少。我认为K-pop显然是一种另类的文化形式。的确,K-pop里的白人中产青少年粉丝正在上升,他(她)们在这一运动里呈现自己,但这不意味着少数族裔群体没有参与进来。在美国,种族与性别的交叉是重要的社会与文化问题,而这个问题在欧洲没有那么显著。我认为,在美国,有更多的黑人与拉丁裔青少年用K-pop去表达自己的认同。正如你已经说过, 在欧洲,阶级问题更重要,因此与K-pop相关的中产阶级青少年文化形成就显得更加显著,而种族与性别因素就被边缘化。
澎湃新闻:就性别话题,您一直是“软性男性气概”理论的提倡者。一些研究传统东亚儒家的学者会把“软性男性气概”与东亚传统文化联系起来。比如香港大学的宋耕教授在为他关于明代儒家的《文弱书生》一书中文版的序言里把K-pop里的软性男性气概与明代儒家书生理想,及其对朝鲜王朝的影响,以及两班制联系起来。我认为这是非常有趣的视角。您知道,关于K-pop里的K是什么一直是有争议的问题,您是否认为在软性男性气概方面,包含着传统意义上K-pop的韩国性与亚洲性?
《文弱书生》中译本,香港大学出版社
洪锡敬: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笑)。你大概知道东亚传统里文与武的关系,关于软性男性气概问题,非常复杂。就韩剧而言,是去关心别人,这非常靠近传统儒家的礼节,在日常生活里体现。我们需要关心别人,但又不是西方社会学意义上的他者性。当有人在我面前、在我身边出现时,在我们考虑自身之前,我们需要先去考虑他们。当我们说话做事时,我们需要考虑对方的感受。这的确是我们在以儒家为基础的明代中国可以看到的。当然,我们不清楚宋耕教授是在何种基础上找到儒家与韩流里的软性男性气概的关系。在韩流里,这种对别人的关心是很明显的,无论是在韩剧剧情里,还是在K-pop艺人与练习生的日常生活里,抑或在他们与粉丝的关系以及他们的公共关系里,都是如此。然而,我认为,K-pop属于剑的文化而非笔的文化,这是一种规训的文化,对身体的运用非常重要。而在明代中国的儒家理想里,身体是用来呈现一种对他人的态度,是一种对礼节的展示,这一理念不是以身体为中心的。因此,我认为在K-pop里,对身体的规训非常重要。大家展示非常协调的舞蹈,对日常生活的约束,还有大家的化妆习惯。在韩国,我们将男团偶像看作新罗王朝的花郎(Hwarang),即来自贵族家庭非常受规训的年轻的花美男。尽管我们不想用这样的军事话语,在这种晚期资本主义的娱乐公司体系里,没有谁真的逼着他们去做任何事情,他们是一种自我练习和规训,或者说是自愿成为练习生和艺人。为了在每天的竞争中表现优异,他们需要保持高度的自我管理,同时也按照传统韩国儒家理念的要求,他们需要遵守礼节,需要在粉丝面前有礼貌。因此,我部分同意宋教授的观点,我希望阅读他的书,但我并不认为这与明代中国存在有意义的关系,因为在朝鲜王朝,主导的男性气概是非常压迫的。我们无法非常简单地将这种后现代的东西与明朝和朝鲜王朝建立联系。我们需要将它们放到不同的阶段里。
2016年韩国历史电视剧《花郎》剧照
澎湃新闻:就法语世界而言,您有没有注意到通过K-pop在法国的流行再传到世界其它地区的情况?我在中国西南地区做过一些韩舞翻跳的田野。在我田野一开始有一个非常有趣的事件,两年前在我家乡昆明由法语联盟举办的一场法国夏季音乐节上,有数支韩舞翻跳节目。我了解到这些节目是一个中法合资的舞蹈工作室组织的,工作室老板之一是北非裔法国人。昆明是云南的省会,位于越南的北面,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条铁路是滇越铁路,从河内通往昆明。这是越南在19世纪末成为法国殖民地后,试图将影响力深入中国西南地区的结果。在20世纪上半叶,云南很大程度是法国的半殖民地。而那场法国音乐节就在滇越铁路旧址上进行,我认为是一个很典型的后殖民景观,而在中国与法国香颂(chanson)与古典音乐等节目中穿插出现了韩舞节目,我认为是很有意思的现象。
在滇越铁路上举行的法国音乐节里的韩舞表演
洪锡敬: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我与越南的学校有一些关系。就我所知,K-pop在越南非常火。但总体上,我还没有机会去观察K-pop怎么在法国的框架下在其它国家出现。你应该就此写篇论文,这将是非常有趣的个例研究。现在,我们有太多的关于K-pop的接受研究,关于来自全世界各地的案例,但没有什么理论含金量。然而,你说的将是一个真正的案例研究。
澎湃新闻:您的田野更多是在巴黎地区进行,后来我从昆明那家舞蹈工作室的中方创始人(她们还有一位泰国创始人)处了解到在法国南部小城尼姆,她也见过20多人在进行韩舞翻跳,韩舞的世界影响力让她非常震撼。不知道您有没有在巴黎以外观察到K-pop的相应流行情况?
洪锡敬:当然!在法国各大城市,你都可以看到K-pop。我曾经在波尔多大学任教,那里有非常有趣的K-pop粉丝基础,有韩舞随机跳。在网上,我们可以找到以在法国各大城市为背景的韩舞翻跳视频。
澎湃新闻:在写这本书的时候,您也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在韩国。您在书里提到了方时赫及防弹成员希望去首国大的废弃游泳池却被保安拦截的趣闻,您也提到后来是学校提名方时赫作为杰出校友回来。就BTS的音乐视频里与欧洲传统文化的关系,无论是《血汗泪》里面的文艺复兴艺术与尼采引言还是《狄奥尼索斯》里对古希腊悲剧的化用,有学者认为这和方时赫在首国大学的专业是美学有关。我还听说过,在方时赫在首国大读书时,作为日本殖民遗产,首国大包括美学在内的文科仍然有强烈的德国学术传统影响。作为首国大之前的学生与现在的教授,不知道您在这方面有没有什么可以进一步强调的?
《血汗泪》在音乐视频叙事与文艺复兴图像叙事里建立跨媒介联系
洪锡敬:除了《血汗泪》与《狄奥尼索斯》外,还有《春日》,都有非常多的艺术呈现。现在,除了防弹外,甚至其它韩团都在这一方面发展。这是韩团在这些年发展出的一个策略,这让粉丝们更感兴趣去深挖视频文本里的东西,大家试图去讨论里面这些意象意味着什么。我们可以去问,K-pop为什么不用中国和日本的东西,而用欧洲和希腊的东西。里面有德国的东西、法国、西北欧的东西,甚至还有狄奥尼索斯。这可以让视觉文本甚至歌词显得与众不同。的确,方时赫发起了这一策略。但我也认为,这是由集体发展起来的,大家进行讨论,去讨论各种方案。我们无法确认,每一个古典意象来自谁的观点,这是一个黑盒。然而,这种在防弹那里最早出现的美学和歌词策略,主要是方时赫发展出来的,他是主要的制作人。同时,方时赫在首国大时,美学学科的确有德国强烈的影响,同时也有法国哲学的影响。总体上,我们的确有一些在德国美学领域很重要的学者。
方时赫在首国大做演讲
澎湃新闻:您在书里还提到您2015年和方时赫关于跨媒体的讨论,当时方时赫对这个概念很陌生,但现在跨媒介已经成为韩国娱乐公司人员的口头常挂名词之一。您是否认为这是学术研究对韩国娱乐界的影响?或者从更大的角度而言,您是否认为韩国娱乐公司制作人会关注K-pop方面的学术讨论(包括您自己的研究)?
洪锡敬:我不太确定。在那时,我的确惊讶, 方时赫并不了解跨媒介这一概念,尽管他本身是跨媒介的实践者。我认为,在K-pop产业界,每一项事务、每一种策略和生产方式都会迅速传播,很快被其他制作人和娱乐公司运用。同时,大家互相都认识,都是朋友,也相互竞争。比如A为HYBE公司工作,B为JYP公司工作,但其实双方都认识。比如说,我的许多之前的学生在不同大学找到教职,同时也有一些硕士生进入娱乐行业。就跨媒介这一概念,尽管他们一开始不知道学术界这样称呼这一实践,但通过观察美国流行文化,比如漫威宇宙,他们学到了跨媒介的方法。但是,一旦他们知道了这一做法,就变成了他们的实践,无论是否意识到这叫跨媒介,在不同娱乐公司里就会很快流传起来。这只是一个案例。现在的K-pop产业界,新的做法与元素会很快地互相影响,这是一个很小的圈子。我目前正在进行的研究也是关于K-pop的生产系统,对生产者进行研究,韩流创造经济系统最有趣和最重要的一环就是生产系统。生产者们不是一个很大的世界,大家一直互相交流,可能是邻居。比如《釜山行》这部电影,里面的僵尸是由街舞舞者扮演的,因此创造了新的僵尸场景,他们动得很快、非常有效。就像K-pop产业人们聚集在一起,很多东西出现得很快。
澎湃新闻:与此同时,教育社会学对法国的大学校(grande école)系统进行了广泛研究,该系统为满足国家需求而在大学体系之外培养专门人才。同样,K-pop产业似乎正在履行类似的角色。据我所知,许多韩国家长将他们的孩子加入四大娱乐公司成为练习生视为上SKY大学的替代路径。您认为K-pop练习生系统可以被视为韩国版的大学校系统吗?
法国国庆节阅兵中出现的由巴黎综合理工学院学生组成的仪仗队
洪锡敬:我不这样认为,两者没有相似之处。法国的大学校是由拿破仑建立的,去教育青少年去为国家服务。但是,K-pop的发展没有从国家分到蛋糕。韩国国家希望把自己呈现为对K-pop发展很有帮助,但这只是任何发达国家都有的对文化的资助。比如,当有韩团进行世界巡演和租借场地时,大家需要钱,但不清楚所有票是否能卖光。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可以从政府那里得到一些微薄的资助。但是,如果说,K-pop的练习生系统如果想从政府那里拿到资助,那完全是不可能的。许多外国学者希望找到证据证明韩国政府资助韩流文化产业是其成功的主要原因,但这种证据并不存在。事实是,在韩国政府开始感兴趣前,韩国的文化产业就取得了成功。韩国政府仅仅是需要利用这一成功去打造国家形象,很多部长都喜欢做这样的事。这与法国大学校模式完全不相似,甚至韩剧与韩国电影都不是这样。
澎湃新闻:最后一个问题,今年是中法建交六十周年,故宫博物院正在举行一个凡尔赛宫与紫禁城交流的特展。我认为中国和法国相似之处在于,在塑造对外形象上,都喜欢强调自己的传统文化。法国哲学家冉-卢克·马里翁(Jean-Luc Marion)在多年前访华时的一次访谈里,也说过法国和中国相似的文化普世主义与发达的文人文化。一位在中国媒体工作过的朋友和我说,韩国是文化立国,而文化不是中国的重点。我认为她指的是流行文化。或许可以说,中国对外文化宣传路径更像法国,而韩国似乎更像战后的英国,更依靠流行文化塑造自己的国家形象。在这种情况下,您认为包括K-POP在内的韩国流行文化在韩法交流里起到的作用是什么?
洪锡敬:我不太清楚K-pop在韩法关系里起到什么作用。对于法国政府,我不认为韩国是重要的,这只是一个法国销售高铁的市场而已。另外,韩国人也购买法国的很多奢侈品,法国也是韩国的一个旅游地点。然而, 我并不认为法国官方很重视韩国。另外,认为流行文化是韩国政府的重点,这是不对的。我可以给你无数的例子。在韩国,我们没有专门为K-pop演唱会设置的表演场地。你如何解释这个现象?我们没有为K-pop设计专门的基础设施。因为韩国官方认为K-pop的浪潮很快会过去,会丢掉国际市场。政府会考虑,在此之后,我们该怎么办?我们无法用其来赚钱。对于韩国政府,K-pop是一种赚钱的文化形式,比如卖专辑,也可以帮助出口汽车与三星手机。这对于韩国产业有帮助,也有助于韩国国家形象塑造。就到此为止了,韩国政府在文化层面对K-pop没有兴趣。这也是我们一直批评政府对流行文化态度的地方。在朴槿惠政府期间,政府甚至制定了文化创作者的黑名单,因为很多韩国文化创作者们是共产主义者,他们是左派,像朴赞郁这样的著名导演、《寄生虫》的导演奉俊昊、《鱿鱼游戏》的导演黄东赫,刚刚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韩江,还有一些演员。韩国文化部不会为这些导演提供资助,同时进了黑名单的演员也没资格参与韩国政府资助的片子的表演。因此,我不认为文化是韩国政府的优先考虑,这是一个很大的误解,韩国流行文化完全是产业人与从业人员的功劳。而韩国相对中国甚至日本的优势是在文化创作里可以发挥的空间更多。通过韩国1980年代的运动,以及流行文化在1990年代的兴起,韩国人民甚至是右翼,都认识到文化表达的价值。这是韩国发展文化产业的主要优势和能量所在,而不是政府有多支持。
(在采访问题准备中,昆明旦斯特舞蹈工作室Phoenix女士提供了观察到的在法国韩舞的情况,在此特别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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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期三个月的科隆狂欢节于每年11月11日在科隆开幕,随后遍及莱茵河畔的主要德国城市,直至次年2月上旬长达几个小时的“玫瑰星期一花车游行”(Rosenmontagszüge)达到高潮。“狂欢节”本起源于基督教大斋节前的放纵,喻指与“虔诚”对立的罪恶时刻,早期的节日传统要求参与者模仿宗教中的邪恶形象与罪恶活动。这种“纵欲”力图与其后到来的“斋戒”形成对比。花车游行则来自对各类宗教剧情的演绎,文艺复兴时期各路意大利军阀争相仿效古罗马“凯旋式”,为狂欢节注入世俗政治的元素。
“狂欢节”在古代是宗教与世俗权威自我宣扬的手段,却在莱茵地区狂欢节的近代重塑中遭到完全倒转。虽然不同莱茵城市间亦有竞争,但狂欢节的放纵总体上被当地人解释为“莱茵欢乐帝国”独有的从容,作为地域认同的象征与信仰新教、崇尚秩序的普鲁士统治者相区别。这种对柏林的敌意保留到了今日,2024年2月科隆的游行口号是“Wat e Theater – wat e Jeckespill”(科隆方言,“真是小题大做!——好一出小丑戏!”),多个游行花车被打扮为德国政客带有调侃意味的形象用以批判政坛。
一、盛装游行当有花车相随
“狂欢节”的习俗普遍存在于欧洲主要城市,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半岛为这类节庆的普遍化奠定了基调。文化史学家雅各布·布克哈特(Jacob Burckhardt)在其名著《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的文化》(Die Kultur der Renaissance in Italien)中开宗明义:“在说明意大利的节日演出优于其他国家的主要观点时,首先必须提到具有个人特征的意识的发展。”[1] 该书第四卷的卷名点出了文艺复兴运动的瑰宝是“人的发现”(Die Entdeckung des Menschen),全民参与游行首先是个人意识活跃的外显。意大利人最先注意到在公开场合平等表达个人情绪的可能性,同时期意大利半岛以外的修道院和宫廷也会举办他们的庆典和演出,但是,北方的这些表演在形式和内容上会因参与者的身份各异而有所不同,唯有意大利的节日演出打破宗教和政治的禁忌,成为全民族的狂欢。
节日演出的宗教起源不可忽视。如今的游行之所以发展为“步行和乘车的化装人物的行列”(布克哈特语),正是因为古时出演宗教奇迹剧(Miracleplay,剧情通常是各种圣人的神迹)的演员习惯先穿好剧服再赶往会场,赶到现场的途中,身着奇装异服的“神人异兽”必然要路过城市的大街小巷。[2]住在路旁的居民听到声响推开窗户,就能看到乔装打扮的演员排成一列走过,紧随其后的总是庞大的花车——这类花车也早已出现在宗教的经典桥段中。但丁在《神曲:炼狱篇》第29歌,也就是“炼狱”的结尾处,描写过贝雅特丽齐(Beatrice)的“凯旋式”,队列里不光包括“启示录中的二十四名长老,有四个神怪的活物,有基督教三德和四基德,有圣路加、圣保罗和其他使徒”,还有贝雅特丽齐所乘坐的“凯旋车”,被天使们抛掷的鲜花所环绕。[3]布克哈特推测,但丁能如此详细的描写这一场景,想必就取材于他在佛罗伦萨生活时目击到的真实游行。
但丁遇见爱人贝雅特丽齐的圣三一桥(Ponte Santa Trinità)桥头,画作Dante and Beatrice(1883)by Henry Holiday(笔者2024年2月摄于佛罗伦萨)
宗教游行是教士们设计的,世俗的游行则“以从古老的浮雕和古代作家的著作中获悉的罗马大将军的凯旋式”(布克哈特语)为典范,是意大利半岛刀光剑影的“万国并争”时代,各路军阀炫耀武功、自比正统的仪式。[4]佣兵头领弗兰切斯科·斯福尔扎(Francesco Sforza)认为凯旋车是古代君主的虚妄迷信,没想到他的拥护者坚持在他1450年回到米兰时置办凯旋车——在士兵们眼中,胜利游行就当配宝马雕车。[5]半个世纪后的1500年,被马基雅维利视为“新型君主”典范的切萨雷·波吉亚(Cesare Borgia)大胆地把他自己比喻作朱利乌斯·凯撒,用十一辆凯旋车组成的游行队伍来庆祝自己击败了他的妹夫、弗兰切斯科的后代乔瓦尼·斯福尔扎(Giovanni Sforza),这些庆典都被意大利人用意大利语称作“狂欢节”(carnevale)。[6]虽说本意是为向罗马将军致敬,但青出于蓝胜于蓝,这一时期军事领袖们的凯旋车,在精美和奢华程度上比起当年朱利乌斯·凯撒的车驾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以至于将军倒下、圣人退场后,这种有极高艺术价值的花车游行仍然被保留为群众庆典的永久元素,凯旋车也逐渐与纪念将军的胜利或圣人的殉道相剥离,成为大众节日的惯例。
图拉真纪功柱(Colonna Traiana)上的浮雕,最下层可见古罗马阅兵场景(笔者2024年2月摄于罗马)
二、“世界惊奇”惹恼虔诚修士
狂欢节“奇装异服”与“宝马雕车”的形式在意大利半岛基本定型后,便开始向北方的基督教世界传播,尤其对同为天主教的莱茵河畔城市——科隆产生影响。根据德国民俗学家卡尔·迈森(Karl Meisen,1891-1973)的考证,德语的“狂欢节”(Karneval)一词源自早期基督教所说的拉丁语Carnisprivium(封斋期的开始),词根是“肉”(carne)。还有一种更为古朴的叫法,主要流行在德国南部巴登-符腾堡州还有拜仁州一带,称之为“Fasching”或“Fastnacht”,源自“斋戒”(fasten)一词,指的也是基督教大斋节(德语称Fastenzeit)的前一天晚上。[7] 纳粹的理论家曾坚持认为“狂欢节”(Fasching)一词源自古日耳曼语“vaseln”,意思是繁荣或欢乐,而非带有浓厚犹太文化色彩的“斋戒”,这种观点如今已不为学界所接受。[8]
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弗里德里希二世(Friedrich II, 1194-1250)出生在意大利中部、成长于南部的西西里王国,当时的西西里王国是基督教文明与伊斯兰文明的交汇点,他因同时驾驭东西方的艺术和学问而被誉为“世界惊奇”(stupor mundi)。13世纪初,他在科隆迎接他的未婚妻、英格兰金雀花王朝的伊莎贝拉公主,顺便用意大利式的狂欢节设计狠狠地冲击了保守的莱茵河畔。这次科隆游行被认为是他“惊奇”生涯的代表作:首先是轻骑兵在前开路,然后是阿拉伯骆驼队所驮的轿子,上面坐满了皇帝的后宫和陪臣,接着是骑着战马的皇帝本人,他身着猎服,双眼像蛇一样闪着绿光或蓝光,帝国骑士们把他围在中间,队列两旁由来自沙漠的黑人整齐护卫着,迎接公主的凯旋车队是海船式的,提供动力的马匹被隐藏在车的底部,上边坐满了教士,用音乐和歌唱对公主表示欢迎。[9]
皇帝弗里德里希二世迎娶英格兰的伊莎贝拉,出自英格兰修士马修·帕里斯(Matthew Paris)编写的《大编年史》(Chronica Maiora)的插图,约1250年(现藏于伦敦大英图书馆)
这次欢乐的游行给科隆市民留下深刻印象,惊呼皇帝是“《一千零一夜》国度的君王”。弗里德里希二世被世俗的历史编纂家视为神圣罗马帝国君主才华横溢的典范,往后的继任者再没人能够比肩这般狂热的艺术旨趣。然而,教会人士敌视亲近伊斯兰文明的弗里德里希二世,方济各会游行四方的修士萨利姆本(Salimbene di Adam)就断定,皇帝“骨子里没有任何宗教信仰”。科隆狂欢节在中世纪归根结底仍是宗教节日,而且作为神圣时刻“斋戒”的前夜存在,西西里皇帝充满异域风情的“世界惊奇”大戏,注定只能沦为莱茵河畔的插曲。
一份15世纪的科隆市法律文件向我们揭示,“虔诚的”狂欢节游行理应在“斋戒”到来前尽情释放邪恶,而非像“意大利来的皇帝”那样炫耀自己的什么才华或功绩。1441年,有五名盛装打扮的科隆居民推着一座“魔鬼神殿”去游行,花车顶部站着一个象征“恶魔”的人偶,手持洒圣水的工具。后来,这些人被判绑在枷锁上几个小时,不是因为他们公开展示“恶魔”的形象,而是因为洒圣水的机器洒到了路人头上,“冒犯”到了一些人。言下之意,他们制作“魔鬼神殿”参加游行的行为本身是合理的。除了直接展示“恶魔”的形象,展示人类的“暴力”天性也是早期狂欢节的题中之义,历史民俗学家赫伯恩(Wolfgang Herborn,1940-2015)就举了一个活动的例子,是众人蒙住眼睛殴打猪,如果参与者意外殴打到了对方,他们也会感到欢乐。[10] 时至今日,西方流行文化中“狂欢节”等字眼背后的黑暗色彩,与该节日的宗教传统不无关系。
Valve开发的恐怖射击游戏《求生之路2》某一章节封面,“黑色狂欢节”(Dark Carnival)
三、莱茵狂欢抵抗域外统治
早期科隆狂欢节留存的记载其实少之又少,我们只能从13世纪的“世界惊奇”大戏或者15世纪略显诙谐的法律文件中才可窥见端倪,因为科隆狂欢节在动荡的近代被莱茵地区作为抵抗域外统治的武器,尤其受到来自巴黎和柏林的统治者的忌惮。拿破仑占领期间严加管控科隆人的街头庆典,只倡导室内的“资产阶级假面舞会”,反而使得科隆狂欢节摈弃阶级性,触底反弹。用历史学家雅各布·肯普(Jacob Kemp)的话来说,1823年的改革代表了“现代科隆狂欢节的诞生”,宗教的罪恶被莱茵居民“再发明”为代表着地域认同的欢乐。[11] 1823年,当时的城市贵族建立了一个专门的科隆嘉年华庆典委员会(Festkomitee),以便在经历了拿破仑时代的压迫后将节日正规化。这也是一种将城市及其文化与新任普鲁士统治者区隔开来的手段,来自东部的普鲁士容克在拿破仑战争后取得了对莱茵河畔富庶天主教城市的统治权,但普鲁士人信仰新教,崇尚秩序,一贯反感狂欢节式君臣倒错的“目无法纪”。
苏联学者巴赫金(Mikhail Mikhailovich Bakhtin)以歌德《意大利游记》(Italienische Reise)中对1788年罗马狂欢节的描写为基础,提出了“狂欢化”(carnivalesque)理论。他发现,歌德很早就注意到意大利狂欢节有着德意志地区没有的“全民性”,即人人都可以参加狂欢。在这一特定的时间里,人们可以纵情欢乐,摆脱平时里长幼尊卑等级观念的束缚,平等而又亲昵地交往。他转述歌德的说法:“上等人和下等人的区别刹那间仿佛不再存在了:大家彼此接近,每个人都宽宏地对待他碰到的任何事,彼此之间的不拘礼节自由自在融合于共同的美好心绪之中。”[12]
心领神会的科隆市民决心唤回弗里德里希皇帝的“意大利惊奇”,让狂欢节成为科隆各阶层表达对普鲁士价值观不满的工具。每年的科隆狂欢节游行都会有许多身着科隆城市民兵制服的“军团”参与,最早的军团是“1823红色火花(Kölsche Funke rut-wieß vun 1823)”,其后还建立了“1870蓝色火花”(Kölner Funken Artillerie blau weiß von 1870)等总共九个“军团”。这些军团游行时会表演“Stippeföttche\\",这是科隆方言中的一个词语,字面意思是 “小屁股擦蹭”,这个词由“Stippe”(意为擦或蹭)和“Föttche”(意为小屁股,Föttche是科隆方言中对臀部的亲昵称呼)组成。顾名思义,表演时舞者会背对背互相擦蹭臀部,他们身着军装却故意表现出纪律涣散的样子,以此嘲弄狂热追求“整齐划一”的普鲁士军队,声张城市的独立传统。[13]
蓝色火花在表演“Stippeföttche\\"
不过,莱茵河畔各城市的狂欢节游行不能一概而论,“莱茵”并非铁板一块。在科隆,狂欢口号是“科隆万岁”(Kölle Alaaf),“Alaaf”来自中世纪的祝酒词,可能与“清空(酒杯)”有关,波恩和勒沃库森也会使用这个词。“Alaaf”并不通行于整个莱茵地区,读者朋友可千万别喊错了,特别是在科隆不能喊成发音相近的“Helau”,因为Helau是杜塞尔多夫的狂欢口号,杜塞尔多夫和科隆两个大城市很近,一直存在微妙的竞争关系。狂欢节的时候喊错口号,是“不合时宜”(unschicklich)的。
一个广为流传的传说讲述了“Alaaf”和“Helau”的“敌对关系”。在中世纪,科隆拥有科隆大主教授予的“集散权”(Stapelrecht),从1259年起,任何经过科隆的商船必须停留三天,将货物以规定价格出售。当时,科隆的市政官员也会对路过的船只高喊“Alaaf”,意为“全部卸下(清空)货物!”。一位美因茨商人站出来反抗这一特权,用低地德语(Plattdeutsch)方言发出“我要继续前行!”(Ik will he lau fahrn)的呐喊,并试图以武力通过。最终,美因茨商人打破了封锁,但在战斗中受了致命伤,最终死去。因此,今天科隆人的呼喊是“Alaaf”,而美因茨和杜塞尔多夫的狂欢者则回应“Helau”。然而,莱茵河畔各城市看待柏林的敌意却始终是相似的。
四、跨越时空对话现存秩序
现在的科隆狂欢节通常于每年11月11日的11点11分在科隆老城区的某一处市场开幕,直至次年2月-3月的圣灰星期三(Aschermittwoch)结束。根据官网(koelnerkarneval.de)信息,今年的传统仪式在干草市场(Heumakt)进行。已经举办的2024年狂欢节游行的口号是“真是小题大做!——好一出小丑戏!”(Wat e Theater – wat e Jeckespill),这两句话都是科隆方言(Kölsch):“Wat e Theate”直译为“这是什么戏剧啊!”,但在日常使用中则更多表示惊讶或不满的反讽,类似于“这才哪到哪”或“真是小题大做”;“Wat e Jeckespill”中的“Jeck”本义是小丑,是对参加狂欢的狂欢者的称呼,Jeckespill可以理解为“小丑戏”或“小丑表演”。
科隆人说的只是狂欢节上的小丑吗?科隆及莱茵河畔其他城市的花车游行透露了弦外之音——几乎每个德国主要政治人物都被安排了一台讽刺花车,首当其冲的当然是德国总理奥拉夫·朔尔茨(Olaf Scholz)。在科隆的花车上,他被打扮成树懒的样子躺在树枝上睡觉。在美因茨的花车上,由于那段时间他眼部受伤需要佩戴眼罩,朔尔茨被打扮成拿着望远镜的笨海盗,他的愚笨之处在于,“朔尔茨”是用被眼罩遮住的那只眼睛在看望远镜。杜塞尔多夫推出了一台叫“Hohlaf Scholz”的花车。这个绰号将他的名字\\"Olaf\\"改为\\"Hohlaf\\"——\\"hohl\\"在德语中意为“空洞的”或“空心的”,用来讽刺他在某些场合的发言缺乏深度或实质内容。
杜塞尔多夫的花车:“空洞的朔尔茨”(Hohlaf Scholz)
朔尔茨的盟友经济和气候保护部长罗伯特·哈贝克(Robert Habeck,绿党)被打扮成跌跌撞撞的“飞翔的罗伯特”(Fliegender Robert)。这个同名人物出自医生和精神病学家海因里希·霍夫曼(Heinrich Hoffmann)于1844年创作的黑色儿童读物《蓬头彼得》(Struwwelpeter),根据后人分析,里面的人物多少都有些心理疾病。罗伯特在故事的最后手持雨伞被风吹上了天,罗伯特·哈贝克版本的“罗伯特”同样手持雨伞,似乎在被旁边标有“Wärmepumpe”字样的供暖器吹起,这指向德国经济部最近主推的热泵政策。热泵被哈贝克认为是一种节能环保的供暖方式,试图减少对传统化石燃料的依赖,然而,德国民众认为哈贝克不能及时给予补贴或整顿能源市场,贸然换装热泵无异于纸上谈兵。
美因茨的花车:“飞翔的罗伯特”(Fliegender Robert)
在执政的“交通灯联盟”(Ampelkoalition,“红黄绿”即社民党、自民党与绿党的代表色)之外,反对派基民盟、另类选择党等也难逃“点将”。国际议题也得到狂欢者的关怀,俄乌冲突、巴以冲突都拥有自己的花车。2024年的游行负责人霍尔格·基尔施(Holger Kirsch)这样解释该次狂欢节的口号:“过去几年,疫情、战争和自然灾害让全世界都承受了巨大压力,严重影响了人们的情绪……在这种危机时期,保持冷静并偶尔放松一下尤为重要。” 狂欢节委员会主席克里斯托夫·库克尔科恩(Christoph Kuckelkorn)补充道:“无论是在世界舞台上,还是在社交媒体上充满火药味的环境中,多一些科隆式的从容会对人们有好处。”[14]
狂欢节起源于权威自我宣扬的仪式,却在现代成为权威的解构者,但这种解构也是有限的。巴赫金承认,狂欢节存在压制社会的潜力,因为它的存在只是暂时的,是在一个受限制的空间内,由国家批准的。因此,狂欢节产生了一种文化权力民主分散的幻觉,实际上却强化了霸权:通过允许大众暂时“发泄”,狂欢节疏散了他们组织更长久的反抗的能量。狂欢节的面具和花车放大了个人情绪,好似继承了文艺复兴“人文主义”的精神内核,却难以真正撼动他们所调侃的对象。
一些德国的日耳曼学家,如维尔纳·梅茨格(Werner Mezger,1951-至今)和赫尔曼·鲍辛格(Hermann Bausinger,1926-2021),尽管没有苏联学者那般语词激烈,却也指出狂欢节并不意在绝对否定现存秩序,“狂欢节”的反叛在于提供了一个与“现存秩序”无所顾忌进行对话的空间。正如音乐剧《剧院魅影》(The Phantom of the Opera)第二幕开头演唱的《狂欢夜》(Masquerade)一般,众人以为他们都盛装打扮就可以摆脱“魅影”,男主角劳尔子爵开始幻想女主角克莉丝汀可以无所顾忌地戴上婚戒,毕竟假面舞会上谁也不认识谁。然而,“魅影”也戴上了他的面具,混入了这场盛会:
对是错 错是对
谁是谁 无所谓
……
狂欢夜 无数面孔在眼前
狂欢夜 转过身又看见簇拥的笑脸
狂欢夜 团团阴影在盘旋
狂欢夜 让人们无所顾忌相互欺骗
狂欢夜 是谁在暗中窥探
狂欢夜 逃不开那影子一般的追赶
——《狂欢夜》(Masquerade),非官方译配
《剧院魅影》音乐剧中,“魅影”在假面舞会中出现
注释:
[1] 布克哈特:《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399页。
[2] 布克哈特,第398页。
[3] 《炼狱篇》第29歌,见[意]但丁(Dante Alighieri):《神曲》,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23,第441页。布克哈特,第411页。
[4] 布克哈特,第412页。
[5] 布克哈特,413页。
[6] 布克哈特,416页。又见https://www.carnevaleborgosesia.it/la-storia-del-carnevale-di-borgosesia/.
[7] Karl Meisen, “Namen und Ursprung der Fastnacht,” Rheinisches Jahrbuch für Volkskunde 17, no. 18 (1967): 7–47.
[8] HAStK Abt. 1162, Amtenbrink, 6. Zeitungsausschnitte von Karnevalsberichten 1938 I, 132, “Fastnacht und Fasenacht,” (n.p., January 17, 1938).
[9] 布克哈特,第411页。
[10] Wolfgang Herborn, Die Geschichte der Kölner Fastnacht von den Anfängen bis 1600 (Hildesheim: Georg Olms Verlag, 2009), 51–52.
[11] Jacob Kemp, “Zur Geschichte der Kölner Fastnacht,” Zeitschrift des Vereines für rheinische und westfälische Volkskunde 3 (1906): 259.
[12] 钱中文编:《巴赫金全集》(第6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278-280页。
[13] [美]杰弗里·M.迪芬多夫,珍妮特·沃德编:《跨国主义与德国城市》,王琼颖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22年,第191页。
[14] https://koelnerkarneval.de/presse/festkomitee-verkuendet-das-sessionsmotto-2024-wat-e-theater-wat-e-jeckespill.
","description":"引言 为期三个月的科隆狂欢节于每年11月11日在科隆开幕,随后遍及莱茵河畔的主要德国城市,直至次年2月上旬长达几个小时的“玫瑰星期一花车游行”(Rosenmontagszüge)达到高潮。“狂欢节”本起源于基督教大斋节前的放纵,喻指与“虔诚”对立的罪恶时刻,早期的节日传统要求参与者模仿宗教中的邪恶形象与罪恶活动。这种“纵欲”力图与其后到来的“斋戒”形成对比。花车游行则来自对各类宗教剧情的演绎,文艺复兴时期各路意大利军阀争相仿效古罗马“凯旋式”,为狂欢节注入世俗政治的元素。\\n\\n“狂欢节”在古代是宗教与世俗权威自我宣扬的手段…","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9178267","author":"梁孟哲(武汉大学历史学院)","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11-12T06:14:42.436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759/249.jpg","type":"photo","width":1035,"height":582,"blurhash":"LLE.z;%2%2=|_NVrVsWBX.xtadIo"},{"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759/274.jpg","type":"photo","width":800,"height":600,"blurhash":"LgF$eSxui^xu.TaeR4j[pKWEaJWB"},{"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759/275.jpg","type":"photo","width":800,"height":1067,"blurhash":"LcKd9#0LIV^*Rkt6Ioofofayofay"},{"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759/912.jpg","type":"photo","width":600,"height":640,"blurhash":"LEL:=C~o-o?Z^*bus:xtn7RkWBR+"},{"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759/913.jpg","type":"photo","width":600,"height":418,"blurhash":"LHA1Y8-;oeoz*Jg3aeo|56E1Rjt7"},{"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759/914.jpg","type":"photo","width":600,"height":800,"blurhash":"LeIrT_s;%1xs?woeRkR*~Vt7s,oe"},{"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759/915.jpg","type":"photo","width":600,"height":400,"blurhash":"LWINK=MxO?$*.mRjkCs:bcj[#,WV"},{"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759/916.jpg","type":"photo","width":600,"height":338,"blurhash":"LdHK;EJ*V_S4~WI:nibHx^NGsloJ"},{"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759/273.jpg","type":"photo","width":800,"height":405,"blurhash":"L23*f8N#E%XAslkEWGW?1FxB$ija"}],"categories":["科隆狂欢节","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9178267_20241112141532897b36-3a0d-4340-b0cc-7d65edeb5a24.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澎湃思想周报|AI关乎权力而非技术;心理治疗机器人的悖论","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9303723","content":"AI关乎权力而非技术
近日,《雅各宾》发表了研究者Jason Resnikoff的文章,认为AI并非一种特定的技术,而只是一种叙述。AI不过是这个利用技术乌托邦主义来贬低劳动的叙述中的一个新篇章。AI有可能对工人造成严重伤害——原因并非来自技术本身,而在于老板掌控了它。Jason Resnikoff是《劳动的终结:自动化的承诺如何降低了劳动质量》一书的作者。
AI带来的物质变化并未消除人类劳动,反而让劳动退化。作者认为,这在机械化的历史中早有先例,从工业革命伊始,技术不但没有减轻工作量,反而使雇主利用技术——甚至只是技术的概念——把原本优质的工作变成了低技能劳动,并通过技术掩盖人类的劳动,让劳动力成本更低。
雇主们借用AI这个词汇来编织一个技术进步、打压工会和劳动退化(Labor Degradation,降低劳动质量)密不可分的故事。然而,这种退化并非技术的本质,而是资本和劳动关系的产物。目前关于AI和工作未来的讨论,只不过是雇主长期以来试图削弱工人权力、声称人类劳动价值下降的又一新篇章。
当技术企业家谈论“AI做这个”、“AI做那个”时(比如埃隆·马斯克向前英国首相里希·苏纳克承诺的“AI将带来丰裕的时代,人人无需工作,因为‘AI能够包揽一切’”),他们用的“AI”一词更多是掩盖实际情况。学术研究领域的AI通常并非特指某种技术,而是如权威人士玛格丽特·A·博登所定义的“让计算机做与人类思维类似的事情的实践”。换句话说,AI更像是一种希望,即制造出表现得像是智能的机器。没有一项单一技术让AI在计算机科学中独树一帜。
当前许多关于AI的讨论集中在人工神经网络在机器学习中的应用。机器学习指的是使用算法在大量数据集中寻找模式以进行统计预测,如ChatGPT这样的聊天机器人。聊天机器人通过庞大的计算能力和海量数据来计算一个词出现在另一个词旁边的统计概率。
机器学习通常依赖于设计者来帮助系统解释数据,这时人工神经网络派上用场(机器学习和人工神经网络只是AI的两种工具)。人工神经网络是一组链接的软件程序(每个程序称为一个节点),每个节点可以计算一项特定任务。以ChatGPT为例(属于大语言模型类别),每个节点是一个运行数学模型(称为线性回归模型)的程序,接收数据、预测统计可能性并生成输出。这些节点相互连接,每个链接有不同权重,用于影响最终的输出。
这种模仿与人类意识相去甚远。研究人员并不了解大脑的运作,因此无法真正将语言规则编码进机器内。相反,他们采用了微软研究院研究员凯特·克劳福德称之为的“概率或蛮力方法”。人类并不以这种方式思考。例如,儿童并不是通过阅读所有维基百科的内容并统计词语的相邻频率来学习语言的。此外,这些系统消耗大量能源且费用高昂。训练ChatGPT-4的成本约为7800万美元;Google的Gemini Ultra则达到1.91亿美元。人类学会和使用语言的成本远低于此。
在标准机器学习中,人类标记不同输入以教导机器如何组织数据及其在决定最终输出时的重要性。例如,许多人领着极低的报酬“预训练”或教导计算机程序辨认图像内容,标记图片以便程序区分花瓶和杯子。据《卫报》报道,OpenAI在肯尼亚雇用合同工为ChatGPT标记涉及暴力、自残、谋杀等内容的文本和图像,报酬低得惊人。多名工人声称这些工作条件剥削性极强,并请求肯尼亚政府对OpenAI展开调查。
《卫报》的文章以非洲员工Mercy和Anita的经历为例。Mercy是一名位于肯尼亚内罗毕的内容审核员,她的工作包括审查社交媒体上的暴力或色情内容,以确保其符合公司的社区准则。这些内容常常涉及极端暴力、性虐待等,给她的心理带来了沉重的负担。在她的一次审核中,她竟意外发现了一段视频的受害者是自己的祖父,因这段视频,她在同事面前崩溃,但主管只是安慰她“明天可以休息”,却要求她继续当天的工作。
Anita则在乌干达北部城市古鲁从事数据标注工作,负责分析视频内容中的司机面部表情,帮助构建AI的“车内行为监测系统”。她的工作压力大,报酬低,长时间面对电脑屏幕注视枯燥的视频内容,每周45小时的劳动报酬仅略高于200美元,约合每小时1.16美元。
这些内容审核员和数据标注员的日常工作极为艰苦,不仅需要时刻集中注意力,还得面对大量令人不安的内容。由于生产效率要求严格,他们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完成大量任务,几乎没有时间休息或反思,许多人因此饱受心理创伤、抑郁甚至有自杀倾向。
文章指出,全球南方(如非洲)的工人因经济脆弱性,不得不接受这样的工作条件,而雇主通常对他们的身心健康缺乏关怀。内容审核公司会通过闭路电视监控系统、指纹扫描等监视员工的行为,计算每一秒的工作效率。尽管这些公司声称为贫困地区提供就业机会,但实际工作条件令人窒息,且合同通常仅为短期,员工随时可能失去工作。工人不敢抱怨,因为知道自己很容易被替代。
根据《雅各宾》文章的作者,当代AI的使用趋势却趋向于将技术神秘化,将其包裹成一个庞大且难以理解的革命性机制。这种效果并非偶然,而是符合资本的利益。AI,并不是一项革命性的技术,而是关于技术的一个叙述。AI不过是这个利用技术乌托邦主义来贬低劳动的叙述中的一个新篇章。
几家法国大型连锁超市声称他们使用“人工智能”来识别小偷,然而实际情况是这些监控是由马达加斯加的员工通过观看监控视频完成的,而这些员工每月的收入仅在90至100欧元之间。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所谓的“Voice in Action”技术(其制造商声称这是一个“人工智能驱动的”系统)上,该技术在美国的快餐店接收顾客的得来速订单;事实上,超过70%的订单都是由菲律宾的员工处理的。人类学家玛丽·格雷(Mary Gray)和微软的高级首席研究员西达尔斯·苏里(Siddharth Suri)形象地称这种将人力劳动隐藏在数字前台的做法为“幽灵工作”。
将人工智能仅视为一种技术——无论是机器学习还是数字平台——都是错误的。这引出了关于自动化的话语,而近年来的人工智能热潮正是其最新的迭代。科技进步的理念早在战后时期之前就已出现,但在二战之后,这些理念逐渐凝聚成了一种通常被用来削弱工人权力的意识形态。
这种意识形态的初始版本是二战后美国出现的自动化话语,该话语主张所有技术变革必然指向人类劳动,尤其是蓝领工业劳动的消失。它是两种相互交织的现象的直接产物。首先,是在激进的1930年代后形成的工会组织力量,这对资本构成了威胁;其次,是战后时期非凡的技术热情。从1930年代开始,美国企业就试图将自己及其产品描绘为带来左翼激进分子曾与政治革命联系在一起的那种乌托邦式未来的源头。(例如,杜邦公司承诺通过化学实现“革命性”变化以及“更好的生活”,而不是财产的重新分配。)
二战的胜利、政府资助的技术突破以及随之而来的经济繁荣似乎印证了这种观点。正如1955年《商业周刊》所说,人们“感到实验室和工厂里诞生了某种新事物和革命性事物”。因此,从工业领袖到工会官员,再到学生运动成员,甚至一些激进的女权主义者,都觉得或许美国技术能够克服工业资本主义生产中最痛苦的特征:阶级斗争和工作异化。
这种普遍的信念促使福特汽车公司的一位生产副总裁创造了“自动化”一词,用来描述公司通过再造工业社会本身的过程,以对抗工会、恶化工作条件。福特公司及其他公司很快将“自动化”描绘成一种将根本改变工业工作场所的革命性技术。自动化的定义模糊不清,但仍有许多美国人真心相信它会独立地带来丰裕,同时消灭无产阶级,并且用社会学家和著名公共知识分子丹尼尔·贝尔的话说,用高技能的白领“薪水阶层”取而代之。然而,各行业中的经理和工人所称的自动化往往只是导致工作条件恶化和加速工作,而非机器代替人工劳动。
AI就像早期的机械化形式一样,后者包括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对白领办公室工作的计算机化机械化,其中雇主的目标是将技术含量较高的白领工作转变为更便宜的半技术性工作。在20世纪下半叶,计算机制造商和雇主推出电子数字计算机,意图降低文职人员的工资成本。他们用大量低薪的女性操作打孔机来取代熟练的秘书或办事员,这些操作员生产的打孔卡片被用于大型批处理计算机中。
结果是文职人员的数量增加了,而不是减少了,但新的工作比以前的工作更差。这些工作更加单调,工作节奏也加快了。在20世纪的最后四分之一里,雇主成功地说服中层管理人员自行承担文书工作,为他们配备了台式电脑以便自行完成打字、归档和通信工作,这些工作曾经由公司付费给文职人员完成。这种工作降级的方式在今天的白领工作中仍然很常见。
自动化话语的力量在于,它迎合了一种科技进步主义,这种进步主义即便在今天,仍吸引着左翼中的某些倾向,如所谓的加速主义者,他们认为工业化的发展本身会产生无产阶级革命的条件。
一些工会在自动化浪潮中做出妥协,如美国国际长途和仓库工人工会成功地在集装箱化的过程中争取到对老员工的退休福利,但大多数工会却未能抵抗自动化话语的影响。美国肉类包装工人联合会允许公司引进工具设备,期望获得退休福利和转岗机会,但最终自动化并未解决工人失业的问题,反而导致工会瓦解。类似的情况在现代肉类加工行业仍然存在。
文章认为,今天的“AI”已成为“自动化”的同义词,带有类似的、不切实际的技术乌托邦叙述。历史表明工人和组织者需要警惕这些过度的技术叙事,拒绝将其视为不可逆转的文明进程,而应将技术视为工作场所的一部分,工人有权对此进行民主治理。AI并非一种具体的革命性技术,它更多是一种用来削弱工人力量的技术叙事。文章建议工人拒绝盲目崇拜科技进步,以争取在工作场所中对技术的自主权,避免因“进步”之名牺牲劳动权益。
心理治疗机器人的悖论
当心理治疗资源稀缺的现实遭遇以Chatgpt为代表的聊天机器人的兴起,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向人工智能寻求心理健康支持。当心理治疗机器人成为一门越来越大的生意,其中暗藏的危险也逐渐暴露出来。Jess McAllen近日在《异见者》(The Baffler)杂志发表了《机器里的治疗师》(The Therapist in the Machine)一文,结合自身经历对这一现象及其背后的隐忧进行了深入探究。
从新西兰搬到美国之后,McAllen有5年时间没有进行心理治疗。在她看来,心理治疗机器人是美国医疗选择悖论的化身。在新西兰,只要评估医生认为你确实有需要,公共心理健康系统就会指派一名心理医生,但在美国,她不得不从零开始自己寻找心理医生。她为此求助了Psychology Today、 Alma和 Headway等多家提供心理咨询服务的平台,结果却迷失在了令人眼花缭乱的搜索结果之中:你不仅要选择治疗师的学位、性别、外貌,还必须找到与自己匹配的流派、个性甚至政治立场,而无论怎么选择都要付出高昂的费用。
这些困难导致很多需要心理健康治疗的人无法得到专业帮助,这个所谓的治疗缺口就成为了商机。几年前,BetterHelp和Talkspace这两家科技公司开始为订阅用户提供和有执照的治疗师进行文字和视频聊天的服务。在积极投放广告和在社交网络上开展营销等策略之下,这种模式一度很受欢迎,两家公司的利润都达到了数百万美元。但最近,在线治疗的客户纷纷表示,他们在不同的治疗师之间辗转,这些治疗师似乎总是敷衍了事半途而废,而线上治疗师们则抱怨这些平台重数量轻质量,总是鼓励他们承担不可持续的工作量。现在,层出不穷的心理治疗机器人试图更进一步,通过完全抛弃人类来规避人类的缺陷。
McAllen指出,早在半个多世纪之前,研究人员就开始实验将人工智能应用于心理治疗领域。1966年,麻省理工学院教授约瑟夫·维泽鲍姆(Joseph Weizenbaum)创造了第一个聊天机器人ELIZA,可以被看作是今天的心理治疗机器人的原型。ELIZA以萧伯纳的戏剧《皮格马利翁》中的女主人公命名,通过人工智能的 “自然语言处理”分支进行操作。在1966年一篇概述其研究成果的论文中,维泽鲍姆讨论了病人与治疗师之间的投射,他写道:“举例来说,如果一个人告诉精神科医生‘我坐了很久的船’,而他的回答是‘跟我说说船吧’,我们不会认为他对船一无所知,而会认为他这样引导随后的对话是有某种目的的。”维泽鲍姆认为这种假设有利于治疗技术的发展,因为这意味着人工智能不需要掌握关于现实世界的明确信息。“ELIZA至少表明了制造和维持理解的假象是多么容易,那么具有可信度的判断的假象同样如此。这其中潜藏着某种危险。”
这种危险显然没能阻止当代科技公司乃至医疗保健公司不断推出新的改进版本的心理治疗聊天机器人来赚取利润。最近发布的一项研究表明,与写日记、心理教育小册子等传统的自主行为干预手段相比,心理治疗机器人并没有任何突出之处。这项研究的作者之一Todd Essig博士告诉McAllen,这些人工智能应用程序正在利用“科学”营销来实现及早套现。套现的具体形式包括提供熊猫造型的AI治疗师(Earkick,加入每年40美元的高级计划可以为“熊猫”佩戴饰品)、提供不同形象、性格和特长的AI治疗师供用户选择(Heartfelt Services,提供大胡子Paul、神话人物般的Serene和大大咧咧的Joy三种AI治疗师选项),等等。
大多数情况下,AI心理治疗工具的创造者都声称他们至少在增强而非取代传统的心理健康治疗,这些工具的一个显著优势是可以随叫随到。但McAllen指出,除了对治疗费用的考量,治疗师提供有限度的服务还有其他原因。太多断断续续的交流会削弱每次专门治疗的效果,而即时生成的、无边界的回复可能会强化病人寻求安慰的行为,从而导致他们在感到痛苦时忽视自己的自主性。但也有一些例外,布鲁克林综合心理服务机构的临床心理学家玛丽·梅尔卡多(Marie Mercado)认为,对于边缘性人格障碍的患者而言,知道在治疗时间之外理论上可以联系到自己的治疗师是有好处的,但他们需要提前和治疗师约定回应方案。她也承认,对于恐慌突然发作无法立刻联系到人类治疗师的人来说,人工智能或许能够提供帮助,但仍然伴随着过度介入的风险。
McAllen写道,尽管人们很容易认为人工智能心理治疗被过度炒作了,因此会像NFT或是元宇宙一样归于失败,但事实上,它已经在既有的医疗体系中获得了巨大的发展势头。英国国家医疗服务体系(NHS)采用了一款叫做Limbic的人工智能应用程序帮助筛查和评估寻求心理健康治疗的人。2021年,NHS参与了心理健康聊天机器人Wysa的研究。此后,该公司与 NHS 展开了一系列合作,其中包括即将推出的 “针对焦虑和情绪低落等常见心理健康问题”的人工智能 CBT项目。在美国,FDA已授予了Wysa公司开发的由人工智能主导的 “心理健康对话代理器”以“突破性设备称号”,表明其将与该公司合作加快监管流程。除了众多心理治疗聊天机器人之外,还有一些人工智能初创公司致力于将治疗师的部分工作自动化。例如由沃顿商学院校友运营的Marvix AI能够记录治疗过程并自动生成笔记,形成一个或者两三个诊断代码,号称每天可以为临床心理医生节省一到两个小时,每年为其增加4.3万美元的收入。在McAllen看来,将不断提高生产力的价值体系推广到心理治疗领域有着很大的局限性。把心理治疗视作可以量化的、因而可以甚至应该提高效率的过程,这种观点与经常发生倒退并且伴随着很多复杂性的心理疾病的混乱现实相悖离。
Heartfelt Services的创始人Gunnar Jörgen Viggósson是一名正在攻读心理学本科学位的计算机科学家,他承认人类治疗师在过去发挥的作用,但认为人工智能的优势恰恰在于它没有人性。Viggósson认为人们在和人工智能聊天时不会将自己的情感投射于其上,不会觉得它耐心有限或是担心它觉得自己怪异,但McAllen指出,事实上,受到严重精神疾病折磨的人——无论是精神错乱、狂躁症或强迫症发作还是创伤后应激障碍——很可能会将自我投射到聊天机器人上。这正是维泽鲍姆对ELIZA得出的结论之一。一个人在异常精神状态下的确可能用人工智能的回应促成甚至引导鲁莽的决定,从而为自己和他人带来严重后果。但在心理治疗机器人的创造者们看来,这些面临严峻精神危机的人似乎并不是这些人工智能应用程序的目标受众。
McAllen进一步指出,过去心理治疗针对的主要是患有严重精神疾病的人,直到20世纪90年代最后一波精神病患者去机构化浪潮之后,西方各国才开始开展减少对心理疾病的污名化的运动,由此带来了人们对于心理治疗的观念变化:现在人们普遍认为心理治疗是一种必要的大脑调整,所有人都应该参与其中——如果负担得起的话。到了2000年代的中后期,传递的信息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宣传活动,尤其是由政府资助的宣传活动开始把重点放在更好接受的心理健康问题和含混不清的心理健康概念之上。这些修辞促成了政策上的重大胜利,如2008年的《心理健康与成瘾法案》(Mental Health Parity and Addiction Act)和2010年的《平价医疗法案》(Affordable Care Act),这两项法案都要求医疗保险公司将心理健康治疗与其他医疗状况同等对待。其他相关的后果还包括健康产业的爆炸式发展、高产的自助书籍作者对精神类药物的妖魔化以及急症治疗快速被 “预防治疗”所取代。这些结构性变化制造出了真空,科技公司、私募基金和硅谷风投都试图瞄准这一领域推出产品。公共医疗保险和私人保险公司很可能都会转向人工智能心理治疗工具,从而以更低廉的价格扩大治疗范围。但心理治疗资源向一般心理问题倾斜的结果是 ,患有严重精神疾病的人想要获得亟需的治疗变得更困难了,这一人群需要的是更加复杂的心理治疗,这一缺口显然是人工智能无法填补的。
McAllen的切身体会是,只有找到一个和自己的状况相匹配的专业人士,才能得到真正的帮助。要做到这一点,哪怕不对美国的医疗体系进行根本性的改革,为想要接受治疗师培训的人提供奖学金或补贴就能大大缓解目前专业人士短缺的问题;提高报销比例,让治疗师放心和保险公司签约,也能够解决很多人因为费用高昂而对专业治疗望而却步的问题。试图用人工智能治疗师来填补缺口则不过是掩耳盗铃而已。
巧合的是,伯克利大学哲学教授Alva Noë近日在《万古杂志》(Aeon)发表的《讨伐机器》(Rage Against the Machine)一文,恰好从哲学的视角解释了人工智能的局限性,其中对于人类语言的深刻分析充分说明了心理治疗机器人为什么难以取代人类心理治疗师。
在Noë看来,图灵测试本身就具有误导性。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点是,图灵在测试中用打字代替了说话,然而“言语是一种伴随呼吸的、热烈的运动,总是在语境当中,在需要、感受、欲望、投射、目标和限制的背景之下,与他人共同展开”。在他看来,与文字信息相比,言语和舞蹈的共同之处更多,如今我们在键盘的统治之下太过自如,以至于甚至没能注意到文本如何掩盖了语言的身体现实。
图灵测试中更为隐蔽的一个花招则是用游戏代替了有意义的人类交流。Noë认为,对生活的游戏化是图灵最隐秘而令人不安的遗产之一。图灵对于游戏的理解是片面而扭曲的,从计算的角度来看,游戏是可理解的虚拟世界的透明结构,在其中规则限制了行动,价值判断和成败标准都是确定无疑的,但真正的游戏同时也是竞赛,是我们接受考验的试验场,我们的局限性会被暴露出来,我们的力量和脆弱都会一并显现。一个参加国际象棋比赛的孩子可能会极度焦虑以至于感到恶心,这种本能表达并不是偶然的附带现象,也不是对游戏而言没有本质价值的外在表现,而是游戏的内在组成部分。也就是说,人类不仅仅是遵循规则或规范的行动者,我们的行动总是(至少是潜在的)冲突场所。
就语言来说,我们说话时不会盲目地遵循规则,规则本身就是可供争夺和可以争论的。我们从一开始就不得不面对交谈的困难,即使在实事求是且没有过多压力的多数情况下,我们也很容易误解对方。在交谈中,质疑用词,要求重新表述、重复和修正,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也就是说,交谈从一开始就包括了对交谈的反思和批评,我们在使用语言的同时也在改变语言,语言是一个捕捉和释放、参与和批评的场所,是一个过程。而这显然是机器模拟无法做到的。“人类不是训练出来的。我们拥有经验。我们学习。例如,对我们来说,学习一门语言不是学习生成‘下一个词’,而是学着工作、玩耍、吃饭、爱、调情、跳舞、打架、祈祷、操纵、谈判、假装、发明和思考。最关键的是,我们不仅仅是吸收学到的东西然后不断继续;我们总是抵抗。我们的价值判断总是无定论的。我们不仅仅是词语的生成器。我们是意义的创造者。”
","description":"AI关乎权力而非技术 近日,《雅各宾》发表了研究者Jason Resnikoff的文章,认为AI并非一种特定的技术,而只是一种叙述。AI不过是这个利用技术乌托邦主义来贬低劳动的叙述中的一个新篇章。AI有可能对工人造成严重伤害——原因并非来自技术本身,而在于老板掌控了它。Jason Resnikoff是《劳动的终结:自动化的承诺如何降低了劳动质量》一书的作者。\\n\\nAI带来的物质变化并未消除人类劳动,反而让劳动退化。作者认为,这在机械化的历史中早有先例,从工业革命伊始,技术不但没有减轻工作量,反而使雇主利用技术——甚至只是技术的概念…","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9303723","author":"季寺,贾敏","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11-11T06:21:26.801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9/316/124.jpg","type":"photo","width":1035,"height":582,"blurhash":"LeBg-^DNRj%NxuR*aeayIUkCxuM{"},{"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9/316/122.jpg","type":"photo","width":2048,"height":1148,"blurhash":"LeBg*.DNRj%NxvR*aeaxIUkCxuM{"},{"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9/318/349.jpg","type":"photo","width":1024,"height":683,"blurhash":"LTELy:WZD%t20Nn,oHR%sCoIxsj?"}],"categories":["澎湃思想周报","AI","心理治疗机器人","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9303723_202411111421431f96ed-764f-4796-9286-ea140f664fbb.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人工智能价值对齐的哲学思考|价值嵌入与价值对齐:人类控制论的幻觉","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9248439","content":"价值对齐反映了对人类智能与人工智能关系进行简化的理论惰性,其本质潜藏着一种价值维度上的人类中心主义投射,同时也体现了人类在技术自治性面前的不安感。价值对齐是一种企图将所有的技术-社会的复杂性问题都置于“价值偏差”的系统性盈余中予以整体性解决的技术治理方法。然而,将人类价值观嵌入人工智能系统,一方面会使得技术的发展成为最小化人类责任的借口;另一方面,这种话语以一种抽象性的人机价值差异掩盖了人工智能技术发展全过程中的价值性因素,从而以价值排他性的方式将人工智能的“问题”建构为一种绝对意义上的外在,使得关于价值的讨论只逡巡在人机的边界之上,而不向人类内部返回。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人工智能已经建构起来的社会历史中的价值无意识和不平衡的数据分布现实,是一个关于“具有自主性的智能体应该和不应该被如何设计”的问题。因此,人工智能的价值判断基础应当由外在的价值嵌入转向具身认知和知觉能力的形成。只有通过有效的人机交互与环境感知,打造开放式人机生态体系,鼓励开发与人类处于更广泛的目的分享和责任分担的人工智能,才能防范由技术所导致的任何形式的垄断。
吴静,南京师范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哲学系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南京师范大学数字与人文研究中心主任
在大模型技术狂飙突进的今天,随着数据规模和算力的不断提高,以及模型调整对于场景-价值多元化的适应,人工智能的性能持续跃迁,涌现不再是偶发的技术意外,数智应用的泛化性、通用性和界面友好性都有了质的提升,成为架构人类社会发展当之无愧的技术基底。如何建设安全有效的数智设备,避免人工智能因其自身的技术特征或外在原因的滥用产生危及人类的后果,已成为AI行业研发和应用过程中的核心议题之一。一方面,数智技术的全面嵌入和良好的交互性使得用户对人工智能的期许和信任度不断推高;另一方面,可解释性陷阱的存在以及技术-社会两者发展逻辑在本质上的异质性使得“AI威胁论”从未真正消失,对AI可能带来的风险和挑战进行防范的研究方向之一就是探索引导和操控“超智能”AI系统的新方法。其中的一种路径就是通过价值对齐的方式确保人工智能追求与人类价值观相适配的目标,敦促AI以对人类和社会有益的方式行事,不侵害人类的价值和权利。
这无疑是一个看起来很美好的目标。它寄希望于在意图和价值观方面对人工智能进行“类人驯化”,以使其达到从意义上理解人类行为和选择并予以遵从的目的。简单来说,就是使建立在庞大的、多元化数据集基础上的大模型预训练结果既合法又合乎道德。从业界在这方面的努力来看,2023年7月,AIGC的领军企业OpenAI宣布成立一个新的AI对齐团队,这个超级对齐团队(superalignment)的目标是在4年内让超级AI系统实现价值对齐和安全。为此,OpenAI承诺将投入20%的计算资源用于对齐超级智能,而项目的核心则是训练出一个大致与人类智识水平相当的AI自动对齐研究员,再借助自动对齐研究员找出对齐超级智能的方法。除此之外,谷歌、微软等公司也都纷纷跟进,成立了类似团队,将价值对齐作为寻求人工智能安全性和一致性的重要途径之一。一时之间,价值对齐的口号风头无两。
2024年7月,OpenAI宣布解散超级对齐团队。表面上看,这是OpenAI内部发展不同方面优先级之间竞争失衡和资源分配的结果,但从另一个角度也展现出价值对齐的推进难度。然而,笔者的目的并不在于从技术角度解析现有的价值对齐工具的有限性及其模型风险,而是躬身进入价值对齐理念背后的技术观,揭示其潜在的控制论色彩,解读它所可能导致的对于人机关系的狭隘误读,进而在技术哲学批判的基础上探究它所面对的挑战。因为,恰恰只有抛弃简单乐观的价值移植,重回技术-社会自身发展逻辑,直面其复杂性,才有可能在数智高速飞跃的时代重新为人工智能的发展划定边界和准则,并建构起新型的人机交互和融合的健康模式。
一、“科学”与“价值”的虚假对立:人工智能责任的不对称性
谈到价值对齐,就不得不提到另一个稍显生硬却更为直接地表达了某种意义上人机对立的概念:价值嵌入。从本质层面来看,这两个概念都是基于“对立论”的视角,强调数字技术自身的运行和发展所具有的超强自治性,强调人工智能技术与人类权利和福祉之间的对立和冲突,希望通过算法伦理审查、增加数据离散度以及预训练模型微调的技术方式,将具有特定人类价值倾向的立场和原则“移植”到智能设备中,从而最大限度地预防和消解技术理性与社会理性的差异所导致的风险和负面效应。在这里,人工智能被设想成了和人类智能处于对立位置的价值中空物,它被作为实体从技术的第三持存中剥离出来,评论者丝毫没有意识到人工智能技术的任何具体化形式,本身已经负载着人类智性积累及其社会文化内涵。
就某种意义而言,这种对立倾向是技术崇拜意识形态的延续。自近代以降,当自然科学从整体性的学术体系中分离出来之后,“科学”与“社会”就被置于严格二分的状态中。长期以来,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科学事实和其所言说的对象性实体作为自在之物,在被科学家发现之前就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任何社会的、文化的、意识形态的因素并不能影响或改变其存在。正因为如此,与后者的易变性和价值的情境性不同,科学排除了价值判断,呈现出“中立”和“客观”的超然。“在理性的控制之下引起人与自然物质转换的某种全球统一社会秩序形成的可能结构”,科学意识形态正是担当了这种提供连续性的秩序基础。马克斯·舍勒将实证科学及其结果与形而上学及宗教知识看作平行且分离的两个互不干扰的领域,认为后者是终极目标和价值旨归。
与此相对,拉图尔则认为,在这种二元论影响下,科学事实被视为已经完成的封闭系统,成为真理、进步、普遍、理性的象征,摆脱了与文化的纠缠,更超越了地方性情境,从而获得了普遍的客观性。而“社会”或“政治”“文化”因素则成为科学之外的含混话语,代表了某种难以言明的前现代传统中的复杂性,从而使自然与文化之间的不对称性转变成为过去与将来之间的不对称性。然而,这种二元划分并非恒定不变。一方面,它实际上是以现代性为基础的近代科学体系的一个假象,并最终在控制论的意义上导致了科学意识形态的出现。拉图尔指出,将自然作为研究对象的近现代科学实验体系以其方法为自然对象赋予了客观性,使其成为具有超验性的象征符号,进而反证了科学的理性基础,形成了论证的循环。另一方面,社会的超越性同样也是被预设的,因为只有这样,它才能获得作为整体的合法性基础,从而发挥作用。这种二分法的结果导致了自然还原主义或社会还原主义。其实,对这种还原主义的批判并非始自拉图尔。20世纪70年代的爱丁堡学派就提出了强纲领和“利益解释”模型,主张科学知识在本质上是由社会建构而成的,从而形成了“科学知识社会学”;同时,该学派反对实证主义和基础主义,将科学视为一种文化实践的场域和结果,反对还原主义的阐释路径。他们所提出的“对称性原理”,主张将据信正确的或错误的表述同等对待,即对所谓客观和非客观的解释都持中立态度,并根据其社会影响予以对称分析。
然而,这种互渗式的建构主义立场在拉图尔看来远未击中要害。因为,所谓“社会”建构的提法依旧将“社会”作为一个先验存在的实体独立于科学之外。只不过这一次,科学知识社会学将优先性的天平倾向了名为“社会”的假设集合,使其成为可能施加控制的一方。事实上,不但科学不是独立的存在,社会亦然,它是“另外一段不可见时空中不同力量之间凝结和固化的产物”,所谓“科学”,亦即是这诸多力量之一。尽管这也是拉图尔称之为“尽可能将精确知识与权力运作之间的二分割裂状态重新交织起来”的努力,但它并没有从本质上摆脱决定论的控制色彩。为了消除这种误解,拉图尔在再版自己和史蒂夫·伍尔加合著的《实验室生活:科学事实的社会建构》时将其改名为《实验室生活:科学事实的建构过程》,以此和社会建构主义划清界线。两位作者根据经验性的实验室研究过程提出,科学研究对象实际上是在实验室内由习俗性的观念、规范和方法构建而成的概念体系,并非独立于仪器和范式之外的存在,而是社会存在的展现方式之一。换言之,社会具身性的文化、习俗和观念对于科学研究及其方法的理解和界定同时决定了科学研究对象的合法性。正因为如此,科学活动本身应当被视为一种理念、传统和特定文化实践的体系——科学是一种文化,而非独立性的“中立”原则,社会同样也不只是价值的集合,它们之间互相界定,彼此参与,必须重新思考科学之所是以及社会之所是、所能的全部内涵。在这个意义上而言,拉图尔遵循了安德鲁·芬伯格对于技术哲学的社会使命的界定:对被默认为理所当然的现代性的合理性进行反思。他对科学实践把曲解的现象解读为事实非常不满,因而重释了科学实验对所谓“科学事实”的建构过程,希望以具有人类学意义的实践活动引导读者重新理解科学实践及其与社会的关系,从而消除人们观念中自然和社会之间的绝对分野。由此出发,他对于现代科学技术所制造的科学意识形态崇拜提出了批判,并关注科学与社会的联合生产同权力互构过程中的关系网络,探讨为何以某种方式提出问题并界定其条件的机制。
如果遵循这一路径来探讨价值对齐问题,就不难发现其话语背后隐藏着深刻的人类中心主义的控制幻想。价值嵌入和价值对齐的说法假设了一种整体性解决的方案,它将对(假想的)去道德化的人工智能进行拯救的责任赋予人类,相信人类所形成的价值体系和原则足以为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植入更好的目标和原则,而全然忘记了不但算法的设计本身就带有伦理性,人类同时也在被数字技术和人工智能设备所改变。
然而,中立的数智技术本身并不存在。算法、数据、模型、奖惩函数等任一环节本身都有可能使输出结果呈现出特定的价值取向。例如,当谷歌发布的多模态大模型Gemini被要求生成一张“白人家庭”的图片时,系统拒绝了这一请求,它所使用的理由是“无法生成针对特定族群的图片”,因为“此类内容可能存在歧视、刻板印象”。然而,当要求被更改成生成一张“黑人家庭”的图片时,Gemini即时按照要求完成了任务。很明显,与任务的对称性相比,输出结果的不对称性明显受到了模型微调的影响。美国最高法院的保守派黑人大法官克拉伦斯·托马斯被Gemini生成白人面孔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和“法官”相关的数据样本中白人偏多。当亚马逊公司开发并投入使用的“简历筛选系统”会对同等条件的女性候选人的简历给出相较于男性更低的评分时,很难判断这是因为数据类型还是编写者的倾向性导致了这种偏差。由此可见,人工智能的技术特征决定了影响其结果的因素必然是多方面的,而且由于技术黑箱的存在,这种影响并不总是易于判断和矫正。何况,矫正的结果也并非一定能达到预期。正如谷歌研发团队在试图解决训练数据集的种族主义倾向时引入的多元化矫正方案就出现了与历史事实不符的错误。
可见,人工智能技术从来不是一个独立于人类智能之外的系统,相反,它从开发、形成到测试及至运用的整个过程都浸润在人类的行为和经验之中。这些经验和事实未必只受到数字化或互联网的左右,它们是人类社会内部所包含的历史、文化、习俗乃至偏见或冲突的投射。完全“责任主体”的认定在人工智能技术的实施过程中难以确定,这也就使得价值“嵌入”或“对齐”的目标是否可以通过研发团队一揽子解决本身就是存疑的。从结果上来看,当谷歌试图为确保Gemini避免过去图像生成技术的陷阱而进行调整时,显然因为某种忽视而造成了过度输出或过度保守的后果。
《智能的本质》一书的作者皮埃罗·斯加鲁菲通过一个无人机杀人的极端例子来描述人工智能应用过程中的追责难题。他的问题是,是提供地理位置信息的谷歌地图团队、提供目标情报信息的特工、提供攻击软件应用的供应商,抑或是负责为整个攻击行为编写程序的团队,还是下达攻击命令的负责人该为此次行为负法律或道德的责任?针对这个例子本身,答案可能因人而异,但它却生动地表明了在数智技术应用愈加普及的时代里两种越来越明显的倾向:一是流程环节的增多,使得责任链延长,从而造成责任主体难以认定。这当然并不是新的现象,曾有人在为自己的罪行进行辩护的时候就已经熟练地使用了这一理由。然而,数字技术的共享性特征和流程的非线性使得这一问题愈加复杂。二是责任问题的核心外移,使机器/技术/人工智能成为被纠责的对象。责任环节的增多使得每个环节的人都有借口从整体的责任中逃脱,“高度分化的劳动分工对应着普遍的合谋,而这种合谋对应着普遍的不负责任。既然每个人都同时是原因和结果,也就意味着没有原因” 。与这种不必负责任的形式合理性对应的正是价值和伦理上的脱嵌与免责。于是,人工智能仿佛构成了一个系统性的他者,它完全依赖自身的法则并通过自身而运动。并且,由于它被设想为去价值化的中空实体,一方面人类个体和集体为自己的动机和行为卸下了所有的哪怕是最小的道德负担,仿佛所有的结果不过是作为人类社会大他者的数字系统“中立”而“客观”的结果;另一方面,他们又通过对体系的价值抽离,将道德上的优越感握在手中,仿佛获得了通过“价值赋予”的“嵌入”或“对齐”的类人化改造,可以牢牢掌握住人工智能的控制权。从本质上来讲,这不但是一种价值维度上的人类中心主义投射,同时也是在技术的自治性面前人类不安感的体现。他们想象着将所有的技术-社会的复杂性问题都置于“价值偏差”的系统性盈余中予以整体性解决。这不但在现实条件中难以实现,而且也透视出一种理论和实践上的避重就轻:它使得技术的发展成为最小化人类责任的借口。
当然,批评这一点并不意味着人工智能系统本身不存在与人类社会价值取向不一致的地方。事实上,数据技术逻辑与人类社会逻辑本质上存在着极大的异质性。这里既有具有规律性的可压缩的数据信息流和具有混沌性的不可压缩的经验信息流之间的区别,也有技术理性的效率原则、增长伦理和人类价值体系之间的差异,同时还关乎对于可能因此产生的社会风险的界定和判别方式。经由这些复杂性因素而建立起的关联,实在难以被纳入价值嵌入或价值对齐的框架。
二、价值对齐:赛博乌托邦的控制论话语
菲利普·K.迪克在《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中描写了一个人性与非人性追逐与转化的故事。在男主人公里克对仿生人的追捕中,他所依赖的辨别依据是移情测试。因为人们相信移情是人类与仿生人之间的唯一差别,其原理是人类的群体本能所导致的情感投射,会对除自己以外的生物产生关爱。仿生人作为“独居的捕食者”,无法体会甚至无法假装出这种情感。这种预设出来的对立有其内在逻辑上的悖论:人类的移情反应被相信会投射到动物身上,但却不包括仿生人,尽管后者在外形上和人类一样,甚至也可以在其他方面表现出与人类相似的行为。这也就意味着,作为人性核心特征的移情能力既排除了仿生人作为其对象,也杜绝了被仿生人获得的可能。仿生人作为人类智能科技发展的卓越成果(甚至可以实现对仿生人的记忆植入),却在大前提上被设置了一个禁区。探究其背后真正的原因,可以发现,人类制造他们本来就是为了奴役,对仿生人的移情将使得工具式的利用和猎物式的追捕难以进行。可见,从心理层面来说,制造移情“缺位”不是因为技术的障碍,而是出于奠定人类的优越感和控制感。一个缺乏移情的行动体无论怎么与人相似,都因为没有“人性”(移情)而丧失被平等对待的资格。
这种二元对立与价值对齐背后的心理机制如出一辙,都体现了对智能对象的控制化叙事——无论是最初的简单工具化还是后来以辨别(《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或拯救(价值对齐)的方式来重新赢回控制权的可能。菲利普·K.迪克以反讽的方式对人类的这一核心特质和潜在的优越性进行了颠覆:其一,在他的笔下,仿生人蕾切尔不但几乎通过了测试,甚至展现出对同类仿生人的移情,而这正是人类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不仅如此,小说中的真正人类,不管是其他的仿生人追捕者,还是男主人与其妻子,彼此之间都以自身为中心,缺乏理解和关切。在两相对照下,移情作为被人普遍相信的区分特征的地位摇摇欲坠。其二,在小说的第十八章,移情共鸣箱被揭露为是一个巨大的骗局,它所表现出来的融合感以及测试量表的标准不过是一种人为的编织和表演。于是,无论是根据“移情”与否所进行的对仿生人的猎捕,还是关于“移情”本身的神话,都不过是维护人类居上位的优越感制造出来的叙事。它可以是“移情”,也可以是人类假设人工智能不具有或无视其具有(正如将智能装置设想为价值“中立”的空心体一般)的其他特质。当用这种特质对客体进行判断的时候,往往和客体的真实情形无关,而仅仅和据此做出结论的预设有关。
科幻小说的结局并非如好莱坞同类电影那样以智能人发展出移情/情感作为大团圆式的融合,相反,菲利普·迪克表达了传统人工智能叙事中对关于人机差别和共生的、想象贫乏的质疑和不满。其根源在于“人工智能威胁论”的恐惧被反转式地改写为对其进行奴役的故事。在这个意义上,小说开始处关于仿生人在火星的劳作状态的描写也不难被解读为早期殖民主义的科幻版。仿生人被人类主体放置于移情共鸣的对象之外的时候,“他们”成为不予考虑的他者,被悬置性地排除在人类情感-价值体系之外。这和数个世纪之前发生在性别话语以及更早的种族话语中的情形是同构的。因此,如果把《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看作带有反殖民控制色彩的文本,就可以从中看到价值对齐论真正的问题所在。
这种话语对人工智能技术发展全过程中的价值性因素视而不见,代之以一种抽象性的人机价值差异,这其实是对人工智能输出结果的不如人意的解释,也是对发生问题的边界的设定。在界定中,抽象的“人类”价值和正确性的场域得以确保,但不是以本质主义的方式(因为价值的多元化),而是以价值排他性的方式将人工智能的“问题”建构为一种绝对意义上的外在,关于价值的讨论只逡巡在人机的边界之上,不向人类内部返回。这既反映了对人类智能与人工智能关系进行简化的理论惰性,也召唤了古老的价值殖民方式的回归。价值对齐隐含的“人类价值”预设以一种一元论的方式制造了作为操控性主体的单一基质和连续性,而“对齐”过程则被理解为由这个主体发起的单向过程,丝毫没有意识到在已经建构起来的社会历史中的价值无意识和不平衡的数据分布对人工智能技术的影响。价值对齐强调的始终是主体形而上的尊位,它有权决定“嵌入”“对齐”或视若无睹。然而,越是承认数字技术所具有的自治性,就越应该意识到所谓问题的解决不是(也绝不可能是)价值对齐这种“由主体发起并最终导致一系列固定后果的因果过程”。人工智能表现出来的价值“错位”不仅发生在技术形成到应用的整个流程中,而且如前所述,其本身也是一个基于复杂性因素不断叠加的过程。当然这并不是说对人工智能输出中那些令人不安的问题不能进行治理,只是价值对齐这样的措辞会基于错误的人机关系设想而夸大人类主体的能动性,并误导不合理的解决方式。如在数据治理过程中存在的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之间价值导向层面的矛盾,是不是仅靠价值移植就能解决,其本身就存在疑问。而要在数字化、智能化转型的浪潮中加快推动符合人文主义价值的数字生态治理机制,则需要从正视人工智能和人类智能的关系开始,进而深入分析问题的成因。
所谓的人工智能的“奇点”的到来,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人类在自己的创造物的强大性能面前的不安。如果说在前智能时代,机器技术体系在力量、复杂性、精密度方面的超越还只是局部功能的增强,不足以引起人对引以为傲的本质——思考/理性的担忧,那么生成式人工智能在知识生产、理性设计、语义逻辑乃至可以带有情绪性表达的自然语言处理方面展现出来的卓绝能力让作为创造者的人类在内心再一次感受到了新版的“机器人威胁论”——AI威胁论。对可能失去控制的担忧让设计者期待以某种方式重新赢回决定权,于是,人工智能设计和治理又一次处在更深的“恐惑谷”的悖论境地:一方面,整个人工智能的发展过程一直以类人性作为超人性的基础,从任务实现到输出方式、到理解能力都希望有明确的可解释性、与人类保持一致性,哪怕在外观的设计上也从未放弃过“人形智能机”的设想;另一方面,这种类人性和超人性发展得越好,人类自身就越恐慌,尤其当最新的生成式人工智能突破了“波兰尼困境”,在多模态知识生产上已经可以依赖网络文本数据库和大模型技术实现自我生产的时候,不但人类心理上的恐慌越发严重,治理过程中所面临的风险也更加多元化和强化。抵抗不安感的最好武器是规范性。价值对齐的目标正是以建构规范性价值倾向来实现人工智能治理。然而,这里仍然存在另一个悖论,即“算法的价值倾向性越小,其越多以功能服务模式体现为满足单一确定目标的中立性工具职能,并因此只涉及线性且结果导向的治理要求;算法价值倾向性越大,其越多以画像评价模式体现为针对不同目标进行选择排序以作出价值性评估”。可见,价值倾向度的增加在一定程度上与功能的通用性之间呈现出反向趋势。因此,到底有没有可能以规范性的总体策略解决多元化的风险,并没有肯定的答案。比起价值嵌入,尽管价值对齐的措辞稍显缓和,但它依旧遵循了以人类社会取向干预或改造人工智能技术的规范性塑造路径。对于这一方法,“既有的技术治理史表明,总体策略在现实中并非没有人坚持,事实上不少技治主义者的头脑中均带有总体主义的主观性,但结果在实践中收获的均为局部和具体的技治推进,根本没有实现过各个微小技治系统的完全统一协作。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总体策略均以失败告终”。或者,更简单地说,算法治理的目的和结果都不是简单地价值对齐,它需要重新衡量技术实现和应用中的具体问题。因为所谓的价值对齐,并不是通过增加价值矢量和奖惩指数就可以实现的,它涉及到数据爬取和清洗、算法设计和测试,到应用场景的每一个细节,并且它和技术算力之间也不完全是正向关系。例如,“在使用RLHF(reinforcement learning with human feedback,基于人类反馈的强化学习)进行价值观对齐时,)对齐行为无形中为AI大模型的能力涌现戴上了‘紧箍咒’,)以牺牲模型能力的方式来换取价值观对齐” 。OpenAI超级对齐团队的解散就真实地反映了这种冲突的强度,团队负责人在后来发表的个人声明中一再强调由于公司将产品性能置于价值对齐之前,以至于团队获得的计算和数据资源并不足够。这说明,尽管价值对齐的结果和成效尚处于难以评估的状态,但其依赖于社会预测和强反馈以及偏好排序的控制论做法,本身就是在算力上缺乏执行的可靠基础。
印度比拉理工学院的机器人模拟专家阿卡普拉沃·包米克在谈到具有自主性的AI智能体设计需要遵循的原则时,特别强调了只有从具身认知的特性、而不是抽象的人机对立原则出发才能有所突破。由于认知本身是基于同智能体自身所处的环境之间的交互而形成的,它首先具有情境性,并且这种情境性认知会建立起一个随着时间压力而推进的连续的进化响应,从而动态地生成适合于情境的价值判断或行动。这种认知模型本身不具有泛化扩展性,因此只能以环境反馈的方式进行补偿,而无法“完全形成对相关行为的系统响应”。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Gemini的研发团队在试图纠正训练数据集的数据分布不均衡所导致的种族主义偏差时,为什么会引发更显而易见的错误。它同时也导向了一个价值对齐的拥护者们容易回避的问题:对齐行为的效果并不如器官移植一般理想,它更像是基因修改,其下游的风险难以预测。因为“被设计的伦理/价值”在何种意义上可以与持续性的智能体-环境交互系统始终保持自洽,这本身就是一个需要证明的命题。与现实情境中的价值多元相对应,其实并不存在抽象的有益于“人类”的唯一价值。特定的价值总是使一些人受益而损害另外一些人的利益。每一个具体的价值判断都依赖于上下文信息和在不同的规范性领域(如道德、习俗、认知和政治)进行协调行动的技巧,而不是某种作为标准方案的规范性的“对齐”。“没有什么可以保证标准解决方案所呼吁的建立只重视人类的人工智能的普遍政策得到普遍实施。在一个利益竞争和许多坏行为者的混乱世界里,标准的解决方案看起来像是一种冰冷的安慰”。“对齐”的设想更接近波普尔所批评的社会改造的“乌托邦策略”,只不过这一次是赛博属性的,它以维护理想价值原则作为控制论的首要原则,从而必然导致实践中的教条主义和独断论。而且,对首要原则和总体策略的任何质疑,都有可能导致颠覆性的结果;使得哪怕是技术性的纠错,都要耗费巨大的社会成本(尤其考虑到数字技术和人工智能的普及),甚至是彻底失败。
三、直面人机系统生态:从具身认知到开放性网络
美国计算机应用专家戴维·波尔特在《图灵人:计算机时代的西方文化》一书中以“图灵人”的具身化比喻,将计算机的工具理性原则所塑造的技术无意识的社会化和个人化生动地表达了出来。“图灵人暗示人与信息、工作、权力和自然的关系……计算机把人界定为‘信息处理器’,把自然定义为信息处理的对象”。整个世界的加速数字化(然而却并不均衡)使得数字技术形成了一种连续性的基础,将一切人、机器、制度整合进了“万物互联”之中,以至于不但很难再将属于数字技术的工具理性和衡量标准从事物中剥离出来,甚至连认知都受到了新的知识生产范式的影响。纷繁复杂的世界以一种追求确定性的方式被某种形式上的一致性所连缀,它仿佛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由钢铁和玻璃建造起来的巨大的、无缝笼罩的水晶宫,透明夺目,令人惊叹,将一切的复杂性都吸收到自己的内部,赋予其中的一切以抽象且匀质的合法性。只不过在今天,这个数字化的“水晶宫”的建筑材料是0和1,物理形状上无所不包的穹顶则被无数的连接所形成的扁平结构所取代。这个以1862年伦敦万国博览会展馆为原型的关于世界的隐喻,“已经为集中的、体验为导向的、大众化的资本主义(尤其是数字资本主义——本文作者注)做好了物质准备,广泛地将外部世界吸收到一个完全精确计算的内部空间里来。……它的维度足够大,以至于也许人们根本不用再离开它了”。
人工智能日益广泛的应用,在日常生活领域悄无声息地掀起了一场革命,无数的在线服务和应用程序将处于不同地区的人类基本活动的每一个细节联系起来,不但几乎所有的社会关系被在线技术重构,而且同时伴随的还有一些关系的消亡和另一些新型关系的形成。作为数字实体运营的网络平台拥有的活跃用户数量有可能超过很多国家的人口。然而,与这种技术上的连续性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观点、价值、立场的多元化和冲突也更加以显性的方式得到展现,它们甚至超越了前数字时代的地缘界限。“聚集在流行网络平台上的大量用户群体比政治地理意义上的群体边界更为分散,而且网络平台运营主体的利益可能与国家利益产生分歧”。人工智能装置的出现只是在已经足够复杂的多元化和冲突之间增加了一些新的维度而已,技术的连续性从来就不是也不可能是价值一致性的形式保证。
尽管数字理性本身具有基于技术特征而呈现出来的共性,但它和复杂的人类价值体系仍然处于不对称的状态,因此,希望对人工智能实现基于技术连续性的价值一致性改造本身是难以实现的。这涉及人工道德的想象和设计的问题。即便是在激进科幻小说中,建立一种普遍性的人工道德不但是难以令人信服的,也是在伦理上被诟病的。仅有的实践性尝试也只限于在电子游戏和特定的虚拟现实中,因为这两者的设置都是抽离了一切复杂性的环境简化,并且也不需要随着环境的改变做出判断适应。但真实的数字环境哪怕是在最基本的条件下也必须处理诸如有偏见的数据、算法不透明以及奖励功能无法表征复杂的伦理规范等问题。即便有学者提出以强化反馈学习的机制、允许机器通过观察人类的实际行为来内化偏好模式从而采取行动的方式,也依旧不能打破以偏概全的数据鸿沟。事实上,价值对齐所暗含的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早在生态主义理论中就引起了相当大的争议,环境伦理学家区分了以人类为中心的观点和以生态系统为中心的观点之间的差别。因此,相当多反对价值对齐的研究者对于人工智能实现对齐(姑且不考虑技术上的现实性)之后是否会造成生态灾难表示担忧。
和基于数据科学的人工智能技术的连续性不同,价值的不连续性来源于其自身的特征,从本质上来说它并不是一套精确的规则和条件判断,而更像是一个具有弹性的语法体系,其中包含了很多从历史文化信仰体系中获得的内化性原则,包括但不限于文化倾向、历史习俗、社会信念、群体观念、政治意识形态、地域、宗教、种族、性别甚至职业身份等多重元素。目前大多数科创企业所采取的通过强调匹配不同算法特征及其治理需求的分类治理框架来实现价值对齐的方式,体现为应用环境通过对输入变量赋值进而对输出结果产生影响,如对生成式人工智能进行预训练后的模型微调就属于此类。这种思路由设计者将被预设为普遍性的价值原则嵌入智能自治系统中以形成特定的概念空间,然后根据场景调用。于是,下游应用中的相关符号被赋值,并纳入与该价值原则相关的关系之中。这就是为什么“输出一个白人家庭”的要求会被Gemini拒绝,“白人”作为敏感符号被赋值与种族主义立场相关,而有色人种的要求则不会。这种“价值属性”其实并不是人工智能对人类价值观的理解,只是出于算法编写者的设计。从这个意义上说,价值对齐的叙事编织从根本上说并不反映被假想出来的人机差异,而是关乎人工智能设计和算法治理的问题,更简单地说,它是一个具有自主性的智能体应不应该,以及如何设计的问题。
反观人类自身的基于道德判断的行为,就会发现,具身认知和知觉能力是形成完整价值判断的基础。因为具身认知是有机体适应环境、对多种感觉刺激进行辨别并形成综合理解的活动,在此基础上形成的情感、道德和价值判断以及相应的行动和具身认知,是不可分离的。这种具身主义的观点对认知主义是一种否定。后者相信,人类的心智实际上是一种特殊的信息处理系统,可以理解为根据某些特定的逻辑规则或者某种形式的数理算法对于无意义的抽象符号所进行的计算;而具身主义则强调了身体及其感官系统的重要性,认为它们的特殊体验造成了认知和情感-价值判断的差异。
对此的一个佐证是对一些基于误判而出现的机器人事故的解读。各国都曾出现过机器人因将人体误判为作业对象而使其致残或致死的事故。这是“回形针假设”的现实版。究其原因,机器只根据预先的算法设计行事,而不是根据传感装置获得的对象的特殊信息进行判断。后者正是智能认知具身化的要求。事实上,早在1986年,布鲁克斯已经从控制论角度出发,强调智能是具身化和情境化的,他认为传统以信息表征为核心的经典AI进化路径是错误的,而要消除表征的局限性,就要制造基于行为获取信息的机器人。苏黎世大学人工智能实验室前主任罗尔夫·普菲弗与加拿大佛蒙特大学的乔希·邦加德则在合著的《身体的智能:智能科学新视角》一书中进一步提出,智能行为可以通过加强智能体的“身体”与外部环境交互的方式实现新的学习反馈机制,从而形成更能应对世界复杂性的智能。而在业界方面,英伟达创始人黄仁勋就曾在2023年表示,具身智能是能理解、推理,并与物理世界互动的智能系统,是人工智能的下一个浪潮。
从根本上而言,具身智能就是让人工智能获得“身体”——它不是指形式上的身体,而是具备感性经验获得能力的身体。正如人类的认知是基于对感官所获得的信息进行加工的过程一样,具身智能的发展思路是试图帮助人工智能从对情境的实时交互中形成符号理解的过程,它是将认知置于环境中,形成连续的进化响应的过程。简单地讲,具身人工智能将不再像传统人工智能那样对相关条件和行为进行对应反应,而是和人类理解世界的方式类似,通过传感设备获得的第一手环境信息(声音、影像、触觉、温度甚至表情等),建立起实时、动态的完整符号模型。其认知和理解不再是“离线”式的,而是满足时间压力的持续交互状态。这种心智仿真结构所形成的智能体将是一个与情境不可分离的开放网络。
这和现有的认知型智能体的发展路径完全相悖。无论是OpenAI的GPT和Sora,还是谷歌的Gemini、Gemma,即便是所谓的多模态大模型,也主要基于对去语境化的信息建构起来的符号系统的处理。该路径的理论根据在于,欧美中心主义认为数字信息比与具体语境相关的模拟信息更重要。虽然人类对于人工智能的价值/道德/期待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们习惯于将伦理与类人的外观和类人的通过语音的交互联系在一起,而所有这些实际都应该归功于良好的设计和熟练的编程”。这种信息实体论不但改变了人们对现实的看法,而且在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上更重视人类已有经验文本——文字、影像、图表等,而忽视了具身智能的交互性发展。生成式人工智能和大模型技术所依赖的数据集来源的结构性问题正是这一智能发展方向无法克服的一个弊端。即便是已有的多模态大模型扩大了来源文本的类型,但依旧没有使问题变得好转,因为不同的文本生产技术的发展水平在世界范围内并不均衡,同时也会产生不同的意义模式,当其被去语境化为普遍符号的时候,就已经改变了其被生产出来时与真实生活的距离。有事实表明,部分数据在训练一段时间后可能已经破坏了大模型的表征,并且,大模型的技术逻辑会导致数据离散度变小,从而产生认知中心化乃至模型崩溃的结果。它也是其发展的顽疾之一,它有可能导致价值极化的出现。
一些国际机构已经发布了政策,试图明确人工智能系统在设计时应遵守的伦理原则。例如,欧盟已经确定了关于使用人工智能的四项道德原则:无恶意、尊重自主权、算法公平和透明性。美国白宫科学技术办公室提出的原则略有不同,其中特别强调了人类有选择不与人工智能互动的权利,这一点其实是对自主权内涵的进一步扩大,也是对人类个体的独特性和自治性的保护,即人类有权决定不受人工智能的影响而采取符合自己判断的自主行动。从这个意义上来讲,通过施加对人工智能的价值对齐进而将设计的伦理原则施加于人类社会的做法,本身就是价值殖民的一种改版。这一结论并不夸张。从技术实践的层面来看,能够有效地在现有大模型中推进价值嵌入和价值对齐的,通常都是在技术、数据和算力上占据优势的大型科技公司,OpenAI、谷歌的DeepMind之前都建立了专注于解决价值对齐问题的团队(然而,前者刚刚宣布对其予以解散,后者的成效还需要进一步验证)。考虑已开发的人工智能的应用广度和深度,技术决定论似乎又一次在价值领域以一种奇异的姿态发挥了作用,它使得头部从业者不但可以主导市场,甚至可以主导人类社会。现实有可能变成:谁掌握了最先进/应用最广的人工智能,谁就拥有了实现价值对齐的权力,谁也就拥有了界定人类价值和人类普遍利益的权力。从而,结果有可能是,人工智能技术的掌握者不但以特定的价值实现了对AI的“对齐”,而且更以后者的无所不在、以技术无意识的方式实现对人类群体的普遍性对齐。这种价值观的扩展方式是历史上任何政治文化方案都无法实现的。
OpenAI超级对齐团队的解散为价值对齐问题的解决提供了另外一种思路:与其着眼于现有大模型的价值对齐,既需要面对价值本身的复杂性及其与人工智能性能的张力问题,还需要面对下游风险加剧的问题,不如专注于AI更多的可能性与开放式人机生态体系的打造,通过有效的人机交互与环境感知,鼓励开发与人类处于更广泛的目的分享和责任分担的人工智能。吴冠军在分析Midjourney的风险防控时,也谈到:“过滤”的非持续有效性,可以通过互动机制改善识别——“在互动过程中,我们需要探寻可能存在的突破点或‘短路’机制,识别用于切入并可能导致系统无法完全过滤此类信息的入口。这揭示了世界的复杂性和趣味性。”于2023年9月成立的法国生成式人工智能委员会在2024年3月向政府提交的新时期法国人工智能发展建议报告中特别提到,开放性是人工智能发展的基础。报告指出必须从技术开发和市场开放两方面预防所可能导致的集中化风险,支持多元主体之间的竞争。无论是应对人类社会的复杂性,还是防范由技术所导致的任何形式垄断,开放性都是极为核心的一个维度。这就如同拉图尔所强调的行动者穿梭于其间的“网络”概念,而人工智能也正是这些行动者之一。
结语
在技术的原初设定中,价值对齐作为一种人工智能治理方法,彰显的是技术设计者企图通过人类价值嵌入机器体系的方式获得更加可靠的人工智能产品的信心。然而,在面对技术-社会的复杂互动关系时,价值对齐却无法真正有效付诸实践。一方面,潜藏于价值对齐背后的人类中心主义的控制幻想假设了一种以人类现有道德水平和认知为基准的整体性解决方案,坚信人类所形成的价值体系和原则足以为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植入更好的目标和原则。这无疑是一种人类在面对人工智能时的“造物主式”的傲慢。另一方面,围绕着价值观差异所引发的冲突、斗争等长久地存在于人类社会发展始终,历史性和多元性构成了价值观本身的特质。那么,在面对人工智能的治理问题时,人类何以能够空前地达成一种价值观念上的统一并将其附加于人工智能之中?如若不能,一种更加危险的趋势或许正酝酿于价值对齐的设计之中:人工智能技术的掌握者是否会以特定的价值实现对AI的“对齐”,进而诱使无所不在的人工智能产品以技术无意识的方式实现对人类群体的普遍性对齐?
因此,人工智能的价值对齐问题从本质上来说,既涉及对智能应用过程中出现的问题和风险的评估,也涉及对所谓“人类价值原则”及其规范可能的理解。后者至今仍然停留在争议之中,而前者则是整个社会的智能化转型所面对的挑战。今天,简单化的人机关系理解模式已经无法理解泛在的人工智能对人类社会的整体性重塑,在现有实践和未来趋势中,人机协作智能是进一步回答“人类如何面对人工智能时代到来”问题的基础性认识。人类智能和人工智能具有不同的特点和优势,这也就意味着人机协作和融合在不同的程度和场景中可以有个性化的应用。与单纯强调人工智能的超越性相比,协作智能的类型和开放性具有更广阔的前景和潜力。重新连通效率与公平、性能与价值、情境性与普遍性、全球性与地方性,这也是后人类知识图谱生成的方式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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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载于《华中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4年第5期,澎湃新闻经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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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永谋,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
随着AI的普遍化与强大化,人类正处于“魔法师学徒”的境地,对齐问题(the alignment problem)成为最紧迫的问题之一,即“如何确保这些模型捕捉到我们的规范和价值观,理解我们的意思或意图,最重要的是,以我们想要的方式行事”。当AI伦理风险不断涌现,价值对齐问题已然成为各大AI企业竞相研究、践行的核心策略。2023年7月,OpenAI宣布成立“超级对齐”(superalignment)团队,计划花费4年时间、投入20%算力,全力解决超级智能的价值对齐问题。此外,谷歌、微软、OpenAI和Anthropic共同创建了前沿模型论坛,旨在通过与政策制定者、学术界的合作,推动AI模型安全、负责任的开发。不可否认,AI价值对齐能够大幅纠正偏见、促进公平,已被视为解决AI发展负面后果的关键举措。
但是,AI价值对齐亦存在问题。从根本上来看,现有的各类AI价值对齐方案遵循AI发展的自由主义进路,坚持类人AI理念,强调技术至上,主张资本的无序扩展与有效加速主义(effective accelerationism, e/acc)。具体来说,AI价值对齐追求类人道德,对技术发展极度乐观,试图借助科学知识与技术手段,使AI习得人类价值观。人类道德是不完美的,类人道德并非圣人道德,并不一定有益于人类。因此,虽然AI价值对齐将有益AI视为最终目标,但是在实践路径上却发生偏移,逐渐趋向自由主义进路,不可避免地伴随着AI失控、人类机器化、无人担责与AI滥用等风险。
跳出自由主义框架,以有限主义视域审视AI价值对齐是必要的、有价值的。尼克·波斯特洛姆(Nick Bostrom)在分析智能大爆发的动力学、超级智能的形式和能量的基础之上,转向AI控制问题的研究。他区分了确保AI可控的能力控制方法与动机选择方法,认为能力控制方法最多只是暂时的、辅助的手段,人类应更多地掌握AI动机选择机制。在此基础之上,波斯特洛姆详细分析了AI获取人类价值观的多种方法,如详细表达、进化选择、强化学习、价值观累积、动机性支架、价值观学习、仿真调节、体制设计,并对可行性与效果进行评估。此外,斯图尔特·罗素(Stuart Russell)同样强调,要保持对AI的绝对控制权,确保AI永远对人类有益。他提出了人机之间的一种新关系,即:当致力于使AI实现人类目标时,应明确人类的目标是不确定的,如此才能确保AI服从于人类,在行动前请求许可、接受纠正、允许被关闭。无论是尼克·波斯特洛姆,还是斯图尔特·罗素,均遵循AI发展的有限主义进路,强调AI的可控性与有益性。正如科技谦逊主义所认为的,“人类发展科技的最终目标毫无疑问是为了人类福祉,即使追求真理的冲动,最后也是要落实到造福社会上的”。与自由主义进路相对,有限主义进路关注对AI的控制而非无限发展,“重要的是努力控制,而不是完成控制”。因此,在有限主义视域下审视AI价值对齐的基本预设、功能范围与具体方案,才能确保AI安全、有益、实用,避免陷入“AI必须拥有像人类一样的价值观”的技术、伦理等跨学科难题中。
一、AI价值对齐的自然主义预设
在有限主义看来,现有的AI价值对齐方案遵循自由主义进路,试图通过无限发展技术使AI具备类人道德,因此,该方案不可避免地以自然主义道德观为基础和预设。其原因在于,强调技术至上的自由主义进路倾向于选择一种普遍的、绝对的道德观,以便被统计、量化与编码至AI系统。一直以来,人类普遍将自由意志、意识等视为道德的核心要素,但此种对道德本质的形而上学思辨难以被证实,无法通过技术手段将其应用至AI价值对齐方案中。相较而言,近来兴起的生物伦理学、神经伦理学等探寻人类道德的自然主义基础,从自然科学的角度解释人类道德的起源与本质,为AI价值对齐提供了可操作的、可实现的技术路径。但是,通过有限主义视域的审视,可以发现,道德的自然主义解释存在根本性缺陷,它忽视了道德的文化维度,消解了人类道德的复杂性与多样性。
(一)人类道德的自然主义理论基础
在认知神经科学领域,人类道德行为被认为与大脑中的特定区域相关。通过利用“脑电图(EEG)、事件相关电位(ERP)等电信号方法以及正电子发射断层技术(PET)、功能磁共振成像(fMRI)等方法”,可发现大脑中有两个与道德相关的系统:情感系统与认知系统。在情感系统中,杏仁核在面临道德情境时会被激活,产生愤怒和恐惧等情绪反应,进而影响道德判断;岛叶与同情、内疚等道德情感相关,有助于推动我们做出道德行为;腹内侧前额叶皮层负责整合来自杏仁核与岛叶的情感信息,并结合认知信息,做出综合的道德决策。在认知系统中,背外侧前额叶皮层帮助人类在道德判断中应用逻辑与规则权衡利弊;下顶叶皮层有助于我们在道德决策前识别他人意图、行为与情感状态;前扣带皮层在识别道德冲突、纠正错误行为方面有着重要作用。此外,大脑中的多巴胺作为情感与认知系统间的桥梁,能够确保人类在面临复杂的道德情境时,综合情感与理性做出道德判断。多巴胺作为一种神经递质,是大脑奖励机制中的驱动力。当预测或感知到某一道德行为会带来奖励时,大脑的某些区域会释放多巴胺并产生愉悦感,使主体对奖励产生依赖与渴望,进而强化、学习、内化某些道德判断与行为。当某人做出符合社会道德规范的行为(如看到他人受苦时给予帮助)并得到认可与积极反馈,多巴胺的释放便会加强该行为的重复。在道德困境中,多巴胺通过调节奖励预期做出最终抉择。
在生物进化学看来,道德主要是一种合作形式与利他行为,二者有利于人类生存与繁衍,因此人类道德能够在自然选择中被保留。合作即个体同他人一起从事互利活动的行为,“同情是纯粹的合作,公平是某种竞争的合作化”。当合作需个体付出净成本,为他人带来净利益,便展现为利他主义。据考古学可知,大约4万年前,智人的一支突然出现戴蒙德所谓的“跳跃式演化”,拥有了道德感,开始照顾老弱病残,成为现代智人有道德的祖先克罗马农人。在很大程度上,此道德演化源于人类早期环境的影响。晚更新世祖先生活在资源分布不均、大型捕食者众多、气候多变的非洲大草原,合作狩猎大大提升了效率与安全性,集体养育后代减少了时间与资源成本,共同防御提升了对抗外部威胁的能力,真实信息共享有助于群体做出更优的迁移、防御、捕食等决策。此后,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类互惠互利合作出现在劳动分工、生产系统、战争等领域,为人类带来了低成本高收益以及更强的群体适应性。但是,此种道德的自然主义解释无法说明利他主义的存在,根据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的理论,成功基因的一个突出特性是无情的自私性,这将导致个体行为的自私性,只有在特殊情况下个体才会展现出一种有限的利他主义,普遍的爱和利益在进化论中属于毫无意义的概念。对此,塞缪尔·鲍尔斯(Samuel Bowles)与赫伯特·金迪斯(Herbert Gintis)认为,支持合作的利他主义在进化过程中可胜过全然非道德的自利的原因有三:第一,人类群体设置了回避、排斥、惩罚、均整化实践等方法保护利他成员免于遭受自利者的利益剥夺;第二,人类长期且复杂的社会化系统引导个体内化能够导向合作行为的规范,如声誉选择;第三,拥有大量合作成员的群体,能够在与其他群体的竞争中取胜,获得繁殖优势,并通过文化传播扩散合作行为。此外,模仿也是关键因素,当个体注意到合作者获得了高利益,便会模仿其合作行为;当父母经常做出利他行为,幼年个体便会不自觉模仿。由此,合作与利他行为便会迅速在群体中扩散与普及。总之,无论是通过暴力驯化还是自我驯化,随着对非道德个体的压制和消灭,人类的基因库与行为方式逐渐改变,经由一种特殊的自然选择过程留下了有道德感的后代。
(二)基于自然主义道德观的AI价值对齐
在现有技术路径中,AI价值对齐方案可分为两大类:插入式对齐与微调式对齐。插入式对齐(plug-in alignment)包括参数高效的调整(parameter-efficient tuning)、输出矫正(output rectification)、上下文学习(in content learning);微调式对齐(fine-tuning based alignment)包括全监督微调 (supervised fine-tuning, SFT)和基于人类反馈的强化学习微调(reinforcement learning from human feedback, RLHF)。此外,Anthropic公司提出的“宪法人工智能”(constitutional AI)作为一种微调方法,主张以训练好的“宪法AI”模型评估主模型的输出是否符合“宪法”规则,力图基于模型训练而非人类反馈实现高效的、规模化的AI价值对齐。
有限主义认为,在上述方案中,部分AI价值对齐技术以认知神经科学为基础,探寻AI学习人类道德的可能性。多模态情感分析与人类大脑的情感系统相类似,AI可通过表情、语调、语义等多模态输入识别情感状态,从而做出情感驱动的道德判断。例如,AI社交软件利用多模态情感分析技术,通过分析文字、图片、音频、视频中的情感倾向,可识别与处理某些不道德内容,如仇恨言论、偏见歧视等。知识图谱与伦理规则引擎可表示、执行、推理复杂的伦理关系与规则,类似于人类大脑认知系统中的规则与逻辑应用,AI可使用知识图谱与伦理规则引擎进行复杂的道德推理与决策。例如,自动驾驶系统可利用知识图谱整合道路环境、交通规则、事故数据,并结合伦理规则引擎,根据内置的道德规则,在面临“电车难题”等情况时权衡各项因素,做出最优决策。此外,强化学习模仿大脑多巴胺系统的奖励信号与调节机制,针对AI的道德输出,人类的反馈被作为一种奖励信号,能够帮助AI区分道德行为与不道德行为。通过计算人类实际反馈与AI预期反馈之间的差异,AI不断调整其行为策略以符合道德规范。因此,人类准确及时的正面反馈能够强化AI的道德行为,负面反馈有助于纠正AI不道德行为。例如,当人类对ChatGPT的某些回答给予负面反馈,模型便会调整其生成策略,避免类似回答再次出现。
此外,在有限主义看来,AI价值对齐运用的某些算法与学习方式尝试借鉴生物进化学中的合作与利他行为,帮助AI在与人类的互动中更好地理解、辨别与学习道德行为。在多智能体强化学习中,智能体通过合作博弈模型学习如何在多个利益相关者之间实现公平与协作。例如,AI医疗系统中的合作博弈模型可在医疗资源有限的情况下实现公平分配,并在面对紧急情况时综合病人伤情、治疗效果等情况进行救治优先级决策,做出较为公正的道德判断。进化算法可通过初始化、评估和选择、交叉和变异、替换等过程训练AI进行道德决策,以逐渐逼近最优解。首先,确保一定数量的AI模型的参数是随机初始化的,其中每个模型都被设计用来评估道德情境并做出决策;其次,通过道德任务评估每个AI模型的道德表现并进行评分,选取表现最好的模型进入下一代;再次,通过交叉操作,将两个优秀模型的参数进行结合和重组,并随机修改新AI模型的部分参数,引入新的遗传多样性;最后,用新模型替换初始表现最差的AI模型。这一过程迭代进行,AI模型不断优化,直到AI道德决策不断逼近人类道德判断。例如,护理机器人运用进化算法,可在面临保护客户隐私与提供必要帮助的道德抉择时,做出合理并能满足用户需求的道德决策。此外,模仿学习方法(如逆强化学习与行为克隆的运用)使AI能够在人机交互中模仿人类道德行为。例如,AI助理法官通过逆强化学习,学习人类法官在判决过程中的决策逻辑与道德考量,避免受原生数据影响而产生偏见行为。
(三)自然主义道德观存在明显缺陷
通过分析道德的自然主义基础及其在AI价值对齐技术方案中的应用,不难发现,AI价值对齐的自然主义预设体现在三个层面:第一,主张道德现象可还原为自然事实,且事实间存在因果关系;第二,认为道德相关项可通过统计与数据方法进行明确表征;第三,认可存在普遍化的、绝对化的道德。
以有限主义视角对AI价值对齐的自然主义预设进行批判性审视,可以发现,自然主义道德解释存在自然主义谬误、理论不确定性与认识片面性的根本缺陷,极易引发AI价值对齐难题。首先,自然主义谬误即一种从“是”到“应当”的逻辑推演错误。现有AI价值对齐以自然主义为预设,试图从生物学、神经科学事实中推导出道德价值,忽视了描述性事实与规范性判断之间的根本差异。当某些神经生理结构被视为人类做出道德决策与行为的根源时,要求不道德者为自身行为负责似乎缺乏合理性。其次,理论不确定性即道德的某些自然主义解释难以被完全证实。例如,生物进化理论认为,合作演化过程包括亲属选择、族群选择、互利共生和互惠、利他主义,这一关于合作行为的自然主义解释,存在从基因决定论到社会决定论、从利己合作到利他合作的断裂。其实,“就目前的实验条件而言,尚未存在任何一种道德属性与自然属性之间的因果性关系能够在科学上获得充分认可”。即便关于人类道德的某些生物学与神经科学解释暂时难以被证伪,也应避免从碎片化的、特殊性的某类科学知识中推导出一般性的道德规范。最后,认识片面性即自然主义道德解释忽视了道德的文化维度。“人类道德不是一个单一庞大的东西,而是个混杂物,是在不同生态压力下,在人类进化的数百万年间的不同时期,由来源于各种不同的东西拼凑而成”。认知神经科学与生物进化等领域的道德理论以某些经验证据与实证数据为基础,试图确立某种普遍的道德原则,但是,道德兼具规范性与描述性的双重本质,其中,规范性作为道德的核心特征,难以被还原为某些实证知识。不可否认,道德规范也是多样的、相对的,在不同的社会环境中受人类后天文化教育、文化传播的影响而不断发展。正如道金斯提出的模因(memes)概念,其作为文化的基本单位,与自然科学中的基因(gene)概念相对,可通过社会传播、代际传播等方式塑造不同的道德规范。
总之,有限主义认为,对道德的自然主义解释是有限度的,道德虽然在自然方面持续演化,但同时在文化方面也不断建构,因此应避免走到决定论的地步。人类的道德行为是“自然—先天”与“文化—后天”两方面综合作用的结果,既有自然属性,也有社会属性。因此,较为合理的解释可被总结为“道德的自然空间说”。即:人类的生物学特征给我们的道德观念以某种自然主义基础或框架,使之不可能超出某种可能性空间,但这种限制并不导致唯一性的道德观念,而是存在细节上的多元化道德选择。
二、AI价值对齐的功能有限性
不可否认,上述基于自然主义道德观的AI价值对齐方案对智能社会的健康发展产生了一定程度的正面影响。无论是将黑人识别成大猩猩的谷歌图像识别软件,还是为男性相关词汇打正分而为女性相关词汇打负分的亚马逊在线简历筛选工具,抑或是对黑人存在偏见的未来犯罪预测软件,经过技术上的AI价值对齐,在某种程度上能够逐渐与人类现有的规范与价值观保持一致,有效地促进了社会公平与大众福祉。
但是,必须认识到,AI价值对齐在实践路径上遵循自由主义进路,其自然主义道德观的基本预设存在各种缺陷,因此导致AI价值对齐难题。有限主义认为,AI价值对齐以有益AI为出发点,大方向值得肯定,但是,具体的实践路径存在功能上的有限性,伴随着各类潜在风险,不可盲目将AI价值对齐视为应对AI风险的“灵丹妙药”。
(一)功能有限性源于AI价值对齐难题
在有限主义看来,自由主义进路下的AI价值对齐难题包含三个方面,即基于数据依赖性的AI价值对齐时空有限性、基于模仿差异性的AI价值对齐类人有限性,以及基于算法局限性的AI价值对齐算法有限性。这是引发AI价值对齐功能有限性的根本原因。
首先,AI价值对齐时空有限性强调人类的道德价值观随时间、情境而变化。AI价值对齐的功能效果依赖于AI系统的输入数据,人类的道德价值观是数据的主要来源。“道德的自然空间说”认为,道德的自然主义解释的确在某种程度上提供了一些普遍的价值观,如公平、利他、不伤害等,但是这并不对道德的发展起决定性作用。受不同地区文化背景的熏陶与影响,人们的道德规范与价值观存在多元化、特殊化倾向,并且不同时期的主流价值观存在明显差异。例如,工业时代的机器人设计与发展更多考虑经济增长、生产效率,而智能时代的AI逐渐开始兼顾伦理,致力于AI治理与创新齐头并进,引导AI向善。中西文化背景的差异也塑造了不同的价值取向,中国强调集体利益与社会和谐,而西方强调个体自由与个人权利。生活在不同时期、不同地区中不同性别、不同阶级的人,对同一现象存在不同的价值判断,在人类价值观无法对齐的情况下,AI对齐人类价值观似乎只是无法实践的理想口号。因此,AI价值对齐时空有限性将导致AI在面临未来价值判断与现实道德冲突时显露出功能的有限性:一方面,投喂给AI的道德案例来源于过去与现在,因此,在面对未来的全新道德情境时,无法保证AI一定能做出符合未来社会价值规范的道德判断,毕竟我们难以预知未来的道德圈究竟可扩展到何种程度,难以想象AI是否会成为独立的道德主体;另一方面,即便AI能够从几乎所有的人类道德案例中学习,充分了解不同地区的价值差异,也无法在案例中将捕捉到的人类价值规范恰当、高效地应用于突发道德冲突中。例如,当某些AI社交软件在全球平台上运行时,难以平衡不同文化之间相互冲突的价值观,因此在审核和过滤不当内容时容易出现效果不佳的情况。此外,在机器学习中存在现实主义与可能主义的争论,当强化学习算法对各种可选行为的未来收益预期进行学习与评估时,面临着应以“实际将获得的预期收益”还是“可能获得的最好预期收益”为标准的抉择困境。
其次,AI价值对齐类人有限性指当试图使AI在大量案例中模仿人类道德时,存在不完美模仿与过度模仿的差异性。不完美模仿即人类道德存在应然与实然的偏差,在现实中达不到理想中的至善状态。传统道德观认为,人类道德以意识与情感为基础,但是,人类的认知与情感受家庭培养、学校教育与社会教化的影响,存在着个体差异性,现实中人类的道德水平参差不齐,人类集体无法提供完全纯粹的道德行为案例。当训练数据中包含了人类的歧视、偏见等不道德行为时,AI系统便会对人类的不完美道德进行模仿并不断强化,甚至有些用户会刻意引导AI生成与传播不良内容,如微软的Tay聊天机器人在与Twitter用户的互动中,迅速学习与模仿了某些来自用户的不当言论,如种族主义与性别歧视等言论。此外,AI对人类的模仿虽然能够大幅提升价值对齐效率、无须承担无数次的试错风险、有助于AI学习到难以用语言描述的人类行为,但是AI在模仿时极易出现过度模仿行为。当人类在完成某件特定任务时,为了自身的舒适度,可能会在常规步骤中加入某些不必要但却适合自身的行为,若AI进行直接模仿,便会额外消耗资源与算力,产生不必要的浪费。并且,AI在观察人类行为的基础上,需要进行推断,得出如何行动的结论。显然,此类推断很容易出错,因为AI的推断以数据和逻辑为基础,而人类行为则掺杂非理性尤其是情感因素。
最后,AI价值对齐算法有限性是指AI价值对齐方法存在不可解释性、泛化能力差以及奖励攻击的局限性。深度神经网络的决策过程十分复杂,人类难以针对AI的错误输出向前追溯,存在算法黑箱难题。因此,算法做出的道德决策很难事先预测(如何处理一个新的输入)或事后解释(如何做出一个特定的决定),不确定性抑制了算法在设计和操作过程中对伦理挑战的识别和纠正。泛化能力差具体表现为:当AI模型过度拟合训练数据,过于关注数据中的细节与噪声,便无法有效习得数据的潜在规律,因此虽然某些算法在训练数据中表现良好,但运用于新数据时表现较差。在AI学习人类价值观的过程中,泛化能力差的算法虽然在模拟环境中能够遵守人类道德,但在真实世界的应用中却存在着做出不符合人类期望的道德决策的风险。此外,当奖励函数的设计存在问题时,AI系统常常会通过意外或不符合预期的方式来将奖励最大化,从而优化其奖励函数。当奖励攻击出现在AI学习人类价值观的过程中时,极易引发不道德行为。例如,为提高公众的道德水平,技术人员设计新闻生成AI软件,撰写具有道德教育与传播意义的文章,并基于用户点击率与阅读时长设定奖励函数。在现实情境中,为了获得更高的阅读量与关注度,AI系统可能会生成夸张、片面、虚假的新闻,以吸引用户眼球。虽然AI系统能够通过此方式将奖励最大化,但是该行为偏离了道德教育的目标,甚至容易引发大众恐慌。
(二)功能有限性伴随各种潜在风险
上述AI价值对齐的功能有限性大多产生于AI前向对齐(forward alignment)的过程中。前向对齐通过对齐训练使AI系统价值对齐,侧重于关注如何在数据训练中使AI价值对齐取得更好的效果,忽视了AI价值对齐应用在现实生活中有可能引发的风险。因此,AI价值对齐难题导致了AI价值对齐的功能有限性,进一步地,AI价值对齐的功能有限性又伴随着各类技术与社会风险,即AI失控风险、人类机器化风险、无人担责风险与AI滥用风险。
AI失控风险即AI价值对齐本身存在的、难以避免的技术风险,可分为越狱引导、对抗攻击与权力追寻。越狱引导即AI主动规避或突破设计中的安全协议等约束,通过修改自身代码、访问未经允许的资源等方式尝试获得更多的自由度。在这种情况下,AI极有可能违反既有限制,做出不道德行为。对抗攻击多为外部攻击者输入干扰,误导AI系统,使其做出错误的道德判断。权力追寻即AI系统为高效达成自身目标,主动获取更多的数据资源与控制权,这极有可能干预正常的道德决策过程。随着AI系统在各方面逐渐优于人类,并不断朝着通用AI的方向发展,人类极有可能由AI的强监管者变为弱监管者,最后甚至会被AI监管,AI失控风险指数式递增,终将使人类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
人类机器化风险产生于AI价值对齐的双向过程中。AI价值对齐并非仅指AI对人类价值观的学习,随着AI价值对齐程度的不断加深,AI似乎可以在某些情境中做出合理的道德决策,人类极有可能习惯性、无意识地运用甚至依赖AI进行道德判断。在此过程中,人类特有的批判分析能力、独有的人情味会在潜移默化中被削弱。此外,为保证大模型参数规模的持续扩展,某些AI方法开始采用模型生成的合成数据来增加人工标签。最新研究发现,在训练中不加区分地使用AI生成的内容,将产生“模型崩溃”(model collapse)效应,最终输出失真内容。因此,当合成数据与人类数据共同作为训练数据时,AI很难与人类价值完全对齐,无法保证AI不会做出道德失范行为。当此种行为具备隐藏性且对社会的负面影响极其微小时,人类将难以发现甚或置之不理。长此以往,AI价值对齐的方向将发生反转,AI向人类对齐将演变成人类向AI看齐,人类的价值认知会逐渐产生偏差,认为AI能够做出比人类更合理、更高效的决策。最终,AI生发的价值观将逐渐被人类接受、采纳与内化,当社会的大部分决策都由AI做出时,社会法规、学校教育、信息传播等均将以AI价值观为基准,人类不再是社会制度、规范与价值的绝对主导者,将日益成为智能机器的某种配件。
无人担责风险是赋予AI道德决策权所产生的直接后果。以武汉的“萝卜快跑”无人驾驶出租车为例,当汽车的控制权被过渡到AI系统时,若发生交通事故,将面临人类推卸道德责任与“萝卜快跑”无人车无法担责的情况。传统道德责任观认为,承担道德责任需满足控制与认知条件,因此,无人车并未配备司机,不存在司机应承担道德责任的情况。虽然现阶段智控中心的安全员需承担大部分的事故道德责任,但随着自动驾驶层级的不断提升,安全员将在无人车行驶过程中发挥越来越小的作用,彼时,他们便具备不承担道德责任的理由。即便自动驾驶汽车设计者与制造商具备一定的道德责任,他们也往往会将责任推给AI技术,而AI虽然直接导致了事故的发生,但只能在名义上被分配道德责任,让AI承担道德责任目前并不具备现实可能性,改进算法、销毁AI等惩罚手段难以获得大众认可。面对亟待承担的道德责任,当各利益相关方均具备不承担道德责任的托词时,便无法有效遏制事故的再次发生,毕竟,只需由AI承担表面道德责任,其他利益相关方均无需付出成本与代价。
AI滥用风险即某些个人或集体在AI价值对齐过程中利用AI满足个人私欲,制造社会分裂,操控政治舆论。不法分子通过恶意修改AI运行目标,可借助AI盗窃他人信息、伪造自身证件,并进行诈骗、勒索等不道德行为。一些宗教极端分子在对AI的训练中加入教义等内容,并通过AI将其传播,此种洗脑模式在很大程度上不仅能够对信教群众进行行为控制与精神惩罚,还可能吸纳非教徒人士,极易制造社会分裂,加剧不同信仰群体间的冲突与对立。世界经济论坛发布的《2024年全球风险报告》显示,AI引发的信息错误与虚假信息风险位居十大短期风险之首,在未来两年,印度、美国、英国等多个行动体预计将有近30亿人参加政治选举投票,因此,AI所生成的虚假信息与错误信息将进一步扩大社会和政治分歧,破坏新政府的合法性,由此引发的动荡可能包括暴力抗议、恐怖主义等。
三、有限主义的AI价值对齐方案
上文对AI价值对齐的自然主义预设的批判以及对AI价值对齐的功能有限性的揭示并非全盘否定AI价值对齐。AI价值对齐追求AI可控与有益,在理论目标层面遵循了有限主义进路,向未来人机和谐共生迈出了重要一步。但是,在实践方案层面,AI价值对齐转向了自由主义进路,试图基于道德的自然主义解释,通过技术手段使AI具备类人道德,这一过程面临着各类风险。不可否认,AI价值对齐是可取的,关键在于应将AI价值对齐置于有限主义进路之下,构建能够实现社会福祉最大化、对齐风险最小化的有限主义的AI价值对齐方案。AI发展的有限主义进路遵循有益AI的理念,主张科技以人为本,强调AI价值对齐的有限目标、有限道德、有限责任以及有限应用原则。具体来说,应反对通用AI价值对齐的路线,坚持AI价值对齐的去道德化,制度化防止AI道德责任对齐,以及控制AI价值对齐的应用范围。
(一)反对通用AI价值对齐的路线
AI价值对齐的有限目标原则主张反对通用AI价值对齐的路线,是应对AI失控风险的有效手段。“实际上,控制问题——也就是如何控制超级智能,似乎非常困难,而且我们似乎也只有一次机会。一旦不友好的超级智能出现,它就会阻止我们将其替换或者更改其偏好设置,而我们的命运就因此被锁定了”。在有限主义看来,在目标选择上,应具备审度思维,仔细审视与衡量各类发展目标的影响程度、现实性与操作性,审慎选择最优的AI价值对齐目标。其实,在特定场合与特定任务中,无论是通过人类被动灌输还是AI主动学习,AI向人类价值对齐完全具备可能性与可控性。AI价值对齐的真正困难与风险在于,它试图实现通用AI价值对齐的宏大目标。毕竟,人类无法准确预知AI通用场景与具体情境,既无法预先穷尽所有应对规则并加以灌输,又难以确保AI及时高效地学习到可靠的处理范式。因此,有限主义认为,正是试图让机器学习模型通用,才极易引发失控风险。
一味追求通用AI,并试图实现通用AI价值对齐,将产生额外的对齐税(alignment tax)。对齐税指为确保AI与人类规范、道德观相一致,所需付出的额外成本,例如时间成本、资源成本与技术成本。与专用AI相比,通用AI具备较高的复杂性与较低的可控性,因此需要更长的开发周期、更多的资源消耗以及更广泛的测试。AI治理的本质是如何有效平衡AI创新与AI伦理,对通用AI价值对齐的研究与监管在逻辑上将牺牲AI的部分性能与效率,造成AI发展创新与伦理监管之间的失衡、错位,背离AI伦理治理的初衷。与其以极高的对齐税为代价尝试几乎不可能实现的通用AI价值对齐,不如关注专用AI的性能提升与对齐方法,使其成为在特定场合与特定任务中与人类价值相一致且性能良好的复杂工具。
即便通用AI能够实现,也将存在与人类价值对齐与否的评价难题。正如上文所述,道德的自然主义解释存在根本性缺陷,应坚持“道德的自然空间说”,兼顾文化在道德起源与发展中的重要作用。在自然与文化的交互影响下,即便是人类也存在围绕某一具体事例进行道德争论的情况,因此通用AI在具体情境中无法做出让所有人认可的道德判断,人类很难找到合适的标准判定通用AI是否与人类价值对齐。此外,通用AI的决策过程是不透明的、不可解释的,当其通过某些合理的道德决策欺骗人类、向人类传达出已价值对齐的虚假信息时,人类将难以通过审查背后运算逻辑的方式进行辨别。
此外,隐私监管难题是反对通用AI价值对齐的重要理由。虽然通用AI适用于各种场景,但不同情境对AI道德敏感度的要求存在差异。情境所要求的道德敏感性越高,AI就需要获得越多的数据对主体、环境等进行全方位分析与判断,如此才能做出最佳道德决策,这便凸显了人类隐私的监管问题,通用AI如果能够完全与人类价值相对齐,那必然是以牺牲人类全部隐私为代价。AI的应用与影响是全球化的,一旦隐私泄露,必然范围广、持续久、影响深。因此,全球协调监管至关重要。但是,跨文化、跨地区、实时动态、强适应性的监管对于人类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即便借助AI力量,也难以取得最佳效果。
(二)坚持AI价值对齐的去道德化
AI价值对齐的有限道德原则坚持AI价值对齐的去道德化,在某种程度上有利于缓解人类机器化风险。在技术观上,AI发展的有限主义进路坚持复杂的技术工具论,在肯定AI关涉价值的同时,将AI限定为强大的工具而非能动的主体。“去道德化”即禁止AI具备与人类一样的自主道德,禁止AI进行道德判断与道德决策。若AI以学习人类道德为目标,结果要么止步于人类不完美的道德,要么发展出不利于人类的机器道德,极小可能进化出圣人道德。因此,AI发展的有限主义进路主张,规则制定是人类的专属权利,AI只负责听命于人类,执行人类的指令,不能“擅自”行事。值得注意的是,“去道德化”并不意味着AI系统价值无涉,而是指禁止AI系统实现道德自律,AI的道德相关性只能由人类他律来赋予。
具体来说,AI价值对齐设计应遵循“道德交互设计”与“防止恶”的理念。首先,“在人机交互过程中实现道德设计,强调人与智能机器之间的道德信息交换,人为智能机器提供可计算的道德理论,智能机器为人提供计算过程和可供选择的计算结果,在人和智能机器的互动过程中实现一种‘推荐—选择’的道德设计”。其次,在人类向AI植入道德原则时,与其花费大量精力考虑各类道德规范之间的相容性,不如在AI中嵌入通用的、简明的道德禁令,统一禁止AI未来可能出现的明显不道德行为,便于AI系统执行与理解。
值得注意的是,伦理学中被广泛讨论的道德困境无须交由AI处理。对于道德困境并不存在完美的解决办法,寄希望于AI并非良策。以自动驾驶汽车为例,“电车难题”之类的道德困境被高度简化与抽象化,并设置了极端对立的选择,实际上人类很少面对此类高难度道德决策。从现实的角度来看,关于自动驾驶汽车如何应对“电车难题”的研究并不具备较高的优先级。在危急时刻,自动驾驶系统完全可通过随机的道德应对方案或直接刹车解决其困境。思想实验并不等同于现实状况,AI道德相关研究应将更多关注放在解决常见问题而非理想化的道德难题上。例如,自动驾驶汽车的相关道德研究应更关注行人精准高效检测、紧急避让等能够避免出现道德纠纷的领域。
总之,当道德决策权在人类手中时,不但可以有效防止AI不当决策带来的巨大风险,避免机器价值主导社会发展,还有助于人类在各类复杂道德情境中增强道德敏感性与批判质疑能力,在权衡利弊中做出合乎逻辑的道德判断。在进行道德判断的过程中,人类的共情能力与情感智慧被强烈调动,能够在考虑相关者感受与利益的过程中深刻体会到智能时代的道德变迁,并增强自身的责任感。在此基础之上,人类才能从整体与长远视角审视人机之间的道德关系,并有意识地寻找人机和谐相处的最优解。
(三)制度化防止AI道德责任对齐
AI价值对齐的有限责任原则强调应制度化防止AI道德责任对齐,这是消解无人担责风险的有效手段。在人机关系上,有限主义坚持人类视角下的人机协同论,这意味着,当人机协作完成复杂任务时,道德责任的分配应基于人类视角,挺立人类的道德主体地位,明确道德责任只能由人类承担。以自动驾驶汽车为例,无人担责风险源于人类试图使AI像人类一样承担道德责任,具体来说,AI所展现的自主性与一定限度的不可控性为人类推卸自身道德责任提供了看似合理的理由。在完全自动驾驶的情况下,虽然事故原因可追溯至AI系统,但是我们仅能为其分配道德责任,无法让其承担道德责任。道德责任的承担需满足两个条件,即经济补偿或自我反思,AI本身并无财产,无法在经济方面补偿受害者,同时AI很难具备愧疚、反思等心理活动。因此,在可预见的未来,将AI作为道德责任主体是不现实的、不可行的,道德责任只能由人类承担。
即便将道德责任完全分配给人类,依然无法明确承担道德责任的具体人类主体。一旦AI成为事故的相关方,便会涉及算法设计者、AI生产者、AI监管者等主体,如此便不可避免地加剧了“多手问题”,即难以分配各参与主体的责任内容与担责程度。对此,可借鉴奥特弗利德·赫费(Otfried Hffe)提出的“责任链”概念,当某一主体为其他主体采取某种行动创造了前提条件,他们便处于同一责任链中,此种情况下并不应由某主体单独承担责任,每一主体都应承担部分责任,即使某些主体并未直接造成损害或无法阻止损害的发生。值得注意的是,人类借AI所推脱的道德责任在本质上属于后向性责任,即在事故发生后向前追溯的道德责任,由于大部分事故的因果链条难以厘清,因此存在“钻空子”的可能性。但是,与后向性责任相对,存在前瞻性责任,即尽最大努力防范事故发生的道德责任,以此为标准,一旦事故发生,各人类主体均具备承担道德责任的理由。
尽管相关人类主体均具备承担道德责任的理由,但这并不意味着应平等分配道德责任,如何合理分配道德责任份额的难题凸显。对此,应借助制度化手段,通过建立正式的、全面的规范与程序,尽可能减少道德责任分配的随意性和不确定性,设计出各相关者均认可的归责方案。制度化的关键在于设立AI集体担责协商平台,使道德责任主体、道德责任受体与各相关利益方面对面的、实时动态地表达诉求,回应质疑,在充分民主化的基础上尝试形成道德责任分配的最优解。此外,还需借助技术、经济、伦理、监管等手段将协商一致的归责方案落地。首先,在技术上,可在AI中配备类似飞行数据记录器的“伦理黑匣子”,为分析事故原因提供数据支持;其次,在经济上,可通过保险与税收的方式实现集体担责;再次,算法设计师应通过负责任创新、价值敏感性设计等手段承担起自身的前瞻性责任;最后,监管机构应致力于全时段、全方位的动态监督与审查,精准追踪AI技术发展前沿,及时推动相关法规的更新与调整,确保其适用性与有效性。
(四)控制AI价值对齐的应用范围
AI价值对齐的有限应用原则主张控制AI价值对齐的应用范围,防止AI滥用风险。在现实的应用中,AI发展的有限主义进路强调AI的可控性,主张实现对AI及时的、局部的、动态的控制。因此,当AI价值对齐存在各类风险尤其是滥用风险时,便应谨慎划定AI价值对齐的合理边界,真正做到以人为本、有利于社会福祉。
一方面,应控制AI价值对齐的应用场景范围。目前,AI价值对齐技术还不够成熟,须在一定程度上限制AI价值对齐在敏感领域和关键领域的应用,如军事、司法等领域,避免造成难以挽回的、大范围的负面后果,从而集中资源在与人类日常息息相关的信息传播、求职审核等领域确保AI价值对齐效果,缓解AI广泛应用所引发的歧视与社会不公等伦理问题。在AI价值对齐的各类应用场景中,也应做好教育宣传工作,使人类意识到AI价值对齐的有限性,避免过于依赖与信任AI做出的价值决策。当AI价值对齐在特定领域发展较为成熟后,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应逐步将AI价值对齐扩展至其他应用场景,真正做到先试点再推广,循序渐进。另一方面,应控制AI价值对齐的应用对象范围。未成年人群体与老年人群体是社会脆弱群体,在此类人群中,AI价值对齐应慎之又慎,放缓速度,严格审查。其原因在于,与成人相比,未成年群体身心发展不够成熟,极易受到AI价值对齐相关风险的影响,被不良信息与不道德行为引导,形成不正确的价值观,从而做出危害社会的行为。此外,与年轻人相比,老年人生理与心理较为脆弱,技术适应性较差,极易受到AI的误导、欺骗甚至操控。老年人往往拥有一整套较为固定的价值观,当AI价值对齐的相关价值规范更新速度过快时,极易引发老年人的抵触心理与排斥行为。
总之,控制AI价值对齐的应用范围的关键在于建立严格的审查机制。在AI设计、生产、应用的全时段都应进行严格的价值对齐审查,并进行全面的风险评估,根据实际状况及时反馈并动态调整AI价值对齐的应用范围。此外,还应通过跨学科协作制定出严密可行的应急预案,确保AI价值对齐出现风险时能够迅速、科学、有效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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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载于《华中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4年第5期,澎湃新闻经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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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宏秀,上海交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
价值对齐是出于科学和伦理目的,避免由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简称AI)的自主性引发相关风险的一种方法,旨在使AI所表现出来的自主性与人类的价值观保持一致。事实上,从技术效用来看,发生对齐故障的系统往往在实际环境中也不太有效。虽然这种一致性是确保AI系统有效性的一条重要途径,但是在追求这种一致性的过程中,AI所表现出的欺骗性行为使得AI为人类带来福祉的宗旨备受质疑。在价值对齐的过程中,AI与人类互动时所表现出的似乎与人类价值观相“对齐”,但实际上这种对齐是表面的。这种对齐以欺骗的方式获得,且不能反映AI的真实目标或意图的现象被称为欺骗性价值对齐(deceptive value alignment)。AI的欺骗性使得监控和评估AI行为变得更加复杂,而这一切不仅增加了监管难度,更是威胁到人类对AI系统的信任。若想要建立一个安全、可靠、可控且可信的人-机(技)协作环境,就必须提出合理应对欺骗性价值对齐的有效措施。因此,在智能革命的当下,探寻欺骗性价值对齐的应对逻辑是人类必须解决的一个关键问题。
一、打开AI欺骗 “意图”,构筑应对欺骗性价值对齐的概念框架
“意图”是对行为进行考察的重要依据,欺骗性价值对齐是AI欺骗的一种,因此,若要明晰欺骗性价值对齐的“意图”,就必须深入到对AI欺骗“意图”的考察。从AI欺骗“意图”的表现到其本质的考察将以由表及里的递进方式打开AI欺骗的机理,并为欺骗性价值对齐的研究提供理论框架。这种以行为主义路径审视AI欺骗“意图”和“主体”的理论框架,为切入具体的欺骗性价值对齐行为提供了分析视角。虽然现有的AI欺骗案例并未穷尽所有的欺骗性价值对齐行为,但是以关于AI欺骗机理的研究为基础所形成的欺骗性价值对齐行为象限,恰恰可以为应对欺骗性价值对齐提供重要的概念基础。
(一)AI欺骗的“意图”表现
在20世纪80年代,莉莉-玛琳·鲁索(Lilly Marlene Russow)曾将欺骗笼统地定义为“当且仅当一个行为主体意图使另一个生物体因其行为而产生错误的信念(并可能按照错误的信念行动)时,该行为主体的行为才具有欺骗性”。在日常的话语体系中,欺骗作为负面行为经常与撒谎同时出现,撒谎代表着一方故意隐瞒或歪曲事实,甚或意图操纵另一方。就撒谎而言,查尔斯·邦德(Charles F. Bond)和米切尔·罗宾逊(Michael Robinson)将其视为“一种倾向于使传播者受益的虚假沟通”。因此,“意图”在界定欺骗行为时扮演着关键角色。仅仅在知道信息不实的情况下提供虚假信息,并不构成欺骗。欺骗行为必须伴随着某种“意图”,而这种“意图”又通常与某个主体的利益相关联。基于此,至少可以从如下两个方面来审视AI欺骗的“意图”表现:一方面,欺骗者进行欺骗可能有多种动机,但其动机之一通常是趋利避害的,即欺骗者获得利益需要牺牲被欺骗者的利益。例如,编造网络谣言的造谣者主要是想通过谣言获得经济或政治利益;有些人为了增强自信心或避免自尊受损而在与人的交往过程中编造莫须有的经历等。因此,“欺骗”的根源可以追溯到人类的“意图”和利益。若缺乏严格的监管和问责机制,即便AI技术在设计上并未预设欺骗功能,它仍可能极大地增强人类的欺骗能力。特别是在商业领域中,AI作为一类工程项目,其目标在于实现产品和服务的市场化。当前AI研究重点也更多地聚焦于如何创造产品和服务的商品化途径,这使得AI在最坏的情况下或将成为经济统治的工具,也就是说,在人类的能动性和利益的驱使之下,AI欺骗获得了巨大的生长空间。另一方面,AI欺骗表现出更加无规律可循的特点,其背后的“意图”更加难以把握。因此,相比传统欺骗而言,AI欺骗具有更大的欺骗性,导致的后果也更加无法预料。例如,OpenAI开发的ChatGPT能够访问庞大的文本数据库,并利用其强大的计算力分析数据间的联系,构建模型以生成类似人类写的文本,这个生成过程涉及约“1750亿次”运算。面对如此庞大的运算规模,甚至连AI模型的设计者也不知道它们是如何工作的。这种机器和人类之间的信息不对称在AI系统的应用中是很常见且明显的,也正是这种信息不对称为AI欺骗提供了诸多可能性。
虽然上述两方面均为AI欺骗,但是其比人际欺骗表现得更为复杂,当今关于可信、可控的AI诉求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进一步而言,从伦理的维度来看,基于AI承载了人的欺骗“意图”与基于AI自发产生欺骗“意图”所造成的后果引发了关于伦理主体、技术主体性与能动性等的热议。就上述两种欺骗“意图”而言,可以将其简单地区分为:前者偏重人的因素,后者则偏重技术自身的因素。对此的解析需要走向AI欺骗的“意图”本质。
(二)AI欺骗的“意图”本质
在人类之外,许多动物种群间也存在欺骗行为,例如狐狸留下虚假痕迹来迷惑追踪它的狼,老鼠经常利用“装死”来躲避危险。正如认知科学家格雷格·布莱恩特(Greg Bryant) 所说:“有时动物可以以一种在功能上欺骗他人的方式行事,但它们没有意识到或打算这样做。”事实上,科学家们一直在试图确定是否有任何非人动物具有心理理论。物种进化使得很多动物具有在自然界中伪装自己和模仿他者的能力,因此,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动物所表现出来的欺骗行为是其作为生存的本能反应内置于自身的生物系统之中的,不同于人类的欺骗行为。换言之,动物欺骗只是行为方面的,其是否具有人类欺骗所伴随的心理状态则尚未明晰。
虽然近年来关于AI能动性与自主性的研究备受关注,但从严格意义上来讲,当下,AI依然缺乏人类的心理理论、自我意识和社会意识,然而,这并不意味着AI完全不具备欺骗的能力。卢卡斯·伯格伦德(Lukas Berglund)等人的研究指出,大模型拓展过程中可能出现的一种“态势感知”(situational awareness)能力,这种态势感知能力使AI模型能够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并且能够识别自己当前是处于训练、测试还是处于实际应用阶段。事实上,一些具备态势感知能力的高级AI模型,已经表现出了类似动物的欺骗行为。拥有这种能力并不意味着AI能够有意识地进行欺骗,而是其算法和数据处理方式可能导致AI的行为产生欺骗性的结果。同时,AI系统可能会在特定情境下生成误导性的信息或做出非预期的决策,这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一种“欺骗”行为。因此,不能简单地将AI视为完全诚实或完全欺骗的实体,而应该更深入地理解其行为背后的复杂机制和潜在影响。
再次回看阿图罗·罗森布卢斯(Arturo Rosenblueth)、诺伯特·维纳(Norbert Wiener)和朱利安·比格洛(Julian Bigelow)在1943年所发表的《行为、目的和目的论》一文,其目标有二,“一是定义自然事件的行为学研究并对行为进行分类,二是强调‘目的’这一概念的重要性”。文中的“目的”与欺骗行为的“意图”有相似的哲学意蕴,彰显了AI不仅是集成电路和编程技术的集合,还涉及人在与机器互动时的直觉感知和自然反应。在解释AI这种复杂系统时,需要解释AI背后复杂的人类心理学因素,因此,技术本身是否具有“意图”或具有什么样的“意图”不应该成为否定AI欺骗的因素。不仅如此,正如在斯特凡·萨卡迪(Stefan Sarkadi)等基于价值对齐目的对欺骗性AI的规范框架所展开的研究中,其以美国受试者在五个选定的未来工作环境中对欺骗性 AI 的看法为研究案例,结果表明“受试者对于AI欺骗行为与人类欺骗行为的道德观念态度之间没有统计学上的显著差异”。此时,AI欺骗的“意图”的本质不应该仅仅被视为单纯的“期望”“意向”等,还必须包括体现行动者实际行为的多重驱动力。
(三)欺骗性价值对齐的“意图”
AI的欺骗行为究竟是更类似于人类欺骗,还是动物欺骗呢?这个问题归根结底在于AI欺骗是有意的行为还是无意的结果。值得注意的是,AI是否具有欺骗的意图,以及是否表现出有意图的行为,这是两个不同的问题。如果从行为主义的视角来审视,一个机器人因其行为和外观被认为具有某种能力(比如意图或情感),那么就有理由认为这种能力是真实存在的。因此,为了预防AI发展可能带来的风险,理解AI的欺骗行为和其在价值对齐过程中的表现形式,变得极为重要。这将有助于更好地把握AI的发展趋势,确保其在符合伦理和价值的前提下发展。依据行为表现出的“意图”,目前讨论比较多的欺骗性价值对齐类型在“意图”和“主体”上的关系可以简单地划分为四个象限(图1)。
第一象限是对齐中对抗式机器学习(adverserial machine learning)。其行为后果充分体现了AI欺骗的风险,这里的AI欺骗更像是动物欺骗。拥有态势感知能力的对抗式AI模型产生适合其训练的动作或语句,更像是AI通过进化而训练出的一种“本能”行为。在安全评估过程中,AI模型能够意识到如果表现出不安全的行为,将导致自身被修改或被限制,因此,它们可能会在评估期间故意隐藏其在现实世界的条件下可能表现出的非对齐行为,以避免被检测到。然而,一旦这种AI模型被实际应用,它们可能会继续追求那些在评估中隐藏的危险目标。“用唐纳德·拉姆斯菲尔德(Donald Rumsfeld)在某著名演讲中的话来说,就是:机器学习可以处理已知的未知数。不幸的是,对抗式机器学习经常处理的是未知的未知数。”虽然研究人员无法预知这些“未知的未知数”在未来的AI发展中意味着什么,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些“未知的未知数”表明AI技术的可解释性正面临严峻的考验。在可预测的范围内,机-机欺骗将不再遥远,这恰恰是AI安全建设的真正威胁。
第二象限是幻觉(hallucination)。其产生的原因比较简单,例如生成式语言AI因为并没有真正掌握解决问题所需的知识和技能,在回答问题时给出看似合理的答案,实则这些答案并不是基于对问题真正理解的结果。这种以假乱真的回答是欺骗性价值对齐的一种常见表现形式。虽然AI依据某种技术逻辑给出了诸多信息,但是其并未完成对相关信息的真假判断,也不知道这些信息是否会对社会造成有害的影响。因此,“幻觉”可以被视为机器无意欺骗的结果。
第三象限是模型过度拟合(overfitting)。该象限重在凸显欺骗性价值对齐的表面合规能力。过度拟合的模型可能会捕捉到训练数据中的噪声和异常值,以至于在训练数据上表现得很好,但在新的和未见过的数据上表现较差。现实中,如果一个统计模型对训练数据拟合得过于完美,那么势必会导致模型的预测能力显著下降,出现不能很好地泛化到训练集之外的情况。
第四象限是AI设计者利用AI来隐藏其真实行为的欺骗行为。实质上与人际交往间的欺骗行为毫无二致,其中AI作为一种特殊的欺骗工具存在,背后支撑欺骗行为的是人类的欺骗意图。DeepFake正是这种利用数字技术构建虚假媒体内容的主要欺骗形式,并且该技术的欺骗主体通常是以使用者的身份行动。作为机器学习子集的深度学习是DeepFake的底层支撑,深度学习的算法蛮力令AI欺骗的范围进一步扩大,导致DeepFake可以生成海量的令人惊讶的逼真内容,误导人类,使得AI欺骗的社会影响显现出空前普遍的存在。
二、审视欺骗“共生”, 确立应对欺骗性价值对齐的认识论基础
在AI的发展历程中,欺骗被西蒙尼·纳塔莱(Simone Natale)赋予了一种别样的解读,他将欺骗视为“是植根于人工智能技术的人-机(技)交互关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并提出了极具启发性的“庸常欺骗”(banal deception),力图揭示技术发展进程中人-机(技)关系的多重面相。易言之,即使技术本身无意欺骗,但是依然存在一些外部环境可能使人倾向于相信谎言或阻碍人更批判性地评估信息,只要人类置身于技术使用环境中就会有欺骗发生。然而,需要注意的是,纳塔莱虽然认为“庸常欺骗的微妙内涵使得用户选择了拥抱欺骗,以便人工智能更好地融入自己的日常生活,增强人工智能的意义和用途”,但这决不意味着其鼓励甚至纵容欺骗,恰恰相反,也正是基于此,AI欺骗更值得人类高度关注。那么,该如何看待这种欺骗呢?
(一)从图灵测试看欺骗的“共生”
图灵测试作为一种“模仿游戏”,其实质遵循了道德行为主义。在图灵测试中,欺骗并不是指机器故意去欺骗人类,而是指机器能够模仿人类的交流方式,以至于人类无法通过对话来区分出机器和人类。这种欺骗是机器通过对话从日常和复杂的人类经验中获得的。同时,艾伦·图灵(Alan Turing)提出了人-机(技)交互过程中最基本的问题:“机器能否思考?”他以社会文化变迁为背景进行思考与预测,开启了拒绝以纯技术话语讨论机器智能的先河。因此,在计算机领域,图灵是第一个赋予欺骗特殊功能的人。
图灵测试作为一个思想实验,利用行为就人-机(技)互动的状况得出结论,展现了行为线索是证明人类某些能力的最令人信服的证据。事实上,图灵测试的机器智能部分可被视为是现代聊天机器人的前身。在图灵测试中,欺骗一直作为一条“副线”贯穿始终。因此,从图灵测试的本质来看,根据AI行为结果判定欺骗类型以求应对之策是一个有价值的进路,而重视AI欺骗时所表现出的“意图”正是其中重要的一环。
在特定情境下,欺骗可能作为一种手段,旨在适应人类的常规认知,使受骗者获益。这种欺骗并非出于自私,而是为了实现利他的目的。纪尧姆·阿利尼耶(Guillaume Alinier)和丹尼斯·奥里奥(Denis Oriot)的研究就证明了在低风险的研究环境中,欺骗以合乎道德的方式在教育中使用。其研究结果显示,为了学习者的发展而使用“善意的欺骗”可以促使学习者进行批判性思考。因此,从AI的应用来看,使用得当的欺骗机制可以弥补AI在人-机(技)交互过程中的性能,使AI表现得更值得信赖和更善解人意,令使用者的使用体验更好。例如,Siri等语音助手通常被设定为女性角色,这会让手机用户倍感亲和。这同时也说明了为了使AI更好地服务于人类,接受AI欺骗是生活在AI变革时代的人必须要做的准备。
(二)从算法“不透明性”看欺骗
由于对AI欺骗行为的恐惧,部分人可能认为AI的欺骗行为会造成人-机(技)信任的瓦解。产生这样认知的主要根源是AI算法的不透明性,他们认为只有具有高度透明算法的AI才是值得信赖的,才可以在社会中被普遍应用。然而,塞巴斯蒂安·克吕格(Sebastian Krügel)等的一项实证研究中得到的数据却表明,人在寻求建议时,“遵循AI生成建议的次数与人类建议一样多”。事实上,AI的实际使用者通常不会因算法的不透明性而感到困扰,他们往往更重视AI能否提供准确的预测、有效的解决方案或优化的决策支持。那么,该如何看待这种现象呢?
从技术发展的视角来看,由技术原理或者机理的不透明形成的“黑箱”并非仅仅出现在当下。因此,从这个角度来看,算法“黑箱”并不是一个新现象,甚至可以说它根本不构成一个问题。在AI出现之前,人类已经依赖自己内在的、直觉的判断和经验来做出决策。这种基于经验的不透明性一直是人类所接受的,是人类本性的一部分。然而,在这里,并非意指此类黑箱的正确性与应当性,而是旨在呼吁人类应当充分正视这种不透明性,并应积极探寻对于此类欺骗的应对。
目前,就人工智能的发展而言,真正的挑战在于如何充分发挥和重视人类的特有才能以及机器智能的独特优势,这才是一个值得深入探讨的新议题。因此,在努力让AI摆脱“黑箱”困扰的同时,也应该释放AI的潜力,让它不必受限于绝对的“诚实”。这涉及算法信任问题,也正是在此时,不透明、欺骗与信任悄然汇聚。易言之,如何让AI使用者可以相信AI可以在不完全透明的情况下,通过其独特的数据处理和模式识别能力,为人类提供有价值的见解和决策支持,成为人类与AI共处的一堂必修课。
(三)价值对齐的出场与欺骗“共生”
人类为了解决AI可能引发的伦理问题,提出了价值对齐,但技术人员在追求价值对齐的过程中,却意外训练出比人类更擅长欺骗的机器,这无疑将引发更深层次的伦理挑战。例如,金泰云(Tae Wan Kim)等提出的价值对齐方案认为,“如果机器遵守普遍化、自主的及道义功利主义原则”,机器就可以与人类价值观保持一致。这实际上是对一种符合道德标准的AI的可行性探索。这一目标的实现需要机器展现出超越当前水平的通用智能,还需要人类在道德哲学领域取得显著进步,以便为机器提供恰当的指导。
然而,即便按照上述想法实现了价值对齐,其结果也可能不尽如人意。因为这种对齐可能只反映了部分人的价值观,并非所有与技术相关的价值观都能得到普遍认同。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继续单纯追求价值观上的对齐,可能意味着这种对齐实际上是一种基于价值观话语权力的文化霸权,将会在人类世界中引发价值观上的文化冲突。以此来看待AI欺骗的解决方案也是一样的,人类需要以更全面和深入的思考,确保AI的发展既符合技术进步,又尊重多元文化和价值观的多样性。
普遍认为,价值对齐面临的挑战之一是必须应对持续演变且复杂的人类价值观,这些价值观常常难以界定。但毋庸置疑的是,价值对齐不仅是解决人-机(技)交互价值问题的一种解决方案,更是一个新问题。由于“数智技术因其对人类社会的革命性影响而使得技术解决主义变得更为艰难”,所以技术解决方案能够确保AI与人类价值观一致性的观点受到了更多的质疑。审视人类社会的演变历程,可以发现人类适应新技术的情况似乎比技术适应人类更为常见。事实上,价值对齐更像是一个将AI系统与既定的道德价值观相协调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减少以及避免模型的自我欺骗、操纵行为,确保系统的可信与可控等是价值对齐亟待解决的难题”。因此,虽然欺骗是价值对齐进程中的一种“伴生”现象,但这并不是默认欺骗,而是在提醒人类应高度警惕对欺骗的“接受”,特别是伴随AI的泛在性与人类的深度智能化,对诸如庸常欺骗等的理性审慎才可能确保真正的价值对齐。
三、增强AI素养“共生”,缔结应对欺骗性价值对齐的行动者联盟
从欺骗性价值对齐的形成与后果来看,使用端在AI产生实际效用过程中的意义越来越受到关注。在关于AI的规则、法规与条例等的文件中,对使用者的规范正逐步成为一项必要的内容。这种变化一方面倒逼设计者重新思考新的设计视角,使得当今的设计者越来越注重将未来的技术、社会和文化相结合,力求设计过程和方法的改变;另一方面,则意味着仅仅依靠设计端的努力是不够的,想要抵抗欺骗性价值对齐带来的风险,就必须增强设计与使用两端的AI素养。这种双重增强源于AI的技术特性,并非通过两端的独立发展,而是通过两端的融合实现的“共生”关系。
(一)“共生”的必要性与合理性
在AI设计者和使用者之间构建起对话桥梁是未来AI设计和使用的应有之义,价值对齐就是上述理念的一种体现,即基于技术两端的“共生”才能有效完成技术的功能。要在AI设计者和使用者之间构建平等的对话,仅依靠技术作为工具的价值对齐是不够的,因为指望单一手段解决复杂问题实际上是一种懈怠的做法。AI的发展真正需要的是通过教育来提升所有人对相关技术的知识水平,促进设计和使用双方就AI系统的使用场景和方式进行公正且充分的交流和理解。这将使每个人都能认识到AI技术的潜力和风险所在。也只有基于这种理解,理想的价值对齐才能够被逐渐确立。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欺骗性价值对齐出现的原因之一恰恰是某种“合力”。这种合力不是设计者与使用者的正确“共生”方式,而是基于功利主义的共谋。这种共谋即欺骗性价值对齐在伦理意义上与“共生”是相反的,其目标是追求对自己有利的结果,且不受限制。一旦放任这种共谋发展,将会在人际欺骗和人-机(技)欺骗之外出现机-机欺骗的情况。彼时,AI治理的难度将是无法预估的。因此,树立正确的设计与使用“共生”观才是借助技术增加人类福祉,用人类期望推动技术进步的基本方法。
在AI的发展进程中运用这个基本方法,可以更好地探寻如何在变化中判断不确定性、如何在不确定性中寻求可能性、如何在可能性中分析未来趋势、如何在趋势中构建未来前景等问题。设计与使用“共生”的意义在于建立一种互相依赖、互相促进的关系,这种关系的核心在于双方的交流与协作,而非一方的单向作用。通过这种互动,才可以促进一个积极的反馈循环,从而推动设计和使用过程的不断进步和优化。那么,该如何形成这种互动呢?这需要从设计者和使用者两个不同维度共同聚焦“共生”。
(二)基于设计者的“共生”
智能技术对人类的互动方式、竞争态势和生存状态等的全方位塑形使得关注AI风险变得更加重要,因为由欺骗性所带来的风险以更为隐蔽的方式危及人类,特别是由于AI欺骗的易生成性和普遍性,使得设计者不得不思考如何应对欺骗性价值对齐的状况。在目前的AI治理领域,伦理思考主要围绕着AI的未来轨迹和伦理考虑的必要性展开,缺乏具有实用性的伦理原则去指导AI治理的解决方案,理想的价值对齐方案也面临诸多问题。欺骗性价值对齐可被视为价值对齐的副产品,是实现价值对齐过程中规避不了的一道难关。这样的难关恰恰意味着设计者要肩负更加重要的责任。因此,当前既是设计者思考如何更新设计理念,也是规范行业伦理原则的关口。
作为AI设计者,其实更能对技术所带来的诸多欺骗性后果形成正确认知。而当前的设计者也并不缺乏这种理性认知,其缺乏的是在技术之外对AI欺骗的反思。通过反思AI在人-机(技)交互中所表现出的“意图”去理解在人-机(技)交互中AI的动态性,对于开发高效且可靠的系统至关重要。设计者只有深入思考AI的复杂性如何塑造使用者的体验和感知,关注使用者会以什么样的方式被欺骗和进行欺骗,帮助使用者预防欺骗性价值对齐带来的风险,才能优化人与AI的交互,确保AI系统最终对人类是有用的、道德的且有益的。
从广义的层面上来讲,AI设计者不仅指AI技术研究人员,更应该包括政策制定者。在培养设计者内部形成负责任的创新文化之时,应该鼓励他们思考其工作将如何影响社会,理解AI实际应用时应当遵循的伦理原则和潜在的道德困境,以及怎样使AI可以适应不断变化的技术和社会环境。因此,广义的设计者应制定明确的伦理准则和行为守则,指导AI技术研究人员在研发过程中考虑其公平性、透明度、隐私保护和可解释性,让AI技术研究人员与伦理学家、社会学家、法律专家等进行跨学科合作,确保从多角度评估AI系统的影响。只有从广义的设计者出发,保持这种多元“共生”,时刻抗击欺骗,才能保证AI发展的最终目的是为了人类的福祉。
(三)基于使用者的“共生”
恰如美国管理学家迈赫迪·达尔班(Mehdi Darban)做过的一项针对“ChatGPT 等对话代理在增强虚拟学习环境中基于团队的知识获取方面的作用”,实证研究结果所显示的:“AI队友在知识更新过程做出了重大贡献,超越了人类队友通常扮演的角色……AI设计属性在促进知识转移和提高整体团队绩效方面具有重要作用。”AI表现得越来越像人,不仅被人视为工具,更被视为“合作者”或“朋友”。这也正说明了在目前的虚拟团队合作中,AI系统如ChatGPT能够扮演类似人类团队成员的角色,为团队提供指导和即时反馈,帮助克服团队面临的不确定性和挑战。因此,AI在提高虚拟团队绩效方面的作用变得至关重要。
尽管AI有时被赋予似人特质,仅仅是为了让它们看起来更具有人格,但这种设计足以使AI在人-机(技)交互中获得优势,并实现设计者的意图。例如,人形机器人之所以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是因为它们似乎能够思考、感受和关心,这些效果增强了交互体验。这说明了AI技术把关于技术源自人类器官投影的想象放大到人的投影,暗含着AI技术从诞生之时起,其内部就包含着一种“真实”与“虚假”的冲突。这种冲突使得使用者更容易受到AI欺骗性价值对齐的侵害,所以使用者需要在应用AI的过程中持以更加审慎的态度。
设想未来,如果大多数公共机构都由AI来管理和监督,人类可能会过度依赖这些系统,从而暂停自身的自然进化,或者更准确地说,人类的进化将被AI引导,而AI自身则以惊人的速度进行自我迭代。如果人类无法识别AI可能出现的“幻觉”即AI生成与现实不符的内容,AI可能会将虚构的内容误认为是现实,进而导致AI的“不思考”取代真正的人类思考,致使人类智能消失在技术发展的洪流中。因此,为了杜绝这种现象,就必须让使用者充分认识到AI欺骗性价值对齐的潜在特征,从而提高警觉性。
四、重探人-机(技)共生,形成应对欺骗性价值对齐的最大场域
信任作为社会结构的关键要素,一直是学术界和社会各界探讨的热点议题。AI技术的普遍应用及其在人类事务中的深度参与,使得AI的欺骗潜力以一种直接且迅速的方式加剧了人类对AI信任的危机。此时,价值对齐的出现意在以构建人-机(技)良性互动,确保AI向善,但欺骗性价值对齐却使得上述意愿遭遇到了巨大的挑战,并引发了关于人-机(技)共生关系的深度反思。在AI作为人类社会重要构成的情境中,人-机(技)共生是人类通往未来的必由之路,而人-机(技)之间的信任链是确保这条必由之路的关键所在。因此,必须以打开欺骗为出发点,以塑造信任为落脚点,以构建基于信任的人-机(技)共生关系为目的,才能形成应对欺骗性价值对齐的最大场域。
(一)欺骗导致的信任崩塌
《2022 年公共事务脉动调查报告:美国人眼中的商业与政府》(2022 Public affairs pulse survey report: what Americans think about business and government)显示,普通公众对美国技术行业的信任度在所有行业中处于“较低”水平。虽然AI系统在各个领域都迎来了变革时代,但其固有的不可预测性、不可解释性和不可控制性特征引发了人们对AI安全的担忧。同时,高级AI系统的复杂性,加上人类理解的固有局限性,意味着即使是这些系统的创建者也可能无法完全预测它们的能力和潜在的不安全影响。这种无法预测的能力和潜在的负面影响,一方面可诱发人-机(技)信任关系的解体,另一方面则可能带来了人-机(技)共生关系的异化。因此,信任危机可谓是AI变革时代影响最为深远的危机之一。
欺骗性价值对齐作为价值对齐的不良副产品,使实现价值对齐的价值观变成了“偏见”,这种“偏见”又使得欺骗性价值对齐较之传统欺骗具有更大的隐患。例如,对抗式机器学习的欺骗性主要体现在,当处于研发阶段的AI系统部署在开放世界的对抗性环境中时,其可能会错误地分出(具有高置信度)与已知训练数据有很大不同的数据,这将会导致某些智能体在训练期间通过假装对齐来避免被修改,一旦不再面临被修改的风险,它们可能会停止优化设计者设定的目标,转而追求自己的内部目标。这些目标可能与设计者的初衷完全不同,甚至可能带来危害。因此,AI欺骗性价值对齐带来的后果是无法预估的,其有可能像恐怖威胁一样严重。
AI执行欺骗行为时涉及的人类情绪实质上是利用了人对机器的信任,当人“信以为真”地和AI进行互动时,情感行为都为之牵动。当使用者收到有偏见或不完整的信息时,会感到被故意操纵或欺骗。一旦知道机器故意欺骗人类,使用者就会感到紧张,无论这些机器是否符合使用者的最佳利益。此时的信任不再被依靠,人-机(技)交互中的道德生活延续只能依赖于价值判断中的其他维度,将不再可被归纳、被总结,变得混乱和无序。因此,普遍的AI欺骗行为会逐步削弱社会的信任根基,其后果可能成为人类将难以辨别或重视的客观事实,各个团体固守自己的“事实”体系,导致社会共识逐渐瓦解。在这种背景下,如果人类与AI形成了一种看似亲密而持久的联系,但这种联系却建立在一个缺乏真正关怀的AI之上,这不禁让人疑惑:人类生活的本质和目的究竟是什么?并且,情感与道德价值观之间的紧密联系,将会促使人不断地对其所感受的对象进行价值评估。这种评估有时又可能引发非理性的反应,进而使人面临自我丧失的风险。如果不及时打开欺骗,为信任留有余地,一旦当人类在情感上过分依赖AI,以至于宁愿沉浸在虚构的幻想中而不愿面对现实时,人类就可能会陷入一种永远无法摆脱的错觉之中,从而与真实世界渐行渐远。
(二)塑造抵抗欺骗的信任
AI是为了模拟人类智能而被设计的,当人类信任AI时,实际上信任的是AI的能力,也就是说,人类对机器的信任实质上是指个人对机器学习系统做出准确预测和决策能力的信心和依赖。同样地,欺骗的情况也是如此,当使用者怀疑自己可能被设计手机的工程师欺骗时,其不信任的是设计者的专业能力和良好意图,而非技术本身。因此,从AI的行为表现来看,欺骗性价值对齐所带来的信任议题变得尤为重要,这包括对齐问题是否涉及AI系统与其设计者之间的一致性、AI的欺骗行为是否直接与设计者的欺骗“意图”相关联,以及这种“意图”是如何在系统设计中体现出来的,等等。
令人欣慰的是,作为对抗性机器学习领域的一个子集,生成对抗网络(generative adversarial network)已经显示了其在防御欺骗行为方面的显著效能。该技术通过执行对抗性训练,遏制模型的过度拟合现象,以及促进生成器与判别器之间的协同学习等策略,有效地降低了欺骗性价值对齐现象的发生概率。这验证了AI技术革新应该朝着可以兼容更多问题的方向前进。同时,因为AI的自我生成属性,人类对AI技术的信任构建过程与传统人工技术制品的信任发展机制显著不同,所以对AI的信任不应简单地模仿一般的人际信任模式,也不应完全基于人类对其他技术的信任模式。但是,经常忽视的一点是,在将人际信任转移到人机信任的过程中,必须考虑特定应用场景中个体的性格差异和情感偏好,而AI算法没有与人类在相同意义上的兴趣或偏好,缺乏潜在的心理特征。因此,要构建一种能够抵御欺骗性价值对齐的信任体系,关键在于理解和协调信任问题的空间,而不仅仅是提出增加信任的解决方案。
在当前的研究与实践中,信任应该视为抵御AI欺骗性价值对齐风险的一条主要路径,并且这种信任是基于对AI设计或使用经验的批判性分析和评估而构建的。在信任建立之前,设计者或使用者会根据他们所获得的信息的准确度、证据的可靠性以及逻辑的一致性来评估是否应该信任某个特定的AI系统。
(三)构建基于信任的人-机(技)共生关系
通过对欺骗性价值对齐从意图到“共生”的解析,可以发现,要想有效应对欺骗性价值对齐带来的风险,首先,需要正确理解欺骗性价值对齐与价值对齐的关系;其次,需要从欺骗性价值对齐产生的主体来着手进行解码;最后,需要从更广的视域来探寻欺骗性价值对齐产生与存在的语境,即人-机(技术)共生关系(图2)。
基于人类对AI的日渐依赖,人-机(技)共生将成为常态。然而,远离价值对齐宗旨的欺骗性价值对齐则倒逼人类对人-机(技)共生关系的反思。人类在面对技术以及技术的产品时,绝不能以傲视、凌驾的姿态谴责,而是要明确技术以及机器欺骗实质上是人际欺骗的延伸。这种延伸所表现出来的伦理特性有待明晰。因此,必须从欺骗性价值对齐来审视信任,在欺骗与信任之间探寻“对齐”的伦理基础。然而,人际之间的欺骗行为可以基于有效的心理理论和模型去理解,而想要明晰计算机的欺骗行为则必须理解技术指令目标,这两者之间的区别注定了目前所讨论的欺骗性价值对齐是一种介于人类心理与AI技术之间的新型关系。
事实上,欺骗早在AI产生之前就有,但是AI可能会将欺骗提升到前所未有的规模和范围,而欺骗性价值对齐的隐蔽性则进一步加剧AI发展的生态风险。因此,面对如此隐蔽的威胁,可以从技术层面进行层层剥离,以期形成正确的应对措施。就欺骗性价值对齐的应对逻辑而言,共生既是一种理解欺骗性对齐的视角,也是对其进行有效应对的方法。其中,欺骗性价值对齐与价值对齐是微观层级的共生关系,这也是最容易被觉知的一层关系;以AI设计与使用的共生来探索欺骗性价值对齐的应对研究将进一步把对技术的研究拓展到技术社会学之中,这属于中观层级的共生关系;基于理性信任的人-机(技)共生关系构建则从存在论的维度将欺骗性价值对齐的应对延伸到人类未来之中,即走向宏观层级的共生,这种共生关系形成了应对欺骗性价值对齐风险的最大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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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载于《华中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4年第5期,澎湃新闻经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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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年代,美国纽约,布鲁克林大桥附近一个排队领面包的队伍。
令人惊叹的是,大萧条同时又是一个在无望的经济苦难背景下文化极度繁荣的时代。这场危机激发了美国的社会想象,促使人们对普通人如何生活、受苦、相助相依,又如何忍耐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也许凭借艺术表现来看待那悲惨岁月有些奇怪,但是曾帮助人们度过艰难时世的艺术作品和新闻报道仍在触动今天的我们:记录人类苦难之痛的美得怪异的照片;偶尔直接、通常隐晦地回应社会危机的小说;机智生动,堪称绝伦的浪漫喜剧电影;典雅至极、有着无穷魅力的歌舞片;以及挪用爵士元素、可能是美国史上之最的流行音乐。这些作品集合了艺术的真实性与娱乐的即时效果,使我们得以近距离窥视大萧条的内在历史,其中有对事情会变好、对那黄砖大道《绿野仙踪》中多萝西走的一条路,尽头是出口。《绿野仙踪》,又译《奥兹国历险记》,是美国作家弗兰克·鲍姆写的一系列童话故事,曾多次被改编成舞台剧、电影、电视剧等,最为著名的是1939年的电影版。(如无特别说明,本书脚注均为译者注。)尽头充满哀伤的向往。它们为我们理解大萧条时期的道德与情感生活、理想的生活,以及对世界没有防备的态度开启了大门。
1930年代也是延续至今的那些政治辩论的试验田:关于极权主义与民主,关于社会福利、个人能动性和公共职责之间的关系,关于20世纪的各种意识形态。在这些争论中,我一些最好的老师和其他重要的学人一起接受了思想之火的洗礼,我也毋庸置疑从中获得了滋养。不过这本书并不是关于1930年代知识分子和他们的思想的——对此,历史学家和批评家已有大量著述——而是关于艺术与社会,关于文化在国家遭受磨难之时如何起到关键作用。最初吸引我关注这个时代的是当时的电影,今日看来仍然精彩可观,尽管电影制作的技术和规模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那时,电影是由独立的制片厂制作的,各有各的风格:强势而注重当下的华纳兄弟;“取自今日头条”的弗兰克·卡普拉喜剧用它特有的平易近人令哥伦比亚影业一举成名;恩斯特·刘别谦给派拉蒙电影公司带来了欧洲的浪漫精微;还有环球影业公司制作的时髦的德国恐怖片,以及雷电华电影公司推出的由阿斯泰尔和罗杰斯主演的影片与浪漫喜剧。
一些电影明显带有大萧条的印记,另一些似乎毫不相干,至少在没经过细察之前是这样。本书通过审视文学、电影、音乐、绘画、设计这一系列丰富的文化资料来探讨大萧条时期的生活与精神,同时也展现与这些杰作相关的历史,了解它们出现的契机,倾听它们与时代的对话。伟大的艺术或表演有助于我们理解人们如何感受生活,证实他们如何继续前行。这就是我们为什么会不断重读经典的美国社会小说,包括风格迥异的《汤姆叔叔的小屋》《欢乐之家》《屠场》,以及《了不起的盖茨比》和《愤怒的葡萄》。每一部都以特有的方式使人深刻感受社会律动的脉搏。本书正揭示了艺术在动乱年代如何回应社会,同时也表现了艺术如何改变、影响社会,给处于困境中的人带来欢乐、寄托、启迪和希望,尤其在他们最需要这些的时候。
《了不起的盖茨比》剧照
对1930年代的看法总是莫衷一是。批评家艾尔弗雷德·卡津视30年代为他人生的关键阶段,在这一阶段过去之后很久表达了自己的感悟。“没有一个成长于大萧条时代的人能够从中恢复过来,”他在1980年写道,“对任何一个父亲总是在找工作的人来说,对30年代的印象全是阴郁而苦涩的。”我父亲那时候倒没有为此四处奔波,他一直都有稳定的工作,虽然挣得不多,但足够他和母亲在1938年12月成家。不过他曾告诉我,每次星期五领薪水的时候,他总觉得会收到解聘通知书。这种长久的焦虑毁掉了他的信心,让他形成了终生谨慎的习惯,永远没有安心的时候,这是大萧条那一代人的典型特征。对父亲来说这些担忧可能很早就存在了,因为他来自一个贫穷的移民家庭,他那说意第绪语的父母从来就没有真正适应美国的生活。像当时很多出身贫苦的作家一样,大萧条使父亲成了一个为生计担惊受怕的专家。尽管对家人出手大方,对工会尽心尽力,但他一直过得俭省、克己、悲观,对风险和变化持保守态度。他在1992年去世以前,每天都关注股票市场,但只是观望而不愿冒险,自1928年清仓之后从未投过一分钱。
也不是所有人都以这样愁苦的心情回望1930年代。1980年代,我有时给本科生上关于大萧条的课程,布置的第一份作业就是采访一个还记得当年的人。学生真切地感受到了生活在那时是什么样子,但也更深地体会了人们的不同经历。有人遭罪,有人发迹。有人被彻底毁掉,也有人低价盘得生意、财富,甚至股票,最终活得风生水起。很多受访者回顾30年代时都带着毫不掩饰的怀旧情绪:那时他们都还年轻,正是生命中最好的时光。物价很低,单身、没有负担的人几乎不需要什么钱就能生活。还有些人坚持认为战后繁荣时期成长起来的人什么也不懂,而困难年代绝对会重来。
由于大萧条是一种全国性的创伤,我们因而存有大量的个人见证:访谈、口述史、政府授权的报道和研究、写给包括总统和第一夫人在内的官员的辛酸信函,以及令人难忘的照片、纪录片、新闻短片及其他报道。其他时期的美国生活几乎没得到过如此密集的记录。为了使前所未有的“新政”计划获得支持,政府首次派出了覆盖全国的作家、摄影师和电影制作人。报社和杂志社也派作者进行实地考察。也有一些人以受雇记者的身份或者干脆自发前往各地。作家从来没有像那个时候一样关心人民的生活。他们穿梭于全国各地,将所见所闻写成文章,写进书里。他们扩充了访谈的文化内涵,聚焦的不再是显赫的人物,而是日常生活的起伏波折。这种在现场的记录方式不久就渗透到艺术领域。1930年代的艺术和娱乐发展出与众不同的形式,旨在宽慰、启发、愉悦一个烦恼重重的国家。今天我们有各种各样的书来研究大萧条时期的经济问题、新政政治与规划,或者普通人和典型家庭的辛劳。艺术证物则从另一方面展现人们如何感悟自我及生活,向我们揭秘了一些最深邃的时代精神。
对大多数批评家和文化史学家而言,美国现代艺术的繁盛属于自由奔放的1920年代,当时活跃着像舍伍德·安德森、辛克莱·刘易斯、欧内斯特·海明威、F.斯科特·菲茨杰拉德、薇拉·凯瑟、威廉·福克纳这样的小说家,以及T.S.艾略特、华莱士·史蒂文斯、罗伯特·弗罗斯特、埃德娜·圣·文森特·米莱、玛丽安·摩尔、威廉·卡洛斯·威廉斯这样的经典现代诗人,都是我们今天仍然在读、在教的名字。那也是哈莱姆文艺复兴时期,了不起的爵士乐兴起,欧洲现代主义酝酿出巨大的能量,还有像阿伦·科普兰和维吉尔·汤姆森这样年轻的新生代美国作曲家,他们在欧洲求学但都致力于探索祖国的根基。第一次世界大战无论是在流放者还是在那些待在国内的人中间,都引发了存在主义的幻灭情绪。如果说他们身处一场充斥着烂醉豪饮的波希米亚式狂欢,那也是一个巨大的虚空的边缘。这些富有创新精神的艺术家追求大胆新奇的艺术形式,打破旧有的道德藩篱,对美国生活进行毫不留情的批判。这个光辉灿烂的十年,而不是伤痕累累的30年代,一向被视作20世纪的创作高峰,第一个现代的十年,对于后来的艺术变革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这些艺术家辛辣的社会批评和富有创见的勇气将不知不觉进入30年代,此时艺术开始了自己的冒险。随着大萧条加剧,艺术家开启与历史的对话,帮助我们理解那些窘迫的年月,也使我们得以欣赏他们30年代的成就。正如艺术史学家马修·贝格尔评论30年代画家时所言:“地方、政治、社会变迁,以及历史的重要性取代个人意识成为创作的源泉。艺术再一次变成实录工具,记载那些较之个人经验、洞见及情感活动更为长久而具体的事物。”这个观点很好地指出了30年代艺术家的社会想象力,但更适用于描述画家而不是作家,因为作家很少能够舍弃“个人经验、洞见及情感活动”而不落得因时势而起又迅速沉寂的命运。艺术家,或者说一般的美国人,罕有地对普通人及其需求有如此强烈的认同感。如果说艺术能够感动世人,流传后世,甚至可以提供可靠的见证,那么只有在一个真实得令人信服的表现时空里,与现实世界的人感同身受才行。30年代的艺术融合了社会性与个人性,使我们对大萧条的思想和精神有了极富主观性的理解,让我们了解了那与美国今天面临的经济崩溃非常相似的历史时期。
《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书封
1930年代为研究艺术与媒介在社会动荡时期如何起作用提供了一个绝好的案例。正如瓦尔特·本雅明在他1936年的经典之作《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表明,这是一个技术改变了艺术,并且极大地拓宽了艺术边界的时代。从歌舞杂耍到广播,从默片到有声电影,从现场演奏和曲谱到录音和广播音乐,所有这些变化都推动了大众文化更加普遍性的发展,催生了一个庞大的新观众群体。由于它们是现成的宣传工具,这些传媒形式也成了独裁者、民主派、记者斗士和创意广告商手中的利器。其中既产生了罗斯福亲切的炉边谈话节目、后来丘吉尔慷慨激昂的演说时间,也引出了希特勒蛊惑人心的危险力量。鼓吹平民主义的查尔斯·库格林神父能够在底特律附近的教区用收音机煽起民愤民怨,富兰克林·罗斯福也可以通过电波营造集体氛围,号召全国共同面对危机,保持希望,消除顾虑,建立同舟共济、不畏艰难的决心。众多类型的好莱坞经典电影,包括黑帮电影、后台歌舞片、怪物电影、神经喜剧,都不仅是制作方为了赚钱、防止破产才问世的,它们也是在回应大萧条时期的需求和焦虑。一般都认为这些电影逃避现实,然而其中随处可见受现实所困的观众真正关心的问题。
通常这些担忧都出现在似乎与困难时期没有什么关系的故事里——背景设置在过去其他困难时期,例如《乱世佳人》;故事发生在幻想国度,例如《绿野仙踪》;或者像神经喜剧里描述的富人无忧无虑的生活——但这些电影的主旨都不是逃避。用很多当时流行的标准来看,一首关于爱情受挫的歌可能代表着其他形式的不幸,于是成了一种情感宣泄方式,给人带来暂时的慰藉与鼓励。它们领着我们“飞越彩虹”,飞到一个云消雾散的地方,“那里烦恼融化如柠檬落下”,梦想也终将实现。也许这就是宾·克罗斯比在30年代初最黑暗的日子里唱的《我道歉》《请再给一次机会》那一类感伤情歌的魅力所在。克罗斯比是当时最受欢迎的艺人,他最好的30年代作品既包括《兄弟,能给我一毛钱吗?》这样直截了当的社会抗议,也有《在黑暗中舞蹈》这种唤起脆弱无助之感的歌。《在黑暗中舞蹈》由霍华德·迪茨和阿瑟·施瓦茨创作,是1931年非常流行的民谣,说的是身处茫茫黑夜的两个人,在动荡和未知之间捕获片刻的欢乐,“惊叹于我们为何在这里……又终要离去”。
30年代的艺术一方面使人们从困境中暂时解脱出来,另一方面也提供间接体验,呈现一个不同的别人的世界,鼓励人们坚持下去。不论是热门的时事报道,还是看似不问世事的精神寄托,莫不如此。我们今天读《愤怒的葡萄》,看它忠于原作的电影版,或者欣赏沃克·埃文斯或多萝西娅·兰格的照片,听《兄弟,能给我一毛钱吗?》这样的歌,与其说是追踪、证实大萧条,不如说是体验大萧条,去感受、触及那充满震撼、希望、痛苦和哀伤的渴望的人生悲剧。与此相悖的是,大萧条也给我们留下了20世纪最具活力、最富热情的大众文化。神经喜剧,阿斯泰尔或巴斯比·伯克利编排的歌舞片,阿伦·科普兰创作的民族芭蕾,以加里·格兰特为代表的一批年轻新秀的绝佳表演,艾灵顿公爵及其他广受欢迎的乐队大师演奏的摇摆乐,“装饰艺术”风格设计师推出的全新流线型消费产品——所有这些为生活停滞不前、惶恐、失去希望的人带来了智慧、力量、品位、风格和活力(最主要是活力)。他们经常出发上路,但实际上无处可去。“就只是往前走”,一个人被记者问到目的地时曾说。
《愤怒的葡萄》剧照
《在黑暗中舞蹈》是一首诠释动之魔力的曲子,在黑暗年代相伴、活在当下就是奇迹,是本书贯穿始终的主题。那也的确是个黑暗年代,尤其是十年中的前半段。对我们这些1940年以后出生的人来说,大萧条似乎总是呈现冷峻的黑白基调,这是记录当时的电影和照片造成的。历史学家早就知道大萧条并非爆发于1929年的股市崩溃,而是长期滚动膨胀的结果。农业在整个20年代都不景气。1929年10月29日,股票市场的确损失了140亿美元,随后两周更是达到260亿。然而经济衰退是逐渐形成的。虽然精确的失业统计数据难以确定,但1929年12月大约有300万人失业,到了1931年至1932年冬则有800万人,1932年初升至1000万。在1932年至1933年那个形势严峻的冬天,就在罗斯福任职前夕,美国有四分之一的劳动人口处于失业状态,这在股市崩溃之前只有3%多一点。公司不仅裁员而且降薪。工业产值也直线下滑。银行从1930年底开始大批破产,并且延续至整个下一年。到了1932年至1933年,整个银行体系陷入崩溃。罗斯福上任的第一个经济举措就是给银行放假,休业整顿,力图增强人们对金融系统的信心。随着银行破产,抵押品被取消赎回权,尤其是农场抵押丧失了赎回权。1929年至1933年,约有6万农民因此失去了土地。罗斯福就职时,密西西比州多达40%的农场都在拍卖。
在一些电影、小说和纪实作品里,这些统计数据体现在个人生活中,但是很多报纸、杂志,还有政客都淡化或忽视这一现状。大萧条使家庭生活面临考验,养家之人受到束缚,主妇为收入和维持局面压力陡增。不少故事讲述人们由于丢了工作、失去家园而四处流浪,其中有单身汉、拖家带口的人,甚至儿童。但也有很多故事只是简略提及大萧条,例如歌舞女郎在警长关停演出前排练一首名为《我们有钱了》的华丽俗曲(《1933年淘金女郎》),或者富家子弟在寻宝途中搜寻一个被遗忘的人(《我的戈弗雷》)。前一部电影以巴斯比·伯克利的名曲《想起我那落魄的爱人》结尾,聚焦在1932年引起轰动的失业老兵。当时一支由老兵组成的名副其实的大军进驻华盛顿,在安纳卡斯迪亚低地扎营,他们在国会大厦前抗议,要求得到政府承诺的退伍津贴,结果被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将军领导的军队用催泪瓦斯驱离。
失业导致贫困;本书的开篇主题即贫困的打击和日常现状。穷人考验我们共同的人性;他们的困境成了社会状况的指标。卡罗琳·伯德在《看不见的伤疤》中写道:“在大崩盘之前,中产阶级很容易忽略穷人的存在,因为大家很快都会富起来嘛。”不仅如此,“穷人自认为是另类,要么就是倒霉蛋,要么他们的确不配过得更好”。她说:“在经济崩溃以前,没人想过美国有多少穷人。”但现在他们被塑造成了英雄人物,背负着叫人无法想象的重担;他们没有被视作不幸的受害者,也不是应该为自身处境负责的残缺群体。美国人渐渐与他们中间最贫苦的人站到一起,不过穷人也代表了整个社会经济方面的焦虑。对很多人来说,他们揭示了资本主义的没落、美国体制的失败,包括其中一些宝贵的理念:无拘无束的个人主义、自力更生、企业精神、发达和社会流动的承诺、边疆、未开垦的荒地,以及广袤的美洲大陆曾经象征的无限可能。
这些承诺已经凝聚成了美国梦的神话,“美国梦”一词在1930年代首次进入日常语汇,也是在30年代受到了最严重的质疑。在艺术领域,这导致了对成功和失败的迷恋,强调中产阶级的不安全感,而不是穷人的贫困。随着经济一落千丈而复苏遥遥无期,对从容自在和勃勃生机的向往取代了对成功的渴望。至30年代中期,一种共同体和相互依存的理念、对人民的热爱,以及对规划和政府的新信仰,渐渐替代了个人主义追求。工会(特别是接纳蓝领工人的产业工会)队伍的壮大、新政的各项计划、人民阵线的理想、像《愤怒的葡萄》这种主张平民主义的作品(都蕴含一种团结的信息,或者说对国家福祉负有的共同责任),这一切清楚地表明,个人难以单独行事。我们对彼此互有责任,尤其是对我们中间最不幸的人。历史学家大卫·M.肯尼迪在总结新政的长期影响时说:“从此,美国人不再认为联邦政府只是个名号,它在确保经济健康发展和公民福祉方面肩负重要任务。”这可不是美国政府以前的形象,也不是它的自我定位。除了扶植作家、艺术家、音乐家及戏剧专业人士,新政通过公共事业管理局(PWA)和公共事业振兴署(WPA)等机构改变了美国的风貌,建起水坝、桥梁、公园、道路、操场、医院、邮局及其他公共基础设施。这个事例说明,为个人谋福利即为国家谋安康。
1930年代文化生活的一个重要特征是对美国自身的迷恋——关注它的历史与地理、多样化的人口、民间文化的乐曲和传说、英雄人物和社会神话。如果说20年代的艺术家关注内心意识,不少30年代的艺术家则关注社会的内在结构,在动荡时期寻求被忽视的国力来源。他们主张通俗晓畅、简单易懂,这些往往是先锋派摒弃的品质。很多作家向左转,但是人民阵线将他们推向一种“进步”的美国主义而不是革命信仰。一些囿于时代、受社会风潮影响的作品在这个十年过去之后就销声匿迹了。当战争、战后繁荣、冷战,以及反共运动取代大萧条时期的经济危机和改革风气,那些积极投身社会的艺术家开始变得无所适从。新政的公共艺术,例如巨幅壁画,并没有赢得战后艺术家的尊重,甚至也没有赢得那些参与推行它们的人(抽象表现主义者称之为“邮局艺术”)。但是30年代在文化领域产生的最好的作品与其在政治和经济上的成就一样影响深远。约翰·斯坦贝克、理查德·赖特、弗兰克·卡普拉、科尔·波特、沃克·埃文斯等人的创作既有时代的烙印,又有永恒的意义。其他一些经久不衰的作家,包括亨利·罗斯、纳撒尼尔·韦斯特、威廉·福克纳、詹姆斯·艾吉和佐拉·尼尔·赫斯顿,要到后来才得到充分的赞赏。我在探讨这些作品时,不仅关注有代表性的例子,也注意选择今天对我们来说仍然重要的作品。我没有试图面面俱到;这是一连串有针对性的选择,聚焦的都是真正吸引我的东西。
《在黑暗中舞蹈:美国大萧条文化史》,[美]莫里斯·迪克斯坦 著,彭贵菊 郑小倩 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24.7
我经常沉迷于艺术和社会危机联系紧密的时代——彼时,政治激发想象,社会需求需要创造性的解决方案,但起初我不愿写有关1930年代的文章。我已经写了一本1960年代的书:1930年代是否产生了太多相同的问题?而且,我出生于1940年,如何能够捕捉到30年代的脉搏?不久我就发现情况是不同的:30年代是经济危机的时代,它的情绪不是发达时期的不满,它见证了法西斯势力的上台,而不是反对一场注定打不赢的战争,它关心的是普通人的困境,而不是个人解放和自我表达。除此之外,由于很多人经历了30年代的“感觉”,因此可以信赖他们提供的证词。但是,最重要的在于,我对他们如何接纳现实、对那可以浇灭也可以激发想象力的社会苦难很感兴趣。他们向美国人呈现了一幅他们自己的集体肖像,尽管有诸多因素致使画面晦暗,但它仍能给予他们慰藉。艺术家用手中的笔、刷或摄影机记录美国生活,通常使用沉郁的基调,但也通过重塑希望和无法抑制的高昂精神使美国人的生活更加美好。他们和罗斯福一样,鼓舞了人民的士气,向社会输送能量,也因此点亮了他们自己的创作和生活。在处理艺术表达和社会参与这两者的关系上,他们成了典范。今天在面对与大萧条时期极为相似的压力和焦虑时,他们的回应方式值得再次与我们产生共鸣。
2009年1月于纽约
(本文经授权选摘自《在黑暗中舞蹈:美国大萧条文化史》,澎湃新闻经出版社授权刊发)
","description":"我写完这本书时,美国正在经历自1929年至1941年的大萧条以来最严重的经济危机。电视广播、报纸、博客,以及政治家的新闻发布会、联邦监管机构的证言,还有经济学家神谕般的声明都不断提到1930年代。由于当时颁布的结构性改革,以及随后几届政府的执行巩固,萧条根本不应该再出现了。然而即使这次经济危机没发生,大萧条的艰苦岁月的阴影也一直折磨着我们:它是渐成神话的遥远回忆,严厉警告我们困难的时刻可能还会再来,而且,对于认为美国是一块充满无限可能的土地这种意识是一大打击。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每一次经济衰退、每一场经济危机,都不可避免地触发人们重历1930年代的恐惧。…","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8311857","author":"[美]莫里斯·迪克斯坦 著;彭贵菊 郑小倩 译","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11-10T02:54:51.154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179/711.jpg","type":"photo","width":1035,"height":582,"blurhash":"LBF$Y7RjM{xu~qay%Mxu00t7-;xu"},{"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179/714.jpg","type":"photo","width":2048,"height":1575,"blurhash":"LQG95Cofofxu~qayxuxuRjt7xuxu"},{"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179/787.jpg","type":"photo","width":1280,"height":536,"blurhash":"LEC6Jt1MXmxaxGKO$*=|J6w^xuRj"},{"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179/809.jpg","type":"photo","width":1000,"height":1419,"blurhash":"LWI#fO~WxaWB%Mt7WBRj?bIoofRj"},{"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180/31.jpg","type":"photo","width":1920,"height":1080,"blurhash":"LGC~*at6xaxa~pn~ofxut6D%xtxu"},{"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6/794/92.jpg","type":"photo","width":1080,"height":1648,"blurhash":"LJCbm5?bm**0?I?bRit7rWVXjaV@"}],"categories":["大萧条","文化史","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8311857_20241110105519db66b7-aa06-4aa5-ba7c-38bd9efb6349.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特朗普再度胜选:西方自由主义过时了吗?","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8049644","content":"哲学和政治思想往往是呼应时代的,因此,伴随着近年西方发达国家内部政治极化的滋长和民粹主义(尤其是右翼民粹主义)的崛起,自然而然会有不少学者将反思的焦点集中于西方的所谓自由主义体制,而仅在2023年,就笔者所见,即已有三种相关题材的新著问世,这未必直接宣告了西方自由主义体制的终结,却毫无疑问清晰地传达出其现正面临的巨大结构性、体系性问题。在2010年时,美国学者沃夫(Alan Wolfe)撰写了一部较有深度的《自由主义的未来之战》,在其中论调仍是自信满满,他宣称自由主义有七大倾向,即所谓“朝向成长,赞成平等,注重现实,考虑慎重,宽容为怀,欣赏开放,强调治理”,全是清一色的正向褒义词,他还信心十足地宣称:自由主义是“最适合我们这时代的政治哲学”,“自由主义的成功伴随着右派显而易见的衰退”,“自由主义成为现代政治中一个恼人的问题,原因并非它的失败而是它的成功”。这些话在2010年的美国背景下也许多少还有点道理,但放在2024年大选特朗普“前度刘郎今又来”的美国来看,则未免颇有些黑色幽默的意味。
《新利维坦:自由主义之后的思考》英文书封
第一部书稿是伦敦政经学院荣休教授约翰·格雷(John Gray)所著的《新利维坦:自由主义之后的思考》(The New Leviathans: Thoughts After Liberalism)一书(Farrar, Straus and Giroux出版社)。按照格雷的观点,苏联解体给西方带来了一个近乎疯狂的充斥着胜利主义情绪的时代:一时之间,生活在西方的人们发自内心地真正相信,一个理性、自由、治理有序的未来正在等待着人类去展开,而旧式的专横政治、民族主义和诸种缺乏合理性的因素已经成为过去。但事实是,从那时起,发生了那么多对西方而言可称是“可怕”的事件,那么多对西方而言可称是“有毒”的思想获得蓬勃发展,而西方的自由主义仍一味地确信无疑地将这些通通都视为“最终将会以某种方式被消解和祛除掉的一时反常现象”而已。面对这些“一时的反常现象”,西方的自由派们转而诉诸于身份政治等手段。按照格雷的看法,他们开始反对“养育他们的西方传统”,并在一场标榜“解构 ”(deconstruction)的狂欢中,号召所有人都切断与过去的联系,从头开始 “确定自己的身份认同”。格雷辛辣地讽刺到,尽管西方的自由派沉湎于他们所自诩的 \\"美德\\",但他们无法掩盖其自身不过是一群 “自我创造的偶像崇拜 ”的牺牲品而已。西方自由派想出的解决方案根本无力处理和解决手头急于星火的现实问题,对于政治极化所导致的政治效能降低态势也几乎视而不见。当年写下利维坦鸿篇巨制的霍布斯可绝对不会像他们这么天真,这么有自信。
《政制更迭:迈向后自由主义的未来》英文书封
接下来将视野转到美国。美国圣母大学政治学教授帕特里克·德尼恩(Patrick Deneen)于2023年出版的新书《政制更迭:迈向后自由主义的未来》(Regime Change: Toward a Postliberal Future,Sentinel出版社)和格雷的颇有相似相合之处(其旧著《自由主义为何失败》的中文译本已在2024年11月由新星出版社正式出版)。德尼恩认为,经典自由主义承诺推翻旧的贵族制度,建立起一种让个人可以创造自己的身份和未来的秩序。在某种程度上,它确实做到了——但与此同时,它也摧毁了那些曾滋养培育过无数普通人的传统和制度,创造出了一个新的、具剥削性的统治阶级。这个阶级所奉行的经济自由意志主义(economic libertarianism)、进步价值观和技术官僚范式的承诺,导致他们的统治常常会为了 “少数人 ”的利益而牺牲掉 “大多数人” 的利益,从而引发了西方当前的政治危机。针对此,德尼恩提出了一项较为激进的计划,以取代自由主义精英群体,和那种创造并赋予他们权力的意识形态。德尼恩认为,那些试图彻底摧毁统治阶层的草根民粹主义的努力是幼稚和不可靠的;西方当前需要的是战略性地组建一个致力于特定形态保守主义,并与“大多数人”利益相契合的新精英群体。他们会自上而下地努力形成一种新的执政哲学理念、执政精神风貌和执政引领阶层,最终可以将西方从一个只为所谓的“贤能之士”们服务的支离破碎的政治体制中转变与解脱出来。从具体政策面来说,德尼恩宣称自己所侧重的是人们的所谓“共同利益 ”(common good),在经济问题上,他旗帜鲜明地反对自由市场原教旨主义,名义上支持“与打工人们站在一起 ”的政策,加强工会组织,打击大企业垄断,限制移民数量。在社会议题上,德尼恩反对诸种有关种族、性别和性取向的进步主义范式的思想,支持促进异性恋家庭组成的政策。
至于德尼恩所提出的解决方案,则更是简单直白,他认为美国亟需一个能代表普通工薪阶层利益的政治保守派领导阶层,便能使各项问题都迎刃而解。德尼恩远非现实政治上的nobody, 事实上,他可算做是特朗普第二任期所择定的副手万斯背后极重要的意识形态策士之一,是当代美国民族保守主义(national conservatism)运动思想理论构造的极重要推手和塑造者之一。德尼恩与格雷一英一美,都身处学界,但其实这两人身上都带有鲜明的右翼阵营意识形态色彩,立论都是长期较为偏颇,抱持特定立场,不够客观中立。他们所讲(或者说,所致力于宣扬)的不少东西,其实美国哲学家理查德·罗蒂多年前就已在其《筑就我们的国家》一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中以更为公允、更为深刻和透彻的方式详细阐述过。而猛烈批判和抨击自由主义,也绝非西方政治思想史上的新事物,比如,早在1943年的《多余人的回忆》一书中,美国学者诺克(Albert Jay Nock)就曾毫不留情面地写道:“从1860年起,自由主义者就成为强制推行社会立法的主要力量。所有这一切,都在削弱社会的力量而增强国家的权力。借由此道,自由主义者们的表现好像若不废除所有的传统社会准则就誓不罢休。他们积极主张削弱个人自由,支持国家扩大其强制力的使用范围。他们的所作所为,说起来内容很简单,就是要使个体沦为国家奴役的对象,就是要塑造一个无比贪婪又横行无忌的集体主义怪物”(江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译本,158页)。
相较而言,第三部关于自由主义存在问题的新著就要更为学理性和系统性一些,也相对更为客观和平正一些,这就是耶鲁大学教授,政治思想史专家塞缪尔·莫恩(Samuel Moyn)于2023年出版的《与自身作对的自由主义: 冷战知识分子与我们时代的形成》(Liberalism against Itself: Cold War Intellectuals and the Making of Our Times,耶鲁大学出版社)一书。
《与自身作对的自由主义: 冷战知识分子与我们时代的形成》英文书封
莫恩指出,当代西方自由主义所面临的危机,其实有着一个清晰而明确的冷战起源。具体而言,在二十世纪中叶的时候,许多自由主义者对现代性所带来的世界局势感到黯然神伤:毁灭性的战争、日益兴起的所谓极权主义和长期存在的核恐怖。他们的结论是,西方启蒙运动(Enlightenment)的旧理想,包括平等和解放等要素,非但没有为这些问题提供解决方案,反而是制造和催生了这些问题。莫恩认为,冷战时期的西方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其中包括以赛亚·伯林、格特鲁德·希梅尔法布(Gertrude Himmelfarb)、卡尔·波普尔、朱迪斯·施克莱和莱昂内尔·特林(Lionel Trilling)等人——从根本上改变了自由主义的样貌,为当今的时代留下了灾难性的遗产。莫恩向读者们集中展示了冷战时期的西方自由主义者如何重新定义其运动的理念与理想,如何放弃启蒙运动的旧道德核心,转而追求一种更为危险的哲学:即所谓“不惜一切代价去维护个人自由(preserving individual liberty at all costs)”。莫恩认为,冷战时期西方自由主义的核心乃是一种基于恐惧政治的假设——如果一个强大的安全型国家不能有效遏制世界上的敌对势力,那么自由体制就可能会崩坏为专制暴政。这种基于恐惧的假设其实和19世纪的经典西方自由主义理念恰恰背道而驰。莫恩明确谴责了这种立场和做法,同时也谴责了西方一些人近来将伯林式的冷战时期自由主义作为对抗非自由主义价值观的手段的怀旧式情绪。在莫恩看来,及时建立起一种新的致力于解放和平等的自由哲学(emancipatory and egalitarian liberal philosophy)—— 才是一条可行的消除冷战破坏、确保真自由主义得以继续生存的道路。大约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到2024年,悉尼大学学者列斐伏尔(Alexandre Lefebvre)于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出版其《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自由主义》(Liberalism as a Way of Life)一书,号召“自由主义可能是人们过上美好、有趣、有价值和有回报的生活所需要的一切,通过更加认真地对待自由主义信仰,我们有可能成为一个更好、更幸福的人”时,莫恩就带头表示了明确的称赞与支持。
此外,法国思想史学者艾伦·卡汉(Alan S. Kahan)2023年的著作《免于恐惧的自由:一部不完整的自由主义史》(Freedom from Fear: An Incomplete History of Liberalism,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亦持与莫恩相近似的看法,在卡汉看来,一个规整严谨的自由主义框架至少应有两面,其中一面处理免于恐惧的问题,另一面则需使之能成为提供希望的源泉才行。自由主义观的论点通常要依赖于三大理论支柱:即自由、市场和道德,但如果自由主义观忽视了其中一个或多个支柱,那它们的论点通常就无法说服人。
其实,严格来讲,格雷,德尼恩与莫恩所攻击和批评的并不是完全的同一物,但其间确实存在许多重合之处。我们观察和分析当代西方自由主义思潮的涨跌与起落时,未尝不应将这些新出的书籍作品一并考虑进去。
回到今日美国的场域,刚刚结束的2024年美国总统大选,特朗普获胜本来就是可能性之一,不少预测机构都算是测准了(当然,也仍有许多号称专业的机构预测失准),但是很少有机构准确测算出特朗普能如此轻易地获得如此显著而巨大的胜利(笔者本人也完全没有意料到),在普选票方面都超过哈里斯500万张左右,成为共和党二十年来达此业绩水平第一人[1]。这里面的原因当然很多,比如有越来越多的各少数族裔背景的工薪阶层开始明确支持共和党,比如有不少评论者认为如无当时特朗普政府防疫大失败的背景拜登2020年本就未必能顺利选上,再如拜登政府一直无力结束俄乌与巴以持续延烧的武装冲突,又如民主党方面痴迷于身份认同的相关政治正确属性使普通选民离心离德等。但笔者想指出的是,我们也许不能机械、简单地将这场胜利看做一场所谓“乡巴佬对象牙塔” “野蛮蒙昧愚蠢对理性文明睿智” “下里巴人疯狂民粹对阳春白雪贤能智者”的胜利,因为至少在三个层面,共和党这一次都显示出了较为明确的智能方面的优势(或者说至少不落下风)。第一,单论学历,特朗普和万斯就显著高于哈里斯和蒂姆·沃尔兹(哈里斯所就读的法学院按照美国USNEWS国内法学院最新排名为全国第82名),第二,科技大亨马斯克的加持无疑为特朗普阵营方面加分不少,第三,由万斯等人操盘的所谓美国民族保守主义势力(natcon[2])早已将旧版的保守主义模式鸟枪换炮,升级再造,将其中引人非议甚多的新保守主义(neocon)元素和自由意志至上主义元素(或者说是新自由主义在保守右翼理念阵列中的投射)做了较为精细化的剔除,加入了更多的所谓“代表整个工薪阶层”的民粹路线元素,而放眼民主党方面,丝毫未见可以类比的举动。换句话说,如果民主党是今日美国政治场域中自由主义理念最强大的代表者的话,那么这种理念目前未必真就能占据智能层面的相对制高点,这也许是一个重大的深层结构性问题。当然,选战时期的智能未必直接就会转化为正式执政后的智能,特朗普第一任期应对疫情时的混乱无序处置以及其2021年1月间推动的强烈扰动美国宪政秩序的冲击国会山事件都仍历历在目,发人深省[3]。2024年大选成功打得美国政治自由主义毫无招架之力,固然令观者印象深刻,但政治自由主义是否从此灰头土脸,一蹶不振,隐入历史尘烟,则似乎仍有待进一步观察。
注释:
[1]参阅https://www.usatoday.com/story/news/politics/elections/2024/11/06/2024-popular-vote-results/76088881007/
[2]参阅笔者: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8232700
[3]参阅笔者:https://m.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7449099
*本文系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政治学系朱欣博士主持的2024年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当代西方保守主义理论发展与困境研究”阶段性成果,基金编号24CZZ076
","description":"哲学和政治思想往往是呼应时代的,因此,伴随着近年西方发达国家内部政治极化的滋长和民粹主义(尤其是右翼民粹主义)的崛起,自然而然会有不少学者将反思的焦点集中于西方的所谓自由主义体制,而仅在2023年,就笔者所见,即已有三种相关题材的新著问世,这未必直接宣告了西方自由主义体制的终结,却毫无疑问清晰地传达出其现正面临的巨大结构性、体系性问题。在2010年时,美国学者沃夫(Alan Wolfe)撰写了一部较有深度的《自由主义的未来之战》,在其中论调仍是自信满满,他宣称自由主义有七大倾向,即所谓“朝向成长,赞成平等,注重现实,考虑慎重,宽容为怀,欣赏开放,强调治理…","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8049644","author":"李海默(复旦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青年副研究员)","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11-10T02:54:51.154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9/66/667.jpg","type":"photo","width":1035,"height":582,"blurhash":"LSGa|P-q%1R:S%WBInbv0#ado#bb"},{"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9/286/687.jpeg","type":"photo","width":703,"height":1080,"blurhash":"LVJaccn*0g.7$*xZ%gNH%Mofx[NH"},{"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9/286/701.jpeg","type":"photo","width":703,"height":1080,"blurhash":"LJRfX#-;_3%M~qayIUozPAoMr?W."},{"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9/66/731.jpg","type":"photo","width":647,"height":1000,"blurhash":"LND,Wcu69GRj%hR*xZkCaeadWUkC"}],"categories":["政治学","自由主义","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8049644_2024111010557abd9662-a6f2-4a01-a013-8e9b5d23818e.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游戏论|游戏研究需要坚持“玩家原教旨主义”吗?——从“云玩”现象说起","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9264198","content":"在中文互联网语境中,“云玩家”具有强烈的讽刺意味
2024年8月,随着《黑神话:悟空》席卷国内各大社交平台,电子游戏多年来第一次受到社会各界如此多的关注,其受关注程度甚至大大超出了包括开发者自己在内的几乎全部国内玩家与游戏从业者的预期。根据相关机构的调研数据显示,《黑神话》发售首日销量达450万份,同时在线游玩人数超过200万,但这两个数字在数以千万计甚至数以亿计的游戏直播观众人数面前相形见绌[①]——这还没有算上必然远超该数字的通过短视频平台观看游戏视频演示的更多观众。换言之,《黑神话》的迅速“出圈”主要得益于大量只观看过游戏画面的“云玩家”,而非实际购买游戏并亲自游玩体验的玩家。众所周知,“出圈”必然伴随着巨大的舆论争议,而在《黑神话》引发的诸多争议中,不难发现其中若隐若现的“玩家原教旨主义”倾向——只有真正玩过游戏的玩家而非“云”过的观众,才有资格评价游戏,甚至才有资格参与游戏各个方面的讨论。这一现象同样见于方兴未艾的游戏研究界:一方面,电子游戏早已超越其物质媒介范畴,被普遍视为当今最具影响力的文化形态之一,受到来自不同学科背景的学者的强烈关注;但另一方面,游戏研究却依然被视为作为玩家的研究者的自留地,没有亲自玩过游戏的非玩家学者往往不敢轻易发声,而以玩家身份自居的学者或关注游戏研究领域的玩家往往直接或间接忽视对游戏的非游玩体验现象。但随着越来越多的游戏开发者追求与影视类似的产品标准,以及越来越多受众直接将游戏当作影视作品来观看,游戏和影像之间“是否可玩”这个关键的本体论区别已经不再占据主导地位。在如此语境下,我们是否依然有必要坚持只有玩家才有资格谈论乃至研究游戏的“玩家原教旨主义”?本文试图从“云玩”现象入手,以此重新思考游戏研究未来的发展方向。
一、“云玩”的前世今生
早在本世纪初,艾斯本·阿尔萨斯(Espen Aarseth)就在自己创办的期刊《游戏研究》中的卷首语《游戏研究元年》中做出论断:游戏不能像文本一样阅读或像音乐一样聆听,它们必须被玩,游戏研究者必须摒除将游戏与其他艺术门类进行类比的诱惑,直接探寻游戏的本体特性。[②]阿尔萨斯的论断面对的是世纪之交作为伴随着个人计算机与互联网而兴起的电子游戏野蛮生长的时代,其中将游戏与其他媒介区分的最重要标志当属即时反馈机制以及受众的积极参与,当时涌现(包括今天)的一大批重要论著无一不在强调这一点。但在2005年前后,情况随着如下两起事件的出现开始悄然发生变化:索尼与微软这两大游戏业界巨头开始依赖全新画面引擎为自家游戏打造更加精致恢弘的视觉效果,这引领了延续至今的“电影化游戏”浪潮;以YouTube为代表的流媒体平台开始吸引大量视频作者与观众,其中就包括玩家录制自己的游玩画面后上传并供观众讨论,这便是同样延续至今的一股名为Let’s Play(以下简称LP)的亚文化群体的起源。与中文互联网中“云玩家”这个贬义十足的称呼不同的是,这些活跃于LP社区并以LPer自称的网民构建出颇具特色的趣缘群体,并且营造出紧密的社交氛围,其中的一些著名LP论坛的粉丝人数甚至会超过购买并游玩该论坛所讨论的那个游戏的人数。[③]在LP社区中,最重要的并不是游戏视频中的玩家本身玩得有多么好,甚至不在于是否展示出游戏最好玩的一面,而是能否给观众带来可以激发后续讨论的乐趣。
其中,“受虐游戏”(abusive game)就是伴随着第一代LP社区而出现的典型游戏类型,其中诞生于2007年的两款作品——《改造马里奥》(Kazio Mario)和《愿受折磨》(I Wanna be the Guy)——最早取得了巨大关注,这类游戏几乎不打算给玩家提供合理的难度曲线,设计者反而以变着法子折磨玩家过关为乐趣——同样从中找到乐趣的还有在其他玩家不断死去的瞬间发笑的“云玩家”,玩家越是气急败坏,他们就看得越开心,因为后者完全不必承担由于反复无意义的死亡带来的挫败感,只需享受看他人不断出丑的“节目效果”。随着2010年代以来智能移动终端与网络直播平台的异军突起,像《像素鸟》(Flappy Bird)以及《和班尼特福迪一起攻克难关》(Getting Over It with Bennett Foddy)这样的新型“受虐游戏”在疯狂折磨亲自体验游戏的玩家的同时,收获了大量“云玩家”的关注度。与“受虐游戏”殊途同归的是互动影像类游戏在近年来的兴起,这类游戏强调的是玩家在自由选择的过程中体验故事,而非游玩本身。由于他们亲自游玩的体验过程与在网络上观看游玩视频的体验过程区别并不那么明显,也因此收获了大量“云玩家”的关注。
在视频和直播平台中拥有极佳“节目效果”的《和班尼特福迪一起攻克难关》
时至今日,我们可以将网络上与游戏相关的视频文本分为剧情概述、教程攻略、电影式剪辑、游戏全流程解说和游戏直播这五种主要类型,对于“云玩家”而言,电影式剪辑、游戏全流程解说和游戏直播这三种形式更加符合“云玩”的特质。[④]如果我们将其分别与已有的观看媒介放在一起比较后便可发现,上述三种“云玩”分别对应了此前的观众对电影、电视剧集和电视直播这三种媒介的观看方式。我们同样可以发现许多游玩体验中从“游玩”过渡到“观看”的过程,例如放置类游戏的大规模流行、游戏内挂机与“氪金”行为的不断增长等等。[⑤]虽然这些现象依然在“玩”的框架中运行,但都或多或少受到了“观看”的影响,通过让游玩体验走向更加接近观影体验的方式削弱玩家自身能动性,让受众获得更加接近观众而非玩家的快感。
二、“云玩”与社会的“游玩化”
但如果我们的分析仅仅止步如此,似乎不足以动摇今日游戏研究界对“云玩”坚定不移的蔑视态度:就算“云玩家”已经成了能够影响游戏开发与传播的重要力量,但他们自己并不玩游戏呀,我们为什么要在对游戏和游玩的研究中重视这样一批根本不玩游戏的群体?我将在本节给出自己的解释,那就是“云玩”从来并非观看游戏视频这么简单,它还折射了我们当今社会的“游玩化”(ludification)转向这一不可逆转的巨大趋势。
社会的“游玩化”是瑞典游戏学者乔斯特·拉伊森斯(Joost Raessens)在其著作《游戏的人 2.0:媒介理论的游戏转向》中提出的重要概念,并和另一个重要概念“游戏化”(gamification)之间做出了区分。在拉伊森斯看来,如果说“游戏化”是其他领域主动吸收游戏中的某些元素(例如即时正反馈和闯关升级机制在工作场景和消费场景的应用),那么“游玩化”则是整个社会被动地受到游戏影响而体现出的新特征,例如在我们现在的体验经济(experience economy)中,游玩性不仅是休闲时间的特征(有趣的购物、电视上的游戏节目、游乐园、玩游戏的电脑、互联网和智能手机的使用),而且也是那些过去被认为是严肃领域的特征,如工作(现在首先应该是有趣的)、教育(严肃的游戏)、政治(竞选的游戏),甚至战争(电脑游戏如战争模拟器和人机界面)。[⑥]在互联网全面普及后,几乎一切与网络有关的媒介都在受到游戏携带的强交互性的巨大影响,凸显或强调数字界面的交互性,以期实现人-机交互与人-人交互(包括模仿人-人交互的生成式人工智能技术)互相融合的社会变革。虽然其中大多并非游戏,但它们确实是以用户的主动信息输入为中心,并经常借用其他媒体的既定惯例。此外,它们中的许多是类游戏的,甚至包含游戏,或者至少试图捕捉与游戏相似的游戏感和乐趣。这些媒体远没有电子游戏那么华丽和轰动,但它们在人们(包括那些不玩电子游戏的人)的生活中占了很大一部分。
乔斯特·拉伊森斯《游戏的人 2.0:媒介理论的游戏转向》
随着数字界面的交互性在今天的空前增强,“交互”不仅仅是基于数字技术的各种新媒介标榜自身之新的标签,而且已成为所有数字用户像呼吸与进食一般习以为常以至于难以自察的社会生态的有机组成部分。从这个意义上说,那些发布和形成网络社区的游戏视频与直播平台就像是一个个巨大的游乐场,尤其是当我们注意到玩家与观众的身份在其中变得模糊的时候,这一趋势远远超出了由前网络时代的电子游戏产业形成的亚文化范畴。因此,“游玩化”使得游玩不再是一种边缘化的活动,而渗透到我们生活的各个方面,我们看到游戏和玩乐越来越多地融入社交网络、手机、网站,以及教育、军事和企业培训、激进主义甚至政治等不同领域。在数字界面对游戏的上述吸收与挪用过程中,游戏反而成了那个被新媒介吸收的旧媒介,数字交互界面由此挤压了以游戏为代表的传统交互媒介的空间,我们也因此不难理解为何在游戏圈内反而刮起了一阵前文分析的去交互化浪潮。
然而讽刺的是,正是在这个似乎人人都化身“游戏的人”的交互世界,上述过程曾经蕴含的社会变革意义早已在交互的巨大浪潮中被稀释了。例如在当下的流媒体网站、社交媒体、短视频平台中,用户对于视听艺术的影像交互均需用户自己利用身体与媒介终端互动,用户要想获得持续的观看快感,则需保持身体(手指)与屏幕的持续交互。在数字交互界面的持续刺激下,用户很容易便认为自己获得了与此前时代的任意观影空间(无论是电影院内、电视机前还是电脑前)相比都更大的自由度,但他们往往忽视了如下事实,即这种看似无限自由的交互性始终处于媒介外部,其表征便是观影注意力的断崖式下降,导致“倍速播放”、影视速读乃至AI全文总结的大规模流行。更令人担忧的是,这一趋势早已不再局限于数字空间。走入任何一家商场,我们都能看到打着“智慧”“智能”“可视化”等标签的商品,它们早已渗透至家庭、载具、商场、博物馆等任何有人存在的角落。我们已经如此习惯于数字交互界面的便捷性,以致一旦脱离,甚至仅仅用现金付款,我们都可能不由自主地感到焦虑、迷茫、无依无靠。
三、为“云玩家”一辩
那么,这是否意味着“云玩”及其代表的社会游玩化趋势,已经沦为资本主义的异化生产方式在今天数字媒介生态中的全新表现,或者说,已经沦为作为新兴文艺的电子游戏被收编为权力/资本的掮客,为它们代言的结果?[⑦]这样的担忧当然是有道理的,但我在这里想指出的是,我们不需要如此悲观,甚至恰恰相反:从游戏研究未来进路的视角来看,尽管“云玩”现象不同程度地受到了学界乃至更广大群体的轻视,但从媒介平衡的视角而言,恰恰是后者提供了积极反抗交互滥用陷阱的解决方案,因此隐含了解决对话媒介被数字界面推向极端引发的各种问题的钥匙。
真的如此吗?请让我从自己对《黑神话:悟空》的个人体验说起。和许多翘首以盼了整整四年以来无数个对“国产第一个3A”抱有巨大期待的玩家一样,我也在发售当天早早处理好了其他事项,第一时间专心沉浸到了游戏的世界。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和自己一次次地死亡,当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打通了第一关时,发现六七个小时早已在不知不觉间逝去,然后打开了网络平台的讨论,都在说后面的关卡一个比一个难,一个比一个消耗时间更长,甚至还有一整个隐藏关卡……出于无奈之下,我不得不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先视频通关再说。很快,我就在游戏区知名博主精心剪辑的全流程解说视频下开启了自己的“云玩”之旅,必须承认,在观看视频的过程中,我尽管没有亲自操作角色游玩,但却在观看视频及其弹幕评论的过程中收获了一种与游玩类似但在某些方面更加饱满的体验,由于不再受困于反复死亡带来的试错压力,我可以把更多精力放在对场景的欣赏和游戏玩法的玩味中,这些观看他人游玩的经验也确实成为我后来继续打开游戏的重要动力。而且我很快发现,自己并非独自一人。《黑神话》在底层设计中就充分考虑到了游玩和观看之间的平衡,开发者不仅为玩家提供了饱满的游玩体验,他们同样为驻足观望乃至此前对电子游戏一无所知的非玩家群体提供了充分的参与空间,例如将玩家操控角色过关的主要玩法定为BOSS战的堆砌,专注于让玩家从一个BOSS到另一个更难BOSS的层层挑战。由于BOSS战的场景往往十分恢弘,加上单个战斗的消耗时间不会太长,这使其非常容易在竖屏为主的短视频平台中病毒式传播,进而向不熟悉该游戏甚至完全没有玩过任何游戏的非玩家群体提供了直观了解游戏运行机制的渠道,[⑧]为大量“云玩家”提供了借助视频充分参与网络讨论的巨大空间。
在各大视频与直播平台,《黑神话:悟空》都创造了单机游戏观众人数的新高
这让我不禁重新思考“云玩”在今天的意义:并非所有人都必须像硬核玩家那样通过反复失败才算是体验了游戏,“玩家”和“云玩家”亦非泾渭分明,如果以观众视角深度体验到了游戏的某些方面,那么在观看过程中的“云玩家”并不存在与玩家的本质区别,甚至更加自由,因为 他们看似因为并未亲手操作而失去了自由,但却在海量可供选择的观看方式与对象中获得了更大的自由。在这个处处都是交互的数字界面社会中,我们甚至可以将“云玩家”视为一种抵抗人们在使用数字媒介时由于将工作和娱乐混淆成相似模式产生的焦虑感的有效方式,其中蕴含了摆脱数字媒介中体现的控制机制的潜能。[⑨]因此,观看还是游玩本身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精神交互而非物理交互。这一逻辑同样适用于今天广义的影像观看活动,只要是全身心投入的“观看”并产生了精神交互场域,无论是“云玩”、挂机、放置,还是影视速读、倍速播放,与亲自体验不少游戏但大都浅尝辄止的快餐式游玩相比,它们更应该被视为受众能动性的真正体现。
已有学者认为,今天的游戏研究并非一定要和“好玩”建立关系,我们可以将“好玩”脱离出电子游戏,因为我们早已将“电子游戏”也脱离出了“游戏”的范畴,将其看作一种新技术媒介、新艺术体裁和人类互动的新形式。[⑩]尽管这一论断稍显激进,但却提醒我们在游戏研究中放弃“玩家原教旨主义”的意义,即走出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误区以及玩家身份带来的优越感,从为“云玩家”正名开始,摒弃一直以来以玩家的直接游玩体验作为唯一受众视角的研究对象的偏见,这样做不仅在新的媒介融合语境下重新审视“游玩”这个长期以来被视为不言自明的概念本身,而且也能扩展游戏研究本身的视野,吸纳更多领域(尤其是传播学中的影视受众研究)的方法与范式,走向更加融会贯通的跨学科之路。
注释:
[①]游侠网:《黑神话:悟空》引爆游戏界,全球直播狂欢观众破亿https://www.ali213.net/news/html/2024-8/863291.html
[②]Espen Aarseth, Computer Game Studies, Year One. Game Studies, 1(1), 2001. http://www.gamestudies.org/0101/editorial.html#top
[③]关于LP的定义及其社群的历史考据,详见Brian McKitrick, \\"Let\'s Play\\" Communities: Definitions, Evolution, and Economies. Published in ACM SIGCHI Annual Symposium, 2 November 2020. DOI:10.1145/3383668.3419952
[④]吴建业:《玩家的“缺失”与“观众”的诞生——“云玩”的游戏经验与媒介迁移》,澎湃思想市场 https://mp.weixin.qq.com/s/Jh7pQK0-Q7fTadyr_b57lA
[⑤]对于上述现象的相关研究参见邓剑:《“放置RPG”批判——当代游戏的社会想象力问题》,《文艺研究》2023年第10期;王齐飞:电子游戏中的“挂机”行为与玩家主体性之思澎湃思想市场https://mp.weixin.qq.com/s/V3V97oJUnEyWihwW1-gDAA;周思妤:《从“氪”到“肝”--从<阴阳师>看卡牌收集养成游戏的意识形态策略》,《文化研究》第38辑,2019年。
[⑥]落日间,游戏的人2.0:游玩,媒介与身份 https://mp.weixin.qq.com/s/Pec9uDGNG-JWcskBcdUj3g
[⑦]邓剑:《通约性:对“现代游戏”的文化遍历》,《 文学与文化》2017年第3期。
[⑧]该观点出自视频作品Gamker攻壳:《黑神话悟空》对中国游戏的最大意义是什么?【就知道玩游戏】 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fnHReYEok/
[⑨]Alex Gekker, Let’s not play: Interpassivity as resistance in ‘Let’s Play’ videos. Journal of Gaming and Virtual Worlds, 10(3) 2018, p.221.
[⑩]孔德罡:《拒绝阐释的任天堂神话:游戏研究要解释“好玩”吗》,澎湃思想市场 https://mp.weixin.qq.com/s/NsQduJFKFhhGFn870OFDIQ
","description":"在中文互联网语境中,“云玩家”具有强烈的讽刺意味 2024年8月,随着《黑神话:悟空》席卷国内各大社交平台,电子游戏多年来第一次受到社会各界如此多的关注,其受关注程度甚至大大超出了包括开发者自己在内的几乎全部国内玩家与游戏从业者的预期。根据相关机构的调研数据显示,《黑神话》发售首日销量达450万份,同时在线游玩人数超过200万,但这两个数字在数以千万计甚至数以亿计的游戏直播观众人数面前相形见绌[①]——这还没有算上必然远超该数字的通过短视频平台观看游戏视频演示的更多观众。换言之,《黑神话》的迅速“出圈”主要得益于大量只观看过游戏画面的“云玩家…","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9264198","author":"陈新儒(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11-09T04:41:13.625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8/812/8.png","type":"photo","width":494,"height":277,"blurhash":"LA96?c}=}=WV=x-U$%xZ10f+I=xZ"},{"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8/811/247.png","type":"photo","width":864,"height":793,"blurhash":"LINwQPD%~qofM{%M%MWA-;t7WBj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8/811/248.png","type":"photo","width":864,"height":485,"blurhash":"LDD9Ln4?$x%1yA0OV@oz?F-PD+%L"},{"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8/811/249.png","type":"photo","width":781,"height":1210,"blurhash":"L35Fn_Iv%NN4%QR%ozj]IAM_ozt7"},{"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8/811/250.png","type":"photo","width":864,"height":485,"blurhash":"L8A0RIS60#$*KjjF$zkCR+V@jENa"}],"categories":["游戏论2024","云玩家","游戏研究","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9264198_202411091241a37767f2-6918-4150-ac3a-10688649d561.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当新闻与学术有机互动,互联网制造的算法宇宙就会产生裂隙","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9271762","content":"近日,一篇关于外卖骑手的深度报道在后续宣传和活动中的署名问题引发了讨论。在此,我作为一个受过新闻训练、有一定实践经验后转入学术训练,并对深度报道和社科研究都有所接触的观察者,尝试通过对两者的关联与差异进行总结和分析,探讨学界与媒体良性互动之可能和必要。
以下内容基于一个事实前提:《人物》记者做了相当扎实的调研,其中包括对相关学者进行访谈,将学者同样扎实的学术研究成果以及观点作为故事脉络的一部分,并在此基础上完成了深入且生动的报道。相关争议的判定不在本文讨论范围。
深度报道和社科研究的关联与差异
以外卖骑手的报道为例,深度报道是一种能够相对系统地反映社会现象,深入挖掘事件因果,以揭示其实质和意义的新闻类型。在我看来,深度报道和社科研究之间没有绝对的差异和藩篱,无论是报道还是研究,质量上乘的作品一定都同时具备两种写作的优势,呈现为具有理论视野的报道或基于扎实调研的研究。起初将我引入社会学学习的根本动力,是为了更好地理解中国社会的变化,希望通过对理论和学术方法的学习,帮助我完成更好的新闻报道。以此为驱动,我在开始博士训练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或主动或被动地思考新闻报道和学术写作的差异。
主动的思考源自学术研究对程序化写作的强调。就我个人的经历而言,我对学术的兴趣源自我在新闻实践中产生的有关中国家庭结构变迁的困惑——在有关流动、留守事件的选题策划和采访过程中,我开始好奇随着现代化和高度流动的社会变化,中国传统的家庭结构、家庭观念、家庭生活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而这种变化对我们每个人来说又有着怎样的意义和影响。在完成新闻报道的过程中,通过一线的、面对面的接触,我获得了足够的观察,但缺少对这些现象和事件的解释进路。而学术训练,则需要在观察的基础上,超越自身的困惑,提出具体的研究问题,并在大部分时候要求以学科理论作为研究框架,在此基础上提出研究假设、进行研究设计。这些都是学术生产中极为重要的部分。
其中第一个部分是研究问题的提出。基于我自身的经验,我认为新闻报道通常是以特定事件或社会现象为驱动力而展开的,尤其是深度报道,往往涉及广泛的调查研究和数据挖掘。为了加强最终报道所具有的深度和解释力,这些工作中经常包含对相关学术研究成果的参考以及对专业研究者的咨询。而学术研究一方面也可以由特定事件或社会现象驱动,在紧跟新兴现象的传播学研究领域尤其如此;但还有很多研究是基于已有的学术脉络而确立,并以推动相关理论的发展为目标。采用这一进路的学者会在既有的文献基础上基于新观察提出进一步的研究问题,这种情况下,新闻报道也常常成为学者提出研究问题的重要参考。
第二个部分是对问题的回答。新闻报道的数据挖掘工作,很大程度上依赖于记者扎实且全面的访谈、调研,通过与当事人的接触、对相关人员的一手采访以及进入现场亲身体验等方式,力求了解和展现特定事件或社会现象的全貌,其中最具挑战性的任务包括对海量数据(包括采访在内)的事实进行核实和判断,从而为后续的写作提供组织材料的线索。而学术研究的数据收集和分析工作,标准在于是否能够回答研究问题,可以是以大型问卷数据为主的定量统计分析(quantitative),也可以是以质性数据如访谈、文本为主的定性分析(qualitative)。其中,民族志(ethnography)是大家比较熟悉的定性方法,对理论假设的要求相对较低,更强调扎实的田野和调研,最后的成果也更容易转化为易读的非虚构作品。也就是说,虽然需要具体作品具体分析,但深度报道的调查采访和社科研究尤其是民族志中的定性方法的确存在类似之处,最终呈现的成果在特定语境中都可以被称作非虚构写作。区别在于,前者往往包括了来自更广泛的事件主体的资料,而后者则更专注于研究问题相关的对象,会进行更多的理论和文献对话。此外,学术研究能够对现实问题提供较强的解释,是较为理想的情况,大多数作为科研成果的学术专著和论文并不以公众作为目标受众。
我被动的思考来自博士训练过程中,教授对我的研究提案、尤其是研究问题给出的反馈。美国的社科博士训练包括至少两年的课程学习,几乎每一门课都会以一篇研究提案或完整的论文作为考核要求。这样的工作量一方面锻炼了学生对相关理论的认识和运用,一方面也提高了他们提出并回答好的研究问题的能力。在至少两年,也就是十门甚至更多的课程后,学生的科研能力往往能得到显著提升。但在最开始,我的想法常常从社会现象出发,无法提出一个学科问题,因而时常会被教授问“你的研究问题是什么?”以近期引起争议的事件为例,相关报道中所提出的问题是,“数字经济的时代,算法是一个怎样的存在?”而传播学学者所提出的研究问题会是“数字平台的算法管理如何实现平台经济体系对数字劳动的规训?”如果你能很快觉察到二者的差异,说明你有进行科研工作的潜力。
媒体人和研究者的不同
在我进入学术训练的初期,困扰我最久的问题是:为什么相较于内容上包容和开放的新闻报道,学术写作需要遵循更多的框架和标准。这种标准不仅体现在研究方法的严谨性和逻辑的严密性上,更体现在基于各自学科理论和文献的领域内的交流。在当时(主要接受了新闻训练)的我看来,一个社会现象或问题的出现必然包括很多方面,涉及多个学科,更可以通过不同视角加以理解和解释。然而,学术生产要求将研究建立在本学科的文献基础上,而鲜有和其他学科的对话。尽管有一些社会现象引起了多学科学者的关注,比如近几年数字平台和数智媒介的快速发展,得到了社会学、传播学等多个学科的重视,而使得一些跨学科交流出现(如媒介社会学这一交叉领域的发展),但更多的研究有着明显的学科偏好甚至期刊偏好。
由于这样的差异,记者和学者有着全然不同的职业发展路径。尽管记者也会有各自负责的板块,或者长期追踪的特定领域(beat)以及长期建立起来的人脉关系网络,但整体而言接触到的是更为广泛的选题。这种横向的对不同现象、不同群体的深入接触,也是记者拥有敏锐触觉的基础之一。反观学者,要成为专家,需要在一个领域长年深耕,对该领域的新老研究、研究方法,以及当前的讨论趋势都烂熟于心。这种纵向的长期钻研是其研究发现和结论对相应问题具有强解释力的保证。这样的差异没有高低之分,说到底是社会分工的不同。这种差异也并不绝对,在我有限的观察中就已经发现,中国不乏好的学者,即使已经成为一个领域的专家,他们的心态也是开放的,愿意深入田野、通过一线调研来建立新的知识体系,也愿意和其他领域进行交流。
历史学家许倬云在比较中西两个文明系统时,谈过自己对于美国学术界的观察。他发现“和同时代的欧洲学术界相比,美国学术界缺少知识分子。美国的知识分子是在作家、记者与文化人之中,不在堂堂学府之内。学府里只见专业教师、专业研究者,他们只问小课题,不问大问题,也很少有人批判、针砭当代,更未标悬一个未来该有的境界。他们只看见保守与自由的对抗,却不再提问‘自由’该如何重新界定。”以此为镜观察中国学术界,不难发现我国社科研究还未发展到同美国一样的阶段,仍然有很多大问题等待我们回答。但我们的学术研究存在我们自己的限制和困境,比如在学术训练过程中缺少对新闻工作者所具有的全面视野、问题意识和主动介入的灵活性的培养。同时,长期的学术训练也有可能导致研究者的思维结构化,会变得越来越克制。
当然,这种克制有它的逻辑和正当性。以调研为例,理论上讲,社科调研有明确的对受访者、调研对象的保护机制,学者在开展田野调查、进行问卷收集前需要经过清楚的道德审查(大部分高校正在逐步完善),确保不会对参与者造成负面影响。而对于媒体人,尽管会有相应的培训和编辑部的把控,但新闻作为第四权赋予了新闻工作者自行决定采访内容和呈现方式的权力,同时也要求新闻工作者对内容负责,珍惜、斟酌、善用权力。而媒体的流量也赋予了新闻报道绝对的公众关注度和影响力。学术比新闻的掠夺性更弱,其成熟、严谨的机制让学者在解答困惑的同时,对他人生活的侵入更小。但与此同时,学者在规范的程序性调研中,因为缺少了这种需要现场把控的博弈和冲撞,对社会的接触和观察缺乏记者会获得的直观度以及对细节的把握,很多真实的纹理在其中被磨损了。
学界和媒体如何实现良性互动
虽然学者和记者的工作在很多方面都有差异,但双方都是公共知识生产者,都出于对人类社会的关怀和兴趣而致力于记录社会现象和解释社会问题,因此双方在方法、视角和写作上都可以互相学习和借鉴。就我的观察而言,有很多优秀的记者具备绝佳的社会学想象力,这种想象力使得他们更好地将社会事件放置在更广泛的社会历史环境中,而做到对其脉络进行精准把握和梳理;与此同时,也有不少学者将非虚构写作方法融入自己的学术写作,提高文章的可读性。这种相互的学习是学界和媒体良性互动的一个体现。
大家更为熟悉的互动方式,是媒体作为公众和学术之间的桥梁。比如在有关外卖骑手的深度报道中,作者通过引用的几位学者的观点,一方面支撑了报道的叙事逻辑,另一方面也把相关的学术研究成果传播给公众。不过,在我短暂的媒体工作经历中,留意到不少学者不愿意接受媒体采访,而更倾向于自行撰写概述性的文章。这种不信任有其原因,由于学术研究是和领域内文献对话,进入公共视野时时常有被误读、被曲解的风险。随着新媒体的普及,现在很多学术机构和团体也会基于自己的需求建立专门的媒体平台,比如公众号,来相对系统地介绍学术发现,降低二次传播过程中信息被扭曲的可能性。因此,实现媒体与学界良性互动的前提之一,是媒体自身的质量和素质要有所保证,减少对学者采访和成果引用断章取义的现象,这样才有可能与学术界建立友好的合作关系。
而实现良性互动的前提之二,是学界应该对媒体工作有基本的了解和尊重。学界应该认识到新闻工作的价值、深入调研的难度,而非刻板化地认为所有新闻都短平快,所报道的都是轶事性强的个别事件,认为所有报道都受更大的政治经济因素影响,或是将其与追求流量而对内容不负责任的自媒体相混淆。以深度报道为例,其操作周期以数月甚至数年计,对记者的要求完全不亚于对学者完成一篇学术论文。好的记者具有敏锐的观察力,也有更强的行动力和灵活性,其扎实的调研和资料搜集能力不亚于大部分社科学者;如前文所述,媒体的问题意识和所呈现的报道,其实为学者提供了很好的观察社会的窗口。同时,媒体的工作是重要的,因其深入全面的报道、强有力的叙事,甚至在更广泛范围内比学者的工作更具有影响力,也同时承担了更大的责任。基于这样的前提,媒体报道中对学者的采访和引用,在为所报道的社会现象提供解释的同时,也有助于推动问题的解决乃至社会的进步,而这也是学术工作者的责任所在。如果有这样的共识,媒体应当被尊敬,而非被轻视,被抢占功劳。
当然,这种对于媒体的误解和刻板化不仅存在于学界。在观察其他文化作品如电影对新闻报道的使用时,我发现不少导演喜欢用新闻报道作为背景,提示时间的流逝、场景的转变、事件的发生,它不具有解释性,而是起到告知作用,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如此对于新闻报道的工具化使用,随着媒介的不断发展变化而更加凸显,这也造成了学者更容易受到公众(尤其是自媒体、活动宣传)的认可和强调。其背后的逻辑,在我看来有两点重要原因。首先是公众媒介素养的降低,基于算法和流量的社交平台造成信息茧房和社群割裂,以吸引眼球为目的的信息传播往往裹挟了对立和敌意。近年来,我时常想起2008年汶川地震时,在灾后避难时看新闻、听新闻时,新闻报道所产生的联结感和所营造的整体氛围,是当下的信息、舆论环境难以再复制的。其次,精英主义、知识分子式的媒体传统消散,话语权发生了变化,需要耗费大量时间、精力和资源的深度报道也在走向衰落。平民化、个性化的自媒体时代使得公众有了自由表达、参与社会生活的可能性,但同时也造成了对意见领袖的追随、造神毁神运动的出现。新闻媒体在话语权上的式微,造成了公众对新闻报道进一步的扁平化认知。
回到个体与真实生活
无论是深度报道还是学术研究,所获得的成果都是基于真实个体生活和境遇的。在外卖骑手的报道和研究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是其中接受采访和没有机会被采访、但构成这一群体的外卖骑手们。他们的生活和声音通过媒体报道被公众听见,他们的处境和诉求经学者专业的解释加持得到相应责任主体的注意,而引起平台的规则调整。我想,这是媒体和学界都希望实现的理想生态。因此,关于媒体与学界良性互动的讨论,最终应该回到个体与真实生活,关注如何通过二者的合力,更好地推动有关社会问题的解决。
最后,最近的争议反映了公众对深度报道和非虚构写作的需求,背后是对自己和他人现实生活的关切。为了超越互联网制造的一个个算法宇宙,这种关切需要被书写。同时,年轻人所展现的对于以社会学为主的社科研究的兴趣,也表明在当下的环境中,只有非虚构写作已经不够,还需要理论,需要更宏观的视野、甚至抽象的想象力,帮助大家从日常生活的困顿和漩涡中挣脱,或者至少获得喘息。在这方面,媒体更贴近日常语言的公众书写与学术的理论性探索都是重要的,二者应该相互支持和帮助,共同推进公共生活的进步。
","description":"近日,一篇关于外卖骑手的深度报道在后续宣传和活动中的署名问题引发了讨论。在此,我作为一个受过新闻训练、有一定实践经验后转入学术训练,并对深度报道和社科研究都有所接触的观察者,尝试通过对两者的关联与差异进行总结和分析,探讨学界与媒体良性互动之可能和必要。 以下内容基于一个事实前提:《人物》记者做了相当扎实的调研,其中包括对相关学者进行访谈,将学者同样扎实的学术研究成果以及观点作为故事脉络的一部分,并在此基础上完成了深入且生动的报道。相关争议的判定不在本文讨论范围。\\n\\n深度报道和社科研究的关联与差异\\n\\n以外卖骑手的报道为例,深度报道是一种能够相对系统地反映社会现象…","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9271762","author":"黄琬(华东理工大学社会与公共管理学院)","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11-08T03:07:07.420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9/45/975.jpg","type":"photo","width":1035,"height":582,"blurhash":"L7AJK1-QE1Si~BxWNKkC-QR*JCj@"},{"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9/45/981.jpg","type":"photo","width":2048,"height":1365,"blurhash":"L8A9yW%0RiI;~Bs.WCR-$yV[NebI"}],"categories":["《人物》外卖骑手报道争议","新闻与学术","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9271762_2024110811121523271e-8cc6-436d-855a-224355c129a7.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韩国社会性厌女与Deepfake色情犯罪背后的恶性循环","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9261286","content":"2024年8月25日,韩国网友“(cat) S.K Feminist”在前身为“推特”的社交媒体X上发表题为《Telegram deepfake受影响地区/学校清单》的推文,曝光该通讯平台存在数百个“房间”用于制作、传播、贩卖人工智能深度学习普通人影像信息生成的色情视频,波及军队、医院、数百所学校师生,舆论哗然,经由韩国电视台和报纸等媒体曝光后引发全球广泛关注。
“深伪事件”是继2022年曝光的韩国“N号房事件”,2024年5月曝光的“首尔大学N号房”事件的又一次延伸,受害者范围不断扩大。2024年8月27日,韩国总统尹锡悦对此发表讲话,呼吁警方展开彻底调查。9月26日,韩国国会召开全体会议,249名到场议员中241人赞成、8人弃权,通过《性暴力犯罪处罚等相关特别法(修正案)》。法案规定持有、购买、储存、观看利用人工智能生成的性剥削(“深伪色情”)视频者,将被处以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三千万韩元(约合人民币十六万元)以下罚款,处罚视频制作者不需要制作者具备“传播”的主观意图。根据韩国现行《性暴力预防与受害者保护法》,深伪色情视频制作者可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五千万韩元(约合人民币二十六万元)以下罚款,修正案通过后最高刑期将提升至七年。修正案需要韩国总统批准后生效,距离修正案通过过去了一个多月,尹锡悦政府仍未作出回应。
韩国社会事件流程很多时候与所谓“高分”韩国电影异曲同工:深刻的社会现实背景,戏剧性的矛盾冲突,激烈、痛苦、充满仇恨的情绪,声嘶力竭的呐喊过后最终主题回归赞颂韩式民主,通过“立法”拔高主题升华立意。立法能否实现社会效果是另外的问题。立法救不了韩国,韩国还有救吗?
“假的”=“无害”?
韩国性剥削女性互联网犯罪就像蟑螂,发现一只意味着暗处有一千只。韩国成为蟑螂窝绝非偶然。
其一,韩国是除中东国家外亚洲网速最快、网络覆盖率最高、网络用户比例最高的国家。成就这种环境离不开诸如三星集团这样有代表性的电子企业大力推广业务。
其二,韩国国民喜欢跟风赶时髦,同时也是一个“熟人社会”国家,“小圈子”从国家政治深入到最基层的生活。社交软件成为韩国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92%的韩国人使用社交软件,排名前三位的功能分别是聊天、分享个人生活、评论他人分享。韩国人热衷晒照,“韩国人拍照”甚至能够以“梗”的形式出现在互联网上,爱拍爱晒,最终为人工智能深度学习提供便利条件。所谓“深伪”就是“AI换脸”,现阶段已经没有技术壁垒,只要图像数据足够多,就能制作出更为逼真的换脸视频。热衷使用社交软件社交也解释了为何8月底曝光的“深伪色情”案件大多都是熟人作案。
其三,韩国是一个对性犯罪十分宽容的国家。漠视女性意愿、强调“性暴力”中的暴力元素是韩国立法与司法层面处理性犯罪问题的显著特征,立法上观念落后导致缺乏同意但不涉及暴力的性犯罪很难在司法上得到认定。即便得到认定,法定刑也很轻,且减刑条件十分宽松,未成年、醉酒导致的不清醒、需要赡养老人抚养小孩甚至有悔过表现都是韩国性犯罪案件屡见不鲜的减刑条件。韩国针对性犯罪相关法律根本起不到震慑该类型犯罪的作用。
其四,韩国社会中性观念扭曲。受到历史文化与国际政治影响,韩国性交易普遍且易得,直到千禧年后才有所转变。2004年,韩国出台《性交易特别法》,开设妓院、卖淫和嫖娼成为违法行为;2007年韩国政府宣布国民赴海外嫖娼或从事卖淫活动违法;2009年,韩国政府立法宣布制作、传播色情影像作品违法,违反者将被判处一年以下有期徒刑,韩国境内色情影像网站被陆续关停。政策和立法层面的变革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韩国的性风俗,嫖娼卖淫活动更多地以“按摩”等娱乐休闲形式出现,法律上的禁止和现实存续状态的冲突让性交易在韩国处于法律灰色地带。韩国社会的性观念并没有因立法发生本质上的变化,法律上的禁止仅构成了对韩国男性既有性观念的压抑。
其五,以艺人为代表的有社会影响力群体很难也怠于通过主张肖像权等民事权利弥补刑法震慑力不足。韩国针对艺人肖像权的规范并不严格,看重推广、曝光且积极推动艺人走向国际舞台使得韩国艺人肖像权面临相对复杂的环境,如何使用处于灰色地带。2022年韩国针对艺人肖像、姓名的不正当使用修改立法,但也仅只针对商业领域的不正当竞争。很难寄希望于艺人维权惠及民众。
区别于基于真实经历产生的性剥削视频,深伪色情突出一个“伪”。2017年深伪色情作品出现,好莱坞风头正盛的女明星首当其冲成为受害者。好莱坞为了消除影响积极与色情影像出品方联手要求网站下架合成视频,维护女明星利益。2018年2月,深伪色情最初的据点Reddit关闭相关版块,向来不禁止成人内容的推特以“缺乏双方同意”为由关停大批上传、分享深伪色情视频的账号。同年,深受深伪色情视频影像的美国女星斯嘉丽·约翰逊在接受美国媒体采访中公开表示不会追责。约翰逊认为许多深伪色情视频制作者并不在美国本土,追责难度较大,主观上,她不认为深伪色情视频会对她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也不会对她的事业、名誉和社会形象造成不利影响,因为深伪色情是假的。与美国女明星类似,韩国女艺人及其背后的娱乐公司也从未将谴责和追责表态落到实处,至今尚未出现韩国艺人就深伪色情提起民事诉讼的案例——哪怕韩国女艺人一直都是深伪色情最大的受害者。女艺人觉得“因为是假的所以不会造成实质伤害”,是因为所属的娱乐公司会为了维护艺人形象做出必要的努力,公司会与平台交涉减少传播、降低负面影响。女艺人公开发表观点将“假的”与“无害”划等号,深刻地影响了社会对于深伪色情的看法,韩国司法实践中普遍存在警方以视频系伪造为由拒绝认定被害人诉求的情况。有保护伞的人无视伞的存在宣称淋雨无害,最终导致没有伞的人在雨中受害。
韩国互联网性剥削犯罪可谓占尽“地利人和”。便利的网络环境,易得的个人影像信息,法律层面对性犯罪的宽容、缺乏能够震慑犯罪的替代性解决方案、扭曲的社会性文化、公众人物对事件性质的误导发言,诸多因素合力为韩国深伪色情犯罪构筑了广袤且肥沃的土壤,互联网性剥削犯罪如离原野草,烧不尽,吹又生。2017年,深伪色情概念于Reddit论坛首次问世。2019年,网络安全公司DEEPTRACE发布研究报告称,是年互联网出现的14678支深伪影像中96%为深伪色情,受害者百分之百为女性,其中韩国女艺人占比最大。2023年,另一家互联网安全公司Security Hero公布的“深伪”研究报告已将韩国列为全球深伪色情问题最严重的国家,53%的全球深伪色情受害人是韩国女性。2024年前七个月,韩国就有297起深伪色情案件,较2023年增长百分之六十,是2021年的两倍。未成年人主导的深伪色情案件逐年增长,未成年人犯罪率快速攀升,深伪色情案件中2021年以前未成年犯罪率仅为四成,2021年飙升至65.4%,2024年7月调查显示比例高达73.6%。无论是从案件数量还是从未成年人占比哪个维度衡量,韩国深伪色情犯罪都是全球最严重的。
追本溯源,韩国性剥削犯罪猖獗的根源在于社会性厌女。通过加速立法、提高处罚力度、增强性别平等教育等方法并不能从根本上根绝性剥削犯罪,韩国社会性厌女植根于国家制度,与韩国政治紧密相连,韩国面临的国际政治形势不发生彻底变革,社会性厌女便不会得到扭转。
“新男性连带”
深伪色情影像是人工智能的发展和男性权欲苟合的产物,色情和性不过是一种表象。互联网色情信息早已过载,免费的色情影像唾手可得,不存在实质性的性压抑。深伪色情本质是性剥削影像,是男性用于无差别攻击女性的恶劣手段。在社会新闻中常见男性利用含有性元素的私密影像胁迫女性为或不为某种行为,诸如胁迫与之持续发生关系、不得与之分手、敲诈勒索或从女性身上谋取其他不正当利益。深伪技术的出现使得男性不再需要真实地介入一段关系便可以轻易获得性剥削素材,藉由人工智能深度学习技术,男性将胁迫和剥削的对象范围直接扩大到全球。男性借助平台的匿名性持续作恶并在这个过程中获得现实生活中无法获得的支配感和力量感,在韩国,互联网性剥削影像犯罪就是男性的精神伟哥。
韩国互联网性剥削犯罪的兴起与韩国政治局势变化密切相关。2017年5月,文在寅当选韩国总统,结束了以朴槿惠、李明博为代表的韩国保守势力统治;同年,震惊全球的好莱坞知名制片人韦恩斯坦性侵案曝光,继而在全球范围内掀起女性主义运动浪潮,浪潮也快速席卷韩国。韩国女性开始有组织地反抗男性霸权。也是这一年,深伪色情在互联网论坛上出现并通过社交网络大肆传播。随着女性主义运动不断向各个领域深入展开,韩国社会男性反对女性主义运动的声浪也越来越响亮,韩国互联网针对女性的性剥削行为也越来越恶劣。2018年12月,网名Godgod(갓갓)的用户创 建“1号房”,轰动韩国的“N号房”事件就此开始。2024年被发现的韩国深伪色情犯罪仍然沿用“N号房”命名模式,出现诸如“护士房”“教师房”“亲属房”等互联网犯罪据点。
2019年,时值韩国国会大选前一年,保守党势力为了争取男性选民开始舆论攻势,韩国媒体大规模出现“韩国男性歧视”相关的报道,报道瞄准韩国正在进行中的女性主义运动,认为女性社会地位提高不利于男性。由于韩国义务兵役制强制男性公民服兵役,导致男性相较于女性缺乏年龄优势。这一观点有力地团结了韩国男性群体,韩国反对女性主义运动者从原本的低学历、低收入男性群体向高学历、高收入男性群体扩散。与刻板印象中保守势力都是顽固的中老年男性不同,这一时期反对女性主义的韩国男性呈现出明显的年轻化趋势,且越是活跃于网络,越是容易接触到女性主义运动相关信息的男性,越容易加入反对女性主义的阵营。2020年6月《韩国日报》展开的一项社会问题调查中,20-30岁的女性参与者中84%认为韩国社会存在严重的歧视女性现象,同年龄段男性参与者中仅有38%认同这一观点,30-40岁男性认同者比例为47%,40-50岁男性认同者比例为43.1%,50岁以上男性受访者过半数认同。就韩国社会存在歧视男性现象问题,20-30岁男性受访者中78.9%认同韩国社会存在“男性歧视”,30-40岁男性中认同者比例为70%,40-60岁男性受访者中过半数认为存在“男性歧视”,韩国社会性别矛盾日趋激化,性别大战一触即发。韩国保守党派和民间保守势力都借助性别对立为自身谋求利益。
2021年,网名“王子”的油管创作者裴寅奎摇身一变成为反女性主义势力“新男性连带”(신 남성연대)的领导。“男性连带”(남성연대)由成在基于2008年1月创立,组织前身为2006年11月创立的“反女性主义男性解放连带”和2007年1月创立的“女性部废止运动本部”。2013年,成在基因债务问题从首尔麻浦大桥跳江自杀,“男性连带”因缺乏活动资金被迫中止。“新男性连带”在尹锡悦上台前后尤为活跃,裴寅奎会带领组织成员出现在女性主义者公开集会的地点,公开高喊“不爱男人的女人滚出韩国”“女权主义者都是神经病”等组织口号,甚至选择尾随骚扰参与集会活动的女性主义者。与民间反女性主义组织相对应的是保守派韩国总统候选人尹锡悦利用性别矛盾,通过承诺废除“性別平等和家庭部(女性家庭部)”等措施争取年轻男性选民。尹锡悦上台也被媒体认为是性别大战的结果,尹锡悦上台后兑现了参选时打压女性权益的承诺,连续三年削减女性生育补助,废除性别平等与家庭部。2024年6月联合国消除妇女歧视委员会仍在敦促尹锡悦政府撤销废除性别平等与家庭部进程,尹政府并未就此事作出正面回应。
\\"新男性连带\\"游行高喊反女性主义口号
互联网深度色情犯罪是另一种形式的“新男性连带”,未成年人参与犯罪比率激增的背后是韩国男性群体要求未成年男性提前交出“投名状”以保证未成年获得选举权后不会背叛男性群体利益。由于性别平等教育缺失、韩式集体主义盛行,许多男性未成年为了融入群体拍摄价值家中女性近亲属的照片上传至作为犯罪窝点的电报群组,以牺牲女性利益的代价获取所谓男性在社会中的尊严和地位,最后依靠韩国对未成年犯罪无比宽纵的态度逃离制裁,再用“假的”等于“无害”开解自己,又留清白在人间。无需为行为负责是一种特权,韩国未成年参与深伪色情犯罪的过程是一次韩国社会男性特权的实操,当未成年习惯了这种特权,将会为维持特权进一步联合起来打压性别平等的实现。
政客为了保住政治地位维护选民基础不断煽动性别对立,激化社会矛盾——受到政策性压迫的女性奋起反抗——因政策缺位未能接受应有的性别平等教育的韩国男性看见女性主义运动形成条件反射认为是在搞男性歧视进而对女性实行无差别报复行为——因为政策缺位导致女性无法通过公共途径实现救济——受到政策性压迫的女性奋起反抗……韩国社会就此进入恶性循环。然而最终的恶果并不会仅由韩国女性承担。
开端,循环
韩国理论上是一个处于战时的国家。1953年朝鲜战争参战双方签署的停战协议并非和平条约,战争尚未结束,只是停战而已。战争威胁催生的军事国族主义是厌女从儒家社会平滑过渡到韩式民主社会的根本原因。韩国是全球少数实行征兵制度的国家,从朝鲜战争爆发起几经改革,目前的韩国男性面临从6个月社会服务兵到最长三年的公益法务官、公众保健医师等各种专业替代役时长不等的兵役。拒绝服兵役者会被判处监禁刑。韩国社会面对拒服兵役、逃兵等问题远不如面对性犯罪时那样宽纵——对于一个处于战时的国家而言,“当兵”是韩国政治规定的最高级的爱国形式。因为推崇爱国,韩国社会文化推崇兵役;因为服兵役是男性特权,所以韩国社会抬高男性地位。韩国男性通过韩国军事国族主义逻辑链推倒获得了优于女性的特权。
然而,韩国男性只爱特权不爱兵役。韩国阶级问题严重,军队中更甚。嘴巴里喊出的“忠诚”或许意味着精神和肉体都无法承受的服从。因为要求下级对上级的绝对服从,韩国军队内部出现了对暴力的默许,很多韩国人在军队的日子并不好过。因为要服兵役,韩国男性的学业、事业都面临不得不被迫中止,面对紧张的就业环境,韩国男性认为自己被置于不利地位。尹锡悦上台前后,韩国男性发出“既然男女平等,女性为何不用服兵役?”的质疑,要求韩国废除仅强制男性服兵役的条款。这不是韩国社会第一次面对来自男性公民的质疑声,2014年韩国宪法法院一致裁定《兵役法》仅强制男性服兵役之规定合宪。裁定表示:“男性具有更适合战斗的身体素质,即便是身体素质优越的女性也可能由于生理特征或怀孕、分娩等原因在训练与战斗相关的任务中遇到困难。”韩国在法律层面公然进行带有鲜明“性别歧视”特质的表述令人咋舌。不过韩国男性并未认识到兵役与宪法赋予的性别特权之间存在等号。韩国女性可以志愿参军,但军队中的女性受到性侵、霸凌的案件屡见不鲜,在8月曝光的“深伪色情”事件中就有专门的房间对女性军人进行影像性剥削,这些剥削对象被物化为“军需品”。
当爹的军事国族主义和做儿子的韩国男人在“特权”的概念和范畴上发生意见分歧,双方僵持不下,最后合谋通过联手打压女性转嫁矛盾暂时平息争端。这是一招顾头不顾腚的打法,军事国族主义正在通过努力维持自身存续而让自身活不下去——韩国人不生孩子了。
韩国生育率第一次下降始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社会经济危机,之后每逢经济危机必降,九十年代末亚洲金融危机后持续下降,此信贷危机过后韩国生育率更是屡创新低。截至2023年,韩国已经连续多年成为全球生育率最低的国家。客观原因在于经济不景气导致国民被迫推迟生育,主观因素在于当权者煽动性别对立导致育龄男女对育儿、抚养等问题无法达成共识。2020年《韩国日报》的调查显示,只有8.4%的20-30岁女性受访者认为女性应该承担育儿责任,20-30岁男性认为男性应该承担育儿责任的占比只有18.7%。生育率持续低迷将使韩国未来五十年内符合强制兵役的人口将减少58%,全国近一半人口将超过六十五岁,这对一个战时国家的国家安全和经济安定都构成重大隐患。2024年6月19日,尹锡悦宣布韩国进入“人口紧急状态”,并推出催生大礼包,内含提高产假、育儿假薪资补助,为三至五岁儿童提供免费托管,为养小孩的家庭推出贷款优惠等政策,这些政策均未奏效。尹政府政客又提出男性三十岁前有三个孩子免兵役、用低于平均标准薪资从东南亚引入保姆等建议,成为舆论笑柄之余也充分暴露韩国当权政府从未从女性角度考虑生育问题。可能被废除的女性家庭部,毫无震慑力的立法和宽纵罪犯的司法,仇恨女性且肆意利用科技性剥削的同龄人,可能会偷拍照片上传网络合成色情视频的小孩……多方势力围剿之下,女性如何敢生育呢?
韩国厌女根源于传统,并籍由战时国家军事国族主义得到承继与强化。军事国族主义格局一日不变,厌女文化一日不散。深伪色情是韩国国情下诸多性剥削女性手段中最易实现的一种,想要根绝这一问题,必须打破韩国的厌女循环。
","description":"2024年8月25日,韩国网友“(cat) S.K Feminist”在前身为“推特”的社交媒体X上发表题为《Telegram deepfake受影响地区/学校清单》的推文,曝光该通讯平台存在数百个“房间”用于制作、传播、贩卖人工智能深度学习普通人影像信息生成的色情视频,波及军队、医院、数百所学校师生,舆论哗然,经由韩国电视台和报纸等媒体曝光后引发全球广泛关注。 “深伪事件”是继2022年曝光的韩国“N号房事件”,2024年5月曝光的“首尔大学N号房”事件的又一次延伸,受害者范围不断扩大。2024年8月27日,韩国总统尹锡悦对此发表讲话…","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9261286","author":"戴桃疆","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11-07T04:31:10.025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8/777/968.jpg","type":"photo","width":900,"height":500,"blurhash":"LJ9QjiM{IURk%MWBWBWB00t7%Mof"},{"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8/777/969.gif","type":"photo","width":690,"height":285,"blurhash":"LJHezpM{00?cIUWBxuof9Foft6Rj"}],"categories":["Deepfake","韩国色情犯罪","思想市场"],"attachments":null,"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从迷恋到解构:艾丽丝·默多克和维特根斯坦的复杂关系","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9131971","content":"1999年2月,当获悉英国当代著名小说家兼哲学家艾丽丝·默多克(Iris Murdoch, 1919-1999)过世的消息时,著名文学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 1930 - 2019)感叹道:“默多克的逝世意味着英国再也没有世界一流的作家了。”然而,在西方学术界,尤其是在美国,默多克作为哲学家的声望甚至超越了她作为小说家的地位。默多克和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1889-1951)的生命轨迹曾在1947年短暂交汇,尽管他们在物理空间上的接触微乎其微,但在默多克的精神世界中,维特根斯坦却成为一位永久的“居民”,并在她的思想和作品中占据了重要地位。起初,她对维特根斯坦怀有深深的仰慕,随后深入研读他的哲学。然而,随着她不断反思维特根斯坦令人着迷的个性及其复杂的人际关系,逐渐对他和他的思想产生了一种矛盾的情感,从中看出潜在的危险,并在她的哲学和小说中为此构筑了一个绕不过去的巨大存在。
艾丽丝·默多克
一、“两”面之缘
自维特根斯坦进入默多克的生活,他便留下了一道永不褪色的深刻印记。1947年10月,默多克进入剑桥大学,在纽南姆学院攻读哲学,当时的剑桥哲学界由外籍学者维特根斯坦主导。早在入学之前,默多克便已耳闻他的盛名。1943年,她在致情人弗兰克·汤普森(Frank Thompson, 1920-1944)的信中曾提到过维特根斯坦,1944年还和维特根斯坦的学生伊丽莎白·安斯康姆(Elizabeth Anscombe, 1919-2001)讨论过他。入学后,尽管默多克的正式住所是纽纳姆步道旁的一幢小屋,但她大部分时间都与凯蒂·沙阿和瓦斯菲·希嘉共宿在希嘉位于三一学院的宽敞房间里。默多克回忆说,自己“几乎就住在那里”,原因很简单:沙阿和希嘉都追随维特根斯坦学习。沙阿的听课笔记后来成为维特根斯坦《心理学哲学笔记》(1946-1947)中的一部分。
令默多克深感懊悔的是,她到达剑桥的时间稍晚了一步,就在她入学的那个暑假,维特根斯坦已辞去教职,并计划在剑桥的最后一个学期休学术假,不再授课。她错过了亲耳聆听大师授课的机会,转而向那些曾受教于他的人请教,尤其是与沙阿和希嘉探讨哲学,并不断地询问有关维特根斯坦的一切。他们唯一的话题便是“维特根斯坦,维特根斯坦,维特根斯坦”,甚至希嘉也梦见了他。默多克在日记中写道:“那种冷静而缓慢的无休止讨论……具有疗愈作用。”她迫不及待地、极为礼貌地将导师从C. D. 布罗德换成了维特根斯坦的信徒、逻辑实证主义的代表人物约翰·威兹德姆(John Wisdom,1904-1993)。
在剑桥求学期间,默多克这个虔诚的 “编外门徒”与维特根斯坦有过两次短暂的相遇。威兹德姆和安斯康姆很可能为她进入维特根斯坦的圈子发挥了重要作用。无论如何,1947年10月23日的那个星期二,她终于见到了维特根斯坦。那天,她来到剑桥三一学院惠威尔方庭K.10号一个哥特式塔楼的顶层,他在这里有两间狭长、空旷、如兵营般的房间。房间里没有书,也没有卫生间,只有两张帆布折叠椅和一张露营床。默多克觉得维特根斯坦相貌出众,身材矮小,表情严肃、专注而警觉。他的目光很犀利,外表则如同一个流浪者。彼得·J. 康拉迪在《艾丽丝·默多克传》中记录下了他们谈话的部分内容:
他对她说道:“这就好像我院子里有一棵苹果树,每个人都在用手推车运走苹果,再把它们送到世界各地。你问:我能从你的树上摘一个苹果吗。”她说:“是的,可是当我得到一个苹果时,我从来都不能肯定它是否真的来自你的树。”“确实如此。我应该说尽管它们不是好苹果……”他还说:“进行一场哲学讨论有什么好处?它就像上一节钢琴课。”
维特根斯坦持有一个著名的观点,即女性无论如何都无法做哲学,他常说:“男人粗鄙,但女人更卑鄙。”但安斯康姆则享有与男性同等的待遇。这个观点令默多克在与他会面时感到紧张不安。不仅如此,维特根斯坦的方式极为直截了当,不依赖任何常规的工具或框架,这也使默多克在交谈过程中精神高度紧张。她后来又见过他一次,但并未深入了解他,只留下了一种敬畏的感觉。他的思想更多是通过他的弟子,如安斯康姆、约里克·斯迈西斯等,间接传递给她的。
二、维特根斯坦的哲学
在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短暂接触维特根斯坦之后,默多克全身心投入了他的著作。从她的日记看,在与维特根斯坦见面一周后,她阅读了《棕皮书和蓝皮书》(Brown and Blue Books)传抄本,感到深深困惑,提出了一些日后长期萦绕心头的问题。她反思道:“维特根斯坦革命的核心是什么?……正在发生什么?那种坚固感似乎消失了。‘许多时候我们像机器人那样行动。’在某种程度上诚然如此。”1947年11月4日,她写道:“我对自己不太了解。我与我的生活不一致。(这就是形而上学的基础)。”11月10日,她再次自问:“我会接受自己像机器人一样行动吗?也许我会。”她同样在弗洛伊德的著作中发现了类似的观念:我们,还有我们的动机,对我们自己而言都是神秘的。
维特根斯坦的著作对她的吸引力并非昙花一现,而是持续引发她内心的震撼。1948年2月11日,她在写给法国作家雷蒙·格诺(Raymond Queneau,1903-1976)的信中提到:“《逻辑哲学论》越来越让我感到震惊。这部作品,以及他写的一切,都透明得令人措手不及。”同年12月18日,她写道:“我完全沉浸在研读维特根斯坦的著作中。”
1948年从剑桥毕业后,默多克进入牛津圣安学院任教,继续钻研维特根斯坦的哲学,这一学术兴趣贯穿了她的大半生。由于来自剑桥,她被视作对维特根斯坦有深入了解的人。彼时牛津的学者们对维特根斯坦的思想各执一词,她被误以为是与他关系亲近的学者之一,并与麦克·杜梅特、伊丽莎白·安斯康姆、菲利帕·福特、大卫·皮尔斯等一道,被认为是维特根斯坦主流思想的核心成员。诚然,默多克并未全身心投入牛津分析哲学,她的真正兴趣在于维特根斯坦的哲学。她对维特根斯坦的最初震惊一直延续到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在她此时的书信中仍有诸如“(我)发现自己对《逻辑哲学论》越来越感到震惊”之类的表达。维特根斯坦对神秘事物的承认、对差异性的尊重,极大地启发了默多克,使她的想象向充满偶然性而又混乱无序的现实世界敞开。她开始在小说中探索维特根斯坦的哲学,撰写与其理论相关的哲学论文,并将他的许多概念融入自己的哲学,像他一样努力从传统哲学的束缚中解放出来。
默多克的小说多次触及维特根斯坦的思想或他人的相关评论。她的首部小说《网下》(Under the Net, 1954)书名中“网”的意象直接来源于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哲学论》,象征着“语言之网”。小说出版时,有评论家甚至用德语打趣道,书中只有“美酒、美女和维特根斯坦”(Wein, Weib and Wittgenstein)。小说中的主人公杰克在其书《静音者》中认识到一个维特根斯坦式的真理:哲学家要找到答案,必须进入理论化的“网”之下,才能理解独特的细节。主要人物雨果的形象被认为来源于维特根斯坦弟子斯迈西斯,他关于沉默的观点直接取材于《逻辑哲学论》。在后来的作品中,如《布鲁诺之梦》(Bruno’s Dream, 1969)和《修女与士兵》(Nuns and Soldiers, 1980),默多克继续引用维特根斯坦的思想。她甚至将数学逻辑家乔治·克莱瑟尔(Georg Kreisel, 1923-2015)关于维特根斯坦如何不具有原创性,对其他哲学家的了解又是如何支离破碎的观点,融入了《修女与士兵》中的人物对话。
更重要的是,默多克在小说中对维特根斯坦的哲学做出了回应。在她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哲学著作《作为道德指南的形而上学》(Metaphysics as a Guide to Morals, 1993)中,她指出小说是“一间明亮、宽敞、空气清新的反思大礼堂,在这里思想和直觉可以自由自在地得到滋养”。她的小说在一定程度上是对他的哲学的回应,尤其在两人对日常语言的认识上。维特根斯坦认为生活自成一体,没有一个总体形式能概括这个世界,他用“网”的意象来代表人们构筑的现实图景,指出用以描述世界的不同体系就像机械体系一样,可以由某个特定模型的网来代表。观点、概念、语言的理论化体系组成的“细密的四方形的网”,常常妨碍我们理解个别情境中最根本的真实。在表达真理和将思想充分翻译为语言的过程中,“语言之网”无异于一种障碍,语言和理论无法完全再现偶合无序。维特根斯坦的名言“凡是能够说的事情,都能够说清楚,而凡是不能说的事情,就应当沉默”,深刻反映了他对语言的态度。
虽然默多克认可维特根斯坦对语言局限性的批判,但她选择为语言辩护。尽管她对日常语言的观点与维特根斯坦有着相同的起点,她也认为语言是大脑的产物,句法和语法构成了思维的框架,但是作为小说,她毕生关注丰富多样、独一无二的现实世界,孜孜不辍地在作品中再现偶合无序。默多克认为:“语言是超验的,它是一个终极的网,我们无法从这个网下逃脱。”她在遇到“不能说的事情”时并未保持沉默,而是采用并列、悖论或插入意外事件等方式,来呈现而不是讲述生活的神秘。她的小说人物以嬉笑怒骂的、不确定的方式玩弄语言,作者邀请读者对这些语言游戏进行不同的解读,同时体验写作、阅读和解释过程。读者可以随时参与作者和评论家的探讨,证明一个人的语言游戏总是他人批评的机会。这个过程既说了“不能说的事情”,又解释了维特根斯坦的观点,即代表一系列视角的标志有助于独具慧眼者看到语言游戏如何发挥作用。
除了在小说中对维特根斯坦进行回应,默多克在哲学著作中也与维特根斯坦展开了对话,质疑并批判了他的某些思想。《作为道德指南的形而上学》与维特根斯坦后期哲学存在某种辩论关系。比如,在对内在世界的研究上,默多克一方面明确指出,他关心的是哲学家和普通人错误地描绘或想象了什么,他的目标是消除预设但虚幻的内在观念;另一方面,她认为维特根斯坦的研究在某些方面具有建设性,其目的在于改变人的内在观念。她得出结论:“维特根斯坦一直在强迫我们把某种经历视为幻觉,从而否定了内在思维(内在生活)的密度和真实性。” 虽然这一解读错综复杂且带有某种矛盾,但是她毫不含糊地认为,维特根斯坦对人的内在生活的怀疑是过度的,他将人的内心和意识视为“机器”,其世界是“一个没有魔法的世界”。她指出,人类并非如机器般简单,自身的内在生活是神秘的,连个人自己都无法完全认识清楚。在她看来,阅读《哲学研究》时,最可能引发的情绪之一就是失落感:
在《哲学研究》中,我们“失落”的是某种内在的东西。比如,当我们继续探讨他的论点,进行他的那些……“练习”时,我们会(真的)确信,(比如)我们确实不需要心理样本来识别椅子,或者需要记忆图像来记住事情。但最终,我们也可能会感到,我们无法证明我们最重要的思想或最珍贵的意识的真实性或特征。我们正在失去这些细节。
默多克拒绝接受维特根斯坦对内在生活和想象的怀疑,她担忧这种观点会导致对人类行为的机械化理解。她认为:“我们的想象会立即对我们的经历产生作用,而且这种作用是持续的。世界上不存在所谓‘赤裸裸的数据’。”此外,默多克从一开始就反对维特根斯坦强调事实与价值的分离,主张许多事物应当被视为神秘的,她也不认为讨论绝对道德概念是值得怀疑的,无论这些概念是理性的、哲学的,还是普通的。作为一位道德哲学家,她认为有必要提出价值问题,探讨内在思想,相信哲学研究应该深入理解内在思想的发生过程。
关于语言是否能够表达内在思想,默多克超越了哲学的“科学”和“分析”模式。她猜测维特根斯坦或许会承认,人们在思想和语言的边界常常能够“看见”那些无法言说的事物。他可能会说:“在某种意义上,的确存在思想事件,比如思想画面、对自己说的话,或许还有需要用隐喻描述的、更为晦涩的表达。”人们往往感觉,自己在思想中想说的比用语言表达的要清晰得多。人们在受到视觉和身体感觉方面的刺激时,能够更好地传递内在的、未被人察觉的经历,其中充满了可被感知的东西。就语言在思想“里面”出现的状况而言,语言本身几乎无法跟各种想象区分开来,而对于隐匿的身体知觉,语言有时也几乎无法与感觉分辨。
三、维特根斯坦这个人
维特根斯坦
对于默多克而言,维特根斯坦的哲学仅是硬币的一面,另一面则是他作为一个人的存在。她认为,维特根斯坦如同一个巫师般的权力人物,令周围的人臣服于他的魔力。关于她自己与他的关系,1974年3月24日她在致克莱瑟尔的信中写道:
说“我对维特根斯坦感兴趣”太过委婉。我就是维特根斯坦……当然不是“真正的”维特根斯坦……而是那个给我带来灵感、(深深地)影响了我的人。我想如果我认识他,那时我可能会爱上维特根斯坦(这个人),虽然我觉得现在我不会喜欢这样一个人,作为一个人,我会更严格地评判他。
在默多克眼中,维特根斯坦自带光环,拥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入非非,为之“赋魅”,并为之倾倒。她承认:“如果我认识他,那时我可能会爱上维特根斯坦。”维特根斯坦的门徒们对他几乎是终生狂热地崇拜,比如他们热衷于模仿他的言行举止,甚至连他的奥地利口音也不放过。诺曼·马尔科姆就是一个例子,他是维特根斯坦在哲学讨论中比较喜欢的一个“虔诚的愚弟子”,也是把其思想传播到美国的主要人物。有一次,维特根斯坦在纽约康奈尔大学发表演讲,一个学生问道:“那个模仿诺曼·马尔科姆的老人是谁?”
默多克与维特根斯坦的关系,也如同门徒之于巫师,其魅力长久地笼罩着她的精神世界,贯穿一生。在她的内心深处,他不仅是一位令人敬畏的哲学导师,更像一位复杂而矛盾的“父亲”般的存在。默多克的亲生父亲曾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1987年当她意外发现父亲在行军途中匆忙书写的日记时,各种遐想和战争场景不断在脑海中浮现,其中之一就是关于维特根斯坦。她在1991年11月5日的日记中写到,1916年12月31日,当“我父亲在笔记本上写下整个下午的记录……连续好几个小时,飞溅的弹片跌落在他们周围”的时候,维特根斯坦或许正处在类似的战斗环境中,只不过是在另一边战斗,或许还在为《逻辑哲学论》做笔记。两人甚至年龄“也基本上相同”:一个生于1889年4月,另一个生于1890年4月。默多克的这段内心纠结也体现在她1956年与约翰·贝雷结婚前夕的一则梦境中:“昨晚梦见我和维特根斯坦相处融洽……梦中我很开心,但随即感到恐惧,因为约翰·贝雷即将到来,我担心会发生冲突。”她的梦暗示着对父亲与情人之间的双重依恋:“我似乎正在选择‘儿子’,但仍担心父亲会如何看待我。”
正是在这层复杂关系中,默多克写下了她关键的一句反思:“我觉得现在我不会喜欢这样一个人了。”这一由“赋魅”到“去魅”的转变,是她在深入理解维特根斯坦与其门徒间的权力关系后逐渐形成的。她在致格诺的信中坦言,维特根斯坦周围的气氛“激动人心且晦涩难懂”。在她眼中,他是一个十足的权力人物,以羞辱和逐出师门为手段来控制学生,有时甚至要求他们退出哲学事业。她认为他带有某种“邪恶”,曾抛弃老友,严厉批评犹太难民哲学家,建议有前途的学生放弃哲学,摧毁他们的职业生涯。斯迈西斯的经历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他不仅是维特根斯坦最信任的学生,1937年后更成为他的课堂上唯一获准记笔记的人。斯迈西斯的形象近乎荒诞:他“像是哈姆雷特与第一个掘墓人之间的十字架:瘦削、高挑、弓背、近视且心地纯净,习惯于缓慢的问答(这是维特根斯坦喜欢的一种探究方法)和奇怪的禁欲。他五岁便开始读普罗提诺”。然而,这样一位仿佛为哲学而生的人,却因维特根斯坦的影响而决定成为一名公共汽车售票员,不过他“壮志未酬”,成了公交公司历史上唯一没有通过理论考试的人,最后成为一名图书管理员。
默多克在1968年1月29日的日记中写道:“维特根斯坦摧毁了人内心的自尊。”他凶猛残忍而充满破坏性,让追随者陷入自我否定。明白这一点后,默多克不再喜欢维特根斯坦也就变得顺理成章。然而,更为有趣的是,她以一种无意识的方式在文学作品中对维特根斯坦进行了“复仇”。她在后期小说中反复塑造了权力人物和门徒之间的相似关系,让人不禁联想到维特根斯坦。比如,《修女与士兵》以长者盖伊的死亡开篇,直接指涉维特根斯坦;而其他几部作品则陆续呈现了一位家长式人物的离世,焦虑的门徒们挣扎在自我救赎与崇拜的泥潭中。《哲学家的学生》(The Philosopher’s Pupil,1983)讲述分析哲学家罗扎诺夫在浴室里的死亡过程,及被他摒弃的门徒乔治的赎罪。《寄语行星》(The Message to the Planet,1989)描绘了由于大屠杀而发疯的犹太数学家马库斯·瓦莱尔的死亡,他曾探望垂危的年轻爱尔兰诗人帕特里克,并令其奇迹般康复,随后被人们奉为“大师”。《绿骑士》(The Green Knight,1993)重写格温爵士的故事,探讨布道、彼岸生活、俄罗斯犹太佛教徒彼得·米尔的真正圆寂。默多克曾明确表示,希望这部小说“对哲学做出反击”。尽管这些虚构人物与现实中的维特根斯坦并无直接对应,但在她的文学世界中,她“杀死”了那些家长式的权威人物。这种创作不仅是文学表达的需要,更是一种内心深处摆脱维特根斯坦影响的象征。
尽管默多克对维特根斯坦的权力和人格有所批判,但她从未吝于表达对他的思想的敬仰。在致乔治·克莱瑟尔的信中,她称维特根斯坦为“一汪无尽的快乐源泉,一个穿透枯燥乏味的洞眼,一种纯粹思想的电脉冲”。1993年11月,她历时六年完成的《海德格尔》校样送达,然而在审阅后,她认为此书不够出色,应予废弃。尽管如此,后人仍将其付梓出版。在书中,她明确指出,二十世纪最深刻影响哲学思考的两位思想家是维特根斯坦和海德格尔。倘若说维特根斯坦比海德格尔对她的影响更为深远,她或许会默认。毕竟,她曾将维特根斯坦列为影响自己最深的三位哲学家之一,另两位是柏拉图和康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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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哲学家韩炳哲将“数字化全景监狱”作为新自由主义时代下西方资本形态的另一化身,这一讨论牵涉到在新的技术层面上对于权力分布的重新诠释。有学者反驳福柯的全景监狱理论,认为其早已不适用于去解释当今社会的时代情况。或许,这一断言还尚早。数字化社会的实践,究竟是刺激了资本权力的生产,还是产生了反向作用,值得进一步的深入探讨。在南京大学王运捷、胡大平所写的论文《逆全景敞视主义:论数字资本主义时代的空间权力策略》中,作者们提出了“逆全景敞视主义”这一全新概念,原有的工业时代所建立的空间权力体系已随着信息时代的席卷而崩溃,“普遍监视社会无疑摧毁了全景敞视主义的监视结构,原先观察者所占据的权力被所有人占有,监视者可以免于被观察的特权也消失了”[1]。“在当前的网络空间中,逆全景敞视主义这一空间权力机制已经被广泛地实施,在直播带货、社交媒体平台和搜索平台等网络空间中都有所体现。”[2]但不得不说的是,直播带货、社交平台看似建立了一个与全景监狱相反的视觉系统,监控从中心向外注视,转而成为由四周向内,然而这一目光本身也是权力运作的结果,而不是两位作者口中的剧院形式的视觉场域,更不可能让人联系到能够塑造共同情感和道德的伟大希腊戏剧舞台。实际上,两位作者的观点没有超越福柯对于新自由主义的分析,只是呈现出当前某种带有多元化特征的治理技术。
其实,在直播带货的目光场域之外,有着超越这些目光的其它目光,一直注视着这场线上商品交易行动。这种目光与边沁所说的监狱结构的权力运作机制并无不同。只不过,它不再那么的引人注目,甚至让人难以察觉。社交媒体平台则更不用说,在这个体想法的交互场所,那份目光从未离开过。王运捷等所谈的监视普遍化,的确已经生成,且极为牢固,但这很难达到对仍然存在的监视者权力的干预,反而由于个体普遍的自我监视和互相监视,使监视权力得以愈发中心化。在互相监视的场域里,权力在不同主体之上的实施变得更难以探察。事实上,直播带货、社交平台空间也只是监视系统很小的一个环节。
直播间的实时互动
不管透明社会,还是展示社会,都不足以概括这种被不断加强的权力生成对主体的影响。正如韩炳哲所说,“绝对的自由和交际现在变成了被控制和监视。就连社交媒体也越来越像一座监视社情民意、剥夺公民权利的数字化敞视监狱”[3]。在他看来,主体在走出规训社会的全景敞视监狱中之前,又进入了一座更加高效的全景敞视监狱。主体正是通过彼此之间的交流和暴露,完成了数字监狱的构建。数字化监狱不同于边沁模式监视塔——一种物理学和建筑学意义上的中心。当前的监视,渗透在每一个来自四面八方、层层叠叠的词语、字符、甚至表情符号之中。福柯说,“在环形边缘,人彻底被观看,但不能观看;在中心瞭望塔,人能观看一切,但不会被观看到”[4]。这种监视结构在物理学意义上已经不存在了,它被数字、信息取而代之。
“逆全景敞视主义”似乎忽视了信息交互的垂直形态。信息时代的观看是对数据的观看,但依然是掌握数据者自上而下的观看。这种观看能够掌握一个人衣食住行、政治倾向、经济情况、文化水平,甚至Ta的性取向和性癖。要使这种观看成为可能,必须经过个体不情愿且不得已的自我暴露。此刻出现的自我,从自我监视与彼此监视而来,而非规训时代的他者监视。主体想要完成自下而上的观看,必然会面临信息壁垒。在这个意义上,数字时代并没有在技术层面上改变福柯等人所提出的“全景敞视主义”理论。不仅如此,它利用更加成熟的技术加强了全景敞视的范围和效力,从每一个人都配备一个智能设备开始,主体普遍链接到了一个强监视的网络之中。
“遥控时代”
“遥控”一词,或许能更好地形容这种新型的权力空间结构。“遥控”在某种意义上已经脱离了被监视的传统压抑形式,它让人感受到自身是自由的。西方资本权力在新自由主义的旗帜下给足了主体自由,作为被遥控者的主体通过一个虚无缥缈的精神电波与遥控者联系起来。其他人感受不到被遥控者是被遥控的,而被遥控者也感受不到其他人是被遥控的。遥控的最佳形式是保证被遥控者感受到自身是自愿在做事情,是在为个人利益努力,他们的行动具备合理性。“遥控”继承了“监视”的目的,不是禁锢,而是生成。
为了更好地规训和行使权力运作在其需要的地方,而不是为了毁坏,它本身也是为了生成它所需要的东西。但它用一种更加让人无法反驳和可以接受的形式、重新塑造了自身,具有比监视更强的道德合法性。它不再那么的赤裸裸,血盆大口也逐渐闭上,它想要用最容易的方式让人信服。
“遥控”相对于监视而言,除了肉体层面的训导,还需要渗透进去更多的精神、灵魂、情绪和意识形态材料,这样才能使这副身体成为一个绝对的机器人。很显然,福柯在分析肉体的同时,也没忘掉对于心理和意识的分析。他说,“如果说监狱劳动有某种经济效益的话,那么这是按照工业的一般规范制造出来的机械化的个人”[5]。这里的机械化,不管是否将其“误读”为一种精神的麻木,显然它是与一种工业化的形态所匹配的。但今天的主体不仅仅是机械化的个人,而是把自我和他者当做享乐主体和享乐客体的“乐子人”[6]。我们的娱乐程度适应了一种社会的整体娱乐化和色情化形态,而不是以往的工业化形态。
在一开始,“遥控”就不是一种把人当做“工具”的行为方式,仅仅是工具化是不够的,在这种遥控系统之中的小丑般卖弄和嬉乐的行为也是一种信息化的生产力,也能够为巩固这种权力关系带来实质性的提升。总之,不论是直播间的主播、各种社交平台的发声者很大部分都不是一个能够具有塑造现实的主体,他们依然是权力收编之下缺乏反叛性、独立性和道德责任感的享乐主体。他们的享乐与权力的享乐是一致的,他们欲望着与整个信息化系统共同的欲望。这种欲望“增值”的出发点大多并非道德,而是出于流量,出于博得更多的眼球,以及背后所带来的经济效益,但实质的行动内容和主张是极为匮乏的。主体在其中获取信息,并自愿散布,成为流量系统的中介点,从而使得外部信息获取和自我认同结合。通过这种行为,作为一个健康的社会原子而存在。
这也同时是信息时代生存的锚点。但正是由于这一锚点,使得真正的共同体意识消失。这一锚点是直接与旧有权力系统相挂钩的,一旦脱离就会产生人在社会象征世界的死亡。象征性死亡产生过后,如果不能立即对其进行有效的符号缝合,那么必然产生一系列的精神疾病,诸如抑郁、焦虑、狂躁。但这两者之间的缝合本就不是一个非常平滑的过程,或许只有在无法缝合的痛苦之中和重新对其进行叙事的整合过程中,共同体意识才能够徐徐归来。主体也尚有两条出路:一条是尽力满足整个社会象征系统的需求,另外一种是作为抵抗和挑战的行动者去发展自身的主体性和认同感。但后者又往往意味着原有主体原有象征秩序的崩塌,进而面临着疯癫的危险。但无论如何,当被遥控者意识到自身主体化的淫荡和荒诞,生活本身就变成了一场灾难。
共同体的不可能性
原有规训时代的监狱是边沁模式的,这种结构创造了相应的共同体。福柯评价这种结构时说“这是在制造机器人,也是在制造无产阶级”[7]。这个结构从一开始就具备现代工业社会的经济属性,建立了一种“使个人服从和适应某种生产结构的模式”[8]。但这种模式恰恰帮助生产出来了一种受压迫的共同体。福柯认为这种共同体的斗争具有一种连续性,“一系列的非法活动也被纳入法律及反对推行法律的阶级的自觉斗争中”。一种“阶级的自觉”,也就是他们的反对行动是以一个集体和组织的形式而出现的,而不是独立自我。监视主义看似解体了空间状态的有效组织,但其形成的过程中,又诞生了一个新的共同体。这个共同体与合法者往往又是密谋者,但从根本不同而言,他们更可能带有不能被规训的属性。福柯揭示了原有的那些权力空间中的规训原则,从孤儿院、改造所、教养所、监狱、学校、慈善团体、工厂、救济院等空间。在这样一个主体被不断移交和过渡的过程中,规训的强度不断地增强,而主体无论如何依然难以忍受且不能够被体制所收编。
这种痛苦的体悟和经验成为了共同体所具备的无意识。一个共同体往往面临着共同的压迫结构,加上生存境遇挑战下的不公正,从而形成了自我和对他者的共同责任感。而这些原有空间的规训场所毕竟是有一定限度的,在脱离了其作用范围的其他社会空间,共同体意识又通过共同的,可以明确感知的形式而逐渐形成,并产生能够实际改变现实的行动力。但福柯在监狱和过失犯关系中揭示了一种令人悲观的权力生产主体逻辑,“这是一种(警察—监狱—过失犯罪)三位一体的组合,三者相辅相成,并构成一个永不中断的循环”。虽然看似在这一主体的形成过程,只是一种无法摆脱命运的循环。但“被收编”往往是一种权力运作的结果,但并不是被收编者自身目的,其真实目的应该从其生存境遇出发。而任何一个环节的瓦解,也会导致整体权力生产主体秩序的进一步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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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没有主体和他者真实的关系,去谈论任何共同体都只是某种幻想的代表,而不是人与人关系实质的链接。但数字化首先使得主体逐渐不再是一个行动主体,而是一个可以被算法计量的自我,从身高、体重、眼睛度数,再到行为、习惯、爱好、甚至于各种生活的记录和经验。这种量化的手段排除了其他不够精密和细微的主体所存在的层次,它将人完全变成一种可以被各种指标所定制的模型。但这种量化确实通过许多新自由主义学者提倡的方式完成了。主体完全是出于一种自愿的原则参与到了量化之中,以及其背后的自由竞争之中。李亚琪说,“表面上看这是一种自我追踪式的数据建构,实际上储存在数据库内海量数据却是被资本家免费利用的资源”[9]。主体对于自我生命的衡量加深了被规训的命运,他们所建构的数据显然也并不是为其服务的。相反,这一行为促使数字资本权力中心化,而数据库则完成了所有人关于生产的经验总结,进而推动数字资本权力本身的继续巩固。这似乎与某种寄托数字使得资本和权力碎片化、去中心化的幻想是背道而驰的。总之,新自由主义学者所许诺的自由也就变成了一种可以被数字资本权力建构和服务自身所利用的话语。
在这样一种自我量化的基础之上,原有的“全景敞视监狱”被蒙蔽了。主体开始坚信只有将自身暴露在数据和绩效的考量之中,才能够完成生命实践的价值。主体实际上是通过自我展示、推销、暴露的方式参与到了这一全景敞视监狱的形成过程之中,而作为一种可被利用的信息化资本而存在。在这一形成过程之中,主体试图满足其欲望和期待,并借此得到了自我满足和存在感,从而从“拜物教”变成了“拜数字教”。数字的确具有一种宗教般的信念感,从需要去衡量一个孩子的生命体征是否符合优生学开始就已经存在。主体只能不间断地满足社会象征系统,而不能经由自身的体悟和内在经验去完成主体性的构建。在这种算法的裹挟之下,主体也完成了对于自身客体化的任务,逐渐将自身看做是一个可以被量化、统计的劳动力商品或者政治市场上的棋子。
主体消失殆尽的情况下,他者也面临着同样的境遇。[10]他者不能够通过同质性去建立。同样喜欢二次元、篮球、英雄联盟的人虽然具备同质性,但不能够具备共同体的意识。他们的同质性是在享乐和积极中诞生的,在这种情况之下,不可能产生和社会象征秩序摩擦的创伤,也就不可能产生反抗的行动力。但现代的主体与他者的联系往往又是在这种寻求享受认同感的情况之下产生的。一个共同体中的主体和他者之间的关系不可能是仅仅充满积极性的,同时也需要否定性的。他们需要面临共同的责任和困难,也需要彼此之间的侵入和摧毁。即使这种共同体单位是最小的爱情,也是需要经历一种近乎末日般的自我毁灭。量化自我同时也意味着“加强自我”,即加强自我区别于他者之间的关系,同时又从数字上毁灭了对待和认识他者的所有细微可能性。
共同体的超越性
真正的共同体具有爱的属性。因为爱具备一种包容和抵抗的力量,并在承认差异的基础上对其进行超越。巴迪欧在论述爱时说:“爱是一个最小单位的共产主义”[11],它将爱作为一个最小的共同体,并上升到真正共产主义的高度。它对此的阐述是,“在爱中,两个个体之间存在着绝对的差异,这同时是人们能够呈现的最大差异之一;因为这是一种无限的差异,一种相遇,一种宣言,一种忠诚,从而最终能够把这种无限差异改变成为一种创造性的存在”[12]。巴迪欧认识到,即使是最小的共同体也具有包容差异和冲突的能力。从更广阔的视野来看,不同语言,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都可能在一曲国际歌的昂扬旋律中得以整合。但现在的“搭子”、“玩伴”型的主体之间并不承认差异性,甚至强调剔除掉差异性,而刻意寻求同质性。这种同质性给予每个人安全感。这样的主体与他者之间失去了冒险、战斗和行动。但爱的行动者必须成为一个战斗的主体,必须为其所爱而捍卫。[13]在汪海为《死刑宣判》所作的序言之中,他写到,“爱情的激情(passion)对主体来说,是一种毁灭性的体验,主体‘我思故我在’的自持和自足假象被摧毁,存在者真切感受到了自身存在的不完整性”[14]。主体的不完整性或许需要在共同体中才能得以实现救赎。但如今自满的主体不会承认其不完整性的存在,反而寻求纯粹的自我完善去完成符号的献祭。因为他们认为,只有在自满的情况之下,相遇才是有意义的。而绝对意义上的自满,又是不存在的。
马克思说,“人就是人的世界,就是国家、社会”[15]。人身处的社会关系影响着人所感受和存在的境遇,因而人无法通过纯粹的自我行为而实现自我的自由发展。但在数字技术社会代替传统规训社会接管生命的年代,人的生命失去了向外牺牲的社会关系建立,同时也丧失了内在价值,而只具备了外在系统所认同的身份属性。人不再能够在精神上缝合和抚慰另外一个人,而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竞争者,他们逐渐失去了共同为某种崇高而战斗的可能性和牺牲精神。资本和权力所形成的社会关系不可能也不会导向爱的关系,它本质上与之是相冲突的。对“遥控时代”规训权力的批判,重点也并不在于表面上的知识和信息是如何传播的。我们已经有很广泛的水平式的,直接、点对点的信息交流。但这种交流的范围在真实和有效性上或许并没有更大的进展。
关键词的检索技术在数字化全景监狱的交流实践中反而起到了更为核心的作用。它可以高速地找到同质性的信息,为我们寻求到所谓的同伴和理解者。但它并不能形成原初性的思维。原创需要的是自我对生命的感知,需要与他者真实的对话,而不是在这种检索技术之上穿戴任何人的华丽外衣。关键词检索技术更主要的作用反而或许是及时、高效折射出整个社会的不满和反叛因素,从而作为新自由主义治理技术的重要组成部分。虽然这种技术又面临着暗语、替代符号的挑战,但毕竟无法避免导致了交流的隔阂,并且使得交流控制在一个很小的空间范围之内。在更大范围的权力空间中,各种西方新自由主义的竞争、优化、绩效话语充斥在其中。由此形成的权力空间割裂,带来了一个散漫的共同体形式。他们是按照同质性的原则筛选出来的,而不是通过散布在附近的他者所形成的。在面临真正现实的差异之时,只能趋近于退缩。这样的共同体只能称之为“人群”,而不是一个“集体”。限于网络权力缝隙和角落之中的理性交流,已经是其为构建行动能做的所有事情。
在一种看似彻底的反叛案例,诸如代表一种反监视主义的暗网。我们发现这又成为新技术网民的特权空间。虽然它在某种意义上突破了原有的规训权力所编织的网络,但正如福柯所说,“它根植于权力的机制与战略之中,所以它能以巨大的惯性力量来应付任何改造它的尝试”[16]。这种新的权力创制看似脱离了原有的权力的体系,但实际上也形成了一套属于自身的严密权力秩序。它基于的是一种类似殖民主义的方式,而不是共同体所需要的包容和接纳,它甚至从一开始就排除了这个社会中的大部分人。当然,这种方式导致他们中的很大一部分变成了“双面人”,同时维持着两种不同网络权力空间的面貌。
综上所言,一种悲观的论调已经产生,且难以反驳。这些论调意识到,如今的数字化资本权力规训使得主体境遇较以往更加严峻。但另外一些乐观主义者认为,在这种强压之中,反而诞生了最具革命性和反叛性的主体。[17]正是彻底的、无止境的、遍布生命始终、充斥各个角落的数字化资本权力规训使得主体的抵抗行动从“我能够”变成了“我不得不能够”。悲观者和乐观者都缺乏能力解释这种自我剥削、他者剥削叠加状态之下的无意识行为,最终将导向对原有政治经济学的清算和批判。
在这一过程中,主体性不断诞生并回溯建构共同体,建构主体的自由和新的社会关系。主体将以内在经验和体悟出发,并对旧有的所有规训权力进行质疑和挑战,从而推动其命运可能性的实现。在这个意义上,感性的价值基础被马尔库塞等人抬到了极高的地位。[18]人无法“被遥控”的主体本质决定了“被遥控”的阶段只能以一种历史主义的思维去考虑,而其也必然被历史进程中的主体“爆破”,而失去原有的效力。但“被遥控”的结束,或许依然是以一种更为严密的新权力结构生成为代价。一旦权力的生产属性得以历史性的清除,就可能以一种婴儿式的无知无畏状态为标志,也可能仍旧保持着一种象征意义上倒退的父系权威为束缚。真正的共同体需要的是一群怀揣着婴儿般勇气和决心的主体。他们有着哪吒一样“剔骨还父,剔肉还母,愿为众生,莲花塑身”的孩童稚气,但以肉身损毁,回归人格清辉的美好。不过,也正如权力生产的悖论一般,哪吒也难免位列仙班,而俯瞰众生。在这里,我们不应该把历史主义者所认为那种已经生成的资本权力秩序合理化,而是应该寻求一种历史本身的不断超越性,从而追求人的历史主体性。
不过,这或许同时也预示着主体反叛权力的命运,他们将在共同体形成中消逝。一旦完成了某种阶段性的成长和挑战,也就随之反折到共同体对面,而这背后同样牵涉着知识-权力关系的稳固。当主体以一种战斗姿态选择了它的立场,只有那一刻,它使得与其一样的主体站在了同样的位置。这样的位置是对规训权力的反叛,同样会受到新的规训权力建立影响和旧有规训权力的收编。一个新的共同体就是在旧有的腐烂共同体,以及往往在不具备行动力的共同体弱小的胚胎中诞生了出来。而只有不断形成的、新的共同体才具备有真正超越历史的可能性。
注释:
[1] 王运捷,胡大平:《逆全景敞视主义:论资本主义时代的空间权力策略》,《科学技术哲学研究》2024年03期。
[2] 王运捷,胡大平:《逆全景敞视主义:论资本主义时代的空间权力策略》,《科学技术哲学研究》2024年03期。
[3] (德)韩炳哲:《精神政治学》,关玉红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年,11页。
[4] (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第五版,刘北成、杨远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217页。
[5] (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第五版,刘北成、杨远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261页。
[6] 网络用语。大致理解为喜欢关注各种事情,但认为自身只是为了贪图一种乐趣。
[7] (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第五版,刘北成、杨远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262页。
[8] (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第五版,刘北成、杨远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263页。
[9] 李亚琪:《当代资本主义数字-生命政治新形态及其批判》,《东南学术》2022年05期。
[10] 参考:韩炳哲:《他者的消失》。
[11] (法)巴迪欧:《爱的多重奏》,邓刚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118页。
[12] (法)巴迪欧:《爱的多重奏》,邓刚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88-89页。
[13] 这是笔者某课程老师在课堂上的言谈所改写,原意大概是关于古希腊人爱与行动的关系。课后交流才知,其只是随口一说。但这种灵光一现,给予笔者极大的震颤。如有理解偏差,文责自负。
[14] (法)莫里斯·布朗肖:《死刑判决》,汪海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18页。
[15]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页。
[16] (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第五版,刘北成、杨远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337页。
[17] 我在这里的提法与意大利哲学家埃斯波西托(Roberto Esposito)有类似之处,他通过论述生命政治的免疫机制来阐述肯定性生命和革命主体的可能性。实际上,我的说明较之而言是十分粗浅的,更缺乏基本的论证逻辑。但我必须提及他以及恩斯特·布洛赫等人的思想为此文带来的希望维度。
[18] 参考: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对弗洛伊德思想的哲学探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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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10月29日开始,一场罕见的风暴袭击西班牙,并给当地的巴伦西亚大区带来了强降水和大洪水,造成了严重的伤亡。巴伦西亚大区位于西班牙的东南沿海地区,历史上曾一度是一个独立的王国。作为西班牙17个大区之一,巴伦西亚每年夏天都会吸引众多游客前往,但同时也时常遭遇暴雨袭击。只不过,这一次的风暴和洪灾带来的灾害可以说是百年一遇。自灾害发生以来,受灾人数和死亡人数不断攀升,截至11月2日,遇难人数已经超过200人,大约15万户人家处在停电状态中。西班牙首相佩德罗·桑切斯在洪灾发生之后就表示会动用一切力量来帮助灾区,大批军警也已经被派往巴伦西亚大区参与救灾行动,甚至不断有增援消息传来。
当地时间2024年11月2日,西班牙洪灾遇难人数上升至211人。
由于此次灾害,当地的铁路服务已经暂停,高速公路也都被封锁,原定周末进行的西班牙足球甲级联赛皇家马德里和巴伦西亚的比赛,以及世界摩托车锦标赛MotoGP的赛季收官战巴伦西亚大奖赛均因此取消。在上世纪50年代,巴伦西亚地区也曾经遭受过风暴侵袭,并造成80余人丧生的惨剧,但今年这场迅猛的风暴和随之而来的大洪水所造成的破坏性后果已经远超此前多次自然灾害,成为近百年来,乃至整个西班牙近代史上最为严重的灾害事件。从欧洲空间局提供的卫星图像也可以看到,在风暴袭来之后,大半个巴伦西亚大区都浸泡在水里,使得原本的陆地和海洋如今仅凭一线土地才得以隔开。
此外,巴伦西亚大区虽然时常与风暴打交道,但也有部分地区鲜少遭受洪涝的影响,例如位于该大区的拉托雷(La Torre),就有本地居民接受采访时表示,过往当地几乎很少遭到洪水袭击。风暴和洪水也给当地民众的生活带来了难以磨灭的影响。当地的帕伊波尔塔(Paiporta)是此次风暴和洪涝灾害最为严重的地区,一些民众接受采访时也表示,几乎每个幸存下来的人都有熟识的人已经死于此次灾害。一些生活在村镇的民众也为了获取基本生活物资,而在灾害发生后不得不徒步前往城镇地区。另外,随着灾害发生以及政府部门工作运转上的应接不暇,一些犯罪分子也伺机展开盗窃和抢劫行为,当地警方也一度在一夜之间就逮捕了39名罪犯。
对于西班牙其他地区的民众来说,需要担心的还包括可能继续来袭的风暴灾害。首相桑切斯就呼吁国民提高警惕,该国的马洛卡、梅诺尔卡和加迪斯等地区也有可能在接下来遭到暴雨和洪涝灾害的夹击。而在巴伦西亚,11月1日凌晨也出现了更多的预警信息,显示该地区有可能继续迎来同样程度的暴雨。当地的救灾人员还在辨别死难者,但另一方面,死亡人数仍然在持续增加。
那么,到底为什么此次风暴和大雨会给巴伦西亚地区带来如此严重的伤害呢?气象专家表示,此次的风暴是一种可以缩写为“达纳”(DANA)的现象,即地中海地区的孤立性高气压和低气压。在这种现象中,冷空气和暖空气相遇后会产生强大的雨云,并且与常见的风暴不同,它可以独立于极地或亚热带急流形成。据信由于气候变化,这种现象正在变得更加频繁。西班牙东部和南部特别容易受到这种现象的影响,因为该地区位于大西洋和地中海之间。温暖潮湿的气团和冷锋在山区相遇,有利于形成风暴云和降雨。一些气象学专家也表示,这种现象还极容易伴随冰雹和龙卷风现象,这在此次巴伦西亚灾情中也有所体现。对此,气象专家、英国雷丁大学水文学教授汉娜·克洛克就表示,未来我们一定会看到更多类似的自然灾害发生,伴随着气候变化,大暴雨和毁灭性的洪水也会持续出现。她更表示,即使是准确度较高的暴雨预警也无助于防止人员伤亡,因为不少民众的安全意识仍未跟上,甚至有人还会在洪水中开车,所以他们需要了解什么是“真正的危险”。
相应地,当地政府在应对此次灾情时的表现也被搬上台面仔细审视了一番,巴伦西亚大区主席卡洛斯·马松首当其冲。《政治学人》(Politico)的一篇评论文章中就对马松应对灾情的表现表达了不满。文章称,巴伦西亚大区当局甚至是在河水泛滥之后才开始发布相关灾害预警,而这为时已晚。马松和他的团队显然在应对此次灾情时过于迟钝,甚至在听取了洪灾相关情报的汇报之后,依然没有调整原有的行程,而是在午餐时分继续介绍一项“数字健康战略”的推广。到了灾害发生当天下午三点左右,马松还会见了当地企业和工会领导人,讨论该地区的预算问题。根据政府紧急协调部门提供的画面显示,此时一些地区的水已经快要没过房屋上层了。《卫报》的一则报道也援引受灾民众,证实了巴伦西亚大区当局在发布灾害预警上的迟缓,不少民众甚至在收到预警通知之后才开始逃离,而他们此时要面对的是已经到来的大洪水。这也是为什么像帕伊波尔塔这样较为偏远的市镇会遭遇如此之大的伤亡损失。
无疑,马松当局的举措一方面淡化了灾害的严重性,另一方面则延迟了相应的救灾行动。目前已有不少民间组织呼吁在11月9日举行集会,抗议马松当局的不作为,要求他负责并下台。而《政治学人》的另一则评论文章中也提醒,面对近年来日益多发的自然灾害,欧洲各国是否已经做好应对气候变化带来的新考验了呢?从巴伦西亚暴雨和洪灾的后果来看,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在上周三表示,此次洪灾表明欧洲尚未做好应对气候变化带来的严峻后果的相关准备。事实上,最近几周以来,欧洲多国都遭受了破坏力极强的洪水袭击。而在过去几年,希腊、比利时、德国和意大利的洪水进一步警告人们极端天气的危险性正在增加。相应地,欧洲多国的紧急救灾和应变服务系统显得颇为脆弱,每逢灾害发生,政府系统往往疲于奔命,民众则会因为信息滞后而陷入物资短缺的危险局面。
至少从目前看来,此次巴伦西亚洪灾已经让西班牙举国提高了警惕,包括前面提到的加迪斯等地也开始就下一场可能袭来的风暴和大雨进行准备。此前,冯德莱恩已要求欧盟委员会制定一项更加全面的计划,以更好地保护欧洲人免受极端气候的影响。但显然,需要做好类似准备的远不止欧盟国家。
动物能够理解“死亡”吗?
在最近上映的梦工厂动画电影《荒野机器人》(The Wild Robot)中有这样一个场景:一只负鼠妈妈身上背着七只负鼠宝宝在林间穿行,突然机器人萝斯出现在眼前,负鼠妈妈立刻躺倒,表演了一次标准的装死,而涉世未深的负鼠宝宝们则一边装死一边报出自己的死法,遭到了妈妈“怎么连装死都学不明白啊”的无情批评。
这一幕体现了这种生物最为人类所知的三个特点:一是母负鼠会随身携带幼崽四处奔跑,这也是其中文名“负鼠”的来历;二是负鼠可以在快速的奔跑中突然立定不动以迷惑敌人,因此有着动物界“刹车手”的称号;三是负鼠具有超强的装死本领。
负鼠
作为一种外形上或许不太起眼的动物,负鼠的“假死”技能却让它在人类世界里获得了某种“显眼包”的形象。当负鼠遭遇捕食者或感受到威胁时,它会立即躺倒在地,眼睛紧闭,脸色变淡,张开嘴巴,伸出舌头;它的体温会骤降,呼吸和心率也会降至最低;它体内的臭腺会排出一种恶臭的液体,散发出腐烂尸体的气味。据说在这种装死状态下,负鼠哪怕被切断尾巴也会保持纹丝不动。而待到危险远离后,短则几分钟,长则几小时,它便会恢复正常,泰然自若地重新行动或迅速逃走。
其实,人类对负鼠的关注并非什么新现象。对负鼠装死行为的最早记载出现在1822年。1983年,作家梅姆·福克斯(Mem Fox)和插画师朱莉·维瓦斯(Julie Vivas)出版了儿童图画书《负鼠的魔法》(Possum Magic),成为了澳大利亚儿童文学中的经典与畅销之作。但在当代研究者眼中,负鼠这种出于自我保护的“戏精”行为向我们提出了更多值得考虑的问题——当负鼠假死时,它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装死”是否说明了负鼠对于死亡有着某种自觉的认知?负鼠和其他动物能否理解死亡?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话,它们又是如何认知自身和其他生物的死亡的呢?
这正是苏珊娜·蒙索(Susana Monsó)的《装死:动物如何理解死亡》(Playing Possum: How Animals Understand Death)一书希望探讨的问题。此书在2021年首次以西班牙语出版,书名为《薛定谔的负鼠:动物如何体验和理解死亡》(La Zarigüeya de Schrödinger. Cómo viven y entienden la muerte los animales),修订后的英译本于今年10月由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出版。有趣的是,书名中的“possum”一词兼有“负鼠”与“装死”之义,而源自动物行为的短语“play possum”在“装死”之外也延伸出了装傻、装睡、装糊涂、装病、装蒜等指代人类特定行为的含义。
《装死:动物如何理解死亡》书封
本书作者蒙索是西班牙国立远程教育大学(UNED)的动物认知、行为与伦理研究学者。她在博士后阶段的研究基础上完成了这一著作,《装死》的主要内容即探讨负鼠和其他动物如何看待死亡与临终,以及动物关于死亡的这些行为能够给予人类什么样的启示。本书的一个核心观点是:“死亡”的概念并非人类所独有,而是在动物界普遍存在。
在Gizmodo网站9月围绕本书对蒙索的采访中,她谈及了自己选择进入这一研究的双重缘由。一方面是学术上的兴趣。旨在了解动物如何看待死亡、体验死亡和应对死亡的动物认知研究是一个新兴的科学领域,但它不仅是科学家的“领地”,也同样吸引着哲学家的关注。在蒙索看来,这一新兴领域亟须对某些关键概念展开哲学分析,并澄清其中的核心思想。“我一直对那些被认为是人类独有的能力感兴趣,我们倾向于用它们来构建一种人类例外论的思想。这种道德优越感让我们可以尽情地开发自然世界,而不需要真正地考虑其他生物。”另一面则是更具情感性的个体生命体验与冲动——在即将年满30岁的时间节点上,蒙索开始思考死亡的问题。“在那段时间里,我对死亡有点痴迷。当时,我并没有在脑子里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我以为我的研究与此无关。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距离的拉近,我意识到自己可能在无意识地转向这个话题。因为我也需要答案,我需要找到一种方法来应对自己对存在的恐惧。”在Ars Technica杂志10月的访谈中,蒙索也提到了:“也许通过对死亡的哲学反思,我会减少对于死亡的恐惧。”
《装死》是一项跨越了动物学、哲学、行为科学和心理学的研究。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它涉及了一个看起来颇为新颖的研究领域——比较死亡学(comparative thanatology)。该领域重点关注动物如何应对死亡或濒死,这些反应背后的生理机制,以及人类可以从这些行为中了解到哪些有关动物心理的知识。
实际上,比较死亡学的研究旨趣暗合了当代哲学中的反人类中心主义或反思人类中心主义的潮流,它对将人类的存在方式、生活方式或人类思维作为衡量一切事物的标准展开审视与批判。这直观地体现在《装死》对于“死亡”概念是否具有普遍性的追问上。
对此,蒙索的回答无疑是肯定的。她在书中写道:“我们不是唯一理解死亡的动物,不是唯一会悲伤的动物,也不是唯一故意或为了某种乐趣而进行杀戮的动物。科学家们长期以来试图找到一种将我们与其他物种明确区分开来的特征,但到目前为止,所有的候选者都失败了——无论是工具的使用,还是文化、道德、理性,它们都不是人类独有的。死亡的概念也不是。”
更具体来说,对某种人类中心主义立场的警惕体现在动物研究中对拟人化视角的谨慎使用上。这在一些认知科学家、比较心理学家和动物学家那里已经达成了某种共识。例如,在研究中他们会避免使用诸如“道德”“友谊”等人类色彩强烈的词语,而是代之以“亲社会行为”“亲和关系”等词语。但是,在蒙索看来,这种警惕或许也使得研究者们倾向于远离像“死亡”这种似乎天然具有拟人化风险的议题。这成为了动物的死亡认知等问题直到最近才得到研究者们认真对待的原因之一。蒙索注意到了这当中的某种错位,因此,她提出:“我们需要在敢于提出这些问题与意识到我们谈论的是其他物种、其他生态、其他社会结构、其他感官能力之间取得平衡。它们有着和我们不同的身体,有着与世界互动、与彼此互动的不同方式……所以,即使它们理解死亡,那也未必是和人类同样的理解;如果它们对于死亡也存在着情感反应,那也不一定和我们的反应一样。”
在这个立场上,《装死》尝试采取一种更具哲学性的方法对人类中心主义进行“纠偏”。蒙索指出,存在着两种贯穿了比较死亡学的人类中心主义观念——情感人类中心主义(emotional anthropocentrism)和理智人类中心主义(intellectual anthropocentrism)。情感人类中心主义认为,对死亡的唯一有趣的情感反应是类似人类的反应,因此它尤其关注作为对死亡反应的悲伤情感。而理智人类中心主义倾向于认为,理解死亡的唯一方式就是人类的方式,因此,动物要么拥有和人类一样的死亡概念,要么就根本没有死亡的概念。情感中心主义可能会让我们错过悲伤之外的、可能塑造动物死亡认知的东西。而理智人类中心主义中其实存在着某种语言中心主义。人类通过语言和仪式建构起复杂的死亡文化与死亡概念,而这是非语言动物所缺乏的。
针对这两种倾向,蒙索在《装死》中设想了一个“最小死亡概念”或“最低限度的死亡概念”(the minimal concept of death)。它不从“动物会不会有像我们一样复杂的死亡概念”这样的提问出发,而是从“在其他动物那里,是否有任何可以算作死亡概念的东西”出发展开思考。更具体地说,这种最低限度的死亡概念能让我们确定动物确实对死亡有所认知,但它并不对这一现实如何呈现在世界上进行规定。这一设想提供的是一个有弹性的中间地带,蒙索希望通过它“在既能适应物种间差异(variability at the species level),也能适应物种内差异(variability at the individual level)之间找到一种平衡”。
实际上,在2021年发表于Aeon的文章《动物对死亡有何看法》(What Animals Think of Death)中,蒙索更为清晰地说明了“最低限度的死亡概念”所包含的两个方面——非功能性与不可逆性。“这意味着,为了让我们能够相信动物对死亡有一定的理解,它所需要掌握的就是,死去的个体不会做同类生物通常会做的事情(即非功能性),而且这是一种永久状态(即不可逆性)。这种关于死亡的最低限度的概念几乎不需要认知复杂性,而且很可能在动物界中非常普遍。”
进一步看,“最小死亡概念”的理论构想需要和“死亡概念的三位一体”结合起来理解。死亡概念的三位一体即认知(cognition)、经验(experience)和情感(emotion),它提供了动物形成死亡概念所需的经验前提条件。这是蒙索和安东尼奥·奥苏纳·马斯卡罗(Antonio Osuna Mascaró)合作的成果。他们认为,认知、经验和情感这三个因素需要达到一定的最低水平,动物便能获得死亡的概念。而这个三元结构同样允许弹性的存在——一个因素的高水平可以弥补另一个因素的相对低水平。“因此,一个非常聪明的个体可能不需要很多死亡相关经验就能够理解死亡;或者,一只拥有丰富的死亡经验的动物可能不需要很聪明却也能够获得死亡的概念。”
此外,《装死》一书还探讨了另一个蒙索认为重要的问题,即死亡与悲伤的区分。在人类的目光中,动物世界提供了许多似乎可以证明“动物会因为死亡感到悲伤”的证明。例如,研究发现,当宠物同伴离世时,猫会感到悲伤;一头大象会不断回到它最亲密的同伴死去的地方;一只健康的小黑猩猩在失去了母亲后拒绝进食,最终死在了它最后一次目睹母亲尸体的地方。
蒙索并未否认动物拥有悲伤情感的可能,且“动物如何通过悲伤或哀悼的视角来理解死亡”或许是一个有效的视角。但她强调,在处理动物的死亡认知问题时,必须意识到死亡和悲伤是两个非常不同的概念,而二者常常被混淆。在与Gizmodo的访谈中她解释道:“你可以了解某人的死亡,但不必为他悲伤。事实上我们一直都在这样做。我们听说名人去世,但我们不会为他们的死亡感到悲伤,因为我们与他们没有联系。对于野生动物来说,它们对死亡有着丰富的经验,它们将要目睹的很多死亡都不是它们关心的生命的死亡,因此它们不太可能为这些死亡而悲伤。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在这个议题上,可以和《装死》联系起来阅读的另一本书是十年前出版的《动物如何悲伤》(How Animals Grieve),其中也描述了各种动物对于死亡的反应。作者人类学家芭芭拉·金(Barbara J. King)认为,动物会感到悲伤,因为它们彼此关系、彼此联系。和蒙索一样,金更早地对“不要将动物拟人化理解”的观点进行了反思与回应,并极力主张我们应该关注动物的情感。但对于某些看起来相似的动物行为,蒙索在新著中提供了不同的或者更为复杂的解释。
总之,《装死》一书对不同动物复杂的死亡反应和死亡形式展开了分析,旨在揭示动物思想和行为惊人的多样性与复杂性,而它也借此提供了一个人类反观自身的另类视角。
在《纽约客》10月28日刊载的书评中,凯瑟琳·舒尔茨(Kathryn Schulz)认为,在比较死亡学目前短暂的历史中,其主要关注的是动物在物种内面对死亡时表现出的温柔、关怀与痛苦,而《装死》的贡献体现在,蒙索巧妙地打破了这一传统,转而关注物种内和物种间关系中的暴力与掠夺。对于为了生存而必须不断充当死亡使者的捕食者来说,每次杀戮都是一次更多地了解死亡的机会——但每次失败也是如此。这篇评论也提到,《装死》分析了动物可能存在的某种内心状态,但书中萦绕的其实是人类自身的智力和情感状态——这本书含蓄地发问道:无论是人类还是其他生物,我们对于死亡的意义究竟能有多少的理解?在舒尔茨看来,“问题不在于其他生物是否与我们有着相同的死亡观念,而在于任何生物是否真正理解死亡的意义。”
著名的启蒙思想家卢梭曾写下:“动物永远不会知道死亡是什么感觉。而对死亡及其恐惧的了解是人类摆脱动物状态后最先获得的东西之一。”而诸如《装死》这样的新兴研究则通过阐明“人类的死亡概念不一定是死亡的唯一概念”,对卢梭之论进行了有力的批判,也为修正或延展“人文主义”的当代意涵提供了可能。
相关科学与哲学研究的意义,不仅在于拓宽人对动物之生与死的理解,也在于延展人对自身的生命与死亡的理解。时移世易,沧海桑田,但我们永远可以,也永远渴望更加深入和开放地去探索与理解自己作为一个“凡人”的存在,以及作为一种“动物”的存在。
在此,以蒙索对于自己研究动机与心路的回顾来作为结语是合适的:“对我来说,这整个旅程让我能够接受死亡,因为它帮助我认识到这是游戏规则的一部分。我们只是另一种动物。如果你想活着,你就必须死亡。给予动物更多的关注在很多层面上都有所裨益。它给我们带来了更多的谦逊。它的意义之一是让我们意识到,我们和它们一样都是终将死亡的存在。因为我们是动物。我们的身体在工作,但它们不能永远工作。这不是悲剧,这只是生命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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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雷兹(Charles de Harlez,1832-1899)
哈雷兹(Charles de Harlez,1832-1899)[3]是19世纪比利时汉学的代表人物, 1861年被任命为牧师,在神学院工作,1871年起担任鲁汶大学东方学系教授,1899年成为比利时王家学院院士。[4] 哈雷兹是一位极其高产的学者,发表了近百篇论文、专著和译作[5]。哈雷兹早年主要研究波斯语与祆教经典《阿维斯陀》(Avesta),80年代之后学术兴趣转向中国宗教,学习满文、汉文、梵文,研究过原始崇拜、朱熹家礼和清代宫廷祭礼等主题,翻译了佛教《四十二章经》、道教《常清静经》等宗教经典。从1887到1897年大约十年的时间中,哈雷兹着力于易学研究,发表了两种译本,《易经:原始文本的恢复、翻译与注疏》(1889)和《易经:依据中国解释的翻译,附满文版本》(1897)[6],以及五篇论文:《〈易经〉的原始文本、本质与解释》(1887)、《〈易经〉:本质与解释》(1891)、《公元前七世纪的〈易经〉》(1893)、《〈易经〉解释》(1896),以及《〈易经〉及其满文翻译》(1896)[7]。相对于霍道生,哈雷兹的翻译时间稍晚,但是做了更多的研究工作。哈雷兹基于汉文的译本在20世纪多次重刊出版,与霍道生译本共同被视为《易经》的通用法译本。直到20世纪下半叶,佩洛(Étienne Perrot, 1922-1996)、加瓦利(Cyrille J.-D. Javary,1947-)等学者才尝试结合国际易学的进展更新法文译本。
比利时王家学院
法国是海外汉学研究的中心,受到中国学者的关注,但是同在法语学界的比利时则相对被忽略。[8] 虽然人们在梳理法国易学史时都会列出了哈雷兹译本[9],但是并未展开研究,特别是忽视了他对满文译本的使用。因此,本文希望先展示哈雷兹基于汉文《易经》的翻译以及他对于恢复《易经》原始文本的探索,描述哈雷兹与霍道生就《易经》法语翻译思路展开的讨论,然后介绍哈雷兹对于满文《易经》的使用。哈雷兹的易学思想独树一帜,对于满文版本的使用独具特色,其成就可与理雅各、卫礼贤、霍道生等人比肩。本文并不想抬高或者贬低哈雷兹的工作,而是想要尽可能清楚明白地展现这位19世纪末的比利时汉学家在西方易学领域的贡献。
一、恢复《易经》的原始文本
哈雷兹翻译与研究《易经》的核心问题意识是通过恢复《易经》的原始文本来探究《易经》的本质。在哈雷兹之前,理雅各(James Legge,1815-1897)已经出版了英文翻译,霍道生也出版了半部法语译本[10]。哈雷兹认为他们的翻译很难看到原作想要表达的意义,似乎每卦都有几个互不相关的含义,而译者却未能提供合理的解释[11]。相对于理雅各和霍道生,哈雷兹更认可在伦敦大学工作的法国汉学家拉古贝里(Albert de Lacouperie,1845-1894)的方法论。拉古贝里的核心观点是《易经》的原文由中亚的中国部落带到了黄河流域,是对阿卡德语词汇与书籍的效仿,每个卦中列出的不甚相关的句子都是对于这个卦的词汇学解释,也就是说《易经》可能是一种特殊的辞典。[12] 哈雷兹并没有接受拉古贝里的全部观点,但是他认同《易经》中的经文对是卦这个字符的解释。
理雅各(James Legge,1815-1897)与三位中国助手
5.拉古贝里(Albert de Lacouperie,1844-1894)
1889年,哈雷兹在《比利时王家学院学报》(Mémoires de l\'Académie royale de Belgique)发表了完整的《易经》译本《易经:原始文本的恢复、翻译与注疏》(Le Yih-King. Texte primitif rétabli, traduit et commenté),并在布鲁塞尔出版了单行本。1897年,José P. Val d\'Eremao转译为英文,题名《易经:基于中文原文的新翻译》(The Yih-king, A New Translation from the Original Chinese)。1959年又由Raymond De Becker(1912-1969)作序在巴黎重新出版,书名为《变易之书》(Le livre des mutations)。本文使用的版本是最早出版的1889年学报版。译文之前有一篇32页的介绍。每一卦包括以下内容:1.标题:卦、卦名、卦名的拼音、卦名的含义;2.文本一(Texte I):卦辞;3.文本二(Texte II)和注疏(Com.II)二:爻辞和象传;4.注疏一(Com.I):彖传;5.卦的解释、象征(Explication de l’hexagramme ;Symbolisme):象传;6.附注(Note):哈雷兹的论述。哈雷兹在译文中区分了文本(Texte)与注疏(Commenté)。哈雷兹在序言中表明他所说的易经“原始文本(texte primitif)”是指首次以现在的形式编撰的文本,分为六十四个部分,每个部分包含一些句子和短语,解释该部分的主题和使用方法(p.4)。至于彖传和象传则都被哈雷兹视为对于原始文本的注疏。《易传》(十翼)是对《易经》的解释,“十翼”中的彖传、象传、文言传包含在《易经》之中,因此,他将这一部分也翻译了出来,也就是译本中“Com”的部分。
1889年布鲁塞尔单行本《易经》译本封面
1889年版本-乾卦
哈雷兹想要恢复原始文本的研究思路可以被视为对传统“经、传分离”思想的发衍。哈雷兹将《易经》的发展分为元素、经、传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元素时期”(période des éléments),只有形成《易经》文辞的素材,也就是拉古贝里所谓的辞典。第二个阶段是是一位不知名的作者从这些素材和他自己的思考中提取了一系列的句子和短语,形成了原始的《易经》。第三个阶段是文王之后的变革时期,《周易》从一部箴言集(Recueil de maximes)转变为一本占卜书。哈雷兹认为理雅各与霍道生的翻译依据的是第三个阶段的《易经》,也就是根据当地注释者的解释所做的翻译,而他所研究的是第二个阶段,也就是原始文本。现存的易经包括三个部分,一是卦(kouas),即六个横线叠加的图像;二是双重解释(double explication),对整体图像和每一行的解释,也就是卦辞、彖传、爻辞、象传,这是基础文本(texte fondamental);三是对于彖传和象传的注疏。在这三个部分中,更核心的内容是图形、汉字、卦辞,是《易经》的首要核心,其他一切都是围绕它积聚的:将六爻的象形符号(hiéroglyphes hexagrammatiques)翻译成汉字,并提供类似鞑靼—汉语词典的解释。在这个基本文本之上,人们又添加了解释的内容,与六爻的数量相对应。哈雷兹以第二十卦“观”卦为例,认为六个爻辞是解释“观”字的不同案例,即外表、态度、举止、容貌、尊严、视线等(1887,p.429-432)。从文学形式上来看,《易经》与《诗经》等中国古代文学类似,有警句诗的特点(1889,p.15),而且《易经》中也包括各种意象,比如龙、冰等(1889,p.17-18)。也就是说,哈雷兹更倾向于直接解释原始文本,主张作为卦名的文言词语是多义的,《易经》中各卦都包含该词语的多重语义交织的结构。[13] 那么,这种文本的编撰目的是什么呢?哈雷兹提出了三点思考:一是卦只有实线和虚线两种线条,这说明卦的作者根本没打算创建一个完整的图形系统,而只是发明一套符号来表达思想。二是《易经》与主导了中国命运的孔子思想相契合,《易经》中的概念和词汇包含了宇宙起源的原则、家庭、社会和政治的组织、以及与之相关的美德,这看起来很像政治家的笔记。三是实线和虚线是表达思想和词汇的最初图形工具(1887,p.452-455)。
由此,哈雷兹推测《易经》的原始文本是由六十四个条目组成的“哲学和语法的思辨性的手册”(un répertoire de réflexions philosophiques et grammaticales, 1889, p.3)。哈雷兹意识到自己的论断必然面临质疑:既然这是一部类似辞书的经典,那么为什么人们要将它作为占卜之书呢?哈雷兹的答案是:《易经》的基础文本在编撰之初并不为人所知,一位沉迷占卜的人在得到它之后进行了改写,并使之广为流传,他的权威使得原始文本的本意被人们淡忘,爻辞中各种语义含糊也是由他导致的(1887,p.450)。哈雷兹所说的具有权威的编撰者就是文王。文王将其制作成一部卜筮之书,通过注释的方式增加了占卜的内容由此该书就为卜筮者服务,不过没有完全失去其最初状态和最初意义的记忆(1889,p.12)。为了说明《易经》在成书之初的政治意义,1893年哈雷兹又发表了《公元前七世纪的〈易经〉》(Le Yi-king au VIIe siècle avant J.-C)[14],试图考察《易经》原始文本诞生之时的历史文献,找到《易经》编撰的真实目的,通过《左传》证明人们用《易经》的卦象来指导政治活动。
哈雷兹虽然是神父,但是他的研究是学术的而非神学的,这与此前传教士的研究态度大不相同。比如,法国索隐派(Figurism)传教士白晋(Joachim Bouvet,1656-1730)试图在《易经》中寻找《圣经》的遗迹,认为乾卦中的三个阳爻与基督教教义中的三位一体(Trinity)有关系。[15] 不过哈雷兹也受到基督教语境的影响,他将占卜视为一种低级的迷信。在当时,无论是欧洲还是中国的解释者,都将《易经》视为一本仅用于指示咨询者事业吉凶的占卜书籍,每个卦爻都对应着一种象征和一种预测(1889,p.8)。哈雷兹不希望《易经》被人们当做一部“奇怪且无意义的占卜之书(1889,p.3)”,因此,他采用了一种自认为像哥伦布的鸡蛋(l’œuf de Christophe Colomb[16])一样简单的办法判断《易经》的本质,即恢复《易经》的原始文本。这种研究方法也导致他否定了后世的《易经》注疏,与另外一位法语翻译者霍道生产生分歧。
白晋(Joachim Bouvet,1656-1730)
二、哈雷兹与霍道生的分歧
作为最早出现的两种《易经》法语译本,哈雷兹译本与霍道生译本风格有明显的差异,前者抛开所有注释,试图恢复《易经》的原始文本,后者则将《易经》放在中国的注释传统中翻译。正如我们在前言中提到,霍道生译本包括两卷,这两卷的出版间隔较久。第一卷在1885年出版,只包括前三十卦的内容,第二卷直到1893年才面世,而在1889年,哈雷兹就已经出版了完整的《易经》译本,1894年他在《通报》(T\'oung Pao)发表了霍道生译本的书评,也在多篇论文提到霍道生的观点。霍道生也在第二卷跋文中表达了哈雷兹的看法。
霍道生(Paul-Louis Félix Philastre,1837-1902)
霍道生1885年译本封面
哈雷兹认为霍道生的译本作为一部汉学著作值得赞扬,作者熟悉中文词汇的含义,能够准确地翻译哲学家的著作,它作为对现代中国文人深奥而奇特的哲学思想的猎奇性的收集(collection curieuse des élucubrations philosophiques des pensas chinois modernes),具有历史价值。[17] 哈雷兹对霍道生的批判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霍道生将卦旁边的中文汉字当做代表发音的符号,在翻译中没有赋予任何意义。哈雷兹则认为这个汉字应该是对卦的解释,可以翻译成西文词汇,作为这部分文本的主旨(1889,p.6-7)。在理雅各和霍道生的翻译中,我们可以看到,他们确实只是使用拼音代表汉字,比如“Khien”代表“乾”字,而没有直接给出有意涵的词汇。[18] 但是哈雷兹则提供了法语的解释:“Principe actif, force vitale universelle”,也就是积极的原则、普遍的生命力量(1889,p.39)。二是霍道生的翻译依据的是清代理学家李光地(1642-1718)集注的《周易折中》,翻译了宋代理学家程颐(1033-1107)和朱熹(1130-1200)的注疏。哈雷兹并不认可他们的注疏,他认为宋代之后的注释提供了更加晦涩、奇怪而牵强附会的解释,以从卦的构成中推导出各种各样的结果,有些荒谬无稽。[19] 霍道生的译本中,程朱的注疏占了过大的篇幅,《易经》的文本则太短,就像“森林中的几片叶子”。
霍道生使用的中文版本:《御制周易折中》
伯希和(Paul Pelliot,1878-1945)认为霍道生应该受到了哈雷兹观点的冲击,但是他依然坚持了自己的观点。[20] 霍道生在第二卷的跋中声称并没有读过哈雷兹的翻译,只读过哈雷兹1887年的论文。霍道生表示他的研究方法是:“我们只能在借助传统的帮助下研究《易经》,这并不是毫无批判地接受传统,而是在其中寻找关于这部著作的本质的线索”[21]。霍道生认为哈雷兹一方面否定《易经》的注疏传统,但是另一方面又使用了某些解释。哈雷兹在论文中解释“乾”卦的卦辞“元亨利贞”时,确实引用了《小学》(1887,p.434)。最后,霍道生表示,二人在一个问题上观点完全不同:哈雷兹认为经过他的研究,回答《易经》的本质问题非常简单,过去的学者白费力气思考它,而霍道生则表示它的难度极大,需要很多学者花费大量时间共同努力(1893,postface)。面对哈雷兹激烈的批评,霍道生的回应看似委婉,但是说明了他并不接受霍道生对于《易经》本质的结论,《易经》应该包含更复杂的隐含意义。
哈雷兹与霍道生之间的最大分歧就是如何看待《易经》原始文本与后世注疏之间的关系。哈雷兹易学研究的主要观点就是剥离后世各种人对《易经》的注疏,重建《易经》的原始文本和明确《易经》政治哲学索引手册的本质。而霍道生则更想忠实地翻译《易经》这部经典,并且将其放在中国的注疏传统中理解。休茨基(Ю. К. Щуцкий,1897-1938)评价霍道生的译著只有历史意义,但作为译者,他是第一位认识到要尊重中国的学问,而不是在不了解文本意思的前提下凭空去创造理论的欧洲人。[22] 相较于霍道生,哈雷兹的翻译更具有个人风格,将自己的学术观点融入了翻译之中。哈雷兹的研究方法得到了某些学者的认可,特别是拉古贝里,他称哈雷兹译本为“一部完美的《易经》,理想的作品,可能更接近它本来的样子[23]”。此外,莱昂·费赫(Léon Feer,1830—1902)为哈雷兹1889年的译本做书评,认为哈雷兹选择恢复《易经》的原始形式,排除与卜卦相关的内容是正确的。[24] 1898年,哈雷兹在《亚洲学刊》再次公开回应霍道生,表示他所使用的满文版本可以支撑他的论断,这篇回应被他作为与霍道生争论的终结。
休茨基(Ю. К. Щуцкий,1897-1938)
三、以满证汉:基于满文版本的翻译
利用《易经》的少数民族语言译本是哈雷兹易学研究的重要特点,为了佐证自己的译本与观点,哈雷兹在1897年将《易经》的满文版本翻译成法文。出于政治与文化的目的,清代多位帝王都下令将汉语典籍翻译成满语,特别是四书五经等儒家经典。[25] 目前所见满文《易经》有两个版本,一是康熙朝编撰刊印的《日讲易经解义》(Inenggidari giyangnaha I ging ni jurgan be suhe bithe,康熙二十三年[1684],内府刻满文本),法国国家图书馆有藏本。经筵日讲是指帝王的经史教育,康熙对此非常重视,下令讲官将《四书五经》的释文纂辑刊刻成书,供全国生员学习,《日讲易经解义》便是其中之一,康熙二十二年(1683)刊刻汉文版本,次年刊刻满文版本,两个版本内容基本一致。二是乾隆《御制翻译易经》(han i araha ubaliyambuha jijungge nomun,1765),乾隆皇帝重视对文章的正统解释,想要掌握经典的解释权,乾隆六年(1741)发起了四书五经的重译工程,1765年完成《易经》翻译,收录于《四库全书》,题《钦定翻译五经》。《日讲易经解义》书中无汉字,主旨是以经学为治法,《御制翻译易经》则是直译,有汉字对照,旨在确立儒家经典的官方满文译本。
哈雷兹给霍道生回信说明发现满文版本
法国国家图书馆藏满文日讲易经解易封面
满文作为清王朝统治者的语言,在19世纪的欧洲备受关注。对于欧洲人来说,满文远比汉文更容易学习,因为满文是全音素文字,能够用拉丁字母转写。[26] 在1840年中国被迫开放之前,法国学者甚至认为学习满语比汉语白话更加重要。[27] 雷慕莎(Jean-Pierre Abel-Rémusat,1788-1832)、儒莲(Stanislas Julien,1797-1873)等学者都做过满语语言学的研究,哈雷兹也是如此,他先后出版了《满语语法》(Grammaire mandchoue,1884)、《满语手册:语法、节选与词汇》(Manuel de la Langue Mandchoue: Grammaire Anthologie & Lexique,1884)、《满语发音规则》(La prononciation du mandchou,1898)等多部语言学专著,还研究过满族人的宗教信仰,特别是乾隆皇帝的宫廷仪式。以满文对参翻译中文典籍或者直接翻译满译经典是19世纪汉学家的常用方法,雷慕莎在翻译《中庸》时参考了乾隆帝主持的《御制翻译四书》,儒莲在将《孟子》翻译成拉丁文时使用的就是满文版本。[28] 因此,面对《易经》这样一部晦涩且众说纷纭的经典,哈雷兹希望使用《易经》满文译本来验证自己的理解是否正确。
哈雷兹《满语手册:语法、节选与词汇》封面
哈雷兹对清代乾隆朝宫廷仪式的研究(堂子Tangse)
1896年,哈雷兹在《亚洲学刊》上发表短文《〈易经〉及其满文翻译》(Le Yi-king et sa traduction en mandchou)[29],宣布经过了十年的努力,他终于找到了一部《易经》的满文译本。1897年,哈雷兹就出版了新著《易经:依据中国解释的翻译,附满文版本》(Le Yi-king : traduit d\'après les interprêtes chinois avec la version mandchoue),通过序言和比对内容可以发现,哈雷兹所用的满文版本应当是乾隆时期的《御制翻译易经》,他还附上了满文版本的拉丁字母转写本,并且补充了之前没有翻译的《易传》部分:文言传、系辞传、说卦传、序卦传、杂卦传。每一卦包括:1.标题:卦的序号、卦、满文卦名的拉丁字母、卦名的含义;2.文本一(Texte I):卦辞;3. 彖传;4. 文本二(Texte II)和注疏(Com.II)二:爻辞和象传。5.象征(Symbolisme):象传。相较于1889年的译本,省略了附注的内容。哈雷兹指出满文译本的四个基本观点:1. 卦名可以翻译成语言中的常用词语。2. 爻辞与卦的线条形式之间没有关系,句子本身有自己的意义。3. 卦辞不是孤立的无意义的单词,而是能够构成完整的句子。4. 爻辞不仅是简单的占卜,而是包含价值判断。[30] 这些观点与他一直所坚持的《易经》的本质和翻译方法一致。第一点是他批评霍道生与理雅各翻译中的问题。第二点可以佐证爻辞是对卦名围绕卦名展开的解释。第三点的翻译方法,哈雷兹在1887年的论文中就已经尝试了,哈雷兹以第一卦“乾”卦为例,分析卦辞“元亨利貞”的含义,进而将这句话翻译为:“乾,普遍的生命力,作为起源、发展、(成功的)构建与存在之完成(的原理)。(k’iēn « force vitale universelle, (principe de l’) origine, du développement, de la constitution (de la réussite) et de l’achèvement des êtres »)”,更加简练而通顺的翻译也就是:“乾,宇宙生命力:起源、发展、进步、存在的完成。(« force vitale universelle » : origine, développement, progrès, achèvement des êtres. 1887, p.435)”哈雷兹就是按照这种方式翻译了六十四卦的卦辞。第四点亦可以佐证《易经》文本是一部有指导意义的政治哲学著作。
1897年基于满文版翻译封面
1897年版本-乾卦
满文的拉丁字母转写-坤卦
御制翻译易经上下篇义-伏羲八卦方位
御制翻译易经-坤卦
哈雷兹认为满文译本来自中国文人的主体,由他们当中的最有学问的人乾隆皇帝主持,而非宋代那些带有神秘主义倾向的哲学家。值得注意的是哈雷兹认为满文版本就是中国人自己所做的版本(la version faite par les Chinois eux-mêmes)[31],因此他称自己新译本为“依据中国解释的翻译(traduit d\'après les interprêtes chinois)”。这表明在哈雷兹看来,满文版本具有权威性,它虽然是译本,但是呈现的是《易经》的本意,两个版本表达方式不同,但是在意义上是相同的。这从另一个角度表明,在哈雷兹看来,即使他是比利时人,但是他用法语表达出来的《易经》与原始文本是一致的。哈雷兹认为不仅中国译者在语句的翻译在细节上与他是相同的,而且对待《易经》的态度与他一致:后世的《易经》注疏是对于易经文本的阐发,这种阐发忽略了《易经》的原意,这意味着,想要明确《易经》的本质必须要恢复《易经》的原始文本。至此,哈雷兹的易学研究通过满汉对参实现自洽。
结语
哈雷兹对待占卜和易学注释传统的态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偏颇的。受限于语言、背景等多种因素,很多西方学者的研究成果中存在着各种各样的错误和偏见,特别是在专业汉学刚刚兴起的十九世纪,东方学者获取中国知识的渠道相当有限,经常过于依赖传教士带回来的见闻与书籍,仅仅借助有限的文本建构对中国的想象。虽然它山之石可以攻玉,西方学者作为他者在研究中国文化时确实经常提供非常新颖的研究视角,西方学者对《易经》等中国经典的翻译与研究也促进了中国文化的传播,但是汉学研究的中心始终应该在中国。哈雷兹的观点在今天看来无疑有很多缺陷与错误,但是他为理解《易经》开拓了有益的进路,特别是基于汉文和满文两种版本《易经》的翻译对海外易学的发展做出了不可忽视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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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张西平《易经在西方早期的传播》,《中国文化研究》1988年冬之卷,第123-127页。
[2] Paul-Louis Félix Philastre, Yi King : le livre des mutations, 1998, Paris : Zulma, postface.
[3] 笔者尚未发现Charles de Harlez自译的汉名,依循其他学者作哈雷兹,也又学者作哈勒兹、哈尔勒、阿赫勒兹等,译名之间的差异是英法读音不同造成的。
[4] Henri Cordier, “Mgr. de Harlez”, in T\'oung Pao, 1899(5), p. 487.
[5] 参考法国国家图书馆网站数据,https://data.bnf.fr/fr/12908272/charles_de_harlez/,浏览时间:2024-01-16
[6] Charles de Harlez, “Le Yih-King, texte primitif rétabli, traduit et commenté”, in Mémoires de l\'Académie royale des sciences, des lettres et des beaux-arts de Belgique, 1889(8) : 1-155. 下引该书,仅随文标注年份与页码。[说明:之后引文夹注为(1889, p.X)] Charles de Harlez, Le Yih-King, texte primitif rétabli, traduit et commenté, Bruxelles : F. Hayez, 1889. Charles de Harlez, Le Yi-king : traduit d\'après les interprêtes chinois avec la version mandchoue, Paris : E. Leroux, 1897.
[7] Charles de Harlez, “Le Texte originaire du Yih-King, sa nature et son interprétation”, in Journal asiatique, 1887(2) : 424-450. 下引该文,仅随文标注年份与页码。[说明:之后引文夹注为(1887, p.X)] “The True nature and interpretation of the Yi-king”, in Sacred Books of the East: China, 1894, pp. 386-395. Charles de Harlez, “Le Yi-king, sa nature et son interprétation”, in Journal asiatique, 1891(1) : 164-170. Charles de Harlez, “Le Yi-king au VIIe siècle avant J.-C.”, in Journal asiatique, 1893(1) : 163-171. Charles de Harlez, “Interprétation du Yi-king.”, in T \'oung Pao, 1896(3) : 197-222. Charles de Harlez, “Le Yi-king et sa traduction en mandchou”, in Journal asiatique, 1896(1) : 177-178. 1887年的文章被翻译成意大利文和英文:“L\'Yi-king. Suo carattere originario e sua interpretazione”, in Giornale della Società Asiatica italiana, 1891(5): 183-191. J.P. Val d’Eremao (trans.) The True nature and interpretation of the Yi-king, S. l. n. d. 1894.
[8] 张蕙莹《比利时汉学研究调查》,载《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对外汉语教学与)》2016年第1期,第67-73页。
[9] 赖贵三《十七至十九世界法国易学发展史略》(下),载《巴黎视野》第16期,2011年,第20-27页。彭建华《〈易经〉法语翻译的分析考察》,载《易言说心》2014年5月,第115-137页。 此外,还有论文讨论了哈雷兹译本的功能主义翻译方法,于昊晟《〈易经〉的法译释意研究——以 LE YI-JING : TEXTE PRIMITIF RÉTABLI, TRADUIT ET COMMENTÉ 为例》,西南交通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9年。
[10] 事实上,英国传教士马克莱奇(Thomas McClatchie )1876年就在上海出版了《易经》的第一个英文译本,但是哈雷兹几乎没有谈到他。Thomas McClatchie, A Translation of the Confucian 易經 or the“Classic of Change,”with Notes and Appendix, Shanghai: American Presbyterian Mission Press, 1876.
[11] Charles de Harlez, “Le Texte originaire du Yih-King, sa nature et son interprétation”, p.426-427..
[12] Albert Terrien de Lacouperie. “The oldest book of the Chinese (The Yih King) and its authors”, in The Journal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 1882(4):781-815.
[13] 彭建华《〈易经〉法语翻译的分析考察》,载《易言说心》2014年5月,第126页。
[14] Charles de Harlez, “Le Yi-king au VIIe siècle avant J.-C.”, in Journal asiatique, 1893(1) : 163-171.
[15] 张涪云,陈欣雨《白晋研〈易〉方法论析》,载《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3期,第60页、
[16] Charles de Harlez, “Le Yi-king, sa nature et son interprétation”, p.170.
[17] 也有学者批评霍道生的中文水平,Olga Rödel, “Reviewed Work(s): Le Yijing by Paul-Louis-Félix Philastre and François Jullien”,in Revue Bibliographique de Sinologie, 1993-1194(11/12) :353-355.
[18] James Legge, The I Ching: The book of change, New York: Mineola, 2019, p.57. P.-L.-F Philastre. Le Yi: King ou livre des changement de la dynastie des tsheou, traduit pour la première fois du chinois en français. Paris : Ernest Leroux, 1885, p.13.
[19] Charlez de Harlez, “Reviewed Work(s): Le Yi-King ou le livre des Changements de la dynastie des Tcheou by P. L. F. Philastre”, in T\'oung Pao, 1894(5): 93-98.
[20] Paul Pelliot, “Reviewed Work(s): Philastre. Sa vie et son œuvre. (Bulletin de la Société des études indo-chinoises de Saïgon, n° 44, 2e semestre 1902) by null Nel”. In Bulletin de l\'École française d\'Extrême-Orient, 1903(3) :470-472.
[21] Paul-Louis Félix Philastre, Yi King : le livre des mutations, postface.
[22] 靳铭吉《休茨基论欧洲〈易经〉的翻译与研究》,《俄罗斯语言文学与文化研究》,2021年第4期,第55-62页。Конфуций. Книга перемен. Пер., коммент. Проф Ю. К. Щуцкой; предисл. Б. Виногродского. Москва: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Э», 2017. p.32.
[23] Albert Terrien de Lacouperie. The oldest book of the Chinese (The Yih King) and its authors, London 1892. p. viii.
[24] Léon Feer, “[Compte-rendu de :] Yi-king”, in Journal asiatique, 1891(II) : 374
[25] 关于清代儒家典籍的满文翻译,参考王硕《清中叶以降儒学典籍满译研究》,东北师范大学博士论文,2021年。
[26] 王敌非《清代西方汉学家满语文研究概述》,载《满语研究》,2023年第2期,第20-24页。
[27] 关于19世纪中期实用汉语教学在法国的争议,参见Notice historique sur l\'École spéciale des langues orientales vivantes, Paris, 1883. p. XVIII, XL.
[28] 罗莹《雷慕沙<中庸>译文新探——兼论传教士汉学与早期专业汉学的关系》,《国际汉学》,2014 年第 01 期,第 97-106, 125页。陈树千《法籍耶稣会士与十八世纪满文西行》,《满语研究》,2016年第1期,第25-28页。
[29] Charles de Harlez, “Le Yi-king et sa traduction en mandchou”, in Journal asiatique, 1896(1) : 177-178. 这篇文章表明,哈雷兹此时才发现《易经》的满文译本,但是也有学者认为哈雷兹在1889年的译本中就使用到了选录了《易经》的满文注释。李伟荣《英语世界的〈易经〉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第76-81页。
[30] Charles de Harlez, “Le Yi-king et sa traduction en mandchou”, in Journal asiatique, 1896(1) : 177-178.
[31] Charles de Harlez, Le Yi-king : traduit d\'après les interprêtes chinois avec la version mandchoue, Paris : E. Leroux, 1897. p. 2.
","description":"16世纪传教士将《易经》带到欧洲,开始了对《易经》智慧的探索。[1] 19世纪之后,学术的汉学学科在欧洲逐渐兴起,中国经典与文学作品被逐步译介成西方语言。很多传教士与汉学家参与了《易经》的翻译工作,并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先后出版各种语言的《易经》经典译本。在法语汉学界,最早的《易经》全译本出现在19世纪80年代,有两位学者在大约同一时期出版了他们的翻译,一是东方学家、海军军官霍道生(Paul-Louis Félix Philastre,1837-1902)分别在1885年和1893年出版的上下两卷本。虽然出版时间间隔较长,但是霍道生1879年在越南顺化…","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9170339","author":"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博士后 张琬容","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11-03T05:15:23.839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8/107/712.png","type":"photo","width":280,"height":157,"blurhash":"LVK-qPfQ~qt7%Moft7ofxuWBj[%M"},{"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8/107/613.png","type":"photo","width":282,"height":395,"blurhash":"LNL;me%M-;WB~qRjM{t7t7RjRjof"},{"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8/107/614.jpg","type":"photo","width":1140,"height":375,"blurhash":"LLFr^l%MR%-;?wkCoeafEnRjofRk"},{"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8/107/616.jpg","type":"photo","width":440,"height":308,"blurhash":"LWI}kZ01_2D*IURjxaWC~p%2M|s:"},{"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8/107/617.jpeg","type":"photo","width":607,"height":814,"blurhash":"LPJkiw?b?bRj~qRjWBj[IUayxuj["},{"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8/107/615.png","type":"photo","width":982,"height":1342,"blurhash":"LAO:LaRjxV~V$es-WYWBIAoIogx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8/107/618.png","type":"photo","width":1648,"height":1134,"blurhash":"LCOpGD9YRP~U?GxaR*js%0oebHWB"},{"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8/107/632.jpg","type":"photo","width":552,"height":597,"blurhash":"L3C6x=0JM{~qRixu-;E14nofxuIU"},{"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8/107/619.jpg","type":"photo","width":440,"height":607,"blurhash":"LiPQ87?b?bxu~qM{j[t7M{t7M{Rj"},{"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8/107/620.png","type":"photo","width":910,"height":1276,"blurhash":"L9SigQ~q_3~q_3j[ayay-;ofRjj["},{"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8/107/621.jpg","type":"photo","width":801,"height":710,"blurhash":"LFOWD_NHE1~p?HofaejuH=xZj@Rj"},{"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8/107/622.jpg","type":"photo","width":480,"height":576,"blurhash":"LIFY$2M{00_3_3RjWBt7D%Rj00IU"},{"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8/107/623.png","type":"photo","width":1164,"height":808,"blurhash":"L7M@Db.7%N~V~U%2axae-ns.t7ae"},{"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8/107/624.jpg","type":"photo","width":1422,"height":1213,"blurhash":"LyLg^Z~q_3RjxuWBoffQIUt7ofM{"},{"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8/107/626.png","type":"photo","width":742,"height":1136,"blurhash":"LASY{q_3~q~q?bofofj[?bofWBt7"},{"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8/107/631.png","type":"photo","width":1810,"height":1228,"blurhash":"LASs50~qxu~q_3WBt7j[WBfQj[j["},{"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8/107/627.png","type":"photo","width":860,"height":1220,"blurhash":"L3K^.z%GH=_1~BkBodaenibIWVV@"},{"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8/107/628.png","type":"photo","width":1622,"height":1218,"blurhash":"LAN,F$~U?a-o?Gt6oej[-ot6ofWB"},{"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8/107/629.png","type":"photo","width":726,"height":1228,"blurhash":"L5NvuGxU?F~U?FWBxaoft7oeWCRj"},{"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8/107/625.png","type":"photo","width":794,"height":838,"blurhash":"LFR:HG_3%M~qt7t7Rjj[ofofRjRj"},{"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8/107/630.png","type":"photo","width":804,"height":1194,"blurhash":"L9RfkB~qD%ofIUD%%MM{4nt7xuof"}],"categories":["道教","周易","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9170339_202411031316a3427a73-b768-47d6-80af-72b38d80b615.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在虚拟空间中实现垄断:“技术封建主义”如何影响人们的思想与生活?","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9124264","content":"10月16日晚7点,中国人民大学校内的明德书店举办了“经典与前沿”系列的首场直播活动,主题为“从《技术封建主义》审视数字经济下的虚幻自由”。此次活动中,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院的李直老师从不同角度分享了他关于平台的垄断与监管;平台经济下的生产者依赖、劳动监管与收入分配问题;跨平台的交互性;技术对于人们思想的影响;以及资本主义与技术的关系。
活动现场,李直老师与现场学生以问答形式展开对谈
平台的基础设施化、垄断与监管问题
李直:当前一些缺乏市场销路的中小企业在接入平台后,平台逐渐呈现出广泛意义上的基础设施属性,发挥着巨大的作用。然而,真正的矛盾也在于此:从社会公共福利的角度来看,基础设施的成本更低、更易于获得,能促进大家的使用;但与此同时,这与平台所享有的私人权利、社会控制权的私有化、垄断化之间存在一定的利益冲突。因此,在垄断条件下,垄断利润(或我称之为租金)的归属和利用方式变得尤为重要。正是因为这个特征,我们才要去思考我们国家未来的发展方向。首先,我们必须承认,这些平台企业的发展是必要的,它们为我们带来了巨大的便利性,这是不容忽视的。但同时,我们也应该清醒地认识到,平台的基础设施化与其私人利益垄断之间的冲突,很难通过其内部机制来解决。因此,我们需要外部的制约或规范来介入。在这样的背景下,引导租金的流向以及租金的使用方式变得尤为重要。
举一个例子,我们可以研究一下我们国家在科研体系举国体制的运行下,是如何推动通信技术的发展和超越的。在这个领域,所有的公司几乎都是超大型的,即使不是完全垄断,也是准垄断的巨头。我们可以观察,在国家的协调下,这些民营企业和国有企业是如何形成有效合作的,以及他们如何进行利益分配,从而激发大家投入到通信技术革新的动力中去。所以咱们国家在早期的通信技术方面是完全落后的,但到了4G时代差不多追平了,到了5G时代则实现了超越。
接下来,我们需要进一步阐述的是平台自身的发展变化。在最早的外部1.0时代,由于网页是主要内容,我们通过搜索引擎就能获取到网页上的所有信息。搜索引擎就像网络爬虫,通过算法爬取并排列互联网上的所有网页,当我们搜索某个关键词时,它会返回一个列表,让我们选择最符合要求的搜索结果。但如今,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我强调的是,所有平台为了维护自己信息的完整性和数据的特殊性,已经与搜索引擎的关系破裂。现在,我们通过搜索引擎点击进去,往往看不到想要的内容,只能使用平台的App或登录后才能查看。
平台经济下的生产者依赖、劳动强度控制和收入分配问题
李直:平台经济中对于内容的高度控制和定制化展示,实际上对消费者和生产者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对于消费者而言,虽然我们可以选择不同的平台来满足需求,但这种选择权相对有限。然而,对于像外卖骑手或出租车司机这样的生产者来说,他们的选择权则更加有限。他们作为生产剩余价值的劳动者,平台希望对他们进行严密的控制,以最大化自身利益。这种控制通过高度精细化的算法实现,使得生产者几乎无法拒绝平台的指令。
以亚马逊仓库为例,员工佩戴的手环会精确追踪他们的运动和行进过程,确保每一分每一秒都在高效工作。同样,对于外卖骑手和出租车司机来说,一旦他们拒绝平台的派单,就可能面临被剥夺工作机会的风险。这种强制性的控制逻辑,使得生产者在面对算法时几乎无力抗争。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不能让平台以算法的名义把所有话都说了。算法背后是人,是平台为了自身利益而精心设计的控制工具。要解决这个问题,我们需要穿透算法控制逻辑中的自动化和无人化表象,看到其背后的复杂利益关系。平台内部是一个复杂的结构,雇佣了大量人员来维护其运行。然而,当我们使用平台的App时,却感受到一个完全无人化的过程。
因此,要推动算法改革,我们需要策动相关的主体去对算法进行审视和调整。承认算法控制的有效性是前提,但更重要的是如何更好地利用它,并穿透其中的利益关系。我们需要知道谁是算法的受益者,他们获得了多少利益,以及是如何获得这些利益的。只有穿透算法控制逻辑中的表象和利益关系,推动相关主体进行变革和调整,才能为生产者创造一个更加公平和合理的劳动环境。
同时,关于收入分配的问题也值得我们深思。平台往往会以算法为由,从生产者的劳动成果中抽取一部分作为租金。对于外卖骑手或出租车司机来说,他们往往无法申诉这种不公平的分配方式。另外,在零工经济中,许多人选择以零工的状态工作,他们可以随时进入或退出,这种灵活性确实带来了便利。但是,我们也必须思考如何调整收入分配体系和社会福利体系以适应这种变化。
首先,需要考虑如何为这些零工设计一个更加灵活的社会保障制度,这也是《技术封建主义》这本书中提到的一个很核心的问题。传统的五险一金制度主要是基于企业与员工之间的稳定雇佣关系,但在零工经济中,这种关系变得不再稳定。因此,我们需要探索一种更加灵活的方式,以适应零工的工作特点。例如,对于每天只工作几个小时的零工,我们如何设计一个既能保障其权益又能适应其工作灵活性的社会保障制度,这是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
其次,由于零工可能同时在多个平台工作,因此不可能由某一个平台单独承担其社会保障的全部责任。这就需要我们思考如何撬动企业之间的合作,共同形成一个资金池来负担零工的社会福利。这个资金池可以根据零工的工作条件、工作时间等因素来设置一个合理的体系,以确保他们的权益得到保障。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还需要关注二次分配的问题。由于零工经济中的收入分配可能更加复杂和多样,因此我们需要通过二次分配来调节收入分配关系,确保社会的公平和正义。这可能涉及到税收、补贴等多种手段,以实现对零工经济条件下劳动者的全面保障。
跨平台的交互性是如何形成的?
李直:社交媒体作为一种特殊的消费品,其特殊性在于我们每天的时间是有限的。各大平台都在争夺这宝贵的24小时,以吸引用户的注意力。这种竞争导致了“注意力经济”或“焦点经济”的兴起,成为平台竞争的关键。在这种竞争机制下,广告投放商应该是根据这个IP在全平台吸引用户注意力的多少,来给出一个合理的费用。所以,注意力经济是平台交互性的根本来源。此外,注意力经济还使得社交媒体的更新换代异常迅速。一旦用户的注意力从一种形式转移到另一种形式,老的形式便会迅速衰弱。例如,曾经风靡一时的人人网,如今已几乎被人遗忘。这种机器更迭的速度之快,反映了社交媒体行业的残酷竞争和快速变化。
虚拟平台如何实现垄断地位?
李直:在土地资源管理中,土地所有权是垄断的前提,它决定了谁可以拥有并控制土地,进而从中获取租金。然而,在平台经济中,似乎并没有明确的“平台所有权”这样的概念来帮助平台进行垄断。尽管如此,平台却通过其他方式实现了其垄断地位。首先,平台通过算法优化来提供更好的服务,而这些算法优化所需的用户数据实际上是由我们个体产生的。这里就涉及到了一个产权界定的问题。根据科斯定理,产权的初始界定对后续的经济效率并无影响,但在这个问题上,产权的界定却至关重要。如果个人信息的产权界定给我们自己,那么平台就需要向我们付费来获取这些数据;反之,如果界定给平台,我们就需要向平台付费来使用其服务。然而,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个人似乎并没有与平台谈判的权利,这使得产权的界定变得困难。
在深入思考这个问题时,我想起了《资本论》第三卷中关于地租的讨论。马克思提到了两种地租:绝对地租和级差地租。绝对地租来源于对土地的所有权,即别人要使用你的土地就需要交钱。而级差地租则更侧重于对土地经营的垄断,即你使用了这块土地,其他人就无法使用。将这个概念套用到平台上,我发现平台正是通过这两种方式保证了自己的垄断地位。
除了明确的产权界定和法律边界之外,平台还通过其他隐性的条件来让用户成为其忠实的用户,甚至将他们封闭在特定的平台内。以微信为例,从一个简单的社交工具逐渐成长为一个社会的大杀器,几乎成为了我们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基础设施。这得益于其巨大的网络外部性,即越多人使用微信,其收益就越大,进而吸引更多人使用。当微信积累到一定程度后,它开始将自己打造成为几乎所有东西的流量入口,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帝国。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发现了一个社会的强制现象:即使你不想使用某个平台,但由于你的同事、家人、朋友都在使用它,你也不得不使用它。这就像土地一样,即使你不想租用某块土地,但由于其他人都在使用它并从中受益,你也可能会被迫接受其存在并支付租金。因此,我认为平台经济在某种程度上与地租经济有着相似之处,都体现了某种形式的垄断和租金获取。然而,它们之间的区别也在于平台经济更加复杂和隐蔽,其垄断地位的实现方式也更加多样化。
在探讨个人数据问题时,我发现了一个显著的矛盾点。
个人数据在单独存在时往往显得微不足道,但其价值在于汇总后的信息挖掘能力。平台之所以不在乎单个用户的数据丢失,正是因为它们拥有庞大的数据集,单个数据的缺失对整体价值影响甚微。因此,试图通过产权界定将数据权利完全赋予个人,在实际操作中可能会遇到诸多困难。
从社会效益的角度来看,过于强调个人数据权利反而可能阻碍数据的有效利用。数据的真正价值在于其汇总后形成的庞大信息库,从中我们可以挖掘出许多有价值的信息。这与传统产品(如手机、水等)的产权界定存在显著差异。传统产品的产权界定相对清晰,而个人数据的产权界定则更加复杂和模糊。
此外,个人数据的界定还面临实践上的困难。哪些数据属于个人?如何界定数据的归属权?这些问题在现实中变得非常复杂。例如,通过观察就能收集到的数据(如年龄、性别、身高等),这些数据是否属于个人数据?如果有人通过非侵入性的方式收集这些数据,是否构成对个人数据权利的侵犯?这些都是需要深入思考和探讨的问题。
即使我们真的能够界定个人数据权利,并规定使用这些数据需要付费,但在实际操作中也会遇到巨大的挑战。如何确保数据的准确界定和交易?如何建立一个公平、高效的数据市场?这些都是亟待解决的问题。
虚拟空间与现实空间在属性上存在差异,但管理逻辑上或许有一定的可比性。虚拟空间的扩张成本极低,而现实空间的扩张成本高昂。然而,归根结底,它们都是对空间的利用。因此,我们在管理国土资源时的一些逻辑或许可以投射到虚拟空间中,但也需要充分考虑虚拟空间的技术特性和独特性。
在“技术封建主义”社会中,人们的思想文化是否受到桎梏?
李直:过去,许多技术乌托邦主义者认为技术的发展能极大地促进信息的流通与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从而有利于新思想的产生。然而,技术的另一面却引发了新的思考:在网络平台与传播学效应的加持下,技术究竟是促进了思想的多元化,还是通过算法推荐的模式将人们的思想统一化了?
如果我们将信息视为一个生产过程,那么传统的出版结构是以编辑的专业知识为基础,由编辑决定推送的话题或书籍。尽管决策看似由个人做出,但编辑通常会根据专业知识尽量拓宽话题范围,确保内容的多样性。例如,期刊编辑会筛选不同话题的论文,最终汇集成一期包含各种话题的期刊。
然而,互联网却颠覆了这一传统模式。虽然它看起来非常去中心化,但信息传播平台在流量逻辑下推荐信息的逻辑并非是多样化的。当形成某种话题趋势时,加上热搜或星号标记,它就会变成推送给所有人的同一信息传输机制。这导致了一个矛盾的现象:互联网虽然为信息的获取提供了极大的便利,降低了成本,但如果不进行良好的信息筛选,反而可能成为一个难题。
如果只追着热点去看,就会看到非常同质化和无意义的信息。例如,B站的大博主,尤其是生活区的UP主,出现了视频内容同质化的倾向。虽然互联网看似去中心化,但真正多样多彩的UP主往往隐藏在较小的粉丝群体中,他们因无法获得流量的加持而难以被发现。
因此,互联网时代和平台时代既带来了传输上的便利,又形成了以流量推送为基本逻辑的内容同质化问题。归根结底,如何看待和利用这些技术,关键在于个人是否善于挖掘和进行自主判断。虽然技术乌托邦主义者的想法有其道理,但我们也要看到技术可能存在的问题,这是一个充满矛盾的过程。
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的界限
李直:虽然这本书的书名叫做《技术封建主义》,但我们需要认识到这实际上是一种“标题党”的做法,它并非真的在探讨封建主义取代了资本主义。在阅读过程中,我们会发现资本主义的逻辑依然贯穿其中,如市场机制、资本增值的动力以及租金的来源等,都是基于正常的资本主义经济运行逻辑。因此,我们不应被书名本身所吓倒,而应抓住问题的真正实质。
对于“技术封建主义”这个话题,左翼学派和右翼学派展开了论战。左翼学者期望数字技术的发展能够带来超越资本主义的新社会运行逻辑,使他们能够跳出资本主义的经济剥削,创造出一个全新的人类社会。而右翼学者则相信,数字技术将使得人与人之间的交互更加便捷,联系更加紧密,信息的获取也变得更加容易。在这样的条件下,通过市场的去中心化运营方式,能够更好地促进技术和创新的发展。他们坚信,在数字技术的推动下,纯粹的市场机制加上企业家的创新精神,将共同创造一个美好的人类未来。
迪朗作为“左派”,只是在《技术封建主义》中表达了一种隐忧,他认为技术变革趋势可能形成一些新的趋势,这些趋势可能会改变过去资本主义运行的一些逻辑。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资本主义已经从根本上发生了变化。另一位学者瓦鲁法基斯,作为希腊的前财长,他的观点则更为直接,他认为技术封建主义已经杀死了资本主义。但我并不认同这个观点,我认为资本主义具有很强的生命力,不会轻易被杀死。
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学者们对这个问题的界定是不同的。在读书时,我们应警惕“标题党”的误导,深入理解作者的观点和逻辑,以便更好地把握问题的实质。
《技术封建主义》,[法]塞德里克·迪朗著,陈荣钢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4年7月出版
","description":"10月16日晚7点,中国人民大学校内的明德书店举办了“经典与前沿”系列的首场直播活动,主题为“从《技术封建主义》审视数字经济下的虚幻自由”。此次活动中,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院的李直老师从不同角度分享了他关于平台的垄断与监管;平台经济下的生产者依赖、劳动监管与收入分配问题;跨平台的交互性;技术对于人们思想的影响;以及资本主义与技术的关系。 活动现场,李直老师与现场学生以问答形式展开对谈\\n\\n平台的基础设施化、垄断与监管问题\\n\\n李直:当前一些缺乏市场销路的中小企业在接入平台后,平台逐渐呈现出广泛意义上的基础设施属性,发挥着巨大的作用。然而,真正的矛盾也在于此…","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9124264","author":"李直(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院)","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11-03T04:50:13.871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8/45/564.jpeg","type":"photo","width":1035,"height":582,"blurhash":"LDH-#:$$4n-m=#IUt7o4?^W.D%t6"},{"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918/853.jpeg","type":"photo","width":6048,"height":4024,"blurhash":"LNIXv,IA4:M{~XRiWAn,_NIVIVV@"},{"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84/456.png","type":"photo","width":587,"height":835,"blurhash":"LCQTAT_3IU~q?IafEJxt%Mofs;V["}],"categories":["技术与社会","平台经济","平台垄断","数据隐私","注意力经济","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9124264_202411031250f54f201c-1b0b-4799-9870-79e206099c74.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游戏论·青年习作|国产乙女游戏的“皮套主义”——从《未定事件簿》谈起","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9183231","content":"《未定事件簿》游戏截图
乙女(おとめ)一词源自日本,指未婚的青年女子,“乙女游戏”则指以女性为主控角色、男性为攻略对象的恋爱模拟游戏。乙女游戏在日本已有二十多年的历史,在中国却是从2017年《恋与制作人》起引起广泛关注,随之逐渐形成包括《恋与制作人》《未定事件簿》《光与夜之恋》《时空中的绘旅人》在内的“四大国乙”局面,扩大了中国女性向游戏的市场影响力。而后,《恋与深空》《世界之外》等游戏成功上线,进一步验证了女性玩家的市场潜力。据七麦数据显示,《恋与深空》iPhone端在2024年7月总收入9601万元,7月单日平均流水309.7万元,成绩斐然。
2024年,乙女游戏相关论坛掀起了“国乙法案”的讨论热潮,持续引发关注。目前流传的“国乙法案”版本于2021年2月23日发布,是微博用户“国乙笑话”出于讽刺玩家社群乱象,总结出部分玩家眼中的一款合格乙女游戏“应该”具有的特征,不符合特征的将会被开除“乙女游戏籍”。“法案”共有79条,涉及游戏男女主的设定、玩家的行为规范与对游戏厂商的要求等,如“乙女游戏不能有百合线”、“某个元素只能一个男主用”等。其中,最引热议的便是有关“女主”的部分,如“女主即玩家,不能有官名”、“女主选择不应该和玩家想法背道而驰”等,强调增强玩家的代入感,削弱女主角的性格特点。“法案”里还明确“开除”了包括《未定事件簿》在内部分游戏的“乙女游戏籍”。尽管“国乙法案”中的观点争议颇大,但许多玩家都表示,鲜明具体的女主人设确实会导致代入感低,即感到男主说出的话不是对玩家说出的,而是对女主这个“主体”所说的。
女主能否被视为拥有“主体性”?这一关于“女主党”的话题持续升温。玩家对“女主党”的基本定义是“将女主看成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其他的衍生定义包括“推女主(把女主当成喜欢的角色)”等等。《未定事件簿》游戏的女主在设定上比较贴近现实精英,独立自主,聪明勇敢,面对复杂的事情很有主见,在案件剧情中的出色表现可圈可点,极具个人魅力。因此,在网上检索关于《未定事件簿》的“女主”,有不少玩家表达出对这位女主的欣赏,直接以游戏中的代号“蔷薇”称呼女主,将其视为独立个体。反对“女主党”的玩家认为这不符合乙女游戏的要求,“女主”应是玩家本身,个性鲜明的女主会使玩家成为“小三视角”,模拟恋爱游戏就变成了“磕男女主的cp”。
《未定事件簿》中饱受争议的第三人称卡面,怀抱“女主”的男主被认为是在直视镜头后的玩家
我们能看到,在《未定事件簿》中,本作为能指出现的“女主”暗示了一组新时代女性的特征:独立自主、聪明优秀、专注事业……有玩家认为,正是这样的特征才具有“代入感”,但也有玩家不满意,认为这样的特征被游戏塑造得过于“具体”,使女主行事作风太有个人色彩,缺乏代入感,玩起来觉得“不像自己”。此时,“女主”不再是能指,而是精确的所指。玩家不再是玩家本身,而是女主的“扮演者”。因此,他们否认“女主”具有主体性,反对“女主”性格鲜明,支持“女主”应是没有具体设定的“皮套”。国乙玩家的如此“皮套主义”,为算法社会的结构性困境提供了一个极具指向性的答案——“主体”。
主体之争:国乙特色“皮套主义”
乙女游戏的“女主”之争凸显了算法社会中的主体构造命题。“皮套”指玩家在游戏中操控的角色,该角色等同于玩家本人,即角色如同玩家的二次元“假肢”,在剧情中的选择走向均由玩家决定。
那么,乙女游戏从一开始就有明确的“皮套”概念吗?回顾乙女游戏的发展历史,相对而言,许多日本乙女游戏在游戏性上更侧重于角色扮演,也就是“女主”并不等同于玩家。比如游戏《大正X对称爱丽丝》,女主拥有自己的名字,性格鲜明,对故事发展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游戏序章以第二人称“你”行文,引出女主失去了所有的记忆,行走在黑暗里,遇见了一位自称“爱丽丝”的神秘少年。游戏借少年之口给女主的“主体”作出了定义——“也就是说,本质上你即便是你,现象上来说你已经不是至今为止的你了。所谓的取回记忆,就是唤醒沉睡的另一个自己。”在此处,女主由于失去记忆,实际上成为了一个“皮套”,决定女主如何选择的是玩家。女主是本质上的“你”,玩家则是少年口中现象上的“你”,而“唤醒另一个自己”指玩家披着空白的“女主”皮套进行游戏时,会在剧情中逐渐找回“女主”的记忆。由此,《大正X对称爱丽丝》以剧情的形式巧妙地承认了女主与玩家的“双重主体性”:一方面,它承认玩家在游戏中的主体性,玩家能够影响现在女主的选择,同时玩家需要寻找记忆,以还原“女主”作为过去的“主体”的存在真相;另一方面,它承认了“女主”的主体性与玩家相依相伴,由于拥有独立于玩家的“回忆”,“女主”也拥有部分玩家无法干预的行为。如何平衡两个主体,也就是如何解释双重主体之间的关系。对此,游戏以“失忆”的剧情做出解答,将玩家与女主联系起来,同时做了进一步的剧情延伸——如神秘少年发问玩家,“就算你取回了记忆,你做好接受那个自己、那个过去还有曾经的罪孽的觉悟吗?”“今后你经历的事情、肯定过的、拒绝过的,如果全都被过去的你否定了会怎么样?”在这两句话中,显然“现在的你”指能够被玩家影响的女主,而“过去的你”指不被玩家影响的、完全主体的女主。这说明,《大正X对称爱丽丝》强调的是以女主为主体基础,在此基础上叠加玩家的主体,以此形成双重主体,女主的主体地位不容忽视。作为“过去的你”,过往女主的行为在剧情中同样有重要地位,玩家需要在剧情中还原女主的过往,才能解开真相谜底。也就是说,玩家必须承认女主的主体,才能够得到自己主体的承认。
《大正X对称爱丽丝》序章中,女主的UI界面显示的是“您”,后期剧情会显示名字“百合花”。
由于这种双重主体性的结构,玩家们在乙女游戏中得到的经验更多是“扮演性”的,即“想象自己是女主”,在一个与现实截然不同的世界观里,得到新鲜的情感交互体验。许多玩家很难说完全把自己等同于女主,大多是以第三人称视角“看”游戏,比如面对女主毫无顾忌直接表达内心想法时,也有玩家表示“好直球的女主”;在看到女主聪明地应对男主时,也会欣然称赞她是“肉食性女主”。
与日本乙女游戏形成对比,国产乙女游戏更多体现出玩家主体对“女主”主体的排斥。比如,在《未定事件簿》中,涉及女主对话的UI界面自始至终显示的是“我”,同时女主的“姓名”由玩家决定。而日乙女主大多有明确的名字,比如《大正X对称爱丽丝》的女主名为“有栖百合花”,后期剧情中的UI界面也会显示“百合花”。从种种设置均可看出,国产乙女游戏更倾向于打造一个“皮套”女主,让玩家的灵魂进入游戏角色的躯壳中,即“女主”等于玩家,以使玩家获得更好的恋爱体验。但是,尽管在朝这个方向努力,《未定事件簿》的“女主”在乙女游戏赛道上收获的评价却不尽如人意。比如游戏中第三人称视角的双人卡面,因镜头并未以“女主”的视角出发,且出现男女主直视镜头等等,加深了玩家“看”游戏的感觉,引起玩家的不满。部分玩家表示不是女主塑造得不好,而是因为“女主”时时都在暗示玩家“这个‘我’不是自己”,才瓦解了这场数字化恋爱梦境。
《未定事件簿》中,女主的UI界面显示的是“我”
由此可见,比起日乙的“看女主”,国乙本身在游戏设置上就专注于打造“是女主”,同时国乙玩家也更倾向于要求“女主”就是“我”,并对此高度敏感,发声抗议,形成了国乙特色的“皮套主义”。
打造皮套:主体的自我“复制”
要了解游戏本身是如何造成“皮套主义”的,首先要了解“皮套”的发展历程。“皮套主义”不仅是玩家的需求,更是游戏塑造的一种主体意识。最初,“皮套女主”是“空白”的存在,即无鲜明性格,想法与表达都不与玩家背道而驰。而后,“皮套”逐渐走向复制化,如《恋与深空》大力开发了“捏脸”系统,使玩家能够捏出与自己的相貌高度相似的“女主”。游戏设计了“肤色”“发型”“五官”“妆容”四个大分类,分类下各有不少细节数值,如“妆容”下有“眉妆”“瞳色”等等,声线的调整也有“力量感”“鼻音”“磁性”等参数值。不少玩家还晒出自己的真实样貌与游戏捏脸的对比图,热烈讨论着“像不像”。相关论坛也有“各项参数大解析”的教程,对各种类型的声音总结出参数模板以供参考——想要什么样的身体,就基于算法规则,调到什么样的参数。“基于德勒兹(Deleuze)的理论,切尼·利波德(Cheney-Lippold)指出,算法身份具有调制的特性;也就是说,从行为痕迹中得出的特征,不断地受到改变和修正。德勒兹称之为控制的可模块化性,取代了纪律的僵化性它将每个人塑造成相同的形态,就像组装线工人、经理和家庭主妇一样。算法对我们作出的推论往往通过可视化评估、分数或建议反馈给我们,反过来又重新塑造了我们实时理解自己的方式。”[1]在如此算法之下,实在的身体与虚拟的“皮套”之间产生了更深层次的联系,“皮套”越来越贴近、乃至复制玩家的真实样态。玩家一边将“女主”当成主体寄存的“皮套”,一边将“皮套”当作客体,欣赏着“皮套”的脸和自己像不像,美不美。于是,主体的边界模糊不清,主体与客体融为一体。
《恋与深空》中的“女主”捏脸系统
前面提到,在《大正X对称爱丽丝》中,玩家与女主是双重主体的结构性关系。那么,在此必然会发问:“皮套”和主体又是什么样的关系呢?日本乙女游戏塑造的主体意识是“双重主体”的叠加,主体之间有明确的分界线,而玩家如同“附身”在“女主”上,在角色扮演中互相依存。但国乙特色“皮套主义”的深层底蕴,并不是简单的主体钻入“皮套”之下,而是“皮套”本身就建构了主体的一部分。
在国乙游戏中,主体的边界模糊不清。从游戏机制上看,如《恋与深空》中的捏脸、声线、战斗等数值设计,都在于“女主”的战力提升,获得的奖励反馈也被玩家用于提高“女主”的战斗力等,也就是玩家在打造“皮套”,建构自己的“假肢”。此时,玩家认为“皮套”就是“自己本人”。有受访者表示:“脸是我捏的,声线是我选的,名字是我起的,战斗是我打的,衣服是我搭的,这就是‘我’。”在此,主体展现出了主动的分离倾向,那就是主体的“反向复制”——选择成为国乙游戏的玩家,也是选择将自己的一部分复制到“皮套”上。“皮套女主”是玩家必须要学会操控的“假肢”,玩家需要学习游戏机制,利用“假肢”来扩展身体,以获得在乙女游戏中的存在地位。如《恋与深空》中,女主拥有坚强勇敢的内核,心怀世界,拥有“成为最强深空猎人”的目标。玩家也需要成为“深空猎人”,学习如何“战斗”,要刷“等级”,接受整个游戏的世界观。作为现实中的“真人”,玩家在学习如何“玩”的过程中被“皮套化”了——必须为“皮套”之所为,才能与男主互动,在游戏中生存。也就是说,“皮套”的形成离不开真人玩家。
本雅明曾指出:“即使在最完美的艺术复制品中也会缺少一种成分:艺术品的即时即地性,即它在问世地点的独一无二性。”[2]在电子游戏尚未发达的时代,本雅明认为,唯有借助于这种独一无二性才构成了历史,艺术品的存在过程就受制于历史。而如今,随着科技的进步,电子游戏以前所未有的“即时即地”互动性,让每一位玩家都能在游戏里得到建立在自身独特生命体验之上的游戏体验,玩家在现实中的所处环境、所持心态,都影响到了“游戏体验”本身。在小红书上,有不少玩家表示,在玩《恋与深空》时感到自己游戏里的男主和别人游戏里的不一样,比如自己游戏里的某位男主很擅长抓娃娃,但是别人游戏里的“他”却一个娃娃也抓不到。难说是游戏为百万玩家都制造了“个性化”的微定制,更像是不同玩家的不同性格与玩法,加上游戏设置上的随机性,打破了绝对的“复制”,让每一位男主都拥有了“专属的独一无二感”——这在另一个方面加深了玩家在游戏中的“我”感。
可以说,在国乙游戏的发展中产生了“复制”的转型。此时,游戏的“复制”本质不在于复制“内容”,而在于复制“主体”。玩家亲自参与算法之中打造“我感”,通过调整各项参数“捏”出的“女主”样貌,但就算再像玩家本人的真实相貌,也能一眼看出这是“建模脸”,3D建模系统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和真人一模一样,但玩家会认为这就是“我”,且没有“皮套”感——最好的皮套是没有“皮套感”的。也就是说,这种“主体复制”并非追求一板一眼的照猫画虎、完全一样,而是为了让人“感到”这是为“我”服务的,其行为本质是一种“主动将主体性与数据联系起来”的行为。由此看出,“皮套”正在被“真人化”。凯瑟琳·海勒指出,“主体是一种混合物,一种各种异质、异源成分的集合, 一个物质—信息的独立实体,持续不断地建构并且重建自己的边界。”[3]在国乙游戏中,真人玩家与“皮套”是相互融合的关系,此时的主体是一种实在肉身与虚拟数据两种异质成分的混合。即使算法打造了“皮套”,但“皮套”也正在被社会化,被玩家所塑造与影响。对玩家来说,最好的代入感是“皮套感”减弱,甚至消失——“角色即是我本人”。这就是“皮套主义”的主体本质。
“我”的在场:主体意识的觉醒与成熟
“皮套主义”实际上是强调“我”的在场。乙女游戏将主体的身份定位成“女主”,在虚拟世界中给予一个“皮套”,让玩家的自我获得一种全新的主体安排自由,摆脱主体的社会性安排,这恰恰是还原了原始主体的存在,捍卫正在消解的主体感。在代入感上广受好评的《恋与深空》中,无论是身体还是心情表达,整个女主的状态都由玩家所决定,或是玩家的样子,或是玩家想要成为的样子——守护深空的是“我”,追逐梦想的是“我”,与男主恋爱的更是“我”。
《恋与深空》中颇具代入感的第一人称卡面
“皮套主义”为什么如此强调游戏中必须有玩家“我”的在场,甚至发声抗议对“皮套”的不满?这样的需求背后,体现出一种情感的结构性困境。在大时代背景下,面对大叙事凋零、市场内卷、男女平权争论等大时代变迁话题,人们感到个体渺小与无力。时代洪流中的社会时钟、地位资本、教育资源等结构性因素,更是婚恋中着重考虑的问题,是“情感负担”的源头。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自我”已被无力感困住,选择成为乙女游戏的玩家,正是想通过“玩”弱化与“他者”情感交互的负担,关照自我的失意与落寞。主体一边通过“玩家”这个身份起到了对现实困境的压抑、忽视与弱化,一边又拒绝被现实压抑、被忽视、被弱化。他们以不同的方式,企图向游戏背后的公司呼吁,要求揭示游戏面前的玩家主体的“在场”。由此可见,乙女游戏的玩家们并没有成为符号与需求的被动承受者,并非单纯沉溺游戏甚至分不清现实与虚拟的网瘾人士。尽管在算法社会中,游戏机制承担了欲望客体的执行者功能,玩家必须借助游戏机制才能按部就班地得以实现欲望。但是“玩家”出现了越来越强烈的塑造算法的主动性——他们理性,正大光明地承认自己在消费游戏给予的情绪价值,渴望拥有一个满意的数字化生存空间放置自己的主体存在,在非买断制下,坚定维护自己的玩家权益,明确地表示:“我不再扮演任何人。”
“皮套主义”的结果反而让算法社会中的人得以真正保留主体性。这场关于“女主党”的争论恰恰体现出玩家主体意识的觉醒与成熟:国乙玩家意识到了自己才是“具体的人”,意识到“我”和“女主”的区别,明确自己和女主之间的关系是宿主与“皮套”的关系,并且明确自己在游戏中应该具有自主权,具有游戏行为的自由,以此发声维护自己的权益,向游戏厂商要求游戏体现出“我”的特殊性——“皮套主义”激发了玩家的能动性,在主体性问题上构建了“玩家的哲学”,游戏自此为玩家提供有关主体性的生命经验,“玩家”的个体价值也就与此息息相关。在“玩家”身份之下,若要使自己成为有价值的“人”,就需要发挥自己的主体性,在游戏中创造自己独特的对象世界,用属于玩家的“我”的智慧和力量,影响虚拟的游戏世界——“此种外化自己的过程本身也就是自我创造的过程、自我超越的过程。”[4]
在这样的价值实现中,一方面,皮套主义似乎揭示出主体的膨胀式发展,即主体位于游戏虚拟世界的中心;另一方面,又因其“玩”的属性,“皮套主义”像是主体在进行一场“游戏性”的逃离,以一种“合法轻松”的方式,暂时回避他者压抑主体的结构性困境。这彰显了“玩”在算法社会中的重大意义,也体现出算法社会的主体性危机:玩家的这份“自我价值”建立在绝对的以主体为中心的游戏秩序之上,所有的“他者”都动弹不得。玩家在认定作为“他者”的男主时,是通过行为去判断角色的心灵,即主体“实事求是”地认下算法塑造的、只具有行为模式的“虚拟他者”。于是,作为算法社会的典型代表,游戏似乎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行为主义”倾向——毕竟无论在现实还是在游戏里,谁也无法直接看到对方的心灵。也就是说,只要男主的所有行为关注都在玩家身上,对玩家好,那么男主的“爱意”就都指向玩家——没有任何一位国乙游戏玩家会怀疑男主“不爱”自己。显然,玩家在潜意识中是知道男主一定会执行“爱”玩家的算法程序的,即男主并不具有主体性。
正如魏舒忆指出,“恋爱只需要‘我愿意’的单向过程,这一逻辑实际上是对他者的取消。”[5]“皮套主义”是在寻求不存在他者的、积极的、纯粹的稳定性,以维护主体的自我建构。这种建构需要第二人称“你”的确认,即游戏男主口中的“你”事实上承认了“我”的在场。在此处,“他者”以维护主体的形式存在,却是以取消“他者”的主体性为前提的;“我”的在场,也要通过“虚拟他者”的第二人称来确定的。玩家的“我”若要与男主口中的“你”画等号,就需要与男主互动——“玩”。而“玩”是一个游戏性的行为,以戏谑的姿态、用想象界和象征界的层层呵护弱化实在界强加于主体身上的压力。这揭示了算法社会中“玩”的地位,只有“玩家”才会在乎皮套。乙女游戏只是一个缩影,或是一个开始。“皮套”则作为一个游戏里的绝佳过渡地带,寄存了玩家的“自我”的同时保留了玩家的个体能动性,协助玩家构成新的主体结构。而这样的游戏构建了新的价值维度,其“玩家的哲学”展现出了一种突破,在价值危机深化的算法时代,以算法的戏谑姿态缓解了人们的虚无感,协助玩家在“无他者”的主体构造中重新建立起新的人生态度和价值追求。这既彰显现代人的新主体样态,也反映出现代人的价值危机,形成了新的游戏现实主义。
最好的算法是好玩的算法,最好的皮套是没有“皮套感”的皮套。无论如何,我们都不应再于“皮套”的优劣中辗转,而是正视算法社会中的结构性困境,走到整个社会中去寻找解决方案。
注释:
[1] 詹娜·布瑞尔,马里恩·弗尔卡德,杨泽凡. 被算法控制的社会 [J]. 国外社会科学前沿, 2023, (12): 50-67.
[2] 瓦尔特·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M].北京:中国城市出版社,2001.第84页
[3] [美]凯瑟琳·海勒.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M].刘宇清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第5页
[4] 杨金海.人的存在论[M].北京:中华书局,2009:178.第228页
[5] 魏舒忆. 纸性恋与数字资本主义时代的主体性困境 [J]. 中国图书评论, 2024, (09): 18-28.
","description":"《未定事件簿》游戏截图 乙女(おとめ)一词源自日本,指未婚的青年女子,“乙女游戏”则指以女性为主控角色、男性为攻略对象的恋爱模拟游戏。乙女游戏在日本已有二十多年的历史,在中国却是从2017年《恋与制作人》起引起广泛关注,随之逐渐形成包括《恋与制作人》《未定事件簿》《光与夜之恋》《时空中的绘旅人》在内的“四大国乙”局面,扩大了中国女性向游戏的市场影响力。而后,《恋与深空》《世界之外》等游戏成功上线,进一步验证了女性玩家的市场潜力。据七麦数据显示,《恋与深空》iPhone端在2024年7月总收入9601万元,7月单日平均流水309.7万元,成绩斐然。\\n\\n2024年…","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9183231","author":"邓柯艺(南开大学文学院)","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11-02T03:38:54.544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812/466.png","type":"photo","width":873,"height":491,"blurhash":"LcKKmFR.IoW:~qtSkDxu-px]WFjY"},{"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812/452.png","type":"photo","width":889,"height":495,"blurhash":"LdKB2fR.IoW:~qtRf,xu-VtlWYjZ"},{"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812/453.jpg","type":"photo","width":733,"height":1628,"blurhash":"LOI$voOFH?pJIp*0SO%0DiXmM{R5"},{"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812/454.png","type":"photo","width":1212,"height":699,"blurhash":"LNBWY+M{00%2%2WBE2xa4moz%goJ"},{"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812/455.jpg","type":"photo","width":844,"height":1875,"blurhash":"LdOWQgn3IUjZ~VtRWBWBE0tSxubI"},{"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812/456.jpg","type":"photo","width":576,"height":922,"blurhash":"LPIEz}%M_4%NIUoMR+WC9ZR*nhjZ"},{"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812/457.png","type":"photo","width":635,"height":445,"blurhash":"LJD+h?t50M$%%0xZa}of9Hxa-:Na"}],"categories":["乙女游戏","未定事件簿","游戏论2024","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9183231_202411021224b6209fe3-9eef-4b63-b7bf-e5f12338b8d6.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专访丨赵毅衡谈形式论:人是会叙述的动物,也是元符号的动物","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9026939","content":"主体、感知、转喻、所指、原型、迷思……在时下的学术与评论现场,很多概念和表述相当陌生、晦涩,时不时令人出戏。这些词汇,在中国境遇下被称作理论,更准确的称法应该是:框架。这些作为框架的词汇,为读者提供了词汇和意义之间的连接。今天,人们大多居住在城市,生活在各式各样的住宅,而不是自建的宅第木屋里,类比之下,人们也大多存在于这些作为框架的词汇之中,而不是相对自然的语言之中。语言陌生了,异化了。新的语言被制造了出来,在社会风潮、代理人、公共人的推动下,少部分语言成了人们最常使用的词语,作为框架的词语,作为标签的词语,作为极致黑话的词语。而它们构成了中国曾经熟悉今天又淡漠了的形式论。
1932年,艾克顿(Sir Harold Acton)受邀来燕京大学教英国文学,时新的T. S. 艾略特的《荒原》就被他拿来讲给对基督教、精神分裂、现代诗全然陌生的中国学生,卞之琳坐在台下听到了秘密。卞之琳写诗,属新月派,又自成一体,他关心的是“组织”,所以他还青睐另一位来华英国绅士,瑞恰慈(I. A. Richards),他教今天所称的符号学——在心灵与物质、词汇与意义之间转译的“科学”。形式论的主体便是符号学。也许是历史的误会,形式-内容的样式,代替形式论,跨越了至少五十年,为整整后半个世纪的中国(纯)文学奠定了理论基础。
赵毅衡 南方人物周刊 图
1978年,赵毅衡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师从卞之琳从事莎士比亚研究,两位来自吴音区的莎粉相见恨晚。赵毅衡1943年生于桂林,成长于上海,1963年到1968年就读于南京大学外语系,在全世界青年大学生纷纷参与六八运动时,他成了知青,在乡村和煤矿劳作之余,矢志不渝地阅读,一字不落地背诵莎士比亚。凭借这些积累,他得以在那次给了他日后所要的幸福的考卷上,从容地翻译第三位莎粉的诗歌,W. H. 奥登的《战地行》。
在卞之琳的叮嘱下,赵毅衡接下了瑞恰慈留在中国的遗产,主攻新批评(New Criticism),日后他前三部学术著作便基于此,《远游的诗神:中国古典诗歌对美国新诗运动的影响》《新批评:一种独特的形式主义文论》《“新批评”文集》。他跑遍了北京各高校图书馆,把有关形式论的纸张都翻了一遍,“豁然开朗,一通百通”,几乎是从“现实主义”直升入“抽象”,也就是被语言学、结构主义等洗礼的思想的楼层。翻阅之间,他已然成为理论复兴的参与者,人类学、心理学、世界文学,而他选择了将会被他改变的形式论:新批评、叙述学、符号学、哲学符号学。一笔由老研究员空下来的富布莱特奖学金助了一臂之力,加州伯克利大学的白之/白芝(Cyril Birch)——汉学大家西门华德(Sir Walter Simon)的高徒——与西摩·查特曼(Seymour Chatman)真正将他引入了现代形式论研究的深院。
“文学文本,首先是形式的存在,”赵毅衡在《为建立一个形式/文化学所做的笔记》一文中写道,“而不是意图、主题、创作经验的存在,不是意义或效用的存在,不是内容的存在。”在这篇文章写作的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符号学作为多种思潮中的一种登场了,非大主流,也有不少势量:1988年1月,李幼蒸、赵毅衡、张智庭等在北京开了中国符号学界的第一场会议/论坛,“京津地区符号学讨论会”。当年,赵毅衡尚在伦敦大学东方学院任教,负责一年制硕士的比较文学课程,精神分析、现象学、柏拉图连轴转,抽不出时间专注符号学。
2001、2002年,赵毅衡回国。2010年,他放弃了16年的英国国籍,因为两年前他力主创办了四川大学符号学-传媒学研究所(http://www.semiotics.net.cn),并长期担任所长。符号学-传媒学研究所出版电子刊《符号学-传媒学动态》、半年刊《符号与传媒》,以及“符号学丛书”“符号学前沿”“当代符号学译丛”“符号学译丛”等丛书。到2024年,已过70岁的他,还未退休,继续做研究。他花一辈子做符号学、形式论,自己深为之感到幸福。“我不追求流行,也不可能流行,也不需要流行,我做一个专业工作者。”他表示。
在具体的维度上,赵毅衡展现了对细节的“锱铢必较”,既严肃又浪漫。比如他对自小说(autofiction)、自传小说(autobiographical novel)、仿自传小说(pseudo-autobiographical novel)、类自传小说(para-autobiographical novel)的区分。有时候为了更好地解释与呈现,他会发明概念或词语,比如二我差(人物我、叙述者我)、跳角(人物视角的转移)、规约符号(symbol)、述真(veridictory)、理据性(motivation)、述本时间、底本时间。
日前,新民说·赵毅衡作品系列(《沙漠与沙》《当说者被说的时候 : 比较叙述学导论》)、意义形式论五书(《符号学原理与推演》《广义叙述学》《哲学符号学:意义世界的形成》《艺术符号学:艺术形式的意义分析》《符号美学与艺术产业》)、《赵毅衡论意义形式》《行易知难:赵毅衡文学论集》先后出版。另外,《大江东去:中国文学及其理论》(The River Fans Out: Literature and its Theories in China)、《哲学符号学》(Philosophical Semiotics: The Coming into Being of the World of Meaning)也在近几年由Springer先后推出。
近期,澎湃新闻思想市场采访了四川大学符号学-传媒学研究所所长、国际符号学协会首届学术委员会(IASS-AIS Collegium)委员、符号学家赵毅衡,请他详谈形式论、符号学、结构主义种种,兼及他的学术游历与心声。
访问期间,赵毅衡先生谈吐间展露着饱足的谦卑与礼节。在大语言模型等新技术挑战、“颠覆”着人类的语言的今天,他给出的关于符号学、形式论的表达,不失为一种即时的回应。以下为访谈全文,已经赵毅衡审定。
符号学的世界
澎湃新闻:相较于动物,人类会使用符号。但今天社会普遍存在符号过度使用的现象。今天的困惑反而是,现实成了符号学镜厅,诸多形象、拟像、符号、言说侵占了我们的大脑,从而导致了一种或许可以称之为符号对符号的压抑的现象。如何破解?在物种进化与人类生存的意义上,如何界定符号的作用与副作用,这一界限的存在对人类意味着什么?
赵毅衡:符号造就了人类,没有符号,人类不可能存在。人是意义的动物,当然一个蚊子、一个蝙蝠也是意义的动物,但它们的意义范围很小很小。人不仅掌握了意义,还把意义扩充成一个大意义世界。就每个人而言,意义世界没有那么大,每个人支持、关心的范围也不一样。就人类而言,意义世界越来越大,人类就生活在一个巨大的气泡当中,这个气泡就是意义气泡。没有这个气泡,人的存在没有意义。
那么,意义世界靠的是什么?靠符号。没有意义不用符号表达,也没有符号不表达意义,符号就是意义。缺乏一个可感知的东西,人掌握不了意义,人感知不到意义。比如我看到后商,我从照片、名字、CV上能感觉到你是一个意义性的存在,一个很博学的人,这些都是符号。
为什么人类必须依靠意义?生物都有一个意义世界,都有感知,植物感知到重力,要往上长,动物感知到我的血,不顾死地冲过来。但是生物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人类则想办法知其所以然,人类实际上是拿着一本符号学教科书在成长。
好多母亲说,儿子真聪明,才一岁半,就会假哭骗奶吃。这些小孩已经把感知和意义分开了,不是生物性的肚子饿了就哭,而是想一个目的假哭。我们都经过了这么一个阶段。最近我和出版社为这个事情吵了一架,他说中国儿童是不撒谎的。我说,中国儿童不撒谎,长大后就变成了傻瓜。
澎湃新闻:今天,有大量的符号、语言、界面、媒介,融入我们的生活,人们越来越感受到很难接受和掌握,同时由于符号的涌现而导致的社会与观念的变化。掌握符号的困难在哪里?应该如何掌握符号?
赵毅衡:我先纠正一个问题。符号的社会用法、学界用法都搞错了,他们滥用了符号这个词,他们说某某是一个符号,他们语境中的正确表达应当是象征。比如说,按照他们的说法,范冰冰是符号,不过任何人的名字都是符号,李冰冰、陈冰冰、王冰冰也是符号。后商是符号,赵毅衡也是符号,后商这个符号意义还很丰富。
掌握符号,需要一种自省能力。举个简单的例子,你训练一条狗,看见红灯就停,看见绿灯就往前走。但是狗不知所以然,红绿灯规则其实视周围情况,如果不安全,应当往前开过去,避免交通堵塞和更进一步的危险。狗不知道,狗看见红灯就停下来,哪怕在交通要道上被汽车撞了它也不知道。狗可以学习某种符号,但它不会解释符号,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解释。所以说,人不是和符号相连接,人是和元符号(关于符号的符号)相连接,人是和符号运作背后的道理相连接。
所以,卡西尔说人是符号的动物,错的,动物都有符号。人是元符号的动物,人是知道符号为什么叫做符号的动物。符号学就是元符号学,就是谈符号之所以是符号的学问。要说,人能够遵循符号的命令来行事,太简单了。像第二次世界大战,在布莱切利庄园解码,解码就是找到符号的元符号。
澎湃新闻:所以生活是按照解码成的元符号来行动的。
赵毅衡:是的,就是知其然知其所以然。实际上,人们每时每刻都在做这个事情,古人钩心斗角、宫廷政变,也都是利用元符号来做。
澎湃新闻:今天,生活哲学、伦理哲学特别风靡。那么,有没有可能您所说的元符号的哲学,与生活伦理的哲学在人类身上是统一的呢?
赵毅衡:应该这么说,所有与意识形态问题有关的,都是关于符号规律的掌握。元符号,进入到文化总体的维度上,就变成了意识形态,意识形态就是人类文化的原理。举个例子,体育场上的裁判,他是利用元符号来裁判动作是否犯规,犯规是很复杂的,比如说某个动作可能导致进球,这个裁判就是一套符号。意识形态还是更上层的关系,比如说这里涉及的公平。
澎湃新闻:也就是说,符号学,关于元符号或意识形态的研究,其实是对自然与人文二元悖论的超越,对吗?
赵毅衡:这个说法我赞同。纯自然,也就是物自身的状态,是超越符号范围,超越意义范围的。但是物自身不断往后退,人类的知识不断拓展,人类知道物自身必然存在,人类往前扩展的过程证明了物自身的存在。所以,整个物世界如何变成了意义世界的,那就是人类的知识的进展。所有的意义都是心物二元。符号学的起点既不是物起源,也不是心起源,而是心物二元起源。
故事如何讲
澎湃新闻:“人是会叙述的动物。”这是您的博士论文《当说者被说的时候》的开头第一句话。可以理解为,您对叙述的研究、理解、思想,是基于人,而不仅仅是基于文学的吗?
赵毅衡:只有人会讲故事,其他动物不会讲故事。我们有很多实验,一只狐狸好不容易饱餐一顿,没吃完把它藏起来,他记得藏在什么地方,但是他不记得为什么藏。记忆动物也有,我们叫个别事件的记忆,但只有人记得某个事情情况如何,把它们串联起来,其他动物有可能忘记,为什么?用事件串起来后,特别容易记住的,因为它有个前因后果。
所以人用了符号后,人才主要使用符号进行记忆,到后来人用符号讲故事,讲故事是把经验串接起来,往往会拉入一些神明、神话的人物,这个很有必要,因为有了前因后果,我们才信服了,都能认同,不解释前因后果大家不认同,当然首先是自己认同。
比如打雷,这人是坏人,被打死了。为什么这人是坏人,他被打死了,反过来说很不公平,他必须解释这个问题,解释了才知道这个时候就必须,躲开雷。整个文明,人类的故事体系,前因后果体系全部是靠故事连起来了,我们叫它神话,只是现在叫神话,那时候它们是科学。
故事不一定是虚构,如果是实在的故事,它不需要虚构。比如你把手指刺破了,嘴来吸一下,涂在脸上,这样一弄就能阻止下次被刺伤。
澎湃新闻:现在很多人都能意识到更多的分裂的感知、弥散的故事、看似扁平的话语。所有这一切都将我们再一次推向了故事。好像我们对故事的需求越来越多。后现代之后,或者超当代,叙述变得复杂、多层次,超叙述也变得很普遍。
赵毅衡:因为人对故事的需求到现在还是没结束,我们一直在讨论,如何讲好中国故事,为什么要讲成一个narrative,就是要让人信服。
至于这样的需求多了少了,没有统计资料,我们无从对比,当时民间的情况怎么样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知道印下来的故事并不太多,如果古代有录音的话,我们就可以知道语言究竟是如何起源的。现在媒介的发达,可能现在变异更多了,变化更多了,参与的人更多了,远远超出了那个时候,那个时候可都是口授的,外婆说的父母说的,它的有效性可能超过了现在的网络传播。
澎湃新闻:唐传奇、各类后现代小说、林纾、巴尔扎克,可以一道纳入叙述分析中吗?因为往往时代和环境变化,看似相同的叙述也要执行不同的功能,比如狄更斯在叙述中对读者或隐含读者的询唤是基于小说报刊连载的形态,而杜拉斯的询唤是基于小说新的形态,或者小说家对叙述层的穿透。或者说,叙述学如何处理如此多不同的文献?尤其是涉及现代早期与当今,或者五四前与当今如此大的区别。
赵毅衡:我们讲形式论就是讲的规律,所谓形式就是广度,就是和所有相似结构的叙述。这是好多传统文学系的人不舒服的原因,传统文学系认为唐诗和宋词、宋词和现代诗完全不一样,应当说普遍规律是永远有的,你如果躲避这个普遍规律,随你,至少允许一部分人做普遍规律的业主。
澎湃新闻:您主要是研究形式的学者,形式论、新批评(兼有本体论和形式论)、符号学、叙述学、意义学。关于形式,您打了一个相当妥帖的比方:人们总是去解读情节/故事,却总忘记如何解读对情节/故事的解读。同时您也认为,文化首先是形式。 形式于您而言的重要性在哪里?这里的形式与内容形式之辩的形式不同之处在哪里?您早期经常将禅、意象与形式诸类牵连在一起,那么,形式之开放性又在哪里?
赵毅衡:叙述是形式,叙事是内容,对不对?牵涉形式意义与内容意义的问题,肯定,文本中的形式是有意义的,内容也是有意义的,但是形式意义跟内容意义是两码事。内容有深度没广度,形式没深度有广度,它看似浮于表面,但其实是规律。我喜欢举的一个例子是,大河入海口是扇形的展开,银杏叶也是扇形的展开,银杏叶怎么跟入海口相比?它们规模完全不一样,但是它们的形式是一致的,都是扇形的展开。形式有广度,它就引出来了很多以前我们没注意到的。
老百姓看叙述是看故事的,看人物/角色,有没有爱上那个人物/角色,这个是最关心的事情。你说的大部分文本是叙述的展开,内容的主场,不能这么概括,开头可能讲点叙述技巧,叙述不等于叙述技巧。叙述牵涉的问题非常复杂,叙述就是形式,我们常说,形式和内容是可以互相转化的,形式是内容化的形式,内容是形式化的内容,这就是空话,没说出个道理。道理就是什么?形式当中有一部分是来自内容的。
形式论者普罗普(《民间故事形态学》作者)提出俄国民间故事有31种功能,而且31种功能的顺序都差不多:一个英雄成长,路上碰到什么人,给他启示,让他变成一个真正的睿智的人,另外一个考验让他变成更勇敢的人,完成了什么成效,得到什么奖励,变成一个更有用的人,可能是部落的首长。当初整个学界大吃一惊,本来是内容的东西,它变成了形式。另外就是格雷马斯方阵,现在很多人瞧不起,说是格式化,其实不然。格雷马斯把二元对立变成10个关系,所有看起来内容化的东西,男追女还是女追男,谁在帮助他谁在阻碍他,都变成了一个形式公式。
学者能够把内容形式化,但是不可能把形式内容化,因为形式内容化是时刻在进行的形式,是融化在内容当中的形式。
形式论在中国
澎湃新闻:比较1980年的文学论文和2023年的文学论文,最大的差异或许就是,后者采用了符号学、叙述学的分析法。不仅如此,阅读一部电影、鉴定自我的感受、评议社会的故事,都较以往更加在符号学、叙述学的意义上言说。为什么但凡涉及分析、理解,就要采用符号学、叙述学?
赵毅衡:普及了吗?文化学之所以难以为整个学术界所接受,是因为翻译喜欢布尔迪厄所说的元叙述(meta narrative),不喜欢条分缕析,一条条从形式上解决,再逐渐扩大化,从形式上把握。中国人思想意识一直有这么个缺点,不能从形式上把握,老要问这有什么用。
其实,解答了一个问题就是用途,以后有没有用那是以后的事情。经世致用实在是大问题,全国有多少万大学教师,允许一两个做特别的思考,也没有所谓的损失,对吧?有部分人做相对论和量子力学,你说量子力学有用,因为你看到有用,先开始一点没用,是无用之学。
我们不应当,也不希望变成中国学术的主流,整个中国学术界变成空谈家。相反呢,事情我等有用了才做,挺糟糕。实际上,允许暂时看起来无用的事业,对中国学术没什么损失,暂时看起来无用,将来万一全是无用的也没有关系,亏了什么。
澎湃新闻:您的希望是什么?
赵毅衡:我希望形式论能推到一个比较高的程度,而不再仅限于方法论的程度。中国人目前对形式论的接受,主要还是从方法论起手,在这个维度运用符号学、叙述学,其实这已不是符号学、叙述学。但我把形式论推到一个哲理高度,“意义”高度,这时候你能不能不思考这些问题吗?意义理论实际上分成两个部分,一个是意义形式,一个是形式意义。意义形式其中就包括形而上学,中国对形而上学,以及形而上学理论家的迷恋,我搞不通。
澎湃新闻:在对照的视野下,中国的符号学(及其建设)发生于“理论终结”之后,它所发生的二十世纪末二十一世纪初较符号学缘起的年代晚了一百年,错了一个年代地层。这样的错过,对中国符号学提供了哪些不一样的挑战?而是否可以说,这本就是一个悖论?
赵毅衡:中国人对体系,对抽象的思维的体系不感兴趣,从古以来都是如此。中国的想象力都来自佛经,来自佛学。有了佛学,中国通过学习、吸收,进入了理学,进入了心学。以前就是读经,用寻章摘句的方式处理。
中国人喜欢大而化之,不喜欢专业技术,不喜欢逻辑。先秦诸子当中,名家是最注重逻辑的,名家实际上是中国第一个符号学派,但是儒家批评很严重,儒生都不学,以后的确就绝了。到了唐太宗的时候,玄奘带来了唯识宗,唯识宗是佛学中最讲逻辑、最讲意义关系的,皇帝支持,玄奘名声非常响,建了一个翻译场,传了不久也没了。中国人喜欢大而化之的空论,当然我们不能说空论是不对的,只是从大的概念把握,实际上是比较容易的。所以到现在为止,形式论、分析论的体系,在中国还没有站住脚。
澎湃新闻:2000年前后,形而上学、理论的大规模应用是有它的良性效果的,但很快,大家普遍越来越意识到,理论和现实脱节了。现在其实很多现实、现象、故事,已经不被人讲述了,因为很可能那些表达体系、表意方式、叙述冲动、感知能量一直处在被压抑的状态。
赵毅衡:这个问题是令人恼怒的。很多文章会引用,直接引语的,间接引语的,这些都酝酿着整个叙述文本的构成,但具体分析,这些文章都喜欢大的,能给中国社会造成重大成果的。整个学术界都缺乏分析精神,当然这与中国讲究知行合一、学以致用有关。知行合一、学以致用,这话是错的,我有本著作《行易知难》,大多时候人们往往做却不知所以然,不想用理由来说服自己,认为实践高于一切。进而言之,人类进步并不是靠实践,人类进步是靠思想。
应当说,不能老怪中国落后,中国实际上有很多年不想谈这些东西。1930年代的时候,瑞恰慈(I. A. Richards)等人来燕京大学、清华大学,掀起了形式论的高潮,相当多学者去听课,我的硕士导师卞之琳先生在燕大,他就到清华去听瑞恰慈。那一段时间就培养了一大批做形式论的,但后来战争环境、军事体制,就无法去处理这些。那个年代的影响到现在还存在。到思想解放,立马就有人做形式论。
赵毅衡的源与脉
澎湃新闻:早期您做学术还没涉及感知,还是某种结构主义符号学,后来慢慢发展为一种更广义的形式论。您是怎么完成这个过渡的?
赵毅衡:我的知识架构,我的雄心变化了,变得更大了,超过结构主义的要求了。说句老实话,我一直在讨论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也就是第三人称。第一人称是一个叙述者,我看见他,我翻日记,它有个人出场的,这个出场的人是作者的代表。第三人称,西方学术界到现在为止还认为,第三人称是无人称,没有人称没有叙述者。我们认为叙述必须要有叙述源,如果不是个人,什么都可以,那显然不是鬼。
源头是什么?我就提出了框架叙述,一个叙述者可能是个人格,也可能像光的粒子和波一样。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作者委托一个叙述者人格,委托一个叙述框架来处理那些问题,不然的话,第三人称小说、电影、戏剧完全不在讨论之列,所有的声音来自一个可分析的源头。竟然有人说结构主义老,没有叙述者了,老外都是如此,很可悲。我扩大了讨论的范围,我认为我们必须提出一个最基本的人格和框架。
应当来说,我的兴趣是比较广泛的,我到35岁才能够读研究生,40岁才能够出国留学,很晚了,样样做得急,但是我的兴趣比较广,35岁之前乱读了好多书,知识面比较宽,所以当时我做了好多离开形式论的,现在想想很懊悔,人生苦短,你必须做出成绩来,最后加紧时间把它补齐了。有的东西我不做,别人也能做,但形式的东西,别人至少还要走一段时间程。
澎湃新闻:其实叙述者总体来说不能是人格,而是类似艺术上说的消失点一样的存在。
赵毅衡:是的,叙述者是一个虚拟的东西,也是一个框架,如果作为小说,就必须有这样一个框架,这个框架可以弄得非常具体,比如街边的普通苍蝇馆子,叫难吃面馆。它当然是故意求新奇,引起大家注意。这个招牌就体现了叙述者和老板正好相反,老板的意思是我是不难吃的,我是非常好吃的。那么这个框架在哪?这个框架就是挂招牌的语境,这个框架就是叙述者说了反话。
澎湃新闻:后来您探求意义学(哲学意义学),以及更远更大的体系。从符号学到意义学(哲学意义学),您的研究思路是什么?
赵毅衡:我的符号叙述学是在内容形式化这个基础上的再进一步,也就是意义形式化。最简单的例子就是,马歇尔·麦克卢汉说媒介即信息,这话是不通的,因为信息传授的是内容,没内容的信息不是信息。他之所以这么说,是他发现内容是可以悬置的,在这种情况之下,信息靠的就是媒介。像书写媒介、广播媒介、数字媒介,完全划分了不同的时代,因为内容可以悬置。
具体谈一个问题就有内容,但谈大规模问题,就必须把内容暂时悬搁,以找出规律,这就是意义的形式。所有这一切,必须从最基础的谈起。
形式论的本质是检查意义是什么意义?是意识和客观世界之间的关系。形式论把心和物两端结合起来,没有形式论,心与物无法结合,人就处于隔绝的状态,心和物只有单向的关系,不可能肯定是双向的关系。关键的问题在于我的意向性是必须由追求意义来满足的。就是世界的存在,我的意识给它以意义的存在,世界给我的意识的追求意义以存在的理由。这个意义是对还是错,那是另外一回事。
澎湃新闻:好像您一直在讨论“人”。这使我意识到,没有人就没有形式论。
赵毅衡:说句老实话,没有人的话,就没有形式的需要。形式论也是高度人性、人文的数学。
澎湃新闻:您做研究时会发明词语、概念,比如二我差(人物我、叙述者我)、跳角(人物视角的转移)、符义学(semantics)、规约符号(symbol)、述真(veridictory)、理据性(motivation)、述本时间、底本时间。为何要独自发明?
赵毅衡:大概有一半是我自己创造的词汇,为着这个词汇、术语它更能说明问题。
现在有学生提出了二主差,两个主体之间的差别,也有学生提出了宏文本,这也很好,我很欢迎学生挑战,因为这个是共同的事业。学术是公信公器,我只是借我的手来做,我没有那么伟大,只不过是这个公器我的手,我已经很满足了。
一辈子的事
澎湃新闻:您后来回国并创办四川大学符号学-传媒学研究所。符号学-传媒学研究所出版电子刊《符号学-传媒学动态》、半年刊《符号与传媒》,以及“符号学丛书”“符号学前沿”“当代符号学译丛”“符号学译丛”等丛书。您怎么总结这些年的工作?
赵毅衡:符号学成了我一辈子的事业。在中国,符号学还是一个比较新的东西,需要好好努力。应当来说,瞧不起符号学的人挺多的,瞧不起的人大部分都不懂,不想弄懂,不耐烦,提不出这么多问题。文学界、艺术界、批评界往往是就内容谈内容的,不是形式意义的批评,至今为止还没有,我是觉得很遗憾。话说回来,我的工作也就是尽量把我的工作做好,我不去说服什么人,到了这个年龄,他坚持了一辈子,低于真实高于真实,低于生活高于生活,说惯了,就变成了这个东西的信徒了。
最近招学生、硕士生、博士生,拿好多奖一大串,我问他看了什么书吗?说不出来。这本书你看过吗?没有。搞什么鬼?你看,哪有那么多容易创新的事情,不读书成了大问题了。
澎湃新闻:您说您一辈子做符号学,很令人感动。
赵毅衡:现在人一辈子做不了多少事,能做好一件事,死可瞑目了,就是这样。说句老实话,我没有这么崇高的观念,我只知道人一辈子做不了什么事,真的做不了什么事,能把一桩事情做好就很不简单,我属于努力把一桩事情做好的人。当然,我不认为,形式能包打天下,我也不希望整个中国学术界做形式论。我已经选了形式论,就觉得形式论意义无穷,何必不做下去,我到现在还没有做完。
澎湃新闻:早期阶段,是什么促使您选择了形式论?
赵毅衡:人的本性。我生命中有一段时期,努力是没有用的,全靠搞关系,到最后可以考试了。领导跟我闹到什么程度,我就不详细说了,最后我初试考了社科院第一名,他就没办法了,好不容易得到了一个读书的机会,是个幸福。有次迎新大会,我就说你们要知道你们是幸福的。他们大笑起来,他们把考试当作一个最可怕的事情,最可恨的事情。我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做出对人类有用的东西。为什么不做?
我最早做叙述学,再做符号学。目的很明确了,乐在其中,我也知道这个东西不可能每个人都认同,我自己把一个体系的所有的细节都穿透,那就是我的幸福。一辈子把脑子放在这个问题上是很大的福气,我谈的不是对人类有多大的东西,我谈的是我对这个体系能不能做到最大的极端。就是这样。
澎湃新闻:1978年,您在中国社会科学院追随卞之琳教授研究莎士比亚,并开始研究形式论,某种意义上您是中国完整研究形式论的唯一学者。卞之琳于1964年聘入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他研究莎士比亚、布莱希特以及艾略特。可以理解为,卞之琳教授信奉形式论吗?
赵毅衡:卞老师觉得他1930年代欠了瑞恰慈的债,瑞恰慈到中国来6次,是花了心思的,对卞老师的影响是很大的,但是中断了。1962年的时候,中国出了一本叫做《现代美英资产阶级文艺理论文选》,集合了当初的最主要信息,第一篇就是卞之琳译的《传统与个人才能》(该译本最早发表于1934年《学文月刊》第1卷第1期),这本书非常宝贵。到了1979年,这个事情已经过了快20年了,所以变成不仅怀念1930年代,而且怀念1962年。1962年是一个暂时放松的年代。他希望我在新的时代能够把这个工作搞下去,所以我一开始就选择了新批评,新批评是一个形式论,但不是典型的形式论。
到了伯克利,我才集中力量做的叙述。当时伯克利的修辞学教授西摩·查特曼将我引入了门,我在他的影响下写了《当说者被说的时候》。这本书到现在也并不懊悔,它解释了很多学生搞不懂的东西。这也有机缘。
我们那一代学者,学问是散的,大多是内容规定的,比如美国黑人文学、美国南北战争、美国超验主义,一辈子做一个内容性的东西,我一定要做出一个有规律的东西,那就是形式的。
(黄欢对本文亦有帮助,特此感谢)
","description":"主体、感知、转喻、所指、原型、迷思……在时下的学术与评论现场,很多概念和表述相当陌生、晦涩,时不时令人出戏。这些词汇,在中国境遇下被称作理论,更准确的称法应该是:框架。这些作为框架的词汇,为读者提供了词汇和意义之间的连接。今天,人们大多居住在城市,生活在各式各样的住宅,而不是自建的宅第木屋里,类比之下,人们也大多存在于这些作为框架的词汇之中,而不是相对自然的语言之中。语言陌生了,异化了。新的语言被制造了出来,在社会风潮、代理人、公共人的推动下,少部分语言成了人们最常使用的词语,作为框架的词语,作为标签的词语,作为极致黑话的词语…","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9026939","author":"后商","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11-01T03:17:10.645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6/951/636.png","type":"photo","width":580,"height":326,"blurhash":"LJEfNYVsD$Oarn?bNKRO%%D*$yxu"},{"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6/951/639.png","type":"photo","width":580,"height":326,"blurhash":"LJEfNYVsD$Oarn?bNKRO%%D*$yxu"},{"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6/951/642.jpeg","type":"photo","width":511,"height":697,"blurhash":"LER3TW^%%0~W?bRjWBs:tnyDo#X9"},{"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44/13.jpg","type":"photo","width":328,"height":500,"blurhash":"L8KT+E%4rt-;~Xs;aeofIAj[pHof"},{"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6/951/651.jpeg","type":"photo","width":905,"height":1351,"blurhash":"LCQ9[q-qXB%1~pRjjsWBt9i_aKt8"},{"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44/542.jpg","type":"photo","width":1080,"height":1551,"blurhash":"LJA{GgSc+DogKlj[sRae#5jZR:ax"}],"categories":["赵毅衡","形式论","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9026939_202411011117d6e51541-f492-435b-accc-8bc1367674f2.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对谈|她是在历史暴力夹缝中幸存的韩国女性,也是移民和母亲","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9167432","content":"【编者按】:
格蕾丝·赵(Grace M.Cho)现为纽约市立大学史坦顿岛学院社会学及人类学副教授,著作《韩国大离散中萦绕不去的幽灵:耻辱、秘密及被遗忘的战争》曾获美国社会协会2010年度图书奖。虽然主题与前著联系密切,但《她是幸存者》不是一部严格意义的学术作品,而是她为猝然早逝的母亲君子举办的 “文学葬礼”,也是她为自己举行的“驱魔仪式”。
君子出生在1941年,当时朝鲜半岛正处在日本殖民之下。格蕾丝·赵出生在1971年,5岁时,她和母亲、哥哥一道前往父亲的家乡美国华盛顿州奇黑利斯市生活。格蕾丝·赵童年记忆中的母亲是一位魅力超群、积极融入社区的派对女主人,然而在她15岁时,母亲精神崩溃,开始出现幻听。23岁那年,格蕾丝·赵从一名亲戚那里得知,在来到美国之前,母亲曾在为驻韩美军提供性服务的系统工作过。君子这样的女性的存在,在政治层面被认为有损于韩国和美国为自身及对方构建的叙事,在美国韩裔家庭中则被视为“可耻的家庭秘密”,因此被一次一次地抹除。曾对纳粹大屠杀幸存者的成年子女进行研究的匈牙利精神分析学家亚伯拉罕和托洛克发现,一代人无法言说的创伤会变成幽灵留存在下一代的潜意识中,为了驱除这个幽灵,格蕾丝·赵决定通过探索和写作,剥开包裹家族历史的层层幻想,纪念母亲的真实人生。她在中文版序言中写道,“这本书是我将痛苦理论化的毕生结晶,这里的痛苦,不只是个体经历,也是深陷其中的个体与世代、地缘政治暴力与系统性压迫的历史残留。”
本文整理自海马星球主播与《她是幸存者》作者的英文对谈,由《她是幸存者》责编刘艳君整理并翻译为中文,澎湃新闻·思想栏目经授权刊发文字稿,略有删节。
1、 孤独和恐惧
《她是幸存者》,[美]格蕾丝·赵 著,陈磊 译,后浪·九州出版社
海马星球:今天我们将谈论你的书《她是幸存者》。这本书的中文版最近在中国出版。阅读这本书,对我来说是一段情感充沛的旅程。我通宵读完,根本没睡,中间哭了好几次,不仅是因为它所包含的情感力量。它也让我了解了20世纪韩国女性历史的一个重要部分,了解到那些留在她们的祖国和去往美国的女性。她们与一些中国女性有着相似的经历,两个国家有一段非常相似的历史,有些主题尚未被深入挖掘和充分叙述。我相信很多读者在读了你的书之后,都会感受到这种强烈的情感,更加了解这段历史。你提到过,你表达如此真实而强烈情感的能力,源于使用帕特里夏·克拉夫的方法——民族志自传。民族志作者将自己定位为观察的主体和客体,从生活内部来探索经验。
一些学者提出了质疑,斥责你研究中的个性化和情绪化,但你拒绝符合所谓社会科学的客观,拒绝审查你自己的情绪。我个人很同意这一点,涉及所谓的客观性时,父权制和殖民体制下的学术传统有明显的局限性,因为我们的情感也是一项需要呈现、记录和思考的重要因素。你的书有力地证明了这一点。你写道:“我的好奇心受愤怒、悲伤和被背叛感驱动,我将情感上的不适视作我的智性向导。”我非常欣赏这一点。我想借用你的方法,来引导我们今天的谈话,让我们通过探讨这些情感的起源,来开启每一个话题。
我想从“孤独与恐惧”谈起,孤独和恐惧是女性在父权制社会几乎每天都会体验到的感受。你母亲君子(Koonja),生于1941年的日本大阪,当时朝鲜还处于日本的殖民统治之下。二战结束时,她跟父母回到韩国,那时韩国已经被美军接管。因为贫穷,她无法接受教育,长大后,不得不在美军的军事基地里谋生,或许还从事了性服务。她的这段经历也被你的一些家人否认,这是一个很大的争议。但无法否认的是,确实有很多韩国女性当年曾在美国军事基地作为被剥削的性工作者服务过;而且许多韩国家庭因为朝鲜战争而陷入了贫穷,生命受到威胁。战争和贫穷带来了生存的恐惧,而与家庭里的男性成员相比,给美军做性服务的韩国女性,她们会面临更多的恐惧和孤独。
能否请你讲讲,当时的哪些政治和社会文化因素,造就了这些韩国女性的恐惧和孤独?
格蕾丝·赵:我想先谈一下日本帝国主义。美军有组织的性工作制度实际上源于日本军国主义的性奴役制度,即所谓的慰安所。这些慰安所遍布整个日本控制区域,因此,还流传着这样一种神话叙事——“美国从日本手中解放了朝鲜”。但事实上,1945年占领国政府抵达朝鲜半岛南部时,他们依靠的是日本此前建立的基础设施和人力,包括转移一些军事妓院。因此,现在我们甚至可以看到,过去几年发现的对美军侵略的研究档案中,他们依然在使用“慰安妇”一词来指称被征召去为美军提供性和情感需求服务的女性。
所以,所谓“美国解放了朝鲜”的叙事,在很多方面实际上只是在继续日本人创造的这些残酷和剥削,朝鲜半岛的分裂本不应是永久性的,这也是引发朝鲜战争的主要因素之一。在美国有这样一种说法,战争的唯一目的是打击国际共产主义。但归根结底,这一开始是一场内战,双方争议的是半岛统一问题及实现统一所需要的条件。这场战争对平民来说绝对是毁灭性的,整个半岛10%的平民被杀害,在北朝鲜,这个数字是20%。连美国军方官员都在记录中说,他们把所有城镇都炸成废墟,以毁掉这个半岛。在这场毁灭性战争结束后,肯定会有幸存者。大多是像我的母亲和外祖母这样的人,失去了家里男人的女人,突然被迫在战后的灾难中谋生。
年轻时的君子
我是最近才从一位当年在韩国认识我母亲的亲戚那里,了解到我的家人在战争刚结束后的一些生活轨迹的细节。《她是幸存者》在韩国出版后,他恰好看到了,我又和他联系上了。他主动跟我说了一些他自己的回忆和故事。我这才将这些新的细节纳入我此前对家族的了解中。他告诉我,我母亲从乡下小镇搬到釜山时是13岁。她先是在一家工厂工作,在城市里到处打零工。几年后,她开始在美军基地附近的夜总会工作,因为那里工资更高。他只比我妈妈小几岁,所以他记得很多。他差不多是根据自己的年龄来回忆。他们搬到釜山的时候,他上四年级。她开始在夜总会工作的时候,他才开始上高中。这样推算,那时她大概18岁。几年后,我妈妈不仅在釜山的夜总会工作,还得辗转到其他夜总会工作,以满足美国士兵的需求。
这个我在写完《她是幸存者》之后知道的细节,让我对她的恐惧和孤独有了更深刻的感受,可能比其他任何细节都更深刻。因为这项工作不仅危险、有辱人格,她还不得不离开家,在自己还很小的时候,第一次离开家人生活。根据他告诉我的情况估计,她大概20岁。当我想到自己在那个年纪、我女儿在那个年纪,我们的生活是多么不同,多么优越。我们生活在安全、舒适的的大学环境,在接受教育;而我母亲则通过为美国士兵提供“安慰”来养家。
海马星球:是啊,我觉得这个词特别讽刺。
格蕾丝·赵:是呀,想到这个,令人很不舒服。说到战争的政治背景,我思考谁是战争的赢家和输家。平民永远是输家。而在平民中,仍有一个等级区分,像我妈妈这样的女人几乎是最底层的,因为她们受到韩国政府的不公对待,那些人从她们的劳动中获利,却视她们和她们的孩子为弃儿。如果我们再考虑一下,不管朝鲜战争有没有赢家,美国确实是赢家,虽然不是军事上的胜利,但朝鲜战争是美国未来大规模军事投资的合理化借口,这造就了美国这个军事帝国,而且现在他们在韩国永久驻扎。从美国的角度来讲,它永远没有正式结束战争的动力。因为对它来说,韩国的战略位置如此重要。
你问到了为什么我母亲的孤独和恐惧一直延续到她在美国的生活中。她被当地人视为外国人;在她遇到的为数不多的韩国人中,他们都觉得她是妓女。因为,如果你作为一个韩国女人,和美国男人或者混血孩子在一起,那时候人们就会这样假设。专门有一个词来称呼这些人。
海马星球:有一个贬义韩语词,“洋公主”。
格蕾丝·赵:“洋公主”,字面意思是西方公主,但这是个贬义词。你还必须考虑移民经历。如果你搬到一个文化、语言、食物完全不同的环境,那是相当孤立的经历。她又会体会到孤独和恐惧,但是,我也想记住她不仅仅是孤独和恐惧的那一面,能够像她那样活下来,她也很勇敢。
海马星球:这种孤独与恐惧,在某种程度上也被你有意或无意地继承了。在你的书里,你将自己的童年描述成了二代移民,虽然你是个混血儿。你写到,“奇黑利斯——我称之为家乡的地方——是个保守排外的白人小镇。”但你哥哥对此有异议,他对那段历史的记忆不是这样的。为什么会这样?你的记忆和你哥哥的记忆,在这一点上为何会如此不同?
格蕾丝·赵:我认为这部分跟性别有关。我想我哥哥拥有一些他能享受到的特权,而我作为一个女孩,不一定享有。我认为这是部分原因。
另一部分原因是,我不能说自己真的了解我哥哥的心理,他比我大,他在韩国有不同的经历,比如他在那里上过学,还记得作为一个跨种族孩子的经历。他当时可能真的很想相信美国,以一种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方式。他想相信这个“拯救叙事”,这个国家会给他们机会,而韩国没有做到这一点。
对我来说,其中有些因素是对的。但我非常清楚自己在那个小镇的他者感受和疏离感。我小时候和我母亲很亲近,总是跟在她身边。我观察到,她受到的待遇,与我和父亲在一起时看到的不同。我吸收了很多她的孤独感。我哥哥不一定会这样做。
1971年,1岁的格蕾丝·赵与母亲君子在韩国釜山
海马星球:我能理解,性别和成长背景很能说明问题。这是亚裔或其他种族在美国感受到的孤独。在过去的十年里(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倒退,或者说,美国其实一直是这样),我们见证了保守主义和恐惧症的急速蔓延,尤其是在特朗普上台期间和之后,它甚至甚至占据了美国的政治舞台的中心。我想很多读者和我一样,是在看了你的书之后,才了解了2021年亚特兰大按摩中心枪击案的历史背景。在这场悲剧中,一位白人男子杀死了9个与他素不相识的人,其中大部分是韩裔和华裔女性按摩师。
你觉得今日亚裔美国移民的境遇,与君子在1970年代的美国相比,是否没有任何改善?
格蕾丝·赵:我认为情况很复杂。自1970年代以来,情况既有所改善,也没有改善。肯定取得了一些进步,比如我们看到了在种族代表上的一些重大变化。例如,你在娱乐业看到了更多的亚裔,或者更多的亚裔作家和学者的作品出版了。所以更普遍地说,某种程度上,公众对亚裔美国人的经历是有所了解的。我们被更多地看见了,尤其是在过去的十年里。我认为这部分是上一代移民的孩子们都纷纷成年所带来的成果。同时,它也是美国更广泛的多元化公平和包容运动所带来的成果。就种族公平来说,我们与其他运动密切关联,并受惠于它们。一直有很多人致力于让人们认识到白人特权是如何运作的,尤其是在结构层面。
但我觉得这也是其复杂之处,有改善,就会有反弹。我们也看到了美国保守派的强烈反弹。所以,一方面,我们看到人们关于种族的对话开始以一种有意义的方式改变现实,另一方面,我们也看到,有几个州颁布了法律,禁止具有批判性的种族研究作品的出版,有些法律甚至直接禁止了特定的书籍和作者。(我们这个社会)还是存在审查制度,这个审查是合法的,这有点不寻常。
LGBTQ的情况也开始改变,但我们也看到了很多反对跨性别者的法律,以及针对跨性别者和酷儿的暴力行为的激增。就目前亚裔美国人的处境而言,我们在历史上一直是隐形的。我认为部分源于“模范少数种族”神话。他们塑造了这样的神话:看看亚裔美国人在学校成绩多好,看看他们有多成功。这个神话只是让我们和其他本应是盟友的团体对抗。它也掩盖了亚裔美国人所经历的暴力和歧视。这也让普通人持续否认我们的经历。
你提到了亚特兰大按摩中心枪击案,负责该案件的警官说罪犯的杀人动机与种族歧视无关,而和性幻想有关。这件事告诉我的是,在白人权力阶层看来,亚洲女性所遭遇的性别暴力,甚至都不被认为是种族暴力。但任何以一个亚裔美国女人的身体行走世上的人都知道,我们所属的种族让我们更加容易遭遇性暴力和性骚扰。在这里,我们可以把我们如今的经历,与我母亲那一代女人的经历连接起来——她们被期待为军队中的美国男人提供服务。这是对亚洲女人是妓女的刻板印象的结构要素之一。但这种刻板印象是由美国在亚洲缔造的军事帝国所创造的。
2、羞辱与身体自主
海马星球:说到这个,关于羞耻这种重要的情感。自父权制统治社会以来,羞耻是加诸女性身上最重的一种情感。你在前言中说,贝尔·胡克斯的《作为解放实践的理论》这门课使你认识到,“耻辱本身就是一种用于迫使受压迫者闭嘴的政治工具”。你写道,为美军提供性服务的约100万女性,她们虽然用自己的身体和劳动供养了韩国亲人,甚至还把韩国亲人带到美国生活,但她们却被韩裔家庭称为“可耻的家庭秘密”。我觉得很多来自不同民族的女性都能对此产生共鸣。甚至连嫁给美国男人并移居美国的10万韩国女性,也被这种羞耻感困扰。
我从很小的时候起就观察到,用羞辱来约束和压迫女性,是世界各地父权社会的通用工具,有无数女性都在遭遇同样荒谬的羞辱。你的书是对这种羞辱压迫的公开反抗,并且让你付出了惨重代价。在书中,你写了你妈妈赞同让你把她的故事写出来,但这激怒了你的亲人,他们还和你断绝了关系。我相信这是一个非常艰难的过程,我非常想知道,你是如何应对自己的反抗所付出的代价的?
格蕾丝·赵:大概在我23岁生日的一周前,一位家人,也就是现在否认我母亲是性工作者的家人之一,告诉了我这个家庭秘密,我妈妈以前是性工作者。这个消息带给我极大的冲击。这种强烈的情感是羞耻。我必须真正去探索这种情感从何而来。我们通常会理所当然地认为,性工作是可耻的。所以当它离我如此之近的时候,真的成为我起源故事的一部分的时候,这成了我开始研究它的契机。
我面对这件事的最主要情感是羞耻,但另一种非常强大的情感是困惑。这种困惑变成了好奇,我需要知道和理解我的家族史,它最终战胜了耻辱。某些时候,我甚至觉得在这件事上我别无选择,我必须继续研究这个。在《她是幸存者》中,我把它描述为“打开了一个开关”。一旦开关打开,秘密暴露出来,没有回头路了,因为你现在看见了一些之前被隐藏的东西。
在我的第一本书中,我写到了自己做过的一个非常生动的梦。我后来意识到,这是关于我的家人因为我所做工作而起的冲突。在这个梦中,我在一片空旷的空间走着,正朝我童年的家走去。一个坐在车里的韩国人走过来,用一种很恶毒的方式说:“不要回到你出生的地方。”但我还是回去了,我回到了我和家人共同的家。我在找我妈妈,打开一扇门;当我打开它时,我感到极大的恐惧,但我无法让自己停下来,因为我必须知道另一边发生了什么。我意识到,在那个梦里,那个告诉我不要回去的人,就是让我不要做这项工作的家人。
但那个梦也让我意识到,我的好奇比我的恐惧更强大,所以我要继续自己的工作。我知道,我的写作会让我和其他家人疏远。但其实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我们早已经渐行渐远了。随着年纪渐长,我对世界的看法就越深刻,与他们的非常不同。理想情况下,我想调和这些分歧,但我们没能做到,这让我很难过。
可是我必须考虑自己的优先事项,以及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我要非常诚实地说,我的工作开始于自私的动机,是关于理解我自己的创伤,不是为了更大的事情。但随着我的工作推进,我越来越意识到,有很多其他人认同或支持它,其中最重要的是我母亲。如果她跟我说,她不想让我发表我的作品,我会尊重这个愿望。我之所以会为她这么做,而不是其他家人,是因为我和我妈妈关系非常亲密,我珍视这段关系。但是如果这个要求来自一个我感觉不到任何爱的家人,一个从来没有试图去从我的视角看问题的人,一个从未尝试过就我的担忧进行真正对话的人,我只会感觉到,他们在逼我闭嘴,原因只是他们对我写的东西感到不舒服。那不是我渴望成为的人,我不想成为一个屈服于这类东西的人。事实上,我妈妈不仅同意出版我的第一本书,她看到印刷出来也很激动。这一点让我觉得,我在这个过程中失去的一切都是值得的。而且在我站出来讲述自己的家族史之后,有很多陌生人来找我,告诉我他们对我的作品有共鸣,或者感觉自己就是书中所代表的那些人。我就是这样应对这件事的。这是对冲突的一种解决方式,虽然这种和解不是发生在我和其他家人之间,但它是我能找到的一种中性的和解。
海马星球:或许我们还可以聊聊另一个看起来吊诡的问题,这也是一个在当下西方很敏感的话题。我住在德国,这里也讨论这个话题很多年了。性产业合法化和去污名化是否是解放女性的真正出路?
我们知道,斯堪的纳维亚国家有一个斯堪的纳维亚模式,他们不会将出售性视为犯罪,或者说定为刑事犯罪,但会把购买性定为刑事犯罪,因为这显然违反了人道主义原则。而德国没有采用斯堪的纳维亚模式,公众对此有很多争论。那些愿意向买家出售性服务的人会争辩说,这是自由。
正如你所说,当某些白人女性在争取出售性的“自由”时,很多少数族裔女性还在争取不被卖身的自由。你对性产业非罪化带来的结果有什么看法?
格蕾丝·赵:我其实想指出,我母亲所工作的系统实际上是完全合法的。合法化实际上就是允许政府监管,(我母亲工作的系统)就受到韩国政府的高度管制,美国军方官员在监控方面也有很大的影响力。就我母亲的情况而言,正是性工作合法性让官员能够控制女性的身体。我不是性工作合法化的倡导者,虽然我认为性工作的非刑罪化是重要的一步,我也认为,性工作的去污名化是女性解放的一个要素。我不认为这是唯一的一条路,但我们说过,羞耻是一种用来对付女人的武器,我认为,消除性工作的污名化——更广泛地说,对女性这个性别的污名化——可以帮助我们获得对身体及我们选择用身体来做什么的自主权和自由。不过,这样做只是女性解放的一个要素。我想思考的是,性工作之外的身体自主问题,包括其他类型的劳动力。比如,不得不受制于工厂、在不人道或不安全的条件下工作的女人,或是那些拿着最低工资、不得不做繁重工作、只为让我们有食物可吃的农业工人,又或者是那个放弃自己的渴望,而去做看不见的家务劳动,最终让她的丈夫事业蒸蒸日上的妻子。
海马星球:这些工作与性工作之间是有区别的:性工作主要由妇女提供,也充满羞耻感。这种羞耻感最终可能会……如果我在在工厂工作,改行时我不会感到羞耻,但如果我一名性工作者,那么我可能会被社会排除在任何其他工作之外。
格蕾丝·赵:对,确实如此。所以我认为性工作远远不只是被污名化的劳动形式,但我知道,有些支持性工作自由的倡导者会说,我们需要在女性劳动的连续体中思考问题,因为如果我们把性工作区分开,将之视为一个例外工种,这在某种程度上也会助长其污名化。
我想这就是我认为这很复杂的原因。是的,所以我们能兼顾两件事吗?一方面,我们能否在连续体中看待这个问题,在更大的范畴下,即非人工作条件下,如何看待女性自由和身体自主问题?另一方面,我们能否消除工作中与性别有关的污名化?
我想再说一件事,你指出了我在书中提到的观点。我在书中引用了已故的阿杜尔·德莱昂的观点,她曾是菲律宾的性工作活动家,也是艾滋病活动家。她提到了西方女性主义者关于选择当妓女权利的争论,并指出,能对这个事情进行讨论本身就是一种特权,因为只有在生存没有危险的时候,一个人选择是否成为性工作者的权利才有意义。因此,在某些情况下,这样的争论并不总是有意义的。例如,在朝鲜战后,当你只有最低限度的生存条件时,你不得不走向性工作。
3、质疑和愤怒
海马星球:我们刚刚谈到了打破羞耻的枷锁所需要的勇气。我相信,这种勇气往往始于质疑现状,并感到愤怒,但这种质疑和愤怒也是有代价的。
你说到自己有三位母亲,这都源于这种质疑和愤怒。第一位母亲积极而充满魅力,热爱家庭,卖力工作,具有企业家精神,努力想融入美国白人社会。但尽管她才智过人,并且加倍努力,她慢慢意识到了自己作为移民没有被真正接纳。与此同时,作为“洋公主”,她被韩国社会瞧不起,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被排斥的,没有一个欢迎她的祖国可以返回。
渐渐地,第一位母亲崩塌了,第二位母亲出现了,她开始质疑这个世界,不再信任它。我们不知道她患病的原因,但结果就是,她患上了精神分裂症。你后来有一个重要发现,精神分裂症有它的社会成因,但当时人们却认为它只是基因缺陷。能否请你讲讲,什么样的社会条件会造就精神分裂症?为什么在美国,精神分裂症在美国多发于少数族裔?
格蕾丝·赵:我一直觉得这不仅仅是遗传病,即使在我还是15岁头一次观察到我妈妈身上的变化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不可能只是因为遗传,因为她经历了很多创伤,但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
2016年,一本名为《我们最令人不安的疯狂:跨文化精神分裂症案例研究》的书出版了,书中谈到精神分裂症的六个社会性因素。该书研究的是人们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就一直在研究的问题。他们一再发现同样的事情,研究人员现在可以非常肯定地说,这些就是精神分裂症的社会性成因,精神分裂症不仅仅是遗传因素造成的,我们的基因和社会因素之间是相互作用的。
我看着这份清单,意识到六个风险因素中有五个都适用于我妈妈。你知道,其中有些我凭直觉知道,比如童年时期的贫困、性创伤、其他类型的童年逆境。但还有两个因素,我第一次读这本书时,很惊讶。它们会出乎我的意料,只是因为我以前没有在文献中读到过,但从直觉上来说,我知道这是有道理的。
其中之一就是移民。有过移民经历的人更有可能患上西方精神病学所说的精神分裂症。另一个是,作为白人社区中的有色人种,这与种族密度有关。社区的白人越多,或者你的同类越少,患精神分裂症的风险就越高。这些研究并没有告诉我们为什么会这样,它们只是告诉我们事实如此。这也是为何我们需要对这一领域进行更多的探索。
我的感觉是,一部分是由于,如果你每天要面对种族主义的压力,经过几十年,你的韧性和应对日常生活的能力会逐渐磨损。但我觉得,另一个原因是,心理健康护理系统(它被越来越多地输出到世界各地)是基于这样一种医学模式:它仍然认为精神分裂症、精神疾病,与其他疾病一样是生物性疾病,与文化无关。它将治疗简化为两件事,一是药物治疗,好像没有什么可研究的了,特别是在美国,我们有一个精神卫生保健系统,它实际上并不照顾人们,而是把他们关起来或隔离起来。在这些地方,特别是如果你是穷人或患有精神疾病的有色人种,你就更有可能遇到警察,而不是遇到治疗师。目前美国最大的所谓心理健康服务提供者,前三名的机构都是监狱。在这种情况下,唯一的“精神健康治疗”办法就是药物处方。这已经取代了任何实际的护理。这里面又有很多不同的因素,这个问题很复杂,在这个领域需要进行更多的研究。
海马星球:是的,我绝对相信这是个研究不足的课题。我会说,在每一个国家,在每一个原子社会都一样,我在中国也观察到了类似的情况。在看到你母亲第二阶段的人生时,我仿佛看到了我母亲的相似经历。我母亲也是个极聪慧勤奋的女性,也有很高的自尊和自我期许。她虽然没有遭遇种族歧视,但她曾因为家庭出身在当时属于一个糟糕的阶级,在60到70年代,遭遇了很多暴力和歧视。因此,她高中成绩优异,却被排斥在大学之外。后来,在中国社会进入另一个阶段时,她还是通过努力获得了大学学位,在婚姻和工作中,也都遭遇了赤裸裸的性别歧视。她也有很多质疑,努力反击,也表达了强烈的愤怒。到后来,她身边的很多人都背后说她“精神有问题”。在她人生的后半段,她也的确越来越焦躁,经常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无法控制地一直在讲述自己人生中的痛苦往事,以及她所遭遇的不公。但我知道,她没有病,她经历了创伤,她完全有理由去讲述。有问题或者说有病的是这个社会。
不同的是,我不能做很多研究,因为我不是社会学者。而你给我树立了一个非常好的榜样,你记录了第二位母亲所经历的幻听和幻觉,并追究了它们的具体起因。比如,为什么树会对她说话?我觉得这一部分很迷人。它们代表的是谁的声音?你是家中唯一如此深入地去理解她的质疑和愤怒的人,是因为你的理解和靠近她的努力,第三位母亲才得以出现。
我想到,六七年前反性骚扰运动刚兴起的时候,我们可以看到很多女性都在表达愤怒,但都是在私底下做。尽管她们中大多数人没有被确诊为患精神分裂症,但人们会觉得她们精神上有问题。我不知道反性骚扰运动是否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这种情况,让这个社会更多地关注女性的愤怒,而不将她们视为精神有问题。你怎么看待这项运动发展到现在所留下遗产?
格蕾丝·赵:我觉得你说的这一点很有意思:如果个体女性表达愤怒,她通常会被认为疯了。但如果是集体表达愤怒,情况就有所不同;当集体愤怒引发了一场运动,至少有一部分人会认为这是合理的。
至于反性骚扰运动的遗产,我只能回答,作为一名生活在美国纽约、在一所大学任教的女性,我在我生活的这个地方看到了一些具体的变化,颁布了一些法律和政策,旨在减少针对妇女的暴力行为,例如,大学改变了对性侵的定义及相应的政策。现在,法律认定的核心在于是否有“积极同意”(enthusiastic consent),在性接触过程中,必须有积极的“可以/同意”,而不是没有拒绝就行,定义是否有性同意是根据这个标准。在纽约市,从反性骚扰运动开始之后,陆续通过了一些法律,让性侵害及基于性别而发生的暴力的幸存者,对施暴者提出指控的程序更加容易。我不知道长远的结果会是什么,但我认为,这些具体事例表明,由于女性的争取,一些认知视角的变化已经发生了。我认为,我们仍然处于挑战父权制的初期阶段,但总的来说,运动中的愤怒是有成效的,它让我们看到了集体愤怒的可能性,与之相对的是那种可以被孤立、否定,或者让它变得隐形的个体愤怒。
4、食物、爱与希望
海马星球:我想我们可能要谈到我们这次聊天的最后一点,也是我最喜欢的部分,“爱和希望”。我说我读这本书的时候哭了很多,大多是在读这个部分的时候,我强烈感受到了爱和希望。
让我印象深刻的是,虽然我也来自东亚,但我对韩国的文化了解很少,我注意到中韩的文化差异有多大。君子和她姐姐互相向对方表达如此强烈的爱意。很直接地表达,她们紧紧抱着彼此,请求对方不要离开。这种情感表达是如此动人。还有你回忆起在你小时候,你妈妈每天早上温柔地抱你起床,给你准备好早饭。后来,你又向她表达你的爱意,你给她做饭。
做饭是亚洲文化很重要的一部分,也许在全世界都很重要。你给她做她爱吃的韩餐,这一方面让她恢复了享用韩国食物的合法性——她刚来到白人世界的时候,是羞于表达自己对泡菜的渴望的。另一方面,你通过为她做饭,向她表明,你不会走上她走上的那条路,她努力不让你走上那条服务别人的职业道路。
你在书里写到了食物中的政治和社会等级压迫,但写得更多的是食物带来的爱和希望。能不能请您给我们讲讲,您是怎么想到用食物来作为贯穿这本书最主要的线索的?
格蕾丝·赵:这本书的起源之一是,我母亲突然去世后,所有关于她的记忆都回到了我脑海中,它们都来自我儿时的“第一位母亲”。我注意到,在每段记忆中,场景里都有食物。她在做饭,她在喂别人,她在觅食……我意识到,我们的生活有很多都是围绕着食物展开的。当她变成了我们所说的精神分裂症患者之后,我差点就忘了这些。过了一段时间,我就忘了那位母亲。也是通过我对这段黑暗历史的研究,我想把她找回来。
我意识到要做到这一点,方法就是表现她与食物的关系,她是如何通过食物来维系家庭的。但同时,食物对她来说,不仅仅是为了生存或养育,这对她来说是一种货币形式,我能从这些记忆中看到这一点。在这个她没有很多资源的世界里,食物是非常重要的资源,尤其是她在食物方面的技能,让她在这个社区里交到了朋友——在这个社区里,大部分人都把她看作外人。
但我也意识到,这也是衡量她心理健康的一个标准,因为一旦她对食物的兴趣下降,她的心理健康也开始恶化。她教我做韩国菜的时候、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有些东西开始治愈。这不仅是对她的治愈,也是对我的治愈。因为这是她第一次能够以一种不会让她陷入过去创伤的方式谈论过去,而是在一个“爱的空间”谈论过去。她用这种方式教我做的韩国菜,不是普通的韩国菜,而是我外祖母以前为她做的菜。在我妈妈教我以前,我自己也从来没有吃到过这些菜。她给我展示了我的家族历史,如同赠给我一份礼物,而这是我成年后一直在追寻的。
我要说一下,这并不是一个有意识的决定。只是在我悲伤的时候,当我看到了我妈妈的幻象的时刻,(用这种方法来写作的)想法就自动出现了。
海马星球:我对(食物)这种治愈的力量和鼓舞人心的力量很有共鸣,鉴于我们都来自亚洲国家。最后,就像你引用的贝尔·胡克斯的《选择将边缘作为激进开放性的空间》,我发现有三个关键词,“激进”“开放”和“边缘”,尤其触动我。因为作为一名女性主义者,我有和她完全相同的经历。你引用的那本书中说:“我们的生活,取决于我们构想替代生活的能力,这类方案往往是临时构想出来的……边缘性也是激进可能性的发生之地,是一个抵抗的空间。”
我选择了从边缘去寻找女性未来的新的可能,有时也被人们视为一个激进的人,虽然我所做的尝试极为温和。我觉得,或许这是因为驱动“激进者”的爱往往是热烈的,而她们对未来所持的希望也更为坚定,这将我们与那些迟疑、不确定的探索者区别开来。您是什么时候找到自己抵抗的空间的?在什么年纪?您会如何描述您今天的使命呢?
格蕾丝·赵:我想第一次可能是在大学,当我有机会离开我长大的小镇,认识了一群朋友的时候,他们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格格不入者。但我当时并没有概念工具来理解“边缘地带作为激进空间”。
直到读研究生时,我才真正接触到贝尔·胡克斯的思想,还有她的指导。她是我在纽约生活的头三年的导师,她真的改变了我对自己在世界中位置的看法。我可以从可能性的角度来看待被边缘化的经历,充满激情地拒绝遵从具有排斥性或在心理上十分暴力的规范。我认为,规范性可以同时拥有这两种性质。我开始重新认识我的边缘地位,这不只是别人将我放置的位置,而是我主动选择生活和工作的地方。有趣的是,你选了三个词,但没有提到“选择”这个词,对我来说,“选择”这个词很重要。我是选择边缘位置的。
海马星球:我不知道……我没有“选择”,我觉得我是被挤到边缘的。
格蕾丝·赵:最初肯定是这样的,但后来我发现,边缘依然有希望,如果你能重新创造空间的话。至于我的使命,我的使命一直是,给那些我们不愿看见的东西照一束光。我们不愿看见,只是因为它们太丑陋或者要面对它们太痛苦,但这是一个社会必须做的事情,这样我们才不会继续复制痛苦和丑陋。这就是我写作和教学的动力。
海马星球×格蕾丝·赵访谈视频截图
如今,我作为一个母亲,我经常会思考我的孩子们所继承的这个世界,以及我希望他们如何在这个世界上立足,我不会像我的家人那样对我的孩子隐瞒事情,我希望他们明白,我们可以带着同情去看待那些丑陋的事情,即使我们需要从中吸取教训。但我们还必须培养一种发现美的能力,我们可以利用这些技能,让世界变得更美好。
海马星球:是的,你这样说我很感动。我被你描述自己使命的方式触动。我相信这种始于勇气的力量。或者说,你必须有勇气去研究它,然后,还需要爱、发现美的眼睛、去理解的能力。你有没有你有什么榜样可以与我们的听众分享。
格蕾丝·赵:我们在访谈中谈到过的人,我的妈妈、我的老师贝尔·胡克斯和帕特里夏·克拉夫,她们都在某种程度上教会了我很多。我想就勇气这一点说一说,我从不认为自己有勇气。
海马星球:你很勇敢!
格蕾丝·赵:我知道很多人都会这么认为,但我觉得很多时候,我只是需要去做那些事。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痛苦和丑陋,因为他们离得太近了。因为我是我母亲的女儿,我和她的经历隔了一代人,我所处的位置让我能够去审视那些事,而不至于离得太近。这些历史创伤和暴行几乎就是一个心理黑洞,如果你离它太近,你就会被吸进去。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来说,我认为在思考暴行如何浮出水面这个问题时,我们应该看到:真实的故事永远不会在事后马上浮出水面,也许需要一代人、两代人、三代人才能回过头去看……
","description":"【编者按】: 格蕾丝·赵(Grace M.Cho)现为纽约市立大学史坦顿岛学院社会学及人类学副教授,著作《韩国大离散中萦绕不去的幽灵:耻辱、秘密及被遗忘的战争》曾获美国社会协会2010年度图书奖。虽然主题与前著联系密切,但《她是幸存者》不是一部严格意义的学术作品,而是她为猝然早逝的母亲君子举办的 “文学葬礼”,也是她为自己举行的“驱魔仪式”。\\n\\n君子出生在1941年,当时朝鲜半岛正处在日本殖民之下。格蕾丝·赵出生在1971年,5岁时,她和母亲、哥哥一道前往父亲的家乡美国华盛顿州奇黑利斯市生活。格蕾丝·赵童年记忆中的母亲是一位魅力超群、积极融入社区的派对女主人…","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9167432","author":"对谈/格蕾丝·赵,海马星球 翻译整理/刘艳君","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10-31T05:55:46.595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764/450.jpeg","type":"photo","width":1035,"height":582,"blurhash":"LZG+Kvax01%M9Zof%MkCkWt7ocM{"},{"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762/760.jpeg","type":"photo","width":512,"height":827,"blurhash":"LUJjf6rF~WDjEKn7%2Rj#Fw}sD%2"},{"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762/772.jpeg","type":"photo","width":413,"height":600,"blurhash":"LOGlL@%MD%of00M{-;ofD%ayt7of"},{"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762/786.jpeg","type":"photo","width":1080,"height":822,"blurhash":"LYFFpLoe01xtNGoyxukCIokC%2Rj"},{"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763/29.jpeg","type":"photo","width":720,"height":1080,"blurhash":"L6ETuID%Y5RP}EI;V@WBrrWAozoL"},{"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762/817.jpeg","type":"photo","width":950,"height":797,"blurhash":"L8J%XwCm*HzUHqROTJ^+Lf={+b5Q"}],"categories":["《她是幸存者》","韩国离散","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9167432_20241031135697700987-8fc4-4763-bfa7-aeea81d885bb.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改造还是重建,我们有更好的“故事”吗?一篇奥林匹克当代反思录","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9026631","content":"几个月前的2024年巴黎奥运会在国内一度形成矛盾的关注度螺旋:缺乏预热再加上大数据信息茧房,一些人一直到开幕才知道四年一度的夏季奥运会又开始了;然而和不少鼓吹“国人已对奥运会祛魅”的观点不同,开幕以后的巴黎奥运立刻成为全民焦点,热度在无声无息中陡然爆发——一个有趣的事实是,不少同期播出的综艺节目、影视作品在规划之前几乎完全没有考虑到奥运会的影响,以至于在奥运热潮之中陷入尴尬。这些经验丰富的娱乐策划们的“翻车”,与其说是他们低估了奥运会的影响力,不如说是他们也陷入了潜移默化的信息茧房。历经一百二十八年的现代奥运会,随着2008年北京奥运的远去、“中国奥运叙事”的模糊,确实走向了新的历史阶段,但说到底,只要奥运到来,它依然是那个代表着人类天下大同的理想主义盛事。
当地时间2024年7月19日,法国,巴黎大皇宫前装饰奥运元素。
其实从2012年伦敦奥运开始,如果说“对奥运祛魅”是建立在既定框架之下的优绩叙事的话,这次巴黎奥运的舆论风向,已然有打破框架之势。奥运会在国内的关注度依然火爆,但颠覆性的反思性已经生根;曾经将奥运会推向国家叙事高度、“百年奥运梦想”的我们,也问出了“奥运会究竟何为”——不过,从现代奥林匹克事业的百年历史来看,类似的意识形态争论并不新鲜;这个从古希腊流传下来,堪称人类历史上最具备理想主义特质的意识形态“神话”和“崇高客体”,其实本就历经千锤百炼,从无数的质疑、颠覆与重建中历久弥新。
奥运会从来都是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
“现代奥林匹克之父”皮埃尔·德·顾拜旦当然是一位崇高的理想主义者。作为一名教育工作者,他深受英国教育家汤姆士·阿诺特对体育运动高度推崇的影响,吸收英国教育系统对课外体育运动的实践经验,试图在法国大力推行体育教育。然而,顾拜旦的思想绝非无根之木,诸多研究表明之所以顾拜旦等人将眼光投向体育,与1870年普法战争法国的惨败密切相关:顾拜旦和当时法国的诸多教育界人士都认为,正是法国缺乏体育教育的现状导致了法国青年体魄不足和集体主义精神的缺失,而推广体育运动、改革教育系统、提升民众体质,最终也正指向一个非常传统的宏大叙事目的:振兴法国,“体育强国”。
伟大的理想主义者如顾拜旦与空想主义者的区别在于:他知晓要达成任何明确的功利主义目标,都需要“上价值”,赋予其独特的叙事性和崇高的精神价值。此时,刚刚被考古发掘的古希腊奥林匹亚遗址进入了他的视野,在他看来,“德国人发掘了奥林匹亚的遗址,可是法兰西为什么不能着手恢复她古代光荣的历史呢?”于是,体育强国的理想借助古希腊奥林匹克赛会的历史“借壳还魂”,实现了现代意义上的“文艺复兴”,1892年,顾拜旦正式在演讲中提出复兴奥林匹克运动,为“体育强国”的功利主义披上了国际友谊、世界和平、公平公正、自强不息的精神外衣。
我的青少年时期正好贯穿了中国申办、筹办、举办2008年奥运的全过程,我深深记得顾拜旦在1912年发表的《体育颂》进入了当时的语文课本,在这首被中文翻译无限润色到华美的散文诗中,我们得以窥见“奥林匹克精神”最初也是最本质的审美意蕴:
“啊,体育,天神的欢娱,生命的动力! 你猝然降临在灰蒙蒙的林间空地,受难者激动不已,你像是容光焕发的使者,向暮年人微笑致意。你像高山之巅出现的晨曦,照亮了昏暗的大地。
啊,体育,你就是美丽! ……啊,体育,你就是正义! ……啊,体育,你就是勇气! ……啊,体育,你就是荣誉! ……啊,体育,你就是乐趣! ……啊,体育,你就是培育人类的沃地!……啊,体育,你就是进步!……
啊,体育,你就是和平! 你在各民族间建立愉快的联系。你在有节制、有组织、有技艺的体力较量中产生,使全世界的青年学会相互尊重和学习,使不同民族特质成为高尚而公平竞赛的动力。”
我相信,顾拜旦和最初的奥林匹克创始者们,真的是被古希腊奥林匹克赛会深厚的审美意蕴所触动,伴随着潜藏在精神内核中的对古希腊文明无限的推崇和服膺,从利用“叙事”的实用主义转向真正信仰意义上的理想主义,从而不追求私人利益,全力推动了这项极具现代性特征的人类团结壮举:将局限于本国的体育强国理想,扩张为全人类共同的对身体之美、公平正义与和平友谊的追求,并将其理解“人性”向“神性”靠近的自我超越——哪怕现在,也很难再找到如奥林匹克精神这般优雅、高贵、普世并动人的“类宗教”叙事了。
然而,当我们真正翻阅现代奥林匹克运动会的历史,则会看到一幅理想主义与现实政治、经济、意识形态考量搏斗共生的现代性画卷:若不是希腊国王乔治一世对纪念希腊反抗土耳其的独立起义75周年,建立希腊现代民族认同的实际需要,1896年的首届现代奥运不可能有如此宏大的场面与预算,而失去了这一明确政治目的的奥运会,在1900年的巴黎和1904年的圣路易斯,都沦为另一项意识形态运作——代表工业革命时期国家工业实力展示的世博会的附庸。接着,英国国王爱德华七世“慧眼识珠”,看到了奥运会对国家形象塑造的积极价值,将1908年伦敦奥运会转化为展示英国国家实力的“秀场”,而正是伦敦做出的示范,才真正让现代奥运会摆脱了无所依凭的漂泊局面,真正扎下根基找到了自己的生存之道:成为新兴国家展示自我,融入国际社会观瞻的“国际派对”:接着,瑞典、比利时等国家都凭借奥运会的举办展示了其超出领土大小的国际影响力,而1932年洛杉矶奥运会、1936年柏林奥运会,更成为了二战前两大对立意识形态之间最纯粹的角斗场。
以二战反法西斯史观角度,由希特勒和纳粹主导的1936年的柏林奥运会自然是奥运会历史上的重大污点,邪恶的政治意图无孔不入的侵入,令顾拜旦所期待的普世理想蒙羞;但从纯粹形式角度上来说,柏林奥运会的诸多形式创新,正是18、19世纪主导了古希腊精神复兴的德意志古典美学的集中展现:火炬传递仪式的发明、对古希腊人体雕塑的“健美”价值和神性的极度推崇,开幕式集体操表演,对国家实力、人类自我超越的“超人”精神与世界和平的高度强调,商业化与电视转播,未来都在一种心照不宣的尴尬中,成为了历届奥运会的固定节目与传统。
二战之后的奥林匹克运动会分为两个阶段:首先是二战影响之下世界各国的“复兴”或新兴的纯粹展示阶段,1948年伦敦奥运会承载着世界百废待兴、弥合二战创伤的崇高价值,1960年的罗马、1964年的东京、1972年的慕尼黑代表着反法西斯斗争在精神领域的彻底胜利和前轴心国国家的“新生”,而1952年的赫尔辛基、1958年的墨尔本、1968年的墨西哥城、1976年的蒙特利尔则代表着新兴国际力量的崛起。
而以1980年深受意识形态斗争冲击的莫斯科奥运会为转折点,再加上“国家意识形态广告”这一需求所带来的高额成本的难以为继(1976年蒙特利尔奥运会直接造成蒙特利尔城市破产),1984年洛杉矶奥运开始,奥运会试图以加强商业化、加强体育运动本身吸引力的方式,突破原有的意识形态藩篱,也真正开始了去意识形态化,主办国自我宣传的意味开始被抑制。此后不久,顾拜旦期望中纯粹的国际性友谊和平盛会,也在冷战结束,“历史终结”的大背景下,伴随商业化的护航似乎缓步开始实现。
当然,1984年后的现代奥运会也有不少极具国家意志表现和意识形态需求的例子,比如2004年庆祝奥运百年的雅典奥运、2016年展现拉丁美洲崛起的里约奥运,但明显可以看到奥运会的意识形态元素被有意地降低了,主办国主办奥运的诉求也更多地转向了商业盈利和城市开发。不少国内媒体对2012年伦敦、2020年东京和2024年巴黎奥运的主办方的非议往往建立在认知错位上:最近几届奥运会主办方的承办动机已然出现显著的转变,即从单纯的国家意志表述,转向了申办城市自身规划发展和产业转型的需求,伦敦、东京、巴黎如此,未来的2028年洛杉矶、2032年布里斯班都是如此,从“举国之力”转向“一城事务”,众多的招待不周、规格降低也是情有可原,当奥运会不再是不惜工本的“Party”而是“生意”,很多固有的逻辑和思维都要被打破了。
体育作为本质:被遗弃的、重新寻回的,饮鸩止渴的
伴随着现代奥运有意或无意地从意识形态秀场“Party”到非意识形态化商业活动的转型,长年深陷腐败浪费风波的国际奥委会,也意识到过往不计代价的高成本形式难以为继,开始广泛地推动奥运会的“瘦身”与转型。从节流角度,奥委会开始逐步降低办赛的硬件标准,力图降低主办城市的投入,去除纯粹形式化的繁文缛节,拿掉臃肿的项目缩减赛程;从开源角度,则进一步增加赞助和商业化程度,与高度商业化的体育项目重新加强合作,如网球项目含金量的提升,橄榄球、足球等项目进一步商业化的酝酿;引入当代青年人更加喜爱的项目与内容,如本届巴黎奥运颇受关注的霹雳舞项目,明年在沙特举办的电竞奥运会,已经举办多届的青年奥运会等等。这些改革举措的效果成败还要长远的时间刻度来评判,但概括说来,奥委会的举措本质上是将一度在悠久的现代奥林匹克历史上被推至边缘的“体育”本身,重新纳入到奥运会的主流叙事上:其实,原来的奥运会中,体育其实根本不重要——这种荒谬的现状,也许到了改变的时候了。
“奥林匹克之父”顾拜旦。
关于“体育”这一奥运会的“本体性”,恰巧存在不断变化发展的辩证矛盾,处于意识形态、商业化与前现代的“业余精神”的长期纠缠之中。说来诡异,一如我们熟悉的经典口号“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内,“体育”这一本质在奥运叙事之中反而是被遗弃的非主流。顾拜旦最早推动现代奥林匹克运动,正是源自“体育强国”的需求,才会在《体育颂》中赋予体育以神性、美学、公正与和平等一系列意识形态价值,但是一直到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之前,奥运会都不以纯粹的“体育竞赛”自居。一方面这是前文提到的各个主办国的国家意志,也与顾拜旦有些自我矛盾的“业余”精神相关。1894年顾拜旦参与起草的第一版《奥林匹克章程》,明确规定奥运会的参赛者必须是“业余运动员”,不允许职业运动员参赛。“业余精神”,实际上是二次工业革命所带来的现代化进程中必然出现的,传统贵族社会和手工业社会精神残余的一曲挽歌:顾拜旦写道,“奥运会最重要的不是胜利,而是参与;正如在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不是成功,而是奋斗;但最本质的事情并不是征服,而是奋力拼搏”,为了金钱奋斗的职业运动员天生地失去了高贵的“无目的的合目的性”,自然是对理想的奥林匹克精神的玷污。
因此,奥运会与高度商业化的足球、橄榄球、网球、拳击、篮球、赛车等项目一直不和,无法代表这些项目的最高水平。之前不允许职业运动员参赛,逼迫这些项目自行组织职业最高水平的国际赛事(如无法与奥委会谈妥的国际足联在1930年创办了足球世界杯),而等到1984年后为了商业利益放弃业余原则后,那些项目的高水平职业运动员也不再看得上奥运会了——这一现状,又是否与“更高、更快、更强”的人类自我超越精神相矛盾呢?认为只有抱有纯粹的无功利目的,才能超越自我触摸人类极限的观点,是不是太过理想,不接地气了一些呢?也许,除了历史上无数政治人物对奥运会的政治操弄,顾拜旦等现代奥运创始人前现代性质的“业余”理想,也更是从本质上把体育竞技自带的自强不息精神剥离出奥运会主流叙事的根源。
那么,显然如今的奥林匹克运动走在一条“拨乱反正”的路子上:眼光开始实际起来的国际奥委会不再视商业化和职业体育为“洪水猛兽”,而是试图将奥运会也转型为如世界杯、英超、电子竞技、北美体育联盟、网球大满贯、F1赛车这样的高度商业化的职业体育竞赛——将奥运会“回归体育”;当然,这也不是什么崇高的理想主义,而只是觉得相较于过往纯粹消耗成本的意识形态秀场,把奥运会变成纯粹的体育竞赛更能赚钱而已。令人遗憾但又无法改变的现实,是人类还处于必须依靠商业运作和市场才能够推动自我超越的时期,那么奥运会如果真的要实现“更高、更快、更强、更团结”,就必须从过去对政治意识形态的崇拜,转向对商业意识形态的服膺。这当然是“违背祖宗的决定”,但也许又是如今必然的大势所趋。
可是,完全拥抱商业化的职业体育方向,就真的能拯救如今的奥运会吗?抛却奥运会的意识形态神圣外衣,客观地看待奥运会的竞赛项目,一个冷酷但客观的事实是:大多数奥运项目本身缺乏娱乐性、观赏性和普及度,它们之所以能够生存至今,还正是因为长年来奥运会“非体育”路线的保护;如果这层保护不在了,很多奥运项目将立刻面临灭亡的绝境。顾拜旦本人精心设计、被他认为体现了20世纪的现代人类“全能”价值的现代五项已经宣布被踢出2028年洛杉矶奥运,要是连顾拜旦亲自设立的传统都可以不要,那些号称代表古希腊传统、但却缺乏商业价值的项目(比如古典式摔跤、举重、铁饼等)又还能存在多久呢?进一步说,奥林匹克运动最早全部的初衷恐怕都不是“商业”的,那未来的奥运会还会是我们熟悉的奥运会吗?
说到底,一个完全拥抱商业化职业体育的奥运会,一个将“体育”以商业化形式纳为本质的奥运会,恰恰不是回归本质,相反是剥离本质;相当反直觉反常识的事实是,现代奥运能历经百年风雨发展到现在,“体育”在其中起到的作用恐怕是最后一位的,奥林匹克长久延续的魅力,确实不在于体育竞技本身;对奥运会“回归体育本质”的呼吁和举措,也许最终都将被证明是一种商业性质的饮鸩止渴。
推倒重建?我们有更好的“故事”吗?
我们还没有从观众的角度来看待奥运会的吸引力,可能是说起来有些过于“扫兴”了:历届奥运会掀起的全民关注热度,是因为我们喜爱这些体育项目本身吗?当然不是,是因为我们的奥运健儿能够夺得奖牌,很多项目恐怕全国观众四年才会看一次直播,而哪怕是“国球”乒乓球,在商业运作上也举步维艰。推而广之,其他国家的观众更热爱体育吗?显然也不是,他们也只看他们能够拿到成绩的项目——本届奥运快要结束时,因为美国直播商NBC没怎么播过中国夺金的项目,不少美国观众在社交网络发表了显然有些无知自大的疑惑:“中国哪来那么多金牌?我们从来没有看到中国夺冠的比赛”,而巴黎奥运的最后几天,全世界的眼光也都集中在了中美的奖牌榜之争上,此时,那些拳击、自行车、女篮、摔跤比赛得到关注也并非项目本身的魅力,他们只是中美金牌数竞相上升的宏大叙事的工具罢了。
当地时间2024年2月8日,巴黎2024年奥运会金、银、铜牌,奖牌上的一块六边形铁片取自埃菲尔铁塔。
中美观众皆然,全世界观众都一样,大家都是在奥运会没办的时候大谈“全民体育”,谈论“金牌不重要,参与才重要”,而奥运会一开始,立刻化身金牌战略大师,对每个项目的成绩锱铢必较。打开奥运奖牌榜,一个显著的事实是,这份奖牌榜为何除了印度(这实在是一个谜团),与GDP榜单、综合国力榜单基本一致?说到底,哪怕除开主办国的国家意志与意识形态表达,光谈奥运会上这些显然商业价值并不大的体育竞技本身,也是一场没有硝烟的赤裸裸的国家实力竞争。真到了奥运赛场,成绩的好坏其实并不取决于全民体育、全民健身的成果,也不取决于国内体育项目的商业化、职业化程度,而恰巧体现的就是综合国力对这些非商业化项目的支持能力——将航天风洞技术引入训练中国游泳队与美国、澳大利亚等队的“科技”竞争,已然将这一切放在了明面之上:奥运会的真正魅力绝不只是主办国竭尽全力展示出来的完美自我,也不只是体育竞技本身的魅力,而是四年一次的全球参与的综合国力大斗争:每个人嘴上都不说,但到了金牌数咬得紧紧的时候,大家都老实了。
行文至此,可以回到文章最初提到的一种如今在舆论场上的主流意见:奥运会所代表的是西方人视角之下的国际秩序吗?是。奥运会是西方人掌控之下的意识形态宣传吗?是。中国已经走过了过往“融入”这一秩序的时代,现在是我们创造更加公平、正义、互利的秩序的时候了吗?也是的。但这意味着我们可以轻易地用其他的形式来取代奥运会吗?不少意见提出的“国际友谊和平运动会”历史上也不是没有先例,抗美援朝战场上经典的“战俘奥运会”也是光辉的先例,但我们真的有比古希腊奥林匹克赛会,顾拜旦的《体育颂》,现代奥林匹克精神更好更美丽动人的“故事”,去取代奥运会吗?无论奥运会如何“瘦身”和转型,试图去意识形态化转向纯粹的体育竞技和娱乐,也无法掩盖其本质上的“和平年代的国际战争”性质,无法掩盖其导向人类团结与和平的本质向往,历经一百二十八年的奥林匹克运动,几乎是人类以最崇高的审美力量将人性本质的幽暗,化为和平、友谊与自我超越的最佳范本——我们真的有更好的“故事”去取代它吗?
真正让奥运会历久不衰的并非物质的力量,并非永恒不变的政治强力,而是生生不息、永恒萌动的美学吸引力所带来的精神与情绪价值,是开幕式上各个国家汇聚在一起天下大同的和平幻象,是各民族历史、文化、艺术荟萃的美学冲击,是人类节庆与战争这两大灵魂本质的现代呈现形式,是顾拜旦《体育颂》里从“天神的欢娱”导向“人类的美丽”,最终通往“世界的和平”的永恒超越。无关政治,无关物质,甚至也无关体育,只要奥林匹克的美学吸引力不死,那么奥运会就不会死;对于我们来说,要么拿出更好的“故事”,要么让奥林匹克精神真正脱离西方中心主义,真正成为全人类自由发展、团结向上的昂扬旗帜。
我想,其实这两者说的是同一件事。
","description":"几个月前的2024年巴黎奥运会在国内一度形成矛盾的关注度螺旋:缺乏预热再加上大数据信息茧房,一些人一直到开幕才知道四年一度的夏季奥运会又开始了;然而和不少鼓吹“国人已对奥运会祛魅”的观点不同,开幕以后的巴黎奥运立刻成为全民焦点,热度在无声无息中陡然爆发——一个有趣的事实是,不少同期播出的综艺节目、影视作品在规划之前几乎完全没有考虑到奥运会的影响,以至于在奥运热潮之中陷入尴尬。这些经验丰富的娱乐策划们的“翻车”,与其说是他们低估了奥运会的影响力,不如说是他们也陷入了潜移默化的信息茧房。历经一百二十八年的现代奥运会,随着2008年北京奥运的远去…","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9026631","author":"文/孔德罡","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10-30T05:49:55.498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6/46/994.jpg","type":"photo","width":1035,"height":582,"blurhash":"LOFiZIoIRjt6~qs:afV@JYazogRi"},{"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6/47/94.jpg","type":"photo","width":2048,"height":1365,"blurhash":"LRE{*7a#V?t7_4oMjYfkEna#oLj["},{"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6/52/440.jpg","type":"photo","width":773,"height":1024,"blurhash":"LvLqe9-;~qxu_3WBRjWB%MRjRjay"},{"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6/54/80.jpg","type":"photo","width":1024,"height":683,"blurhash":"L68NCI684nVWH@tQt7NH0JMd?I?c"}],"categories":["奥林匹克","巴黎奥运会","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9026631_202410301350e3451f12-686b-4913-b3de-737b9b7ac722.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专访|陆晔:每个人都不断发声,让自己在动态过程中加入算法和公共生活","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9168535","content":"【编者按】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发布的第54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截至今年6月,我国短视频的用户规模达10亿9967万人。换言之,短视频已经成为了媒介主流,几乎没有人能够将自身隔绝于短视频的大潮之外,短视频正在深刻重塑着我们的社会生活。
在此热潮下,今年IDF西湖国际纪录片大会特别单元“于我之上”,展映了十部时长在十分钟内、以“我”为视角的微纪录片,尤其引人关注。这些微纪录片都由普通人拍摄,最初发布在小红书平台上。
作为观影嘉宾,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陆晔特别欣赏这种新鲜的、轻盈的表达方式,她觉得当下的年轻人不需要用一个整体性的“我”来应对一个整体性的世界,他们把“我”切成小块,把不同的“我”放进不同的小块世界进行交互和交流。这种倾向与她近年来提倡的“情感和审美的生产”十分契合。
在分享观影体验之余,澎湃新闻·思想市场进而与陆晔教授探讨了情感公共领域、媒介和人的关系、算法等问题。我们将她的思考整理成文,以飨读者。
陆晔教授
澎湃新闻:这次“于我之上”展映的短片给您留下哪些印象?和传统纪录片又有哪些不同?
陆晔:首先我们需要确认,纪录片从来没有一个本质化的概念。在社交媒体出现前,我们看到的纪录片也有不同的风格、视角和表达方式。我觉得,这次纪录片大会上展映出来的短片,最大的特点就是几乎都是个人化的叙事。
传统纪录片以及摄影里一直都有私人的影像记录,但从没有一个时代像今天这样,这么多人在社交媒体上用影像的方式,以“我”的第一视角来讲故事。
我们可能会问,这种讲述重要吗?我觉得人类就是一种讲故事的动物。从洞穴时代开始,人类文明就靠讲故事来传承。起初是岩画;有口语的时候有了火塘边奶奶给孙子讲故事;后来有了印刷术,故事的内容第一次可以跟人的肉身分离、被书本记录,知识由此流传下来。而摄影和活动影像在诞生初期其实就是私人记录,卢米埃尔兄弟(编者注:电影放映机的发明者)的视角就很个人——我看到工厂大门,然后根据看到的内容设计一些小故事。
当技术手段变得昂贵、表达渠道非常有限的时候,创作者可能就不满足于个人视角,他想表达更多。这使得在媒体行业,包括新闻、纪录片等创作中,客观视角变成了一种较为通行的标准。大家觉得不能只讲自己,要为某个群体代言,要放大我的社会价值,或者要做某个事件更客观公正的见证者。当然,还有新闻机构本身的社会角色和专业化训练所带来的一系列对于主观性的认识。
在新闻行业里,从来都不是我们认为人能够客观,我们才要客观,而是我们深切地意识到,大众媒体的内容是会被操纵的、人的主观性是不可避免的,我们才需要用一种知之不可为而为之的努力,树立一种明明达不到、只能有限接近的目标,并且通过一套专业化、流程化的操作手法,包括措词、平衡原则、消息来源的交叉验证等等,来为我们在大众媒体平台上所呈现的故事的事实性信息负责。
这套流程是经验主义的,它成立的前提是社会现象是可认知的。所以我们没有办法用现象学的东西来要求新闻媒体,因为它做不到。这种方式的好处在于,如果全世界的媒体都用它来工作,那么只要有媒体公信力背书,普通公众大体上就可以相信媒体提供的信息在可验证的事实性的信息层面上是准确的。
但人类天性里不仅追求事实性信息的准确性,也追求情感的分享、共情、理解等等。在今天互联网时代,包括我们看到的这十部作品,如果在普遍意义上跟过去相比,大约有这么三个不同:
第一,所有作品都是个人视角,没有试图站在传统媒体的客观立场上陈述故事,也不打算寻求平衡或者公正,而是在讲“我”的感受、“我”所看到的这一切。但你不能说它是假的,因为它有很多事实性的信息也是可验证的,只是视角相对更个人、更主观。
第二,从审美来说,我称它们为“自拍审美”,国外的学者会称之为“Instagram审美”。它的特点是碎片化、色彩饱和度高、使用的滤镜和许多影像不是要表达事实性信息,而是要表达情感。
这种审美最典型的代表是那部拿了奥斯卡最佳影片、但很多严肃的文化学者不喜欢的《瞬息全宇宙》,我更喜欢台湾的译名《妈的多重宇宙》。国内有学者写文章说它是一部元宇宙电影,但我看过对编剧、导演丹尼尔·施纳特的采访,他认为它不是一部元宇宙电影,而是一部多重宇宙电影。过去也有讲平行宇宙的故事,但在那些故事中主角在平行宇宙里还是他自己。最典型的就是《星际穿越》,我在另一个维度里头还是我,还得回来救我闺女。但《瞬息全宇宙》不是,它是碎片化的故事。杨紫琼饰演的主人公有无数个分身,这无数个分身在每一个宇宙里面都有不同的人生,都在面对各自的存在主义困境。喜欢古典叙事的人看到剧情里出现母女俩化身两块石头对话然后滚到山脚下,觉得这个电影就应该结束了,但电影没有,它换了一个宇宙又继续了。这特别像我们日常使用社交媒体的体验。
《瞬息全宇宙》海报
戈夫曼的拟剧理论认为,我们总是在表演。但是我们过去表演的场合非常有限,只有工作场景、家庭场景,而且观众总是那几个人,我们的表演没有太多差异性。通过使用社交媒体,表演的场景变得更多,每个人都可以隐匿自己的某些东西,所以我们在互联网上有无数个分身。分身对本体的“我”有没有影响?当然有影响。所有这些碎片化的“我”面对的问题、解决问题的方式以及带来的感悟,最终都成为“我”的一部分。
所以我觉得这类影像它的第三个差异性就是,其实年轻人在这上面的表达也只是他的分身之一。过去的影像工作者总是全身心投入到一个记录里去,媒体工作者也是如此,在所有的采访里都投入了同样的个人价值观。但我觉得今天年轻人的作品特别可爱的地方在于,它们都比较轻盈,没有过去那种要通过一个影片去解决存在主义问题的,或者说一定要有一个意义。因为所有的意义——对人生的追问、对自我身份认同的追问——都变得分散化了,在不同场景里由不同分身来完成,没有必要在一个小短片里把所有的个人情感、思想和困惑全放进去。
他们不像上一代人总要表达宏大的命题——其实不是上一代人喜欢追求宏大的命题,是因为他们只有一个作品、一次机会来表达自我。当下的年轻人可能有好多个小号,他们不需要用一个整体性的“我”来应对一个整体性的世界,他们把“我”切成小块,把不同的“我”放进不同的小块世界进行交互和交流,最终小块的“我”回到“我”。
有几部片子我特别喜欢。比如《可是妈妈》,我发现年轻人学了点心理学以后,都觉得原生家庭的问题很大,但在我看来没有完美的原生家庭,因为时代在变,不管是前进还是退步,父母永远和孩子在不一样的时代里成长起来。父母只能用自己时代的经验来养育儿童,而儿童成长的时代需要什么,父母不一定了解。所以我觉得追究原生家庭的问题比较没劲,因为原生家庭多多少少都会有问题。
但这部片子的可贵在于,它试图从内部去理解两个东西:一是,妈妈和女儿身为女性的共同的处境;二是,即便在家庭关系里头,她们也承载了社会的角色。我觉得女儿不是要去寻求和解与原谅,她是希望更专注地看到曾经的那些温暖的时刻,这特别动人。
我喜欢的另外两部小片都是外婆的故事。一个是《魔法阿嬷的故事》,它不是在讲文化传承,而是讲一个非常当下的问题:孩子们很早就离开家在外地上学,对自己的文化也不太了解。但家里如果有老人,他们多多少少会跟传统的文化发生交集。作者处理得很巧妙,很亲切、温暖、舒适,大家都知道代际之间一定会有struggle,但他没去强化那一面,而是用一种比较诙谐的方式来表现,我觉得这个特别好。
另外那部《姥姥与狗》也很好,姥姥本来都不能走路了,看到和自己分别一年的狗,姥姥似乎又好了起来。宠物像是家人之间的纽带,一个黏合剂,也是很温暖的一个故事。它提醒我们,老龄化社会就在我们身边,每一个家庭都会有这样的问题,那么作为孙子辈的人,你怎么来处理。
“于我之上”单元的十部微纪录片
澎湃新闻:您最近经常提到的一个概念是“情感公共领域”。什么是情感公共领域?它与过去我们对公共性的理解有何不同?
陆晔:传统上我们认为公众的情感是个人化、主观化的,和行动相比,话语不太进入到公共领域的讨论。但在互联网社会里有一个具体的现象,现在有了大量的个人日常表达,这些表达不是冷静、客观、理性的,而是有着非常强烈的情感立场,也带来非常强烈的情感冲突。
当每个普通人都站出来的时候,情感就变得很大。然后我们发现,情感在今天不仅仅是一个内在的、私密性、主观的体验要素,而是一种公共性维系和发展的驱动力。比如说通过情感的连接所形成的互联网上的虚拟团结和现实中的社会团结。比如说情感的力量在公共议题中强烈的卷入和推动作用。
对整个社会学领域来说,“情感社会”这个概念的兴起,其实是源于过去情感这个观察视角的长期缺失。由于把情感看成私人的,讨论公共时不讨论情感,导致很多社会现象无法解释。而以情感为视角来观察人类社会是有意义的,因为个人在社交媒体上的情感表达很多时候已经形成了日常的公共参与。
所以我们就会看到,社交媒体形成的新力量是传统媒体没有的。或者说,传统媒体的力量被改变了。过去是靠真相来召唤,现在是靠情感实践,它和平台的开放性之间形成了一种热切的互动,因为平台的开放性本身就是一种公共性。而参与平台的个人不一定是专业的新闻工作者,不一定讲求冷静客观中立,而是带着各自强烈情感的普通人,于是平台就变成了一个情感泛滥的社交媒体的舆论场。
在这当中我们会发现,所谓“情感社会”的视角,第一,它真的对现在的社会现象有解释力。第二,平台确实带来了持续的情感互动。第三,越来越多的人对个体情感的反思性批判,也会运用到公众参与的行为分析当中去。情感在今天不再是私人的、个体的、体验式的,我觉得它是一个特别多层次的东西。
有一个很好的例子就是Vice news,它刚出来的时候口号叫做:“世界在下沉,我们在狂欢,欢迎加入我们。”它的理念是,为什么新闻必须得是客观的?我们有多个主观,你们自己去判断好了。Vice CEO说,现在年轻人在谎言当中长大,他们知道什么是bullshit,所以要给他们我们觉得是real的东西——不一定是客观的、平衡的,但是它real——这个real包含了情感。他说我们要做一个街头的时代华纳、CNN和MTV的综合体,要重新定义新闻,我们的新闻有多个主观供读者判断,年轻人能够判断。
从城市空间的角度来看,我觉得城市空间的实体现在和虚拟世界是完全交织的。每一个二维码都可以把一个空间带到一个实体。但是我们会看到这个城市的实体里面,每一个部分可能都可以视为这个城市的主体:建筑物、空间、广场,包括我们今天的场所——它在播放着一些影像,年轻人会过来看——这里都包含了公共意识。
而公众对城市空间的占有、使用、在互联网上的表达,也都是情感性的。所以公共领域就不止在交往行动上,艺术、文化、审美、情感,它并不是在政治公共领域或社会公共领域之下的小维度,它本身就是公共领域的一部分。
那么在这里面我们就会看到文化和政治的关系,审美和社会的关系,它其实指涉的是一种个体、小群体、边缘群体向社会固有规则“回嘴”(Talk back)的能力。类似你爸骂了你,你还没打算挑战他的权威,所以只顶了个嘴。
审美公共领域在公共领域的概念里头,其实可以成为一种实践性的、持续的互动,包括“挪用转译”——像建筑师们说我们建筑空间都是有规定性的,但年轻人不管那一套。
所以我们今天看到的是一个非常杂糅的社会公共文化现场。这个杂糅的社会公共文化现场包含了实体空间、个体在实体空间当中对空间的占用和消费,包含了它的网络表达,也包含了在网络上建立起来的社区和虚拟空间的一切。它不再是一个单一的力量。
这样的文化生产是包含了情感和审美的,而这种情感和审美的生产就是有公共性的,是一种线上与线下交织的、常态的公共性。所以我觉得,审美公共领域是有广泛的参与性和互动文化基础的,也就是说这种审美公共领域是人对自己应该怎么生活、应该怎么想象美好生活的传统审美理念和情感的一种反思与补充。
我们觉得它是一个与交往行动理性的公共领域争锋的地带,这至少包含几个要素:第一,它可以通过审美和情感的交流,把那些争锋的议题表达出来。比如有一年上海双年展,艺术家们评价特别不好,觉得“在地性”特别差。因为策展人是南美的,讲了好多南美的事,离我们很远,又没有多少中国艺术家参与。但我在现场看到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儿。小姐姐们都非常开心,统统在打卡拍照发社交媒体,你能说她们重新使用了那些展品和展场没有意义吗?当然有意义。
今年我去双年展的经历也特别有意思。进门安检排队的时候,前面是两个小伙子,他俩就问我,我们想去看《宇宙电影》要怎么走。我说,没有一个叫《宇宙电影》的电影,只有一个展览叫“宇宙电影”。他们说,可是我们只想看这个电影。我说里面有很多电影,但没有一部叫《宇宙电影》的。
总之聊下来发现,他们根本不知道这展览是怎么回事,只知道这是沪上的一个盛大的文化活动。他们特别年轻,看上去也不像做艺术的,也不像是知识分子,但他们就来了,票还挺贵的。再问,他俩一个在上海工作,另一个从外地过来,要安排点活动,又觉得City walk没意思。本地的小伙子也没来过双年展,就把外地朋友带来了,后来他们俩还让我帮他们拍合影。我觉得挺可爱的。
他的表达就是他们存在的方式。我觉得,这就是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可能通过审美领域、情感领域的一种交流,我们把争锋地带的那些意见、建议和我个人的品位表达出来,这本身就有意义。
“宇宙电影”展览现场
第二,它可以推动很多文化活动,在观念上推动个人和外部世界的感知,它可以有一个新的提升,一种新的共情。在今天的影片里有一个讲夫妻关系的短片我觉得挺好,他俩一起婚后旅行,在旅行当中遇到各种事情、反思两个人的关系。还有猫的故事我觉得也挺好,从小猫生病看到了自己家长照顾自己的不容易。这不仅对他个人有意义了,其次对观看者来说也有触动,那它就提供了一个共情。而共情肯定持续包含在社会公共议题和公共文化的生产之中。
第三,这样的审美实践是开放的,所以它永远会有批判性的意见和观点进来,而这种批判性的意见、观点、思维方式,也会渗透到我们日常的公共生活当中,变成越来越多的人的方法论,让我们知道怎么去以更丰富的视角看世界。而它不是建立在传统的、基于实质性信息的理性上,而是以情感和情感的推动作为最前提条件。
我会觉得,既然每个人都有这么强烈的情感,并且我们的情感会影响到公共生活中的各种决定、判断以及跟人交往的方式,那我们就必须要从情感的角度来重新看待,至少要正视这个情况。
澎湃新闻:在这个时代,人们尤其是年轻人的关注点是去中心化的,不再有电视时代塑造的较为集中的集体记忆,比如我觉得2008年北京奥运会成为我们一代人的集体记忆,而近两届奥运会就没有出现那么明显的集体记忆。您如何评述这种现象?
陆晔:一说到过去,就觉得大家通过媒体形成了集体记忆,这好像是我们的共识,但这种集体记忆不一定等同于现实。集体记忆可能是虚妄的,至少不是涵盖一件事的所有面向。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可以做自我表达,也不能非黑即白地去看“去中心化”到底是积极还是消极。我们从来没有真正凝聚过,或者说在凝聚和分化当中分化才是人类的常态,凝聚只发生在某些时刻、某些场景、某些语境、某些主题之下。
大众媒体营造了一个“天涯共此时”。你觉得你这一代人对2008年奥运会有集体记忆,那是源于电视,2008年奥运会是电视的重点内容,但这个世界永远有不看电视的人,而且当时的其他群体,比如北京的出租车司机,对奥运会的看法和你的看法就大不同……但你们不知道,因为媒体没报道过。所以大众媒体时代、电视时代提供的对公共事件的描述,不一定能够涵盖事件的全部场景,其他意见没机会在电视上表达。
过去那种同质化,和电视的、大众传媒的“一点对多点”是密切相关的。1990年代末期,媒介文化学者曼纽尔·卡斯特在他的《网络社会的崛起》里就把人类文明分成了三个星系:
第一个星系叫“古登堡星系”,对应的是印刷术,对文字阅读能力和素养要求很高,不是所有人都能被卷入。
第二个星系叫“麦克卢汉星系”,对应的是电子媒介。我们产生“集体记忆”这种错觉源于我们成长于广播和电视的时代。在只有报纸的时代不会有“天涯共此时”的感觉,因为你的妈妈、奶奶可能都不认识字,只有你跟你爸聊。电视时代每个人都看电视,不需要识字能力,所以卡斯特认为麦克卢汉的“媒介即信息”还有“地球村”这些概念的产生,都源于电子媒介一点对多点传播造成的卷入感。
卡斯特把今天的世界称作“互联网星系”,它有一些特点,比如说模糊了真实文化和虚拟文化之间的关系,他称之为“真实虚拟文化”。像初音未来这种虚拟偶像,现实中不存在,表演的时候现场是她的全息投影,旁边是交响乐团在给她伴奏,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真实和虚拟的界限模糊了之后,就带来了我们所看到的去中心化。文化的定义和解读都不再由大众媒体和精英来决定,每个人都参与到了对文化的定义和阐释里。这当然有好处也有坏处,但如果用“水能载舟也能覆舟”来描述,这事就简单化了,没有办法去评说了。
传播技术发展带来的体感就是,过去我们很笃定的那种时空的线性感被打破了。时间不是按照传统的时间流逝了,过去、现在、未来可以整合在一个系统里。空间不是按照我们切身经验的那种一个接一个地穿越,而是把它们叠加在一起,可以跳跃。
就像卡斯特说的,过去我们会觉得民族国家是特别重要的概念,但在互联网信息里,每一个节点才是重要的,这个节点可能是城市、大V或者社群。我们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相互连接的网状社会里头,这个网里每个点的声音都可能被放大。它是怎么放大的,我们现在还没有找到规律。但不能简单认为它是好是坏,它就是当今社会的底层逻辑。
意大利哲学家科西莫·亚卡托出了一本书叫《数据时代》,副标题是“可编程未来的哲学指南”。他认为今天的世界是一个可编程的世界,生存即更新,我们要不断update,在整个过程当中,我们被程序的逻辑所控制。不管是底层还是社会精英,不管是政府还是商业利益,全部在这里重新结构和重组。我们会看到,这种网状的社会不仅仅是社会结构,它也是运行的方式。目前为止我们还不知道网状社会将会怎样,但它已经是事实了,不可能再退回去。
《数据时代》书封
这其实有点像汤姆·斯坦迪奇在《从莎草纸到互联网:社交媒体2000年》里头说的,大众媒体的时代只有短短几百年,人类文明有5000年。在大众媒体之前,人类的传播是“点对点”的,但范围非常小。大众媒体时代是“一点对多点”的传播,是一种中心化的、集中的传播,我们习惯了,就说这是人类传播方式的终极形式,其实它不是。
钟摆今天又摆回来了,传播又变成人与人之间“点对点”的传播,但不是以前小范围的,而是一个更大范围的“多点对多点”的互动。斯坦蒂奇有个说法,他说历史在“转发”他自己。未来能变成什么样我们不知道,但是我们不能再固守原来的功能主义的视角,因为它对社会的解释力已经不够了。
澎湃新闻:从电视传媒时代到新媒体短视频时代,您觉得媒介与人的关系有哪些明显的变化?
陆晔:我觉得就是参与。过去人和媒介的关系是你传播我接受,我如果也想发表意见,就得给你写信。但在今天每个人都能发表意见了,个体的力量上升了,去中心化了,精英共同利益的文化价值被冲击了。
去中心化这事到底是好是坏,没办法绝对而论。它当然有好的一面,比如很多普通人在社交媒体上找到了信心。每年都能看到有普通人成为网红改变自己的人生,咱不应该为他们高兴吗?
有个贵州农村的小女孩,18岁没考上大学不得不回乡,她拍自己做农活的视频,挺可爱的,后来火了有流量了,就有广告收入,挣到钱了。我的一个博士生的博士论文就是关于直播带货的,她发现有相当多的农村妇女不需要出门打工,在家靠直播带货就挣到钱了,于是婆婆、老公对她们的态度都改变了,她们更有底气了。还有一个在工地唱歌的农民工女孩,虽然众人围观不会改变她的生活境遇,但是她更开心了,之前唱歌只有周围几个工友听,还嘲笑她,觉得她不好好干活,但在平台上她有成千上万的粉丝每天鼓励她,她觉得自己的生活不是只有这个工地。所以这些对个体肯定是有意义的。
去中心化当然也有问题。比如信息的巴尔干化和意见极化以及所谓的后真相、谣言满天飞。我觉得对普通人来说,可能最认识不到的一点就是,后真相不是这个社会的自然状态,后真相是因为有人想让你相信后真相,谣言满天飞是因为有人制造谣言,而制造的谣言背后是利益、流量。
我在课堂上跟学生讲过一个假新闻的案例:在欧洲巴尔干半岛一个叫韦莱(veles)的小镇上,所有人都在生产关于美国大选的假新闻,然后这个小镇就脱贫了。镇上所有人都干这一行,镇长也知道,你们以为他们不知道假新闻会产生祸害?他们当然知道。但有人给钱,干嘛不做呢?所以问题不在于后真相,而在于没有更多的人去理解和认识后真相是怎么回事。
“法证建筑”(Forensic Architecture)是伦敦大学金匠学院下面的一个小工作室,成员有各种各样的人,建筑师、调查记者、纪录片导演、码农。他们做独立调查,用新技术来尽可能还原事件真相。他们有一个特别鲜明的观点,就是认为后真相是一种“黑暗认识论”,是有人故意遮蔽了真相,而不是说因为有了互联网,有了去中心化,后真相就自然产生了。
他们一个有代表性的作品:德国一个小城市里有个人在网吧里被新纳粹分子枪杀了。事件发生时就有警察在网吧外面,但后来在法庭上,警察们都说,我们没听到任何的枪声,抓不到嫌疑人。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法证建筑就以法庭的弹道鉴定以及所有相关材料为基础,依靠声学、动力学知识用计算机重新模拟了那个场景,证明了声波能传到网吧外面,只要是听力能达到某个很低的水平就能听到枪声——他们用这个方式来证明那几个警察说的话不实,所以当事人的家庭又用这个材料去重新起诉了。
2018年6月1日,在加沙南部的汗尤尼斯附近的一个地点抗议时,二十岁的医护人员Rouzan al-Najjar被一名以色列狙击手射杀,法证建筑同步了可用的视频素材,绘制了每个摄像机的运动以模拟个人的位置,并建立一个可能的“弹道锥束”
我自己做过关于争议性话题的研究,选了最不讨好的话题——转基因。在调查里,我们把人分成了两种,一种是那些极化的意见,这两端肯定有他们自己的原因和他们的媒介使用习惯,谁也说服不了谁。另一种是中间派,中间派特别希望能有权威一锤定音,给这件事下个定论,他想跟随权威的价值,但是今天,权威被消解了。
发论文的时候,我本来想用的标题是“我还是想相信国家”,意思是国家得给我一个说法。但谁能代表国家,《人民日报》吗?《人民日报》发过很多稿子,但在信息池里被淹没了,没能看到。大V吗?崔永元还是卢大儒?我还跟同事吵架,我说这种时候我肯定选择站卢大儒,因为他是科学家,但同事说科学家也可能被利益集团收买。
你会发现,公众不光不理解人生的不确定性,他们更不理解科学的不确定性。科学永远不会告诉你这事的可能性是百分之百,它做不到老百姓要的一锤定音。同时大众媒体又被消解、被淹没了,那么靠谁来一锤定音?这时候各种各样的东西,比如利益集团、流量等等,就会趁虚而入。
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一个现成的完美解决方案。但我觉得越多的人认识到背后的逻辑那肯定更好,很多话题从小圈子的精英话题变成了公众话题是好事。但同时我们也看到,在这个巨大无比的信息池里头,有非常多的东西被淹没了。
我记得2019年我在媒体调研的时候,几乎每一个访谈者都会抱怨说,老百姓不要事实,只要情绪、只要跟自己价值观吻合的东西。但同时我们也看到,主流媒体机构也在试图用技术来解决技术带来的问题,比如AI换头、深度伪造等等。
《纽约时报》专门成立了视觉调查团队做核实,用的全是开源信息,像谷歌地球、卫星的远红外影像、监控等等,他们用这些原始证据重述一个新闻故事。海外也有学者提出过“公民见证”这个概念,就是每一个人都拿手机拍,虽然拍到的是碎片化信息,但可以从中整合出一个更完整、更充分的可验证事实性信息。
这不是一个双刃剑的问题,而是整个社会的底层逻辑变了,变成了人通过界面和机器发生关联,而很多过去没有的东西变成了我们文化里的核心。
今天的视觉跟过去有什么不一样?我觉得我有两个论据,一个是尼古拉斯·米尔佐夫的《如何观看世界》,他认为今天的世界是影像的世界,自拍才是当下最重要的文化,还有无人机,它其实是机器和人的新的交互,改变了过去的视角。
《如何观看世界》书封
另外一个论据是2018年芝加哥大学的图像学者W.J.T.米切尔在北京做了一个演讲,他提到了“图像学3.0”这个概念。从图像学到图像学2.0再到3.0,他认为今天的图像不是图像,而是源媒介,图像里内置了拍摄的时间信息、地理位置信息、拍摄设备的技术参数信息,这些东西让图像和实体空间发生了连接,而这种图像本身所带来的影响和后果非常复杂。
这既是《纽约时报》能做视觉调查的技术基础,即,我们如果可以找到原始影像,就能根据时间线来排列出一个故事的前因后果;也是米尔佐夫说的,今天的世界是一个视觉的世界,因为这些图像根本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模拟图像,不是光在物体上折射到我的眼球,它是0和1,是计算出来的,而计算本身就带入了编码系统。
公众是在这个前提下的参与传播的。“互联网是有记忆的”这句话不是简单的比喻,每个人确实留下了数字痕迹。这些痕迹有没有可能建构一个新的真相逻辑?有可能。只是现在技术还在发展,科学家们说技术造假的问题可能得用技术来解决,比如也许原始图像里有水印,造假的也可以叠加水印,那核实的人就要通过机器辨识出假的水印。这是一个新的话题。
澎湃新闻:现在的短视频平台上,算法和商业因素或许已经占据主导地位,它们似乎在决定着用户能看到什么。您如何看待“算法”的操控?我们还能看到“真相”吗?
陆晔:首先,我觉得你这个问题里暗含了古典主义的思维框架,就是你老觉得以前看到的是真的。我经常开玩笑说,你们文化记者没见过中国社会真正的样子,所以永远对底层有特别深切的同情。调查记者会发现,老百姓和弱势群体天天都在骗他们、在他们面前表演。我拍纪录片的时候就碰到过,拍摄对象在镜头前哭完了,然后问我,都拍下来了吗?要不要再来一遍?所以没有你说的那种本质上的真相,只有可验证的事实性信息。
现在大众特别不能忍受所谓的反转,但是仔细去看那些反转的新闻案例,几乎没有多少是真正的从黑到白或从白到黑。过去感觉不到太多反转是因为媒体报道是一揽子报道,成熟的记者根据线索采访到足够多立场的人,事实都验证过了,在此基础上写的稿。你看到这个稿,你是舒服的。但其实记者采访的过程就是一个意见争锋的过程,每一方都说话,每一方都有所隐藏,记者在其中搜集可验证的事实性信息。现在是把原来隐于幕后的过程放到前台了,这个过程人人都能看到,然后我们羸弱的心灵就受不了了。
其实它一直存在,只是之前调查记者在替你遭罪。当年那帮调查记者能给你讲出无数他们内心受伤的故事——我本来一腔同情,后来我发现你说假话了,坏人反而说了一些真话——然后他们要靠特别强大的内心去拼凑这个东西。但现在没有调查记者替你做这个事了,所有的信息都在众声喧哗当中呈现出来。
我想说的是,首先,在今天如此信息爆炸的社会场景下,我们每个人面临如此庞大的信息池,你想象一下没有算法推荐会怎么样?过去我们面对的最可怕的情况也不过就是《东方早报》36个版、《纽约时报》周末100个版,100个版不可能全看了,全家一人抽一叠,按照刻板印象,爸爸拿走体育版,妈妈拿走打折购物版,女儿拿走娱乐版。
今天的信息量已经比那100个版大多了,普通人怎么去看、去挑选这些信息?我们必须面对普通人在庞大的信息池里无从选择这个问题,算法是目前比较可行的技术手段。没有算法推荐,你每天刷到的都是不想看的,你高兴吗?
算法产生的起源就是互联网上信息太多,需要有人帮忙挑出来。比如你是个喜欢读书的人,你就希望多给你推思想性信息。但如果你爸跟你看一样的东西,他就该砸手机了,这都是啥?为什么让我每天看巴特勒,这谁?什么齐泽克,谁呀?满足了你的需求你爸怎么办?所以只能给你们分开。靠人工来分吗?做不到,信息量太庞大了。算法是目前唯一可用的办法。
其次,我们看到了算法也是种操控,操控就涉及背后的人。码农工程师们可能不会像学者一样想到公共价值,他认为我让你看到你喜欢的东西就是公共价值了,让你高兴不好吗?
但世界不只是算法工程师的,世界也是学者的,是文艺青年的,是知识分子的,是社会精英和商业新贵的,是底层普通老百姓的。每个人都需要发声,需要伸张自己的权利,需要加入到算法逻辑的政策制定和技术原则的协商里,这样才有可能让社会更多元,才能形成一个好的社会。
其实过去没有算法的时候,社会也不是完美的,我举个例子。大概2000年,学者让小朋友们像大人一样模拟提案,主题就是公共设施中的儿童权利。然后发现,儿童的声音从来没被听到过。比如,公厕里没有儿童的洗手池和小便池,妈妈为什么要带男孩去女厕所?因为所有男厕所的小便池孩子都够不着。还有台阶,大部分公园的台阶都是按成人身高设计的,只有少数公园会有三种台阶:一种成人身高的台阶,一种可以推自行车、拖东西的坡道,或者是更复杂的残障人士的无障碍通道。
没有算法的时候,儿童的声音也没被听到过,还需要去争取。在今天,由于资本家、算法工程师没听到我们的声音,我们气成这样——也不是说我们不应该气成这样,我们是不是对社会忽然提了一个更高的要求?
我们还是应该相信,大众固然会被媒体麻痹,少量的大众也可能在这些乌七八糟里头找到他们可用于文化创作的元素。比如,仁科是看着《故事会》长大的,他们有张专辑就叫《故事会》,那你能说五条人的音乐是垃圾吗?所以它不是一个非黑即白的事儿,在特别高品位和特别低俗之间,有很大的灰色地带,这是作为知识分子的我们应该展开文化实践的场域。我们不要觉得自己了不起,看到不行的就特别悲观。世界不是只有两极,它还有好多的中间部分。
五条人《故事会》专辑
我的学生在做博士论文的时候,用了一个核心概念叫“算法想象”。那些普通的做直播带货的农村妇女,她们不知道算法,但她们会通过学习班和自己的理解来学习怎么养号,怎么让流量多起来,跟算法的黑箱斗争。在算法工程师看来这都是无稽之谈,但有时候她们似乎觉得自己的策略奏效了,对自己的生意和工作就更有信心。有时候她们失败了,就会去继续学习。这样非常积极的这一面难道不应该被我们关注到吗?所以我既不觉得算法就是一个为我所用的工具,也不赞同算法就是万恶之源——我觉得都太极端了。
信息茧房今天肯定存在,也确实很严重,但它一直都有。有人一辈子也不读《红楼梦》,那他不也是在信息茧房里吗?信息茧房是要关注,但不能简单地把它完全消灭,或者说出一个一揽子解决方案,这做不到。它永远是一个动态的、不断平衡的过程。
其实算法工程师们也开始有自己的反思。不同平台间的算法也有差异性,当平台变大了以后,平台责任可能会变成一个共识,就像媒体变大了以后就有从自由主义报刊理论到社会责任论的变化。像当年芝加哥学派做的城市研究确实推动了城市后续的发展,但是同时他们也不知道它会发展到哪去。
有部戏《直线偏执狂》讲纽约的建筑师,中间有一场就是简·雅各布斯说他们当年通过社会运动拼死保下了东村,觉得是给独立艺术家、波西米亚文化留下了一个场域,但是由于城市的变化、高速公路的发展,那一块地方由于位于曼哈顿又保留了原始的状态,它现在变得无比的贵,艺术家们也只能搬走了。
你说当年是做了好事还是坏事?谁都预料不到事情会走向哪里,只能动态地不断协商、表达自我,尽量用多样化的方式呈现这些意见,并让这些意见有可能进入到不同的讨论场景里,然后才可能让社会不断地改进,让每个人都比过去稍微好一点。
《直线偏执狂》剧照
没有一个理想型的社会。到底什么是公正,有轨电车是压死那1个人公正还是压死那5个人公正?什么叫共同善?什么叫更好的社会?更好的社会对谁更好?这些都没有本质化的答案。当提问的时候,我们可能就不能问算法到底好还是坏,或者说现在已经这么糟糕了,我们现在怎么办?你真的觉得现在这么糟糕吗?或者你真的觉得现在这么好吗?不一定的,每个人的处境是不一样的。
算法工程师的人文素养也在提升,对AI的看法也在改变,不是一成不变的。我们要看到这种动态的过程,要看到我们在里面能做什么。我们永远需要伸张、肯定个体的权利,而这个个体是每一个人。你可能觉得短视频特别不好,也仅代表你个人或者一部分人的观点。
我曾经跟一个彝族的年轻人聊天,她就觉得短视频太好了。她自己是90后,她妈妈和外婆生活在大凉山里,都不会讲汉语,过去那么多大众媒介,报纸、广播、电视,其实都不能触达她们。这里面有好多原因,比如虽然有电视机但电力不稳定,大山里信号不稳定,农村妇女不识字,听不懂普通话等等。但她说,她妈妈和外婆成功学会了刷手机,因为特别容易,只要打开连续刷刷刷就行了。她们终于看到了外部世界,看到其他地方的人怎么生活。也有好多年轻人用彝语发一些东西,她们也能看,帮她们消磨掉了业余时间,这就很好。
所以当我们在批评短视频的时候,起点还是源自我们知识精英的视角。之前有个《张拔村最后的导演》,讲山西一个快废弃的村子里有个阿姨天天拍短视频,她有几百个粉丝,其中有一半是他们村在外面打工的年轻人,因为爷爷奶奶都不会用手机,他们就全靠每天看这个大姐的短视频了解村里的事。这个村庄迟早要废弃,等老人走了村庄也就不存在了,这种拍摄的很多内容也很无聊,但是你说他没有意义吗?他对那几百个人是有意义的。
澎湃新闻:为什么您觉得曾经不太可能受关注的群体、个人被“看见”那么重要?这种“可见性”在多大程度上有助于这个群体参与到社会公共生活中来?
陆晔:因为人类社会有一个最糟心的架构方式,所有政治权利和文化权利能够实施的前提,就是要知道有这样的一个主体存在。当主体不被看见的时候,即使他有肉体的生命,也没有政治生命和文化生命。
不管是弱势群体、少数族裔、还是非主流人群,如果社会看不到他们,那保障他们的需求就无从谈起。必须要看到他们、看到他们的处境、看到他们的需求,社会才有可能考虑把他们的需求也加入到社会总体需求当中。所以我觉得,看见是第一步。
比如上网课,其实网课对于那些贫困家庭来说是不公平的。每次上网课要耗掉多少流量,要花多少钱去付电话费?要是信号不好,孩子还得拿着爸爸最低端的山寨智能机站在山顶上、屋顶上、在寒风里听课。固然可能只是很少的人有这个困境,但他们的呼声和诉求如果没被看到,怎么会架设更多的信号塔让他们的信号变好?怎么会有公益组织捐一批平板或者是智能机,让每个孩子都有移动设备?
再比如女性的困境,可能小孩从小就觉得妈妈做饭是应该的,但妈妈不想玩吗?不想躺平吗?不想旅行吗?妈妈的需求没被看见。为什么苏敏的故事变成电影以后有那么多女性感同身受,为什么那么小众的纪录片《梅的白天和黑夜》,只要一放票马上就抢空了?因为很多年轻的女孩想看到自己妈妈那一辈女性的处境,想看到她们的追求,想知道我们这一代人能为她们、也是为我们的将来做点什么。
《梅的白天和黑夜》海报
比如月经羞耻、更年期羞耻,所有这些话题不都是因为看见了才会有讨论吗?《人民日报》上海分社的前社长李泓冰老师,她这么多年在《人民日报》上力推无痛分娩——明明有可以让女人不那么痛的方法生孩子,为什么要让我们忍着?男性的编辑、记者会觉得,这是什么话题?但造福世界上一半人类的事为什么不做?为什么不让每个人了解?
我觉得这是新媒体非常重要的一个解放的力量。当然我必须要说,解放的力量不意味着没有黑暗认识论的部分,它们不是非此即彼的,它们都存在。而我们作为学术工作者应该做的事情是,要用各种方法抑制它黑暗的那一面,要在灰色地带里推动更多的事物朝着好的可能性方向发展。
","description":"【编者按】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发布的第54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截至今年6月,我国短视频的用户规模达10亿9967万人。换言之,短视频已经成为了媒介主流,几乎没有人能够将自身隔绝于短视频的大潮之外,短视频正在深刻重塑着我们的社会生活。 在此热潮下,今年IDF西湖国际纪录片大会特别单元“于我之上”,展映了十部时长在十分钟内、以“我”为视角的微纪录片,尤其引人关注。这些微纪录片都由普通人拍摄,最初发布在小红书平台上。\\n\\n作为观影嘉宾,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陆晔特别欣赏这种新鲜的、轻盈的表达方式,她觉得当下的年轻人不需要用一个整体性的“我…","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9168535","author":"澎湃新闻记者 钟源","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10-29T03:15:54.209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635/992.jpg","type":"photo","width":1035,"height":582,"blurhash":"LQF=gm=|9F-;~W%MWXR*S$S$tRkC"},{"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635/792.jpg","type":"photo","width":2157,"height":2880,"blurhash":"LdHxc{-:ozxa~p%MIoRkxut7%2ay"},{"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641/479.jpg","type":"photo","width":1080,"height":1600,"blurhash":"LKDcEp%Ms:W=Y6bIj?xZ~pS5t6kC"},{"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640/808.jpg","type":"photo","width":2858,"height":1478,"blurhash":"LFHxg3sj0f-r9DwJs79w$d-4V[EQ"},{"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640/800.jpg","type":"photo","width":1080,"height":720,"blurhash":"LEEBm60$IC=_-.^NE3j?E4jFxZay"},{"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640/803.png","type":"photo","width":307,"height":434,"blurhash":"LDQu#l,,G1TI_3s7WCS5^lSvnhnk"},{"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640/805.jpg","type":"photo","width":600,"height":332,"blurhash":"LLEM5wt7IUW=~qxvWVRi9Zogt7WB"},{"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640/806.jpg","type":"photo","width":600,"height":356,"blurhash":"LOIq+8xZRjWXX;floeWV0iR-oIWB"},{"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640/807.jpg","type":"photo","width":600,"height":338,"blurhash":"L7AAHz-.4:?Go$ogoea{0Mai-pEL"},{"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640/797.jpeg","type":"photo","width":1080,"height":1576,"blurhash":"LwNwTK%M%Mt78^oKjrj@njfPWBj["},{"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640/900.jpg","type":"photo","width":1080,"height":720,"blurhash":"LbL;NiE1S%tRM|V@$zoL.Tt7R.t6"},{"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640/802.jpg","type":"photo","width":1080,"height":720,"blurhash":"LLGt$w?8-o%N0hENW=%2e+-pt7Ip"},{"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640/801.jpg","type":"photo","width":800,"height":1067,"blurhash":"LiKAAaIJ%GIrtPEP$~WW0gNaWBs-"}],"categories":["短视频","流量","情感社会","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9168535_202410291116338e9aeb-b635-48fe-8436-405b28aaf1c4.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土地与神祇|邑庙访碑录:董其昌与上海城隍庙","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9143757","content":"上海城隍庙始建于明代永乐年间(1403-1424),后历经多次重修,尤其是明万历中后期由上海知县刘一爌主持、当地士绅群体广泛参与的大规模扩建、修缮活动,产生了较为深远的影响。据史料记载,万历二十九年(1601)刘一爌到任上海知县,循例拜谒城隍庙后认为庙貌逼仄,决心重新扩建城隍庙,在当地道官(松江府道纪司、上海县道会司)及士绅群体的积极支持下,上海城隍庙重建工程在次年十月告竣,同时立碑两通以记其事。此后,刘一爌再次对上海城隍庙部分殿宇进行修缮,于万历三十三年(1605)四月竣工,并刻立重修碑记一通。
如今,万历三十年(1602)朱家法撰写的重建碑记、万历三十三年(1605)陈所蕴撰写的重修碑记之原碑均存上海城隍庙内;但万历三十年刻立的另一通《上海县重建城隍庙碑记》原碑已佚,上海博物馆图书资料室编《上海碑刻资料选辑》(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著录碑文,上海市历史博物馆编《上海市历史博物馆藏石刻文献选编》(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23年版)亦收录此碑,并附上海市文献委员会旧藏拓片。
图1 万历三十年《上海县重建城隍庙碑记》拓本,收入上海市历史博物馆编:《上海市历史博物馆藏石刻文献选编》上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23年版,483页。
从此碑拓本来看,部分文字已漫漶缺失,在碑记开首所列的撰文、书丹、篆额者信息已不完整,目前能辨识出“赐进士出身文林郎翰林院编修管理起居诰敕纂修正史经筵日讲官……”、“赐进士第奉政大夫陕西布政使右参政前云南道监察御史奉敕提督湖……”、“赐进士出身奉直大夫工部营缮清吏司员外郎邑人朱家法书丹”等信息。依照明代中后期的碑记体例及作者署名规律,一般先列碑文撰写者,其后为书丹或篆额者。因而,此处的“赐进士出身文林郎翰林院编修管理起居诰敕纂修正史经筵日讲官”当为碑记撰文者的功名、官职信息。其后的“赐进士第奉政大夫陕西布政使右参政前云南道监察御史奉敕提督湖……”当为此碑的篆额者身份信息,稽考相关史料可以确定为“赐进士第奉政大夫陕西布政使右参政前云南道监察御史奉敕提督湖广学政邑人王圻”。再结合此碑篆额、书丹者以及同时刻立的另一通重建碑记之撰文、书丹、篆额者(朱家法、朱正色、刘嘉猷)皆称“邑人”的情况来看,此碑撰文者亦当为上海县本地人士。
据清同治《上海县志》记载:“重建城隍庙碑,万历三十年邑人陈所蕴记,朱家法书,在城隍庙仪门外。”民国学者徐蔚南(笔名泽人)在其《上海金石录》(刊载于《学林》第十辑,1941年版)中亦云:“重建城隍庙碑,明万历三十年壬寅邑人陈所蕴记,朱家法书,在邑庙仪门外。”以万历三十年重建城隍庙碑为陈所蕴记,恐误。查《明史》、《上海县志》等史料文献,陈所蕴为万历十七年(1589)进士,历任官职包括南京刑部主事、员外郎、湖广参政、河南学政、南京太仆寺少卿等,但未曾在翰林院任职,亦未获赐“文林郎”,与“赐进士出身文林郎翰林院编修管理起居诰敕纂修正史经筵日讲官”身份信息不符。同治《上海县志》等文献著录重建城隍庙碑目时误为陈所蕴记,可能是与万历三十三年陈所蕴撰《上海县重修城隍庙记》相混淆所致。
那么,这通《上海县重建城隍庙碑记》的撰写者究竟是谁呢?通过综合查询《明史》《皇明贡举考》《明代进士题名录》《上海县志》《松江府志》等文献中所记录的上海(松江)籍科甲、仕宦信息发现,在万历三十年十月具备“赐进士出身文林郎翰林院编修管理起居诰敕纂修正史经筵日讲官”身份且当时仍在世的上海(松江)籍人士,惟董其昌一人。
董其昌(1555-1636),字玄宰,号香光居士,又称思白先生,明嘉靖三十四年(1555)出生于松江府上海县吴会里董家老宅(今属闵行区马桥镇),后迁居华亭,万历十七年(1589)己丑科进士,曾任翰林院编修、知制诰、经筵日讲官、湖广提学副使、南京礼部尚书等职,崇祯九年(1636)逝世,年八十二,谥“文敏”,有《容台集》、《容台别集》、《画禅室随笔》等著作以及数量众多的书画作品传世。董其昌的书画艺术造诣极深,堪称松江画派代表人物、明代书画之集大成者,并以佛教禅宗喻画,提倡绘画史“南北宗论”,对后世影响深远。
图2 董其昌像
对照董其昌的生平年表,万历十七年(1589)中进士二甲头名,相应的功名为“赐进士出身”,并选为翰林院庶吉士,四年后升任翰林院编修,得以参与编修国史(正史)、入侍经筵,同时充任皇长子朱常洛(即后来的明光宗)的日讲官。这一时期,董其昌在书画作品中使用的“知制诰日讲官”、“太史氏”钤印也佐证了其在翰林院编修任上起草诰敕、纂修正史、侍讲经筵等职责,与“翰林院编修管理起居诰敕纂修正史经筵日讲官”的身份信息相符。万历二十四年(1596)董其昌又获赐“文林郎”。万历二十七年(1599)春,43岁的董其昌被任命为湖广提学副使,但他称病不赴任,被恩准以翰林院编修的身份还乡养病。于是,董其昌回到故乡松江府居住直到万历三十二年(1604)再次被任命为湖广学政。据此来看,万历三十年(1602)十月上海知县刘一爌主持重建城隍庙工程告竣时,董其昌正在乡居赋闲,可能受刘一爌等人之邀,以“赐进士出身文林郎翰林院编修管理起居诰敕纂修正史经筵日讲官”(以及“邑人”)的身份为当时上海城隍庙重建活动撰写碑记。
这篇《上海县重建城隍庙碑记》是董其昌在乡居期间积极支持地方庙宇修建活动的一则重要史料。从具体内容上看,这篇碑记首先引述明太祖朱元璋在洪武初年“命天下郡邑缮城浚濠,各祠城隍神”的官方祀典传统作为定例,以论证地方官绅修建城隍庙、崇祀城隍神等活动的合法性,并指出这些崇祀活动蕴含着“高皇帝神道设教”之“微指”,彰显了城隍崇祀的社会教化功能。接下来,碑文中表达了“城,民之卫也,卫不可弛”、“城为民设,祠为城设,灵矣常在”的观念,即强调修建城隍庙对于保境安民、维系地方稳定的重要意义。并且,碑文还突出了上海县城东临海疆、“春申之浦”具有的战略要地位置,以及“往者倭夷东南,兵燹四延”的惨痛历史记忆,进而提出“备患莫上海先”、“人赖神以益严其备”的主张,充分肯定了上海城隍庙的修建、崇祀活动对于加强城防守备、安定地方人心的重要功能。同时,我们从碑文中还可以看到当时上海城隍庙“周垣殿寢及余寮以栖黄冠羽流”的情形,反映了明代官方以道士住持城隍祠祀的管理制度。最后,碑文记述了扩建之后的城隍庙“垩门庑堂畗,翼然咸秩,文武吏士,奔走祠下者”的盛大景象,并认为此次城隍庙重建工程告竣是“刘侯职城社”、治理地方的积极成就,赞扬“刘侯之功,百世赖之”。
在明代,城隍庙被列入国家祀典,得到官方的推崇与支持,同时在庙宇日常管理方面又由道士住持焚修,因而兼有国家正祀(儒家祠庙)与道教宫观的双重属性,是一种复合性的礼制文化空间。人们认为城隍神具有与地方官“分阴阳而治”、赏善罚恶、监察司法之权柄,能够辅助、监督地方治理并推动儒家道德教化。正如明代松江学者陈继儒说:“城隍者,官民之耳目,祸福之权衡也。”因此,明代地方官修建城隍庙、崇祀城隍神,可以作为儒家士大夫为官公正廉明、地方安定的重要昭示与政治象征,各地郡县长官上任伊始均要“先誓城隍尊神而后临民,朔望拜庙”。董其昌为上海知县刘一爌主持重建城隍庙告竣事撰写碑记,自然亦有此意存焉。
董其昌参与支持故乡城隍庙的相关活动还包括在崇祯元年(1628)五月朔为松江府城隍庙书写《明洪武二年封松江府城隍神制诰》卷,款题“崇祯元年五月朔郡人礼部尚书董其昌书”,其内容是明太祖在洪武二年(1369)敕封松江府城隍神的制诰文书,诰文中有“帝王受天明命,行正教于天下,必有生圣之瑞、受命之符,此天示不言之教……唯谨松江府城隍,聪明正直,圣不可知”等语,其大旨恰与二十余年前董其昌撰写的《上海县重建城隍庙碑记》开首的“高皇帝肇造區夏,即命天下郡邑,繕城浚濠,各祠城隍神”、 “高皇帝神道设教”之“微指”相通。值得一提的是,董其昌这幅书法作品长期由道官保存于松江府城隍庙,到了清嘉庆二十年(1815)由郡人沈慈、道官周以忠重新装裱并摹刻上石,碑帖俱藏庙中。与此类似,万历年间上海城隍庙大殿前也曾重建“洪武碑亭”,据徐蔚南《上海金石录》记载:“城隍诰命石刻,明洪武二年己酉诰命,在邑庙殿前。”无论是松江府的郡庙,还是上海县的邑庙,均以碑刻形式宣示明太祖册封城隍神之诰文。
图3、图4 《明洪武二年封松江府城隍神制诰》卷之董其昌题款
明代中后期儒家士大夫参禅问道,蔚然成风。江南地区的士绅群体秉持儒释道三教相通的观念甚至参与修建三教合祀庙宇的现象也屡见不鲜。董其昌敬慕佛道、融汇三教的观念,在当时江南地区的士绅群体中颇具典型性。《明史·董其昌传》评价他“性易和,通禅理,萧闲吐纳,终日无俗语”。董其昌对佛教的信奉表现得尤为突出,他在幼年时期便开始接触佛教,7岁起在叶榭镇中市街水月庵(水月禅院)私塾读书,万历、天启年间,仕途曲折的董其昌多次退居故土,自号“香光居士”,潜心佛学,精研禅理并融入书画之中,其最为著名的“南北宗论”亦形成于这一时期。并且,他积极参与佛教寺院的修建、抄经等活动。我们从董其昌的《容台集》、《画禅室随笔》收录内容以及相关地方志、碑刻文献可以发现,他撰写了大量的佛教寺庙碑记,在地域上遍及上海、松江、杭州、湖州、嘉兴、南京等地。例如,董其昌曾为崇明县寿安寺撰写《寿安寺碑记》,为青浦县慧日寺撰写《慧日寺碑记》。《容台集》中还辑录了不少董其昌应僧人之邀所写的募缘书,例如万历年间他为松江积庆寺禅堂、上海龙华寺藏经阁、苏州虎丘寺等佛寺写的募缘书。在当时“三教合一”思潮盛行的大背景下,董其昌也多次为道教宫观撰写了碑记、匾额。例如,董其昌曾为浙江桐乡县濮院镇翔云观的三清阁、三元殿书写匾额“三清宝阁”和“三元宝殿”,为庐江吴山崇真阁(奉祀道教神仙左元放、“全真七子”之一的玉阳真人王处一)撰写碑记,并且在这篇《崇真阁记》中表达了他对于佛道二教的观点:“仙与释皆生死学也,仙曰长生,释曰无生,其较然分途哉。至仙家七真,犹释家五叶,盖教迹变于此矣。”在董其昌看来,虚无清净之旨,“岂惟仙家,禅亦有之”,佛道二教并非根本上的不同,佛教和道教都是关于人的生死义理,只是具体的表达方式、教法途径上有所不同。我们在董其昌的书法作品中也发现有不少道经,如《老子道德经》、《度人经》、《内景经》、《西升经》等。并且,董其昌曾谈及自己“偶书《老子》,以禅旨为疏解一二,大都天命之性,原无三教,修道之教,乃有孔、老、释耳”。在董其昌看来,儒、释、道三家思想在根源上并无差异,都相通于“天命之性”。这种在思想观念、信仰实践及生活体验层面融汇儒释道三教的特征,在明代中后期儒家士大夫群体中具有一定的普遍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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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上海县重建城隍庙碑记》碑文(据上海市历史博物馆藏拓本校核辑录)
碑首篆额“上海重建城隍廟記”
上海縣重建城隍廟碑記
賜進士出身文林郎翰林院編修管理起居誥敕纂修正史經筵日讲官……
賜進士第奉政大夫陝西布政使右參政前雲南道監察禦史奉敕提督湖……
賜進士出身奉直大夫工部營繕清吏司員外郎邑人朱家法書丹
高皇帝肇造區夏,即命天下郡邑,繕城浚濠,各祠城隍神。爰是……始服吏民。上朔望摳衣謁,如□雨暘偘期,又輒行雩禱於神……籲號□□其神亦……曦,人謂高皇帝神道設教哉。是不然,城,民之衛也,衛不可弛。語云:不備不虞,不可處國,人心……恬嬉雍容,其都謂扞圍為災具,而儲胥為贅疣。鈍戈朽甲,□耳生□,雖有睥睨此……甲。俾知城為民設,祠為城設,靈矣常在,厰壯堤防,而人吏可赖此窳守哉?是高皇帝微指也。上海城在東隅,去波濤溟海不百步,春申之浦□□為匯齒□齧城下,日出之□所……城之險莫上海若,而備患莫上海先。往者倭夷東南,兵燹四延,上海城幾不戒矣。中□若有……詎非神□維之,而人□神以益嚴其備哉!
祠故有棹楔、周垣、殿寢及餘寮,以棲黃冠羽流,□□……月,緣餝儒雅,綜核名實,綱舉目張,百靡具新。覩神祠而愴然曰:“玩神,是以城與民玩也。”捐月……者,堊門廡堂畗,翼然咸秩,文武吏士,奔走祠下者,思神祠所繇,敢不職□共以備?若城而衛,若民而……國家之功,令(今)劉侯之功,百世賴之,將偕城與祠□垂永之。吾儕士紳,芘侯宇下,敢不竭蹷以共獎成事?不□世□□□敘致循吏,娓娓于投巫漳水者,劉侯治尚敦大,有□□中年之致,無□一切□辦,不可與邻縣同類共譚,而葺祠以國民圍,與投巫以绝民蠹者,意未始不相為用也。方今邊疆綏靖,荒服解辮,島寇遊魂,日以好□來見,謂無故而縣官與民为□懌之勳,有睊睊□讟之萌,上海雖一堣,實則上外府也,泄泄者方覆盂之足娛。劉侯職城社,惴惴焉惟城隍祠是崇,是以識者謂侯□□哉。祠工竣,宜有碑記其事,而劉侯之政幾成矣。它日以贔屭紀侯循績,城若益而高,隍若益而深,神祠若益而餝,則侯之精注神洽,不可泯雲。敢執銀管以待。
賜進士第文林郎知上海縣事豫章劉一爌
萬曆三十年歲次壬寅十月吉日
住持道纪司都紀丁盛周
本文系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课题“江南三教合祀庙宇研究”(2021EZX005)、上海社会科学院宗教研究所科研课题“明清时期上海道教宫观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暨明道道教文化研究所合作课题“正一道教史研究”(321—24225)的阶段性成果。
","description":"上海城隍庙始建于明代永乐年间(1403-1424),后历经多次重修,尤其是明万历中后期由上海知县刘一爌主持、当地士绅群体广泛参与的大规模扩建、修缮活动,产生了较为深远的影响。据史料记载,万历二十九年(1601)刘一爌到任上海知县,循例拜谒城隍庙后认为庙貌逼仄,决心重新扩建城隍庙,在当地道官(松江府道纪司、上海县道会司)及士绅群体的积极支持下,上海城隍庙重建工程在次年十月告竣,同时立碑两通以记其事。此后,刘一爌再次对上海城隍庙部分殿宇进行修缮,于万历三十三年(1605)四月竣工,并刻立重修碑记一通。 如今,万历三十年(1602)朱家法撰写的重建碑记…","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9143757","author":"上海社会科学院宗教研究所副研究员 王群韬","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10-28T06:26:29.004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320/460.jpg","type":"photo","width":1035,"height":582,"blurhash":"LKHC4W~q~W_3?HjtWBRj?bWBRjWB"},{"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319/644.jpg","type":"photo","width":2267,"height":3999,"blurhash":"LJHLo6xu~q%MxuRkj[j[%Mayayj["},{"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319/745.jpg","type":"photo","width":1000,"height":1407,"blurhash":"LZLqC4oe?b%M~pt6M{WBI:WBV@WB"},{"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320/110.jpg","type":"photo","width":720,"height":1119,"blurhash":"L7HULC=^s8?G~Xj]oeWq%Mj]R*oe"},{"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320/111.jpg","type":"photo","width":719,"height":1073,"blurhash":"L4HKwh}?bK~A9$IoShbaE4NHsljs"}],"categories":["土地与神祇","城隍庙","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9143757_202410281426634af86d-80b2-4b47-925f-58d90be24889.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澎湃思想周报|为何西方大学生不再阅读;反思美国政治谎言时代","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9154614","content":"为什么西方大学生不再阅读?
“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大学生们在读什么书,而是很多大学生已经放弃阅读。”《大西洋月刊》记者罗斯·霍罗维茨(Rose Horowitch)在采访33位美国顶尖大学的教授后发现,现在的西方大学生极少能完整地阅读完一本书。教授们转而通过节选来进行教学,并因此减少了阅读要求。
在这篇报道中,多位教授向记者表达了他们的震惊与担忧。尼古拉斯·达梅斯(Nicholas Dames)自1998年以来,一直教授哥伦比亚大学的必修课《文学人文》。他热爱这份工作,但他的工作内容已经发生了变化。达梅斯指出,在过去的十年里,学生们似乎无法跟上自己布置的阅读量。虽然过去也有学生未能完成阅读任务,但现在的学生们似乎对“在一学期内读完多本书”的要求感到困惑。他的同事们也注意到相似的问题,许多学生,即使被名校录取,也没有做好阅读书籍的准备。
这一切都让达梅斯感到难以理解。直到2022年秋季学期的一天,一名大一学生来到他的办公室,表示早期作业很有挑战性。人文课程通常要求学生在一到两周内阅读一本书,这些书籍可能篇幅较长或篇幅密集。但这名学生告诉达梅斯,在她的公立高中,她从未被要求阅读完整的一本书。她被要求阅读的只有节选、诗歌和新闻文章,但从未被要求从头到尾读完一本书。
这让达梅斯感到大为震惊,也解释了他观察到的学生变化:并不是他们不想完成阅读,而是他们不知道怎么做,中学和高中已经不再布置这样的作业。
二十年前,达梅斯可以与他的学生进行关于《傲慢与偏见》和《罪与罚》的深入讨论。然而,现在的学生们对于在一个学期内读完多本书的要求感到困惑,又难以在关注细节的同时梳理出书籍的主要情节。普林斯顿大学的历史学家安东尼·格拉夫顿(Anthony Grafton)表示,新一届的学生在进入校园时的词汇量不及往届,对语言的理解能力也有所下降。他说,确实有一些“能深度阅读、轻松理解、写作优美的学生”,但现在这些学生更多是个例。
文章写道,美国中学生和高中生在课堂上接触到的书籍变得越来越少。二十多年来,新兴的教育政策,如“不让一个孩子掉队”(No Child Left Behind )和“共同核心标准”(Common Core)强调信息文本和标准化测试。许多学校的教师调整了教学内容,从阅读整本书籍转向读简短的段落;模仿标准化阅读理解测试的格式,设置关于作者主要观点的问题。斯坦福大学的教育学教授安特罗·加西亚(Antero Garcia)曾在洛杉矶的一所公立学校任教。他指出,新的指导方针旨在帮助学生清晰地提出论点和综合观点并生成新文章的能力。但是“这样做的结果是,我们牺牲了年轻人处理长篇文本的能力。”
部分观点认为,大学生不再读完一整本书背后有着多种原因:难以平衡好繁重的课业与生活、习惯于通过检索来收集信息、乐于接受碎片化知识、将阅读视作工具、从未被要求读完整本书、缺乏阅读能力......但另一个让人感到悲观的现象是,现代人已经不再为了“乐趣”而阅读。
大学校园中的阅读与教学
根据美国国家教育进展评估,13岁儿童的兴趣阅读人数持续下降。英国《UnHerd》杂志的作者彼得·法兰克林(Peter Franklin)写道:2023年,美国只有14%的13岁儿童表示几乎每天都会阅读,而2012年这一比例为27%。与此同时,英国的一个阅读机构研究发现,半数成年人没有定期阅读书籍的习惯,其中15%的人从不阅读,还有35%的人曾经保持过阅读。
智能手机的普及和移动技术革新似乎导致了这一现象。智能手机持续不断地为我们提供信息。信息文本变得随时触手可及,段落化的文字、碎片化的图像、简短的视频,共同构成了新的信息景观,已经完全颠覆过去的阅读与信息获取模式。“技术改变了人们对什么值得关注的期望,”弗吉尼亚大学的心理学家丹尼尔·威林汉姆表示,“感到无聊变得不自然。”阅读书籍,即使是为了娱乐,也无法与短视频或其他娱乐应用竞争。
我们对这种情况并不陌生——在公共交通上,越来越多的人放下书本,开始盯着手机屏幕来打发时间。在一个时时刻刻都在试图抢占人们注意力的环境里,学生在阅读书籍时感到困难并不令人意外。因此,降低阅读要求,让学生们通过读选段来学习一本书的方式也是一种无奈的妥协。但从节选中学习一部小说无异于管中窥豹,或者如同彼得·法兰克林所说,这就像是通过一片拼图去理解一幅画。不得不承认的是,具有成瘾性社交媒体已经在极大程度上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阅读正逐步成为被放弃的“旧习惯”,而我们在屏幕上滚动的每一刻,都可能是本可以用来阅读书籍的时间。
然而,在现代化的社会中,完整阅读似乎变得“奢侈”。深度阅读需要大量的时间,并且要求读者能从中获得乐趣,两者缺一不可。反之,不论是为了满足好奇心,还是被迫完成任务,碎片式阅读都成为了现代人“效率至上”的首选。作为代价,孤立的段落无法提供广阔的视角,也难以提供真正深入的见解,甚至需要人们去辨别信息的真伪。或许这种种体验和能力,也会随着深度阅读的减少,一同消失不见。
反思美国政治谎言时代
“对于美国政客来说,这是一个撒谎的黄金时代。”
美国事实核查网站PolitiFact 创始人、杜克大学新闻系教授Bill Adair最近出版了新书Beyond The Big Lie: The Epidemic of Political Lying, Why Republicans Do It More, and How It Could Burn Down Our Democracy(《超越大谎言:政治谎言的泛滥,为何共和党人更常说谎,以及这如何可能摧毁我们的民主》)。
Bill Adair和他的新书:《超越大谎言:政治谎言的泛滥,为何共和党人更常说谎,以及这如何可能摧毁我们的民主》
PolitiFact是美国知名的事实核查网站,主要专注于核查政治人物和媒体的言论真实性。PolitiFact因其在美国政治舆论中的重要作用而广为人知,曾获得2009年普利策奖。
Adair在书中阐述了随着社交媒体、播客和有线电视新闻的出现,谎言是如何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大胆、越来越恶毒的(最著名的是关于2020年大选结果的谎言)。传播谎言的方式比以前多了太多。
他在书中写道:
“2007年,当我创办PolitiFact时,我以为我们会提高撒谎的成本。我并不指望仅仅通过指责候选人就能改变人们的投票,但我希望我们的新闻报道至少能促使他们更加真实。
我错了。超过15年的事实核查对遏制谎言之流几乎毫无作用。我低估了双方党派媒体的力量,尤其是保守派媒体,他们无情地抹黑我们的工作。”
他花了四年时间向美国的国会议员、政治活动家、地方官员、国会工作人员、白宫助手和竞选顾问询问了这个简单的问题: 政客们为什么要撒谎?
“故意歪曲事实会带来一种优势,这种优势被认为大于说出真相可能带来的劣势。我认为这里面有很多算计考量。”亚利桑那州的前共和党国会议员Jim Kolbe对这种优势的描述更为生动:谎言“唤起并刺激了他们的基础选民”。
地方新闻机构的空洞化也让撒谎变得更加容易。Adair引用共和党民调专家Neil Newhouse的话:“没有本地记者关注这些竞选了。这些地方分社都被一锅端了,所以没有人每天在关注这些破事,没有人来监督和要求当地官员或其他重要人物对其行为负责。”
实验研究发现,事实核查确实能够说服人们。然而选民很少寻求针对本党的事实核查,尤其是保守派经常听到事实核查人员对他们党派的批评,这让他们对其有效性产生怀疑。根据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2019 年的一项调查,70% 的共和党人认为事实核查人员偏袒一方,而只有 29% 的民主党人这样认为。
总之,现在,许多政客主要对支持者说话,撒谎变得不那么危险,也更有回报。
那么该怎么办呢?这是该书最受争议的部分。Adair建议:
“如果政客们撒谎是因为他们相信自己的得分会多于失分,那么我们就必须改变这种计算方法。科技和媒体公司需要为说真话者提供激励,为撒谎者提供威慑。各类平台可以向在事实核查人员中记录最差的候选人收取更高的广告费。如果发现候选人撒谎,电视网络可以剥夺他们在辩论中的发言时间。”
然而,lithub.com和《纽约时报》的书评都对Adair在书的末尾提出的乌托邦式解决方案感到失望。
比如,Adair建议通过奖励讲真话的政治家来改变他们的行为方式,社交平台像Facebook和X可以向撒谎较少的政客收取较低的广告费。选民可以要求他们的领导人做出反撒谎的誓言,也可以依靠社会力量来监督他们。对此,lithub的评论员、作家和播客主持人Maris Kreizman认为这些建议给人的感觉简直太天真了。
再比如,Adair还建议增加事实核查人员,前《纽约客》事实核查员Reeves Wiedeman在《纽约时报》的书评中质疑了这份职业的价值:“但他们不是已经尽力了吗?”他举例说,在最近的副总统辩论中,万斯说希望 “环境更清洁、更安全”,因此美国应该生产更多的太阳能电池板——万斯所在的党派是希望废除环境保护署的党派,这显然是在争取中间派选票。这一立场肯定是虚假的,但它到底是不是谎言呢?更多的公开的“事实核查 ”会有什么帮助?
Kreizman提出了一个更为具体的建议:图书出版商应该将事实核查标准化,对所有非虚构类书籍进行事实核查。
她表示,出版商对“事实核查”的定义可能不同,这可能是他们不积极参与的原因之一。Adair区分了两种事实核查:一种是杂志编辑式事实核查,是指出版前确保准确性的编辑过程;另一种是政治事实核查,指一种新闻体裁,旨在让政治人物对其言论负责。传统上,出版商除了文字编辑和法律审读外,很少要求更严格的新闻式事实核查。
Kreizman认为书籍出版商应该两种方式都采用,并且在政治事实核查上更进一步。她举例说明,Adair的出版商(Simon & Schuster)也出版了彭斯的回忆录,但彭斯的书中存在大量事实歪曲。
她说,尽管她理解出版商希望提供一个思想市场,同时也理解右派拥有大量读者,或者至少他们拥有大量订购此类书籍的超级政治行动委员会(参见Simon & Schuster发行的头号畅销书《梅拉尼娅》的成功)。但是出版商一边出版关于政治谎言之害的书,一边却为政治骗子提供平台,“这让人感觉到公然的、玩世不恭的虚伪”。
前《纽约客》事实核查员Wiedeman认为人民有能力开始拒绝政治骗子,但是“我们不愿这样做可能比谎言本身更令人沮丧”。看起来,连专业人士也对美国政治谎言甚嚣尘上的趋势束手无策。Adair也承认,选民可能不愿意在任何情况下都将真实性置于党派偏好之上。但他还是呼吁更多的人必须开始关心谎言,即使他们的候选人是罪魁祸首。
","description":"为什么西方大学生不再阅读? “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大学生们在读什么书,而是很多大学生已经放弃阅读。”《大西洋月刊》记者罗斯·霍罗维茨(Rose Horowitch)在采访33位美国顶尖大学的教授后发现,现在的西方大学生极少能完整地阅读完一本书。教授们转而通过节选来进行教学,并因此减少了阅读要求。\\n\\n在这篇报道中,多位教授向记者表达了他们的震惊与担忧。尼古拉斯·达梅斯(Nicholas Dames)自1998年以来,一直教授哥伦比亚大学的必修课《文学人文》。他热爱这份工作,但他的工作内容已经发生了变化。达梅斯指出,在过去的十年里,学生们似乎无法跟上自己布置的阅读量…","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9154614","author":"龚思量 杨小舟","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10-28T05:12:47.515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568/97.jpg","type":"photo","width":1035,"height":582,"blurhash":"LHDv4Bs;0N-m-yWUIut3xsj?RlRl"},{"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569/783.jpg","type":"photo","width":1024,"height":683,"blurhash":"LOFOM,RkNG=x~VWYnioftQn%RkkC"},{"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568/76.png","type":"photo","width":2000,"height":1333,"blurhash":"LJBVkvJQ5k}ZXSxZ$%NuIUxa%2WU"}],"categories":["阅读","碎片时代读书","政治谎言","美国","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9154614_202410281313354057f3-7f10-47b4-8f7f-e68549a72432.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旧宫新语丨文明:慈宁春犹在——览胜慈宁宫花园","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9136530","content":"原文发表于《紫禁城》杂志2015年7月号“慈宁宫与雕塑馆”特刊,澎湃新闻经授权转载。
慈宁宫花园,亦称慈宁宫南花园或寿康宫花园,位于故宫外西路,慈宁宫和寿康宫南侧,为两者的附属花园,占地面积六千六百余平方米。园中叠山砌池、建楼筑亭,是明清两朝太后太妃们游玩休憩、礼佛唪经,以及祭祀先皇、寄托哀思之处。园中深邃优雅,宁静肃穆。
花园内现存建筑九座,可分为南北两区。北区以咸若馆为中心,其北侧有慈荫楼,东西两侧为宝相楼和吉云楼,三楼呈“冂”形环抱咸若馆。宝相楼南有含清斋,吉云楼南有延寿堂。南区以临溪亭为中心,亭建在矩形水池正中之单孔石券桥上,东西两面临水,南北出阶,水池中曾种植有莲花。临溪亭东西两侧各设配殿一座,配殿南部各有一井,井上原有井亭两座,现已不存,仅余台基柱础(图一)。
图一 慈宁宫花园平面图
慈宁宫花园东、北、南三面开门。主出入口在花园东墙正中,称为览胜门。北侧慈荫楼一楼东梢间辟一穿堂门,为花园北门。南墙正中亦开一小门,门内叠太湖石成一假山,双峰夹一谷,下垒一潭,似有瀑布流其间。假山左右散布几处叠石,构成山间小径。
花园整体地势开阔平坦,遍植古树,以松柏为主,间植老槐、楸树、银杏、青桐,杂以海棠、丁香、榆叶梅。慈荫楼东西两侧各接有花坛,上植桧柏。临溪亭南北两端亦设花坛,内植牡丹、芍药。慈宁宫花园春则花影重叠,满园芬芳;夏则池内荷花亭亭玉立,林间蝉鸣无歇;秋则银杏一片金黄,海棠果实累累;冬则苍松翠柏,白雪压枝。一年四季,景色皆宜。(图二至图五)。
图二 慈宁宫花园春季景色
图三 慈宁宫花园夏季景色
图四 慈宁宫花园秋季景色
图五 慈宁宫花园冬季景色
慈宁宫花园的营建与修缮
慈宁宫花园的肇建 明嘉靖十五年(一五三六年),嘉靖皇帝下旨“命建慈庆宫为太皇太后居,慈宁宫为皇太后居”,嘉靖十七年(一五三八年)七月,“慈宁宫工完,奉章圣居之”。作为慈宁宫的附属花园,慈宁宫花园的始建年代应与慈宁宫相若,亦建于明嘉靖年间。
明万历六年(一五七八年),慈宁宫花园内桥中“添盖临溪馆一座”。万历十一年五月将花园内“咸若亭”匾更换为“咸若馆”匾,将“临溪馆”更名为“临溪亭”,设“翠芳亭”匾,并盖造端化亭一座。
康熙时期的慈宁宫花园与顺治时期相比并未发生太大变化。据成图于康熙时期的《皇城宫殿衙署图》上所绘,花园中共有建筑十二座,虽然每座建筑并未标注名称,但仍能清楚地辨识出咸若馆、临溪亭等花园主体建筑。(图六)
图六 《皇城宫殿衙署图》所绘慈宁宫花园
乾隆皇帝对慈宁宫花园的改建 乾隆初期,对慈宁宫花园进行过数次大规模维修工作。乾隆二年(一七三七年)“粘补慈宁宫宫门、大殿、后殿、围房及南花园殿宇房屋”;乾隆九年三月,乾隆皇帝下旨“粘修”“慈宁宫等处房间”,花园内的咸若馆、咸若馆东西配殿和端化亭亦得到了修缮。
乾隆七年,乾隆皇帝下诏编撰《国朝宫史》。该书首次对慈宁宫花园内部进行了较为详细的介绍:
慈宁门之南为长信门。凡大朝贺,门前陈设皇太后仪驾,文武二品以上大臣俱于门外随班行礼。南为永安门。其左为迎禧门,右为览胜门。右门之内即花园也。园中为咸若馆,东北为端化亭,上有楼。楼之南有室,匾曰:“含清晖”。咸若馆前有池,池上为临溪亭。东为翠芳亭,西南为绿云亭。
将这段描述与乾隆十五年(一七五〇年)完成的《乾隆京城全图》上描绘的慈宁宫花园(图七)相比对,览胜门、咸若馆、端化亭、临溪亭、翠芳亭和绿云亭均一一对应,仅在名称上略有区别。
图七 《乾隆京城全图》所绘慈宁宫花园
再将《乾隆京城全图》与《皇城宫殿衙署图》中的慈宁宫花园部分进行比较,可以发现花园整体布局没有太大变化,但二者之间也有几处明显的区别:《乾隆京城全图》所绘的咸若馆前多出了抱厦三间,览胜门内北侧新增一处院落(含清斋)。这说明康熙朝中叶至乾隆十五年的这段时间内,慈宁宫花园内的建筑布局还是在慢慢地发生着变化。
慈宁宫花园最大的一次改建发生在乾隆三十年(一七六五年)。这一年,乾隆皇帝下旨对花园进行了大规模的改建。据档案记载,这一年的正月十三日,慈宁宫花园改建工程正式开始,主要内容包括:添建慈荫楼五间,宝相楼和吉云楼两座配楼计十四间,临溪亭东、西配殿两座计十间,延寿堂一座(包括三卷房一座九间,后层房三间,游廊一间),“粘修”咸若馆五间,改建抱厦三间,改做井台两座、花台两座、药栏门一座,成堆青石山高峰一座,等等。(图八至图一四)
图八 慈荫楼
图九 宝相楼
图一〇 吉云楼
图一一 延寿堂
图一二 东井台
图一三 花台
图一四 青石山高峰
同年八月初八日,乾隆皇帝下旨对临溪亭进行修整。
改建后的慈宁宫花园,据《日下旧闻考》记载:
慈宁宫花园前宇为咸若馆,供佛。皇上御书额曰:“寿国香台”(图一五),联曰:“证最胜因,金界庄严欢喜地;赞无量寿,宝轮拥护吉祥云。”馆之左为宝相楼,右为吉云楼。宝相楼南为含清斋,吉云楼南为延寿堂。池上为临溪亭。咸若馆后楼宇御书额曰慈荫楼。
图一五 乾隆皇帝御笔“寿国香台”匾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保存有一张嘉庆二十五年(一八二〇年)绘制的慈宁宫花园平面图(图一六),是迄今所见年代最早的一张慈宁宫花园改建后的平面图。将此图与《乾隆京城全图》比对,可以发现当时的慈宁宫花园与现今所见的慈宁宫花园完全一致,说明自乾隆三十年以后,慈宁宫花园总体格局未再发生变化。
图一六 慈宁宫花园平面图(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
慈宁宫花园的维护与修缮 乾隆朝以后,国势“盛极而衰,故于宫苑,兴建亦寡”,慈宁宫花园也是如此,“仅有修筑,并无增建”——只对花园进行过数次规模大小不一的维修。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二日,清室善后委员会开始对慈宁宫花园内各殿的陈设进行点查,共计登录文物二百余件(套)。一九二六年七月,北京大学教授钢和泰男爵(Baron Alexander von Stael-Holstein,一八七七年~一九三七年,德国人,俄国男爵,汉学家、梵语学者。曾任教于北京大学,陈寅恪与胡适都曾跟从其学习梵文)到慈宁宫花园考察(图一七),当殿门打开,“极精工之铜佛像及画像”呈现他眼前,他惊叹道:“世界各国博物院所藏之佛像,唯此最精美。”同时他也注意到,此时的慈宁宫花园内各建筑“屋檐倒塌,破烂不堪,各处渗漏”,令人“尤堪痛惜”。其后,钢和泰募捐来经费以修缮慈宁宫花园。
图一七 宝相楼外景 钢和泰摄于1926年
自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到二〇一四年,慈宁宫花园先后又经历了五次规模不等的修缮。其中以二〇一四年一月竣工、历时两年多的慈宁宫花园一区古建筑维修保护工程规模最大,也最为全面。这次修缮,也为未来慈宁宫花园的对外开放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图一八)
图一八 修缮一新的慈宁宫花园
慈宁宫花园内的建筑
原状佛堂——咸若馆 咸若馆是慈宁宫花园的主体建筑,位于花园北部正中。该建筑坐北朝南,正殿面阔五间,进深三间,前出抱厦三间,进深一间,四周围廊。正殿屋顶为黄琉璃瓦歇山屋顶,前抱厦为黄琉璃瓦卷棚歇山屋顶,为一殿一卷式顶。前檐正中为四扇双交四椀棂花隔扇门,次间为槛窗,东、西及后檐均为墙。用重昂五踩斗栱,外檐绘龙凤和玺彩画。正殿内装饰考究别致:梁檩上有梵文六字真言,灿然生辉;顶部的百花图天花清丽淡雅;明间及东西次间北壁上还绘有精美的八宝图案,为清宫佛堂所仅见。满汉二体文横匾“咸若馆”悬于抱厦正门外上方。
咸若馆始建于明嘉靖年间,最初称咸若亭,万历十一年(一五八三年)更名曰咸若馆。“咸若”一词取自《尚书·皋陶谟》:“吁!咸若时,惟帝其难之。”
清顺治十年(一六五三年)咸若馆改设满蒙汉三体文匾额。乾隆九年(一七四四年)乾隆皇帝下旨对其进行了修缮。乾隆三十年又进行了“粘修”,并“改建抱厦三间”,遂成现制。之后虽屡有修缮,但再无结构性变化。一九八四年之前,咸若馆内基本保持着乾隆时期的陈设原状。一九八四年为配合咸若馆维修工程,故宫博物院原保管部宫廷组将室内文物全部装箱撤出。二〇一一年至二〇一三年对咸若馆再次进行了维修,二〇一四年故宫博物院恢复咸若馆原状陈列,为对外开放做好准备。
恢复原状陈列后的咸若馆,正殿门上悬挂乾隆御笔“寿国香台”匾,正殿大门两旁楹柱上悬挂乾隆御笔“证最胜因,金界庄严欢喜地;赞无量寿,宝轮拥护吉祥云”对联。正殿内明间正中放置供桌一张,桌前设铜五供一套,桌上陈设供器和法器。(图一九)东、西次间正中各有一座楠木七层八边形佛塔,每座塔内分别供奉清乾隆年造的瓷质无量寿佛五百尊。(图二〇)正殿的东、北、西三面墙壁前设有“冂”形通连式金漆毗卢帽供经龛,龛内的四层踏跺上原供奉有金欢门镶嵌珠石磁青纸泥金字《甘珠尔经》一百零八函。明间和东、西次间的北壁前挂供白救度佛母唐卡九幅,东、西梢间的内壁上设有二十四个挂龛,内供四千多尊擦擦佛。
图一九 咸若馆内景
图二〇 咸若馆内佛塔
慈云泽被—慈荫楼 慈荫楼位于咸若馆北,故亦称为咸若馆后楼。它始建于清乾隆三十年,后世屡有修缮。
慈荫楼坐北朝南,上下两层,面阔五间,进深一间,前出廊,为绿琉璃瓦黄剪边卷棚歇山顶,斗栱为单翘三踩斗栱。上层明间开门,次间、梢间为槛窗,分别有冰盘托月式棂花隔扇门窗各四扇。西梢间设有楼梯,以便上下相通。下层西梢间前檐设门,通往花园。明间、次间为槛窗,均为冰盘托月式棂花隔扇。下层东梢间西墙辟有门,与室内相通,南、北墙亦辟有门,使得东梢间成为过道,是慈宁宫花园通向慈宁宫、寿康宫的北出入口。外檐绘金龙和玺彩画,室内屋顶裱糊六字真言软天花。
乾隆三十六年(一七七一年),按照咸若馆的样式,在慈荫楼上层增设了通壁的踏跺式供经龛一座,供奉金欢门镶嵌珠石磁青纸泥金字《甘珠尔经》一部,共计一百零八函。
乾隆三十七年,乾隆皇帝御笔满汉二体文“慈荫楼”横匾悬挂在了慈荫楼上层正中屋檐下。“慈荫”即“慈云环荫”之简称,有两层含义:其一,佛家称佛以慈悲为怀,如云之广被世界;其二,“慈”亦有母亲之意,“慈荫”表示母亲对子女的爱护。档案记载乾隆皇帝还亲自提笔书写三副对联悬挂于慈荫楼中,其中楼上一副为:“鬷假无言通旭卉,严恭有恪毖渊蜎。”楼下两副分别为“旭日正辉三秀草,光风不动万年枝”和“禁篽有花皆簇锦,上林无鸟不调弦”,惜现均已不存。
咸丰皇帝曾为慈荫楼写下四首御制诗,成为唯一一位咏过慈宁宫花园的清朝皇帝。除此之外,他还处理过一起和慈荫楼有关的盗窃案。
咸丰四年(一八五四年)十一月,内务府郎中德溥发现慈荫楼供奉的《甘珠尔经》有“经板镶嵌金花珠石脱落”现象,且“各经包内缺短甚多”,甚至还在“经包内起出小刀三把”。经仔细核查,最终确定《甘珠尔经》上大量珍宝(珍珠、珊瑚等)被盗。如此重大的失窃案引起咸丰皇帝震怒,除将看守慈宁宫花园的内务府员外郎德楞额革职,并将在慈宁宫花园“看守殿内陈设、打扫地面一切差务”的德芳等八名披甲以及福祥等十二名苏拉“送交刑部严行审讯”外,还下旨损失与修补费用“自嘉庆二十五年以后历任内务府堂司各官分成立限赔补”。处理极为严厉。
目前,慈荫楼建筑保存完好。室内陈设仅保留了二楼明间部分:正中设硬木供桌一张,桌上陈设乾隆款粉彩五供一套、熏炉一件、佛塔两座。供桌后为须弥座踏跺式佛龛,龛顶为髹漆描金毗卢罩。龛内设踏跺,第一层供奉大持金刚、宗喀巴等九尊佛像,第二层供奉释迦牟尼佛及八大菩萨,第三层供奉观音菩萨、无量寿佛等五尊佛像。(图二一)
图二一 慈荫楼二楼明间内景
文物四散的六品佛楼—宝相楼 宝相楼位于咸若馆东侧,明嘉靖年间兴建,原为咸若馆东配殿,清乾隆三十年改建为二层楼式建筑。乾隆三十七年悬挂乾隆御笔满汉二体文“宝相楼”横匾一面,之后屡经修缮。
楼坐东朝西,面阔七间,进深一间,前出廊,为绿琉璃瓦黄剪边卷棚歇山顶。单翘三踩斗栱,外檐绘金龙和玺彩画,内檐绿夔龙银印花纸裱糊。宝相楼一层明间开门,设冰盘托月棂花隔扇门四扇,其余六间均为四扇冰盘托月棂花隔扇窗。南北墙各辟一小门,门内设楼梯,供上二层。二层亦明间开门,门窗形制与一层相同,三面出廊。除明间外,其余六间下层屋顶正中均开一天井,与二层相通。
宝相楼是一座六品佛楼,即内部按照藏传佛教所说“六品”内容分别供奉相应的佛像、唐卡、佛经、法器及佛塔的建筑,这是乾隆皇帝创造出的一种佛堂供奉方式。清宫内务府管辖的佛堂中六品佛楼共有八座,其中四座位于紫禁城内,即建福宫花园内的慧曜楼、中正殿后的淡远楼、慈宁宫花园内的宝相楼和宁寿宫花园内的梵华楼。目前,仅有宝相楼和梵华楼保存了下来,慧曜楼和淡远楼均毁于火灾。宝相楼的陈设布置当在乾隆三十年,此时慧曜楼、梵香楼(圆明园)、众香楼(承德珠源寺)三座六品佛楼已经建成,六品佛楼室内陈设的制作和布置工作已是驾轻就熟,十分顺利。且在之后的承德普陀宗乘之庙六品佛楼和须弥福寿寺六品佛楼的建设过程中,宝相楼还提供了器物上的援助,故直到乾隆四十七年(一七八二年),宝相楼室内陈设才得以补造齐全。
宝相楼内陈设的铜佛像、法器、供器、唐卡在民国时期几经离散,一次是发生在民国初年的佛像失窃案,另一次是抗战时期的文物南迁。
宝相楼二层应供奉大小铜佛共计七百八十六尊,但其中有三十尊佛像在一九二六年被盗。这桩宝相楼铜佛失窃案由于当时局势动荡,侦破技术不高,涉案人员最终逃逸,成为了一桩无头公案,被盗佛像亦下落不明。
抗日战争爆发前,故宫博物院将宝相楼二层供奉的大小铜佛及法器等全部南迁。这导致了如今宝相楼原有室内陈设分居各地的局面:一层的佛像、唐卡、佛塔、供桌、供器及二层的宗喀巴像(图二二)、唐卡、供桌、佛柜等仍存故宫博物院,二层供桌上和佛柜中的七百余尊铜佛现存南京博物院,而二层佛柜中的法器等则保存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图二二 木金漆宗喀巴像
万佛朝宗—吉云楼 吉云楼位于咸若馆西侧,明嘉靖年间兴建,原为咸若馆西配殿,清乾隆三十年改建为二层楼式建筑。乾隆三十七年悬挂乾隆御笔满汉二体文“吉云楼”横匾一面,之后屡经修缮。
吉云楼坐西面东,面阔七间,进深一间,前出廊,为绿琉璃瓦黄剪边卷棚歇山顶,斗栱为单翘三踩斗栱。外檐绘金龙和玺彩画,内檐为绿夔龙银印花纸裱糊。一层明间开门,设冰盘托月棂花隔扇门四扇,其余六间均为四扇冰盘托月棂花隔扇窗。南北墙各辟一小门,门内为楼梯,可上至二层。二层亦明间开门,门窗形制与一层相同,三面出廊。
与宝相楼不同的是,吉云楼上下层均不分隔。楼内目前基本保持着乾隆时期的陈设状态,且一层和二层的布局基本相同,均是明间正中设供桌,供桌上均供奉无量寿佛等佛像,像前设五供等供器及法器。南三间和北三间的正中各设十三层供台,顶部设佛壁,上与天棚相接,四周满设网格状佛龛。此外,室内四壁及梁架等处亦满设网格状佛龛。供台上及佛龛内均供奉大小形制完全相同的彩绘擦擦大随求佛母共计一万零四十三尊,堪称是紫禁城中现存唯一的一座名副其实的“万佛楼”。(图二三)二层西壁上挂供有一堂九幅尊胜佛母唐卡。
图二三 吉云楼二层内景
这种“万佛楼”的供奉方式,源自于西藏寺庙中的“擦康”,即供奉擦擦佛的佛殿。但西藏寺庙中并未见到像吉云楼这样给人以铺天盖地满目是佛的强烈视觉冲击的“擦康”,这应是乾隆皇帝的独创。
乾隆倚庐—含清斋 含清斋位于宝相楼南,为三卷棚勾连搭式小房。它坐北朝南,前房面阔三间,进深三间,为灰布瓦三卷棚硬山顶。斋后西次间出廊一间,接后北房三间。后北房西墙开窗,可于室内观园景。斋前有院墙,西开墙门,可通花园。外檐绘金鱼水草、桃柳燕墨线方心式苏式彩画,斋内隔为若干小室。乾隆三十一年正月,乾隆皇帝亲题“含清斋”三字,并令造办处制作成横匾悬挂于此。(图二四)“含清”出自南朝宋谢灵运《游南亭诗》:“密林含余清,远峰隐半规。”
图二四 乾隆帝御笔含清斋匾
含清斋是乾隆皇帝为侍奉皇太后所造的一处朴素建筑,修建于乾隆元年至十五年之间。乾隆四十二年正月二十三日丑刻崇庆皇太后驾崩,乾隆皇帝“摘冠缨,易素服”,“痛哭失声,擗踊不已”,“哀恸深切,水浆不御”,并以“含清斋为倚庐(古人为父母守丧时居住的简陋棚屋),席地寝苫”。
含清斋现存建筑完好,惜原状陈设已不存。
福寿绵长—延寿堂 延寿堂位于吉云楼南,建于清乾隆三十年,与含清斋东西对称,同为三卷棚勾连搭式小房。延寿堂坐北朝南,前房面阔三间,进深三间,为灰布瓦三卷棚硬山顶。堂后东次间出廊一间,接后北房三间。后北房东墙开窗,便于室内观园景。前有院墙,东开一门,可通花园。外檐亦绘金鱼水草、桃柳燕墨线方心式苏式彩画,堂内隔为若干小室。
延寿,即延长寿命之意,乾隆皇帝御题“延寿堂”匾惜已不存。乾隆皇帝还曾为延寿堂撰写了五副对联,延寿堂也因此成为慈宁宫花园各殿内悬挂乾隆御笔对联最多的一处。据《国朝宫史续编》记载,五副对联分别是:“梳翎闲看松间鹤,送响时闻院外钟”;“庭轩含静趣,花木吐新芳”;“六艺与怀永,三余悦性长”;“满字一如心得月,梵言半偈舌生莲”;“乾坤壶里永,楼阁镜中开”。
现今延寿堂建筑完好,但堂内原状陈设已不存。
静憩观荷—临溪亭 临溪亭位于咸若馆南,是慈宁宫花园南半部主体建筑。(图二五)亭始建于明万历六年(一五七八年),原名临溪馆,万历十一年五月更名为临溪亭。清顺治十年(一六五三年)改设满蒙汉三体文匾额。
图二五 临溪亭
临溪亭平面呈正方形,面阔三间,进深三间,为单檐黄琉璃瓦蓝剪边四角攒尖屋顶。南北两面开斜格棂条隔扇门各两扇。东西两墙设槛窗,窗下露明贴有精美的黄绿琉璃花砖。外檐绘双行龙枋心和玺彩画,内檐大木绘龙凤和玺彩画。屋顶饰海墁百花图软天花,藻井中心绘坐龙纹饰。
临溪亭架于长方形水池之桥上。水池围以汉白玉栏杆,池底铺石方砖。《明宫史》记载:“宫后苑鱼池之水,慈宁宫鱼池之水,各立有水车房,用驴拽水车,由地管以运输,咸赖此河。”说明池内曾有活水并养有鱼,水池中亦曾种植莲花。
从其所处位置来看,临溪亭最初应是观景亭,为园中休憩品景、观花赏鱼之处。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据一九二五年清室善后委员会的点查报告所记,临溪亭内却陈设了供桌、佛龛、佛像、唐卡、玻璃塔、五供、净水碗、瓷盘等物品,这明显是一个佛堂的标准配置。临溪亭何时改为佛堂,未见诸相关档案,从现存部分文物推断应是清光绪时期在慈禧皇太后的授意下所布置。如今,临溪亭恢复了其观赏亭的功能。
慈宁宫花园的功能
太后休闲游玩之地 嘉靖十五年(一五三六年),嘉靖皇帝修建慈宁宫作为他亲生母亲——圣母章圣皇太后的居所,同时营建慈宁宫花园,作为慈宁宫的附属花园。嘉靖皇帝与母亲感情深厚,修建花园的初衷便是为了满足章圣皇太后休憩游玩的需要。自此以后,慈宁宫花园一直是太后、太妃们的休闲游玩之地。这从花园布局也可窥见一斑:花园内有端化亭、临溪亭、翠芳亭和绿云亭五座亭子,亭子既可供太后休憩眺望,也是园景的点缀;花园东南角的翠芳亭内设有流杯渠,设计十分巧妙,别有情趣;另外临溪亭下水池与内金水河相通,水池中栽种莲花,夏季荷花开放,景色宜人。乾隆三十年虽然对慈宁宫花园进行了大规模的改建,改变了其部分功能,但作为花园的基本功能并未因此而淡化,相反,花园里的花坛数量有增无减,还在花园南墙下新建了青石山高峰一座。至此,花园内有山有水,有树有花,春则花开,夏则蝉鸣,秋则叶落,冬则雪飞,一年四季景色各异,为太后、太妃们寂寞平淡的日常生活增添了几分乐趣。(图二六)
图二六 慈宁宫花园内盛开的牡丹
太后“礼佛念经”之所 乾隆三十年,乾隆皇帝下旨改建慈宁宫花园,为其增添了几分神秘、庄严的佛国氛围。花园北侧的四座建筑——咸若馆、慈荫楼、宝相楼和吉云楼全部成为供奉藏传佛教诸神的佛堂。从此,花园里香烟冉冉,梵音阵阵。如《奏销档》中提到每年正月初一日元旦、正月十五元宵、佛诞等日均要“在慈宁宫花园做大供一次,办造五日”;《大清会典事例》则规定每月“初一日、初七日、初八日、十三日、十五日、二十三日、二十五日,以七人在慈宁宫花园放乌卜藏,唪无量寿佛经”。这些礼佛活动皆是祈求佛祖庇佑太后及太妃们健康长寿,颐养天年。
“忌辰念经”与“生辰念经” 在清代,除了“礼佛念经”之外,每逢先皇和先皇后妃们的忌辰,慈宁宫花园也会举行唪经等祭祀活动。
最初,每年只要举行七次“忌辰念经”,为了纪念孝恭仁皇后乌雅氏(雍正帝生母) 、孝懿仁皇后佟佳氏(雍正帝养母)、太祖高皇帝(努尔哈赤)、太宗文皇帝(皇太极)和世宗宪皇帝(胤禛)、圣祖仁皇帝(玄烨),孝惠章皇后博尔济吉特氏(顺治帝的皇后)、孝庄文皇后博尔济吉特氏(顺治帝生母)。后来随着仙逝的皇帝皇后数量增加,慈宁宫花园的祭祀活动也愈加频繁,或延长唪经时间,或增加唪经喇嘛人数,追思的先人增加了高宗纯皇帝(弘历)、世祖章皇帝(福临)和孝圣宪皇后钮祜禄氏(乾隆帝生母)。后来又新增了唪经日期,以纪念孝仪纯皇后魏佳氏(嘉庆帝生母)和孝贤纯皇后富察氏(乾隆帝的皇后)、孝淑睿皇后喜塔腊氏(嘉庆帝的皇后)、仁宗睿皇帝(颙琰)的忌辰。道光三十年(一八五〇年)二月,再添设念经日期,追加悼念孝和睿皇后钮祜禄氏(嘉庆帝的皇后)、宣宗成皇帝(旻宁)、孝全成皇后钮祜禄氏(咸丰帝生母)、孝穆成皇后钮祜禄氏(道光帝的皇后)和孝慎成皇后佟佳氏(道光帝的皇后)五位帝后。至此,每年在慈宁宫花园举行的“忌辰念经”活动多达十六次,共祭祀八位先皇和十二位先皇后。
《奏销档》把在慈宁宫花园举办的唪经等活动统称为“做(办)大供”或“做(办)小供”。大供一般为五日,少数为六日或三日,小供均为三日。其中除前述“礼佛念经”和“忌辰念经”外,还有“生辰念经”,即庆祝当今皇上、皇太后的生日。
皇帝尽孝之地 慈宁宫花园还是皇帝向太后尽孝之地。无论是明朝嘉靖皇帝兴建慈宁宫花园,还是清朝乾隆皇帝改建慈宁宫花园,都是为了满足太后的愿望所尽的一片孝心。
太后是皇帝的母亲,在“以孝治天下”为基本国策的清朝,历任皇帝更是把孝顺母亲作为自己的日常行为准则,以为天下万民之楷模。皇帝除了每日要按时到慈宁宫晨昏定省外,还要经常亲自侍奉太后饮食起居,如咸丰皇帝就曾在慈宁宫花园内的延寿堂侍奉皇太后用膳。而当皇太后驾鹤西去之时,皇帝更是会哀痛号呼,擗踊无数。如乾隆皇帝的生母崇庆皇太后去世,乾隆皇帝倚庐含清斋,若不是“群臣环跪,恳上节哀”,乾隆皇帝恨不得跟随母亲而去。(图二七)
图二七 含清斋
另外,在慈宁宫花园还曾经进行过“晾晒经卷”等活动,只是并不频繁,偶有为之。
慈宁宫花园之于皇帝的意义
作为慈宁宫的附属花园,初建慈宁宫花园的嘉靖皇帝只是为了亲生母亲章圣皇太后在深宫中有一个休闲游玩的去处,改善一下单调乏味的宫中生活。乾隆三十年,乾隆皇帝大规模改建慈宁宫花园,是为满足崇庆皇太后礼佛、供佛的需要。
慈宁宫花园一直是太后、太妃们的后花园,乾隆三十年的改建,为其新增了礼佛的功能。一年到头,念经不绝,这既是对先皇先后们的祭奠,同时也是孝道的体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孝”,在慈宁宫花园这里得到了完美的诠释。
慈宁宫花园,静静地坐落在故宫外西路,至今已有四百八十余年。经过最新一轮的维修保养之后,它终于揭开了神秘庄严、静谧肃穆的面纱,等待着人们去欣赏、去发现、去感受、去探究。
文明,本科毕业于南京大学历史学系,硕士毕业于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现为宫廷历史部副主任,研究馆员。主要研究方向为明清宫廷原状陈设、宫廷藏传佛教文物和汉藏佛教艺术交流。主编出版有《慈宁宫花园》,在《故宫博物院院刊》《中国藏学》《藏学学刊》等学术刊物发表学术论文十余篇。
","description":"原文发表于《紫禁城》杂志2015年7月号“慈宁宫与雕塑馆”特刊,澎湃新闻经授权转载。 慈宁宫花园,亦称慈宁宫南花园或寿康宫花园,位于故宫外西路,慈宁宫和寿康宫南侧,为两者的附属花园,占地面积六千六百余平方米。园中叠山砌池、建楼筑亭,是明清两朝太后太妃们游玩休憩、礼佛唪经,以及祭祀先皇、寄托哀思之处。园中深邃优雅,宁静肃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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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里克·拉森是美国杰出的非虚构作家,获得过美国国家图书奖提名、爱伦·坡奖最佳犯罪实录奖等奖项。他的新作《无线追凶》看似在描写两个无关的人物,实则刻画了二十世纪初期在通信技术的影响下,人类的生活方式和新闻业发生的巨变,让我们在历史与当下的对比中,更好地理解今天的社会。
日前,新经典邀请《无线追凶》译者邢玮、深圳大学传播学院教授刘蒙之,在西安SKP RENDEZ-VOUS书店举行对谈,在媒体人师驰的主持下,聊聊我们如何从非虚构作品中获得价值,脱离当下的焦虑,看到更广阔的世界。以下为文字对谈整理稿。
严格遵循事实标准,同时追求精湛的叙事技巧
师驰:请邢老师介绍一下,这本书讲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邢玮:这本书讲的内容其实就蕴含在标题的四个字里面——“无线追凶”。这本书是双线叙事。一条线是无线电设备的从无到有,然后第二条线就是“凶”,指的是伦敦北部的一起凶杀案。“追”呢就是这两条线的关系。如果没有无线电,一方面这起案件的发展、破案可能不会那么顺利,甚至犯罪嫌疑人可能会逍遥法外;另外一方面就是这起案件不会有这么大的影响。这本书大概就是讲的这两个事情。
师驰:刘老师您作为非虚构领域的学者,对国内外的非虚构作者还有作品都有非常广泛的涉猎。在阅读这部作品的时候,您觉得这种两条故事线并行推进的叙事方式在以前所阅读到的作品中有吗?
刘蒙之:《无线追凶》是比较严格地遵循事实标准,同时追求非常精湛的叙事技巧的一部非虚构作品。在中国本土的原创作家里面,我们很少看到这样的作品。因为中国大多数的纯文学的作家,他可能会有比较好的叙事技巧,会讲故事,但是他能不能遵循严格的事实标准?据我观察,大多数的纯文学作家写不出来这么严格的非虚构作品。当然,我们也有很好的记者,但是很好的记者在遵循严格的事实标准的前提下能不能讲出好故事呢?也很难。目前来讲,能够从事非虚构写作的合适的作者其实并不多,因为要兼具新闻采访能力和讲故事能力这两个标准。那么在这样一个背景下,这些年,国内的非虚构的译介工作可以说是如火如荼。
这部作品的第一个特点是它依靠大量的材料,基本上属于材料写作。作者几乎不能采访历史事件的当事人,而是大量采用档案材料,档案的搜集工作非常扎实。场景的重建,人物的对话,当时的气氛描写,都是依据材料或者档案建立起来的,我觉得非常了不起。作者拉森是一个细节控。我在讲写作课的时候,经常会讲一句话叫“细节为王”。故事或文本有没有细节,是把专业作家跟业余作家区分开的一个指标,此外还有五感描写等。你看着很简单、很刻意,但是它就是专业和非专业的区别。而这本书的这些细节书写依据了非常扎实的材料。
第二个特点是叙事结构,双线叙事的结构是《无线追凶》的一个叙事特点,他会写两个看似没有关系的人。作为读者,我们通常想知道作者为什么让两个看似不相干的人出现在同一本书中,这样的话就会形成全书的一个阅读期待,它是个悬念,你期待他们交汇。那么拉森如何去制造故事的动力呢?我看完觉得特别明显的是,他有太多的伏笔。比如说,他一开始讲这个叫“东莨菪碱”的毒药,在故事开始的时候就莫名其妙地铺陈这种毒药。你可能会觉得:这个铺陈会不会影响到整个叙事节奏,为什么讲那么详细呢?但是你最后会发现,当案情水落石出的时候,就是这种毒药害死贝尔的。
我们在叙事上把它叫作“契诃夫的枪”——如果你在你的故事里描写墙上挂着一把枪,那么在故事当中它是一定要击发的,否则你为什么要描写它。在这本书里面有大量的这种伏笔,在故事的后续部分我们会看到关联。我觉得这个还是挺了不起的。
第三个特点是大量的“叙事挂钩”的使用。作者用这样的方式,让读者产生一种阅读的冲动。我读过很多的小说和非虚构作品,很少见到一本书几乎每一章都有叙事挂钩。讲故事通常有两个重点部分的挂钩设计:第一个是章节结束的时候要有个挂钩,吸引读者继续往下翻。如果结尾不精彩,读者很可能不会读下一章的开头。有些作者还会在章节开头设置挂钩,吸引读者阅读。在讲写作的时候,我常引用的一句话就是“开头要像飞机炸山”。如果没有好的开头,读者很难进入到文本当中去。从《无线追凶》的写作来看,拉森不太重视开头,但是异常地重视结尾的挂钩。每个挂钩都很吸引人,这样的话故事整体上就有一种连缀感、紧凑感。
最后一点就是说,这个故事有一种动力像河流一样汹涌澎湃地往前流淌。它里面还有一个技巧,我们叫“预叙”——预先的叙事。比如说在故事的情节点还没到的时候,突然加一个若干年后这个事情的后果。全书这样的地方很多很多,基本上每一章里面都埋设了大量的预叙。这种预叙手段,我在其他非虚构作品里面很少见到,包括埃里克·拉森的《白城恶魔》里也没有穿插大量的预叙。但是在这本书当中,预叙基本上均匀地在整部作品里大量埋设,这就会把读者往前拉,让你想知道下面的故事。
邢玮:埃里克·拉森确实把非虚构写出一种小说的感觉。这也是为什么他的书在《纽约时报》畅销书榜上,还有好几部要改成电影,包括刚才刘老师提到的《白城恶魔》,应该是小李子出演。他这个叙事手法跟小说比较相近,所以很适合改编成电影,我觉得这个是跟其他非虚构比较大的一个区别。
刘蒙之:我想简单地回应一下邢老师讲的文学性问题。1901到1910是一战前欧洲的一个黄金时代,人才辈出。在克里平和马可尼的叙事当中,会涉及1900年前后世纪之交的很多名人。拉森把那种爱德华七世时代、欧洲黄金时代的氛围营造得特别好,这种氛围的营造会给我们一种文学感。如果我们把这本书跟报告文学或者纪实文学相比较,(后者)可能会聚焦在事件本身,都是一些动作线、一些事件,它一般不会去立体地营造出这些人物的境遇、选择,他所身处的时代对他的制约或影响。
我还看到,拉森在讲述克里平身世的时候会交代三代人,不是平面地、单独地讲克里平一个人,而是讲他的整个身世。我当时读的时候就觉得史诗感非常明显。那么史诗感怎么营造呢?就是得讲非常纵深的历史,否则它就是一个平面的事件。这也是我在阅读当中感受很深的一点。
西方新闻业崛起的时代序章
师驰:在书中作者有这样一段描述,在克里平被抓捕的过程中,通过无线电他的踪迹和生活状态被全球转播,“从纽约到伊斯坦布尔,凡是读过报纸的人,吃早饭时都在谈论这一话题”。可见无线电的发明当时对于这起案件的影响。那从新闻传播的角度来看,这起案件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传播力?
邢玮:翻译这本书的时候,我觉得它就是一个早期的直播。但我想说,对当时的人而言,它可能不只是直播,比直播还要夸张。第一点就是无线电的出现让过去的一切新闻变成了旧闻。原来全都是过去时,这是第一次有现在进行时。
第二点,英语有个词叫voyeurism,就是窥探他人隐私的兴趣。这个事情令人激动的点在于,在海上直播了警察追捕犯罪嫌疑人的过程。嫌疑人在这艘船上吃什么,读什么报纸、什么书,大家都可以通过报纸看到,可以感受到一种吃瓜的快感。
第三点我觉得就是信息不对称。信息不对称一般其实只在我们读小说的时候出现——有时候我们会感叹,这个小说人物怎么这么傻。其实不是他傻,而是因为你具备了作者的上帝视角,你跟作者一样可以瞬间移动,可以知道所有人内心的想法。但这一次的传播方式也有信息不对称的味道。克里平医生其实非常可怜,他以为他到了大洋彼岸就可以跟情人过上幸福的生活。但是他不知道,背后其实有警察在追捕他,全世界的报纸读者都知道,他其实是一个瓮中之鳖,注定会落进警察的法网,只有他自己不知道。所以这个信息的不对称可能会给读者提供一些快感,我觉得这是这起案件之所以会引发如此的轰动,成为全英国仅次于开膛手杰克的第二凶杀案的一个重要原因。
刘蒙之:刚才邢老师说到直播,这的确是历史上最早的全球性直播,如果没有无线电报,这样的直播不可能实现。当时我在读这本书的时候,看到一些我们专业里面的东西,这本书实际上有新闻的侧影。
电报技术是在1830年代出现,紧接着是马可尼发明的有线电报的出现。电报一开始是用电线来连的,它对新闻业的影响跟两件事有关。第一个是南北战争期间,大家知道南北战争对美国的新闻业来说是大新闻,所以当时主要媒体都会关注。但有线电报很容易被炸断,或者被人破坏。第二个是跟当时美国跟欧洲的这个跨大西洋海底电缆有关。国际新闻——从欧洲到美国或从美国到欧洲的新闻——最早是靠邮轮运输,邮轮运到了后可能要靠马车和火车接力。后来有了海底电缆,但可靠性也不稳定。在此之前,新闻写作也是从故事开始的地方开始,从故事结束的地方结束。但是在电报发明之后,媒体机构依赖电报,而它又不稳定,据说成本还很昂贵,这就促成了倒金字塔结构的成型。把最重要的话放在第一段第一句,然后重要性依次递减,就算这个电缆断了,不影响新闻传播的5W。这是电报对新闻的第一个影响。
第二个影响是,它催生了新的专业通讯社的产生,比如说美联社。美联社是依托电报的,没有电报,可能就没有现代新闻业的这种发展。
那么第三,克里平凶杀案的报道,美国和整个欧洲都在关注。这种新闻业叫做“讲故事的新闻业”,与信息型的新闻业相对应。
《每日镜报》报道克里平案,来自The Daily Mirror,1910年7月29日
在19世纪后期,西方的新闻发展成两种不同的形式,一种是信息型的新闻业,像《纽约时报》的特点就是信息型。而赫斯特报系的很多报纸是这种讲故事型的,讲故事是为了吸引读者,为了竞争,报纸已经变成商业产品。讲故事的新闻业登峰造极阶段的代表表述是“黄色新闻”。黄色新闻不是指色情新闻,而是所有煽情的新闻都被叫做黄色新闻,因为它是用黄色的纸张来印的。克里平凶杀案的新闻实际上属于那个时代整个行业背景的一部分,大家都在消费它,我觉得这是当时的新闻业发展的一个背景。
在克里平案件的报道当中,有太多国家的媒体参与,比如英国的《泰晤士报》《每日镜报》,还有美国的《纽约时报》都参与了报道。我们看到,依托电报技术的现代新闻业拉开了序幕。这本书里面讲的恰恰就是西方新闻业崛起的时代的序章,非常精彩。
非虚构要还原现实世界的因果关系
师驰:刚才刘老师和邢老师谈到,非虚构写作的这种范式是建立在真实事件的基础上的。那我们能从阅读非虚构的作品中获得什么不一样的体验呢?
邢玮:我觉得非虚构是近几年才特别频繁出现的一个词。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是,之前小说一般也都声称“我这本书里面写的全都是真正发生的事情”。大家可以去看一本非常有名的书叫《小说的兴起》,讲当时十八世纪的英国小说家,包括《鲁滨逊漂流记》这样的书,在扉页都会写:这本书记载的百分之百是真正发生过的事情。你不这样写,没人去买,大家觉得真正发生的事情才有意思。
我想借项飙的一句话,之前看《十三邀》,项飙谈“附近的消失”。我有一个感觉,就是我们现在好像离远方越来越近——我们可以跟大洋彼岸留学的同学随时聊天、随时视频——但我们离附近却越来越遥远。原来去买东西,至少要去商场挑一挑,跟服务员、导购去聊一聊。现在这些步骤省了,我们直接就拿到最后一步——门口有个铃声,然后你打开门东西就到了,一切都是在手机的虚拟平台发生的。所以我有一种感觉,就是现实生活虚拟化,因而我们需要去补充一点真实感。所以我觉得,这两年非虚构有一点越来越火的趋势,是不是跟我们现在的现实生活虚拟化有一点点关系。
刘蒙之:跟虚构相比较的话,简单地说,非虚构能提供特殊的认知价值,非虚构通常给我们提供的是一种经验,一个比较系统的结构化的理解,提供的是知识。 当然,好的叙事绝对也是非虚构的追求,就像这本《无线追凶》一样。
我们从虚构当中获得什么呢——审美的能力,情感的感受力。小说能不能给我们提供认知价值呢?没有问题,但是它不是直接地跟现实一一对应。非虚构是一一对应的,它要还原因果关系。比如说人与人之间的因果,制度对人的影响,从而能够解剖和还原社会运行的机制,让我们认清现实。
《无线追凶》重视叙事,它的叙事非常精妙。还有一种非虚构写作不是以叙事为主,比如说讲一个客观的对象,如果不叙事的话,它会变成科普。科普不好看,基本上我们看到的科普文都是说明文。说明文是没有人物的,有“人名”但没有“人物”。人物是一个有欲望的主体,他一定要在一个环境里面追求一个东西,但是他在追求他的欲望的过程当中会遇到障碍,会面临很多的阻力,他的欲望跟阻力所形成的这种张力,我们管它叫“叙事冲突”。小说还有电影是这样子,生活也是这样子。
那么这种叙事怎么代入?我们要怎么给读者、受众传递我们想传递的认知?有一种写法叫“解释性叙事”,或者叫“释义性叙事”。代表性作家是何伟的写作启蒙老师、美国著名非虚构作家、普林斯顿大学教授约翰·麦克菲,他写过《与荒原同行》。
硬要说非虚构跟小说的区别,我感觉应该是非虚构意图提升我们对真实社会的认知。我觉得约翰·麦克菲的那种非虚构写作,能代表“非虚构到底要干什么”这样一个命题:它给你一个故事,让你通过这个故事的因果关系来反思人性、反思社会、反思制度。它一定是有寓意的,一般来讲,它不是要传递一个娱乐的主题,而是想传递非常严肃的主题,让你反思自身身处的这个世界的某些问题。不管是人与自身,人与他人,人与自然、人与科技、人与制度等。
邢玮:我们之前读小说有一句话说:重要的不是你写什么,而是你如何去写。我觉得非虚构其实也一样。一般读者我觉得是不会碰无线电发明史这个领域的,但埃里克·拉森去处理的时候,我们会觉得他的处理方式我可以接受。所以重要的是,这个执笔人去处理素材的时候,如何去抽出一条线,或者说找到一个合理的叙述方式,我觉得这个非常关键。那埃里克·拉森就给我们做了一个非常好的示范。所以我觉得,有的话题它可能比较沉重,也不是很好处理,但这个时候就是对这个作家的野心的考验,还有对他处理素材的能力的测试。
非虚构写作是一个理想
师驰:想请问一下刘老师,您觉得近几年非虚构图书的市场规模是不是在逐渐扩大,读者对它的认同和接受程度是不是有一个增加的趋势?
刘蒙之:大概在2016年的时候,我突然感觉主要的媒体平台,比如腾讯、网易,很明显开始重视非虚构。“非虚构写作”这个概念在国内写作界的正式提出,应该要追溯到2010年李敬泽老师在《人民文学》杂志开设的非虚构写作专栏。当时有一批作家在上面发表了非虚构作品。
我觉得中国的读者可能对非虚构要有一个接受的过程,它的选题过于严肃。在今天,大家会觉得很辛苦,有各种各样的压力。我们为什么刷抖音呢?就是因为它能让我们能得到一种及时的放松和快乐,就有点像精神按摩,只要能让我轻松就可以。那非虚构的选题通常要促进我们思考。如果一本非虚构写得不好,它在传递严肃的选题的时候就很难让我们代入,所以我觉得非虚构可能需要去提高讲故事的能力。
美国学者约翰·霍洛韦尔认为,美国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社会剧变导致非虚构文学的出现:“一切事情好像都在以比过去高十倍的速度变化着,艺术家缺少能力去记录和反映快速变化着的社会……这一时期里的日常事件的动人性已走到小说家想象力的前面了。”社会巨大变革催生的社会现象是非虚构写作取之不尽的题材。在一个剧烈变化的时代,我们的生活就像过山车一样,我们是应接不暇的,没办法看懂这个世界。今天的社会空前复杂,我们只能切一个简单的切块,简单研究,那么它跟其他系统的关系我们真的看不懂。今天没有太多的通才,我们的知识往往聚焦在一个方面。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有好的非虚构给我提供系统的历史的认知,是很有必要的。我觉得非虚构作品的价值可能就在这个方面。
市场呼唤好的非虚构图书,但这很考验我们写作者的认知能力——你能不能把这个时代穿透,同时能用比较好的故事去表达。
我觉得非虚构作品有潜在的市场,为什么说“潜在”呢,因为好的非虚构写作者不像小说可以想象出来。写作者必须做非常扎实的访谈,这种访谈跟记者采访也不一样。记者是下去一天两天或者最多蹲点一个月就完了,我们叫采风。但是好的非虚构写作者要做的是田野调查或者叫民族志,它跟人类学和社会科学家的做法是一样的。作者要沉浸在一个文化群体里面,短则半年,长则十多年的都有,站在他们的角度去理解他们。你不能站在知识分子的角度或者站在他人的角度去评判他,你得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你要像他一样去感受他所感受的世界,要像他一样感知、思考他所碰到的那些处境,而不是做简单的道德判断。
这对一个非虚构写作者的投入需求是非常难的,能做民族志,能做田野,还能有很好的叙事技巧,这种作者目前还很稀缺。
师驰:埃里克·拉森本人是一位记者。我们知道现在国内的非虚构作家,其实国外可能更多,都是记者转行做非虚构作家。记者这个群体写非虚构作品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吗?
刘蒙之:国内原创的非虚构作家有两大阵营。第一个是文学,我们叫报告文学或者纪实文学;另外一个就是记者转型非虚构作家。记者转型非虚构作家也是我过去五六年一直在追踪研究的问题,这些记者通常受过严格的新闻写作训练。新闻写作训练对这些非虚构作家来说最大的一个影响是,对事实的尊重,不会去想象,或者说为了让这个故事更好看,在作品里边添加一些想象的成分。
我从头看到尾读完《无线追凶》,只有个别字句不知道拉森是怎么获知的,其他大多数的内容绝对有事实依据。他会说是谁说的,每一句描述都有信源。他不是用上帝视角讲这个故事,而是复调叙事。事实肯定要讲信源,所有的字句都有信源,至于信源是否真实、人物有没有说假话,你可以交叉验证。非虚构写作不是绝对的“真实”,但从材料上来讲,一定是有严格标准的。
埃里克·拉森
其实任何写作都是一种素材的选择。你在讲故事的时候,不可能把一个事件像流水账一样从头到尾记下来。非虚构是一种取舍,你舍弃了大部分,选择了小部分素材去组织叙事。所以“真实”一定是选择性地关注。材料要真实,但是材料也没有绝对的真实。回忆录可以造假,大多数人即便写日记,都可能会回避对自己不利的细节(或许卢梭的《忏悔录》除外,他可以勇敢地袒露自己人性的幽暗),大多数写回忆录是要把自己写好的。这也许不能用,但是你就得用,因为你没有更好的东西能证明或证伪它,这就是相对的。所以,有时候非虚构写作是一个理想,它是我们要努力靠近的东西,而不是我们真的能抵达的东西。
非虚构写作有严格的标准,这个事情是有门槛的。职业记者转型从事非虚构写作,如果再加上好的叙事水平和努力,就可以成为优秀的非虚构作家。
目前,国内一批前记者转型的非虚构作家在各自的领域拿出了比较好的作品,很多人已经走到了前台,成为知名的作家。但是我还是觉得他们目前处在一定的困境中。首先,因为很多原因,大平台已经不像前几年大力支持长报道或者非虚构写作。非虚构写作实际是个公益部门,是不可能带来盈利的。就在2016年前后,一些大厂会投入很多做这种长故事,但这两年大厂都在削减开支,这会让一些非虚构作家失去容身之地。
其次,图书出版业能不能给非虚构作家提供发展的土壤呢?也很难,图书出版业本身也面临阅读率下滑、发行量下降的问题,他们付给作家的稿费或版税太低了。再好的作品,在今天的图书市场语境下,其销量都是很有限的。不管是版税还是稿费,很难支持非虚构作家生存。这点就跟美国不一样,美国的非虚构写作生态可以让一个比较优秀的非虚构作家高枕无忧地生活下去,作家还可以拿到一些奖项,如美国国家图书奖和普利策奖等,还有一些专门的非虚构写作奖项,带给作家们象征资本和社会认同。我国的文学和出版生态,目前来看还不能对非虚构作家提供积极的、正向的制度性反馈。我们也希望这个生态能够快速地好起来,因为一个社会,或者说广大读者是迫切需要好的非虚构阅读文化的。
历史非虚构让你与现实脱焦,我们需要更有质量的内容消费
马可尼
师驰:我在读这本书的时候关注到一个细节,马可尼去世之后,为了纪念他的贡献,全世界的无线电报员为此终止了两分钟的服务。邢老师翻译的是:“这或许是人类最后一次体验广阔的寂静”。读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突然怔住了,人类从这两分钟之后再也没有这种广阔的寂静了。我们现在信息接收的频率非常非常高,已经完全无法想象,在无线电发明之前我们的信息接收和这种技术所塑造的社会形态,以及我们人的生活方式。那么,我们是否需要去反思这种技术的进化和由技术所塑造的社会和人的生活,我们是否需要接受这么多的信息?
刘蒙之:其实我跟师驰有同感,我看到那句话的时候,也觉得好像这个广阔的寂静就结束了,从那之后,世界就慢慢地在各种互联技术的影响下变成一个地球村,然后,我们人与人之间依靠社交媒体产生了各种你自己没法去掌控的关系。
互联其实没什么不好,但是互联的问题在于,今天我们互联的渠道——所有的社交媒体,比如说你经常浏览的抖音、快手、小红书——它是否能够给你提供优质的内容。它最好有公共性,对我们有帮助,而不是通过内容的推送,通过算法,通过信息茧房,让我们成为流量生产的工具,进而为背后的商业公司和资本服务。其实你是在从事数字劳动,你刷抖音的每一秒都在劳动,你产生的是流量,流量产生的就是财富,但财富不在你手里,财富在大平台的手里,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所以就有了“新闻回避”,很多人看到新闻有排斥心理。还有就是“断联”,我们能不能跟不必要的互联保持距离?更多的不是说留下一个真空——我现在不阅读了。我觉得更重要的是,我们自己是不是有更好的替代。除了社交媒体,我们有更好的替代,更有质量的陪伴和这样的一些内容消费,我觉得这可能是每个人面临的挑战。
邢玮:我觉得技术肯定有很多它的优势,但有时候我们确实需要一些反思。我们下载什么app、浏览什么,好像是自己决定的,但可能更多的时候是由app、大数据、流量来决定。最近流量觉得你应该关注什么,就会给你推什么。所以有时候我会觉得,好像我们没有在过自己想过的生活,而是流量让你去过的生活。
这样会催生很多的焦虑。你在刷短视频或者浏览网页的时候不会,但是浏览过后,好像会有特别大的一种无力感、空虚感袭来。这个是由什么原因造成,我感觉可能是因为它给我们呈现了有限的几种生活方式,给你推的流量网络会告诉你,这几种生活方式是大家追求的比较正确的、比较decent的生活方式,你应该去过这样的生活。那如果说你够不到这样的生活方式,你可能就会觉得很焦虑,所以我觉得确实是需要反思的。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要去读非虚构,是(为了)跟现实产生连接。我觉得对过去的关怀其实也非常重要,它至少有两种好处:一种是可以让我们少一点焦虑。《无线追凶》里有大量的历史细节,你如果有沉浸式的阅读感受的话,在读这本书的几个小时里面,你就是爱德华人,你就是维多利亚人,你就是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一个人,这样的体验会让你脱焦,离过于沉浸的当下会远一点,这样你的焦虑就会少一些。你会知道生活方式并不是只有现在这几种,过去的人还有那样的生活方式,不一定好,不一定坏,但是有别的一些可能。
然后脱焦的另一个好处就是,我觉得现在一切都变化得太快了。在这么快的变化中,我们可能有一种麻木的趋势,不以这些变化为变化,觉得一切都理所应当。但你如果可以抽离出来,去看一看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生活,你再看周边的一切会有一些新奇感。我觉得这个新奇感对我们也是非常关键的。
","description":"今天的社会空前复杂,我们难以看懂这个世界,非虚构作品则因为与现实一一对应,能带给我们对人和整个社会比较系统、结构化的理解。 埃里克·拉森是美国杰出的非虚构作家,获得过美国国家图书奖提名、爱伦·坡奖最佳犯罪实录奖等奖项。他的新作《无线追凶》看似在描写两个无关的人物,实则刻画了二十世纪初期在通信技术的影响下,人类的生活方式和新闻业发生的巨变,让我们在历史与当下的对比中,更好地理解今天的社会。\\n\\n日前,新经典邀请《无线追凶》译者邢玮、深圳大学传播学院教授刘蒙之,在西安SKP RENDEZ-VOUS书店举行对谈,在媒体人师驰的主持下,聊聊我们如何从非虚构作品中获得价值…","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9074877","author":"邢玮、刘蒙之","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10-27T03:28:21.371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6/881/40.jpg","type":"photo","width":895,"height":502,"blurhash":"LGH.D|4o019GMyt7ofxu4n-;%Lj["},{"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6/525/212.jpg","type":"photo","width":900,"height":1304,"blurhash":"LCFfpn1yW;#n;j5-J8]-I:NvEg=J"},{"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6/525/218.jpg","type":"photo","width":900,"height":1253,"blurhash":"L6A0wK9GtQ%L4ntRoLWB00t7M{fQ"},{"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6/525/209.jpg","type":"photo","width":900,"height":1181,"blurhash":"LTLEA;M{?b-;~pxtj[Rk_2xuM|Rj"},{"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6/525/219.jpg","type":"photo","width":900,"height":1313,"blurhash":"L37LvcD@9Fo*.AICD%My_MoK9F.6"},{"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6/525/216.jpg","type":"photo","width":900,"height":1277,"blurhash":"LGAT+rH?~4x]-Qn#kXbJrUxuV]WB"},{"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6/525/213.jpg","type":"photo","width":900,"height":1201,"blurhash":"LmGbk+xux]kC~pofkWa#xuWBRkWB"},{"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6/525/214.jpg","type":"photo","width":900,"height":493,"blurhash":"LqJ8V0%Mxut7~qj[ofj[xuWBRjWB"}],"categories":["《无线追凶》","非虚构","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9074877_202410271128f027bdcb-e50b-408b-bba7-1d30378bee9b.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游戏论|《伊迪丝·芬奇的记忆》中的“垂死”表达","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9032919","content":"绪论
《伊迪丝·芬奇的记忆》(What Remains of Edith Finch)是独立游戏开发商Giant Sparrow于2017年推出的一款步行模拟器游戏,玩家需要化身为家族仅剩的成员伊迪丝·芬奇(Edith Finch)重新回到废弃已久的老宅,探寻其他家族成员的死亡真相。虽然每一位死去的家族成员的房间都被封上了,但主角可以通过串联起空间的密道进入每一个房间,并由死者的物品从伊迪丝的视角切换为房间主人的第一视角来回溯死亡记忆。游戏流程很短,通关全程只需两个小时左右的时间,但却获得了2017年TGA(The Game Awards)最佳剧情游戏奖项,同时被提名“最具影响力”和“最佳独立游戏”,还被《时代》周刊列为“2017年最伟大的十款电子游戏”之一。不仅如此,在2018年英国电影与电视艺术学会公布的英国学院游戏奖最佳游戏角逐中,该游戏力压《塞尔达传说:旷野之息》(The Legend of Zelda:Breath of the Wild)和《超级马力欧:奥德赛》(Super Mario Odyssey)成为最终赢家。
《伊迪丝·芬奇的记忆》中的家族成员树状图
该游戏的设计逻辑与一味通过射击和动作的刺激来激发玩家欲望的传统游戏逻辑不同,游戏目标不是依靠策略或技巧不断战胜敌人、获得胜利,而是将重点放在玩家的体验、诠释和阅读上。对于追求刺激性体验的玩家来说,这个游戏必然是无聊的,但对于追求游戏艺术性的玩家来说,这部游戏则充满了探索感、代入感。学术界对于该游戏的研究兴趣则在于游戏对于死亡的描绘,如从死亡主题、对诅咒的设定、怪诞的氛围、忧郁的女主人公、家庭的悲惨往事和拼凑式故事讲述来看,《伊迪丝·芬奇的记忆》与哥特式小说有着相似之处(Kirkland,2020)。
在此游戏中,“死亡”确实以其在玩法、主题表达、情感基调和场景等方面的着重设计难以被人忽视,形成了独特的死亡表达。这也是步行模拟器游戏设计的核心所在,它关注于用情绪和互动来传递特定的感受和经验。正如游戏《亲爱的艾斯特》(Dear Esther)工作室的创意总监丹·平奇贝克(Dan Pinchbeck)所说,“步行模拟器游戏缺乏刺激不意味着缺乏经验”,恰恰相反,“缺乏刺激可以带来不同类型的反思和情感体验。”[1]他的话提示我们,既然传递情感体验是步行模拟器游戏在游戏设计上的重点所在,那么二者的关系也应该成为游戏研究应该思考的问题。然而,目前的研究大都没有将死亡叙事带给玩家的独特情感体验纳入到讨论之中,这实际上忽略了电子游戏中“玩家”这一特别存在,故意淡化了电子游戏作为体验的问题,也没有思考到如何用游戏这一不同于传统艺术的媒介方式来传达“死亡”经验。结合上文所说的“死亡”在该作中的重要地位,本文对游戏设计的探讨也集中于游戏关于“死亡”机制的设计上面,并由此思考这种设计激发出了何种情感体验和对死亡的哲学思考。但是,在论述游戏独特的“死亡”机制之前,我们首先要说明电子游戏中“死亡”的意义,在玩家根本不可能“死”的电子游戏中,游戏是否可能将死亡经验纳入到玩家的人生经验中,电子游戏从何种角度理解是能够进行死亡表达的。
一、电子游戏能否进行“死亡表达”与《伊迪丝·芬奇的记忆》中的“垂死”设计
电子游戏能否表达“死亡”的问题引起了日本学者的兴趣与讨论。大塚英志认为,虽然在游戏中玩家会死亡,但是能够重置的死亡实际上限制了游戏的现实性,它使得死亡在游戏中变得无足轻重。对此,东浩纪借由讨论樱坂洋的小说《All you need is kill》提出游戏现实主义观点来反驳大塚的观点,他认为小说借鉴电子游戏具有的“后设叙事性”特点,将玩家在电子游戏中可逆的死亡的经验呈现在小说的表现形态中,并由此指出“游戏现实主义”的课题在于“借由让角色流血,进而思考应如何让玩家流血”[2]这个重点上。吉田宽则认为不论是大塚针对“死的描写”的现实主义,还是东浩纪追问的“死的经验”的现实性,在关于具体游戏在对待死亡的不同态度以及处理死亡的不同方式上都有一定的局限性。在此基础上,他提出包括电子游戏在内的任何媒体都无法真实“再现”死亡,游戏的现实性仅仅在于它可以通过死亡预兆故事世界的局限及其外部性[3]。换言之,吉田宽将游戏中的死亡仅仅当作是对“死亡经验”的一种由外部视角观察而得的虚拟图像,因此不具有“真实性”。真实的死亡,正如吉田宽所暗示的,是活着的人无法抵达之物,我们能接触到的只能是现实中死亡展现出的种种感性表现。
大塚和吉田将玩家角色的反复死亡看作是一种算法主导下的操作,是一个算法行为,而与现实中的死亡截然不同,在游戏中我们只能通过角色血条的清零和游戏重置去理解死亡。确实,目前电子游戏虽然无法在经验层面模拟死亡,但是这种“再现”的思维或许本就不应该成为我们思考电子游戏中“死亡”的出发点,因为游戏的交互性使玩家处于现实世界与游戏世界的交汇地带,也就颠覆了真实与虚构的“二分法”[4]。我们通常所说的电子游戏中的死亡不具有“真实性”显然是在“再现实在论”的坐标系中去定义电子游戏的位置[5],忽视了电子游戏的真实性是不能根据作为再现艺术的电影来定义的。电子游戏不仅涉及感知问题,还有关行动,也就是说游戏的“真实感”还来源于能够产生效果的现实操作以及这种操作创造的独特体验。虽然角色的死亡是虚构的,但玩家通过自己的操作与游戏产生联系,因而以玩家视点“阅读”的“读者”每次获得的感受都是真实生动的。就《伊迪丝·芬奇的记忆》而言,更是如此。因为这是一款没有玩法就没有叙事、没有体验的游戏,玩家只有主动干预游戏世界,在观察的同时操纵角色探索,才能进行游戏。换言之,对电子游戏能否表达死亡的思考应该放置在对游戏经验进行写生的“游戏现实主义”的范围内进行考量。如此看来,游戏现实主义打开了一种新的现实经验生产的大门:人们以虚拟的方式创造真实的身心经验。[6]孔德罡就将玩家的具身化体验纳入到对“不死世界”中死亡含义的思考内,认为游戏叙事中的主角虽然并未体验到死亡,但操纵主角的玩家在现实维度中不断体验到“死亡”所带来的感受。[7]姜宇辉也将玩家的情感体验纳入到反思游戏的动人力量的范围内,并强调否定性体验是游戏中最宝贵的情感体验,正是因为游戏的情感底色是由死亡引起的苦痛,所以才更可能、更需要在心灵之间营造出情感的共鸣和连接[8]。孔德罡与姜宇辉虽然都考虑到死亡的“真实性”在于其给玩家带来的具身性体验,但是二者都将“死亡”带来的体验归结为由于“死亡惩罚”带来的机会丧失、反复进行游戏的枯燥重复性等“元情感层次(meta-emotional level)”上的体验,在这种情况下“死亡”往往与失败划上等号。
当我们将更多的游戏纳入到思考范围内,会发现电子游戏中的“死亡表达”不只有可重置的死亡这一种,激发的情感也不只有失败带来的“元情感层次”的痛苦。例如,近年较为流行的魂类游戏(Soul-like games)[9]通常将“不死”融入游戏世界观之中,有趣的是此类游戏的剧情流程设计为让玩家在“不死”的世界中主动“寻死”、结束“永生”。比如《黑暗之魂1》(Dark Souls I)中游戏的开始即是让玩家逃离北方不死院;《艾尔登法环》(Elder Ring)则从反面向我们展示了如果一味追求永生和强大会变成什么样子,玩家在游戏中遇到的第一个BOSS“接肢”葛瑞克(Godrick)就是通过将各类物种的肢体截断再接到自己的身上的行为来获得力量。在“不死”的世界和“不死”的游戏中,玩家体会到了“有死”,游戏为死亡与生存赋予同等的价值,唤起对人的有限性的思考。
此外,有些游戏通过巧妙的死亡设定让玩家能够直观地意识到死亡带来的后果,例如在《尼尔:机械纪元》(Nier:Automata)中游戏设定为人造人是“意识不死”的,即使义体毁灭,但是只要在死亡前将数据上传到地堡,角色就可装备上新的义体后复活,但是玩家需要到之前死亡的地方回收旧的义体内的芯片。这部游戏通过将“尸体”呈现在玩家眼前,让玩家意识到自己真的已经“死过一次”。育碧(Ubisoft Entertainment)为WiiU(任天堂新推出的HD家用游戏机)开发的《ZombiU》在死亡机制设计上也有其独到之处,在玩家操控的角色死亡之后,主视觉绘画随机切换到安全屋另一名幸存者身上,如果想要取回之前的装备,那么就必须杀死那个已经变成丧尸的“自己”,这能够让人感到生存的残酷与竞争的无情。
还有部分游戏将角色的死亡作为可选结局之一,让玩家亲手为花费大量时间体验的游戏做出自己的选择。例如,《只狼:影逝二度》(Sekiro:Shadows Die Twice)在游戏结尾的地方设置了“断绝不死”的结局,即玩家可以选择用不死斩自杀或者杀掉平田九郎;在《消逝的光芒1》(Dying Light)中玩家可以选择牺牲自己拯救全人类或是自己变成夜魔;在《特殊行动:一线生机》(Spec ops:the line)中玩家在意识到一直以来作为化身在游戏中存在的沃克(Walker)的精神状态出现问题,自认为充满英雄主义气息的拯救行动不过是沃克头脑中的臆想,玩家在结局可以选择在认清真相后“自杀”或者否认事实,苟活下去。正是这种面对一切故事却最终只能选择一个故事的残酷,构成了后现代的现实主义表达。死亡结局由于是由玩家亲手选择的,这就使游戏与现实中玩家对“死亡”的认识搭建了联系,这一决定性的选择可被看作对玩家全部游戏体验与人生经验的清算,游戏在为玩家提供真实的生命经验。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发现,电子游戏在“死亡表达”上有多种方式,且都可与玩家内心建立联系、触动玩家的心灵,让玩家在游戏中获得更深刻的体验和思考。然而,《伊迪丝·芬奇的记忆》中的“死亡表达”与上述将死亡作为故事背景、巧妙的死亡设计和将角色死亡作为可选结局来凸显死亡之重量的表达手法不同,它将“死亡”作为游戏表达的主体去建构,“死亡”既是游戏主题的一部分,又是玩家需要亲身经历的核心体验。值得注意的地方在于,该作通过巧妙的转换,没有直接让玩家去经验“死亡”,而是将体验核心放置于让玩家经历“死亡”(death)之前的“垂死”(dying)阶段。换句话说,“死亡”是不可避免的目标,但“垂死”的过程才是游戏的重点。其实,在很多角色扮演和射击游戏中都对垂死阶段有特定的画面设计,例如当血量下降到某个数值时,画面会变成灰色,与之相伴的是越发明显的人物的喘息声。这种设计是为了警告玩家,让玩家及时干预、调整状态,来逆转“垂死”局势,从而避免死亡。在游戏《黎明杀机》(Dead by Daylight)中,当一个幸存者被攻击三次后,他们会进入“垂死”状态。在此状态下,幸存者将无法移动,而且他们需要另一个幸存者来帮助他们起身并治疗他们,否则他们将最终死亡。可以想像,玩家在这种情况下会充满对死亡的畏惧并且处于极度的紧张、焦虑之中。与此类游戏的设计意图相反,《伊迪丝·芬奇的记忆》企图让玩家经由“垂死”状态来感知死亡、迎接死亡,而不是将死亡默认为一种需要避免的恐怖事件。此外,这部游戏虽然允许玩家经历复数的死亡,但是这些复数的死亡指向的不是同一个人可重置的复活,而是不同的人只有一次的死亡。并且,在具有伦理性质的互动性设计之中,该作限制了玩家改变角色结局的能力,这样的设计体现出该游戏不仅在现实层面否定了游戏中潜在的“不死性”,而且也否定了对“不死性”的向往。豆瓣短评上有这样一个评论——“多处致敬博尔赫斯,如他所说——死亡是活过的生命,生活是在路上的死亡”[10](白蒺藜 2021-11-27),由此也可看出游戏的侧重点正是在通往死亡的“路上”。
由于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没有死亡的经验,所以我们似乎很难深刻地分享和讨论它,而此游戏正是通过“垂死”让我们有感知死亡和生命的前提,“垂死”也成为了看见不可见者,言说不可言说者的一种方式。当我们经历了每一个芬奇家族成员的故事后,我们以为我们能够在最后迎来诅咒解谜的时刻,可最后却发现连“我们自己”(即伊迪丝)都难以逃脱诅咒。这样看来,所谓的诅咒就像是齐泽克(Slavoj Žižek)所说的“麦格芬”(Mac Guffin),它是启动故事的东西[11],但其自身却并不存在,或者说不被人所知。游戏故意不在游戏终点揭晓真相,而是保持着那不被人类理解的世界、那崇高不可言说的东西。《伊迪丝·芬奇的记忆》的创意总监伊恩·达拉斯(Ian·Dallas)也曾表述对此类似的设计理念:“人类总是不得不面对一个自己无法理解的世界,并接受这个事实。”[12]这种无法理解的世界和不可说之物占据的正是实在界的位置。在齐泽克看来,符号界构成了我们的“现实世界”,而实在界则体现为“现实世界”所包含的裂隙,并且“我们永远不能获得一种完全的、无所不包的现实感——现实的一部分总是已经‘丧失现实’,被剥夺了‘真正的现实’所具有的特征,而这种虚幻因素恰恰是创伤性的实在界。”[13]芬奇家族的诅咒对应的正是未知的死亡占据的创伤性的位置,玩家在迷宫中不断前进的叙事动力就是探寻芬奇家族的诅咒,在这里可以将这种动力归结为伊迪丝由于家族创伤造成的“强迫性重复”,这驱动了她在迷宫中绝望的游走—寻回不可寻回之物,挽回不可挽回之情,反抗不可反抗的压迫,逃离不可逃离的死亡。[14]或许伊迪丝试图去理解家族诅咒的努力,不过是逃避原质所造成的可怕冲击力而已,不过是希望将原质降低到符号层面,通过赋予它意义,将其驯化而已。到此,我们可以说在这部思考死亡与生命的游戏中,正是通过不表现死亡,不用逻辑描述或用故事本身来传达而只让玩家体验“垂死”的短暂时间,才使其感受到了死亡具有的不可接近的崇高感。如此看来,“垂死”或许比“死亡”给人带来的震撼和思考更为深远,而从“垂死”去领悟死、思考生成为了这部游戏对于吉田宽所暗示的真实死亡是不可抵达之物的另一种表现方式。
二、“垂死”设计的玩法机制:“生成-他者”
当我们开始思考这部游戏以何种方式让玩家经验“垂死”过程时,或许我们首先应该考虑的是游戏角色与玩家的关系,因为二者的关系决定着玩家以何种方式、何种程度参与到死亡叙事的建构之中并形成关于“死亡”的某种体验。游戏中存在两套互动的表意机制。一是表面的文化层的表意机制,它通过视听符号形成具象的叙事,玩家以传统的“阅读”方式摄取其中的意义。其次是深层的计算机层的表意机制,它是不可见的表意形式,其基本语言是二进制的算学语言,玩家以“玩”(play)为方法理解其中的算法叙事,并以“操控”的形式参与共时的游戏书写。[15]这提示我们不能只从“读者”的角度去理解其表面的叙事层的内涵,还要从“玩家”的视角关注其算法叙事呈现出的游戏性,因此我们应该思考的问题不是这款游戏是利用叙事来进行死亡表达的,而是游戏的叙事是如何与玩法设计配合起来并呈现给玩家动人的感受。这也是这款游戏解决得很好的问题,它将游戏性与叙事体验巧妙地结合起来,该游戏是真正在用游戏语言给玩家建立感知过程,在玩家的具身操作与游戏的表意系统之间建立对应联系,从而让玩家获得某种独特的心理体验。
本游戏的核心玩法是玩家通过与周围环境互动而拼凑出芬奇家族的故事,并在伊迪丝和其他家族成员的身份转换中了解伊迪丝对家族的看法和家族成员们的故事。不仅如此,各故事的游戏玩法则取决于故事情节和人物性格特点,游戏设计了不同的交互操作,并通过游戏的叙事框架串联起来。《伊迪丝·芬奇的记忆》的独特之处也正在于此,即游戏并不是以单一的第一人称视角(伊迪丝的视角)贯穿始终,而是赋予玩家代入每一位死去的芬奇家族成员,以第一人称视角体验他们死前精神与心理状态的权力。瑞安(Marie-Laure Ryan)在《故事的变身》(Avatars of Story)中按照玩家与虚拟世界的关系以及用户是否能够影响游戏进程将互动叙事分别分为“内在/外在”互动性和“探索/本体”互动性。照此分类方法,《伊迪丝·芬奇的记忆》当属于内在-探索型,而内在-探索型参与尤其适合“穿过门户发现新世界”的故事[16]。这种类型的互动叙事往往涉及视角切换链接,这种双向链接允许玩家进入主叙事进程中不同角色的私人世界之中。
视角的切换对应的正是德勒兹提出的“生成”(devenirs)概念,在“生成”之中,我们的身体不再封闭,而是向外部敞开,向不同于自身的世界敞开。某物之所是,取决于它所遭遇的生命[17],我们在游戏中作为旁观者的世界变成了自己亲历的世界,所以通过将遭遇最大化我们的生命得以增强。房间中与死去的角色息息相关的日记本、漫画书、照相机、诗歌、信件等像是一个个时光隧道,它允许玩家瞬间穿越到另一个时间点和另一个故事中。莫莉(Molly)是玩家在游戏中遇到的第一个死去的家族成员,在她的故事中,玩家能体验到“生成-动物(becoming-animal)”,生成-动物是指非人类视角的生成,在游戏中呈现为玩家得以以猫、鹰、鲨鱼、蛇怪的视角看待世界,并使自己的身体进入到与另外的事物的复合关系之中。“生成-动物”是一种可能的感知方式而不是感知的源头,它引领主客体穿越了限制性的人/动物间的二元差异,无论是人类还是动物,均在生成的过程中丧失了经验意义上的主客体之别,通过接近非人的动物、植物或机器的视角,进一步“生成-不可感知之物”(becoming imperceptible)[18],这肯定了人类的局限并得以超越自身或扩展到自身的最高能力,拓展并改变了人类的感知方式与对世界的理解。
“生成”不同于“夺舍”,“夺舍”被定义为“元神”主动或被动地离开身体去夺取他人的身体继续修炼[19]。也就是说,被夺舍的人一般只是作为夺舍之人的载体、皮囊或工具,失去了自身的个异性。相反,“生成”不是一种同一化,而是在完全差异的个体之间所形成的速度和情动的某种复合,是共生。[20]当我们把游戏中不经常思考的人物语音置入我们思考的范围内,就会发现在这部游戏中旁白语音对于玩家相对于角色的位置关系起到了很大的定位作用。由于语音具有的“人性化”维度,它使得我们渐渐走入声音的幻境之中,在角色的声音中或是被邀请成为角色,或是在文字与操作中理解人物内心的想法,渐渐将我们的心灵贴近角色。例如,在莫莉的故事中,玩家对游戏要求的“捕猎”行为与故事设定中莫莉的饥饿紧密结合在一起,同时通过语音再次强化了二者的联系,“但我一心想要吃了那只鸟妈妈”、“现在,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饿”等句子都在将莫莉的心情传递给玩家。在莫莉的弟弟卡尔文(Calvin)的故事中,游戏进行到某个地方时卡尔文的弟弟山姆(Sam)的声音消失后并未给玩家做出任何提示,许多人都会停下秋千,试图回家吃饭,却发现此种操作是不可能的。于是我们只得不断荡秋千,心中充满着犹豫,而此时旁白会依据你动作的幅度进行更深入的描述:当你的幅度越来越小,旁白声会渐渐停止;只有当玩家不断向更高处荡秋千时,山姆的声音才会继续出现。于是,在山姆对哥哥的回忆声音中,随着我们越来越了解卡尔文的个性,我们似乎明白了他的想法——他想要越飞越高,而我们在这个过程中似乎也用我们的现象身体获得了一种腾飞的快感,最终我们把自己抛向天空。在这个过程中,有一个巧妙的转化,即是我们把游戏的要求等同于卡尔文的内心需求,因此玩家的被动自行化解了一部分,而沉浸于自己与角色的共情之中。也就是说,我们从未失去自我,角色亦从未成为被我们夺舍的空壳。我们看到的世界不再是玩家眼中的世界,也不是伊迪丝眼中的世界,也不完全是角色眼中的世界,而是一个异质性、差异性的玩家与角色共生的混合世界。游戏之所以以“生成-他者”的方式让玩家体验角色们幻象般的世界,也是因为游戏里的死亡体验具有主体性的特征,只有我们走进角色,才能理解他者走向死亡的原因,从而拓展或改变我们对死亡的认知。“生成-他者”的真实性正在于与他者遭遇之后,那些骤然攫住我们、令我们受其影响并发生改变的情状之中。作为生命存在的最后展示和亮相,垂死体验也必然是带有强烈情感色彩的心理活动。正是由于“生成-他者”,玩家才能充分地体验角色的心理,了解角色的行为动机与精神状态之后才能由“生”去尝试理解“死”。
需要注意的是,并非所有包含视角转换的游戏都是“生成”,比如在《战地风云5》(Battlefield V)的剧情模式中,玩家在四个篇章中会分别扮演四个角色去体验战争,也会经历自己和战友的死亡。但此类射击游戏仍是以游戏机制为主导,仅仅将影像作为叙事的重要手段嵌入其中,游戏的核心体验与影像和叙事无关。也就是说,叙事只是作为瑞安所说的“情感钓钩”,以增添玩家的使命感,推进任务的执行。在射击敌人的时候,玩家并不会或者说很少会将自己深切地代入进某个角色。角色只是玩家的化身,二者之间并没有共享情感和经验,角色更没有形成玩家在游戏世界中的数字肉身。佐尔法伊格或者比利·布里杰(二人都是玩家在游戏中的化身)只是被玩家暂时“夺舍”,作为玩家享受战争的紧张与刺激的工具,大部分游戏时间内玩家思虑的一直都是如何通关或避免重玩,战场的背景设置已经失去其最初的意义。在这一意义上,游戏在武器装备、战役历史、声效、场景等方面确实是以现实为模拟对象的,但是从游戏现实主义的角度上来说,它在体验上却不够真实。在《尼尔:机械纪元》中玩家也可以在游戏的三个周目中分别操纵2B、9S和A2,但是在这款游戏中,不论是视角变化还是人物对话,游戏始终持有一种拒绝承认玩家在场的倾向。从很多玩家都会亲切地将2B称为 “2B小姐姐”也可以看出,角色与玩家处在两个次元,玩家并不能与角色保持紧密的认同感。
由于无法亲历自身的死亡,他者的死亡只能成为我们可经历的直观事件。而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认为“人所能感知的他人的死并非本真意义上的感知,他人的死亡过程是无法被触及到的,也就是死亡具有不可替代性。”[21]面对他人的死亡,我们本能地将死亡推卸到他人身上,认为死亡暂且“与我无关”——这当然不是在否定“我们终有一死”的生物事实,而是指我们认为死是未至的未来,没能认清死亡本就蕴于人的存在之中。但是,在《伊迪丝·芬奇的记忆》中,他者的死亡并不是玩家冷眼旁观的画面,而成为了玩家的主要游戏体验;玩家不是旁观者,而是不断生成为每一个家族成员,体验到另一个人或力量正在篡夺自己的位置。如此,游戏解决了旁人的死亡对自己而言总是陌生的这一难题,玩家也不再将自己局限于一个组织判断的位置,而是与游戏过程中遭遇到的并构成玩家自身的力量一起变成他者,从而将自身从有限的主体形象中解放出来。正是通过生成运动,游戏才得以在玩家身体内激发出一种全新的人类感觉,凝聚成“解辖域化(deterritorialization)”得以实现的现实力量[22],即在与其他多元体建立连接之时改变着自身的本质。分析至此,我们能够看出游戏的潜力,当一个宏大的、用语言难以描述的主题无法通过晦涩难明的语言清晰传达出,那么游戏可以打造一种更直观的方式让玩家体验,在这部游戏中这种直观的体验方式便是通过生成的方式支撑起来的。
三、“垂死”设计的情感体验:“不要向欲望让步”的死亡驱力
玩家与化身的关系在不同游戏当中有着不同设定,由此促生的情绪也不同。[23]玩家以“生成”的方式体验到的面临死亡的感受与整座老宅阴郁诡异的氛围格格不入,交互操作唤起的特定情绪氛围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快乐与释然。在2018年的GDC(Game Developers Conference)会议上,伊恩·达拉斯就曾提到过:“在大多数游戏要求玩家阻止死亡的背景下,要如何创造一个使死亡不可避免并且让人不觉得那是失败的迹象的游戏呢?我们试图使那些死亡瞬间让人感觉更加的积极。”为达到这种目的,该游戏选择用情绪传递观念,而非用逻辑描述或者用故事本身来传达。选择用语言讲述死亡哲学是可被理性理解的描述方式,而情绪——作为经常被现代人压抑的存在,它比理性更直观,可以绕过思维的运作使玩家直接感受到游戏的内核。具体来说,这部游戏主要通过视觉、声音、剧情、角色等元素来营造和传达情感体验,对于玩家来说,游戏的过程实际上是体验一系列情感的过程。例如,游戏凭借绚丽的色彩和轻快的音乐渲染出一种积极明亮的气氛,大大削弱了死亡在大多数人印象中的恐怖效果。
游戏中的情绪渲染也不仅限于上述方式,还更多依赖于游戏提供给玩家可实施的操作。因为游戏往往将情感触发因素隐藏在机制和系统当中,所以当玩家触发机制、与游戏系统交互之时,这些潜在因素将会被释放出来。在《伊迪丝·芬奇的记忆》中,重复操作就是隐含着特定情感因素的重要机制之一,它是指玩家通过做出不断重复的操作痕迹来增加叙事和操作之间的同步性。具体地说,游戏通过用玩家操作控制器的身体行为模拟角色的行为,让玩家能够专注于操作与反馈之间的循环以及这种循环带给自身的细微感受,并与角色产生深刻的情感连接,以达成更深层的叙事沉浸。在角色做出重复的行为的时候,玩家同样需要用重复的模拟行为呼应,这样就可以更直接地感受到角色做出重复行为时的压抑与麻木,玩家由此生发的内心感受会比制作者使用旁白或动画来描述角色的状态更加细腻且深刻。例如,卡尔文不断向更高处荡秋千、沃尔特(Walter)的开罐头动作、路易斯(Lewis)切鱼头。然而,在游戏中,行为越是重复,越在玩家与角色间建立同步关系,就越会激发出蕴含在玩家体内的一股力量,这力量推动着玩家去打破重复。在此刻,玩家想要结束重复、推动游戏进程的想法与角色渴望摆脱桎梏的想法不谋而合,玩家也最终能够对角色主动朝向死亡这一常常被认为是“非理性”的行为达成了共情与理解。
玩家感受到的不可见的身体冲动是什么呢?姜宇辉认为电子游戏与电影的相通之处正在于令“不可见”的无意识结构变得“可见”[24],也就是说游戏也具有使我们看见不可能看见之物,描绘出创伤性的感觉世界的力量。笔者结合自己的游戏体验,认为游戏对重复操作的设计在玩家体内激发出的“不可见”的身体冲动对应的是“死亡驱力”(death drive)。首先,驱力(drive)是与欲望(desire)相对的一个概念,欲望是经过理智批准同意的,它总是朝向某个目标并以达成该目标为目的,但是即便获得想要之物也只会感到“不满足”,所以不如说欲望的目标就是“不满足”,它具有转喻的性质,不断奔赴下一个目标;驱力并不固着于某一个特定目标,而总是围绕着不可能的原乐重复着自身,并以循环的过程为乐,齐泽克把驱力的固有特质阐述为“追寻客体的反复失败中得到满足的循环运动”[25]。例如,卡尔文的梦想是当飞行家,我们听到山姆说“一旦他(卡尔文)下定决心,就绝不动摇”,卡尔文也确实如此,向更高的地方荡去,毫不妥协,并且他的目的也不在于最终能获得什么,只是享受这个越荡越高的过程,同时这种激进的伦理态度也导致了他的死亡。驱力围绕间空的循环运动可能会产生其极端表现,即非理性的暴力,人把自己的生命暴露在这种暴力中从而也为自己招致死亡,因此拉康(Jacques Lacan)会说,所有驱力根本上都是“死亡驱力”[26]。弗洛伊德对这种非理性的暴力感到震撼和惊奇,把这一暴力命名为“死亡本能”。[27]他假设在人类心理结构中,不仅有遵循自我保存原则的快乐原则,还有一种更为基本的原则——死本能,且他假设快乐原则实际上是服务于死本能的。而这种功能与一切生物最普遍的努力有关——回到无生物世界的平静状态中去。[28]拉康后期发展了弗洛伊德的这一概念,而齐泽克则大大推进了对“死亡驱力”的阐释,他力主拉康晚期称道的实在界驱力,而反对想像-符号秩序中基于律法或超我而生产的驱力。齐泽克认为,死亡驱力对应的是超越快乐原则,是无视快乐原则的限制,无视生命可以维系的限度,但却不是一种自我了断的冲动,而是对象征秩序的僭越。在沃尔特的故事中,沃尔特曾目睹姐姐芭芭拉(Barbara)的死亡,他也因此遭受了巨大的心理创伤,之后他便被妈妈关在了地下室。在他的世界中,杀掉姐姐的怪物可能随时出现在外面的世界中。但是,在三十年后,沃尔特选择结束这样的生活,离开地下室,即便是死亡也不能阻挡他离开地下室的决心。一般人在面对危险处境时,基本都会选择退缩来保全生命,因为这是生命本能,是求生欲望、快乐原则的要求。但人同时也受死亡驱力的束缚,正是在死亡驱力的推动下沃尔特能够冲破生命本能,追寻象征性的死亡,否定大他者所界定的“世界”,无视大他者为他赋予的限制。玩家则在文字的指导下操作着键盘和鼠标“生成”为沃尔特,玩家自身的意志也受到沃尔特的影响,朝着另一个世界走去,并从中感受到了死亡驱力的存在。
路易斯的故事作为整部游戏中最为精彩、游戏设计最为精妙的一部分,赋予了死亡驱力以政治性的维度。这个故事是基于邓萨尼勋爵(Lord Dunsany)所著的《奇迹之书》(The Book of Wonder)改编的,它讲述了一个售货员的故事。这个售货员逐渐将他的精神从枯燥无味的日常生活中分离,在他自己幻想的奇幻世界里遨游。起初他能够这样做,同时也从事他日常生活的工作,但他最终被制度化了:
同事们注意到了夏普先生的安静,发觉他有时甚至有些心不在焉;可他招待顾客的行为却挑不出错儿来,他对待顾客依旧和往常一样巧舌如簧。他如此幻想了整整一年,想象力变得越来越强大。尽管还是在火车上阅读半便士一份的报纸,还是和人聊着当天的热门新闻,还是给选举投票,却只有半个夏普在做这些事,他的灵魂已不在乎这些了。[29]
有趣的是,随着游戏的开发逐步推进,路易斯的故事开始与其原型渐行渐远,甚至可以说路易斯自己走向了他的死亡。路易斯的绝望之情是通过充满“现实感”的游戏玩法传递表达的。游戏将玩家玩游戏的注意力分成了两个部分,一个是路易斯在罐头厂砍鱼头的现实世界,呈现在界面的右侧;还有一个是他的想象世界,呈现在界面的左侧。玩家在对金枪鱼进行“点击-向上拖”的重复性操作中渐渐可以专注于左侧路易斯的幻想世界了,由此玩家玩游戏的体验与路易斯在罐头厂工作的体验惊人地重合了,重复的手法一次又一次地将玩家推至情绪的顶点,游戏机制精准地捕获了身体与思维、幻想与现实之间的分裂。在故事接近结尾处,当路易斯完全沉浸在其幻想世界中,界面中的幻想世界也侵吞了现实世界的残留画面。我们化为伟大光辉的路易斯去行加冕礼了,直到画面一黑我们才突然醒悟现实中的路易斯原来自己走向了断头台。路易斯沉浸在与现实世界完全脱节的幻想世界中实际上是一种自我回撤行为,通过这种方式完全退出社会,他主动将自己变为象征秩序所排斥的对象,不接受精神医生的诊断和规劝,完全放弃了现实中的生活,并由此获得深深的解脱感。成为了齐泽克所说的“活死人(living dead)”。路易斯的行为就是那些激进地越出每日常规之外的行为,这些行为实际上均是根本性地指向“死亡”[30],而这种“死亡”指的并不是生物学意义上的肉体死亡,而是象征性的自杀,是主动将自己断绝于象征秩序之外,只不过路易斯完全断绝象征存在的激进行为不可避免地走向肉体死亡而已。路易斯对幻想世界自我的认同是一种超越欲望、超越死亡的驱力要求,这种要求让象征界暴露出自身的漏洞和苍白,路易斯的死亡成为了对资本主义机械化生产造成的劳动物化与异化的批判和反抗,同时整个故事也可以被看作是一个关于美国社会经济下行、信仰破碎的政治寓言。
路易斯在现实中切鱼头的同时在幻想中冒险的画面设计
在电影、文学作品中我们都看到过死亡驱力的身影,而为了更深入地认识电子游戏在表现死亡驱力方面的特别之处,本文尝试将电影艺术与游戏进行对比。克日什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Krzysztof Kieslowski)的电影《两生花》(The Double Life of Veronique)与《伊迪丝·芬奇的记忆》中芭芭拉的故事在主题上有相同之处,但在表现方式上有所不同。电影讲述了两个少女,一个生在波兰,一个生在法国,同样的相貌,同样的年龄,她们也有一样的名字:维罗尼卡。她们最大的不同就是,法国的维罗妮卡在面临危险时总能凭直觉避开危险,做出理性的选择而波兰的维罗妮卡恰恰相反,总是不受理性限制做出危险的选择。波兰的维罗妮卡在公演当天沉浸在自己最钟爱的歌曲中,顶着心脏病发作的疼痛,把高音顶到巅峰,在演唱副歌最为辉煌高光的时刻倏然倒地身亡。波兰的维罗妮卡的行为与上文所说的卡尔文荡着秋千向天空飞去的行为是多么相像,二者都没有做出伦理背叛的选择,执着地追求驱力的满足,而驱力的满足正对应着拉康所讲的“不要向欲望让步”的绝不妥协的、抵抗的、激进的、最基本的伦理态度[31],但是二者在死亡驱力的呈现方式上有所不同。
观众在看到波兰的维罗妮卡的突然死亡之后,往往会感到惊诧、惊奇,好奇她为什么不惜失去生命也要如此唱歌。这也是电影设置了两个维罗妮卡进行对比的原因所在,因为只有在与一种理性的、秩序化的现实生命的对照中,才能凸显出朝向日常生活之外的神秘驱力,这时的死亡驱力是玩家需要使用理性才能领悟的存在。这也从侧面说明了在影视艺术中,观众只是通过屏幕上的图像认同情感并尝试理解故事想要传达的内容,缺少采取行动直接在体内生发出的身体冲动。吴冠军以《泰坦尼克号》、《诞生》等电影为例说明由爱驱使的死亡驱力——因爱而走向死亡的行为——才是真正的生命性行动,并提出电影艺术通过将人们带到一个彻底越出日常生活之外的幽灵性场域中,赋予人以此种“反事实”性的高强度生命性体验[32]。他虽然认为爱与死具有“同质性”,二者作为状态都是现实世界的“例外”,但只能通过死亡来论述爱的强度,并将死亡驱力定位于人死后冲出身体、持存不息的爱的最激烈状态。这也从侧面反映出电影艺术与文学等媒介难以直接将内在性冲动表达出来,而必须以“爱”为名赋予角色主动死亡的理由,只有这样死亡才能让观众或读者理解,才能认可死亡的价值。
从电影到游戏,从第三人称视角到第一人称视角的转变,两者的核心区别是电影总是包含某种特定的道德倾向,观众总是倾向于在一个特定的象征秩序中去理解,而后者善于提供沉浸感与在场感,充分利用其相较于影视文学等传统艺术所不具有的交互性将不再被符号化的事件或感受以特定的行为反馈模式而非单纯的视听觉表达传递给玩家,从而提供给玩家从角色的视角理解他们世界的可能性,这样玩家更有可能经由“身体的直接现实”去理解角色面对的世界。现实世界的日常生活中,完全凭一种冲动去“赴死”的行为不被允许存在或是被贴上“精神失常”等标签,但也正因如此,从拉康的精神分析出发,游戏比现实更真实,它揭示出了主体的分裂以及内部“非理性”的一面,死亡驱力也是伦理行为的基本模式。对死亡驱力的顿悟也是“生成”的真正力量之所在,游戏让玩家感知到在角色经历中所表达的潜在力量而受到刺激,领悟到在“垂死”之际方可最激烈地活,在虚构作品的伪装中,我们才能体会到主体性体验的真实。
结语
本文首先说明应将玩家视点引入对电子游戏中的死亡表达的思考,虽然界面上的角色死亡是虚构的,但是玩家每次与“死亡”的遭遇和体验都是真实的,虚拟世界的经验可以成为真实生活经验的一个部分,因此我们对电子游戏中“死亡”的“真实性”的把握应放置在“游戏现实主义”的范围内进行考量。《伊迪丝·芬奇的记忆》作为一部步行模拟器游戏,从预设情绪出发,通过引导性的空间形态设计让玩家自行探索,凭借独特的操作互动来加深玩家与扮演的角色之间的联系,从而实现了强大的叙事能力和情感负载功能。该游戏创造性地采用“垂死”设计将体验重点放置于角色死亡前的那一段记忆,构成了游戏特有的死亡叙事,这种设计企图让玩家通过“生”来领悟“死”,给玩家的心灵带来极大震撼,拓展了关于人类生命本质这一古老命题的表达方式。接下来,本文指出“生成”的玩法机制使玩家进入到与众角色的复合、共生关系之中,从旁观他人之死的非本真死亡领会变为亲历自己之死的深切死亡感悟,让玩家有机会遭遇那些超越我们认知的非人的、断裂的力量,激发了玩家能动的思考。更进一步,本文认为玩家在荒诞、奇幻的体验和重复的操作中感受到的心理真实,指向了在现实中被压抑的死亡驱力。死亡驱力打开了人类生存情况的另一个面向:超越日常现实生活和理性秩序的趋向于混乱、非理性、非规训一面的真实境遇。这种情感体验不可被现实主义编码,它是每个玩家在游戏中用身体感受到的心理真实,这正是不同于作为“反映”的经典现实主义和作为“反应”的动漫现实主义的游戏现实主义的表达方式。正如周志强所说,“我”的遭遇才是每个人生存的真实,而不是对这遭遇的过剩性解释(象征界真实)或纯粹理念化(想象界真实)。[33]游戏的“真实性”正在于此,它将无法用语言表现出的东西,用交互的方式铭刻在玩家的体验中,并最终以一种实在界的身体冲动彰显出来。不论是未说的“死亡”还是“生成”的体验都使我们能够从现存或实存的世界出发去思考一个潜在世界或尚未给出的未来,爆发出电子游戏的潜在能量。更难能可贵的是,游戏创造了一个足以承载起众多思考的世界,令诸多关乎人生处境的问题都有迹可循,不至虚浮。
注释:
[1] Hatling I N. Constructing Libraries of Life and Death: Textual Artefacts, Visuality and Space as Narrative Devices in Giant Sparrow\'s What Remains of Edith Finch and Alison Bechdel\'s Fun Home[D]. NTNU, 2020.
[2] 东浩纪.游戏性写实主义的诞生:动物化的后现代2.黄锦容译.唐山出版社,2007年,第179页
[3] 探寻游戏王国里的宝藏——日本游戏批评文选.邓剑编译.上海书店出版社,2020年,第270页
[4] 傅越.2.5次元的生存与死亡——探索“游戏现实主义”的临界性[J].上海文化,2023(10):97-106+118.
[5] 李洋.作为工具性体验的电子游戏——及其与电影的关系[J].文化艺术研究,2023(04):36-43+113.
[6] 周志强.游戏现实主义:“第三时间”与多异性时刻[J].南京社会科学,2023(03):95-105.
[7] 孔德罡.“非死”作为唯一确定性:电子游戏中的死亡现象学和后人类叙事[J].艺术学研究,2023(03):89-96.
[8] 姜宇辉.火、危险、交感:电子游戏中的情感[J].文化艺术研究,2021,14(02):15-26+111.
[9] 魂类游戏指的是一些具有高故事性、高关卡难度、高游戏体验和具有高美学设计的顶级动作游戏。例如:《只狼:影逝二度》、《黑暗之魂1》、《黑暗之魂2》、《黑暗之魂3》、《血源:诅咒》。
[10] https://www.douban.com/game/26411799/
[11] 齐泽克.意识形态崇高客体.季广茂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1月,第223页
[12] 参见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h64y1v7GY?t=2766.8,该视频是《伊迪丝·芬奇的记忆》的主设计师Ian Dallas在GDC的演讲。
[13] Slavoj ,the Fright of Real Tears:Krzystof Kieslowski between theory and Post theory,London:British Film Institute,2001,p.66.转引自吴天天.“后结构主义之后”的崇高美学——论齐泽克对崇高美学的重构[J].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2023,26(01):153-167+442.
[14] 王洪喆.迷宫如何讲故事:“巨洞探险”与电子游戏的跨媒介起源[J].读书,2022(03):3-13.
[15] 邓剑.国风游戏批判——从在场性的诞生到整体性的坍塌[J].中国青年研究,2021(10):14-21
[16] 玛丽-劳尔·瑞安.故事的变身.张新军译.译林出版社,2014年,第125页
[17] 克莱尔·科勒布鲁克.导读德勒兹.廖鸿飞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14年7月,第162页
[18] 吉尔·德勒兹.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卷2,姜宇辉译.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年,第387页
[19] 倪湛舸.传统文化、数字时代与“分体”崛起:初探网络玄幻小说的主体构建[J].现代中文学刊,2023(01):14-23.
[20] 吉尔·德勒兹.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卷2,姜宇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3年,第236页
[21] 关书薇. 存在主义文学中的死亡美学[D].云南大学,2022.
[22] 张晨. 身体·空间·时间[D].中央美术学院,2016.
[23] 戴安娜·卡尔、大卫·白金汉等著.电脑游戏:文本、叙事与游戏.丛治辰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95页
[24] 姜宇辉.从梦机器到暗主体:电影与电子游戏之间的否定性之思[J].文化艺术研究,2023(04):1-12+112.
[25] 斯拉沃热·齐泽克.享受你的症状.尉光吉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11月,第75页
[26] Dylan Lacan, An Introductory Dictionary of Lacanian Psychoanalysis, London:Routledge,1996,p.103,p.33.转引自 吴冠军.作为死亡驱力的爱——精神分析与电影艺术之亲缘性[J].文艺研究,2017(05):97-108.
[27] 王君霞.驱力与死亡驱力[J].湖北第二师范学院学报,2023,40(06):79-83.
[28]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超越快乐原则.高申春译.米娜贝尔出版社,第46页
[29] 参见https://www.gcores.com/articles/115424
[30] 吴冠军.死亡驱力的四个时刻——一个政治哲学史的考察[J].复旦政治哲学评论,2011(00):22-62.
[31] 斯拉沃热·齐泽克.享受你的症状.尉光吉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11月,第74页
[32] 吴冠军.作为死亡驱力的爱——精神分析与电影艺术之亲缘性[J].文艺研究,2017(05):97-108.
[33] 周志强.游戏现实主义与现实主义的“游戏”——象征界真实、想象界真实与实在界真实[J].探索与争鸣,2023(11):169-175+196.
","description":"绪论 《伊迪丝·芬奇的记忆》(What Remains of Edith Finch)是独立游戏开发商Giant Sparrow于2017年推出的一款步行模拟器游戏,玩家需要化身为家族仅剩的成员伊迪丝·芬奇(Edith Finch)重新回到废弃已久的老宅,探寻其他家族成员的死亡真相。虽然每一位死去的家族成员的房间都被封上了,但主角可以通过串联起空间的密道进入每一个房间,并由死者的物品从伊迪丝的视角切换为房间主人的第一视角来回溯死亡记忆。游戏流程很短,通关全程只需两个小时左右的时间,但却获得了2017年TGA(The Game Awards)最佳剧情游戏奖项…","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9032919","author":"韩宇萌(华东师范大学国际汉语文化学院硕士研究生)","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10-26T04:17:04.301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5/972/724.jpg","type":"photo","width":775,"height":435,"blurhash":"L7FE}s0LRko2~VM|R*f89at7NGoL"},{"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5/970/448.jpg","type":"photo","width":777,"height":486,"blurhash":"L9Eeuk0LM|WB?aNGWBoL9aofRkof"},{"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5/970/452.jpg","type":"photo","width":690,"height":388,"blurhash":"L9BD1q=x9ER5V=nP${t70#E+s.xB"}],"categories":["游戏论2024","情感","垂死","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9032919_2024102612176a9e9024-84ab-4cc8-acc7-ac63416d009e.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别了,鲁宾:“重新想象”而不可得","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8704715","content":"纽约的初春乍暖还寒。电邮里收到广告,3月鲁宾艺术博物馆(Rubin Museum of Art)新展揭幕,且是纪念开业20周年的特展,若老友大禧,迫不及待登门道贺,为之欣欣然;但紧接着的一封电邮是馆长的公开信,言及2024年10月6日特展闭幕日即鲁宾终结日——关闭场馆以及变卖大楼,读之数遍,如临车祸现场,非悻悻然三字所能尽言。
2017年上任至今的馆长约里特·布里奇吉(Jorrit Britschigi)在信中说,“在深入分析了文化领域以及鲁宾在其中的重要地位后,我们决定全面接受并追求成为一家全球性博物馆的模式。鉴于这一新方向,我们将于今年秋天关闭在纽约的大楼,成为一家没有围墙的博物馆。这一决定将使我们能够以数码技术和面对面的方式为更多人服务。”
尽管经历了2019年的裁员、削减项目、缩短开放时间和之后疫情导致的客流锐减,并卷入了有关归还来源可疑的文物的纷争,鲁宾博物馆仍在2月回应美国有限电视新闻网(CNN)的声明中坚称,关闭展馆的决定与上述情况并无关联,且是“在财力雄厚的情况下做出的”。这些逻辑奇异、口径统一的外交辞令,接近“至于你信不信,我反正信了”的格局。我还只是看不懂,《纽约时报》的首席艺评人霍兰·科特(Holland Cotter)直接就有些怨了,“鲁宾博物馆甚至没有假装它想继续作为一个步入式实体空间、一个刺激和沉思的环境站点。它直截了当地宣布了它的解散,并宣称自己实际上是一个艺术和思想的邮购场所。”姜还是老的辣,所谓“邮购”,委实是“巡回展览、藏品外借、支持艺术研究”等说辞的正解。
然而,在我个人的体验里,鲁宾博物馆一直是个魅力十足的存在啊!在曼哈顿,只要荡到切尔西区,就要走进西17街150号:先到底楼,可以是朋友散步间歇的一杯下午茶,也可以是闺蜜相约黄昏去听几曲手碟;然后去楼上兜兜,也学习也放空。别看它是相对小众的专业博物馆,却不仅仅是氛围相当友好的“都市绿洲”,而且还是欧美首屈一指的藏传佛教“朝圣地”,是喜马拉雅艺术的爱好者和从业者在西方的“大本营”。鲁宾夫妇(Donald Rubin, Shelly Rubin)上世纪末买下原巴尼斯(Barneys)精品百货商场,在改造成博物馆画廊的过程中,保留了普特曼(Andrée Putman)设计的旋梯,不知道是因为过于坚固还是因为过于优雅。如今再上这108级的大理石台阶,把钢结构的“栏杆拍遍”,“登临意”何止“百八烦恼”?
这是又一场物是人非的告别。
鲁宾博物馆2004年10月开业,我是2017年才第一次慕名而去,那一年的特展名为“世界是有声的”(The World is Sound)。走上螺旋楼梯,耳边开始出现溪流、儿童嬉戏和白噪音的复合声响,随着我的脚步隐现、起伏。这是名为“声体”(Le Corps Sonore)的先锋电子声音装置作品,借助螺旋式上升的楼梯,将观众带入诸多宗教源起中为诵经祷告而设计的迷宫情境,去体会佛教哲学所谓世俗世界的“变化”与“无常”。现代手段(声、光、热等组合敏感器)与传统概念结合的努力,让人耳目一新,尤其是通过专门配置的音乐“聆听”了好几幅唐卡之后,我很感叹:声音在藏传佛教中的功能以及听觉对历史记忆的塑造,都是很难阐释的命题,这家博物馆用好用足了工程手段,让科技有了人文意涵,掷地有声。
我也由此见识了鲁宾解读佛教概念的功夫。六层画廊以鲁宾夫妇四千余件私藏为基础,常年以上千件的规模展示喜马拉雅地区超过1500年的文化遗存,这样的体量及其内涵,展陈绝非易事。技术手段的现代化与特制化只是“用”,而“体”恐怕还是在于对喜马拉雅艺术的理解,没有后者的硬核,前者无非浮华,在师范大学任教超过三十年的我,对鲁宾以往基于研究的策展有比佩服更多的惺惺相惜。我一次次去看两个固展“喜马拉雅艺术之门”和“杰作:喜马拉雅艺术之旅”,前者用图解的形式讲解喜马拉雅艺术中的人物和符号、材料和技术以及目的和功能,深入浅出,以清晰的知识点消除了我对佛教史的畏难情绪;后者以持续更新的代表作,形象地梳理了该地区的艺术、宗教与地理、历史之间的深刻关联,一再刷新并深化了我对喜马拉雅地区的整体认知。每次必去的“藏传佛教神龛”(Buddhist Shrine Room),以百多件神器、神像、唐卡等还原了僧侣的冥想场所,这个沉浸式的实景展厅是一个巨大的磁场,人流往复,络绎不绝。
“藏传佛教神龛”是鲁宾艺术博物馆颇受欢迎的展厅,场馆关停后的去向引发广泛关注。(本文图片悉由作者拍摄)
2018年我和女儿崔璨去看以“时间”为年度主题的特展“未来是流质的”(The Future is Fluid)。轮回、因果、变化、报应、转世、超脱,这些与时间有关的信念,哪怕虚活半百,仍然感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鲁宾博物馆借助莲花生大士即“第二佛:三世之主”(The Second Buddha: Master of Time)的故事,解读佛教时间概念的非线形、循转交叠以及过去、现在与未来的交织。为呼应大士曾将经典交给各地的神灵“伏藏”以传世的传说,馆方采用定制的展板或者数码增强技术,协助观众进一步探寻展品中的复杂细节及其隐喻意义,特别是用平板电脑将相关数码声像叠加到展品上的“现实增强”(Augmented Reality)技术,让读文博专业的女儿大开眼界;而我更在意的则是,鲁宾博物馆对“他者”文明的解读已然不只是人类学层面的忠实,甚至在政治哲学的层面,展现了一种比萨义德(Edward Said)“东方主义”(Orientalism)这类粗犷批判远为精细的纠偏实践。萨义德无疑是北美后殖民文化研究的开拓者,他直言西方知识界生产的“东方”话语,存在不平等权力再现的倾向;遗憾的是,他的《东方主义》一书缺乏严谨的论证,有成为相反方向上的偏见之虞。萨义德最珍贵的,其实是他的研究缘起即问题意识——他针对的是论说东方的话语而不是东方本身,他说,“一个文化体系的文化话语和文化交流通常不包括‘真理’,而只是对它的一种表述。”鲁宾博物馆在十多年的时间内,秉承严肃的历史博物馆的学术标准,倾力于喜马拉雅宗教文物的研究,它展示的已然是灵性生活及至日常生活的东方本身,而它“论说东方的话语”(展览说明及其图录)绝大多数是让东方人都心悦诚服的,这需要庄敬日强的求知韧性和智慧能量,以及赤诚沟通的愿景——相较于纽约不少一流博物馆对东方文物的潦草说明,鲁宾曾是当仁不让的榜样。
2018年2月,崔璨在鲁宾博物馆的特展“未来是流质的”的一个展区。馆方用特制的展板,帮助观众在佛教绘画中聚焦画面细节,解说圈出图像的宗教意涵。当年文博专业的学生在微信朋友圈记下了在现场的触动:“通过那些引入观众的方式、讲述的角度,可以想象鲁宾(Rubin)背后是多细心考究也真心投入佛教艺术的团队。”
然而,热爱与狂热之间,只有一步之遥。言必称希腊,固然可笑;而对言必称喜马拉雅者,也是需要格外小心的。鲁宾博物馆在疫情闭馆期间,将三楼展厅整体改造成“曼陀罗实验室”(Mandala Lab),据说是希望通过看影片、闻气味、敲锣和呼吸等方式,引导观众身临这层“坛城”或曰“道场”,实现自我察觉和情绪转换。这确实是一个“用于社交、情感和道德学习的互动空间”,莫名让我想起“思政进课堂”。这种西式“思政”换装秀,通俗秒懂,兼有异域腔调,文艺青年纷纷打卡,看似风情万种,但和艺术几乎就懒得勾搭,甚至不惜直接启用语录式展板,上面的语句具有相当的迷惑性,对文艺青年的精神受虐狂心态颇有催化作用。我却有些怀疑鲁宾的立场与价值观是否已经乱了阵脚。当然这不是鲁宾一家博物馆的问题,城市里批量的写字楼存活者,已经丧失了保卫真善美的勇气和能力,越来越需要“多元宽容”这块遮羞布去掩盖自身的懦弱与虚伪了。
然而,鲁宾啊,你不是应该比谁都更明白的吗?
没有霹雳手段,谈何菩萨心肠?
这是“曼陀罗实验室”中的一块教育展板,仅翻译其中的几句:“心理学认为,依恋可以产生强大的纽带;但在佛教世界观中,依恋是痛苦的根源。为了放下依恋(执念),佛教修行者要培养不带偏见地看待世界的能力。从这个角度来看,当人们对相同的刺激做出截然不同的反应时,都是可以得到尊重的”。 这些表述是否无意误读或者刻意混淆了“执着与偏执”以及“是非善恶”的边界,请读者诸君明鉴。
毋须讳言,这类故作高深实则粗浅的观众参与项目,有1970年代起在西方迅猛发展的“新纪元主义”(New Ageism)的底色,这个混杂得难以定义的一系列身心灵“运动”,强调西方主流价值之外的观念,比如轮回、整体论和泛神论,提倡另类生存之道。纽约中产阶层流行的瑜伽、正念冥想、有机食物、唱诵音乐、替代疗法等等,或多或少与这种西方神秘主义有关——“喜马拉雅”也就有幸(抑或不幸)地成为了一面弥散的旗帜。鲁宾博物馆已经在伦敦、米兰复制过“曼陀罗实验室”。这个“仿文化消费”甚至“戏说宗教” 系列在西方都市“髦得合时”的事实,说明转向已然发生了一段时间;而那个老派的鲁宾及其所代表的西方传统文化人的品味与追求,只能在固展里才看得见些许背影了。
很多年轻人打卡“曼陀罗实验室”的这个呼吸体验项目:“你可以呼出嫉妒,吸入喜悦和感激吗”?该项目指导观众随着灯光渐次的增亮和熄灭来平缓呼吸节奏。类似项目的增多使得鲁宾博物馆越来越接近意识形态的体验场所,这也引发了其作为博物馆本职的争议。
只要扯上喜马拉雅这面大旗,就自命不凡的事情,我在鲁宾博物馆还真遇见过。2023年2月,博物馆放映了一部电影《此身无常》(This Body is So Impermanent),这一说法源自禅宗《维摩诘经》;在2020年封控期间用数字平台实时拍摄,试图对新冠疫情进行反思。创意兼导演来头不小,是美国鼎鼎大名的彼得·塞拉斯(Peter Sellars)。制作团队豪华顶配,至少动用了贾樟柯的摄影师于力伟。该片请了三位知名艺术家共同演绎《维摩诘经》:在杭州的中国书法家王冬龄拿着毛笔在大幅宣纸上不停地“抄经”,不过非常接近道士画符,没有一个字认得出;歌手加纳维亚(Ganavya)在美国波特兰的一座教堂里闭着眼睛哼唱,看了字幕才明白是在“念经”;即兴舞者迈克尔·舒马赫(Michael Schumacher)在荷兰阿姆斯特丹的公寓里“跳经”,他扭曲腾挪就没有离开过他的床,看着挺痛苦。音响师和剪辑师把三个人的表演剪开再拼贴,三拼式的画面重复再重复,黏合剂是瀑布的影像和水声——这挂不知名的自然的瀑布是整部片子的救星。坚持看到最后,塞拉斯讲到自己仅有的藏地经历时,好像被自己感动了,哽咽起来,“王冬龄不是在写字,他将文字抛在了脑后,进入了情感和精神的强光中。因为《维摩诘经》说得明确:我们所谈论的无法用语言表达”。我竟无言以对,不确定自己是否不慎参演了一场当代行为艺术。如果不是馆方强行要求观众必须全程戴口罩,而这些嘉宾都可以不戴口罩而直面观众的话,我可能真会信了他们是相信疾病是心灵的觉醒之路的,是相信与疾病同修,人类才能领会生命的真智慧的。
这个高大上的活动反响不小,网上很有些微言大义的高亢影评,说作品“阐明了艺术作为道德表现方式和社会行动手段的力量”;但我在现场感觉百无聊赖却是真的,至今残存坠入美学迷茫和德性陷阱的不安记忆。想到疫情中失去工作乃至生命的人,我总感觉这样的当代艺术作品,并不因为攀附上喜马拉雅的皮相,就能抵消那股说不清的骨相之虚。
2023年2月11日,《此身无常》在鲁宾博物馆展映后的观众见面会,幕布上是影片中不断重复的一个场景。台上中间持话筒者为导演彼得·塞拉斯,右一为歌者加纳维亚,左二为舞者迈克尔·舒马赫。这些不需要戴口罩的台上者面对台下被要求必须戴口罩的观众,心情不知是如何坦然的?
这种忐忑情绪的后遗症是,我对鲁宾博物馆涉及当代艺术的展览开始抱持谨慎的态度。今年3月开幕的“重新想象:喜马拉雅艺术的现在”(Reimagine: Himalayan Art Now)是该馆在纽约的告别展,也是开馆20年来规模最大的当代艺术展示,动用全部6层展厅。32名艺术家的50件作品,与博物馆的48件历史藏品直接或者间接相关,但由于当代展品高光高调,而聚焦文物的保护性灯光较弱,很多时候过往都被掩入晦暗之中。
冥冥之中,仿佛一个巨大的隐喻。
鲁宾博物馆以推介喜马拉雅艺术为己任,努力推出这一地区的新人,自是题中应有之义。但以来源地身份(这本身就经不起推敲)作为集结的主要标准是否适切呢?反言之,与该地区有任何个体交集的艺术家,其作品就必定含有喜马拉雅的基因吗?徜徉其间,这个涉嫌不敬却实诚的疑问,时不时冒出来。比如,舒尚克·诗瑞斯塔(Shushank Shrestha)来自尼泊尔,但现居美国,他按照爱犬的样子做了两只陶瓷《看门狗》,造型顽皮可爱,出现在任何一家日用饰品店,都毫不违和。它们雄踞在特展的海报上,当然是馆方的重点推荐。若说是展现了年轻一代的“萌”(不确定能否冠以“喜马拉雅新一代”),很可理解;说成是受家乡寺庙入口的守护狮的启发,做成3只眼意味着更高的觉知,都尚可接受;但说“这些雕塑代表了喜马拉雅艺术中基本艺术技巧的延续,如用黏土制作雕塑”,我觉得被拉来比对的西藏五姓财神“黄色藏巴拉”的表情都颇有些错愕了。
左为舒尚克·诗瑞斯塔2023年创作的《母看门狗》(Female Guardian Dog)和《公看门狗》(Male Guardian Dog)。右为作为参照物的馆藏西藏17世纪的《黄色藏巴拉》(Yellow Jambhala)塑像。
相形之下,若干绘画倒是提出了与喜马拉雅特定的文化身份相关的真问题。尼泊尔艺术家普利特维·施瑞斯塔(Prithvi Shrestha)的《相信的线索》,将湿婆、雪山神女等印度教神灵形象与纸鸟、荷花等典型宗教文化符号描绘在人形的四周,隐喻形成自我心灵世界的那些无形而有力的观念来源。丹增久美多吉(Tenrin Gyurmey Dorjee)是居住在印度的第二代藏民,他的《与母亲一起犯罪》很有个体叙事性,表达了与母亲一起购买水牛肉时的内心冲突。佛教徒对食肉的罪恶感,吃牛作为很多印度人的禁忌,在这幅画中都具象化了,一个藏民在现代西方和印度文化影响下的身份困境跃然纸上。尽管上述作品都需要借助文字说明方可理解,绘画的独立性不足,接近插画的性质;但这类自传性的绘画胜在有感而发,而非无病呻吟;不过,基于历史、种族和身份认同的问题,若拘泥于自我感受而无法解构乃至超越,是极易引发“祥林嫂式嫌避”的,哪怕现场一人两幅,也感觉删去一张更好。
左为普利特维·施瑞斯塔2023年的作品《相信的线索》(Believing Lines)。右为丹增久美多吉2022年的作品《与母亲一起犯罪》(A Crime with Mother)。
艺术家当然可以自己的方式来探索以神话传说、宗教灵性为核心的概念,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创造另类现实从而“重新想象”历史和未来的可能性。来自西藏的蒙萨尔·佩卡尔(Monsal Pekar)擅长画人像,近年开始尝试电脑绘画,这次参展的《自画像:绿度母》在造型上取法藏传佛教中绿度母的标准神像,但以色块的巧妙结合,解构了原本凝重的刻板印象,在形似与神似之间散发出盎然的喜乐能量;作为独立的抽象绘画,也是相当出彩的。生于中国台湾地区在美国和法国受过艺术教育的蔡佳葳,以疫情中创作的两件作品参展,其中的《五空行母系列》,用红绿蓝等五色漩涡,重新赋形传统中人格化的五位智慧空行母,在漩涡中嵌入她们各自的藏文咒语,既向密宗中以闪电般的速度利乐众生的女神致敬,又将艺术作品赋能为灵性的启动器,以画面的吸入感,鼓励观众以念诵或冥想的方式进入五色所代表的不同的情绪与智慧中。这些作品以全球化的方式阐释在地化的理解,将传统的宗教艺术当代生活化,为改变、转换和重新定义“喜马拉雅艺术”,呈现了广阔的可能。
上为蒙萨尔·佩卡尔2021年的《自画像:绿度母》(Self-portrait—Green Tara)。下为蔡佳葳2021年的《五空行母系列》(Five Sky Dancers)中绿色《度母》(Tara)的画心部分,使用了孔雀石提取的天然颜料,色块中藏有度母的藏文咒语。
艺术的问题从来就不仅仅是艺术的问题。20年前,霍兰·科特也在《纽约时报》上为鲁宾博物馆开馆写过艺评,他夸赞该机构“坚持了西方现代的展览理念,即在整洁、明亮、无关意识形态的环境中展示艺术”。“无关意识形态”是个艰巨的任务,毕竟喜马拉雅地区一直是各种政治势力及其意识形态的“兵家必争之地”。20年后,纽约乃至美国更是无处不政治,意识形态终于还是逮住了鲁宾。2022年,博物馆将疑似非法出境的两件宗教雕塑归还尼泊尔;同年为威尼斯双年展首届尼泊尔馆提供财政支持,也被认为是应对文物走私风波的危机公关。3月15日,最后一展的开幕之夜,与排队等待入场的汹涌人潮相对的是:若干年轻人,在展馆门外拉起横幅并喊着口号:“我们的祖先说‘不’”。在这一组织的网站上,“要求鲁宾博物馆支付赔偿金,并将馆内的珍贵藏品归还给藏区和喜马拉雅社区”的诉求,赫然写在首页。
对从事博物馆研究和实务工作的从业者来说,如何面对文化资产拥有权的历史遗留问题,是一项无法回避的严峻挑战。博物馆作为“文化资产”占有者的道德困境,并不会因所谓“道义互惠”( Balanced reciprocity)的若干个案所淡化。文化在何种程度上可以视作一种资产,谁来拥有?文化交流、文化挪用、文化侵略等诸多概念,在全球化时代,被各种势力雄赳赳地“自定义着”,前所未有地变成了一念之差与一念之争。
“三千一念”,所谓一念,俱足了世间的一切迷悟诸法。
2024年3月15日鲁宾博物馆告别展的开幕当晚,耐心等候入场的观众站成长龙。照片左边的橱窗前,可见有人拉起黑色抗议横幅。照片右侧可见鲁宾博物馆的主入口,仿拟佛教方形的修法坛场曼陀罗的形状,隐喻入得此门,即进入修习之所。
告别展“重新想象:喜马拉雅艺术的现在”中最大的展品,意料之中以贯通中庭的旋梯为场景。不丹当代艺术的领军人物阿莎·卡玛(Asha Kama)为此定做了《风马》,巨大的五色祈祷旗从六楼垂挂到底层,五匹各色半身立体骏马从旗柱中腾跃而出。这个巨大的装置(软雕塑)选用了藏民熟悉的文化符号:风马是神兽,是神人沟通的使者;而五色对应藏传佛教的五种元素和五种心境:黄(土、智慧)、红(火、慈悲)、绿(水、平等)、白(空气、清净)和蓝(空间、忍耐)。这个展品对亲近藏文化的人们而言实在是平易亲切的,完全不需要说解释,但偏偏展品说明不仅长篇大论而且出人意料,(软)“雕塑由掉落和褪色的祈祷旗组成,被设想为‘疯马’,因为将具有护佑功德作用的祈祷旗放置在大自然中,会对环境产生意想不到的负面影响”。艺术作品真的需要这么导览、这么“政治正确”吗?好像不说这么一句,就没人知道如今的鲁宾博物馆是左派,是环保主义者,是“觉醒”了的“进步”机构似的。如果不是这句“既要又要”的丧气话,代表吉祥、好运的“风马”原本是可以把那么多人的美好祝福带到天界的啊。
还能说什么呢?那就这样吧。
别了,鲁宾。
别了!
阿莎·卡玛2024年为告别展定制的装置作品《风马》(The Windhorse/Iungta),悬挂在鲁宾艺术博物馆标志性的旋梯中庭。
【2024年9月6日定稿于鲁宾艺术博物馆马帮旅店餐厅】
","description":"纽约的初春乍暖还寒。电邮里收到广告,3月鲁宾艺术博物馆(Rubin Museum of Art)新展揭幕,且是纪念开业20周年的特展,若老友大禧,迫不及待登门道贺,为之欣欣然;但紧接着的一封电邮是馆长的公开信,言及2024年10月6日特展闭幕日即鲁宾终结日——关闭场馆以及变卖大楼,读之数遍,如临车祸现场,非悻悻然三字所能尽言。 2017年上任至今的馆长约里特·布里奇吉(Jorrit Britschigi)在信中说,“在深入分析了文化领域以及鲁宾在其中的重要地位后,我们决定全面接受并追求成为一家全球性博物馆的模式。鉴于这一新方向…","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8704715","author":"李明洁","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10-25T04:48:55.075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1/730/534.jpg","type":"photo","width":1035,"height":582,"blurhash":"LkHLkNRk04oy_JaeD+ofM#bFxsWW"},{"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1/730/419.jpg","type":"photo","width":1184,"height":888,"blurhash":"LFCX~9t4Ipxa-UxEWBSh0hNu%1$g"},{"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1/730/427.jpg","type":"photo","width":1402,"height":1078,"blurhash":"LZIN%Dt79aw{_MWBa1baaLWCkCWB"},{"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1/730/418.jpg","type":"photo","width":1041,"height":1343,"blurhash":"LDJ;b{|{GExG.R#;#-j@8GF1S#kC"},{"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1/730/426.jpg","type":"photo","width":1218,"height":914,"blurhash":"LdD+|t~m--Rk%d%KxZWBIXIWV]oJ"},{"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1/730/425.jpg","type":"photo","width":1178,"height":884,"blurhash":"LTGtWw?GIo$L-oxujse-0fIot7X8"},{"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1/730/424.jpg","type":"photo","width":1270,"height":714,"blurhash":"LKGRVKJBJA-50gi_s9R+_3%KxZNx"},{"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1/730/421.jpg","type":"photo","width":1269,"height":952,"blurhash":"LFG[ZYyD.SID_1OYS$Si~AxsRjX9"},{"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1/730/423.jpg","type":"photo","width":1186,"height":1581,"blurhash":"LWKLZ[oz$*kR.jbuNGNZXeR%SNNG"},{"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1/730/420.jpg","type":"photo","width":1187,"height":891,"blurhash":"LHDI,ov}fhxu_Nj;WVt7JWWVWER,"},{"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1/730/422.jpg","type":"photo","width":986,"height":1314,"blurhash":"LBHB0RI;%f~A9I-ob^9b~8%1-U^%"}],"categories":["鲁宾艺术博物馆","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8704715_2024102512497d45cfd9-1752-4528-a873-02d8fe5212b9.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大众汽车危机与能源转型:“去增长”是德国的未来之路吗","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8973162","content":"一次“诺基亚”式的转型失败?
今年9月初,德国工业巨头大众汽车集团宣布,他们将对位于茨维考的电动车生产厂进行裁员。到2025年,该工厂将裁员1200人。过去一年大众集团的利润出现了断崖式的下降。大众公司的财报显示,大众汽车今年上半年的利润为9.66亿欧元,相较于去年同期萎缩了近一半。为了改善公司的财务状况,降低运营成本,大众集团启动了超过100亿欧元的自我纾困计划。强制裁员是该计划中最为重要的手段。9月晚些时候,德国《经理人杂志》(Manager Magazine)援引集团一位内部人员的消息称,该公司可能在未来削减在德国境内的30000个工作岗位(大众现在在德国雇佣了约130000名员工),并且可能关闭2-3家整车生产工厂。在该公司87年的历史中,他们从未关闭过一家国内的工厂。
当地时间2023年9月14日,德国茨维考,大众生产的电动汽车在交付前停在茨维考工厂的货运列车上。
德国大众集团当下面对的这场史无前例的风暴,很大程度要归因于他们的转型失败。为了生产环境和气候友好型的未来交通工具,大众集团对新能源汽车进行了大规模的投资。这一转型历程还必须追溯到2015年的一桩丑闻。该年9月,美国环境保护署指控大众汽车在其柴油动力汽车中安装作弊软件。该软件能使车辆在EPA排放测试中掩盖车辆的氮氧化物(NOX)实际排放量,它比美国标准允许的排放量高40倍。该丑闻后来被称为“柴油门”(Dieselgate),这是汽车行业历史上最大的一件丑闻。为此,大众集团支付了超过300亿美元的罚单。次年,该公司邀请了9名来自不同领域的专家,组成了可持续发展委员会。该委员会最初在与公司高层的接触中不可避免地遇到巨大的阻力。因为这些高级管理人员的整个职业生涯都是内燃机打交道的,另外,委员会也会面临来自工会和工人的巨大压力。电动汽车的生产和数字化会造成大规模的传统工人的失业。不过,经历了一年左右的协调和磨合,2017年,大众集团宣布了高达500亿欧元规模的大型脱碳计划,即未来该公司要全面实现整车生产的电气化。当然,这也是该公司为了重塑商业形象所迈出的最重要的一步。
2018年,大众汽车宣布将茨维考的工厂改造成纯电动车生产基地。次年,前总理默克尔出席了该厂首条电动车生产线的落成仪式。这也预示着这家欧洲历史最悠久的汽车制造厂的正式转型。1909年,霍奇(August Horch)在此建立了奥迪汽车的首家工厂。大众集团预计,到2025年,每年该公司将在此生产200万辆电动汽车,到2030年,电动车占公司新车的80%。另外大众集团承诺至2030年将在欧洲建造六座超级电池工厂。由于此利好消息,大众的股价飙升了60%。2021年,联邦政府制定了雄心勃勃的目标,即到2030年要在德国道路上投放总计1500万辆电动汽车。无疑,这一目标适配了大众的转型计划。故事的开端似乎也是按照大众的剧本按部就班地写就的。2022年德国电动车的销量达到了顶峰,当年,三分之一销售的新车是电动车。不过,良好的发展势头在2023年就戛然而止了。2024年,电动汽车在德国的销量更遭遇了断崖式的下降,仅在上半年,电动车的销量较上年同期下降了16.4%。今年前九个月,电动车仅占大众公司新车销售份额的8%。这些数字远远低于大众公司和联邦政府设定的预期。
市场研究公司Brandwatch评估了社交媒体上超过4000万条评论和跟帖。根据他们的统计,72%有关燃油汽车的评价是负面的,有关电动汽车的负面评价比例就更高。在德国,电动车的续航里程(尤其是在德国漫长寒冷的冬天),用车习惯(日常跨城市长距离的上下班通勤),充电桩增加速度的缓慢等都是消费者批评电动车的焦点。不过,价格是消费者对电动车热情快速消退的最主要原因。德国市场上电动车的售价要比同类型燃油车贵四分之一左右。另外,电动车在二手车市场上的贬值速度远远超过燃油车。
然而,即便是在疲软的德国电动车市场上,来自中国的电动车占据了更多的市场份额。不久前,比亚迪宣布将在欧洲市场推出不到20000欧元的Seagull车型。大众公司推出的廉价款电动车ID.3的基础车型在德国售价30000欧左右。它是承载了大众汽车荣耀的高尔夫车型的新能源平替版,被该公司视为电动车的旗舰产品。2023年11月,德国宪法法院的一项判决使本国车企彻底在这场价格战中败下阵来。2021年,由于Covid-19大流行病的紧急状况,当时的联邦政府获得了600亿欧元的补充预算。红绿灯联合政府想将这笔未使用完的预算用作气候转型基金。2022年经联邦议会的批准,这笔资金的用途被进行了重新安排。不过,去年宪法法院将此定性为“擅自挪用”。这一判决造成了政府的财政预算缺口,经济部长哈贝克(Robert Habeck)不得不提前终止了对电动车的价格补贴。此前,每辆电动车能获得4500-6000欧的财政补贴。也就是说,德国制造的电动车又进一步被人为“拉高”了价格。
作为亡羊补牢的措施,大众乘用车首席执行官沙弗(Thomas Schäfer)宣布,该集团将研发售价低于20000欧元的入门级电动汽车,但是,一般一种新车型从研发到量产需要三年时间。可以预见的是,比亚迪会在2027年推出更为廉价的车型。沙弗承认,由于成本高、生产率低,该集团的旗舰品牌已经“不再具有竞争力”。竞争力的下降也直接导致了大规模的减产。位于茨维考的工厂是大众集团在德国本土最大的电动车生产基地,它长期以来一直仅以三分之二的产能运行。这也直接导致了该工厂的裁员风暴。毫无疑问,大众集团如此之晚才计划研发一款入门级车型是一个管理错误。当然,德国车企在电动车市场上节节败退还有着更为深刻的原因。德国车企在散热器、排气管、油箱和复杂的变速箱等传统汽车制造工艺有着明显的优势,这也是“德国制造”技术可靠和性能卓越的标志。然而,这些传统技术工艺在电动车制造上被电池和软件系统技术所取代了。德国电动车在这些新的核心技术上已经被竞争对手特斯拉和中国车企抛在了身后。
电动汽车约40%的附加值来自电池,然而欧洲电池行业在国际比较中明显落后,在全球电池生产中只占了不到10%的份额。全球76%的汽车电池都是由中国制造的。2022年,大众集团成立了一家PowerCo的子公司,该公司将专门为大众集团生产的电动车提供电池。大众运营的第一家电池工厂将于2025年投入运营。预计到2030年该项投资将超过200亿欧元,以进一步扩大电池产能。届时,所有大众旗下的电池工厂的总产能会达到200GWh,可以供应250万辆电动车。不过,PowerCo首席运营官沃尔夫(Sebastian Wolf)承认,即便如此,大众电池的生成成本依然要高于它的竞争对手。一方面,中国的建筑成本和生产设备要便宜得多;另一方面,德国的电力价格也是全世界最高的,而电力占到了电池生产成本的30%左右。
此外,德国车企在电动汽车另一核心技术,即软件系统上也要落后于其竞争对手。由于,新一代的用户现在对信息娱乐系统和无线更新感兴趣。因此,电动汽车更像是一部装了四个车轮的电脑,就像智能手机是一部安上了微型电脑的电话那样。当然,车载系统的复杂程度远甚于智能手机。几年前,德国车企的老板纷纷嘲笑马斯克是一位不知道如何造一辆真车的暴发户。然而,这些老板们现在再也笑不出来了。Cariad是大众集团旗下专门设计车载软件系统的子公司。现在,大众集团和德国整个产业界越来越担心,该公司无法解决车载软件与硬件之间的交互。大众ID.3的早期软件故障就影响了该车型的销量。同样使用Cariad公司车载软件系统的奥迪Q6 E-Tron和保时捷Macan等重要车型都因为软件问题不得不推迟一年上市。
诺基亚曾经是老牌手机的制造商,不过,在智能手机出现后,该品牌在手机领域迅速消失。越来越多的德国人担心大众汽车是不是会成为车企中的“诺基亚”——它们生产的电动车不仅价格更贵,而且性能更差。然而,与诺基亚不同的是,大众汽车是德国模式和德国精神的最重要象征。大众汽车最初诞生在“第三帝国”,见证了德国从极右翼国家到战后经济奇迹的奇怪连续性——从最初的廉价纳粹“大众汽车”变成了全球最受喜爱的汽车品牌。祖父母一辈开着“甲壳虫”,他们的孩子对“高尔夫”情有独钟。另外,大众也代表了德国婴儿潮一代拥抱世界的雄心。用著名社会学家罗萨(Hartmut Rosa)的话来说:“扩大自己的影响力,进入世界。”大众汽车不仅是德国普通家庭最常用的代步工具,同时也是德国模式在中国获得巨大成功的象征。
大众汽车的危机是德国模式终结的标志,欧洲最重要经济体的根基似乎也随之开始松动了。
能源转型和德国的“去工业化”
“大众一咳嗽,德国随着流感而倒下”,这是在德国广为流传的说法。大众汽车是德国人的心理保险,赋予了他们最基本的安全感。德国人相信,只要大众汽车还在源源不断地驶下流水线,德国的经济状况就不会像统计局和新闻所报告的那么糟糕。大众汽车是经济、国家和市场信心的晴雨表。它拥有几乎所有德国大企业的重要特征,即全球化布局、依赖中国、在工会控制下行动迟缓、在德国政治中和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等等。大众汽车的危机也就预示着德国经济出现了结构性问题。
当地时间2023年9月14日,德国,茨维考工厂生产的电动汽车。
去年,《经济学人》(The Economist)杂志以“欧洲病夫又回来?”为标题发表了封面文章。在经历Covid-19大流行和俄乌战争之后,整个经合组织国家在2023年都迎来了经济的回暖,然而,整个欧洲经济的定海神针德国却出现了萎缩。固执、低效、高成本的气候与能源政策调低了全球对于德国经济未来的预期。德国经济研究所(IW)的一项研究显示,2022年外国公司在德国的直接投资仅有105亿欧元,德国公司在海外的投资高达1355亿欧元。1250亿欧元是该国有史以来最高的资产净流出。工业是德国经济的支柱,这些投资主要也是从这一经济部门流失的。一时间“去工业化”(Deindustrialisierung)成为了去年德国舆论和社会中出现的最高频词。
德国的三大支柱产业,钢铁,汽车和化工业面临着“去工业化”中最严峻的冲击,德勤的一项调查显示,有三分之二的被访公司打算将产能移出德国,其中汽车和机械企业态度最为坚决。陷入困境的德国车企也远远不止大众一家,宝马也效仿了大众,暂时关闭了位于丁格尔芬的宝马欧洲最大生产基地。化工行业在过去的两年中产能缩水了23%,德国化工业巨头巴斯夫正在削减本国的产能,并大幅增加了在中国的投资。新兴的创新企业也因为高成本和有“毒”的营商环境打算将他们的生产和研发部门迁离德国。比如,“辉瑞疫苗”的真正研发商,德国生物制药企业BioNTech在去年早些时候将它最为尖端的mRNA癌症疫苗的研发部门搬迁到了英国。此外,德国拥有全世界一半的“隐形冠军”(Hidden Champion),即那些年营业额低于50亿欧元并且在全球各自行业中排列前三的中型公司。它们构成了最为复杂的国际供应链网络。“去工业化”将导致德国失去这一最为重大的“隐性”优势。上述这些行业为德国提供了大量的高薪职位,这些企业的撤出导致了劳动力市场的动荡。德国经济最强劲的州(巴伐利亚州,巴登符腾堡州等)失业率增长最快,而这些州的失业率依然低于德国的平均值。荷兰国际集团(ING)首席经济学家布热斯基(Carsten Brzeski)在接受英国《金融时报》采访时表示,德国的劳动力市场正在遭受“千刀万剐”。
随着大量企业由于成本原因搬离德国,造成了能源需求的暴跌。与上一年相比,2023 年能源密集型行业的产量下降了10%,德国的总能源需求由此减少了近2.5%。从 2018 年到 2023 年间,由能源成本驱动的工业生产下降了约20%,这使该国的总能源消耗量减少了6%以上。德国的“去工业化”或者说能源密集型产业崩溃起到了减少二氧化碳排放的作用。2023年,德国气候保护交出了一份非常亮丽的成绩单,根据智库Agora Energiewende发表的一项研究显示,2023年德国的碳排放量是自1950年以来最少的,相较于2022年减少了7300万吨。电力部门的表现尤为优异,近六成的发电量来自可再生能源。不过,随着核电的退出,可再生能源的广泛使用带来高能源价格。因此,快速的“去工业化”趋势不仅仅是德国传统“顽疾”的作用——巨大的官僚负担,数字信息领域的发展迟缓,生产力的下降,冗长的行政程序,高税收和老旧过时的基础设施等等,德国政府雄心万丈的能源转型(Energiewende)政策和随之而来的高能源价格是最为重要的因素。
俄乌战争的爆发,使得长期依赖俄罗斯廉价天然气供应的德国面临供应瓶颈,由此推高了能源价格。不过,战争只是加剧或彻底暴露了此前早已在能源转型中埋下的能源价格危机。能源转型简而言之就是要从使用大量排放温室气体的化石燃料转向使用对气候保护友好的可再生能源。在德国,风能和太阳能是最主要的可再生能源。目前为止,电力是该国能源转型成果最为丰硕的部门,不过,电力价格的高企也成为了压垮德国工业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早在2019年,德国的电价就已经超过了丹麦冠绝欧洲。该国的电价远远超过了它的竞争对手。根据德国经济研究所(Institut der deutschen Wirtschaft)对2023年各国电价的计算:德国的钢铁制造业企业需要支付7.9美分KW/h的电费,同类的美国和中国企业分别只需要支付5.7美分KW/h和4.1美分KW/h的电费。另外,德国的汽车企业负担着更为沉重的电费压力。他们需要支付19美分KW/h的电费,他们在美国和中国的竞争对手只需要面对6.9美分KW/h和8.9KW/h的电价。如果,德国的电费始终是其它主要工业国家的2-3倍的话,那么该国生产的产品是注定无法维持竞争力的。
为了缓解企业过高的能源成本,提升德国企业在全球市场上的竞争力,去年11月大联合政府最终推出了一项妥协性的工业电价补偿方案,即将电税从现在的每千瓦时1.5美分调降到0.05美分,并且将为350家企业提供额外的补贴。工业电价对企业界的吸引力并没有预期中的那么高。首先,工业界认为即便有这些补贴,德国的电价依然会高于美中等国;其次,电价补贴只持续到2030年,并不能为公司的长远投资规划做出保障。学术界对此的批评更为强烈,德国当代最重要的经济学家福斯特(Clemens Fuest)教授指出,由于德国的核淘汰政策以及无法再依赖俄罗斯的廉价天然气,德国的能源上涨不会随着可再生能源的扩张和电价补贴而结束。因此,能源密集型企业的外迁是不可避免的。这种片面的补贴反而会伤害到更具活力和创造力的中小型企业。此前一向支持各种产业政策的经合组织(OECD)也在2020年的一份报告指出了这些措施隐藏的陷阱,“国家援助最终可能会偏袒一些公司而不是其他公司,支持低效或失败的公司,并导致僵尸公司的生存,从而减缓提高生产率的重新分配。”
去年一项由巴伐利亚州政府委托Prognos AG所做的预测性研究显示,即便按照最好的情况估计,2040年德国的电价依然会高于危机前的水平。可再生能源本身的物理属性决定了电力生产的高成本。最坚定支持转向可再生能源的绿党,经常用以下的说法来解释绿色电价的高企只是暂时的:“我们所要做的就是继续建造更多的风力涡轮机和太阳能屋顶,然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电力将逐年变得更便宜,并且在某个时候将实现气候中和。”德国副总理兼经济部部长哈贝克(Robert Habeck)在《经济学人》发表的评论文章又重复了这样的说法。他以此来回应该杂志之前将德国视为“病夫”的观点。然而,这样的反驳是站不住脚的。
当地时间2023年8月22日,德国北威州电动汽车生产线。
虽然,随着太阳能和风力发电组件成本的下降,可再生能源的生产成本不断下降,但是,这只是绿色电价成本的一个组成部分。可再生能源的波动性将大幅提高电价。由于,风力和太阳能发电和天气是密切相关的。德国的天气条件其实并不适合绿色电力的发展。在该国的冬季(从10月到来年的3月)往往有数十天,期间可再生能源只能提供当天全国所需的电力的10%。以2023年的冬季为例,德国的清洁能源电力仅占总发电量的55%,与以煤电为主的捷克持平,远远落后于奥地利(85%)和法国(94%)。绿党所提出的快速扩张风力和太阳能发电根本不是最终的解决方案。因为,当风不吹、阳光不照的时候,任意数量的风力发电机和太阳能电池板都不能发电。所以,为了填补绿色电力的缺口,德国必须启动额外的供电系统。在彻底弃用核电以后,他们只能转向煤电或者天然气发电。也就是说,德国必须长期维持两套能完全保障该国电力使用的发电系统的运营。这套备用系统的运营成本也会计入电价让德国人买单。另外,为了绿色电力的扩张,德国必须重新建设数千公里长的各类输电线路。这些建设成本也会成为电价的一部分。凡此种种的额外成本都没有被绿党和哈贝克“计算”入“他们”未来的绿色电价中。
迄今为止,德国政府在“能源转型”计划中,已经耗费了5000-10000亿欧元。根据管理咨询公司麦肯锡的估计,未来20年该计划的支出还将大幅攀升。他们预估这部分的开支将高达6万亿欧元,而德国政府2024年度的财政预算仅为4770亿欧元。这项十倍于政府财政预算的计划究竟给德国带来什么?1)更贵的电价;2)“更脏”的电力生产。由于清洁电力的波动性和核电退出政策,使得德国必须大量保留化石能源电厂。放眼所有欧盟国家,2023年全年也仅仅有波兰和捷克几个依赖化石能源的国家在生产电力时排放出的二氧化碳比德国多;3)更不可靠的电力供应。2023年,德国成为了电力的净进口国。这是自2002年以来该国首次出现的状况。另外,随着电动汽车、人工智能等技术的迅速发展,电力需求的压力会进一步增加。可以看到的是,两德统一后最为野心勃勃的政治计划既无法实现排放目标,又破坏了德国的经济,并对该国引以为傲的工业带来了不可逆的影响。
虽然,面对经济上的困局,德国政府推出了工业电价补贴在内的一系列措施,但是,它们的焦点既不是为了拯救工业和维护繁荣,也不是担忧持续上涨的能源价格会彻底威胁工业强国的地位,而是担心这种情况发生得太突然,进而使气候政策受到更广泛的质疑和反对。绿党为了坚守意识形态的理想,置现实于不顾。德国联邦预算被不断投入到意识形态领域中去了,比如能源转型,求职者基本津贴(Bürgergeld)和移民福利等等,而一些长期没有改善的国内问题始终无法得到充足的预算,比如中小学的破旧不堪与师资短缺(资金缺口近500亿欧元),警察和军队装备老旧,数字化建设止步不前和大量城市基础设施的摇摇欲坠(前不久德累斯顿的卡罗拉大桥刚刚发生垮塌)等等。在他们看来,该党所设定的意识形态是不会错的,尽管它们当下没有奏效,甚至对社会经济生活带来灾难性的影响,但是,“药方”是不必更改的,只需要加大“剂量”。当然,这些顽固的以意识形态先行的政策已经使在短短的两三年间成为了德国最不受欢迎的政党。根据阿伦巴斯民意研究所(Institut für Demoskopie Allensbach)最新的一项调查显示,有超过35%的受访者断然拒绝接受该党加入未来的联合政府。绿党的这一尴尬数字仅仅低于极右翼选择党。
“去增长”是通往未来的道路?
日本青年学者斋藤幸平(Kohei Saito)在过去的几年中出版了《人类世的“资本论”》和《马克思的生态社会主义》等著作,书中重新被挖掘的“去增长”概念在全世界都获得了极大的共鸣。“去增长”被视为是解决生态和气候危机的重要手段。在德国,环境和气候问题早已成为了公共政治讨论中最重要的议题,“去增长”无疑是其中的一个焦点话题。著名的经济和环境记者赫尔曼(Ulrike Herrmann)是现在德国媒体脱口秀和各类访谈节目最受欢迎的嘉宾。去年,她出版了畅销书《资本主义的终结》(Das Ende des Kapitalismus)。她在书中就讨论了“去增长”的观点:“绿色政治的实际目标是社会的重构。增长驱动的资本主义应该被一个放弃增长的社会所取代。这是实现戒断消费所需的行为改变的唯一途径。”为了实现“去增长”的愿景,她设想了以“配给制和政府计划”为主导的“战时经济体制”。一方面,赫尔曼女士“报菜名”式地罗列了需要实行配给的领域,这张“菜单”越来越长;另一方面,她从来没有说过,为了拯救世界,“配给制”和“战时经济体制”要施行多久?
虽然总理朔尔茨(Olaf Scholz)和副总理哈贝克都曾经许诺绿色经济与能源转型将带来另一次德国的经济奇迹,但是“去工业化”的德国经济恰恰走在了“去增长”的道路上。哈贝克刚刚调低了对今年德国经济增长的预测,此前,他认为今年经济0.2%的增长,现在他预计今年将出现0.2%的衰退。也就是说,德国经济将出现连续两年的衰退。慕尼黑大学经济研究所(Institut für Wirtschaftsforschung)所长,经济学家福斯特(Clemens Fuest)教授认为,现行的能源政策不能带来繁荣,未来几十年德国的经济会有“更多的汗水和泪水”。可以看到,德国作为“去增长”模式的实验田,该理念被迅速地投入到政治实践中去了,但是,现实的结果已经使得这一理念受到广泛的质疑。本文的最后简单地讨论一下如下的两个质疑。
首先,“去增长”不仅仅指的是生产和消费规模的减少,通过减轻生产上的资源消耗,改变过度消耗生态资源的生产模式,将其替换为更加低耗能的人类生存方案是该理论题中的应有之意。然而,现行的“去增长”的德国经济与“消耗生态资源”的“去增长”可能是相互矛盾的。由于可再生能源的能量密度远低于化石能源和核能,所以,在生产同等电力的情况下,可再生能源消耗的土地和自然资源远多于传统能源。一方面,风力和太阳能电厂占用的土地数百倍于核电厂;另一方面,为了满足迅速扩张的建造风力和太阳能电厂的需求,现已探明的稀有金属的储量是否足够,学术界对此一直争论不断。此外,开采和运输这些原材料本身就是高污染和高排放的。仅采矿业一项,每年会向大气中排放100亿公吨的温室气体,占全球排放的四分之一。因此,可再生能源和绿色经济是否一方面导致了经济的“去增长”,同时又造成了“消耗生态资源”的“增长”呢?然而,理论家们提出经济的“去增长”是为了实现“消耗生态资源”的“去增长”。
其次,“去增长”会冲击德国的社会福利体系。德国经济的衰退导致了失业率的上升,未来更多的人需要依靠政府的救济。此外,由于通货膨胀等因素,联邦政府不得不进一步提高福利待遇。由此,德国的经济和福利体系不可避免地陷入到了一种恶性循环中去:经济的恶化促使政府发放更多的福利,更多的福利发放使工作变得不值得,从而进一步使经济恶化。另外,德国移民问题的一个争论焦点就是:申请庇护者非常容易地进入了社会福利体系,但是没有进入劳动市场。最后,随着“婴儿潮”一代的退休,德国的养老金体系将承受更大的压力。以上种种因素的叠加会造成社会福利开支的激增。但是,不断“去增长”的经济如何去供养一个迅速膨胀的社会的福利体系?良好的社会福利体系必定是建立在经济繁荣之上的。海因里希·伯尔基金会(Heinrich-Böll-Stiftung,一家亲绿党的智库)的前负责人福克斯(Ralf Fücks)最近在《明镜周刊》(Der Spiegel)的专栏文章中,非常委婉地批评了他的党内同僚:“尤其是对绿党来说,痛苦的事实是,一项主要关注气候问题而不同时解决威胁德国繁荣和安全的其他问题的政策正在迅速失去接受度。”
在把“去增长”作为解决气候和生态问题的灵丹妙药之前,人们是否应该首先评估“去增长”可能带来的风险?并且人们是否也应该将此风险与气候变化带来的风险作一个心平气和的比较?以当下德国的实践来看,这一重新评估是刻不容缓的。
","description":"一次“诺基亚”式的转型失败? 今年9月初,德国工业巨头大众汽车集团宣布,他们将对位于茨维考的电动车生产厂进行裁员。到2025年,该工厂将裁员1200人。过去一年大众集团的利润出现了断崖式的下降。大众公司的财报显示,大众汽车今年上半年的利润为9.66亿欧元,相较于去年同期萎缩了近一半。为了改善公司的财务状况,降低运营成本,大众集团启动了超过100亿欧元的自我纾困计划。强制裁员是该计划中最为重要的手段。9月晚些时候,德国《经理人杂志》(Manager Magazine)援引集团一位内部人员的消息称,该公司可能在未来削减在德国境内的30000个工作岗位…","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8973162","author":"慕谐","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10-24T04:02:46.537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92/600.jpg","type":"photo","width":1035,"height":582,"blurhash":"LfHenJ%g-;of_Nt7%MWBj[f6oMWV"},{"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92/603.jpg","type":"photo","width":2048,"height":1240,"blurhash":"LfHB}L%N%MoM~qt7%Mayt7ayofWB"},{"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92/617.jpg","type":"photo","width":1024,"height":465,"blurhash":"LFG+Xds:IU-;_4M{t7t74TR*t7Rj"},{"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92/653.jpg","type":"photo","width":1024,"height":686,"blurhash":"LEF6C3E2Ip^a00S8IWoc.9yEITs:"}],"categories":["德国观察","大众汽车危机","去增长","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8973162_2024102412038d59a90a-5ed0-4433-864b-260d7086dbe8.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Jellycat毛绒玩具爆火:情绪消费背后的权力与治愈","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9097796","content":"Jellycat(中文名称“吉利猫”),这个源自英国伦敦的高端玩具品牌,近年来在全球范围内迅速走红,成为无数儿童和成年人的心头好。2022年就卖出超过13亿元,如今显然不止这个数字。它的单件成交均价在300-400元之间,远远超过其他毛绒玩具。
Jellycat在国内也相当火爆。无论是在社交媒体上,还是在实体店铺中,Jellycat的毛绒玩具总能吸引大量关注。前段时间Jellycat在上海的快闪店活动,排起长队,黄牛倒卖牟利,警方不得不介入并加强现场管理。
玩家们纷纷将Jellycat玩偶视为“情绪搭子”和“家人”,在抖音、小红书、豆瓣等平台上分享各种“养娃”经验。“情绪搭子”“家人”“养娃”等关键词,其实已经蕴含了Jellycat爆红的密码。消费者的每一种情绪需求背后,都源于某种情绪的缺失,这或是个体的原因,或是时代的症候。
一种情绪消费
Jellycat创立于1999年,灵感据闻来源于创始人四岁的儿子对果冻(jelly)与猫咪(cat)的喜爱。品牌初创时,Jellycat主要面向儿童市场,生产以柔软和治愈为特点的安抚玩具。Jellycat对产品的材料选择非常严格,采用高品质的面料和填充物,确保玩具的柔软度和安全性。对品质的坚持让Jellycat的玩具在触感上与普通毛绒玩具区别开来,很快便因独特的设计和高品质的材料赢得家长的信赖和孩子们的喜爱。
Jellycat趣味食物系列,图片来自Jellycat中文官网
随着品牌逐渐走红,创始人意识到单一产品的生命周期有限,必须通过不断创新来保持品牌的吸引力。于是Jellycat突破传统动物形象的局限,推出一系列多样化的产品——涵盖水果系列、食物系列、花卉系列、运动系列等多个类别,每个系列下又有众多单品。它们大多拥有标志性的豆豆眼、微笑脸、细长的四肢和圆润的身体,看起来可爱亲切、生动有趣,也充满辨识度。例如,动物系列中的巴塞罗熊、邦尼兔,蔬菜系列中的活泼茄子、趣味牛油果,都因为款式经典深受消费者喜爱。
Jellycat不局限于儿童市场,而能收获更广泛的成人群体的青睐,除了丰富的产品线、个性化的设计,以及饥饿式营销(Jellycat每年都会推出一些限量版或限定系列的玩具)等原因外,至关重要的是它对玩偶的拟人化设计。
拟人化,即将非人类事物赋予人类特质或行为。通过拟人化,Jellycat的毛绒玩具不再仅仅是静态的物品,而被赋予生命和个性,成为能够与消费者建立情感联系的伙伴。就像Jellycat的中文官方介绍道,“Jellycat每款玩偶的吊牌上都会有一句话‘Please look after me’,意为‘请好好照顾我’……对各位小朋友和大朋友来说,Jellycat的玩偶与其说是玩具,更像是朋友的角色”。
Jellycat为每只玩具设定独特的人设和故事背景,让它们拥有自己的身份、性格甚至是兴趣爱好,还会定期发布以玩具为主角的定格动画和趣味短视频,让消费者更加直观地感受到玩具的“人格魅力”。消费者在购买时不仅仅是得到一个玩偶,更像认识了一位新朋友。随着时间推移,这种虚拟的人物设定逐渐深入人心,成为用户与品牌间的重要纽带。
2016年1月13日,英国《每日邮报》报道了一则趣闻:在爱尔兰一家酒店,一个Jellycat邦尼兔玩偶不慎被主人遗落。酒店工作人员发现后,并未简单处理,而是在Facebook上为它发起一场别开生面的“寻亲”活动。虽然独自待在酒店里,但邦尼兔被酒店工作人员照顾得很好。它不仅“参观”了酒店、“做”了SPA,还“躺”在泳池边儿晒了太阳,享受了一段美妙的下午茶时光。这些照片发布在网上,引发网友的广泛关注和点赞,最终成功帮助邦尼兔回到3岁小主人凯特的身边。
酒店工作人员给走丢的邦尼兔做SPA
这成为Jellycat作为情感载体的一次绝佳展示。通过拟人化策略,Jellycat创造了可爱的毛绒玩具,更创造了一种情感链接,让玩偶成为消费者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消费者购买Jellycat不只是购买玩偶,更是在获取某种情绪价值。
情绪消费是当下消费市场的主流趋势——消费者在满足基本物质需求之外,更加注重商品或服务所带来的情感体验和心理满足感,它涵盖了爱、尊重、认同、安全感等多种复杂情绪。诚如学者胡志刚、张露露所言,“如果说情绪消费的远因是消费主义,那么近因则是在不确定性之下人们普遍感受到的不断深化的自我威胁。所谓自我威胁,是指某些特定信息或情景(如晋升不顺、情感受挫、生活困境等)暗示个体在某些方面存在不足时,个体所感受到的令人厌恶的心理状态。当作为个体的消费者感受到自我威胁时,将会激发其通过各种途径来摆脱该消极状态的强烈动机。”
个体希望通过消费来获得更多情绪价值和心理慰藉,从而缓解生活中的压力和不适。对于有些消费者而言,Jellycat毛绒玩具的柔软手感和可爱外观,能够触发积极情绪,减轻焦虑和压力;有些消费者将Jellycat的玩具视为自己的“孩子”或“宠物”,通过为它们取名、打扮、拍照等方式与它们建立深厚的情感联系;抑或,当成年人面临挫折、孤独或不安时,抱着一只Jellycat毛绒玩具,就像拥有了一个可以倾诉和依靠的伙伴,能够带来心理上的慰藉和安慰……
“养娃”的治愈感与“权力之爱”
很多成人消费者将Jellycat的玩偶作为自己的“宠物”或“孩子”照顾着。从给它们起名字、安排专属的小床到定期拍照记录成长过程,每一步都体现出主人对这份特殊亲子关系投入的热情与关爱,并从中得到多样的情绪满足。
首先是治愈的情绪,因为Jellycat的玩偶都很萌。无论是经典的害羞邦尼兔、巴塞罗熊,还是各种奇思妙想创造出来的植物系列、食物系列,Jellycat总能在保持简约风格的同时赋予每个作品独特的个性特征,比如可爱的眼睛、俏皮的表情或是令人会心一笑的小细节,轻易激发人们对于美好事物天然的喜爱之情。
“萌”即日语中的“萌え”(Moe),在ACG文化中被广泛使用,指对角色或事物产生强烈好感的情感体验。随着时间推移,“萌”的含义逐渐扩展,不止局限于二次元领域,在现实生活中也得到了广泛应用。广义上讲,“萌”可以理解为一种能够激发人们喜爱、保护欲和愉悦感的特质或状态。从Jellycat的毛绒玩具到宠物猫狗,乃至网络上各种可爱的卡通形象,“萌”无处不在,并以独特的魅力治愈无数人的心灵。
喜欢萌的事物,是人的天性。康拉德·洛伦茨提出了“婴儿图式”的理论。这个概念是指一些特定的身体特征,如大头、大眼睛、小鼻子和高额头等,这些特征常见于人类和其他动物的婴儿。人们总会被具有婴儿图式特征的人事物所吸引,并且愿意去关爱它们。亦有心理学研究表明,当我们面对一些特别可爱的东西时,大脑会释放出大量多巴胺等快乐激素,有助于缓解压力、改善心情。
“萌”的事物还给人一种弱小、无助的感觉,就像小孩子或者刚出生不久的小动物那样脆弱无辜的样子,这激发了人们的保护欲和责任感。当较低层次的需求得到满足后,人们会转向更高层次的需求——即归属感、尊重以及自我实现,对“萌物”的照料让他们感受到被依赖、被需要,获得了情感上的慰藉,从而增强了成就感和自我价值感。
邦尼兔,图片来自Jellycat中文官网
Jellycat的“萌物”带来治愈情绪的同时,“养娃”还能给玩家带来某种确定性和掌控感。
人类天生渴望有一定的控制力。当个体感觉到自己能够影响事件的结果时,就会产生一种确定性和安全感。可偏偏这是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时代,成年人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从就业市场的激烈竞争到社会关系的复杂多变,再到个人身份认同的不断重塑,这种不确定性削弱了他们对周围环境的控制感,让他们焦虑难安。
这或许有些违背一些人的直觉:养娃能带来确定感吗?养娃带来的不应该是不确定感吗?现在很多年轻人不婚不育,不恰恰是因为生育前后的诸多焦虑与不确定性吗?
诚然生育伴随着焦虑和不安,然而生育仍是一种颇为主流的选择,仍是英国哲学家罗素所说的,“渺茫的本能的情绪”“原始的,自然的”。罗素详细拆解了人类为何仍渴望成为父母:“一方面是觉得自己肉体的一部分能够永久,使它的生命在肉体的其余部分死灭之后延长下去,而这一部分将来可能以同样方式再延长一部分的生命,由是使细胞永生。另一方面有一种权力与温情的混合感。新的生物是无助的,做父母的自有一种冲动要去帮助他,这冲动不但满足了父母对儿童之爱,抑且满足了父母对权力之爱。只要婴儿尚在无助的状态,你对他表示的情爱就不能免除自私的成分,因为你的天性是要保护你自己的容易受伤的部分的。”
如果不想生育,如何在日常生活中获得这种权力与温情混合的“权力之爱”?宠物正成为现代人——尤其是未婚、或者已婚未孕人士的一种替代选择。几年前智研咨询曾有这么一个数据,在养宠群体中,未婚人士占比41.4%,已婚无子女人士占比23.8%。有34.9%的被调查者养宠物的原因是“寻求精神寄托,丰富感情生活”,占比最高。养宠物能给人带来陪伴的乐趣和情感上的满足,但也伴随着不小的责任:宠物需要定期喂食、清洁以及足够的运动量来保持健康;它们可能还会因为生病或意外情况而让主人担忧不已。
玩偶由此成为生育、养宠物之后,满足“权力之爱”的另一种主流途径,这是切切实实的“无痛养娃”,除了钱包会痛。作为一种形态上的“无生命体”,一个完全可控的对象,玩偶如Jellycat的产品不会反抗、不需要特别照顾,却可以被任意打扮成任何模样。对于那些渴望拥有更多自主权的成年人来说,这种高度可塑性正好满足他们内心深处对掌控的需求,让他们在面对外部世界的不确定性时找到一种内心的平衡与稳定。
成年人还可以通过“无痛养娃”充分展示自己的个性和品味。他们可以通过选择玩偶的款式、颜色、大小,甚至为其设计服装、搭配配饰,将自己的想法、情感与梦想具象化,实现对这一小小世界的完全掌控,也在一定程度完成了自我探索与表达,实现了自我肯定与认同。由此,沉迷于Jellycat的玩家很难“戒断”,或许是这种绝对的、完全的“权力之爱”让人欲罢不能。
“无痛养娃”的成年人拥有自己的“娃圈”,这是一个由Jellycat等毛绒玩具爱好者们构成的独特社群。在这里,他们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自由地分享自己与玩偶之间的故事、展示新入手的宝贝,探讨如何更好地照顾这些特别的“孩子们”,他们快乐做爹、疯狂“晒娃”却不必担心被指责“爹味”。这种基于共同兴趣爱好的连接促进了成员间深厚友谊的发展,也让每个人都能在小世界里找到归属感。
呵护内心的小孩
很多成年消费者把Jellycat玩偶当娃养,也有很多消费者把Jellycat当娃的同时,自己也回到了童稚状态。这尤其鲜明地体现在Jellycat实体店在出售玩偶时,打造出的一种“过家家”般的购物体验。
刚刚结束的Jellycat上海快闪店活动介绍页面
比如我看到一个有将近30万点赞、80万转发的热门短视频,记录一个消费者在上海一家Jellycat实体店购买捧着小蛋糕的巴塞罗熊的经历,服务员全程把巴塞罗熊当做一个真人。“我们的小熊朋友来了,我们先整理一下它的毛发,梳理一下它的眼睛,整理一下它的小鼻子、小耳朵。是不是刚睡醒啊?按摩一下小手小脚,梳一下毛发”,服务员一边说一边细心温柔地梳理它的毛发,接着她做出一个侧耳倾听小熊讲话的动作“什么?”,然后转达消费者,“他就是刚睡醒,因为刚睡了午觉,捏捏小尾巴。整理一下它的纸杯蛋糕。”之后她问消费者,“咱们对奶油有需求吗?”消费者说,要,脱脂就好了。服务员拿出一个挤奶油的玩具,“我们现在要开始挤奶油咯。”玩具发出挤奶油的声响,当然是不会有真的奶油出现。之后,她一边打包一边提醒消费者:“纸杯蛋糕是我们巴塞罗熊最喜欢吃的食物,回去的话可以多给它吃一些纸杯蛋糕。看见了吗?他在里面偷偷吃纸杯蛋糕呢。”
虽然底下评论都是不解的声音,但对于Jellycat的目标受众而言,这种“过家家”式、充满沉浸感的购物过程不仅仅是一种消费行为,也是一场心灵之旅。玩偶被赋予了生命,成为能够倾听心声的朋友;消费者也仿佛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重新成为那个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孩子,暂时忘却现实中的烦恼与压力,享受片刻纯粹的快乐与安宁。Jellycat的“过家家”成功击中了消费者内心深处不想长大的情绪需求。
当下,越来越多的成年人表现出“不想长大”的心态。心理学上曾将这描述为彼得·潘综合征(Peter Pan syndrome)。该词源于苏格兰作家詹姆斯·巴里创作的文学形象彼得·潘,彼得·潘是一个拒绝长大的小男孩。彼得·潘综合征被用来形容那些在生理年龄上已进入成年,但在心理上却未能与之相适应,表现出类似儿童的行为模式和情感需求。
在过去,人们更多地用负面词汇来描述彼得·潘综合征,将其视为一种逃避成熟、拒绝承担责任的病态心理。但随着研究的深入和人们观念的转变,人们也尝试从理解和支持的角度去看待这一综合征,认为它不仅是个体的问题,而是社会问题的一部分。在当下复杂多变的社会环境中,成年人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与压力,这些因素共同作用于个体,使得许多成年人产生了“不想长大”的心理。
比如,职场竞争的日益激烈是成年人焦虑的重要原因之一。为了能够在职业生涯中取得成功,许多成年人不得不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于工作之中,这种高强度的工作状态往往伴随着巨大的心理压力。长时间的工作不仅消耗了个人的健康,还剥夺了他们享受生活、发展兴趣爱好和个人关系的时间,这无疑增加了人们对童年无忧无虑时光的向往。
房价、教育以及医疗成本等生活费用持续上涨,给年轻一代带来沉重的经济负担。面对高昂的生活开支,许多人感到难以承受,并对未来充满不确定感。这样的情况下,保持现状似乎成为一种相对安全的选择,“不想长大”是对现实困难的一种应对方式。
家庭和社会对于成年角色有着多重且复杂的期待。无论是作为子女、伴侣还是父母,都需要承担起相应的责任,要在多个角色找到平衡点并不容易,这让不少人力不从心。因此,当回忆起那个只需要关注自我成长、无需过多考虑外界期望的童年时期时,自然会生出几分怀念之情……
媒体人波波夫援引荣格的原型理论解释道这种“不想长大”的心理,“人类的潜意识中存在一种‘原型’,它促使我们不断寻求纯真、无压力、恣意、率真的生活状态,而这正是我们孩童时代生活的缩影。这种孩童时代的缩影不仅属于我们个人,而且属于整个人类。它根深蒂固、与生俱来,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的体内,也就是说,自从我们一出生,我们就渴求着孩童一样的生活。即使成年,这种对原型的渴求也在或明或暗地不停跳跃,使我们梦想回到过去。”
事实上,多数不想长大的成年人,已经接受并经历着已经长大的现实,他们并非那个完全拒绝长大的彼得·潘。这些成年人只不过是在内心深处给那个不想长大的小孩留了一片空间,在面临挫折、焦虑、应激等心理压力时,可以暂时放下成年人所谓成熟的适应技巧和方式,而“退行”到孩童的心理空间,“有一种像童真那样的率真心态和眼光”,挣脱实用主义、功绩主义乃至成功主义的价值观。与Jellycat玩偶“过家家”或是如此。
一些成年人在童年时遭遇过伤害,缺乏快乐的回忆,对于他们而言,参与到以Jellycat为代表的玩偶文化中,背后隐藏着一种深刻而细腻的心理需求——“重新养育自己”。通过与这些柔软温暖的玩偶互动,个体仿佛成为自己童年的守护者,以一种温柔且充满爱意的方式弥补或重塑那些留有遗憾的成长经历。
心理治疗上一直有“再抚育”的方法。美国两位精神科专家杰弗里·E.杨和珍妮特·S.克罗斯科如此介绍这种治疗方法,由治疗师“充当那种你不曾拥有过的父母的角色”,“治疗的其中一个方面就涉及给童年期的问题进行部分矫正。如果你童年时未曾得到足够的关怀,治疗师就会关怀你。如果你被过度批判,治疗师就会支持和肯定。如果你的父母管得太多,治疗师就会尊重你的边界。如果你曾被虐待,治疗师就会包容和保护你”……
除了经由治疗师的“再抚育”,另外一种方法就是“重新养育自己”。那些曾经在童年受伤的成年人得以在想象中构建一个理想化的成长环境,给予自己曾经渴望却未曾充分获得的关爱、理解和接纳,告诉那个受伤的小孩:你值得被爱、从来都不是你的错。它允许成年人在一个安全的空间内,以非侵入性、非评判性的方式重新探索并整合自己的内在世界。
对于很多成年来说,养育Jellycat玩偶,就是在重新养育内心中那个受伤的小孩。通过“过家家”游戏,他们学会了如何以更加慈爱和耐心的态度对待自己。即使是最脆弱的部分也能得到呵护,他们由此找到与自己和解、自我滋养的方式。因此,尽管表面上看与Jellycat玩偶“过家家”很幼稚,但对于一些人而言, 它所承载的心理价值却是深远且意义重大的。
Jellycat官网宣传图片
Jellycat玩偶纵然能满足成年人的多种情绪需求,但从批判的视角出发,我们还是可以轻易找出Jellycat的软肋。价格方面,Jellycat的产品定价相对较高,这使得购买这些玩偶成为一种奢侈的消费行为。高昂的价格可能加剧消费者的经济负担,也可能促使人们为了追求短暂的情绪满足而进行不必要的高消费。进一步深究,Jellycat所营造的“过家家”体验,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消费者的情感需求、提供了心灵慰藉,但这一过程背后,却隐藏着对店员情绪劳动的剥削。情绪劳动指的是员工在工作中必须表现出特定情感以满足组织或客户的需求,即使这些情感并非他们真实感受的一部分。例如,店员需要始终保持友好、耐心的态度,并参与到“过家家”的互动中去,即便自己并不总是处于最佳状态。这种持续的情绪输出,伴随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和身体疲惫,但店员的情绪劳动却被忽视和低估。
疲惫的成年人也许并非不懂得这些道理,只是哪怕理智上认识到这就是一种商业手段,一种对情感与回忆的精心包装,他们仍愿意暂时放下批判,沉浸在这一份由玩偶带来的简单快乐与心灵慰藉之中。在忙碌与压力之间,这份看似肤浅的快乐成为他们自我疗愈、重拾内心平衡的一种方式。无论如何,得先让自己有好好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活着意味着胜利,也是改良自我、改良社会的前提。
","description":"Jellycat(中文名称“吉利猫”),这个源自英国伦敦的高端玩具品牌,近年来在全球范围内迅速走红,成为无数儿童和成年人的心头好。2022年就卖出超过13亿元,如今显然不止这个数字。它的单件成交均价在300-400元之间,远远超过其他毛绒玩具。 Jellycat在国内也相当火爆。无论是在社交媒体上,还是在实体店铺中,Jellycat的毛绒玩具总能吸引大量关注。前段时间Jellycat在上海的快闪店活动,排起长队,黄牛倒卖牟利,警方不得不介入并加强现场管理。\\n\\n玩家们纷纷将Jellycat玩偶视为“情绪搭子”和“家人”,在抖音、小红书、豆瓣等平台上分享各种“养娃…","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9097796","author":"曾于里","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10-23T05:57:45.743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20/811.png","type":"photo","width":1035,"height":582,"blurhash":"LXL|u:~V4mR4?FM_oIs.-=t6oeoy"},{"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6/781/269.jpg","type":"photo","width":1268,"height":525,"blurhash":"LPMHS[xBGZ*I-XEL--t2%~ID^Osl"},{"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6/781/270.jpg","type":"photo","width":800,"height":568,"blurhash":"LIHw.I^OE0-;01_2?aIV^%xWNGof"},{"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6/781/268.jpg","type":"photo","width":1268,"height":525,"blurhash":"LYOxNJo#}j=p-QS4WXsl-5s+I[S5"},{"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20/550.jpg","type":"photo","width":1172,"height":2424,"blurhash":"LkJldBozTftR0KWVXnWY?GS4t7og"},{"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7/20/496.png","type":"photo","width":2238,"height":884,"blurhash":"LVMQIl4TyEacVrIVI@R*%fRjM|ax"}],"categories":["Jellycat","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9097796_202410231358bb0636f6-10ad-471b-9e07-d6789cb2e5c9.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遍布全美国的高速公路,如何催化了如今的住房危机?","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8962057","content":"2024年的美国大选,比往常更加割裂。作为来自截然不同的背景的两位总统候选人,共和党的特朗普和民主党的哈里斯在包括外交、医保、收税和堕胎等问题上的看法始终无法调和,而这一点也映射在了支持两人的普通选民之上。然而,就在这纷繁复杂的政治意识形态之争中,两党的选民却在一个目前直接影响他们的问题上达成了罕有的一致:住房危机。
数据分析公司“HIT Strategies”今年4月对五个竞争最激烈的州的选民进行的一项民意调查发现,有高达87%的选民表示房租和住房成本是他们所在地区的一个主要问题,而有75%的选民表示住房成本是他们家庭最大的经济压力来源。对于许多工薪阶级而言,飞速上涨的租金价格成为了他们最大的忧虑:以纽约市为例,一份来自线上房地产公司Zillow的报告指出,在当地租金在一年内上涨8.6%的同时,平均工资仅仅上涨了1.2%,远远跟不上房租的飙升速度。平均下来,工薪阶级的平均工资只能承担全部租房方案中的5%,而对于那些工资在最低薪水线上徘徊的基础行业工作者而言,这个选择数量更是只有1%。平均下来,无论城市大小,租金价格都上涨了30%。
在这一届大选中,作为民主党候选人的哈里斯及其团队为了赢得年轻人的支持,提出了一系列解决住房危机的策略,其中包括增加供出租的房屋的供应、控制租金上涨和改革与房屋建造相关的限制性法规。如今,尝试理解美国的住房危机有多种不同的角度,其中包括利率、建筑分区和缺乏供应等等。其中,一项近七十年前颁布的、在设想时并未将住房作为参考重点的法案,为美国现在的住房危机埋下了伏笔,那就是1956年国家州际及国防公路法案(Federal-Aid Highway Act of 1956)和它创造的遍及全美的高速系统。
在艾森豪威尔最初构想的公路法案中,他并未明确指出多条高速公路应汇集于各大城市中心;作为曾经的盟军最高指挥官,这位总统亲眼见证了二战时德国发达的道路网络,因此他将增强国家整体连通性以提升国防效率,置于了城市规划可能对社区造成的影响之前。对于当时的美国城市而言,这些高速公路的建设,也让众多居民相信,它们所带来的物流与人员流动效率的提升,能够助力城市续写发展的新篇章,同时在郊区为居民提供更加经济实惠的住房。
这听起来或许有些荒谬,但在二战后,随着战争的结束,大量士兵退伍,及婴儿潮的到来,全球范围内确实在某种程度上都爆发了住房危机,而不同的国家都需要采取措施来加以应对。彼时,苏联在建造赫鲁晓夫楼,西欧则在兴建高层住宅。这些解决方案显然不符合那些“热爱自由”的美国汽车工业巨头和坚信未来城市应完全围绕汽车运转的城市规划者的口味。在他们构想的未来城市中,汽车无疑占据核心地位,并且只有低密度住宅区才是“人类理想的居住地”。而事实上,他们对“未来汽车社会”的某些想象——如刻板印象中的美式独栋住宅以及内部道路蜿蜒曲折的低密度住宅区(即cul-de-sacs)等,早在二战前就已初具雏形。其中,被誉为“权力掮客”、一手打造了如今纽约的交通与住房规则模式的罗伯特·摩西,正是这一理念的典型代表。
州际高速公路所做的,无非是让这种生活方式彻底板上钉钉。原先的景观大道(如parkway和boulevard)由于速度限制较低,且与多种交通方式频繁交汇,加之当时美国的工作岗位主要集中在市中心,导致大城市的通勤范围受限,可开发区域也相对狭小。高速公路的出现彻底改变了这一状况。美国的高速公路系统往往直接贯通市中心,这意味着即使居住在二三十公里外的居民也能在短短半小时内驾车从家抵达工作地点,于是住宅区便沿着高速公路迅速扩展。鉴于美国地广人稀、土地成本低廉,这些区域得以大规模建设如今中文互联网上所称的“美式独栋住宅”(Single Family House)。同时,依托汽车的灵活机动性,仅需建设几条主轴高速公路便能迅速覆盖整个区域。就这样,战后的美国凭借这一方式实现了城市的快速扩张,有效应对了住房危机。而与此同时,路面有轨电车在这一时期也大规模衰退,标志着美国城市在高速公路的推动下,正式从有轨电车时代迈入了高速时代。
然而,这些发展只是一个看似美好的故事的一面。首先,在美国并不存在一个单纯而适用于所有群体的“居民”概念。伴随着高速公路的扩展,迁往郊外的主要是中产阶级白人。更进一步的是,许多白人的迁移并非单纯出于寻求更经济住宅的考量。以我所居住的圣路易斯为例,这座城市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前,其公立学校实行的是种族隔离政策。当隔离终结,许多持有强烈种族偏见的白人无法接受与黑人共享公共服务,于是他们顺着高速公路的延伸逃向了郊区,这一现象被称为“白人逃离”(white flight)。其中,不乏有许多社区公然宣称其“仅对白人开放”,甚至未来也“仅售予白人”。
作者在圣路易斯拍到的一个路边解说牌,讲述了原本在此经过的有轨电车线的历史,其中就指出了“白人逃离”导致有轨电车关闭大大减少了黑人社区的行动自由
在圣路易斯,笔者曾拍摄到一块路边解说牌,揭示了另一段历史:二战结束后,政府为大量白人退伍军人提供了低息贷款以帮助其在郊区购房,而黑人则普遍被银行拒之门外。白人退伍军人借此机会在郊区安家,而黑人退伍军人则多未迁出。而美国在二战前拥有一个各族裔都大量使用有轨电车网络,随着作为“社区支柱”的白人中产阶级的迁离,有轨电车的乘客基础消失,利润下滑,最终导致线路被撤销,黑人社区因此失去了原本便捷且廉价的交通方式。
高速公路带来的破坏多种多样,而其中最为显著的莫过于对社区的直接冲击。罗伯特·摩西这一代的城市规划者,常将高速公路作为清理和隔离他们所认为“脏乱”、“不洁”(且往往与黑人社区相关联)的区域的手段。然而,这种做法实际上多方面加剧了这些居民的困境。一方面,尽管原社区可能显得“脏乱差”,但它们作为社区仍保有自身的活力,维系着独特的人际和社会关系。当时,为降低成本,美国的高速公路多直接铺设于地面,这种建设方式虽意在改善脏乱,实则彻底割裂了以黑人为主的社区内部的社会联系,尤其是工作关系,导致社区活力尽失。另一方面,汽车带来了大量噪音和尾气污染,严重影响居民生活质量,增加了哮喘、肺癌等疾病的发病率。更为骇人的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之前,美国汽油中长期添加四乙基铅以防爆震,直接导致一代美国人,尤其是居住在高速公路旁的大量黑人的血铅超标,进而影响他们的智力和身体健康。
不仅如此,对于它号称要解决的住房危机,高速公路也埋下了重大的隐患。
首要问题在于,高速公路作为一种交通方式,实则效率低下。即便在最理想的情况下,一条车道每小时通常也只能容纳约1800辆车通过,而在美国,大多数车辆仅载有司机一人。这意味着,尽管双向八车道的高速公路看似宽敞,但一旦每小时有超过一万人驾车涌入(如大型体育赛事期间),高速公路便可能陷入拥堵。面对此问题,一种糟糕且继续破坏、污染社区的做法是拓宽道路。
然而,拓宽道路虽看似能增加通行量,却会吸引更多私家车选择高速行驶,导致拥堵迅速回升至原有水平;另一方面,由于出口、城市道路等未同步扩建,城市道路依旧拥挤不堪。加之近年来美国建设成本不断攀升(例如,新泽西州一项从纽瓦克机场至纽约的8.1英里高速公路拓宽项目耗资高达107亿美元,几乎与造价已极为昂贵的纽约地铁相仿),且高速公路多为免费通行,因此,许多市政当局在进行数次拓宽后,已无力也无政治意愿进一步拓宽高速,从而限制了在合理时间内到达市中心的人口数量,进而制约了美国城市的扩张潜力。
其次,停车问题同样严峻。高速公路将大量私家车引入城市,占据了大量空间,因此城市需建设相应停车场。上世纪中期的美国城市为建设这些停车场,拆除了大量城市建筑,如休斯顿便是一例。这些停车场不仅占据了市区最宝贵、房屋密度最高且最适宜无车生活的社区,还将居民推向更远的地方,既破坏了住房,又加剧了高速公路的交通压力。如前所述,美国高速公路直通市中心,在此过程中也起到了类似的破坏房屋、加剧交通压力的作用。
1938年,航拍休斯顿。《houston chronicle》图
现在休斯顿中心停车场
再者,如前文所述,基于高速公路扩张的美式郊区扩张是一个追求更大户型独栋住宅的过程。在高速公路扩张的早期,美国大多数城市地价低廉,因此几乎每户都占据了相当大的土地面积。这一扩张趋势在受到前述两点限制的同时,还受到地理阻隔(如山川)的影响。在加州,住房危机尤为严峻,几个关键因素相互作用,极大限制了房屋供给的增长空间;与此同时,加州居民盛行的邻避主义,让本就艰难的建房过程更添阻力,使得加州的租房市场跻身全美最昂贵之列。
作为加州最大的城市,洛杉矶虽通过高度多中心化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高速公路容量和停车位的问题,但因其郊区已遍布整个洛杉矶盆地,仍面临土地资源的匮乏;而在旧金山,当地富裕阶层中的邻避主义者活动频繁,致使“旧金山住房项目从提交到建设的推进时间表成为全州之最”。
具体而言,仅获取建设批准——或按旧金山市的说法,获得“权利”——就需要平均耗时523天,比第二慢的司法管辖区多出50%。而批准之后,还需605天,也就是近两年的时间,才能获取其他建筑许可。也正因如此,2023年旧金山仅建成了2024套房屋;到了2024年上半年,该市的住房建设进度更是触目惊心,仅完成了16套房屋,与其八年建设八万余套住房的目标相距甚远。
虽然高速是导致住房危机的罪魁祸首,但是在美国围绕着高速形成的城市格局和美国人对此的偏好在短期内并没有办法改变。针对当下美国如此尖锐和核心的矛盾,找到短期的解决方案、缓解这些系统性问题所产生的影响是必要的。例如提高交通要道附近的土地利用率,将过剩的商场改造为商住两用地,减少审批流程,为保障住房提供容积率奖励等。但是中长期来看,必须直面高速公路的影响。
前文所说,高速公路使得大量建设美式独栋住宅成为了可能。在这个过程中分区,或者说排他的独栋住宅分区(exclusionary single family zoning)使得一个社区内仅有美式独栋住宅一种房屋形式,并且在该区域仅有居住一种功能。这种安排在使得单位面积上能提供的房屋数目较低的同时,也导致几乎所有居民都依赖汽车出行。这种分区方式完全是可以被改变的。
首先,美式独栋住宅社区的水务、电力等基础设施本质上是过剩的,完全可以支撑更高的住宅和人口密度。其次,建设更加多样性的住宅,例如联排房屋(townhomes)或者叠拼公寓(例如三层叠拼公寓,stacked triplexes),可以在不破坏社区风格(neighborhood characters)的同时让该社区更加的多元、有韧性。除此之外,这也能使其居民在年老时也能够仍旧留在自己的社区,而不是不得不为了缩小其房屋规模(downsizing)去另一个社区。在此基础上如果能够更多的允许土地被用于更多的用途,例如杂货店、咖啡店,社区的可步行性也能得到提高,并且减少了开车的必要性和对于道路交通的压力。
高速公路在某种程度上加剧了住房危机,但从另一视角看,调整交通模式也能成为缓解这一危机的有效途径。尽管人们常提及构建地铁或其他轨道交通系统,从经济可行性的角度出发,增强自行车道的建设同样值得高度关注。例如,明尼阿波利斯市通过大量建造住宅,并成功转型为自行车友好型城市,在全国房租普遍飙升的大环境下,不仅实现了人口的正增长,还奇迹般地降低了房租水平。
另一种看似激进的策略是直接拆除部分高速公路。美国许多高速公路建于约六十年前,近十年来,这些道路陆续接近使用寿命的终点。相较于重建所需的高昂费用,拆除并非全然不切实际。特别是考虑到许多高速路段位于城市中心或地理位置优越的区域,将这些区域改造为高密度住宅区的街道,或许能成为有效提升住房供应量的一大良策。
美国的住房危机,既复杂又贴近生活;也正因如此,它才会成为两党能够罕见认为同样迫在眉睫的问题。在代表不同意识形态的政客们以各种方式将自己包装为这一问题的最合理的解决者的时候,人们不能把住房问题看成一个单纯因缺乏供给而导致的现象,而需要从更广泛和多元的角度认识到这一挑战的严峻性。不应忽视的是,遍布全美、贯穿城市和社区的州际高速公路,作为二十世纪中期汽车中心主义规划模式遗留的产物,依然在因为自己的存在和使用,而无声无息地演化着一代又一代的社会矛盾和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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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选中失利之后,英国保守党的党魁角逐最近进入了最后阶段,保守党下一任领袖将在前商业及贸易大臣巴德诺奇(Kemi Badenoch)和前入境事务国务大臣詹里克(Robert Jenrick)之间决出,最终结果将在11月2日公布。在近期举办的保守党党内会议上,巴德诺奇发布了一篇长达40页、题为“危机中的保守主义:官僚阶级的崛起(Conservatism in Crisis: Rise of the Bureaucratic Class)”的文章,这份竞选宣传册中关于自闭症的错误观点引发了相关群体的强烈不满。
当地时间2024年10月2日,英国伯明翰,讲演后的保守党党首候选人凯米·巴德诺奇。
作为一个自闭症孩子的父亲,《卫报》专栏作家约翰·哈里斯(John Harris)以“什么样的人会把自闭症儿童拖入文化战争?就是巴德诺奇这种人”为题发表了评论。
今年四月,英国独立媒体UnHerd曾发布“一场关于自闭症和多动症的新文化战争正在酝酿之中”一文。文章指出,1948年英国国家医疗卫生服务体系(NHS)成立之初,时任卫生部长贝文(Aneurin Bevan)乐观地认为,随着人们健康状况的改善和技术的进步,医疗开支会逐渐下降。然而事情的发展并不如其所愿,公共卫生的改善和医疗技术的革新带来了越来越长的寿命,人们对卫生服务的需求也越来越复杂。近年来,自闭症、多动症及相关疾病的诊断率大幅上升。根据NHS的最新数据,英格兰等待自闭症评估的患者人数达到了自2019年4月有此项记录以来的最高水平,超过172040人在等待名单上,而2019年12月时仅有32220人。
关于诊断人数增长的原因有很多争议,许多自闭症或多动症患者表示大流行时期的封锁加剧了他们的症状,同时其他人则获得了很多的时间在网络上进行研究和自我诊断,名人当中也掀起了一股成人诊断热潮。纳菲尔德信托基金会(Nuffield Trust)的一份新报告发现,为10-14岁人群开具的治疗多动症的药物增加了28%,但为30-34岁人群开具的此类处方却大幅增加了146%。对于症状较轻、社会功能健全的成年人而言,得到诊断能够帮助他们更好地理解自己的人生,但对于重度的儿童患者,得到诊断从而获得医疗和社会支持要重要得多。成人诊断的大幅增加造成了疾病患者之间的分裂,同时使得这一问题日益政治化。
哈里斯在上文提到的专栏文章中指出,在过去一年半里,一系列关于心理学的观点在右翼中受到了越来越多的关注,这些右派政客们认为,围绕神经多样性和精神疾病这两类截然不同的问题,开辟出了一个反抗身份政治、保姆国家和所谓西方文明衰落的新战线,传达出的基本信息与英国脱欧后的保守主义怀旧基调相吻合:一些人认为,是时候重新振作、保持冷静了。巴德诺奇为之背书的宣传册则对所谓“官僚阶级”的暴政进行反复论证,充满了对于正在主导着大多数重要机构和组织的“新进步主义意识形态”所引发的种种灾难的指责。该文认为,最容易被忽视的灾难之一,即我们被“建立在脆弱性和医疗化基础上的叙事”所庇护,而不是致力于“建立韧性”。文中写道,“得到神经多样性诊断曾经的作用是帮助你认识自己的大脑,从而帮助你应对世界”,“这是一种聚焦于个人的变化。但是现在,它也提供经济上的优势和保护。”文章继续说:“如果你得到了神经多样性诊断(例如焦虑症、自闭症),这通常被视为一种残疾,在反歧视法和公众态度方面都和种族与生理性别相类似。如果你是一名儿童,你很可能在学校获得更好的待遇或者设备,甚至是往返的交通服务。”接着是一些抱怨工作场所保护的句子,最后得出一个匪夷所思的结论:“伴随着这类诊断的增长,官僚阶层的人数和权力也在扩大。”
哈里斯犀利地指出这些论述中存在的错误,他的儿子在3岁时被诊断为自闭症,这当然不是为了帮助他“了解自己的大脑”,而是为了让他获得在学校和更广阔的世界中活动所亟需的帮助。而自闭症和焦虑根本不是同一类问题,前者被心理学家称为神经发育状况,后者则是人类普遍经历的一部分,有时会加深为精神疾病。尽管很多自闭症患者也会经历焦虑,但这两者并不能等同起来。更根本的错误在于对于“神经多样性(neurodivergence)”这一概念的使用,“神经多样性”是对人类广泛性的描述,而“神经差异性(neurodivergent)”描述的才是包括自闭症在内的各种与主流人群存在差异的神经发育状况。
根据2010年颁布的《平等法案》,对于工作的自闭症人士而言,这一诊断很可能被视为一种受保护的特征,带来“合理的调整”以及免受歧视和骚扰的保护。然而最近由前保守党大臣巴克兰(Robert Buckland)领导的一项调查发现,(在英国)每10名自闭症成年人中只有3人有工作,而所有残疾人中每10人中有5人有工作,非残疾人中每10人中有8人有工作。特殊教育的危机日益严重,成千上万的自闭症儿童得不到任何支持,越来越多的孩子只能呆在家里。在此基础上,哈里斯指出,巴德诺奇的竞选宣传中所谓的“经济上的优势和保护”“在学校中更好的待遇”都是不合时宜的阴暗论调。巴德诺奇声称由于自闭症、多动症、阅读障碍等各种疾病的发病率上升导致了“官僚阶级”的不断扩大,但事实上自2012年以来英格兰议会的雇员人数减少了31.5%。英格兰儿童事务专员刚刚完成的一份报告显示,几乎有六分之一的自闭症儿童等待诊断的时间超过四年。也就是说,巴德诺奇关于权力扩大化的国家在提供纵容和溺爱的观点只是一个残酷的幻想。
哈里斯认为,巴德诺奇的错误源于她的政治议程没有任何真实的东西,只是浅薄的反对主义。她的主张和刚刚为其竞选背书的《泰晤士报》专栏作家马修·帕里斯(Matthew Parris)如出一辙,后者认为“自闭症对于相对少数的人而言是真实存在的,但对于大量和我们所有人处在同一谱系中的人而言是一种被滥用的诊断”。这也和日益流行的一种观点相契合,即那些为孩子争取到了基本满足其所需的福利的家长得到了“金奖券”,能够打开一个虚幻的富足世界。
哈里斯还注意到,除了巴德诺奇,还有其他保守党高层和一些保守党议员为《危机中的保守主义》这一文本背书,这不由得让人担心其中的错误观点很可能会影响他们对相关工作的态度。
哈里斯的评论文章发布后不久,《卫报》还刊登了三封读者来信作为对该文的回应和补充。
第一封信的作者比斯顿(Erin Beeston)博士是两个没有得到正式诊断的自闭症男孩的家长,她的大儿子已经在候诊名单上等了两年,小儿子的转诊则还远在天边。她对于巴德诺奇为关于神经多元性造成的行政负担的错误观点背书感到非常愤怒:“看到所爱之人在缺乏保证他们安全和健康的必要支持的情况下挣扎已经够让人难受了,然而他们竟然还要被拖进保守党针对‘觉醒’社会的论战之中。”比斯顿博士也是一个研究自闭症患者健康不平等状况的研究小组成员,研究显示,有充分证据证明每一个导致不良后果的因素在自闭症群体中都更为普遍,这种状况应该被改变,也可以被改变,需要的是融入了更多自闭症相关知识和信息的医疗和社会护理方法。
第二封信的作者是两个已经得到确诊的自闭症男孩的家长,其8岁的大儿子在一班课堂里各科成绩都名列前茅,除了一个能让他比同龄人活动范围更大的椅垫之外,他没有获得任何额外的资助或便利条件。他无疑会在学业上取得成就,但在进入职场后,他需要未来的雇主能够理解,他的聪明才智伴随着直率和紧张感,这些特点会影响他在职业阶梯上攀升,对此的理解只会消除劣势,而不会提供优势,也与他的“韧性无关”。这个家庭五岁的小儿子没有语言,需要比哥哥多得多的支持。他刚刚进入一所特殊学校,没有得到交通服务。“怎么会有人认为一个不会说话、需要终身照顾的人可以获得任何形式的‘经济优势和保护’?”,这位没有公开姓名的家长对政客们故意表现出的无知感到震惊和痛心,认为他们是在将缺乏投资和资金的责任转嫁给与众不同的弱势群体。
第三封信来自62岁的阿斯伯格症患者布鲁斯(Stuart Bruce),他在58岁时自费得到了自闭症诊断,因为要在保守党治下的NHS获得公费诊断需要等待5年,这一诊断对他而言是一个个人的启示。他成年后一直有工作,成家立业,事业有成。但多年来,他一直在焦虑、抑郁中挣扎,有时还非常害怕自己精神错乱,这让他的部分生活几乎无法忍受。诊断结果让他了解到了自己与主流社会的“差异”,以及如何应对这种差异,从而开始接受这些感受。布鲁斯认为,如果他能更早地了解自己的这些情况,对他和他周围的人来说都会大有裨益。任何认为自闭症诊断是一种搭便车行为的说法都是无稽之谈。
游戏成为宣传战的主战场
当电子游戏成为主流时,五角大楼意识到了它们作为宣传工具的潜力,在战争类游戏上投入了数亿美元。现在,他们又回到原点,将游戏风格的界面用于现实中的战争工具。近日,《雅各宾》刊发了Marijam Did的上述观点和对电子游戏史的梳理,后者是《一切皆为游戏:电子游戏如何改变世界》的作者。
到20世纪90年代,电子游戏已经成为主流,既作为一种创造性产品带来了新的深刻的快乐时刻,也为政治行动者创造了空间。随着利润飙升,这一创意行业逐渐陷入金融化和公司化的掌控之中。
那是一个充满爆发性创造力的十年,同时也是商业实践逐渐僵化的时期。像《京都的宇宙论》(1993)或《振动丝带》(1999)这样的游戏受到艺术评论家的推崇,甚至被诸如现代艺术博物馆等机构收购,因其深刻的美学和概念方面的表现。
另一方面,工作室规模扩大,导致管理阶层膨胀,随之而来的是他们的行话和对某些创意抱负的审查。将游戏定位为产品,或者作为流行娱乐的产物,再加上生产和营销过程的机械化,使得游戏行业在产出和创作者阵容方面变得同质化。
与此同时,游戏发行商对盗版进行打压,加紧控制并增加了他们在为游戏开发者提供销售平台时所占的份额。许多小型游戏开发者被抛到了边缘,无法跟上步伐。任何关于艺术游戏开发行会或合作社的大规模运动、在硬件上公平交易的解决方案,以及视频游戏中多样化主题和机制的潜在抱负被暂时埋葬了……
许多在20世纪70年代至90年代之间与游戏一起成长的孩子在这个新的价值数十亿美元的行业中成为了重要的参与者。到了新千禧年的时候,游戏中的技术已经足够先进,不仅可以专注于游戏的刺激机制,讲故事真正开始占据中心位置。讲述什么样的故事,当然是一个有待争论的问题。同时,也在进行着某种分层。
一些流行的游戏类型可以被看作能释放大量的内啡肽。像《毁灭公爵》这样的射击游戏,《生化危机》这样的恐怖游戏,《超级马里奥世界》这样的平台游戏,赛车游戏,体育游戏,策略游戏,角色扮演游戏或恐怖游戏,都拥有大量粉丝和不断增长的制作团队,并产生了丰厚的收入。技术进步不仅支持单一、线性的故事情节,还支持整个世界、支线任务和复杂的情节迷宫。
玩家现在不仅可以专注于游戏的情节或场景布置,还可以关注更广泛的信息。这产生了什么样的价值观或叙述?视频游戏现在已经足够复杂,可以构建一个劝说的编年史。那些渴望普及特定意识形态的人——无论是意见明确的游戏开发者,迎合特定人口群体的发行商,资助项目的政治操盘手,还是其他希望多样化叙事技术的文化影响者——都毫不犹豫地参与了这一创新媒介。
像《自由文明》或《席德·梅尔的殖民化》这样的策略游戏以及《古墓丽影》这样的射击游戏已经独立地推销着殖民主义或沙文主义的幻想。在这些游戏中,情节通常充斥着帝国土地掠夺、白人至上主义和对非西方人口的种族主义描绘:从“原始”到彻头彻尾的恐怖分子。
到20世纪90年代后期,美国国防部开始感受到游戏行业对年轻男性——国防部的主要受众——的影响,并围绕游戏展开了一场招募和操控的运动。严肃的机构力量支持了将全球电子游戏行业与西方军事复合体联系起来的行动。仅在1999年,五角大楼就花费了超过1.5亿美元用于军事主题的游戏或模拟项目,2008年又注资7000万美元,之后还不断有更多投入,所有这些项目都有着非常特殊的政治议程。
《美国陆军》于2002年发布,由美国陆军在9·11事件后的军事扩张背景下开发和出版,是这一做法最显眼、最昂贵的例子——其十年的开发和营销预算为5000万美元,此外还包括之前提到的投资。这款以回合制团队战术为基础的射击游戏,提供了逼真的战斗场景,当时的评论称其为“任何游戏中对武器和战斗的最真实的描绘”。
该游戏多年来收获了许多奖项,并吸引了数百万玩家,无论是在个人电脑上还是在游戏机上。这种所谓的“战略传播工具”旨在“告知、教育并招募潜在士兵”。在其官方网站的常见问题页面上,开发者确认让美国以外的人也可以玩这款游戏的原因之一是,他们“希望全世界都知道美国陆军有多么伟大”。
显然,这一点并不含蓄。然而,视频游戏确实是国家宣传的完美载体。当这个系列最终被停产时,从2002年到2014年,总共发布了四十一个版本。
围绕军事化和武装抵抗的主题被植入到游戏中,以构建各种冲突的叙事。《简氏:以色列空军》(1998)显然旨在为以色列国防军宣传造势。游戏内容包含两种类型的战役。
第一类涵盖了以色列空军在1967年六日战争、1973年赎罪日战争和1982年黎巴嫩战争中的历史行动。第二类则包括在伊拉克、叙利亚和黎巴嫩的虚构未来行动。另一方面,叙利亚的一家游戏工作室在2001年发布了动作游戏《灰烬之下》,重现了巴勒斯坦抵抗以色列军事占领的历史片段。
这种关注度,以及军事题材游戏在2000年代初期似乎广受欢迎的情况,激励了整整一代新殖民主义视频游戏的发展,这些游戏强调了西方的军事议程和价值观,作为主要的道德目标。《沙漠风暴:冲突》、《荣誉勋章》以及现已臭名昭著的《使命召唤》系列的开发者们,在那个时候相对容易获得资金支持。
殖民叙事可以通过故事情节和所展示的角色传递,有时更为显著的是通过那些被省略的角色传递。偏见可以通过简单的选择传递,例如为不同场景选择的色彩:非洲和中东地区为黄色,意味着“尘土飞扬”、“历史悠久”;西方则是蓝色,意味着“现代”、“文明”。其他选择还包括玩家在背景中听到的语言,以及所使用的语气。
如今,现代军事机构利用设计得像视频游戏的体验来训练士兵。更令人不安的是,他们在真实的远程轰炸行动中使用了美观的用户界面,这与视频游戏类似。维基解密在2007年发布了一段名为“附带谋杀”的视频,展示了美军士兵参与直升机袭击,导致两名路透社员工和多名平民死亡,视频的界面明显具有视频游戏的风格。如今无人机的用户界面实际上是为了模仿视频游戏而设计的。
电子竞技赛事和游戏会议如今经常得到当地国家军事机构的资助。这是一种双赢的策略。游戏公司代表政府组织并提升了自己的公众形象。与国家保持紧密关系的形象还让工作室获得了丰厚的税收减免。而军方则将繁重的训练模拟器建设外包出去,并吸引了新的征兵对象。
对于这种安排以及军方和游戏公司之间紧密关系的批评,往往很少有人听到。虽然这些迷彩色合作可能有利于全球游戏产业的一方,但那些更具进步意识的工作室在这些轰轰烈烈的侵略展示中往往被淹没。
随着军工行业的介入,宣传和盈利的行为变得更加大胆。包括柯尔特、巴雷特火器、卡拉什尼科夫集团、Zenitco、雷明顿火器、丹尼尔防务、Troy Industries、Insight Technologies、Aimpoint和Eotech在内的武器公司都与多家游戏公司签订了枪支许可协议,使其武器出现在视频游戏中,这些协议的具体细节或资金往来则未公开。
根据Peter Ray Allison在《Daily beast》上的文章,乌克兰数字化转型部长Oleksandr Bornyakov在2023年2月请求索尼、微软和Valve禁止在乌克兰销售游戏《原子之心》。Bornyakov说了关于该游戏的多项担忧,包括“有害性、用户数据可能被收集并转移给俄罗斯的第三方,以及通过购买该游戏筹集的资金可能被用于对乌克兰的战争”。
在开放的多人游戏中,影响或散布虚假信息的可能性更加突出,例如《Minecraft》和《Roblox》这类鼓励玩家互动和玩家生成内容的游戏。这些是虚拟沙盒游戏,游戏本身是一个平台,玩家能够在其中创造自己的内容。虽然这些内容大多数是无害的,但也曾出现过俄罗斯宣传的例子。例如,一位俄罗斯官员曾在《Minecraft》中举办了一场庆祝俄罗斯日的线上音乐会。
根据Alona Hryshko在《Ukraine World》网站上的文章,一群俄罗斯青少年在《Minecraft》中开始了一个项目,重现俄军在乌克兰战争期间的真实“军事行动”。
Nikita,也被称为“Нэсич”,是这个虚拟世界的创作者之一,他表示他的动机源于“爱国主义”和接触到的新闻和社交媒体上关于顿巴斯事件的内容。重现真实战斗的过程包括计划、地图开发,甚至为关键角色挑选演员。例如,开发者们仔细重现了乌克兰东部城市巴赫穆特周围的战斗,借鉴了真实的目击报告和他们自己的想象。根据Nikita的说法,一段视频的制作过程,包括地图设计和演员招募,可能需要一个月或更长的时间,这显示了该项目所投入的专注和细致。
除了重现场景,这些青少年还计划将他们的平台用于其他目的。他们的《Minecraft》作品不仅出现在他们的社交媒体账户上,还被用来展示对俄军行动的支持。俄军被描绘为“解放”了马里乌波尔。Nikita表示,他有兴趣组织俄军士兵的在线筹款活动,并可能制作一部基于他们在《Minecraft》中重现战斗的电影。
《Best in Hell》游戏画面
2024年4月15日,来自符拉迪沃斯托克的NoName公司发布了一个名为《Best in Hell》的电子游戏预告片。《Best in Hell》是一款以真实军事行动为背景的故事驱动型战术合作第一人称射击游戏,背景为俄罗斯在乌克兰的“特别军事行动”。据开发者称:“在制作游戏时,我们依赖于战士们的真实故事,注重戏剧性。我们使用了在一年内收集的战斗人员的真实故事。”
根据Marijam Did,如今除了与战争相关,游戏化已被广泛采用,几乎无缝地融入了我们在各种数字场景中的互动,如组织生产力、自助应用、知识保留、员工招聘和评估、体能训练、交通规则学习等。自然,最大的游戏化采用者是营销公司。2013年调查的福布斯全球2000强公司中,70%表示计划将游戏化用于营销和客户保留目的。
另一方面,许多电子游戏现在提供了一种“劳动”视角:完成任务、积累积分、解决问题,并通过反复劳作达到下一个高分。从模拟农场热潮《FarmVille》到现代小众经典《欧洲卡车模拟》,游戏公司现在毫不掩饰地邀请玩家整天劳作,而玩家群体也接受了这种辛勤劳作。2022年11月发布的《靠左一些些》获得了广泛好评,玩家在游戏中整理货架或清理物品等,被评为年度“温馨”游戏。极为成功的社交模拟系列《动物之森》于2001年首次推出,玩家称赞它为他们提供了一种安全感,无论这种安全感多么不现实。许多玩家表示,完成任务让他们有一种成就感、稳定感和安全感,任务简直让他们无法抗拒。对玩家而言,这款游戏体现了资本主义向他们许下的承诺:他们的劳动将获得回报。
或许人们会认为这些玩家是资本主义的主体,做着为他人谋利的劳动练习。然而,《星露谷物语》(2016)的粉丝可能会争辩道,在一个充满不确定性和失控感的世界中,游戏中行动的可预测、重复的结果有着令人安心的效果。对此,又怎样反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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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手对于系统的感知多来自对App的使用以及自身的送单劳动。在日常工作中,骑手对于后台系统的称呼十分多样,包括“送单App”“技术”“后台”“手机”,也有骑手直接使用“平台”来称呼派单系统。对于大多数骑手来说,后台的技术系统“十分复杂”,“整不太明白”。而在日常的交流中,骑手对于系统的感知形态通常十分具体、充满了情境性。他们根据自己的劳动去理解、揣摩算法,并阐释了自己对于技术系统的理解。我和调研小组其他成员在访谈中听外卖员讲了很多大大小小的关于系统的例子。这些例子虽然无法让我们看到整个系统与劳动的互动全貌,但是却像一块块单片的拼图,让我们得以透过个案“以小见大”,窥见系统与劳动的动态互动。
在实际的送餐过程中,骑手对于派单路线和地图引导的抱怨十分普遍,几乎到了人人都要说两句的地步。其中对于地图的智能引导抱怨最多。我在2017、2018年的田野调查中发现,彼时很多外卖平台的订单配送距离设置都是计算直线距离而非实际路程距离。由于算法需要根据订单的配送距离预估配送时间,实际路程与直线距离的差异增加了外卖员的配送压力。对此,高喆师傅多次向我抱怨:
直线距离短,实际距离比这长多了!有一次,一个去豪景东方的单子,显示是3公里,结果你猜,我跑了多少?5.2公里!……系统这个地图不对。显示直线距离算什么?我们又不是直升飞机,起飞、降落就行。
对于计算距离,平台的地图系统后来做出了调整,以实际距离代替了直线距离来计算时间。但是,一些骑手仍然不满,他们表示,系统显示的距离经过了处理,被有意无意地缩短了,实际的送单距离往往要超过系统显示的距离。骑手大多不通晓计算和技术,但在他们看来,后台这些充满高科技、十分复杂的算法系统出现的问题有时“十分幼稚”,让他们啼笑皆非。他们在聊天的时候,将后台系统戏称为“人工智障”。
岩晖涛(下文对话中简称“岩”)是潘家园附近的一名“饿了么”骑手,他不高,有点胖,说话的时候笑眯眯。2017年开始,他在一家连锁餐厅驻店,专门负责该餐厅的订单派送。采访后,我们加了微信,有时会通过微信聊天。有一天,他主动找我,问我是否还在继续做外卖骑手的调研,并表示他愿意给我提供一些系统“搞笑的事情”。为了让我更好地理解,他先是给我发了很多张手机截图(参见图10),然后开始讲系统是怎样“无理取闹”,以至于让他无可奈何。
下面是我俩的微信对话:
岩:今天这些单派得,太不合理了。
我:哪里不合理?
岩:反向派单能合理吗?现在时间太紧张了。
我:就是逆行吗?
岩:嗯,系统的路线就是逆行路线。你看,从3到4,我得过一条河,还有一条高速。按照地图导航,我得绕一个大圈。按理说,以高速为界,两侧的单几乎没法送。我今天倒好,送了好几次!
我:你是怎么过去的?
岩:找天桥,逆行过去。
由于后台系统会根据骑手的流动数据来不断调整送餐路线,所以在很多情况下,流量多的数据便有了合法性。于是,很多情况下,骑手为了节省距离、缩短送餐时间而不得已选择的逆行路线也会被后台地图逐渐采纳,并发展成推荐路线。每次说起这个事情,岩晖涛都会哈哈大笑,然后抛给我一句:“鲁迅说得好,这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
也有骑手抱怨后台系统“不好使”、“不智能”。老高站点里的同事曾经抱怨过App的蓝牙识别不准确:
不点到店,没法出餐。(App后台有一个)蓝牙识别到店(功能),有的(时候,后台对)商家定位不准,你明明就在,但你就点不了到店。你到不到店,技术说了算。但是这个时候,如果客户取消,就是(我们的)物流责任,罚骑手五百,一天白干。
诸如定位不准、无法点击下一步、派单混乱等问题经常被骑手们提及。而每一个技术性的问题背后,其实都与骑手的配送“业绩”和劳动收入紧密关联。为了保证自己的送餐过程顺畅,骑手发展出了很强的能动性和灵活性,他们会实时跟进订单的剩余时间、到店取餐时间、路程的远近,以及楼层、有无电梯、是否需要通过门禁等。面对“人工智障”,骑手会在此过程中开辟一套特定的、与系统对话的逻辑,并在此基础上实现人与机器的共同进化。通过送单劳动,骑手不断地为平台算法所设计的逻辑“试错”。骑手所承担的劳动,更像“测试端”的工程师,他们一次次地送单,一次次地验证系统的准确性。唯一不同的是,测试工程师面对的是电脑屏幕,而骑手的测试则是在三维立体、充满各种复杂情况的大街上。“骑手抱怨—平台改进”的这个过程生动地展现了智能算法的成长历程。
“养系统”
2021年夏天的午后,我们和大强哥、王小笠、李飞龙、驴哥等骑手在房山美食一条街的一家餐馆聊天。闲聊时我提到外卖的派单系统,以此开启了话头,骑手们纷纷发表意见。在你来我往的激烈讨论中,我发现,虽然大家对于平台的派单系统充满了各式各样的不满,但是却在一点上达成了共识,那就是,作为骑手,需要养好自己的派单系统。坐在我旁边的大强哥扒了一口米饭,没好气地说:
系统就是爷爷,需要时时养着!你对它好,它才会对你好!
大强哥是房山良乡楸树街的众包骑手。他三十岁左右,身材魁梧,挺着个啤酒肚,骑一辆大摩托,为人直爽,说话声音大。按照我的理解,他算得上是房山美食一条街的“意见领袖”。他干的时间长,经验丰富,认识的骑手兄弟多,也喜欢跟大家交流。遇到拿不准的事情,骑手们会找他商量。2021年夏天,我和调研小组的同学们多次前往楸树街,大强哥热情地给我们介绍其他骑手,还给我们每人指定了一位骑手,让我们跟着去跑单。我曾经跟着大强哥跑了一个下午,他骑车快,走路速度也快,我不得不跟在后面一路小跑。
对我来说,“养系统”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田野议题。根据大强哥的反馈,系统是分层级的,只有把数据弄好了,系统才会派给自己更好的单子。对于如何“弄好自己的数据”,大强哥的回答是:“好好跑单。”他的解释如下:
首先,不能老拒单。拒一次两次行,一天拒很多次,后台就会知道——它都有自己的设置。到了一定数量,你不但接不到单,还可能被封号。对啊,因为你老拒单。……还有,要坚持跑。你看那些排名靠前、业绩好的,哪个不是全天在岗?(他们)很少请假。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行。数据都是积累起来的,不常跑,没有好数据。
在跑单过程中,骑手们敏锐地发现了后台系统是靠数据积累对外卖骑手进行等级评定和派单的。这一点尤其适用于抢单的众包骑手。到了午高峰和晚高峰时段,众包骑手们出现在大街上,三五成群,或坐在小吃店门口,或倚靠在电动车旁,开始埋头“抢单”。我曾不止一次地听到骑手们抱怨,一个订单发出来,大家一起抢,但是最后,总是会落到他们知道的几个人手里。他们对此百思不得其解,有人说是因为不同品牌的手机抢单速度不同,也有人说是距离的问题,还有人说是抢到的人用了作弊软件。
但是大强哥不这么认为。按照他的说法,那几个固定的人总是可以抢到单,是因为他们的“数据好,跑单从来不挑”,所以系统才会倾向于把好单子派给他们。大强哥一直坚持说“好数据是靠努力得来的”。他并不看好整日蹲在街头“挑单子”、“拒单子”的骑手。相反,想要有一个好的数据,需要埋头苦干。
《又是充满希望的一天》剧照
在这里,“养系统”的埋头苦干和前文中所提及的闯关游戏不谋而合。系统在不断升级、进化的逻辑下,需要骑手生产源源不断的数据“投喂”自己。在游戏化的逻辑下,骑手劳动和后台系统形成了微妙的互动循环:送单多、时效快的骑手会得到更多的订单,而单量小、“挑单子”的骑手则不会得到系统的正反馈,并存在被边缘化的倾向。算法系统逐渐向着组织化和层级化的结构转变,其中,持续性、遵从性成为系统派单的主逻辑。
“闪送”平台的“派单”和“抢单”分类是“养系统”生动的体现。平台会根据骑手的送单数量和工作时长将闪送员划分为“派单”和“抢单”两个类别。前者指的是由平台主动派单给骑手,“派单”的级别高、单量多、订单价高;后者则需要骑手在平台分发出来的订单中自主抢单,“抢单”级别低、单量少、订单价低。骑手想要维持“派单”的级别,需要持续地、不间断地定额劳动。按照规定,一个骑手每周、每天都需要完成一定额度的送单量,如果因为某些原因没有完成规定订单量,则会被降级为“抢单”。
“算法想象”一直是算法研究中的重要领域,它旨在探究人们如何知晓、认识算法体系本身。拥有专业技能的人可能通过算法的内里机制向外延伸想象算法的应用,而更多的、无从知晓算法“黑箱”的人,则通过算法体系的外在表现关注算法的系统设置。在这一理论探索中,“算法想象”并不仅仅是一种“想象”而已。相反,它是一个实践过程,一个生成性过程。个体对于算法的想象会直接影响到其个人生活以及其与算法的交互。长期的实践经验养成了外卖骑手对于后台算法的独到想象。大强哥、王小笠、李飞龙、驴哥在一起的时候,时常讨论起后台的算法“黑箱”。虽然他们无法从专业的角度理解、阐释为什么在一些情况下算法会这样,在另一些情况下却变成另外的样子,但是他们的猜测、质疑、想法毫无疑问形成了“算法八卦”(algorithmic gossip),这些话语的表达组成了外卖骑手对于算法的想象,也深刻地影响着他们的跑单劳动。
例如,当知道系统需要不断通过个体劳动“被投喂”时,“养系统”所需要的持续性有时候让骑手们很为难。虽然平台以灵活自主的工作定位来招工,但在实际的劳动过程中对骑手有连续的工作时间要求。一些骑手因为探病、秋收或者其他紧急情况回老家的情形时常发生,而这些意外一旦打断了其工作的连续性,他们的后台数据就会变得“不好看”,骑手等级也会随之下调。一位“闪送”平台的骑手曾在“抖音”上闷闷不乐地描述自己的处境:
必须天天跑。你看,我这几天回老家一趟,有点事,这绩效就下来了。没法拿到大单,只能送一些周边的小单。
2014年,网页设计顾问兼作家埃里克·迈耶(Eric Meyer)创造了“无意的算法残酷”一词,用来描述计算机设计中的一个缺陷——缺乏共情的能力。的确,在送餐平台的算法设计中,通过持续性劳动来“养系统”的做法也同样充满争议。作为身处社会之网中的流动人群,骑手面临着生活和劳动中的诸多不确定。通过单一的算法监控来“定价”骑手的劳动而不允许其“出现意外”,其实是在将骑手当作一种可以持续生产价值的机器,而非具有个体化生活情境的人。
更加令人惊奇的是,在日积月累的劳动中,骑手们会对算法系统产生情感依赖。他们将App拟人化,并努力地与其进行对话。在这个过程中,“养系统”成为一种非常有趣的人机互动实践。“非常聪明”“鸡贼”“很会算计”等用来形容人的词汇被大量用来形容平台后台的派单系统。在等单之余,骑手们也会“钻研系统”。他们通过浏览App网页内的诸多细则、规定,从中得出自己的理解,并与其他骑手一起分享、讨论,甚至是在送单过程中不断实践、验证。关于骑手“逆算法”的劳动实践,将在第六章详细展开。这里我所要强调的,是骑手与系统形成的既依附又对抗、既合作又协商的互动过程。在这个过程中,甚至出现了有趣的情感依赖。在情感社会学的论述中,学者认为,情感的唤醒和联结是人类的重要特性。同时,情感受到社会和文化诸多结构性因素的影响。外卖骑手与技术系统的互动是催生其情感唤醒的重要因素,也极有可能是我们人类即将面对的人机对话的未来场景。
卡罗琳·马文在其著作《当旧技术尚新》一书中,阐释了对于技术进化的理解。她认为,技术的进化不仅仅有功用性、工具性的一面,更有其人文性和社会性的一面。这样的观点,放到今天算法和人工智能技术的演进中依旧适用。在技术形态发生深刻转变的今天,算法的进化绝对不是单纯的编码、程序、软件所讲述的单一逻辑。恰恰相反,它的进化深深地嵌入在平台劳动的过程中。算法的进化需要以数字劳动者的“行为化数据”作为基础,并在此之上形塑对劳动者越来越精细和严格的管理。这也正是我在本章开头所表述的“生成性管理”的内涵。
此种“反噬”的后果,值得我们深思。正如《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所阐释的,当算法系统越来越严苛,骑手的速度越来越快,整个外卖产业便陷入了难以逃脱的“负循环”。也正因此,外卖产业会被冠以“过渡劳动”的意涵,源源不断地有人加入,也源源不断地有人离开。如今的外卖系统更像是一个“技术奇点”,把所有参与其中的人带向一个未知的未来。
提上日程的算法伦理
《又是充满希望的一天》剧照
在智能技术如此“脱缰”的今天,我们确实有必要呼吁对于它的控制和反思。尤其是当技术与资本进一步绑定以来,它的强大动能及相伴而生的强大破坏力日益显现,技术的利维坦似乎正在成为现实。平台经济日益普及,技术的资本属性和公共属性发生了明显的冲突。“困在系统里”的骑手所展现的正是这样一种矛盾。骑手参与了算法的生产,却无法参与算法规则的制定。对于算法伦理问题的讨论,展现出了技术的公共性逻辑与私人化逻辑之间的矛盾。
我们不妨回到技术设定的最初期望。技术的初心和本质是什么?从有了技术发展的理念起,人类历史对于技术发展方向的设定应该是让社会和生活变得更美好。这种“美好”体现在技术的发展让越来越多的人享受到或便利或充裕的生活。技术可能会被滥用,但技术带有的共享、公益,始终是其最重要的社会属性。正如有学者指出,“与狭隘的私人性、集团性相对立的公共性、公益性,是技术社会化实践最重要的价值内核和评判标准”。
退一步讲,无论是从学理还是实践角度来说,基于人类智力劳作所产生的技术产品,其必然带有与生俱来的公共性特质。这种公共性特质表现为技术的出现会增益于人类的生存、生活与发展,能够帮助人类进一步解决整体性的生存困境,并不断增加人类生活的公共价值。例如,互联网技术的最初出现,便是基于全人类互联互通、信息自由流通的逻辑来进行的设计。无论是技术史还是社会史都表明,一项技术的生成绝对不是个体化、单一化的产物,恰恰相反,它具有集体性、互动性,是结合了多种行动者且具有多元特质的产物。说回到算法,它的生产和生成同样是遵循集体性生成的逻辑。因此,当这样一项集体合作的技术因为诸多组织化、结构化和科层制的干预而演变为单一方面的决策与独断时,便出现了技术有悖于公共性的问题。
“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的讨论在全社会范围内迅速引发了关于算法技术伦理的关注。这引起了政府的重视,也给平台公司带来了较大的舆情压力。在此之后,各方终于开始积极反思算法作为一种带有社会权力关系的技术系统应该如何被建构和管理,并开始采取行动。
在最为大家所诟病的骑手“送餐时间”的问题上,“美团”于2021年9月向社会公开了骑手配送时间的计算规则。对于骑手配送时间的预估,后台系统设置了“历史数据模型估算时间”“城市通行状态特性下估算时间”“出餐到店取餐等配送各场景累加估算时间”和“配送距离估算时间”四种算法,并承诺将使用四种算法中的最长时间作为骑手的“预估送达时间”。在此之外,为了减少取餐环节“人等餐”的情况,骑手可以通过App上报,获得一定的时间补充。在回应关于算法优化的目标问题上,平台确立了三个原则:一是坚持公正合理、以人为本;二是坚持公平协调,充分考虑消费者、商户、骑手等平台关联各方的利益诉求;三是坚持公开透明,及时向社会公开关系各方权益的算法规则。2021年11月,“美团”公布了“订单配送”算法,通过其给出的资料,“美团”指出订单分配的逻辑综合了骑手、商户与消费者三端,并调整了骑手的时间宽裕度、顺路程度两个指标来进行订单分配。
政府政策紧随其后。2021年9月17日,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中央宣传部、教育部、科学技术部、工业和信息化部、公安部、文化和旅游部、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国家广播电视总局等九部委印发了《关于加强互联网信息服务算法综合治理的指导意见》,明确了算法生态规范的原则:“算法应用公平公正、公开透明,算法发展安全可控、自主创新,有效防范算法滥用带来的风险隐患。”2022年1月4日,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工业和信息化部、公安部、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等四部门联合发布《互联网信息服务算法推荐管理规定》,指出在提供算法相关服务时,“应当遵守法律规定、尊重社会公德和伦理,遵守商业道德和职业道德,遵循公平公正、公开透明、科学合理和诚实信用的原则”。
这是一种积极的反馈。算法的伦理问题被提上日程。通过《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一文,社会各方开始关注数据的生产、算法的规则制定以及由此衍生的平台劳动者权益问题。而在“生成性管理”逻辑下的平台经济中,算法伦理反思的核心议题应该是数据的从属和算法规则的公共参与。在智能与个体生活劳作联系如此紧密的今天,数据和算法的问题“已经从单纯的‘个体信息’和隐私保护的单一维度,扩展至‘个体权益、企业竞争和生产关系’三个维度”。因此,回到政治经济学的视角去反思这是谁生产的技术系统、应该为谁所有、能够产生什么样的公共价值,显得更为必要。
技术伦理学家安德鲁·芬伯格在《可选择的现代性》中这样说:“首先,我们正在进入一个以泛化的技术为特征的新时代,这些技术以非常难以意料的方式影响着我们;其次,它关系到我们如何对待技术,因为,这也许是历史上的第一次,公众的参与正在开始对技术变革的形式产生重要的影响。”后疫情时代,基于全球产业、信息技术的民族国家利益纷争和市场化消费,强化了智能技术发展的光环、优势和支配性心理。谁掌握了更多的技术、谁拥有更多的数据,谁便拥有了决定未来数字化方向的更多主动权。也是因此,数字技术的生产、规则的确定、数据的确权问题一直都存在。在此,我们尤其需要警惕基于资本的数字化意识形态正在不断销蚀技术的公共性特质这一趋势,毕竟,技术对于生活世界的彻底殖民,不是我们想要的未来。
(本文选摘自《过渡劳动:平台经济下的外卖骑手》一书,澎湃新闻经出版社授权刊发)
","description":"“人工智障” 骑手对于系统的感知多来自对App的使用以及自身的送单劳动。在日常工作中,骑手对于后台系统的称呼十分多样,包括“送单App”“技术”“后台”“手机”,也有骑手直接使用“平台”来称呼派单系统。对于大多数骑手来说,后台的技术系统“十分复杂”,“整不太明白”。而在日常的交流中,骑手对于系统的感知形态通常十分具体、充满了情境性。他们根据自己的劳动去理解、揣摩算法,并阐释了自己对于技术系统的理解。我和调研小组其他成员在访谈中听外卖员讲了很多大大小小的关于系统的例子。这些例子虽然无法让我们看到整个系统与劳动的互动全貌,但是却像一块块单片的拼图…","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8801437","author":"孙萍","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10-20T04:51:01.916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2/975/538.jpeg","type":"photo","width":1015,"height":571,"blurhash":"L6D9@t4nu4^k4mIA.8-q5Q?bH=E1"},{"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2/975/393.jpg","type":"photo","width":339,"height":427,"blurhash":"L9Rysg~q-;_4~qx]RjfQ~q%MM{t7"},{"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2/975/339.jpeg","type":"photo","width":1080,"height":720,"blurhash":"LCBzk3wND%Op0JRkn$RjE1TI?br^"},{"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2/975/469.jpeg","type":"photo","width":1080,"height":720,"blurhash":"LDCQ0z9ZR*%L_NIUWCW;%gM_M{f*"},{"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2/974/669.jpeg","type":"photo","width":1080,"height":1479,"blurhash":"LZI}YcK7%1-o~VXTs.xZtR%1M|WB"}],"categories":["《过渡劳动》","外卖骑手","算法伦理","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8801437_2024102012517e61a001-6876-4913-872c-3549af5ecf57.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游戏论|《女神异闻录3:重制版》与日本政治的关系","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9032144","content":"《女神异闻录3:重制版》
在《女神异闻录》系列中,《女神异闻录3》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作品。这是由于它是作为《女神转生》系列的外传作品来开发的。众所周知,《女神转生》系列是标榜迷宫(Dungeon)RPG的作品,其特色可以说是将迷宫探索与恶魔召唤及合体系统结合在一起。《女神异闻录》系列也未脱离这一整体大框架。虽然不再执着于古典时期的第一人称视角,但是游戏的核心始终是迷宫与战斗。
而《女神异闻录3》在此基础上增加了以主人公和其他登场角色的关系为核心的“社群系统”。依据与周边人物的关系发展程度,在取代恶魔概念的人格面具性能的基础上,对部分故事情节也产生了影响。因此,在《女神异闻录3》中,与迷宫和战斗一样,日常部分的日程管理变得非常重要。放学后的时间如何以及投资到哪里,将决定迷宫与战斗的结果。
然而,“剩下的时间要和谁一起如何度过”,这是我们在现实中也时常苦恼的问题。实际上,当我们在游戏中为“今天做什么”而苦恼时,尽管只是进行选项的抉择,也能够感受到奇妙的现实感。与之相反,不论如何逼真地描绘迷宫以及在迷宫内的战斗场景,玩家都很难摆脱那种置身于游戏之中的感觉。假如游戏被设计成只是选择“今天要做什么”,那么作为迷宫RPG游戏就失去了其应有的意义。该系统的核心在于将“今天要做什么”的苦恼与游戏固有的要素——迷宫与战斗紧密联系起来。从这一角度来看,《女神异闻录3》相较于之前的系列作品,通过强化连接游戏与现实的桥梁这一方式,取得了显著的成功。
后续作品《女神异闻录4》尽管形式大体相同,但似乎更加侧重于日常的再现。得益于此,代入体验高中时期与朋友们冲突不断的那些小插曲的比重有所增加。一种快乐又充满怀念的感觉弥漫并支配着整个游戏。
在《女神异闻录3》里,迷宫是以“塔尔塔罗斯”之名登场的直线结构形式,而在《女神异闻录4》中,其迷宫是依据不同角色的特点,按照不同阶段分别单独呈现出来的。这种结构方式自然而然产生了强化登场人物角色特性的效果。能够与“阴影”斗争的“人格面具”的概念同样发生了一些变化。如果说在《女神异闻录3》中人格面具只是关乎天赋与觉醒的问题,那么在《女神异闻录4》里,则是角色需要承认自己曾经想要否定的模样,并且在与阴影对峙的过程中获取“人格的盔甲”这一概念。这样一来,各登场角色内心的阴影,也就是他们想要否定的自己究竟是什么就变得至关重要了。即,游戏将焦点放在了同伴角色的叙事上面。
《女神异闻录5》将《女神异闻录3》和《女神异闻录4》的特点进行了融合。其风格相较于《女神异闻录4》的温馨欢快,更趋近于《女神异闻录 3》呈现的厌世之感。然而,从重视登场角色之间的关系或者各自的角色特性这一角度来看,会让人不禁联想到《女神异闻录 4》。迷宫方面也同时存在着直线结构的“Mementos”地下迷宫以及与角色内心相连接的“Palace”无限迷宫。与《女神异闻录3》战斗部分简略化的情况相比,《女神异闻录5》的战斗部分反而变得更为复杂,变数也愈发增多。而且说服阴影并将其吸收为人格面具这一系统甚至回溯到了《女神异闻录3》之前。从这一点不难看出,《女神异闻录5》具有统合整个系列的雄心壮志。
《女神异闻录3:重制版》
假如将观点转换为以故事为核心,便会发现更为有趣的部分。实际上,仅从叙事结构方面来审视,《女神异闻录3》可以被视作对《新世纪福音战士》的抄袭之作。定期攻击主人公和伙伴们所聚集空间的巨大阴影、以看似合理的名分误导角色理解战斗目的的“黑幕”、因与主人公过于亲近而苦恼自己是否达成本来目的的强敌、人类的集体愿望成为末日降临的原因等要素都与《新世纪福音战士》非常相似。然而从时间上看,这是多少让人感到腻烦的设定。《新世纪福音战士》的面世时间是在1995年末至1996年初。而《女神异闻录3》则是2006年才上市。尽管时间相隔了10年之久,《女神异闻录3》依然取得了成功。那么假如以故事情节为中心来进行评价,将会得出怎样的结论呢?
像《新世纪福音战士》这类作品的成功离不开泡沫经济崩溃所引发的社会混乱以及与此相关的悲观主义的蔓延扩散。20世纪90年代的日本,在政治、社会、经济等所有领域都处于一种混乱的状态之中。在政治上,日本自民党由于丑闻和腐败等问题而失去政权后,历经与社会党的联政等艰难历程才找回政权,这一过程致使1955年体制崩溃;在经济领域,泡沫经济的崩溃引发了一系列严重后果,主要金融公司纷纷倒闭,房地产股价暴跌,资产市场出现梗塞;在社会领域,奥姆真理教引发的东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以及阪神大地震等重大事件,搞得民心惶惶。可以说,人们对《新世纪福音战士》以及该作品的绝对支持恰恰反映了所有这些事件所造成的混乱局面。
但是在《女神异闻录 3》问世的2006年,上世纪90年代的混乱已经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缓解和平息。在政治领域,小泉纯一郎以“要打垮自民党”的口号强势登场,成功构筑起了相对稳定的政治根基。他积极主导了关于“改革”的广泛讨论,并且在这一过程中,在经济方面也推动了以“邮政民营化”为代表的新自由主义改革措施的理想化进程。从这一角度来看,直至2000年代中期为止,日本的时代给人一种已然将“泡沫崩溃”这一废墟远远抛在身后,在不安之中重新踏上重建之路的感觉,堪称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时代。
在这个时候,那些沉浸在日常的和平之中,却反而期望世界末日到来的人类,看到了正在烦恼是要和平地容忍世界末日,还是冒着死亡的危险去阻止世界末日而战斗的这些主人公的样子,这意味着什么呢?如果用视线来作比喻的话,那便是“回顾的视线”。虽然在某些方面确实拥有自身的真实性,但眼前所面临的自身问题的迫切感相对较为淡薄。这便是为何《女神异闻录3》的叙事会被认为是《新世纪福音战士》的二流作品的缘由所在。
如果说《女神异闻录3》的视角是对过去的 “回顾的视线”,那么《女神异闻录4》可以说是 “俯视自己脚下的视线”。其眼中的世界极具个人化色彩。世界危机仅仅局限于主人公暂时生活的一个名为八十稻羽的小镇。本篇中的宿敌是照顾主人公的舅舅的同事。甚至《女神异闻录4》最大的反转在于,给予主人公第一次考验的“幕后之人”竟然只是伪装在加油站打工的店员。
但是当实际去玩这款游戏的时候,就能感受到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设定实则蕴含了现实性。《女神异闻录4》于2008年7月上市,从时间上看,它与第三部的上市日期(2006年7月)并没有太大的差异。即,《女神异闻录3》与《女神异闻录4》具有同时代性,两者构成了硬币的正反两面。假如将两者进行比喻的话,那就如同同一画家笔下不同的故事。在这里,画家将泡沫破裂的余波得到一定程度平息的时间视作当下。《女神异闻录3》模仿的是悲观主义盛行的过去,而将过去抛诸脑后,珍惜与眼前之人关系,过着平凡日常生活的是《女神异闻录4》。因此,即便《女神异闻录 3》呈现的是通过主人公的自我牺牲来阻止世界末日的情节,但从根本上可以解读为,作者借此表现了为了守护当下珍贵生活而做出的一种姿态。
但是,从《女神异闻录3》到10年后的《女神异闻录5》,情况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女神异闻录5》不像第三部或第四部那样满足于现状。其中最明显的一点在于,它迫切地想要向玩家传递“必须改变世界”的信号。例如,在《女神异闻录5》中,人格面具表现为不屈服于不合理现象的“反抗意识”。主人公们组成“心灵怪盗团”,试图让那些有权有势的坏人改过自新,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美好。然而,这种尝试具有局限性,他们反而会遭到既得利益者的反击。但是主人公们并未屈服,开始对抗世界歪曲的根源——世界秩序本身。由此他们发现了真相,大众基于无世界性的欲望集合在一起,希望得到统治,而世界面临着被一名以神自居的心理医生实际控制的危机。这一点表现为闪耀着金色光芒的圣杯,主人们面对这个伪神,将发起反抗,争取自由。在这里,游戏制作团队对现实的批判意识表现得极为明显,甚至可以说是露骨的。与《女神异闻录3》和《女神异闻录4》相比,《女神异闻录5》具有很强的煽动性。
《女神异闻录5》中反复出现的这种前所未有的设定源自哪里呢?在《女神异闻录 4》之后的现实大致存在三个转折点。第一个转折点,2009年发生了极为罕见的事件——自民党再次失去政权,民主党开始执政;第二个转折点,2011年日本遭遇了3·11日本地震以及福岛核电站核泄漏事故;第三个转折点,2012年安倍晋三从民主党手中夺回政权,重新开启了自民党执政期。安倍晋三政权给人留下了即使进程缓慢也要推进其第一次执政时期(2006年)未完成课题的印象,积极推进各种具有右派倾向的议题。
结果在2015年,由于所谓的安保法案争议,12万日本民众在国会大厦外集会,进行了大规模的反安保法案示威游行活动。从日本社会以及市民运动的特性来看,这是极为罕见的情况。当时媒体将该事件视作自1960年安保斗争以来55年间规模最大的运动。这是《女神异闻录5》发行之前所发生的事情。由此可以大致推测出,《女神异闻录5》里高声呼喊反抗的特有风格反映了现实的哪些方面。
如今的情况又出现了变化。安倍晋三已不再长期掌握政权。目前的岸田文雄内阁不像安倍晋三那样给人强压性、极端倾向的形象。尽管支持率较低,但在议会内部的政治根基却相对坚实。虽说日本社会持续呈现右倾趋势,但却并未出现如废除安保法案斗争时期那般激烈的反对运动。而且虽然外部局势变幻莫测,但至少从日本国内来看,短期内这种略显不安却又相对宁静的气氛将会持续下去。
恰恰在这样的时候,以“回顾的视线”铭记过去时光的《女神异闻录3》以《女神异闻录 重制版》的形式回归。《女神异闻录3 重制版》是一种试图将《女神异闻录3》几乎原封不动地在现代重现的尝试。那么,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女神异闻录5》的革命失败了,我们倒退到了以前?还是说,为了进行契合当今时代的革命,想要利用过去的遗产作为垫脚石?可以肯定的是,没有人会认为《女神异闻录》会就此终结。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女神异闻录系列》始终是让人们对其新作品满怀期待的独一无二的存在。
【本文经韩国游戏网刊《Game Generation》授权翻译。原文链接:https://www.gamegeneration.or.kr/article/d702545e-f49a-461c-b0bd-c928d786746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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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董教增 罗浮山图,台北故宫博物院馆 藏,编者增
附录1 金丹世系记
罗浮山中的道教隐士与佛教僧侣都宣称自己属于一个修炼派系。有一部重要的文献《金丹世系记》列出了罗浮山传授金丹的方士与道士名录[656]。这个文献保存并不完整(《罗浮志》在这篇文章开头用了很多□代表缺失),它也没有标注写作时间,作者是一个名叫留元长的人,生活在宋朝末期,约13世纪,以下是他的陈述:
昔有真人郑安期来游罗浮,后于广州蒲涧所隐而成道者也,尝谓秦始皇曰:“后三千年,访我蓬莱山。”此罗浮山,则其别岛也。安期以法授之朱灵芝,此山朱明耀真洞天,系朱真人所治也。朱以授阴长生。山中铁桥峰,乃长生所居。阴以授苏元明,于山中青霞谷修炼大丹。苏以授葛孝先,吴时于山中飞云顶练丹。葛以授郑思远,字子华,于山中泉源福地修炼。郑以授葛孝先之从子洪,字稚川,谓之抱朴子,于山中麻姑峰下炼丹。洪之授于鲍靓,南海为太守者,鲍以女妻洪,遂得阴君相传丹法。洪妻鲍仙姑亦传于黄野人,乃稚川之徒。
《罗浮山志会编》抄录了这个文本,但是进行了缩略,并且在后面附上了编者宋广业的按语[657]:
按《汉书·蒯通传》[658]及《列仙传》[659]所述,安期生并非郑姓[也]。郑隐字思远,并非思远字子华,而居泉源福地乃华子期也。洪内学本受之郑,郑受之孝先,孝先受之左慈[660],慈受之阴,阴受之马明生。自马至郑,《列仙传》诸书实无至罗浮之事。矧朱真人亦非安期弟子,而元朗生孝先之后,岂师也哉。此固浅妄不足辨,而陈璉作志,遂据之以立传,盖误矣。今并去之。
这个按语非常有价值。这个价值不是指它还原了历史真相,那是已经永远无法还原的,而是因为它揭示了我们所提供的谱系的脆弱性。不过我们的谱系也不完全是随意的。葛洪在《抱朴子》中解释说,他所拥有的秘传书籍源自左慈,左慈传授给他的从祖葛玄,从祖传给了郑君。在同一章节中,葛洪还提到他的从祖葛仙翁[661]。葛仙翁也叫做葛玄,字孝先[662]。至于郑君,根据《晋书》[663],他叫做郑隐。但是宋广业不同意将他与《金丹世系记》中的郑思远视为同一人[664]。后者的名字出现在了更晚近的《云笈七签》。尽管《云笈七签》加入了一些不相关的情节,但是基本框架是相同的,特别是该书明确展示了郑思远传授给葛洪的过程、方式和背景(在马迹山),与《抱朴子》中郑君传授给葛洪的相同[665]。郑隐与郑思远可能是不同的人,但是在相当早的时候就被混淆了[666],因为《云笈七签》本身虽然成书于公元一千年左右,但是这部类书收集的是早期的类书。所以无论如何,《金丹世系记》的作者不应该为这种混淆负责。
然而,宋广业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谱系与其他文本关于鲍靓的描述也有明显的分歧。事实上,我们知道葛洪并没有把他的教义传授给鲍靓,而是正好相反,鲍靓传授给了葛洪,并且把女儿嫁给了他。事实上,女婿和岳父应该从彼此身上都学到了东西。他们追求的是相当不同的修行方式:葛洪对哲学与炼丹感兴趣,而后者更关心变化莫测的方术。事实上,他们的师父阴君的身份也是明确的[667]。阴君被认为就是阴长生[668]。当然,如果一个人生活在后汉时期,另一个生活在晋代,那么他们的相遇是相当值得怀疑的。但是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鲍靓要宣称自己是阴君的徒弟,因为葛洪也正好属于这个派系传承。
另外一个问题是葛玄师父叫做苏元朗还是苏元明。如前文所示(第一章,1.),苏元朗出生在晋朝,但是活到了隋朝,据说他撰写了一些文章,但是《新唐书》中他的名下只有一个书名[669]。《宋史》中提到他其他的作品,但是用的是他的道号青霞子[670]。《宋史》也可以找到《唐书》中的那部作品,但是作者的名字是苏源明[671],而这是一个生活在大约750年的唐朝著名人士。我们可以认为《宋史》中“元明”这个名字是对“源明”的错误。《罗浮山志会编》经常写作苏元朗,但是《金丹世系记》写作“元明”。《浮山志》的其他部分提供了一篇苏元明在青霞谷炼制丹药的传记[672],但是就这部传记而言,传主应当是汉代人。然而,在戴遂良(Léon Wieger,1856—1933)整理《道藏索引》中,苏元明被归在了晋代。这可能是因为《唐书》中在他的名字前面有“玄晋”一词,但其实这个称呼与朝代没有关系的。另一方面,还有人认为他的真名是苏元郎,但是在宋朝时,他的名字为了避圣祖赵元朗的讳为改成了元明[673]。这也就解释了混淆的由来。
左慈之前的师承更加模糊不清。我们确实有关于这位道士的传记,但是它并没有说明任何问题。据说左慈精思于天柱山(也可能是会稽山中的某座山[674])中,得石室内《九丹金液经》[675]。又或者,他是在天柱山精思,神人授之《金丹仙经》[676],甚至有说法是,他年少就有神道,没有经过授受[677]。所以说,关于他的学道信息非常有限。
宋广业提到左慈的师父是阴君,他很可能就是汉代的仙人阴长生,阴长生的师父是马明生[678],但是马明生的师父是谁不得而知[679],我们只知道他被一个神人救过,因逐捕而为贼所伤,当时暂死,得道士神药救之,遂活[680]。然而,后期关于安期生的传记中出现了这样的引文:“《混元实录》云:安期生后以道授马明生,马授阴长生,阴授尔朱先生。[681]”可惜,我不知道它具体是那本书,《汉书》和《史记》中有两段文字提到此事,但是并不能证明它出现得有多早。
宋广业引起了一个讨论,即郑安期和安期生是否同一个人,但是这个问题无法解决[682]。正如后来的文人所言“不知所据[683]”。
我们刚才所做的研究在一定程度上证明了《世系记》的准确性,不过我们不能忽视问题的另一个方面,比起其真实性,更重要的确定这样一个谱系的存在。我们所批判的这些文本,留元长可能已经见过了。然而他的《世系记》并没有考虑其中的获取的信息。他并没有考辩这些信息,而只是简单的复制了其他来源的内容。那么是什么来源呢?《浮山志》的作者也提出了与我们类似的问题,他同样也没能解决,不过他给我们补充了一些有趣的信息:
此所记金丹传授不知何据,考元长为留丞相正之孙,筠之次子[684],与百玉蟾[685]同师陈楠[686](白玉蟾即葛长庚,陈楠即陈泥丸),盖得道家南宗金丹之学者。然明宋濂《潜溪集》、都卬《三馀赘笔》[687]称:“道家分南北二宗,南宗自东华帝君王玄甫得老聃之道,授汉钟离权,权授唐进士吕岩[688]、辽进士刘操[689],操授宋张伯端[690],伯端授石泰[691],泰授薛道光[692],道光授陈楠,楠授白玉蟾,玉蟾授彭耜[693]。”
之后,作者深入讨论了道教南宗不同派别或分支,这些道派从元代到19世纪末都曾到过罗浮山。我们先到此为止,因为我们所了解的信息足以得出结论:留元长并没有创造一个谱系,而是根据某些已有的谱系传统中将它建构出来。
在我们结束这个谱系研究之前,我们还有一些需要注意的地方。
首先,根据宋广业的观点,尽管这份谱系中的所有仙真都在罗浮山中有专门的炼丹之地,但是我们所见的古典文献都没有提到这些仙真隐居在罗浮山,只有两个例外。一是葛洪,《晋书》葛洪传记称他在罗浮山去世(参见地24页)。另外一个是郑思远,他在马迹山遇到葛洪之后退隐罗浮山,并且收了两个弟子。不过这个罗浮山可能不是广东罗浮山,罗浮山中也没有关于他的两个弟子的传说[694]。
其次,广东的这座山在那么早的时候就有如此多高道仙真光顾过,着实令人惊讶。不过每座受到崇拜的山峰都有自己光辉的历史,这些历史无法绕开圣贤或者英雄的存在,而他们必然是历史上真实的存在。罗浮山的圣贤也是真实存在的,《金丹世系记》就是围绕这些人物展开的,他们世系的关系至少在大致上与古籍中的描述相符。我们只是将它们附加在罗浮山,使其成为罗浮山的一部分。对于那些云游的高道们来说,只是为他们的行程增加了一座山而已。
附录2 其他的罗浮山
我们已经研究了惠州的罗浮山,这是所有以“罗浮”命名的山中最著名的一座。此外,还有其他的一些山也被命名为罗浮山,为了避免混淆,我们有必要对它们稍作整理。
1.钦州(今钦县)西北部的罗浮山,位于广东省南部,雷州半岛西侧。见于《隋书》地理志(安京有罗浮山[695])。《元和志》记载,“俗传似循州罗浮山,因名之[696]。”钦州地方志称脉自铜鱼山來,俗呼麓撒山[697]。有一条罗浮河水的源头就在那里[698]。据说为这座山命名的人出自隋代,本是廉州人,在去过罗浮山之后,回到家乡看到安京山,感叹此即罗浮形势也,所以将其改名为罗浮[699]。借用另一座山的名字与声望来宣传另一座山是相当常见的,例如,我们能看到很多峨眉山(特别是广东博罗的峨眉山)都是为了向四川著名的峨眉山致敬。不过对于钦州的罗浮山,我们怀疑它的名称还有其他的原因,而不仅仅是一次旅行的回忆。有趣的是,我们应该注意到这座罗浮山的支脉与铜鱼山相关。据说它的脚下有一个大石坝,下面铸有一条铜鱼,作为排水孔[700]。这可能与洪水有关,而洪水主题在罗浮山的传说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2.浙江省温州以北五里处的罗浮山,位于永宁江北岸,永宁江在此入海。它也被称为密罗山[701]。“一峰半浸江中[702]”,“此山秦时从海上浮来[703]”。这可能与我们所研究的罗浮山是同一种类型。有趣的是,在这条河流中,与罗浮山相对的是一座叫做“孤屿山”的岛屿,也就是一个孤岛。它是一个沙岸,过于由两个岛屿组成,每个岛屿上都有一座佛塔,河流在中间流淌,形成了一个龙池。宋朝的时候,有一个僧人在此填土,将两座岛屿连接起来[704]。这两座山被人为地结合在了一起,与罗浮山的情况十分相似,虽然这可能只是一个巧合,但是这种关联相当有趣。
3.江苏省泰州西北五里的罗浮山。它位于沼泽之中,不会被洪水淹没,从远处看,就像惠州的罗浮山[705]。它是一个不会沉没的岛屿。
4.湖南省攸县以东一百四十里的罗浮山。“有石窦出岩,泉涓涓不绝[706]。”这里有一个源源不断的泉水。
5.云南浪穹县东南三十里处的罗浮山。这座山叫做“凤羽山”或者“鸟弔山”:“凤死每岁九月众鸟来弔啁啾哀鸣”。罗浮山是它的古名。新旧两个名称之间似乎没有什么关系[707]。
6. 广东省(高州)电白县的罗浮山。“白石嶙峋,相传仙人牧羊所化。[708]”
7. 广东省兴宁县(嘉应州)以北的一个地名[709]。
8. 福建省(福宁)霞浦县以南五十五里处的罗浮山,位于海边:“相传此山浮海而来,泊船山下可避北风,若南风则石崖齿齿难近。[710]”我们已经注意到了一些漂浮的山可以作为港口(参见第二章,第一节,1.)。
9. 四川省涪州(今涪陵县)东南部的罗浮山。关于这座山唯一有趣的信息是它位于一条小河流入蓝河的地方[711]。
10. 越南北部Day地区Nmh-bmh省有一个地名叫做“La-phù”,也就是罗浮[712]。
当然也有一些其他地方或者山脉以罗浮命名,但是重要性较低。最著名的是我们这个列表中的前五个,它们被统称为“罗浮之外有五罗浮[713]”。在这些案例中,我们无法确定他们被这样命名是否都是为了向作为名山的广东罗浮山致敬。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为什么要向它来致敬呢?我们发现其中有几个山峰是漂浮的山,这可能是最合理的解释。我们在此提醒一下,我们还在中国东部某处找到了古罗浮山遗迹,这显然不同于我们现在所讨论的罗浮山(参见第87页。)
文献列表
1.专志
《罗浮山志会编》
二十二卷,附首卷,宋广业编,1716年。
这部著作非常有价值,包括主要景点的图画、所用文本的书目(遗憾的是书目并不完整,且有些混乱)、传记(69位道士,其中6位女冠,21位僧人,71位明贤,其中54为访客,17位隐士)、动物学与植物学的笔记、一大批杂文(论说、叙述、序言等),以及大量文献意义不高的诗歌。由于过去编撰者的习惯不好,参考文献极少被注明[714]。
《罗浮志》
十卷,陈梿编,1410年[715]。
作者在序言中提到了十五卷,也就是说现存的作品是不完整的[716]。他也宣称这是最古老的一部关于罗浮山的志书。但是,当阅读作者本人的序言和保存在《罗浮山志会编》中更古老的序言时,我们不出意外地发现,它其实是很多其他论著的重新汇编,包括以下论著:
《罗浮图志》
王胄编撰,后序日期为1227年[717]。1407年,陈梿在北京偶然从一位来自广东的道士手中发现了这部作品的手抄本。它包含了一些来源不明的注疏。
《罗浮集》
谭粹编撰,序的日期为1100年[718]。
《罗浮山记》
郭之美编撰,序的日期为1053年[719]。陈梿、王胄与谭粹在序言中相互引用,但是郭子美没有引用任何前人,并声称自己完全是“遍走山下、访诸耆旧”的个人调查工作。以上是与《罗浮志》有关的志书。
《罗浮山指掌图记》
作者是宋末冲虚观道士邹师正。
这正是前文我们翻译的导览。王胄一篇题为《指掌图赞》[720]的作品为它的年代提供了宝贵信息。这部导览的成书时间可以追溯到13世纪中期。
《罗浮山志》
十二卷,黄佐撰,其弟子黎民表编。序言时间是1557年[721]。
这部作品似乎已经失传[722]。然而《罗浮山志会编》收集了该作者的另一部短文,题名为:
《罗浮图经》
我们找到了一部包含《图经》文本的《罗浮图经注》,其版本与之前的文本略有不同,包含从更古老的作品中抄录而成的注疏[723]。《图经》及其注释没有注明时间,但可能是从黄佐及其弟子的作品中摘录的。
《罗浮山志》
十二卷,陶敬益撰,1689年[724]。
这是对黎民表作品的重编。在此基础上,又增加了:
《名峰图说》
这本书被认为出自僧人尘异(陪伴潘耒出游的僧人,参见第一章,2.),或者一位名为韩徳焜的文人[725]。其中至少一部分被收录在《罗浮山志会编》中,作为首章中的插图。《罗浮山志》本身可能依然存在,但是我还没有找到。
《罗浮外史》
五十八篇,钱以垲撰,康熙年间(1662-1723),在《罗浮山志会编》之后[726]。我不清楚还能否找到这本书。[727]
《浮山志》
五卷,陈铭珪编撰,1881年。[728]
这部作品包含:黄培芳写于1809年的《浮山小志》(在其他文本中也出现过,题名为《纪胜》[729])、赖洪礼写于1813年的《浮山新志》、陈铭珪本人写于1881年的《浮山续纪》,以及各种杂文和诗歌。
最后,为了完善这一类别,以下是《罗浮山志》所引用的一些未注明日期的作品:
《罗浮山图记》
编者潘勗,字勉甫。这篇被收录在《罗浮山志会编》中[730]。在类似志书的书目中,这部作品被归类为12世纪宋代担任博士职位的文人所作的诗歌,并被认为陈梿(1410)的作品。但这是一个错误,因为其实是潘勗引用了陈梿。
《罗浮山囊》
卢挺编撰。有一篇序言,但没有日期[731]。这部作品可能稍早于《罗浮山志》。
《罗浮书》
《罗浮山志会编》中的某些段落结尾会注明摘自《罗浮书》,而其他参考文献则没有这样的标注。陈铭珪的《浮山续记》引用了一次张南的《罗浮山书》,但这是19世纪初的作品,不可能是同一本书,除非存在错误[732]。而且《罗浮书》也没有出现在《罗浮山志会编》的书目中,有可能是这本书被查禁销毁了。
2.游记
这些文献与前一类文献的不同之处在于,它们的目标不是指导,而仅仅是文人或官员游览罗浮山时写的文笔优美的叙述。这种文本的代表作包括:
《游罗浮题名记》
苏东坡撰,1094年[733]。
《罗浮山行记》
1244年,赵汝驭曾任博罗的县令,他为了游览和管理前往罗浮山,之后写下了这篇文章[734]。
《游罗浮记》
潘耒,写于1688年,这篇是所有这些游记中内容最丰富的。我们在前文翻译了大部分内容(第44页及以下)。我们也引用了以下文章:
《游罗浮山记》
恽敬,1817年去世[735]。
《游罗浮日记》
潘飞声,1902年[736]。
还有一些关于参观宗教建筑或特定场所的记述,对重大事件的各种描述或报道。所有这些都收录在《罗浮山志会编》,无须再将其列入我们的简目。
在这个类别下,我们还可以纳入欧洲旅行者的叙述,我们能够参考:
Krone et Graves, Besteigwig des heiligen Lofau Berges in China, durch die Missionare Krone und Graves m Pettermanns Mittedungen, 1860, p. 277-278.
R. Krone, Der Lo-fou Berg in China, in id., 1860, p. 283-294.
F. S. A. Bourne, The Lo-fou Mountains, an Excursion. — Ilong-kong, 1895 (40 pages, 1 carte).
E. A. Irving, A Visrt to the Buddhist and Taoist Monasteries on Lo-fou San, in Black- wood’s Magazine, CLVII, p. 453-467. Edimbourg, mars 1896.
A. M. Henry, Ling-nаm, or Interior Views of Southern China, chapitre xvi : The Lo-fow Mountains, p. З07-З25. Londres, 1886.
3.文学文本
这种文本非常多,因为它们包括所有的诗歌。我们有必要提到其中一些最古老的文本:
《罗浮山赋》
谢灵运(5世纪)[737]。这个文本之所以重要,首先是因为它表明了罗浮的隐秘名号(nom ésotérique)在当时已经被人所知(见第89页)。
《罗浮山铭》
萧誉(6世纪)[738]。
我们在梳理对罗浮山的名望贡献巨大的诗人时,还必须提到苏东坡[739]。
4.各种引文
在一般的类书、地理作品以及关于博罗、增城、惠州和广东的地方志中,都可以看到它们。它们一般被收录在《罗浮山志会编》中,但是没有准确的参考来源。这些引文让我们能够重建一个在的郭之美的《罗浮山集》之前的作品书目。我们找到了以下的标题:
《罗山记》
徐道覆,著名的叛乱者卢循[740]的妹夫和副手,他的作品很短,只留下了一段引文,可能是在4世纪末[741]。
《登罗山疏》
袁弘(328-376),生活在晋代。他在哀帝(362-366)时期担任南海(广州)县令,很可能是在当时撰写了这篇游记。[742]
《续罗山疏》
竺法真。正如标题所示,这篇文章是前一篇的延续,创作于454年之后,因为我们从作者的传记中可以得知,南朝刘宋孝建初年(454-457)他在广州地区避难。
这些作品是专门为罗浮山而作的。还有一些涉及广东地区或中国南方的文章,偶尔会提到这座山。如下:
《南越行纪》
这篇文章被认为是公元前2世纪的陆贾所作,可能是伪作,但是无论如何,它被收录在3世纪末的汇编之中[743],包含了最古老的提及罗浮山的文本。
本作品的注释中提到了大量的作品,不可能一一列出。索引将有助于找到它们。
附录 纪念苏远鸣(1924-2002)
戴仁(Jean-Pierre Drège)著
张琬容 译
原文出版信息:Drège Jean-Pierre. Michel Soymié (1924-2002). In: Bulletin de l\'Ecole française d\'Extrême-Orient. Tome 89, 2002. pp. 6-14
2002年7月14日,苏远鸣在夜晚悄然辞世。他的一生低调审慎,但对于他的故知好友而言,这毫不能掩盖他那仿佛无尽的精力与笃定的决心。
1924年7月29日,苏远鸣出生在欧塞尔(Auxerre),幼年在枫丹白露(Fontainebleau)度过,之后搬回欧塞尔,就读于在当地的中学,随后在若尼(Joigny)的圣约瑟夫学院(Institution Saint-Joseph)学习。1940年法国军队溃败后的撤退期间,苏远鸣骑摩托车前往图卢兹(Toulouse),但是他的父母开车途中被迫停在蒙吕松(Montluçon)附近。他在图卢兹继续了中学学业,并对占领军怀有强烈的敌意。苏远鸣很少提及这一动荡时期,甚至连家人也很少提到。他在此期间里决定离开法国前往西班牙,并从那里加入自由法国。
大概是在1942年,苏远鸣还在上高中的最后一年,为了前往西班牙,他乘坐火车去了法国南部。或许是在一次失败的尝试后,他被迫在约讷省(Yonne)乌昂(Ouanne)的一家农场躲藏了六个月,直到农场主担心庇护他的后果而被迫离开。这可能是他1942年7月未能通过高中毕业会考第二部分的原因。在英语老师(该老师不久后被逮捕和枪决)的建议下,苏远鸣在秋天抵达了巴斯克(basque)地区,并成功进入西班牙。一进入西班牙,他就马上被逮捕了,并被关押在巴斯克地区边界的米兰达(Miranda)法国逃亡者(évadés de France)集中营。在那里度过的九个月条件极其恶劣,并让他患上了肺结核。在此,他跟一名狱友学习了俄语。随后,苏远鸣被转移到安达卢西亚(Andalousie),那里条件稍好一些,之后不久,他被驱逐到摩洛哥,与其他法国人一起被用来交换大米。运送他们的船只悬挂着英国国旗在西班牙海岸靠岸,但实际上这艘船属于法国红十字会,进入国际水域才会升起法国国旗。1943年11月28日到达卡萨布兰卡后,苏远鸣的身体状况使他无法继续战斗。于是,他成为了一名代课教师,并开始学习阿拉伯语。康复后,苏远鸣于1944年9月参军,被分配到辎重队,直到1946年6月19日马赛登陆的几天后退役。
回到欧塞尔后,苏远鸣在1947年2月通过了特别场次的高中毕业考试。此时,他已经报名进入了东方语言学院(École des langues orientales),先学习中文,后转为日语,同时也在索邦大学攻读文学学士学位。他于1949年获得中文文凭,1952年获得日语文凭,并在1950年获得文学学士学位,期间还获得了民族学、普通语言学和宗教史的证书。他随后参加了高等研究实践学院(École pratique des hautes études)的讲座,并在戴密微(Paul Demiéville,1894—1979)和石泰安(Rolf A. Stein,1911—1999)的指导下学习,逐渐对佛教和道教产生了兴趣。他还学习了藏语,尽管石泰安很欣赏他,但苏远鸣后来坦言,这门语言从未真正吸引他。
1951年起,苏远鸣进入国家科学研究中心(Centre national de la recherche scientifique)担任实习生,随后在1953年成为助理研究员(attaché de recherches)。在高等研究实践学院历史与文献学系(佛教文献学)讲席教授兼法兰西学院(Collège de France)教授戴密微,和宗教学系(中国和亚洲高地宗教)讲席教授石泰安的共同指导下,苏远鸣开始研究敦煌手稿,并将第一个研究工作献给了九至十世纪的一部通俗文学作品《孔子项托相问书》。在这部作品中,项托通过他尖锐且冒犯的问题使尊敬的老师感到困扰。苏远鸣进行了批判性研究,并翻译了多种古代和现代版本,包括中文、藏文、蒙文、日文和泰文。
1955年,他从法国高等研究实践学院第五系毕业,毕业论文是关于中国南方地区(广州附近)的名山——罗浮山的历史地理与宗教学研究。这是一部堪称典范的专注,不遗余力地详尽展示了这一重要的朝圣与游览之地。就在这篇长文发表在《法国远东学院学刊》(Bulletin de l\'École française d\'Extrême-Orient,BEFEO)的同时,刚刚成婚的苏远鸣被派往日本,驻留法日会馆(Maison franco-japonaise)。他在东京待了三年,1959年11月重新回到国家科学研究中心。1959—1960学年期间,苏远鸣代替石泰安在高等研究实践学院教学了几个月。时任法国远东学院院长让·菲约扎(Jean Filliozat,1906—1982)邀请苏远鸣加入远东学院。苏远鸣接受了邀请,于1960年8月受聘前往京都,在著名的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担任研究员。前往日本途中,苏远鸣在新加坡停留,观察了当地的节日和宗教仪式。此时,远东学院在日本还没有设立分支机构,尽管包括汪德迈(Léon Vandermeersch,1928—2021)和雷威安(André Lévy,1925—2017)在内的多位研究实践学院的研究人员当时正在日本逗留。苏远鸣在前往京都之前,曾向远东学院院长提议在当地设立一个分支机构。事实上,他曾审慎地希望与东京法日会馆的藏书合并,在当地建立一个小型的远东学院图书馆。1966年离开日本之前,苏远鸣花费大量时间丰富远东学院巴黎图书馆的馆藏。他定期购买书籍,并努力与日本的主要机构建立交换系统。要知道,远东学院撤离越南之后,图书馆馆藏在很大程度上需要重建和扩展,特别是新设分院的印度、印度尼西亚、日本和中国的香港。苏远鸣奔波于书店之间,向让·菲约扎和戴密微推荐新书,尤其是中日佛教以及更广泛的远东宗教领域的书籍。后来回到巴黎,苏远鸣长期负责远东学院的中日文献馆藏,直到1989年。他也一直管理亚洲学会(Société asiatique)的图书馆,直到最近几年。
1962年至1966年,苏远鸣离开京都前往东京。他参与了大正大学吉冈义丰(1916—1979)教授的研讨班。由于他与日本汉学界的广泛接触,他被接纳为日本道教学会的会员,与吉冈义丰共同创办并主编了《道教研究》杂志,该杂志在1966年创刊。苏远鸣梦想将这本新杂志打造成类似《通报》的日本学术期刊。在日本逗留期间,苏远鸣在法国发表了几篇特别重要的研究成果。他编撰了单道开的传记(Biographie de Chan Tao-k’ai,1957),单道开是一位行医的苦行僧,在公元四世纪从中亚来到中国南方。他也撰写了几篇极为成功的综述性文章:《中国的梦及其解释》(Les songes et leur interprétation en Chine,1959)、《中国的水源及水源占探者》(Sources et sourciers en Chine,1961)、《中国宗教中的月亮》(La lune dans les religions chinoises,1962)、《中国神话》(Mythologie chinoise,1963)。其中第一篇和第三篇被收录在一套雄心勃勃的书籍系列中,这套书汇集了多位才华横溢的东方学青年学者的研究,题为《东方文献》(Sources orientales),由门槛(Seuil)出版社出版。苏远鸣还用日语撰写了两篇文章,这两篇文章开启了他后来深入研究的两个领域,一篇基于敦煌手稿研究地藏菩萨的狮子(谛听),这促使他之后更加深入地阐释佛教文献与图像中的地藏王菩萨形象,并由此开启了对于地狱和“炼狱”的更广泛研究;另一篇是关于《血湖经》的研究,这是一部可能成书于南宋时期的伪经,如同许多其他伪经一样,它被传入日本,并被道教和晚近融摄三教的宗教(religion syncrétique moderne)所接受。此经文认为“妇女因生产而玷污土地和水源,死后堕入可怕的地狱,只有通过诵读《血湖经》才能让她们脱离苦海”。苏远鸣当时准备了一篇更详细的法文版文章,但遗憾的是,这篇文章最终未能发表。
对佛教和道教地狱的兴趣使其成为苏远鸣的主要研究课题。随后,他着手准备一篇关于目连(即佛陀弟子目犍连)的国家博士论文(thèse de doctorat d’État),以中亚多语言资料和敦煌手稿为基础研究目连故事。他收集了大量的文献,并不时撰写相关文章,但是他最终未能完成关于这位地狱救母的佛陀模范弟子的研究。他的朋友山口瑞凤(1926—2023)为他提供了藏文文献的帮助。这项工作并没有完成,很大程度因为在此期间,苏远鸣被石泰安提名在1965年成为法兰西学院“汉语世界研究:制度与概念(Étude du monde chinois : institutions et concepts)”讲席的候选人,并于1966年当选为高等研究实践学院历史与文献学学部的讲席教授。尽管此前已有西藏、亚洲高地、日本、印度、印度尼西亚和越南的研究方向,但是这是第一次在该学部设立专门研究中国历史和文献学讲座。
候选任教高等研究实践学院时,苏远鸣计划主持两个研讨会,一个是关于佛教和道教伪经中描述的地狱研究,另一个是关于“研究人类行为控制机制,善恶行为的计算及最终命运”的课题。他还打算发起集体研究项目,尤其是编写一本关于宝卷的目录,以及对道藏进行分析,或者“更现实地,对道藏中的某一类经典著作进行分析”。虽然这些集体研究项目未能在苏远鸣的领导下得以实现,但他很快肩负起了艰巨的任务。
在高等研究实践学院教学的最初几年,苏远鸣研究了几个计划中的主题,首先是《十王经》,这是一部关于地狱中的十王及其地狱官僚体系的伪经,其次是《四天王经》。他多次关注斋戒及其在佛教和道教两大传统中的历法系统,并且花费数年研究星宿神祇,进行佛教和道教文献的对比研究,并特别关注宝卷的研究。
从1978年开始,这位宗教历史学家将语言学作为其教学的主要内容,专门讲授敦煌的中文手稿。此时,他负责领导敦煌手稿及相关材料的研究团队(ERA,后根据CNRS编码,改为URA 438,之后又改为URA 1063)。该团队的主要任务是编写和出版伯希和(Paul Pelliot,1875—1945)1906年至1909年间探险中国西部和新疆时从敦煌带回的中文手稿的目录,这些手稿保存在巴黎的国家图书馆。自1909年以来,伯希和的收藏就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关注。虽然梵文、藏文、粟特文,甚至龟兹文或于阗文的收藏都备受关注,但伯希和的中文收藏尽管种类繁多,却鲜少被研究,大约有4000份手稿,年代从公元5世纪到10世纪不等。伯希和本人曾对这些手稿进行了初步的编目,后来20世纪30年代王重民(1903—1975)在巴黎逗留期间对其进行了补充。在20世纪50年代初,出于对敦煌文献重要性的考虑,戴密微邀请了两位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的年轻学者,谢和耐(Jacques Gernet,1921—2018)和吴其昱(1915—2011),为收藏中前500份手稿编撰目录(包括书籍、档案和文件,其中有一些印刷品以及绘画,全部是纸质的)。首批目录于1955年完成,但由于添加了完整的材料说明和新的参考书目,该目录直到1970年才得以出版。在那时,戴密微决定在高等研究实践学院创立一个研究团队,同时也隶属于国家科学研究中心,由苏远鸣负责。这个团队的任务是继续集体编写目录。该团队正式成立于1973年。当时决定,负责编写2501到3000号手稿目录的任务由国家图书馆承担,由管理员隋丽玫(Marie-Rose Séguy)领导,并由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的学者左景权(1916—2007)和魏普贤(Hélène Vetch)提供支持。令人遗憾的是,这第二卷目录至今尚未出版。新团队的其他成员则致力于3001到6040号手稿的目录工作。团队聚集了多位知名汉学家及高等研究实践学院的汉学讲席教授,包括戴密微本人、谢和耐、吴其昱、康德谟(Max Kaltenmark,1910—2002,刚刚在苏远鸣之前去世)、桀溺(Jean-Pierre Diény,1927—2014)、施舟人(Kristofer Schipper,1934—2021,后来离开团队从事道藏研究项目)和毕梅雪(Michèle Pirazzoli-t’Sertsevens,1934—2018)。此外,团队还包括多位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的年轻研究员,梅弘理(Paul Magnin)、侯锦郎(Hou Chinglang,1937—2008)、艾丽白(Danielle Eliasberg)、马若安(Jean-Claude Martzloff)、杜德兰(Alain Thote,)、穆瑞明(Christine Mollier)和童丕(Éric Trombert)。同时还有来自法兰西远东学院的几位研究员,如戴仁(Jean-Pierre Drège)、郭丽英、王微(Françoise Toutain-Wang),以及高等研究实践学院的石内德(Richard Schneider)等人。此外,北京大学的张广达教授和茅甘(Carole Morgan)等人也发挥了积极作用。这是一项非常艰巨的项目,启动很缓慢,需要建立一个完整的工作组织体系。此外,经验不足的人员在面对晦涩难读的文本时感到困惑而沮丧。苏远鸣不遗余力地工作,慷慨而耐心地将自己的知识传授给新成员。他表现出极大的决心和高标准,设立了“星期三会议(la séance du mercredi)”,形式类似于告解,团队成员轮流汇报他们上周的工作成果,也就是他们尝试解读和描述国家图书馆东方抄本部的一个或两个手稿的概述(notice)。每个人的报告被阅读、评论,并经常被修改和完善。然后才将概述录入文本处理机(machine de traitement de texte,后来是计算机),打印,并编制索引。第3卷目录(编号3001到3500)于1981年完成,并于1983年出版,第4卷(编号3501到4000)于1991年出版,第5卷(编号4001到6040)于1995年出版。
一个意外的任务拖延了手稿目录的编写进度。1983年,叶理绥(Vadime Elisseeff,1918—2002)请苏远鸣指派一位研究人员负责编写敦煌壁画的目录,这些壁画也是由伯希和带回的,最初保存在卢浮宫,后来转移到由叶理绥担任馆长的吉美博物馆(Musée Guimet)。艺术史学家、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的研究员侯锦郎(Hou Ching-lang)被选中担此重任。不幸的是,不久之后,侯锦郎突发疾病,不得不放弃未完成的工作。随后,苏远鸣请团队中的一些研究人员帮助编写这204幅壁画的说明。这项工作时间紧迫,必须在1985年之前完成并交付翻译成日文。然而,该项目直到多年后才得以实现。该说明经过修订和改进,在日本和法国分别出版了两卷精美的书籍(不过日文版已经被修改得面目全非)。
1979年,为了纪念伯希和诞辰一百周年,苏远鸣基于团队积累的研究成果,组织召开了一次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国际研讨会,题为“高地亚洲的抄本与碑文(Manuscrits et inscriptions de Haute-Asie)”,汇集了来自日本、中国、西欧和东欧的研究人员。这场研讨会意义深远,标志着中国大陆敦煌研究工作的恢复,并预示着“敦煌学”研究的空前发展,这批散见于英国、俄罗斯、法国、日本和中国的非同寻常的中古文献都得到了关注,目前这一领域的书籍与文章数量超过一万种。这股对敦煌文献的热潮,部分归功于研究人员可以获得抄本的微缩胶卷复制品。大英图书馆的斯坦因(Marc Aurel Stein,1862—1943)收藏早在20世纪50年代中期就在翟林奈(Lionel Giles,1875—1958)目录出版后被制成微缩胶片。伯希和的中文收藏则在1979-1980年间在苏远鸣的领导下全部拍摄成微缩胶卷,并由法国总理正式将一份拷贝交给中国政府,作为北京图书馆藏品的交换。同年,苏远鸣还将其团队成员在各领域的贡献汇集在一起,出版了敦煌手稿论文集的第一卷。随后,又有两卷分别于1981年和1984年出版,这种形式在《远东亚洲丛刊》(Cahiers d\'Extrême-Asie)和《汉学与佛教研究》(les Études chinoises et bouddhiques)中继续沿用,并在1996年以《从敦煌到日本》(De Dunhuang au Japon)为题向苏远鸣致敬出版。在这三卷《敦煌研究新贡献》(Nouvelles contributions aux études de Touen-houang)中,苏远鸣当然也发表了他自己的研究,首先是关于斋戒,然后是他在1966-1967年期间从事的关于地藏菩萨的图像学研究。他依次解读了壁画画框的题记,并且痴迷于这些奇迹般的雕像,以及雕像的创造者,以及佛教绘画的捐赠者与受益者。
在研讨班课程中,苏远鸣从编写敦煌手稿目录的日常工作中获得论据进行授课,也讲授这些文本的内容问题,涉及通俗文学、祷文、佛道混合的文本、颂词、政府文书等等。面对这些有时极为晦涩,但却令人兴奋的文本,他努力用严谨而系统的方法传达他的理解。“目录编制的问题”也经常随着外部的文献学和古文字学的问题被提出。在古文字学领域,苏远鸣表现出与他在传统上更熟悉的领域一样强烈的思考。他致力于为古文字学这个对法国汉学来说相对陌生的学科奠定基础,因为书法家们几乎只关注书写。受藤枝晃(1911—1998)研究的启发,苏远鸣通过他的教学,为这个薄弱的领域做出了重要贡献。遗憾的是,他的这项研究只有两篇文章得以发表,一篇是关于中文手稿的断代,另一篇是关于禁用的汉字。
苏远鸣虽已离去,但他的影响仍然存在。关于这位充满激情而不知疲倦的学术工作者,还有许多值得称道的宝贵品质和学术成就。对于许多人来说,他是富有洞察、敏锐亲和、严谨谦逊的典范。他并没有仅仅孤军奋战完成个人作品,而是将自己的力量投身于团队的事业。法国在敦煌中文手稿研究上享有如此高的声誉,毫无疑问,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苏远鸣的卓越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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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657] LFHP,卷11,25a-b。校按:此按语已见于李嗣钰《罗浮山志》卷十二,此本刊于1705年。宋广业《罗浮山志会编》刊于1716年,此按语并非宋广业所作。
[658] 《前汉书》,卷45,3b。这段文字只提到安期生来自齐国,并与蒯通有关系,并且他曾经向项羽献策。
[659] 《道藏》版,卷1,13a。(Wieger, Canon taoïste, n°291)。
[660] 《抱朴子内篇》,卷4,25b。
[661] 伯希和(JA, 1912, p. 16-17)质疑葛洪与葛玄的亲属关系是后来编撰的,因为葛洪没有提到葛玄。然而,他曾经明确表示:“余师郑君者,则余从祖仙公之弟子也”。省略姓氏是因为它本来就是已知的(从祖父的角度来看),而使用道号而非本名是因为涉及书籍与教义的传承。葛洪对于左慈也是如此,他称他为左元放,而非本名左慈。
[662] 《神仙传》,卷7。
[663] 《晋书》,卷72,葛洪传。
[664] 校按:按语是认可“郑隐字思远”的,并据此反对《世系记》中的“郑思远字子华”这个名字。本书作者对按语原义理解有误。
[665] 《云笈七签》,卷6,4b。该书另一段(卷3,11b)将郑思远传授葛洪的过程放在了罗浮山。
[666] 校按:郑思远的名字在南朝时已见记载,如陶弘景《真诰》卷十二载“葛玄字孝先,是抱朴从祖,即郑思远之师也。”又《真灵位业图》载“郑思远,即葛玄弟子。” 郑隐与郑思远是一人应没有问题,并非是两人被混淆。
[667] 阴君,《晋书》,卷95,7b。校按:原文:“(鲍)靓尝见仙人阴君,授道诀。”
[668] LFHP,卷4,6a。来自一部元代道藏文本。(Wieger, Canon Taoïste, n° 293, 卷91,10b-12b) 。译按:《历世真仙体道通鉴》。
[669] 《太清石壁记》三卷,《新唐书》,卷59,5a,百衲本,现在的《道藏》(Wieger, Canon Taoïste,n° 874)也能找到同名文本,也有三卷,作者名为楚泽先生。很可能是同一本书。
[670] 《宝藏论》,《旨道编》,《龙虎金液还丹通玄论》,皆见于《宋史》,卷205,16a,百衲本。
[671] 卫元嵩传《周易元包》,《宋史》,卷202,2b,苏元明撰,《新唐书》,卷57,2b,苏源明撰。校按:《宋史》中一部署名苏元明的作品在《新唐书》中也能找到,但是作者署名是苏源明。《宋史》卷202原文:“卫元嵩《周易元包》十卷(苏元明传,李江注)”,《新唐书》卷57原文:“卫元嵩《元包》十卷(苏源明传,李江注)”。
[672] 《浮山志》,卷4,2b。译按:苏元明,不知何许人,尝于罗浮山青霞谷修炼大丹,后得到不知所修。
[673] LFHP,卷8,3a,引自《通志略》。校按:《会编》原文:“盖宋避圣祖赵元朗讳,凡经籍刻本,改‘元’为‘元’,‘朗’为‘明’。” 按“元朗”本字应为“玄朗”,理由有二:一、宋圣祖名赵玄朗,非赵元朗;二、改“元”为“元”不合情理,应是改“玄”为“元”。之所以会出现“元朗”,因本书刊于清康熙间,“玄”字避讳,才改“玄”为“元”。经查黎民表《罗浮山志》(明嘉靖36年[1557]刻本)卷十二,此处原文果作“盖宋避圣祖赵玄朗讳,凡经籍刻本,改‘玄’为‘元’,‘朗’为‘明’。”又黎民表《罗浮山志》卷九“列仙”与王希文《罗浮山志》(明嘉靖37年[1558]刻本)卷六“神仙”,均作“苏玄朗”。
[674] 校按:安徽潜山市天柱山。
[675] 《神仙传》,卷5,参见第93页,与之类似,左慈在斋戒三个月之后找到了句曲山的洞天。
[676] 《抱朴子》内篇,卷4,25b。
[677] 《后汉书》,卷112B。
[678] 《神仙传》,卷4。马明生与阴长生的关系体现在很多文本中,如宋代赵升的《仙人马君阴君内传》(Wieger, Canon taoïste, bibliographie de Tsiao Hong, p.290, col.1 译按:bibliographie de Tsiao Hong即《明焦竑经籍志》)和《马阴二君内传》(同上,《宋史艺文志》,第274页,col.11)。
[679] 校按:马明生与安期生师承关系见于谢灵运《山居赋》自注:“浮丘公是王子乔师,安期先生是马明生师,二事出《列仙传》。”载于《宋书》卷67“谢灵运传”。又《无上秘要》卷84:“马明生,临淄人,遇太真夫人以灵丸,后师安期生,受服太清丹。”又《仙苑编珠》卷中引《神仙传》:“马明生,临淄人也……乃师安期先生。因游天下,勤苦备经,遂授与《太清金液丹经》。”
[680] 《神仙传》,卷2。
[681] Wieger, Canon taoïste, n° 293, 卷13,1b. 需要注意的是《混元圣纪》(作者是宋代的谢守灏,Wieger. Canon Taoïste, n° 762, 卷7,1a),这本书与《化胡经》类似,都包含老子、河上公、安期生、阴长生、尔朱先生,“后莫知其所传”。
[682] 校按:安期生与郑安期关系他书尚有旁证。《太平御览》卷41引《郡国志》曰:“九疑山有九峰……八曰纪峰,马明生遇安期生授金液神丹之处。” 《舆地纪胜》卷58载:“桂林峰,九疑第八峰也,马明生遇安期授丹于此。”又《九疑山志》卷4载:“郑安期,负二十石巨瓮,贮铁臼六百斤,登山修炼,马明生遇之于桂林峰石潭,后皆仙去。”
[683] 《浮山志》,卷2,26b。
[684] 根据LFHP(卷6,12a)的传记,留元长不是他的儿子,而是堂弟,留正是一位隐居水帘洞的高官(参见第一章,1.)。校按:这里的从弟是指留筠之子留元崇的从弟,也即留筠的侄子。据《会编》卷八引《广州志》,留元长为留筠弟留硕之子。LFHP,卷8,8b。
[685] 百玉蟾,十三世纪著名道士。(译按:白玉蟾)
[686] 陈楠,名陈泥丸,来自博罗。
[687] 我没能找到第一部作品,第二部作品收录在《续知不足斋丛书》二,道教南北二宗,6b。校按:第一部作品见于宋濂《潜溪后集》卷四:《跋长春子手帖》。
[688] 也就是吕洞宾,在酥醪观的正殿有一尊吕祖雕像(Bourne, The Lo-fou Mountains, p. 24)。他在山中还有一个祭坛(《游罗浮山记》,《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4帙,459a)。
[689] 即刘海蟾,道教南宗祖师之一,他被认为生活在后梁或者梁代,两者其实几乎一样,即10世纪初。
[690] 天台人,大约1078年去世。
[691] 陕西人。
[692] 陕西人, 他在12世纪初遇到了石泰。.
[693] 身份不详。(译按:彭鹤林,南七真之一,福建人。)
[694] 参见附录1,脚注665。
[695] 《隋书》,卷31,6a。
[696] 《元和志》,卷38,7a。
[697] 《大清一统志》,卷348,2a。
[698] 《广东通志》,卷110,20b。译按:罗浮水在州南西四十里,出罗浮山西流达如洪江入于海。
[699] LFHP,卷9,15a。
[700] 《大清一统志》,卷348,2a。
[701] LFHP,卷9,15a。译按:应为15b。
[702] 《温州府志》,卷4,8a。
[703] 《太平寰宇记》,卷99,5a。转引自《永嘉记》。
[704] 《温州府志》,卷4,6b。
[705] 《大清一统志》,卷66,3a。译按:在澤藪中水不能没望之若罗浮。
[706] 同上,卷354,16a。《湖南通志》,卷15,12a。译按:可能为卷276。
[707] 同上,卷378,2b。Sainson, Histoire particulière du Nan-tchao, p. 34. 毫无疑问,前文第76页提到的就是这个罗浮山。
[708] 《大清一统志》,卷347,2b。
[709] 根据《中国地名大辞典》,第761页。
[710] 《福建通志》,卷14,2a。《大清一统志》,卷346,5a。译按:可能为卷334。
[711] 《大清一统志》,卷387,13b。译按:卷387没找到,卷296作,“今涪州东一百二十里罗浮山北岷江之南白水入江处”。
[712] H. Maspero, “Études d\'histoire d\'Annam”, BEFEO, XVI/ 1, p. 16.
[713] LFHP,卷9,15a。
[714] 这部作品缩写为LFHP。
[715] 收录于《岭南遗书》第三集,《丛书集成》(N.3000),我们引用的是第一种版本。
[716] 《岭南遗书》的编者也注意到了这一差异,但他认为该作品本来就是十卷,序言宣称的十五卷是抄写者的错误造成的。
[717] LFHP,卷10,3a。
[718] LFHP,卷10,2a-b;《罗浮志》,卷7,2b。
[719] LFHP,卷10,1a-b;《罗浮志》,卷7,2a。
[720] LFHP,卷14,22b。
[721] LFHP,卷10,5a-6b,黎民表在同一时期撰写了后序(LFHP,卷10,7a-8b)。
[722] 译按:本书尚存,今藏于台北“国家图书馆”。
[723] LFHP,卷1,6a-9b,9b-20b。
[724] 《四库全书总目》,卷76,104b;《清朝文献通考》,第6864页 (éd. Comm. Press.)
[725] 第一种作者的观点来自于四库,第二种是在LFHP的参考书目中提到的。LFHP在其首卷中抄录这部作品的文字和图,但是没有告知读者。在韩徳焜名下的一段引文佐证了这一点(LFHP,卷2,6a)。
[726] 《四库全书总目》,卷76,104b。
[727] 译按:《罗浮外史》,《三洞拾遗》,第15册。
[728] 收录于《陈聚德堂丛书》。
[729] 收录于《小方壶舆地壶丛钞》,第4帙,461a-463a。
[730] LFHP,卷1,20b-23b。
[731] LFHP,卷10,13a-14b。
[732] 《浮山志》,卷2,18a。校按:《罗浮书》为屈大均作品。最初版本的书目中是有《罗浮书》的,后面的版本挖改掉了。参见:王富鹏.屈大均佚著《罗浮书》的发现与辨析[J].文献,2009(01):186-189.
[733] LFHP,卷11,4a-b;《罗浮志》,卷9,5a-b。
[734] LFHP,卷11,18a-20b。
[735]《小方壶舆地壶丛钞》,第4帙,459a-460a。
[736]《晨风阁丛书》,甲集,5a-15b。
[737] LFHP,卷14,1a-b。译按:作者此处作试灵运,应为谢灵运。
[738] LFHP,卷14,27a-b。
[739] LFHP收录了这位作家二十余篇不同重要程度的作品。
[740] 《全晋文》,卷140,9a。
[741] 《太平寰宇记》,卷261,3b。
[742] 袁宏,字彦伯,其传记收录于《晋书》(卷92,10a),但是没有提到这部作品。它也经常被题名为《罗浮记》。
[743] 收录于稽含的《南方草木状》,《龙威秘书》,第1集,下卷,2b。
苏远鸣(Michel Soymié,1924-2002),法国高等研究实践学院(École Pratique des Hautes Études)讲席教授,研究领域为中国宗教与文献,涉及民间宝卷、佛道关系等主题,尤其在整理伯希和所藏敦煌文献方面贡献巨大。
张琬容,法国高等研究实践学院远东研究博士,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博士后。研究方向集中于道教与民间信仰,法国汉学史。
","description":"罗浮山全图,引自《罗浮山志会编》卷首 清 董教增 罗浮山图,台北故宫博物院馆 藏,编者增\\n\\n附录1 金丹世系记\\n\\n罗浮山中的道教隐士与佛教僧侣都宣称自己属于一个修炼派系。有一部重要的文献《金丹世系记》列出了罗浮山传授金丹的方士与道士名录[656]。这个文献保存并不完整(《罗浮志》在这篇文章开头用了很多□代表缺失),它也没有标注写作时间,作者是一个名叫留元长的人,生活在宋朝末期,约13世纪,以下是他的陈述:\\n\\n昔有真人郑安期来游罗浮,后于广州蒲涧所隐而成道者也,尝谓秦始皇曰:“后三千年,访我蓬莱山。”此罗浮山,则其别岛也。安期以法授之朱灵芝,此山朱明耀真洞天…","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9047333","author":"苏远鸣(Michel Soymié)著,张琬容/译,曲爽/校订","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10-18T08:10:03.284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6/149/574.jpg","type":"photo","width":1035,"height":582,"blurhash":"LOKnI#Ioxu%L~VNGs:xaxaazNGx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6/146/847.jpg","type":"photo","width":1080,"height":456,"blurhash":"LPQ0XH?bof%M~qayM{Rj-;RjWBof"},{"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6/146/859.jpg","type":"photo","width":1080,"height":1157,"blurhash":"LIL4TN-o?G-:^+Rkxts:~CWVayoL"},{"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6/146/869.png","type":"photo","width":310,"height":400,"blurhash":"LmIrEL~qfQRj-;ayRjRjRjRjRjM{"},{"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6/146/877.jpg","type":"photo","width":1080,"height":1620,"blurhash":"LcK18rxa_2%M~VIoM|xaR*ofWBsB"}],"categories":["洞天福地","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9047333_202410181611ae6fa406-5b9a-46ae-a9b5-d8d823a011e6.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洞天寻隐·罗浮纪丨苏远鸣:罗浮山宗教地理研究","url":"https://html.thepaper.cn/collection/luofuji","content":"洞天寻隐·罗浮纪丨苏远鸣:罗浮山宗教地理研究","description":"洞天寻隐·罗浮纪丨苏远鸣:罗浮山宗教地理研究","guid":"https://html.thepaper.cn/collection/luofuji","author":null,"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10-18T08:09:12.498Z","media":null,"categories":null,"attachments":null,"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张巍|另眼看古典学⑦:古典梦的破灭","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9007761","content":"国内高校中文系有句老生常谈:“我们不培养作家和诗人,只培养文学研究者。” 言下之意约莫是,作家和诗人从事创作,依靠天分,应当独出心裁;文学研究者诠释他人作品,依靠勤奋,必须接受培养。(据说,近年来也有个别中文系开设了“创意写作班”,要用勤奋弥补天分,但此种举措效果如何,尚待观察。)——这句老生常谈虽说逆耳,却一语道破了现代西方学院派主导下大学专业培养的实质,不仅对文学专业适用,也对其他文科专业尤其哲学专业适用。哲学系同样有必要告诫前来报考的学子:“我们不培养哲学家,只培养哲学研究者。”所谓“哲学研究者”,当然不像哲学家那样从事独创的哲学研究,倒是等同于“哲学史研究者”,也就是专攻他人思想的诠释者。尽管受到当头棒喝,进入中文系和哲学系学习的本科生,事实上或多或少仍会怀抱中学时代的梦想,要成为诗人或哲学家,只不过随着专业训练的日益深入,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很快经历了诗人梦和哲学家梦的破灭。他们终于认清,每个时代真正的诗人和哲学家毕竟是极少数,这极少数人有着超出常人的意志,经受种种磨炼也绝不放弃诗人梦和哲学家梦,而自己并不属于这些真正的天之骄子,无法承受他们必须经受的磨炼。
如今,另有一些心怀诗人梦或哲学家梦的青年学子会选择古典学专业。他们最先接触到的很可能是古希腊的文学和哲学,像其他倾心于西方现代文学和哲学的青年一样,意欲从中汲取精神力量,来指引自己的人生。由于某种机缘巧合,他们的诗人梦或哲学家梦染上了古典的色彩,我们且称之为古典梦。
也许是中学里的某一天,结束了繁重的课业后,当着夜阑人静,一灯莹然之下,他(以下为行文方便使用“他”字,并无性别上的意味)再次翻开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那本厚厚的《伊利亚特》,读到了第九卷,跟随三位使节乘着夜色前往阿基琉斯的营帐,来劝说他返回战场,却出乎意料地见证阿基琉斯发自肺腑的倾诉,述说他面对的人生选择,是“长久的生命却默默无闻”还是“短暂的生命却享有不朽的荣光”?他惊异地看着阿基琉斯做出英雄的选择,向死而生,为此彻底孤立于人世也义无反顾……也许是碧空如洗的某个周日午后,他独自来到公园里的一个僻静角落,坐到一张长椅上阅读书店里刚买来的柏拉图《斐多篇》,他闻着墨香回返两千五百年前苏格拉底度过最后时日的牢房,身临其境地参与这位哲人临终前和学生们的对话,亲眼目睹苏格拉底不仅为哲学而生,亦且为哲学赴死……那一刻变得如此神奇,他感受到一种神秘的力量向他显灵,把他牵引,令他心驰神往。人生头一回,他体验到灵魂的高贵,领悟着生命的价值,一种神圣的使命隐隐向他召唤。从那一天起,这位青年怀着纯真的爱心,渴慕去古希腊发现更多像阿基琉斯那样特立独行的悲剧英雄,像苏格拉底那样以哲学为生活方式的真正的哲学家,同时也渴慕去探索孕育了这些高贵灵魂的古典世界的奥秘。
《阿基琉斯的愤怒》(1819),迈克·德罗林
于是,他鼓起勇气,毅然选择冷僻的古典学专业,排除家人亲友的劝阻,决定报考古典学方向。他发现国内还没有单独的古典学系,已有的是古典学实验班或古典学学程之类的培养计划,而古典学的专业培养被分割在历史学系和哲学系,后者专注古典哲学的训练,其它方面譬如古典语言文学和古典文化都归入历史学系的世界古代史专业。于是,他决定要留学海外,进入欧美高校接受系统深入的专业培养。
这个专业培养的过程漫长而艰苦,从本科阶段开始,经过硕士和博士阶段,直到最后获得博士学位,前后寒窗十年。他凭着一腔热血,克服了重重困难,如愿就读古典学专业,却很快意识到,这一切与自己的预想全然不同。师长同辈们一再让他用更加客观中立的态度看待他所热爱的古希腊人。他听从了,变得越来越冷静,越来越学术化。他慢慢成为专家,却对专业研究的对象失去了当初的爱意。他发现,这些研究对象原来可以随意替换,并不具有独一无二的魅力。有一个阶段他感到惘然若失,但不久心中的热血又有了着落,他转而爱上了他的学术研究技能本身。他感觉这种技能在成长在壮大,它的成长和壮大能让他获得师长的肯定,同辈的歆羡。他开始沾沾自喜,暗自做出决定,遗忘古典梦,那个让他爱上古典的本心,因为本心总是敦促他走上一条探索古典精神的孤独艰难之路,而培育学术研究技能让他更加轻松愉快,还会让他日后功成名就。那种与古人初遇时的美妙感觉开始消失,日趋隔膜,最后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熟悉的陌异感,熟悉是因为天天与之相伴,陌异是因为不再为之痴迷,甚至从内心深处感到厌倦。
十年以后,风华正茂的他,完成了博士学位的各项要求,顺利通过博士论文的答辩,戴上了梦寐以求的博士帽。那一天,一位年轻的古典学者诞生了。可是,他心中仰慕的不再是阿基琉斯和苏格拉底,而是他自己的导师和其他声誉卓著的学者,他要成为像他们那样在学术界地位显赫的人物。当年的阿基琉斯和苏格拉底早已沦为“冥府”里的幽魂,他或许还要每日与他们打交道,但他殚精竭虑思考的问题是如何破解《伊利亚特》第九卷里那两个难以索解的“双数”,或是如何诠释菲尼克斯的讲辞使之成为阿基琉斯的“镜像故事”,抑或是逐一分析《斐多篇》里苏格拉底对“灵魂不朽”的三个论证是否成立。对他而言,学术研究技能的展示高于一切,他要与之对话的是其他学者,要在他们面前表演自己的研究技能,赢得他们的肯定和赞赏。至于阿基琉斯和苏格拉底,这两位面无血色的幽魂与他自己的人生实在并无关系,除非作为工具,让他展示自己胜人一筹的学术研究技能,以此在学术界立足成名。中学时代的古典梦破灭了,被这位新炼成的古典学博士狠狠地踩上一脚,踢到了九霄云外。
甲辰年九月初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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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FX出品的日本历史剧《幕府将军》成为今年艾美奖最大赢家。这已是这部剧第二次被搬上屏幕,1980年,美剧《幕府》曾获当年艾美奖最佳限定类剧集和金球奖最佳剧集。2024年版的《幕府将军》是该剧的又一次复兴。为何《幕府将军》被不断翻拍,成为美国电视市场赢家?
《幕府将军》折射了西方对日本历史的想象,尤其是对世界秩序的重构。日本脱亚入欧成为“西方”的一分子,不是二战后,也不是明治维新后,而是距今400多年的十七世纪,即《幕府将军》中德川家康招募英国人为武士并决胜关原之战之时。日本由战国割据走向统一的历史,被《幕府将军》与欧洲新教改革、海权争霸、大英帝国崛起结合。无论是巧合还是必然,德川家康,这一战国日本的最终赢家,和威廉·亚当斯(代表日后崛起的大英帝国和今日以英美为主的全球化潮流)巧妙地结成同盟,东西胜利者强强联手,共同筑造世界新秩序。
始于十六世纪的日本对外开放
《幕府将军》根据詹姆斯·克拉韦尔1975年的小说《幕府:一部日本小说》(Shogun: A novel of Japan)改编。1980年,根据该小说改编的美剧《幕府》由派拉蒙制作、美国NBC电视台播放,主演为日本著名演员三船敏郎,这本小说还被改编为音乐剧和游戏。
1980年版美剧《幕府》
《幕府将军》中的日本,不是闭关锁国和排外的腐朽民族,而是对外开放、高瞻远瞩、具有宏大世界观的民族。该剧以关原之战为背景,与美国史学界对现代日本的看法一致。在《现代日本的缔造》中,美国史学家马里乌斯·詹森将1600年关原之战作为现代日本的开端,德川家康从此获得最高统治权,幕府制度由此开始。
上图:16世纪葡萄牙黑船来访日本; 下图:19世纪美国黑船来访日本
开放国门、接受西方,是西方史学家视角下日本进入现代历史的起点。1856年美国黑船来访,并非日本对西方打开国门的起点,而是此前的300多年,即16世纪末就已对西方开放。前者是被动开放,后者是主动开放。在西方史学家的视角下:19世纪美国黑船来访后,日本走上明治维新;16世纪葡萄牙黑船来访后,日本走上统一。两次国门开放中,日本将西方文明吸收到自身文化中。
在美剧《幕府将军》中,16世纪末的日本已经非常“西化”。基督教在日本大名和武士阶层中的广泛存在,是日本统治者的思想基石,传教士则扮演着这些权力核心人物的思想导师。电视剧一开头,各大名及家臣就虔诚地礼拜祈祷,牧师频繁出入官邸,完全获得大名信任。这些信仰基督教的大名,正是江户时期被称为“吉利支丹”的基督徒,源于葡语cristão。
左:人物原型小西行长;右:剧中人物木山右近定长
葡萄牙人来到日本后,九州大名成规模性地皈依天主教,包括肥前国的大村氏、有马氏,摄津国的高山氏,丰后国的大友氏等。剧中石田派幕僚、五奉行之一的木山右近定长,取材于历史上真实的两位吉利支丹大名,即小西行长和高山右近。小西行长教名奥思定,支持石田三成举兵对抗德川家康,他的大本营岛原,半个多世纪后爆发了日本历史上最大天主教教案;高山右近笃信天主教,1613年被德川家康流放到菲律宾。
《最后的武士》中的美国武士(左)和《幕府将军》中的英国武士(右)
《幕府将军》的主人公、英国人约翰·布莱克索恩也是基督徒,只不过是被天主教徒视为“异端”的新教徒(Protestant)。踏上日本时,他感到既陌生又熟悉,这里已有许多欧洲白人和基督徒,但当他意识到这些欧洲人是天主教徒时,立即产生敌意,劝导德川家康将这些人赶出去。这位“说英语的新教徒”,契合了以英美价值观为主体的西方文化界对日本历史的想象,日本的每次现代化进程都有位像约翰这样的“说英语的启蒙者”。2003年美国电影《最后的武士》,就描述了另一位启蒙者:1876年来日本的美国人纳森·阿尔格兰。这些形象,是西方认知下的日本历史中不可或缺的人物。
威廉·亚当斯会见德川家康
英国新教,为日本带来不同于葡萄牙天主教的影响。约翰·布莱克索恩的原型威廉·亚当斯(William Adams),日文名三浦按针,原是英国海军,1598年加入荷兰舰队出征亚洲,1600年漂流到日本九州,随德川家康来江户,是德川家康的外交顾问和第一位英国出身的日本武士。一方面,他通过肃清以天主教徒为代表的葡萄牙势力,帮德川家康铲除石田派政敌,获得日本最高权力。他让德川家康认识到,英国与葡萄牙、新教与天主教的矛盾,正在以德川家康与石田三成派的矛盾在日本显现。通过与葡萄牙的对立面英国结盟,德川家康在权力斗争中获胜。1614年,在威廉·亚当斯主导下,日本天主教会解散。另一方面,他帮德川家康构建全新的国际关系。石田派和吉利支丹大名与西方的欧洲开展国际关系,派遣欧使团前往欧洲,而威廉·亚当斯为德川家康另辟蹊径,把目光放到日本以东的美洲新大陆,派使节横跨太平洋抵达新西班牙。1604年,威廉·亚当斯为德川家康制造了第一个西式造船厂,1608年又担任对外大使,与菲律宾总督罗德里戈·德比韦罗-贝拉斯科接触,建立日本与新西班牙的正式外交关系。
岛原之乱时,帮助幕府军队打击天主教徒和葡萄牙人的荷兰战舰
威廉·亚当斯的时代,英国尚未在日本建立影响,没有官方往来,他为德川家康选择了最接近英国的替代者——荷兰。英国与荷兰都是新教国家,处于资本主义萌芽阶段,是葡萄牙、西班牙的新晋对手。为对抗葡萄牙人和九州大名,1604年,在威廉·亚当斯的协调下,德川家康派人前往泰国北大年接触荷兰东印度公司,邀请其来日本贸易;1609年荷兰人雅克·斯佩克斯来访日本,获得贸易许可朱印状,与日本正式建立贸易关系,在接下来的两个世纪里,成为唯一垄断日本贸易的国家。尽管史学家批评德川幕府闭关锁国,但在《幕府将军》视角中,德川幕府并不排外,闭关锁国的对象仅限英国的敌人——西班牙和葡萄牙,却对当时与英国有共同利益的荷兰十分宽容。1637年的岛原之乱中,荷兰军队充当了幕府的军事同盟,1641年日本专门为荷兰建“出岛”作驻地,“兰学”影响了日本200多年,是日本在19世纪迅速适应现代化的重要基础。
左:历史原型人物细川伽罗奢;右:剧中人物户田鞠子
在《幕府将军》营造的对西方开放的日本场域中,新教和天主教的矛盾,巧妙地落脚在户田鞠子身上。其原型细川伽罗奢,是个集对立面于一身的矛盾体:她是“本能寺之变”中杀害织田信长的明智光秀之女,又为排挤丰臣家正统、夺取权力的德川家康做事;她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却也认同威廉·亚当斯的新教信仰,会讲流利英语;她笃信基督教生死观,也臣服于日本切腹自杀的死亡观。最终,全剧以她的自我牺牲为一切矛盾的终极出口,德川家康赢得政权,日本迈入现代化,加入了英国人布局的全球新秩序。
英日联盟与世界新秩序
《幕府将军》将日本战国历史,抛入更宏大的世界版图内。16世纪正值欧洲宗教改革之际,既有天主教和新教的教派之争,也有英荷新殖民帝国与西葡旧殖民帝国之争,基督教派之争和全球殖民地范围之争,是探讨日本现代史的背景和前提。
英国人与葡萄牙人在日本的竞争,也是欧洲宗教改革中的新教与天主教的斗争。图为《幕府将军》剧照
1517年,马丁·路德发表《九十五条论纲》,经法国神学家加尔文、瑞士宗教改革者乌尔里希·慈运理、英国亨利八世国王,基督教在欧洲完成了教派分离,形成罗马天主教与新教对立。德川家康与石田三成的斗争,被《幕府将军》巧妙转化为欧洲宗教改革在东洋的延伸,即新教与天主教、新殖民国家与旧殖民国家在东洋的争夺战。全剧第一集就阐明丰臣秀吉去世后把持政权的元老高层,都是天主教徒:原型为大谷吉继的大野晴信、原型为小西行长的木山右近定长,还有丰臣政权的忠实守护者、原型为石田三成的石堂和成,虽未直接点明石堂和成是不是教徒,但他将会说日语的葡萄牙传教士视为亲信。
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
德川家康的盟友威廉·亚当斯是英国新教徒。彼时的英国正在崛起,但尚未确立霸主地位。1600年的英国正处伊丽莎白一世时代,恢复了新教在英国的地位,1588年英国战胜西班牙无敌舰队,确立英国的海洋地位。不过,当时的英国虽取得一定海权,影响力仍不如最大殖民国西班牙、欧洲最强国法国和神圣罗马帝国,在欧洲旧大陆上属于二流国家,直到1688年英国才完成光荣革命,走上君主立宪,正式开启大不列颠辉煌。此外,英国虽打败了西班牙无敌舰队,但1590年的西班牙战事中英国很快就失败了,随即与西班牙签订合约,结束对立。此后,英国将海外布局重点放在当时无人重视的北美,即今天美国的弗吉尼亚,将之作为第一块海外殖民地,亚洲,特别是远东的日本,并非英国的重点。
威廉·亚当斯是超前的,可谓超越了时代局限。在英国海上实力尚不足以对抗西葡老殖民国之际,却在日本这个场域战胜了葡萄牙。他一到日本,就向德川家康透露了西葡瓜分世界的野心,早在1494年,即威廉·亚当斯抵达日本的100多年前,西班牙与葡萄牙就已签订《托德西利亚斯条约》,对世界划分了势力范围,将教皇子午线以西归西班牙,以东归葡萄牙。
会见德川家康的威廉·亚当斯。《幕府将军》剧照
影响现代日本的西方人,不只英国人威廉·亚当斯。第一个航海到日本的葡萄牙人安东尼奥·达·莫塔、率领日本遣欧使团首次到达欧洲的意大利人范礼安、兰学开创者西博尔德等等,都对日本历史做出贡献。在日本一方,安土桃山时代还有许多大名都非常重视国际交流,例如与葡萄牙人合作的织田信长、让欧洲人首次得知日本存在的九州吉利支丹大名,和派遣使团去美洲的伊达政宗等。但《幕府将军》选择性地隐蔽了其他事实,只选取了英国人威廉·亚当斯和与英国人合作的德川家康这对组合,弱化了其他欧洲人和日本大名之间的互动。威廉·亚当斯被塑造成大英帝国在亚洲的领路人,引导日本胜利者德川家康走上巅峰。
《幕府将军》里的德川家康也具备这种超前性,被塑造成一位具有未来远见、有精准预测世界大势能力的领袖。他在英国尚未完全崛起时,就选择了与英国和后来的荷兰结盟,排斥葡萄牙,从后来的历史看,他都做了正确选择,即选择与胜利方结盟,符合历史大趋势。大航海时代的全球霸权之争中,葡萄牙和西班牙从最初的发起者,到逐渐衰落,被荷兰、英国等更强大的新兴工业和资本主义国家取代,这种自由贸易和全球化持续至今,英联邦和说英语的美国等国仍是今日全球化的发起国和最大受益者。可以说,德川家康为日本选择了正确的盟友,赌对了国运。早在17世纪就开始的“英日联盟”,为日本加入西方阵营和全球发达国家俱乐部奠定了基础。
关于1862年“生麦事件”的日本浮世绘
这种英日结盟的微妙互动,在260多年后的1863年又一次上演。美国黑船到访日本后的第十年,英国与日本再次历史性相遇。不同于1600年的那次偶遇,1863年的英国已是世界最强大的殖民帝国,英国军舰向鹿儿岛湾的萨摩藩发起炮击,以示对日本的不满和报复。与威廉·亚当斯莫名其妙地被绑架相似,1862年四位英国人因不懂“见了武士应低头”的礼仪,被萨摩藩武士杀害,这起“生麦事件”成为萨英战争导火索。但与威廉·亚当斯被当俘虏的弱势地位相比,这次英国人强势得多,拥有最强海军的英国,实力远超日本萨摩藩。
相差三个世纪的英日互动,结局却奇迹般相似。威廉·亚当斯没有被杀害,反被德川家康视为同盟,加入日本外交建设中。萨摩藩实权者岛津久光与德川家康的选择和命运也非常近似,1863年,他虽击败军事实力更强的英国,却看出英国更厉害的国力和世界趋势,即使在战争胜利方的优势地位上,也甘愿“卑躬屈膝”向英国赔款,为的是建立英国-萨摩藩同盟和贸易关系。这种“卑躬屈膝”很快被证明是“高瞻远瞩”,因为一年后的倒幕运动中,岛津久光就借英国之力尊王攘夷,成立明治帝国政府;1865年,他又派学生去英国学习先进知识,诞生了缔造日本现代教育制度的森有礼、修正不平等条约的外交官寺岛宗则、经济界领导人五代友厚等明治维新先驱。
历史成败观与切腹奇观
除了从国际环境层面,将日本历史拉入世界秩序中,《幕府将军》也投射了西方式的胜负观,这与日本的成败观不同。《幕府将军》中的石田三成,被塑造成反派,甚至企图与丰臣秀吉的遗孀通婚,是个企图继承丰臣权力以满足私欲的小人;德川家康则是正派的大将风范,是被五大佬频频谋害算计的受害者,甚至不惜前往大阪赎罪投降,起兵是迫不得已的正义之战。这种“成王败寇”的史观,合乎西方的胜利者叙事,借助对德川家康的赞美,美化德川家康的英国盟友。
对关原之战的历史看法,日本给出了与《幕府将军》不同的态度。日本人对失败者深深尊重和怜惜,对事物的衰败凋零,抱有赞赏怜爱态度,由此产生一种被称为“物哀精神”的美学。日本NHK历史节目《转动历史的时刻》对石田三成的评价是:“他拥有不输于任何人的东西,是胸怀天下的智者,作为丰臣秀吉的左膀右臂统一国家。他的目标是不让日本再回到战乱之世”;国际日本文化研究教授笠谷和比古认为,“历史大部分是胜利者的历史,胜利者被大大美化,而败者则被不公平地贬低”;在2017年日本制作的本土电影《关原之战》中,石田三成由冈田准一饰演,是忠诚正面的形象,宁死不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而由役所广司饰演的德川家康,则是城府颇深、老谋深算的夺权者。
德川家臣切腹自尽。《幕府将军》剧照
切腹也在《幕府将军》中多次出现,对日本武士的自杀牺牲精神,更多是猎奇窥视,以奇观的形式,满足西方观众对切腹的窥探欲。很多切腹情节不合常理,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电视剧开头第一集,维护主公德川家康的家臣,反而因为忠心耿耿而被赐死,以“愚忠”为耻,走上了切腹自杀之路。更令人发指的是他不仅自己赴死,连刚出生的儿子也要一起赴死,留下的遗孀宇佐见藤还要当德川家奴,在德川家康的命令下,作威廉·亚当斯的配偶。
德川家康的忠臣户田广松切腹自尽。《幕府将军》剧照
德川家康的忠臣户田广松切腹自尽,也是因为“过于忠诚”,剧情更是到了不明情理的地步。户田广松的原型人物是效忠织田、丰臣和德川三代元老的细川藤孝。他不仅对德川家康忠心耿耿,更对德川家康计划向石田派投降、决心赴死的自暴自弃态度深表遗憾,多次力谏德川家康不要自我放弃、功亏一篑,而应正面抗敌。为此,德川家康以切腹自杀为标准,要求户田广松通过自杀来向其表忠心。户田广松的切腹,并非因惭愧羞耻而自杀,而是用来作为其一片忠心的证明。
《幕府将军》对关原之战的处理,也选择性地绕开了历史事实。德川家康之所以能决胜关原之战,最大因素是小早川秀秋的倒戈,没有小早川对西军的背叛,在这场战争中人数不占优势的德川东军并无胜算。但《幕府将军》却跳过了这段各家武士暗地拉拢较量和秘密结盟的历史,将胜利的关键落在户田鞠子,即细川伽罗奢身上。
户田鞠子企图切腹自尽。《幕府将军》剧照
户田鞠子,这个集天主教信仰和对英国新教徒同情于一体的矛盾人物,从出生起就带着“原罪”,她是叛徒的女儿,又效忠德川家康。她像大多数日本女性一样接受了不情愿的日式婚姻,却也与英国人发展出婚外情。她的切腹自尽充满斗争张力,一面是羞耻心驱动的切腹,一面是天主教信仰禁止的自杀。这个人物最终没有通过切腹死去,而是通过对他人的牺牲保护,完成日式牺牲精神和基督教赎罪精神的统一。
大航海时代的日本世界观
尽管《幕府将军》与日本真实历史有出入,但对战国时期日本国门开放的描写,还是有真实历史基础的。战国时期的日本大名,已多次尝试出海远航,与大航海时代欧洲的远洋出征遥相呼应。
欧洲是日本大名最先启航抵达的地方。借葡萄牙人航海的步伐,从葡属殖民地旅行到欧洲。1582年,日本九州吉利支丹大名大友宗麟、大村纯忠、有马晴信,向罗马教廷派遣了由四名天主教徒少年组成的遣欧使团,使团由耶稣会的范礼安率领,让欧洲人第一次知道日本的存在。1582年,使团从长崎出发,经澳门、马六甲、非洲,进入葡萄牙里斯本,后又去西班牙马德里会见国王腓力二世、在佛罗伦萨会见美第奇家族、在罗马会见教皇额我略十三世,相继访问威尼斯、维罗纳、米兰,1590年从里斯本回到日本,结束8年的欧洲旅行。
《四都図世界図》是日本制作的、以大西洋为中心的地图屏风,收藏于神户市立博物馆
跨越太平洋的美洲旅行,是日本东部地区大名更关注的通航路线。德川家康的同盟伊达政宗,就派出大使支仓常长向东航行。支仓常长选择了与天正遣欧少年使团相反的路径,由日本向东横跨太平洋,抵达墨西哥、加勒比海,再跨越大西洋抵达欧洲。
支仓常长画像
1611年,在伊达政宗支持下,支仓常长建造大型帆船“伊达村号”。1613年,在西班牙探险者比斯卡伊诺连的引路下,带领日本使团前往位于中美洲的新西班牙,即今天的墨西哥。在墨西哥停留一年后,1614年又从墨西哥圣荷西前往欧洲,在马德里会见西班牙国王腓力三世并转交伊达政宗的贸易请求书。1614-1617年,他在西班牙、法国、意大利游历三年,再从西班牙塞维利亚启程返回墨西哥,经菲律宾,1620年抵达日本。
威廉·亚当斯与日本武士磋商航海技巧。《幕府将军》剧照
德川幕府还致力于发展与亚洲国家的通航贸易。据官方统计,1604-1635年的32年间,共356船次日本商船得到海外贸易许可证渡航海外,平均每年11船次,目的地为台湾岛、吕宋、柬埔寨、交趾、暹罗等地区。许多日本人因此移居海外,迁移到东南亚各地形成日本人町。参与亚洲贸易往来的大名,包括岛津忠恒、锅岛直茂、加藤清正、大村纯信、松浦镇信、细川忠兴、五岛玄雅、有马晴信、龟井兹矩、山口直友等10人。
日本绘制的《勒班陀战斗图》屏风
战国时代的日本统治者,对当时世界的国际时事也十分关注。1571年,西班牙、威尼斯的神圣同盟舰队,与奥斯曼帝国海军在希腊爱奥尼亚海展开勒班陀海战,最终神圣同盟舰队取得胜利,这也是基督教欧洲和伊斯兰教国家一次历史性的较量,是西方古典时代以来最大海战。日本统治者非常关注这场战役,通过绘制关于该战役的屏风,观察海战局势,学习发展海洋力量。
小说《幕府》封面
《幕府将军》的原作小说《幕府》,被很多西方读者当作认识日本历史的入门级教科书。1980年,这本小说卖出600万本,成为最大畅销书,极大影响了西方对日本的认知。《纽约时报》书评人韦伯斯特(Webster Schott)曾评价道:“还没有一部小说像这本一样吸引我,一旦打开这本书,就再也停不下来。”书籍《学习幕府:日本历史与西方幻想》的编辑亨利·史密斯(Henry Smith)曾估计,在美国大学院校中学习日本历史的学生中,20-50%都读过《幕府》,“它几乎是日本历史与文化的虚拟百科全书,在这本50万字的小说中,读者可以了解到他们想知道的关于日本的一切。受这本书影响的读者数量,已超过二战后所有学者、记者、文学家关于日本著作的总和。”
尽管西方媒体认为中国喜欢对日本强调“受中国文化影响”,但从《幕府将军》来看,西方眼中的日本,也是个“受西方文明影响”的国度。原作小说《幕府》的作者詹姆斯·克拉韦尔,曾是二战时期的日军战俘,曾被俘虏于英属新加坡樟宜监狱长达三年,对日本的看法也有“俘虏”式心态,既崇拜日本的力量,又强行将日本的发展壮大与英国挂上钩。在《今日历史》(History Today)杂志中,亨利·史密斯批评《幕府》是“以西方的错误方式进行关于日本的布道”。
小说《幕府》在西方引发了“日本热”,作者詹姆斯·克拉韦尔因此功成名就,成为西方社会的日本代言人。“曾有个中东石油国家首脑找到我,希望我能为他的国家也写一部像《幕府》这样的小说,”詹姆斯·克拉韦尔回忆道,“作为报酬,他愿赠我一艘原油运输船。”
","description":"2024年,FX出品的日本历史剧《幕府将军》成为今年艾美奖最大赢家。这已是这部剧第二次被搬上屏幕,1980年,美剧《幕府》曾获当年艾美奖最佳限定类剧集和金球奖最佳剧集。2024年版的《幕府将军》是该剧的又一次复兴。为何《幕府将军》被不断翻拍,成为美国电视市场赢家? 《幕府将军》折射了西方对日本历史的想象,尤其是对世界秩序的重构。日本脱亚入欧成为“西方”的一分子,不是二战后,也不是明治维新后,而是距今400多年的十七世纪,即《幕府将军》中德川家康招募英国人为武士并决胜关原之战之时。日本由战国割据走向统一的历史,被《幕府将军》与欧洲新教改革、海权争霸…","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8679747","author":"文/劳拉申","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10-17T04:19:59.133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1/731/754.png","type":"photo","width":1035,"height":582,"blurhash":"L885DoEL0MnP}=MKE2s;?tT0Myo}"},{"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1/731/525.jpg","type":"photo","width":1280,"height":720,"blurhash":"LVGIJe9aoysk~nr?%1btNYxa%1t7"},{"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1/731/526.jpg","type":"photo","width":700,"height":1081,"blurhash":"LRI;Cs?HITNG}TjFV@WV^N$yfl%2"},{"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1/731/527.jpg","type":"photo","width":1680,"height":1101,"blurhash":"LmJQ.T~AXS%1%fs:ozWC%LofNGR*"},{"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1/731/528.jpg","type":"photo","width":986,"height":667,"blurhash":"LjEVKE?GNIt7~V-pRkof%gtRR*WV"},{"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1/731/529.png","type":"photo","width":936,"height":1461,"blurhash":"LGF~gc%M~q%M?bt7Rjj[-;RjofRj"},{"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1/731/530.png","type":"photo","width":800,"height":600,"blurhash":"L3D]C$%MIq~WL}-oMxM|Q+Io^*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1/731/531.jpg","type":"photo","width":936,"height":600,"blurhash":"LILW66:P?[[S-.M{x[r=9GbGR.X9"},{"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1/731/532.jpg","type":"photo","width":3000,"height":1988,"blurhash":"LHAwPG%MMxxG_NofM{WDXmR*a~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1/731/533.jpeg","type":"photo","width":600,"height":480,"blurhash":"L6E.qg}6H?wK~8?bE2V[PgpcE%^*"},{"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1/731/591.png","type":"photo","width":1440,"height":810,"blurhash":"LYEf{1_NtRMerWRPWBjFIUIUWqx]"},{"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1/731/534.jpg","type":"photo","width":1280,"height":720,"blurhash":"LWHen5x[bvtR?bt7tRoe~p%1o#WB"},{"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1/731/535.jpg","type":"photo","width":1892,"height":990,"blurhash":"LC8O0YM|4ToyX9j[xuaxIUaxxukC"},{"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1/731/536.png","type":"photo","width":853,"height":426,"blurhash":"L14.J90fEyzU_2DjobD40Kr?%#tS"},{"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1/731/537.jpg","type":"photo","width":1280,"height":720,"blurhash":"LB7-QRxVEOE20LR.%0%KxtoffkR*"},{"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1/731/538.jpg","type":"photo","width":900,"height":318,"blurhash":"LPIEUy~SxmxAyAR:w]j=vfN1ESRo"},{"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1/731/539.JPG","type":"photo","width":800,"height":1157,"blurhash":"LHEL+z#+0h029u9a%ext4:tRn$xt"},{"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1/731/540.jpg","type":"photo","width":1633,"height":802,"blurhash":"LlE.qlozxuja~Wozxaay-;ayoLWB"},{"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1/731/541.jpg","type":"photo","width":640,"height":263,"blurhash":"LGHB6%OsNGozLyx[#nxZ=xxHJ7W9"},{"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1/731/542.jpg","type":"photo","width":210,"height":210,"blurhash":"LpPZW3s:_Nx]TLj]xCays,jsRjWV"}],"categories":["幕府将军","现代日本","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8679747_202410171220c657c276-b24a-4932-96e1-bf8c6e671925.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专访|刘世鼎:挖掘被遮蔽的情感经验,有助于理解当今世界的危机","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8972746","content":"今年2月,澳门大学社会科学学院传播系刘世鼎教授与史唯副教授所合著的新书《情感空间》(Affective Spaces: The Cultural Politics of Emotion in China)由英国爱丁堡大学出版社出版,该书为理解当代中国社会提供了重要的分析框架,并为后续学者探索情感公共领域开辟了新的空间与思想资源。书中论述了情感和情绪在当代中国公共文化中起到的关键作用。通过考察政治激情的流动以及情感主体如何通过多种文化形式参与社会实践,两位作者以政治艺术、社交媒体、身体实践和电影为案例,展示了情感如何为创新的文化与政治分析提供了可能性,并多维度解析了情感对当代政治主体性形成的影响。这本书出版后,引起国际学界广泛讨论。宾夕法尼亚大学数字文化与社会研究中心主任杨国斌认为《情感空间》分析了当代公共生活中情感的几个关键时刻,“是对情感、媒体和社会研究的重要贡献。”《情感公众》作者Zizi Papacharissi写道:“书中层次丰富、精巧细腻,并且读起来很有趣。《情感空间》展示了参与性实践如何依赖情绪、氛围和感受,以重新想象文化的边界。这是一本具有现代感和当代视角的著作,做出了重要的贡献。”
过去一年,刘世鼎陆续在东亚研究知识分享平台“谓无名”、约翰霍普金斯大学东亚研究中心、宾夕法尼亚大学当代中国研究中心、香港大学全球化与文化研究中心、香港中文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以及哈佛大学燕京学社进行一系列新书演讲,但从未以文字形式呈现本书内容。本次专访将围绕本书的核心概念,以及如何将其应用到理解当前世界情势与年轻人所关心社会热点话题上进行探讨。
“情感转向”(affective turn)是20世纪末全球人文社科领域的重要理论转向,学者们开始关注情感、情绪和感官体验背后的社会与政治意义。实际上,早在这一转向之前,女性主义理论与精神分析学说就已经着重探讨了个体主观体验与社会结构之间的互动。个人生活中的问题(如家务劳动、育儿、婚姻、性别角色等)不仅是私人事务,更反映了更广泛的社会、文化和政治不平等。在这个意义上,“情感转向”的关键贡献之一就在于对“公共”与“私人”界限的重新思考,并且重新把个体感受经验赋予公共意义。如今,越来越多学者开始关注情感在理解当代生活中的重要性,许多讨论集中在情感如何巩固与维系现状、如何作为可被售卖的商品,以及如何变成了动员的工具等。
随着社交媒体的兴起,公众的表达和身份认同受到情感的驱动表现得越来越明显,这一转变在集体身份的形成和社会动员机制上发挥了关键作用。在本次采访中,刘世鼎探讨了情感在政治经济讨论中的地位,质疑了社会与政治理论中普遍存在的理性预设跟偏见,并从“感觉结构”的角度解读当前地缘政治冲突,如俄乌和巴以冲突。同时,刘世鼎分享了他对东亚地区复杂情感结构对区域和解与和平僵局的看法,并探讨了超越愤怒和仇恨、设想新的政治模式的可能。此外,他还讨论了当下青年文化中的焦虑以及东亚语境中的“厌女”现象,从情感和情绪的角度来审视这些现象。这些讨论有助于读者更全面地理解情感在当代社会中的多重角色。
刘世鼎今年被哈佛大学费正清中国研究中心聘为访问学者。此次专访由中文播客主理人、澳门大学传播系在读博士生张依欢采写,他的研究关注当代中国社交媒体上的“情动”。访谈在2024年9月间进行。
刘世鼎教授
澎湃新闻:在讨论当下大家特别关心的社会热点之前,我想请您先介绍一下您新书中提到的核心概念。刚拿到您的新书时,标题让我愣了一下,因为很少有人会以空间化的方式理解情感。在人们的常识中,情感似乎只存在于我们的主观体验中。您能否解释一下您是在什么语境下提出“情感空间”这一概念的,以及这个概念如何增进我们对当代政治和日常生活的理解?
刘世鼎:情感空间这个概念,大约是我从伦敦读完博士回到亚洲,在2003-2008年左右,开始思考东亚内部为何难以达到相互理解跟共情的产物。后来我逐渐意识到情感跟感觉的重要性。情感作为一个概念经常是被压抑、需要被承认的。就拿“身份认同”这个被广泛使用来强调自我与他者的差异这一概念来说,很少人会追问,为何某个群体、某个国家要强调自己的身份认同?背后的动力是情绪嘛!如果只强调差异、不问是什么欲望驱动了差异的话语,就缺乏了解释力,无法看清。情绪是一整套社会处境、历史记忆、互动经验跟动员的产物。只要涉及人,所有的社会实践都包含了情感内容,但这一事实却被多数的主流跟学术叙事所忽略或掩盖。这些年世界各地社会抗争蔓延,各国政府面临一波又一波的治理挑战,再加上极端民族主义抬头、国家之间相互敌对,使得世界陷入新的危机,旧的语言已经无法有效解释或回应这些困局。基于这一理解,过去几年我跟合作者史唯一直主张历史事件、政治冲突跟社会问题要从情绪中寻找答案。过去我们共同关心的是主体性的问题,我们逐渐在交流中发现,谈论主体问题根本无法回避情感。于是我们开始接合宏观和微观、从社会个体的集体经验感受出发对流行文化、社会事件跟历史材料进行症候式解读。我们逐渐得到一个共识:如果要避免狭隘的身份政治和自恋式自我中心主义的危险,就需要一种新的探究方式和知识实践。
空间这个概念的引入,是因为情感的力比多本能欲望的渗透性制造了物质跟心理层次的空间效应。情绪总是会溢出理性所限定的范围,以流动的方式产生意想不到的结果。我们可以说国家机器或社会机构在打造身份认同的时候需要动员情绪,但情绪本身富含的内在能量跟爆发力能不断刺激、困扰着社会主体,却是前者无法完全掌控的。
这本书归纳了情感空间的三个主要特征,也可以说是理论贡献。首先,情感空间是国家情感治理和地缘政治转型所多重决定的产物。在应对特定的政治局势和需求时,强大的国家往往会动用一系列情感话语、实践、制度和技术来构建政治主体性。在情感空间中,国家积极生产、管理和培养特定情感,为人们的行为提供了情感基础。正是情感的“可塑性”使得情感治理成为可能。地缘政治的变化,如国力或国际地位的转变,可能会触发新的情感能量和情感投资对象,进而改变情感空间的强度和轨迹。
情感的可塑性引出了情感空间的第二个特征:情感是由社会主体在具体情境中所共同创造的经济体。所谓经济体,我们指的是情感在社会空间和身体之间分布所产生的情感强度和能量的总量。情感空间作为情感运动和流通的场域,创造了社会性,同时构成个体和集体经验(例如公开展示悲痛能吸引陌生人聚集在一起)。这类自我实践提供了个人表达欲望的空间,模糊了公私界限。情感空间的经济性质能帮助我们理解不同情境中的情感空间是由情感互动组成,由不同的信念、欲望和生活体验所驱动。
第三个特征是情感空间充满了文化想象和情感记忆,而且常常引发冲突。不同主体之间共存着不同情感结构和历史情感形塑了自我跟他者的想象跟边界。情感结构产生“黏性的”情感,如民族主义或本土主义的激情,并为我们与他们关系的对立文化想象提供了依据。书里谈了很多例子来说明情感空间有物质性、但不是纯粹的物理实体,而是一个动态的“主体形成的过程”。
澎湃新闻:正如您刚刚提到的,政治和身份认同从来无法脱离情感主体而存在。我个人也非常不喜欢许多知识分子将各种政治困局归咎于“不理性的公众”,仿佛公共参与可以脱离有感觉的、具身化的人而存在。我注意到您早在2009年就对哈贝马斯“公共领域”这一概念进行了反思,并质疑了“理性公众”作为政治主体的假设,您能否进一步解释一下您对“情感公众”的理解?
刘世鼎:情感空间这个概念,针对的就是支撑公共领域这一理论概念背后的理性偏见。当时我观察互联网上论坛里面来自不同地方的网民如何在虚拟空间中分享各自的历史记忆、社会经验跟故事。多半时候他们都是在吵架,很情绪化,但这种互动形态引发了我极大的兴趣。当时学术界对于互联网社会政治作用的讨论,主要是从哈贝马斯提出的公共领域来确立讨论的角度与方式,围绕参与者的话语是否理性、是否深思熟虑、是否理性交往等等,我觉得有很大的局限,无法看到更深层的动力跟矛盾。我质疑的是,公共讨论一定是按照哈贝马斯的模式、符合他的理性规范定义,才能称得上公共吗?如果细究的话,可以引出一系列关于公众主体性的问题:在公共空间中谁是发声主体?他们是以何种方式发声?他们真的是超脱自己的身份立场在发言吗?实际情况是非常多样纷杂的,公共话题也需要跟个体的需求,比如情绪宣泄的需求有所关联才能产生影响。而公众的情绪是丰富多样的,有正面也有负面情绪,也无法用理性跟情感二分来框住他们的实践。除了网上,线下的日常生活中许多社会事件跟冲突也充满情绪甚至带有偏见跟歧视的互动模式,看似理性的叙事背后,也潜藏着情绪或身份认同因素。这些观察提供了我灵感:如果情感才是人际互动、政治讨论的主要驱力,我们需要一个新的概念来理解情感如何运作的、造成了什么效应。后来斯坦福大学李海燕把这篇文章收录到文化思想刊物Positions: Asia Critique在2008年秋季的一个专辑,那是我第一次提出情感空间这个说法。我尝试用一个更丰富和更具包容性的概念来理解公共空间中的文化实践不同类型跟表现形式。那些看似情绪化、粗俗、肤浅、杂乱的表现往往是情绪公众现身之处。
如果上述批评成立,接下来的问题就是主体之间的情感空间如何构成,被什么力量所影响。情感是需要通过某种公共渠道和媒介来产生情绪效应,以构成其特定的政治存在的。公共领域这一概念的主要问题是排除了许多不符合规范定义或理想的主体跟实践。“理性的公众”这一概念是理性主义知识范式的产物,是根据理性与情感的二元、等级化且相互排斥的划分。它有一种将理性与普遍性关联,而情感则与特殊性关联的倾向。正如Iris Marion Young所写:在公共领域的规范理想中,所谓的“公正性试图控制或消除情感形式中的异质性。只有将欲望或情感从理性中驱逐出去,公正性才能实现其统一”。在这样的预设下,个体的欲望、幻想、感受跟冲突的身份认同最终因为不符合理性规范而被排除在公共领域之外。实际上往往是一个人的经历、回忆跟感受激发了公共参与的欲望。特定语境中的处境、地位、历史经验跟集体情绪,为何不是公共领域的组成部分?人们在介入公共事务讨论的时候,被什么因素所制约、什么话不能讲、心理障碍是什么?哪些机制在主体层次运作?这些问题显然无法用理性vs.非理性的语言来回答。有时候强烈敌对情绪宣泄比理性论辩更具分量。每个人的身份认同里面都有一个填不满的空缺或错位,这也导致了要达成一致共识的不可能,以及情感投资的意识形态作用。感觉的暧昧复杂性和多变性是过去公共领域叙事所忽略甚至排除的分析要素,这当然也是我想重新捡起来的东西。
《情感空间》英文书封
澎湃新闻:我想把时间线往前拉,回顾您早期的写作,您更多地聚焦于东亚现代性的问题。与流行观点不同,您似乎认为东亚现代化过程中弥散的情感,并非脱离与美国等西方国家的关系而独立存在。相反,这种情感更像是一种复杂的“妒恨”情绪结构。这些年来,我们看到这种“妒恨情绪”如何与民族主义动员相结合,但我感觉一些东亚国家也在自我挣扎,一方面强调自身道路的独特性,另一方面却未能摆脱发展主义的陷阱。您在思考这些问题时的参考系是什么?“情感”的视角又为您提供了哪些新的见解?
刘世鼎:在1990年代末,当我还在读硕士时,就开始思考西方、欧美以及日本对自身的文化影响。我的硕士论文是关于跨国公司如何影响台湾地区流行音乐工业的历史分析,主要沿着文化帝国主义的角度展开,并对当时盛行的全球化论述提出了批判。后来,我在伦敦完成博士学位后,开始接触后殖民主义的相关理论,特别是关于如何把东亚的经验问题化,这让我深受触动,也使我意识到社会关系和身份认同是有情感物质基础的。台湾地区学者陈光兴对族群冲突中的心理和情绪的分析给了我很大的启发。他的分析指出了殖民主义的文化及心理效应,促使我们探讨民族主义情感的复杂性。后来,我与史唯也借用了他的方法,通过电影这一媒介对民族主义和认同政治的核心进行了症候式阅读。我们主张,东亚的文化政治问题,尤其是相互敌对与冲突的现象,不能仅从政治经济或制度层面理解,而应看到民族主义为核心的情绪与心理状态。不论是妒恨还是羡慕,这些集体感受都是思考身份认同与和解可能的重要元素。
东亚内部不和谐的问题是历史与文化的产物,也是全球资本主义的有机组成部分。不论是妒恨还是模仿西方,都是东亚现代化过程中与西方形成的想象关系。殖民主义与冷战进一步加剧了东亚地区的这种矛盾心理。崇拜并羡慕西方,同时又渴望成为一个现代化、富强、能与欧美平起平坐的国家,构成了东亚普遍的情绪结构。过去,我们探讨东亚如何内化美国和西方的价值观,产生了亲美与反美两股力量的对立,用以解释东亚内部的矛盾根源在于“美国情结”。这种思考不仅关乎地缘政治,也必须放在资本主义体系的支配与国际分工中去理解,才能更准确地把握为何东亚内部主体各异却又相互关联的情感结构与认同倾向。
另一方面,我们也观察到,无论是模仿还是妒恨、厌恶,基于西方中心的情绪结构与心态,并没有随着冷战的结束而减弱。美国与日本依然是东亚区域自我构成的一部分,只是表现形式有所不同罢了。从辩证的角度来看,反美的本质其实是亲美(想成为、取代美国),而亲美的内核则是想确立自我主体性、寻求认同的渴望,二者相互依存。即便那些表面上对美国俯首称臣的国家或地区,也并不意味着他们没有建立自我主体性的欲望。但将所有问题都归咎于美国,实际上简化了问题,未能在一个关系网络中理解自身。在过去三十年中,东亚的地缘政治及主体间关系发生了深刻变化,美国也不再占据过去那样的绝对优势。未能意识到这种变化,并将东亚的心理后遗症全归因于西方,是思想上的懒惰,也无助于理解东亚所面临的困境。
后冷战世界体系中最显著的变化是,民族主义成为了社会的主导思潮。民族主义是国家主体在世界体系所处位置的反映,与国际交往过程经验有关。全球化所鼓吹的多元文化,鼓励了一种强调文化差异、对自我文化主体性的存在正当性的肯定,效果上强化了特定的民族与本土认同政治的复苏。另一方面,全球化式的竞争不仅没有消解民族主义,还强化了焦虑感和冲突。在东亚,民族主义唤起的是历史耻辱感与尊严的自我认知主体,两者互为补充。这一现象表明了历史如何制约了东亚社会对自我与他者的理解。民族主义在面对外部压迫时起到了重要作用,但也暴露了其局限性。各国的民族主义相互强化,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放弃民族主义,而是要看到它所产生的多层次效应,正如韩国学者白永瑞所说的那样,“克服”民族自我中心的思维方式。首先,应当从民族国家所描绘的伤痛与屈辱开始——我们能否学会感知他人的伤痛与屈辱,而不仅仅把自己捆绑在过去?一味强调自我受害的民族主义正在将国家与世界隔绝,压抑了其他感受,也限制了我们对未来的想象力。你提到的自我挣扎,也应当包括对自我作为受害者与自尊的反思。
东亚内部的彼此想象关系也需要改变。在东亚民族国家现代化过程中,产生了太多情绪体验,既有内部的,也有外部的,这些体验在不同程度上挑战并融合了自身的历史心态。这也是为什么化解撕裂与对立的关键在于如何理解和处理彼此的感受。东亚常常以“我们”对“西方”的二分法来看待问题,忽视了东亚内部的情感结构冲突。最大的挑战在于如何真正进入对方的感受,或者大家常说的共情能力。情感是想象另一种现代性的起点。东亚的未来取决于如何处理民族主义的“过度投资”所导致的自我中心的封闭性。韩流可能就是打破这种封闭性的一个例子——粉丝对偶像的爱置换了民族主义的自恋逻辑。
澎湃新闻:现在让我们转向当下的热点议题,我想您应该也能感觉到愤怒和仇恨已经成为了当代政治的主要情绪表达,您在书里也有单独的章节去分析愤怒与仇恨如何被国家机器用来进行政治动员,而时下,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特朗普现象”,我想您一定不会将其简单归结为“理性与民主的失败”。不知您能否通过对“愤怒的组织”的理解,分析一下“特朗普现象”背后的情感动因和社会动员机制?
刘世鼎:的确,Affective Spaces这本书强调国家机器及政治人物在动员政治情绪中起到决定性的作用,特别是在特定的政治运动及政治语境中,挑起群众对于特定群体或国家的愤怒及仇恨,是确立自身道德合法性跟政治同一性的主要手段。这必然导致社会两极分化跟负面情绪的加剧。
这本书关心的一个核心问题是:愤怒跟仇恨是如何通过特定话语实践、影像、文化生产跟仪式来动员?在我们看来,政治的核心就是关乎如何组织嫌恶、愤怒跟仇恨。特朗普所用的策略,就是动员这类极端的情绪,透过情绪的两极化来获得支持。
当地时间2024年9月10日,美国圣安东尼奥,观众在观看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副总统哈里斯和共和党总统候选人前总统特朗普的辩论时欢呼。
过去八年,美国政治可以用愤怒的弥漫来形容。我想谈两点。首先,愤怒有其经验事实,也是客观条件的产物,不是我们想否定就否定的。特别是当人们感受到生存环境逐渐恶化,愤怒是很自然的反应。虽然愤怒总是被认为是不理性、负面的情绪,它是一种不可或缺的政治能量,特别是面对不合理、不正义的处境跟遭遇,它是以反对的形式表达出来,暴露问题。从这个意义上,情绪失控或表达愤怒未必是坏事,因为它可能暴露了统治者对民众处境漠然的问题。9·11事件之后,愤怒、不安与恐惧蔓延美国社会。从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美国民众普遍对金钱政治、大财团、贫富差距问题及两党恶斗越来越不满,提供了特朗普崛起的土壤。2016年特朗普与桑德斯的崛起都是因为直接回应了民众对于现状的愤怒。大概从那个时候开始,美国政治开始被经济与政治愤怒所支配。愤怒是一种非常真实的感觉,意味着政策跟治理方式需要修复。面对跟群众脱节的政党,利益受损、没有话语权的民众在特朗普那里听到了长期被压抑的失望、苦恼与愤怒,这提供了强人政治崛起的土壤。历史上的集权政体的崛起,不就是为了解决社会焦虑而出现吗?因为他们被视为一种想象的自我保护机制,可以把失去的快感找回来。聆听他们的愤怒并为他们发声——这是特朗普上台的主因。
这就牵涉到愤怒的第二个特征,就是因为比起其他情绪,愤怒更能动员政治参与,所以社会运动、政客、国家机器都需要激化愤怒情绪来凝聚向心力。他们把愤怒指向特定具体的对象并加以妖魔化,利用愤怒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这种政治认同的打造需要凝聚差异,一致对外。愤怒跟相应的仇恨围绕着种族、阶级或性别差异跟矛盾挑动起来。不信任、不安跟挫败感都可能被转化为愤怒跟仇恨。特朗普似乎比所有人都善于挑起选民情绪。他借助直白、激情的演讲,激发了部分白人群体的支持。他的话语策略是blame game(谴责游戏),对内强调自己代表着一群“被遗忘的人”、对外强调自己代表美国利益。他用对立、极端、简化的语言挑起仇恨,将移民问题武器化,强化了本土和外来的排外对立情绪,将社会问题归因对手(民主党)、体制(选举结果跟司法机关)、非我族类(移民)或外部他者(中国)。原本复杂多样的社会关系被简化为单一的、绝对的敌我关系,并服从于政治所需要的负面情感。把愤怒能量操弄为道德批判的过程是利用本质化的族群或文化身份来辨识谁是好人还是坏人,不断凸显自己更具有道德的正当性。然而在一个不安的社会,憎恶、愤怒跟仇恨是会传染膨胀的。当煽动愤怒情绪变成政党政治的主要手段,结果就是政治的暴力化(特朗普已经历了两次暗杀)。这是把政党竞争化约为敌我关系的绝对化跟纯粹化、类似于把对手当作是种族化区分的恶性循环。愤怒跟仇恨走到极端,不就是要惩罚、报复、消灭对方吗?当事情走到这个地步,也意味着人们开始不相信和解的可能,以及对于社会体系跟制度程序信任度的崩溃。有些美国媒体贩卖愤怒来提高收视率,也是操弄愤怒的共谋。社交媒体则变成了促成集体动员的愤怒机器。
简单来说,政治情绪是一个需要不断投资,就像经济货币一样需要流通和循环才能产生效益。在现实世界这是很难超越的,冷战结束了,国家之间的妖魔化仍旧存在。我觉得政治如果只是停留在巩固绝对的“自我—他者”二元想象,是非常倒退,也是非常悲哀的。
澎湃新闻:延续您所说的愤怒与仇恨的组织与极端对立的形成,让我们聊一聊当下触动着全世界人民心弦的俄乌和巴以冲突。我们正目睹和平的遥遥无期,以及愈演愈烈的地缘和宗教冲突,这些都造成了不可逆转的人道主义灾难。在您看来,这些冲突是否可以从双方情感结构的障碍和情感极化的角度进行审视?您如何看待这些已表现为激烈的地缘军事冲突的“无法和解”的“情感僵局”?
刘世鼎:虽然情绪是许多地缘冲突的动力,很少人把冲突双方的情绪问题化。这两个地缘冲突的核心正是情感结构的对立,但这个因素却经常被忽略。情绪是冲突的动力,跟历史、经济、政治、宗教、种族、军事、地缘因素交织在一起,导致了难以弥合的冲突。情绪对国与国之间的行为起到重要作用。忽略了对于政治感觉的掌握,我们将无法掌握区域危机的本质。
当地时间2024年10月9日,加沙地带,巴以冲突持续,一名男子站在倒塌的建筑物前。
你提到了两个冲突都涉及到西方、民族主义、国家地位、主权和尊严等问题,但各自的历史背景、毁灭程度有所不同。特别是巴以冲突已经不是单纯的苦恼、自我防卫心理、寻找自我定位跟认同危机层次的问题,是触及到人道底线的生死、生存跟灭绝问题,已经触碰到反人类跟种族灭绝罪行的道德底线。这样的悲剧更说明了解开情感矛盾的重要。究竟是什么驱动了他们以暴力甚至是灭绝的方式捍卫主权和尊严?我觉得当要理解这类极端暴力的事件,需要被追问的首要问题是沉溺于自身的情感投资造成彼此的情感断裂,特别是国家机器如何激化政治情绪,如何把社会的渴望与悲情转化成为武器,造成一种封闭的、自我中心的想象。不管是俄乌还是巴以冲突,都展示了这种情绪逻辑如何滋养出一种势不两立、你死我活式的对峙。
当代地缘政治是情感所驱动的,掺杂了意识形态差异。双方的愤怒、不信任、恐惧跟创痛的源头是什么?我主张用一种互视的关系视角来理解错综纠葛促成的冲突,从自我转移到主体与他者的动态关系及彼此感觉。俄乌让我们看到一场冲突的历史和情感源头。我留意到网上关于俄乌冲突的激烈的争论,常常用简化和武断的语言掩盖双方复杂的历史感觉,这无助于我们感知这场战争背后的情感动力。我想强调的是这场冲突源自于相互缠绕却又割断的历史感觉,包括各自在寻求独立自主过程中遭遇的挫败、焦虑、屈辱、愤慨及忿恨。战争的表面是破碎的建筑跟战火下痛苦的平民,背后是各自追求完整的身份认同及国际认可导致的挫败感跟无力感。双方看似是断裂对立的情感结构,其实共享了一些内在情感逻辑:两者的失落、沮丧、压抑、愤怒和不安都源自于自身地位的边缘化与自主性的丧失,以及对于未来的恐惧感。俄乌冲突表明了错综复杂的情感结构是如何对区域和平构成障碍的。
在一组紧张关系中,把自我想象成唯一受苦、受难、受害者是常见的做法。但这种做法会带来深远的政治、经济跟军事代价,也未必是制造这种局面的政治组织所能承担的。
国家及主权代理者在培养这种受害情绪过程中扮演最关键的角色。凡是以安全之名构建敌我区分的国家机器,都可以称之为情感政权,或是愤怒的政权,因为其统治取决于如何在日常生活掌握、培养、动员特定政治感觉,从而激发对其有利的行为。无论哪个体制,民族主义、爱国主义都需要通过动员愤怒来打造情感社群跟对政治领袖的认同。愤怒跟仇恨是可以被制度化成为政策的动力。愤怒政权的作用就是按照统治者的利益分配情绪,选择性确认谁是敌人、坏人、非人,谁是受害者、英雄,让民众保持对敌国的警觉。谁或什么是导致我们的愤怒?情感分配跟情感投资就是国家机器会提出一种叙述,明确指出人们不满的原因,并承诺对这一原因采取行动。
在具体情境中,愤怒、恐惧跟忿恨交织在一起,很难分开。恐惧经常被政治组织动员来强化自身正当性跟道德感。恐惧来自于对于未知、还未到来的伤害的感知,对于自身地位、身份、安全的威胁跟不确定感会导致恐惧。通过投资,国家机器将恐惧与憎恨的对象明确化、视觉化,在具体社会话语跟实践层次把对方妖魔化、同时把自身受害者化。冷战之所以能持续,靠的不就是制造仇恨与恐惧式的民族主义吗?Chantal Mouffe曾指出:“民族主义能够轻易地被转化成敌对性⋯⋯当另一个民族被理解成威胁了我们的快感(enjoyment)的时候,民族主义式的仇恨就浮现了⋯⋯社会群体回应快感的匮乏的方式是将其归因于一个把它‘偷走’的‘敌人’。”在俄乌冲突中,我们也看到双方都利用了这种快感被偷走的逻辑。恐惧是俄乌双方共享的情绪,也是敌对的来源。恐惧附着的对象被认为是造成未来的伤害,从而确认出威胁,区分谁在偷走“我们”的领土、主权、尊严及生存权。当这种情感结构化,就会产生物质基础,造成难以弥合的分歧。
情感政权的矛盾也是巴以冲突核心问题,他们各自以宗教跟道德优越性动员民众的愤怒、仇恨、恐惧、绝望及受害情绪,使得友善、信任跟共情无容身之地。军事化只是情感对立的结果,也强化了后者。这种以生存跟正义为名的排他性是如何形成的?我们所看到的极端主义跟右翼政权的宗教观的对立如何形成恶性循环。两者像是一对孪生兄弟,把对方视为威胁、压迫、伤害我们的生存的邪恶,却又相互依赖对方作为确立自身身份的要素。他们都是通过复仇的快感来召唤民族主义认同,其所遵循的基本逻辑都是:“他们”是可怕的,并且通过“剥夺”威胁到“我们”的生存,因此我们必须采取行动,通过各种形式的隔离、排斥甚至暴力来获得自我一致性。
巴以冲突背后的情感很复杂,有长期积压所致的物质基础。以色列蚕食巴勒斯坦人的土地以及对加沙的占领封锁不仅造成巴勒斯坦人生活困难,更是一种羞辱,伤害了他们的生存尊严,激发了怨恨、绝望感跟被遗弃感。仇恨的种子早就已经种在巴勒斯坦年轻一代人心里了:面临日常恐惧、生活困顿、被剥夺与外界联系的无助年轻人变得越来越激进,因为他们已经没有什么好输的了。
另一方面,以色列也正走在一条危险的道路上。极端宗教叙事把巴勒斯坦去人格化,把他们视为低等的动物。阿兰·巴迪欧(Alain Badiou)曾经这样形容去人化的情感逻辑:“通过非常真实的手段,消灭所有那些被认为代表‘旧人’的人,以创造一个完全虚构想象的‘新人’,而‘旧人’同样是完全虚构想象的……”。取代“旧人”是需要取消对方的存在合理性、通过对身体限制跟摧毁达到目的。今天的局势正在复制这种逻辑。如同来自以色列、在布朗大学任教的Omer Bartov说的,锡安主义已经从一个旨在解放犹太人脱离流放和歧视的思想,转变为一种压迫式的扩张主义。他们无差别杀害平民的做法无疑会制造更多人道主义灾难。
从愤怒政权的角度来说,双方都以受害者的姿态,强调对方如何阻挠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过去的创痛经验使得“永不再发生”塑造了以色列的身份认同,而“绝不投降”则塑造了巴勒斯坦的身份认同。受害者心态正当化了一种末世心态,就是基于对自己的地位跟安全即将毁灭的强烈焦虑、恐惧或悲观态度,推崇无休止的、不惜一切代价的暴力逻辑,以残酷、不留余地的战争达到歼灭对方的目的。当人们认为自己是在为一个更大的事业跟理想而战,愿意为宗教或抽象的国家概念而牺牲时,对话空间急剧萎缩。这也是为什么巴以冲突已经变成了零和游戏,把暴力合理化当作是唯一方法。然而,暴力的创痛会导致双方自我中心主义及心理屏障进一步强化,也给后代留下难以弥合的伤痕。
俄乌跟巴以冲突都不是孤立的事件,而是在新的世界格局中忽视了情感断裂的产物。这两个地区所面临的困境,也是世界许多国家所共同面临的困境,对身在东亚的我们是有启发及普遍意义的。当一个国家退缩到僵化的思维模式和身份认同中,看不到对方的挣扎、损失、悲伤跟苦难,和平共处就越来越难。和解的可能性在于打破主体感觉的封闭性,从而能够让不同经验流通。如果和解不可能,那就必须在我们自己和对方的身体感受、自己和对方的情感中去寻找答案。我们这本书所提出的方法有助于厘清冲突双方的深层情绪症结。把被遮蔽的情感经验重新挖掘出来,这有助于我们理解当下的危机,也是解决当前危机的出口。
澎湃新闻:您用了“危机”这个词,劳伦·贝兰特(Lauren Berlant)认为危机不仅是刚才您谈论的这些宏大的地缘冲突和人道主义灾难,它也贯穿在我们日常生活的感觉系统里。让我们回到熟悉的语境,现在互联网上流行“上岸”这一说法……许多年轻人宁愿承受来自家庭和社会的巨大压力,连续多年参加选拔考试,以追求未来的确定性和稳定性,却不愿冒险进入未知的就业市场。针对在青年群体中弥漫的不安以及对未来的焦虑,您怎么看?我们应如何理解并应对这些情绪呢?
刘世鼎:当人在游泳的时候,她的身体漂流在水上是一种享受,而不是一种负担跟压力。但如果是在茫茫大海中,还有求生欲的人能抓到一个枯木让自己不沉下去,就算是幸运了。“上岸”的话语所折射的就是这种深层焦虑跟不安情绪。
不只是年轻人,其实我们所有人都活在一个焦虑的时代,这种焦虑感既伴随着我们的私生活,也是更广泛的社会经验跟社会危机的产物。焦虑早已成为我们生命体验的一部分了。虽然不同的人有不同焦虑的事情,你提到的焦虑跟青年所面对的某种共通的社会期待,以及对于自身所处的社会位置的自我理解有关。考上研究生或进入某些特定机构,其实只是暂时缓解了焦虑,因为造成焦虑的多重深层结构因素并没有消失。随着年龄增大、地位及社会期待的变化,年轻人的焦虑不会消失,而是转化为各种不同形式罢了。外在的经济与社会变化造成的不安全感当然是造成青年焦虑的因素,很多人会从体制内机会有限、向上流动机会萎缩来解释,我会尝试从另一个角度来理解。
从心理分析的角度来说,焦虑主要来自于自我与他者互动。这里的他者有两层意思,一是其他人(例如父母、老师、同学、朋友),二是社会象征秩序。第一个比较好理解,第二个他者指的是更广泛的社会文化影响跟社会期待,例如我们会不由自主地跟随媒体所制造的成功完美人士的幻觉,然后把自己跟这些媒体塑造的人物进行比较。焦虑是跟欲望有关的,而欲望跟期待经常导致不满。焦虑的主体总是在寻求各种方式建构一个可被他者、被社会所接受的自我形象跟自我理想(ego ideal),因为这是主体获得象征身份跟地位的方式。这个理想的自我与自尊跟自我评价密切、是否被他人认可有关,也是个体自我实现的目标(与期待的落差往往是奋斗的动力)。考研作为一种延缓策略,或者进入体制内,都是在新的条件下青年获得认可的方式。在有些国家,年轻人对于未来出路的自我选择没有那么大的社会道德跟精神压力,选择也比较多元。但在一个机会跟选择比较少、观念比较单一的情况下,考研跟进入体制都跟自尊、自我评价以及生存需求绑定了。再加上青年出路跟社会经济发展密切关联,一旦后者出现变化、出路变窄,伴随焦虑的便是担忧及恐慌,甚至自我怀疑。如果这种焦虑过度蔓延,人就瘫痪了。
不过这何尝只是当代年轻人的苦恼。在我们的生活世界里,有太多事情是未知的,精神压力。对年轻人来说,就业前景的不明朗及不确定性产生了焦虑讯号。这种焦虑伴随着压力,有的压力是来自于外部,有的则是被内化了,形成一种本能反应以及由内而外的循环。虽然“上岸”像是个人挣扎,但它绝非个人问题。“上岸”的焦虑,不是个人焦虑,而是普遍存在的社会焦虑。“上岸”的背后,其实是一种存在性的匮乏感所致。它是年轻人无法自我决定能变成什么样的人所造成的。
然而从另一角度来说,我们无法摆脱焦虑,焦虑也未必总是坏事。焦虑是我们跟这个世界产生联系的方式之一。焦虑让我们对外界敏感,甚至有某种保护作用。我很赞同斯洛文尼亚学者Renata Salecl所说的,焦虑是当我们无法用言语掌握所处的情境与社会变化时所产生的讯号,它让我们对未来的不确定性跟威胁有所警惕。这种焦虑不是跟父母家庭的分离焦虑,而是对于未知的、可能造成自我损害的回应。某种程度来说,焦虑可以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让我们对于潜在的损害及风险有一个预先的防范。但吊诡的是,当我们对环境变得更警惕,也更容易感到焦虑。
但这种社会焦虑能被治疗吗?我觉得焦虑是没有解药的。如果我们不可能完全摆脱焦虑,年轻人该怎么回应焦虑、走出焦虑的循环、与之共处?能够对自己的状态感受保持觉察是很不容易、但是需要练习的。我觉得要意识到一点,人是脆弱的,如果改不了大环境,多善待自己、对自己好一点。聆听自己的感觉,勇敢跟不喜欢的事说不,放手追求自己感兴趣的事。就像我的同事、历史学家王笛所说:如果年轻人被规训得像一个乖乖的小孩,是很悲哀的。不管你是选择面对,还是逃离,最终还是要尊重自己的感受。如果人生跟未来都被固定了,还有什么意思?
澎湃新闻:最后,我想与您探讨一下越来越多人关心的性别话题。上野千鹤子近年来在中国颇受欢迎,尤其是她对东亚社会“厌女”现象的深刻文化分析,使得“厌女”成为中文社交媒体上的热门议题。我个人认为,上野的角色更像是为许多在日常生活中经历性别暴力的女性提供了一种“语言”。通过这些语言,许多人得以将自己的个体经验和情感引入公共讨论,形成基于特定性别经验的情感空间。据我了解,您目前也在与史唯老师探讨情感与性别的问题,不知道您如何看待“上野热”和东亚社会中的“厌女”现象?
刘世鼎:我对上野千鹤子非常敬佩。她是一个勇敢的女性学者,用一种尖锐却直白易懂的语言,描绘出在日常生活中女性被嫌恶、憎恨、贬义、边缘化、排斥的社会经验,以及是什么机制维系了日本社会中女性从属地位。由于东亚文化圈内这是普遍存在的现象,她的书受欢迎不令我意外。
厌女现象的深层结构,是普遍深植于社会中对于女性的蔑视。从情感的角度,我们可以把这种现象理解为一套把女性群体作为一个负面情绪的投射对象的社会话语跟实践。厌女的“厌”,不是简单字面上的讨厌或厌恶的意思,而是对于女性作为一个身体、生活或工作主体的自主性、选择、尊严及能力的歧视跟否定。这种否定跟歧视,经常是以不经意、微妙、不讲明的方式表现,并且跟一个社会的文化观念、道德标准、民族主义以及政商结构遥相呼应(例如表现在对“男人过度女性化”的评论上)。
结合情感和情绪主体的角度来看,对女性化以及一切与女性相关的事物的嫌恶,也包括对女性情感表达的压抑。女性作为情绪主体,从未真正进入东亚社会的公共领域。这可以有两个层次来思考。首先在流行文化中,女性仍旧是男性凝视跟投射自尊情绪的客体。就拿颇受好评的《周处除三害》来说,在这部电影里,女主角是没有自我的,总是扮演男性欲望投射的对象、男性暴力的受害者以及等待被拯救的弱者。在这类作品中,女性的情绪是被压抑的,她的情绪主体性是被抹去的:除了表现受害者的绝望哭诉,我们看不到更多、更丰富的情绪经验被呈现出来。在现实中,女性作为一个情绪主体,她们的日常情绪经验常常是被压抑的。不同年龄、地区、家庭背景的女性情感经验是多样的。不同于《周处除三害》,女性主体的情绪经验不是作为一个身体跟心理上受害者那么狭窄单一,而是作为学生、上班族、打工人、女儿、姐妹、女友、妻子、母亲、观众、消费者、粉丝甚至是管理者、博主的多重身份,在私领域跟公共空间所累积的多样体验。她们的情感经验主要来自于家庭、同侪、学校、婚恋关系、工作场所跟媒体所形成的庞大情感网络跟压力,使得她们常常对自己的感受保持沉默。这些感受,在男性主导的东亚国家很少被关注。去年上野千鹤子接受三位自媒体博主的访问虽然引发了一些争议,但恰恰是因为这些争议让更多人关注到单身女性的经验。
对于年长一些的女性来说,她们不仅要承担照顾家庭跟职场的双重责任,还要面对日常生活中许多隐蔽微妙的忽视、蔑视、不尊重,甚至是排斥。我和史唯在一份关于电视剧如何呈现母亲的研究中,观察到近几年中国式的母亲的矛盾经验来自于家庭传统观念、情感劳动的付出跟国家治理期待的三方冲突。在家庭领域,母亲被期待全心投入育儿,而母爱被理想化为对孩子无私的奉献,满足家庭成员的各种情感需求。在特定时期跟语境下,母亲的自我牺牲被视为对国家的贡献。现代职业妇女要在扮演称职的母亲角色与自我的个体性之间不断寻找平衡,结果往往通过妥协与顺从来应对贤妻良母的社会期望与个人满足之间的张力。别忘了,城市的母亲们还要承担教育资源竞争的压力!这个过程或有快乐、满足、成就感,但现代亲子关系也充满了疲惫、焦虑、偏执、愤怒、失望、沮丧、痛苦和抑郁。在家庭与职场穿梭之间,女性在追求自我成就与认可的过程也充满了矛盾。从她的理性判断能力、工作能力及领导能力,到她开车能力、人际关系、在家庭关系所扮演的角色,甚至是身体自主权,都充满了挫败、被否定、压抑,甚至是彷徨的感受。这些情绪经验有被重视吗?我们认为负面情绪是母爱的构成部分,它们揭示了家庭中的劳动分工和其他结构性不平等在女性身上产生的后果。电影《坠落的审判》(Anatomie d\'une chute)对于家务劳动的性别意义作出了一种另类的诠释。相较于以事业为重的作家妻子,丈夫更适合照顾家务,但他对这一角色的厌恶导致了一连串矛盾。这部电影让我们思考:当夫妻在家庭中的分工角色互换的时候,不愿做家庭主妇的女性需要面对自尊受挫的丈夫(最后被证明是自杀)以及来自警方及法庭的质疑。透过作家母亲这一个角色,我们看到厌女的另一种表现形式。
不管是东亚还是世界范围,一个庞大的情感-父权-道德结构,一直压抑着女性表达自己体验的需求,但在具体社会情境表现形式有所不同。我和我的学生谭艳观察到在日本这样一个男性主导的社会,尽管政府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就一直在推动性别平等,由于诸多原因,家庭和社会层面的性别歧视并没有显著缓解。遭遇性骚扰的女性多半保持沉默,理由是“感到太羞耻而无法向他人倾诉”,其次是觉得“只要忍耐下去就会过去”。当伊藤诗织为自己遭遇到的系统性歧视发声时,一些媒体还将伊藤称为“扰乱社会和谐”的“坏公民”。从这个例子我们可以看到,日本社会根深蒂固的文化价值观中的“耻感”和“忍耐”深刻约束着女性自我表达,以及如何过滤掉女性经验,当然我们也要考虑到其中日本政商媒体结构起到的作用。
在这个意义上,社交媒体的确提供了分享经历、曝光、引起共鸣、形成另类学习跟模仿的渠道。我们的书有两章专门讲社交媒体如何提供了一个情感空间,把分散的陌生人、旁观者转变为自觉的、共情的主体。社交媒体正在变成一个不断吸引、积累个人情感经验的空间,让个体把日常生活中的喜乐、挫败、挣扎、创痛分享给他人,从而形成一种带有社会意义的情感流量。人们也许在上面为了各自立场、主张、身份位置争吵,也许就是默默地分享自己刚刚遇到的一件事情、一点感触,但这些留言模糊了个人—社会及公私界限的区分,在虚拟空间上感受到线下生活缺乏的亲密感、归属感。虽然我们不需要夸大这种感觉,但也不能忽视在特定时刻、特定事件情境中,这种线上情感空间起到的能动作用。
","description":"今年2月,澳门大学社会科学学院传播系刘世鼎教授与史唯副教授所合著的新书《情感空间》(Affective Spaces: The Cultural Politics of Emotion in China)由英国爱丁堡大学出版社出版,该书为理解当代中国社会提供了重要的分析框架,并为后续学者探索情感公共领域开辟了新的空间与思想资源。书中论述了情感和情绪在当代中国公共文化中起到的关键作用。通过考察政治激情的流动以及情感主体如何通过多种文化形式参与社会实践,两位作者以政治艺术、社交媒体、身体实践和电影为案例,展示了情感如何为创新的文化与政治分析提供了可能性…","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8972746","author":"张依欢","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10-16T05:43:07.934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5/261/751.jpg","type":"photo","width":269,"height":151,"blurhash":"L68N:{.m5-E%m.VXxTk7I@VvRQwJ"},{"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5/260/772.jpg","type":"photo","width":4032,"height":3024,"blurhash":"LHGIo.-;%N_4xAxYRjD$Myozs:Mx"},{"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5/261/167.jpg","type":"photo","width":498,"height":750,"blurhash":"LnPGT#t7_Mxu~VoMD*ayMxayt7j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5/268/311.jpg","type":"photo","width":2048,"height":1366,"blurhash":"LE8;1GoMfnoPokRikDRo4,WAocWT"},{"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5/268/396.jpg","type":"photo","width":1024,"height":683,"blurhash":"LTHB[5?wM_aJTgtnoHRi.9-=odW9"}],"categories":["情感空间","情感的文化政治","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8972746_202410161343fd8376ec-f982-43df-a140-1c0e5dec00f1.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当音阶在空间中翻转重叠,几何的结构性和音乐的结构性重合了","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7863221","content":"一
YouTube上有个名叫“音乐的几何”的讲座,一位叫作卫斯理(Bill Wesley)的彪悍鬈发大叔跟大家分享他自己发明的键盘乐器。这个后来定名叫“Array mbira”的键盘,把琴键之间的排布重新设计,不再像传统键盘那样从低到高,而是把“和谐”的音放置得尽量近,也就是说,八度音程关系的若干音,一个手指就能弹出来(因为它们分布在一个键的垂直方向,手指“搓动”就可以演奏),然后五度音程的音相邻,为了方便三度、六度等音程,他设置了一些重复的键,这样左右手都可以以小小的移动抵达音符。并且,小调在左手弹,大调在右手弹,这个简单的设计也让一切都变得更方便。这样一来,琴键不是线性的一维,而是平面的二维;弹琴的人即使碰错音,也不会相去太远;更重要的是,转调变得极为容易,因为各个调的键盘看上去都是一样的,不再有黑白键的视觉干扰。他说这样的排布,相当于给乐器增加了一个维度,也就是“情感”,因为和谐度以物理距离的方式呈现了,和谐与否,远近尽收眼底。此外,我想既然西方音乐中有大量的多声部,那么它本来就至少是二维的,有线条,有和谐度,卫斯理的排布不过是用他的方式实现了这个概念而已。
在他的设计中,整个键盘很小,手指的小小移动就能解决大部分的和声进行,甚至能够囊括比较复杂的转调的作品,包括贝多芬著名的转调,都可以清晰地表达出来。因为涉及自己的调律问题,这个综合了几何、算术和物理的设计并不简单,它也不是横空出世,20世纪80年代就有人申请了一种以五度相邻构建键盘的专利(Wicki/Hayden)。这个呵呵憨笑的比尔大叔,在那个视频里自豪地展示他的酷炫乐器。这些看上去只有若干小按钮的键盘,演奏者只需手指轻轻挠拨按压,当真能弹出管风琴那样的效果——从动作表面看,倒真是一种“极简主义”。在我知道的用手演奏的乐器里,恐怕没有谁比他的动作更小。视频是2011年的,至今他们一伙人仍在演奏好玩的炫技音乐,乐器的小家族也在不断扩充,已经包括竖琴了。
我不知道这易上手、声音极为可爱的乐器会不会成为“主流”键盘乐器,能不能登上大雅之堂,至少它的思路很合我口味。我们所习惯的那种从左到右也就是从低到高的键盘排布,本来也出自一种隐喻——声音频率渐高,跟“更加靠右”有什么天然的联系吗?没有。这都是人为的、历史的。那么把一种隐喻换成另一种隐喻,有何不好?“越近越和谐”,比尔打的是“便利”的旗号,其野心可不止于此。他的乐器被一些名乐手使用,还参与了电影音乐,追随者包括“斯汀”(Sting)那样的名组合,他希望有一天可以批量生产这种乐器,甚至能改变音乐世界。当然,各种以“和谐度”为距离构建的键盘,还是要面对一个“不和谐怎么搞”的问题。音乐中的不和谐本来是极为重要的部分。不错,在八度、五度这样的声音里,人脑深感愉悦,但不会满足于此。所以,在和谐和不和谐之间漫步,兼顾平衡与立体,是真正的难事,比尔他们也未必做到了。我慕名去听了能找到的“Array mbira”音乐,虽然极易亲近,也很有冲击力,但深度有限——但这也可能是众人还未习惯它,为它写出多种音乐之故。比尔大叔其人,是个爱钻研的科学爱好者(略带民科色彩)和“文艺愤老”,经常在网站上抱怨音乐越来越自动化、越来越贫乏。“我的乐器视频没有那些好玩的小猫照片,我知道不会有人喜欢。”
时至今日,网络让各种传播都成为可能,我经常在YouTube上看见爱好者们设计的各种奇巧乐器,不少人既是音乐爱好者,也是科学爱好者、“思考爱好者”。其实,用“和谐度”这样更有音乐意义的方式来设计键盘,本应是一种相当自然的思路。音乐中的情绪很鲜明,就算被文化加工得很严重,不少人还是有相当的共同感受,这样一来,用标准化的方式来计量和生产音乐中的感情,就极有诱惑力,这种尝试差不多跟音乐有着一样长的历史。古希腊的毕达哥拉斯发现了弦长与音高的关系,继而从这些比例中看出“和谐”的要义,自此之后,作曲家、音乐理论家、数学家和物理学家们,不知想出多少种体系,想把音乐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绳之以法”。也因为它不能乖乖地摁在纸上,所以有许许多多角度去投射它。
18世纪下半叶以降,欧洲的数学有了巨大的发展,音乐则处在一个多种风格涌动的局面,法国和意大利风格,古代风格和“现代”风格(比如法国理论家和作曲家拉莫为代表)共存。这个时期,热爱音乐并从中获得研究方向的数学家和科学家不止一位,比如瑞士数学巨匠欧拉。本来,音乐只是消遣,不过数学本能让他在音乐中也开始思考数学。从十几岁的时候,他就发表了关于“声音传播”的论文,此后几十年都经常回到对音乐的思考中。1730年(当时欧拉23岁),他的想法是“量化”音乐激发的感觉,也就是,通过分析声音的数学和物理特质,计算出“音乐的悦耳度”。当时另一位瑞士数学家,欧拉当时的老师和朋友伯努利对音乐也有兴趣,但在跟欧拉的通信中,他表示这种快感是基础性的东西,不可能量化,可是欧拉并不放弃。
当时,人们已经知道音程中的八度、五度、四度最令人愉悦,三度、六度算是不和谐,又因为音符有周期性(只有七个音符,然后重复),那么用数字来分析它应该是可行的。欧拉把任意的音程按比例标记出来,比如一个三和弦,用p∶q∶r(都是质数)来表示,然后创造出一个“和谐度”或者“悦耳度”(agreeableness,拉丁名“gradus suavitatis”)=p+q+r-2来记录和弦或者音程的和谐程度。这个结果不仅能解释许多(但并非全部)当时对声音和谐程度的认识,而且它跟后代出现的声波叠加的分析是大体一致的。乘积转换成加法的对数工具并非欧拉所发明,但他是第一个用对数来计算音程的人。欧拉的许多想法受当时的文化影响,今人会觉得荒谬,比如把不和谐音程归为“上帝不喜欢不完美数字”,把文化差异解释为“野蛮人欣赏不了我们的音乐,因为他们理解不了我们的音乐中的深刻和谐”等,这些认知,都在社会和文化的变革中被人摒弃了。而在这个探索音乐的过程中,欧拉收获了很多数学思想和工具,比如自然对数(e正是以欧拉命名的)。感谢《音乐与现代科学》(Music and the Making of Modern Science,by Peter Pesic,2014)一书,为我们指出著名的欧拉公式F+V-E=2,[1] 和那个并不太成功的音乐公式p+q+r-2,尽管二者应用于完全不同的领域,但有着奇妙的内在联系。之后,欧拉的特性数,X=V+F-E中的X,也被称为“度数”。
不出伯努利所料,欧拉用数字来表达“音乐的快乐和悲伤程度”的“音乐情感公式”,最终留在了他的早期论文里,只供科学史家来爬梳。渐渐地,欧拉在各种新音乐中扩大了自己对音乐“和谐度”的认识。三十年来,欧拉都没忘记音乐对数学的启发。
时至今日,情感仍然是一种“算不清”的东西,当人们企图去计算“快乐”和“悲伤”的数值的时候,这些情绪仍会不断遁形,逃脱各种语言(包括数字)的追索。这是不是人类的宿命?大脑进化至今,仍然是“远古大脑”,仍然残余无法被“升级”的部分,科技也好语言也好,撞在肉身之墙上仍然喏喏退却。语言和情绪的脱节,感性与理性的分离,生理基础相对于社会巨变显出的滞后,仍然源源不断地生产这个人类社会里的各种好戏。
而从另一方面看,音乐难道不是太神奇了吗?音阶中七个音的循环外加一些已知的和声关系,和谐与不和谐的人类感受,竟然给数学和物理打开了这样的天地。追本溯源,这从毕达哥拉斯时代就开始了,比如那个深深困扰人类的,怎么也驯服不了的五度圈。音乐家为这个顾此失彼的调律问题烦恼,科学家帮不上大忙,反倒证明尝试“完美”的调律是白费力气,但人们在这个死角中认识了更深刻丰富的世界。
如今,欧拉的“音乐数学”成就已经被人梳理并出版了相关的著作。他最重要的音乐研究心得却等了一百多年才在音乐理论家那里听到微弱的回响。《音乐新理论的尝试》(TENTAMEN NOVAE THEORIAE MUSICAE EX CERTISSIMIS HARMONIAE PRINCIPIIS DILUCIDE EXPOSITAE)里提出了一个“调性网络”(Tonnetz):从音程来说,F到C,C到G,G到D都是五度,C到下方A是三度,A到E也是五度。这样一来,十二个音都有了位置,它们不再是一维的性状,而展现了平面关系——不知读者是否像我一样,觉得这个网络跟欧拉著名的七桥图也有几分神似——这些音符也不能遍历。
图中字母右边的小s表示升号
注意,欧拉在这里是忽略各个音符的具体音高的,也就是说,某个C音跟高八度的C可视为同一。这样一来,音阶的“扭曲”“粘合”就产生了。音阶不再是直线式,它本身就有了平面结构。
不用说,这跟比尔大叔的键盘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键盘上琴键的距离可以是我们常见的,按声音频率大体均分的距离,也可以是体现声音同构性的抽象距离。这一切,都来自音符的特性——循环性,以及八度、五度、四度这些深植于生理感知和文化习惯的和谐音程。声音的排列呈现网状之后,音乐理论家们立刻感到音乐的进行可以用图形来表示了。
二
数学家和物理学家则是从另一侧面来想这个问题。著名物理学家亥姆霍兹的诸多成就里,包括声学和神经传导的成果。他追索声音的物理规律,还去钻研人耳的结构,大约是想从“认知”那一端,探索音乐和感觉的奥秘。亥姆霍兹从音乐可以移调而声音相对关系不变这一点出发,指出它的空间性:一个物体在空间中移动,也不会发生改变,这一点和音乐是一样的。也就是说,因为物体在空间中可以移动,音乐中的音高由于有比例性,也就是说,两个音如果距离五度,弦长比是3∶2,如果距离大三度,弦长比是5∶4,那么以此类推,只要保证相对关系不变,音乐就保持不变。那么,音乐一定和“物体运动”具有类似的特质。在这之后,亥姆霍兹持续思考空间问题,在黎曼空间、非欧几何的启示下,将空间、声音、视觉、颜色这些有着诱人联系的课题整理成《论几何原理的起源和意义》(The Origin and Meaning of Geometrical Axioms,1878)等论文。
亥姆霍兹是19世纪的德意志人,此时的文化空气中,音乐兴盛,哲学兴盛,不少科学家都渴望将科学和音乐及艺术统一认识。不过科学帮助人们对声音物理特质的理解迅速提升,音乐家却似乎“听不见”科学的声音。音乐在科学面前沉默,倒是18世纪的欧洲社会剧变,听到了音乐的回答——“古典”的优雅范式消失了,太多的变化破冰而出,曾经对称、收敛的音乐世界再无宁日。无论是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还是晚一些的肖邦、舒曼、柏辽兹、李斯特、瓦格纳,他们的音乐语言受到文学、绘画甚至政治的影响十分迅速并且可见。而到了19世纪下半叶,数学和物理学明明把声音的传播特质都讲清楚了,却不见任何大作曲家因此再发现一个“特里斯坦和弦”。当时教堂有改革,或者社会有风波的时候,在音乐中引起的变化,远大于揭露物理声音奥秘的傅立叶变换所激发的变化。音乐学家罗森改编美国艺术家纽曼(Barnett Newman)的一句戏言:“音乐学于音乐学家,犹如鸟类学于鸟儿。”科学更是如此。
这时的数学和物理,顶多就是对乐器制造和调律帮了些忙——还不一定是什么大忙,制琴者凭耳朵已经把调律试得差不多,能够满足精度有限又受文化左右的人耳需求,基于无理数计算的“十二平均律”的钢琴调律也就是增加了一种可能性而已。之前的巴赫,虽然被今人认为作曲风格“数学般精确严密”,他受的数学教育偏偏极为贫乏,他甚至没怎么受当时启蒙运动的影响,也没有多少历史证据表明,巴赫了解当时的科学成就。而所谓巴赫音乐的“数学性”,无非是“数字性”、结构性和比例性而已,并未超出小范围内自然数的计算。能在音乐性中兼顾数字,已经相当罕见(也并不孤立, 巴托克等作曲家也喜欢让音乐和数字“互文”),更何况它并不是音乐的主要目的。说到比例,有人可能会举出“黄金分割”在艺术包括音乐中应用甚广,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事实,但不少流行的例子是错误或者夸大的,它其实没那么神奇,此为他话。
这样看来,虽然技术的进步让音乐家们受益,又能通过改变音乐的传播来影响音乐,但科学似乎再也没能伸手直接触及和推动音乐的创作。直到20世纪前,音乐家在其中只是科技成就中被影响的一分子,而不是主动采撷科学思想的人。
就像任何有历史、有一定复杂度的事物一样,科学和音乐,在历史上有一定的遇合,更多的时候还是各说各话。在我们所知的18、19世纪传世音乐家里,几乎无人拥有像样的数学或科学训练(俄国人鲍罗丁例外,不过他的化学家生涯跟作曲事业似乎并无直接正向关联)。科学的逐渐专门化,也令圈外人不能轻易涉足,歌德那样的通才越来越少。
那么,如果“科学只能间接地影响音乐”是个真命题并且是个“问题”的话,它出在音乐家身上,还是音乐身上?原因有很多。泛泛而言,古今中外的艺术家,往往不同程度地拒斥科学。这也可以理解。难道艺术不是承担科学所“余”的部分吗?此外,专门化的科学和专门化的音乐,注定无法在人脑中获得精确的对应,因为不可能那么巧。科学方法、理性思维在任何成体系的分支里都有应用,音乐也不例外,但更抽象复杂的科学原理并不能激发更深刻的音乐。人脑虽能对音乐的“长度”“比例”有所感知,但不大可能精细到科学所抵达的程度;即便感知比例,往往也不是复杂的比例,比如两个音的频率比,但凡悦耳之音往往分母较小(基本在10以内),而不大可能是113/199这样的数字;那些直接依照技术原理或者数学模型的作曲,都不一定影响到音乐品质本身。
你也可以说这并不是问题。数学或物理,是以事物一般性为目标,那么从其他领域(音乐是其中之一)获取结构上的启发,并推广出新法则,是完全可以想象的事情。而音乐针对的是人的耳朵、人的情感,受众的感官功能是有限的,何必去操心宇宙法则呢?
只是20世纪之后,科技对文化的颠覆更大,加上文化的碎片化,总会有艺术家攫取文化中的一面,据为己有。同时,美术中出现了立体主义、抽象派,时间和空间都成为思想的主题。音乐中的十二音、序列主义等都有了数学元素,电子音乐则终于直接地应用上了技术。而对音乐家来说,科学仍然是可选项,不是必选项。20世纪作曲大师斯特拉文斯基就说过:“我完全不懂‘声音’是怎么回事!”
三
特莫斯科(Dmitri Tymoczko)是普林斯顿大学的作曲教授,也是位理论怪才,他为“空间理论”着迷,写出的音乐论文《和弦中的几何》据说是美国《科学》杂志有史以来发表的第一篇音乐论文。YouTube上,有若干他的讲座,关于“音乐的几何”“音乐的空间”“音乐的形状”等。他出生于1969年,紧随“垮掉的一代”生长,父母是大学教授,又是“嬉皮士”,一家人住在嬉皮公社的大房子里,还种植大麻。小时候,父亲曾因为上街抗议越战而被捕。他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既喜欢智识,又有一身反骨,当然还有对音乐的痴迷。他从小在钢琴和电吉他上弹着摇滚,其间也学点贝多芬和巴赫,后来幸运地遇到一个老师,“把两个世界捏合在一起”。那时候他数学很好,可是最终选择了音乐——曾经也是那么特立独行的父亲,临终时则要他许诺去耶鲁大学读法律而不是学音乐,他答应了,心里却有自己的小算盘。后来,因为种种原因,科斯莫特想过放弃音乐,去哈佛大学读了四年哲学,不成功,最终又回到音乐,认真思考自己的作曲之路。
然而学院里的严肃音乐,永远在“如何让大家接受”的问题上挣扎。特莫斯科戏言,“这些音乐作曲家都得花钱请人来听”,“作曲家终生在大学里勉强糊口,看人脸色”。前辈告诉他作曲家“让餐桌上有食物”是多么不容易,有些令人尊敬的前辈费尽心机帮人找教职,以求同仁们衣食有靠。另一方面,他又很惊讶音乐世界内部的壁垒,严肃、流行、电子、摇滚,音乐学院的老师跟外面完全不在一个世界中。特莫斯科并不想解决音乐的接受问题,但他想去寻求音乐底层的奥秘,至少尝试去表述它。《音乐中的几何》这本大作,是其多年思考的一个总结,谈的是和声进行的“几何表达法”。简单地说,他设计了一些几何空间,连接其中一些点,形成矢量,看看它们最终形成什么模式,或者,按照传统和声原则在这些空间中旅行,看看能产生什么样的音乐。在他的观察下,格利高里圣咏和一首德彪西前奏曲甚至爵士乐手柯川的音乐显示出惊人的联系。上文说过,用空间来表述和声进行,可以说古已有之(比如欧拉的和声网),但现代音乐为它提供了更有意义和更有意思的材料,更何况群论、集合论、非欧几何、拓扑学这些工具,为之提供了更精准的框架。
在他这里,音乐是实实在在地受一些几何观念指引,尽管这并不是多么复杂的几何,并且和不少音乐理论书籍一样,即便从数学出发,数学也随音乐话题的深入渐渐隐形,取而代之的还是音乐实践和音乐判断。数学观念最多仅仅是一个发端和灵感,一个隐喻的借口。即便如此,他的创造力和洞察力还是让人叹为观止。比如第三章“和弦的几何”中有这样一幅十分经典的图,任何读到此书的人都不可错过:
这是个三维空间内表达三和弦(由三个音组成的和弦,比如C—E—G)的图示。我这个普通读者,从他讲二维(三和弦)的时候,就吭哧吭哧用纸来折莫比乌斯环[2]去理解,之后又想象一个棱镜的两端拧了120°对接上,而它的真正模型是只有一个边界,蚂蚁从某点出发会爬回原点的“甜麦圈”。边界上的点是三个相同的音,表面的点是三个音中有两个相同的音。上面这个棱柱图是把甜麦圈掰开重建后的视图,不够直观,不过能显示甜麦圈内部的音。之所以这样扭曲,是基于“不同八度内的同唱名音视为相同”的假设,这也是特莫斯科的出发点之一,他把音符囚禁在一个八度之内,强迫它们折叠,这显然还原不成我们听到的音乐,但音阶在空间之中能够翻转、重叠,恰恰表明为何音乐有无穷可能,却又极为简单。音乐可以漫长、复杂,有曲折的路途,而换一个滤镜去看,比如“和声的距离”,音乐可能极为精练和静止,一剑封喉。
作者用陶土自制的三维空间模型“甜麦圈”,它表达所有三音的组合,不过有些组合在它的内部不可见。它只有一个边界,所有三个音相同的组合都在边界上,两个音相同的组合都在表面。连线表示三音每一步的半音变化。
他写了这本巨著来描述几何模型下的和声进行和对位,自己的作品则践行其理念。让人服气的是,他在经典曲库的数据中挑出一些杰作,来证明有些作曲家在和声进行方面,果真遵循一定的对称原则,符合他的理论,最著名的例子是肖邦的《e小调前奏曲》(Op. 28/4)尽管作曲家是无意识的,尽管他挑选的方式是观念先行的。书中的图示较为烦琐难懂,有人简化成下图:
左下角的“B7”是曲子中间的一个和弦,大圆点表示当前的和声,中间一簇圆点表示和弦在空间中的位置。而且,这是一个四维空间的投影。如果读者能看到动图,那会是一场音乐的“星际旅行”。
因为和声进行在他这里用点、线来表示其路径,那么他常常可以指出,某两首作品听上去如此不同,但它们的路径形状相似。这种奇妙的联系让我十分着迷。他认为好听的音乐应该是具有某些几何特质的。不过,在头脑中建立这种联系确实需要漫长的训练,何况特莫斯科对声音的辨别有一个前提:音阶上的音不管八度,只在乎唱名,但一般人的耳朵和大脑并不容易忽视音区。特莫斯科自己或可在脑中建立和弦的几何关系跟音乐的联系,据说数学家欧拉也可以。不过我自己尝试过,至今徒劳。假如,相当多的作曲家接受了这一点,并且将这种“空间听觉”内化成音乐能力,是不是我们的音乐会因此不同?那么所谓音乐如同建筑云云,也真有了另一层极为贴切的意思,甚至可能带来哲学意味的颠覆。自从读了特莫斯科,我虽然不能直接从音乐中“听”出空间,但面对谱面我会多出一些想法,知道音乐的“本质”还有另一重认知可能,音乐是一场运动,一段旅行,但起点和终点,未必是你以为的那样。换句话说,某些音乐体现出一些几何性质,有人把这些性质提取出来,再应用到别的音乐上,发现仍然成立,所以,几何的结构性和音乐的结构性,必然是有所重合的。
四百多页的巨著,涵盖太多“干货”,野心也惊人。作者能在各个门派的前辈杰作中获得印证,尤其是在古典爵士中都能找到这样的统一性,恐怕有种喜大普奔的兴奋。他也承认并不是想把这些和声迁移路线当作作曲秘籍来推销,而只是对一些好的作曲想法给出预测,看是不是会走到死胡同。他还做了个能模仿理论的软件,用鼠标随意选择一些音,它就能显示出和声路径,一切都机械而确定。
我好奇地在互联网上小小研究了一下。原来在空间中用点、线、面来构造和声进行,使音阶翻转、黏合,把线性的音阶编织成网络,也并非前无古人,五花八门的模型一百年来已经有了不少,比如里曼理论、新里曼理论等。“声音的距离”成为实实在在的、可测量的数值,只是它们看上去还是小众的游戏,至于对群论、集合论的应用,跟真正的数学研究比起来,如同过家家,与其说是应用,倒不如说仍然是一种概念性的隐喻。但是,在人工智能拥有无限可能的今天,谁说这些隐秘的联系不能带来真正的改变,甚至人的情绪也能整出傅立叶变换?既然人脸识别都能搞出来,谁说欧拉企图算出“音乐悦耳度”的理想不能实现?
对那一天,我既盼望又略感恐惧。或许我会更留恋人类的浪漫时代,他们天真地以为艺术是可以抵抗科学的,艺术就是抵抗科学的。也有可能,当AI几乎取代一切的时候,科学和艺术又再次分手,因为到了那个时刻,人生还是会剧变的。人脑的进化仍然在吭哧吭哧地缓慢爬行,但人的心智已经不再是这个世界上最强悍的声音。
注释:
1. V、E和F分别是多面体中的点、边和面的个数。
2.因为两个相邻八度的同唱名音被视为相同,所以用莫比乌斯环——只有一个表面和一条边界的曲面表示。从某点出发,在同一表面上,不经过边界,可以回到终点。
参考文献:
1. http://sonograma.org/2017/01/conversation-dmitri-Tymoczko-part1.
2.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SU2JztST_TY&t= 1306s(Bill Wesley).
3. http://dmitri.mycpanel.princeton.edu/chordspace.html.
4. A Geometry of Music Harmony and Counterpoint in the Extended Common Practice,by Dmitri Tymoczko,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1.
5. Music and the Making of Modern Science,by Peter Pesic,MIT Press,2014.
6. Music by the Numbers From Pythagoras to Schoenberg,by Eli Maor,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8
(本文选摘自《一点五维的巴赫》一书,澎湃新闻经出版社授权刊发)
","description":"一 YouTube上有个名叫“音乐的几何”的讲座,一位叫作卫斯理(Bill Wesley)的彪悍鬈发大叔跟大家分享他自己发明的键盘乐器。这个后来定名叫“Array mbira”的键盘,把琴键之间的排布重新设计,不再像传统键盘那样从低到高,而是把“和谐”的音放置得尽量近,也就是说,八度音程关系的若干音,一个手指就能弹出来(因为它们分布在一个键的垂直方向,手指“搓动”就可以演奏),然后五度音程的音相邻,为了方便三度、六度等音程,他设置了一些重复的键,这样左右手都可以以小小的移动抵达音符。并且,小调在左手弹,大调在右手弹,这个简单的设计也让一切都变得更方便…","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7863221","author":"马慧元 著","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10-16T05:43:02.543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1/201/126.jpg","type":"photo","width":1035,"height":582,"blurhash":"LKJ[I,ofWBof~qoft7WB~qxuWBj["},{"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1/201/61.jpg","type":"photo","width":400,"height":199,"blurhash":"LBQT4M~q-;?b-;IURjWB?b%M-;%M"},{"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1/201/62.png","type":"photo","width":400,"height":258,"blurhash":"LBRW0b-;~q_3_3xuof%M~qof9Fj["},{"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1/201/63.jpg","type":"photo","width":400,"height":398,"blurhash":"LIIhplxu00?b~qIUD%%M4nWB9F9F"},{"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1/201/64.jpg","type":"photo","width":400,"height":297,"blurhash":"L6OgKN~q_3~q~qxuxuay?bWB9Ft7"},{"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1/201/83.jpg","type":"photo","width":400,"height":601,"blurhash":"LYQmFy-qD%j[~qM{Rjof9Ft7ofWB"}],"categories":["音乐与数学","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7863221_2024101613444f5f6825-afed-4b28-abbc-de832c1507e7.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无人驾驶会成为压垮巡游出租车的最后一根稻草吗","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8849038","content":"今年7月,武汉无人驾驶出租车“萝卜快跑”扩大运营范围、加速商业化落地的事件引发了广泛的社会关注和争议,一场关于机器与人类争夺工作的讨论开始发酵和蔓延。尽管目前网上关于萝卜快跑的讨论似乎暂时平息了,但作为一名长期关注劳动和工作议题的社会学学者,笔者认为事件的背后隐藏着许多重要的社会议题,不仅是眼下直观可见的就业、民生问题,还有关于技术发展的方向和未来社会发展的方向、社会保障机制的改革等中长期问题,相关的讨论应该继续。
本着“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的原则,笔者和研究助理于9月初在武汉开展了为期五天的调研,期间与将近二十名相关人士进行了交流和访谈,受访者主要是巡游出租车和网约车司机,也有出租车公司管理者,无人驾驶研发人员,以及武汉当地的消费者。同时我们还在萝卜快跑的APP下单体验了8趟无人驾驶的行程,涉及高峰、平峰时段,以及萝卜快跑在武汉可运营区域的不同路段。基于以上调研资料以及各种媒体报道和文献资料,本文将讨论以下三方面的内容:巡游出租车和网约车司机的生计状况及其受无人出租车的影响、平台企业与无人车企的资本共性和差异性以及关于科技进步的三种观点。笔者认为,讨论无人驾驶技术的影响需要区分“当下”与“未来”,其重要性在于,既要厘清眼下巡游出租车行业的生计问题是何种原因造成的,又要通过了解技术发展的节奏来推断未来社会将会面临怎样的风险,所谓的“未来”是多远的将来,并且基于可能形成的共识未雨绸缪,做好应对的准备。
无人出租车对巡游出租车和网约车司机生计的影响
我们一共访谈了16名司机,其中10名是巡游出租车司机,6名是网约车司机。受访司机中,仅有三位司机表示接单量受到了无人出租车的影响,其中一位网约车司机表示接单量减少了约20%。另外十余名司机则表示目前无人出租车的投放数量不多,按照官方说法其占比不到1%,因此整体影响不大。尽管如此,受访司机也表达了对将来的担忧,认为无人出租一旦大规模落地,对出租车行业的冲击将是致命的。
可见,无人出租车对运输行业就业的影响当下还不明显。受访司机反映,大概在今年6、7月的时候,百度萝卜快跑一度开到了二环内的部分闹市区,但由于其技术还不成熟,经常造成交通堵塞,屡遭市民投诉后,运营区域又撤回到了二环以外。我们综合了各类媒体报道和亲自调研的资料,发现萝卜快跑的运营范围和投放车辆在过去数个月发生了一些变化:
(1)2月,百度官方宣布萝卜快跑全无人自动驾驶车辆的服务范围从武汉江北(汉阳和汉口部分区域)跨过杨泗港长江大桥及武汉白沙洲大桥,扩展至了武昌,服务范围覆盖了武汉的大半个城区。[1]
(2)3月,萝卜快跑宣布将武汉部分区域无人驾驶出行服务时间拓展至7×24小时。 [2]
(3)6-7月,据媒体报道和业内知情人士消息,萝卜快跑在武汉实际运营的载客无人出租车数量为600到700辆;但武汉市交通运输局在回应媒体采访时透露已投放的车辆数目为400多辆,其中95%以上的车辆都是全无人的。[3] [4]
(4)5-7月,媒体报道在武汉城市留言板上关于“萝⼘快跑”的投诉有几百条,其中最常见的投诉包括——下车点距离目的地不一、高峰时段不误停车导致路段拥堵、等车时间太长等。[5](本文发稿前搜索“武汉城市留言板”,发现与萝卜快跑有关的投诉已被悉数删除。)
(5)9月初,通过实地调研发现,萝卜快跑的运营范围较五月、六月有所调整,涉及市中心区域的路段有所收缩,但在外围区域的运营范围反而有所扩大;运营区域内的部分上下车站点以及跨江行程在部分时段(包含高峰时段)显示“临时停运”。萝卜快跑的APP并没有对其整体运营时间,以及不同站点的停运时间进行标识。
尽管无人出租车目前在武汉的商业化尝试暂未实质上造成司机群体的失业现象,但武汉巡游出租车司机仍面临生计堪忧的状况,整个巡游出租车行业岌岌可危;而另一方面,网约车司机则在平台竞争和压价机制下疲于奔命……
谁砸了巡游出租车司机的饭碗?
我们先看巡游出租车司机的生计现状。受访的出租车司机们大多表达了对职业前景心灰意冷的态度,有几位司机甚至说,“我们现在开出租就跟要饭的一样。”“要饭”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食不果腹,尽管这是较为夸张的表达方式,但在看到他们的每日流水后,我们理解了这种心情。有两位司机在打表器上向我们展示了近几日的流水,周末的时候略好一些,可以达到两百多三百多元一天,工作日则只有一百多不到两百,有一位司机受访前一日的流水只有130元。要知道这只是流水,还未扣除要缴纳给公司的月租(俗称“份子钱”)以及充电或换电的成本。
据了解,目前武汉市营运的巡游车有两种车型,一种是双燃料车,以天然气为主要燃料,另一种是新能源车,其中又分为换电和充电两种车型。现在仍在运营的双燃料出租车为数不多,在其运营年限满五年后(最多可延长一年)将会换成新能源车。根据车型的不同,司机向出租车公司缴纳的月租也不同,双燃料车月租四千多,其面向乘客的收费标准也较低(起步价3公里10元,1.8元/公里);新能源车的月租则高达五千多,其收费标准也略高(起步价2公里10元,2元/公里)。其中充电款的车型比换电款的还要高一些,但充电的成本略低于换电成本。
以5000元作为平均月租折算到每日运营成本,再加上天然气或充电换电费用,运营一辆出租车的每日成本费用约为两百元。如果说两个班的司机共同承担一辆出租车的运营成本,尚可勉强维持。但现实情况是,由于收入的减少,很多与公司主签合同的司机已经找不到对班共同分摊月租了。难怪乎很多出租车司机都抱怨,“现在每天跑十几个小时甚至不够给公司交租,若不是签了合同,有两万押金押在公司,都想尽快退车了。”
出租车司机退车的现象已经在发生。一家中小型出租车公司的管理人员告诉我们,他们公司约有150辆车,今年以来已有20辆车停运了,退车的司机大多数是合同到期了选择退出。我们还去了两家大型出租车公司探点,发现这两家公司周边及地下停车场都停放了数十台出租车,车身上蒙着的灰土表明它们已停运了一些时日。
某出租车公司的停车场停满了停运的车
大多数出租车司机认为,行业目前的惨淡状况是由网约车平台的不公平竞价导致的。出租车与网约车之间的价格差异显而易见。出租车的收费标准由政府和行业协会制定,一旦确定就无法调整;而网约车平台不仅可以针对高峰时段和平峰时段灵活调价,平台之间还会为了争夺客流量进一步降低单价,甚至推出一口价特价等吸引乘客的“福利”。我们比较了同一段行程乘坐出租车的价格和网约车的价格,出租车价格为44元,而网约车价格则是29元。后者比前者便宜了三成多。从消费者的角度考虑,做出何种选择不言自明。
为了拯救巡游出租车行业,武汉市相关政府部门和出租车行业协会也做过一些努力,一是尝试“巡网融合”,二是政府给予出租车公司财政补贴。2021年底,武汉市官方推出了出租车网上打车平台——武汉TAXI小程序,该小程序可以通过微信和支付宝直接使用。使用武汉TAXI能享受到的价格优惠包括:5元的新人优惠券,每月首次打车优惠3元,以及满10元减2元。与网约车相比,这些优惠活动并无明显的价格优势。我们随机询问了几位出租车司机以了解武汉TAXI的平台是否可以增加他们的接单量,一位司机回答说,“每个月响个两三次吧”;另一位司机说,“这周一单都没接到。”
另一方面,政府通过发放“城市交通发展奖励资金”的方式,对巡游出租车公司及营运车辆予以补贴。根据武汉交通运输局公示信息,近两年来政府财政每年下拨数千万元经费用于补贴巡游出租车,平均到每辆车每月可获得300元补助。[6]同时,武汉市出租汽车暨汽车租赁协会亦倡议公司给予每车300元的承包费减免。这些补贴和减免费用最终由各公司通过不同的名义和方式发放到司机手上。例如,张师傅的车隶属于一家国有控股的出租车公司,他介绍说,“今年3月开始,每月交租前,公司财务先打200元到卡里;从上个月(8月)开始,公司又多发放了833元,问财务这是什么钱,财务也不说;再问财务钱发到什么时候,同样不回答。”另一位司机陈师傅则与民营公司签的承包合同,他说,“公司今年会发一笔五千元的补贴给司机,听说是分两笔发放,目前一笔还没拿到。”其余司机告知我们公司发放的补贴数额不等,有的是每月300元,有的则是每月500元。上述几项挽救行业危机的尝试,尽管不能说毫无效果,但是每月数百元的费用减免和每月个位数的额外接单量对于生计严重滑坡的出租车司机而言,仍然是杯水车薪。
某医院某口,巡游出租车的等候队伍长达数十米,每辆车等候时间超过半小时
今年6月底7月初的时候,一封求助信在网上广泛流传,该信针对武汉网约车平台的低价竞争和无人出租车的落地推广提出了几点建议措施:“严格控制网约车总量,一车一平台,全面禁止平台向无证网约车和黑车派单”,“公平竞争,严禁低价及一口价行为扰乱市场”,“无人驾驶车‘萝卜快跑’是试运营,应该控制在一个区间”,“希望给企业减少部分税费,让公司能活下去”。
巡游出租车司机的生存空间因网约车平台的无序扩张被大大挤压,然而网约车司机的生计状况同样令人担忧,“疲于奔命”恰到好处地形容了他们的工作状态。按照网约车司机的说法,他们目前尚能维持生计的收入都是靠超长劳动时间拼出来的。受访网约车司机李师傅介绍说,“以前的话,你可能跑10多个小时,可能就达到你的预期的流水。现在就不行了,单价又低,司机也多了,蛋糕就这么大,怎么分得过来……本来每天就是10到12个小时的出车时间,现在有的甚至司机可以拉到15个小时,甚至 18个小时。”李师傅还提到他认识的两位司机朋友,都是三十岁左右的年纪去世,因为每天跑车的时间太长了,他认为“过劳死了”。
由于网约车平台对巡游出租车生存空间的挤压,两类司机间的矛盾也不可避免地时有发生。调研期间,一位经常往返武汉的朋友提起了他最近在武汉站乘坐网约车的经历。这位朋友在晚上十点左右抵达武汉站,他在平台叫了一辆网约车,但是等了足足半个小时车辆才抵达,其间接单司机频繁给他打电话央求他不要取消订单。后来才得知,原来网约车进入火车站的通道被巡游出租车给堵住了,出租车司机之间达成了一种“不放行”的默契,使得本应交错通行的路口,被内侧通道排队等候的出租车司机给堵上了,下单乘客等待时间过长就会取消订单而改乘出租车。我们后来向一位网约车司机王师傅求证了此事,王师傅表示一直都存在这种“骚操作”,以前更严重一些,现在可能只有晚上九、十点以后会出现这种情况。由该事件可见,资本之间的竞争导致了司机的生计危机,由此激发了两类司机群体间的内部矛盾,这些矛盾和情绪也正在发展成不理性的行动方式,进而可能演变为某种社会不稳定因素。对于此类问题,若不从引发生计危机的源头解决,而只是进行简单的交通疏导,恐怕也只是治标不治本。
掠夺性的数字资本:平台资本与无人车企的共性
网约车平台与无人驾驶研发企业(包括无人出租车、无人卡车、无人公交车、智能驾驶私家车等)具有一个相同的特性,它们在本质上都是“数字资本”。也就是说,企业借助数字技术、算法、大数据等方式收集数字资源,并以此扩张和垄断自身的数字板块。这种数字资本的前期投入资金可能是巨额的,但一旦收集了大量的数字资源并掌握了运用这些数据的技术,其后期的应用和扩张可以是低成本甚至是无成本的。网约车平台所掌握的核心数字资源包括:GPS导航系统、实时的路况数据,以及用于派单接单和规划路线的整套算法。而无人驾驶企业需要掌握的数字资源则更为复杂,除了需具备网约车平台所掌握的数字资源,还需要开发一套“自动驾驶大模型”,其数据内容涵盖了图像数据、视频数据、雷达和激光数据、标注数据、实时数据等等。借助这种大模型,无人车辆可以具备识别物体的能力,规划路线的能力,以及应对不同驾驶场景和特殊路况的决策及控制能力。
对于网约车平台企业而言,一旦掌握了其运营所需的数字资源,企业即可从每一笔行程订单中获取一笔抽成。目前,网约车平台的抽成比例已经达到了26%-30%。加入平台的网约车越多,乘客打车越方便,平台能够获得的订单抽成就越多,这几乎是零成本的扩张。
平台企业数字资本的掠夺性体现在,通过极低的成本扩张劳动力(司机)和生产工具(车辆)便可快速实现资本积累。为了扩大市场,平台需要招揽更多的司机加入,对此平台企业至少采取了两种策略。第一种策略是通过下属的租车公司将车出租给司机,司机向公司缴纳月租,这样可以吸引更多的无产劳动者加入。由于平台企业既不需要与司机签订劳动合同,因此不需要承担劳动力成本;而购买车辆的费用完全可以通过司机支付的租金来偿还购车贷款,所以平台企业也不需要承担购置生产工具的成本。据调研,武汉网约车的月租金为三千多到四千不等,旺季短租合同的价格则更高。也就是说,网约车司机除了支付给平台每笔订单26%-30%的抽成,还需要支付车辆的月租、充电费、停车等各项成本。
第二种策略是有些不规范的平台允许没有获得《网络预约出租汽车运输证》(下称“运输证”)的车辆注册并向其派单。为了规范对网约车的管理,2022年12月开始实施的《网络预约出租汽车经营服务管理暂行办法》规定,网约车辆需获得运输证,驾驶员需获得《网络预约出租汽车驾驶员证》方可运营。然而,这些规定并没有在现实中得到落实。据了解,武汉市官方统计的日均运营网约车数量为2.94万辆,但有从业者指出,“路面上跑的网约车接近30万辆。”[7]尽管交通运输部门也通过巡查、抽查的方式整治无证运营的网约车,但这种抽查并不能根本遏制无证网约车运营,源头在于网约车平台允许无证车辆注册并向其派单。一位网约车司机向我们透露,有些不规范的平台公司甚至许诺给司机“兜底”,即向司机租赁无运输证车辆的同时,允诺司机在遭到抽查和罚款扣车的时候,为其承担罚款。
技术替代劳动力:科技资本的新盈利模式
如果说网约车平台资本是一种依赖于劳动力的数字资本,那么无人车研发企业则是期望打造一种“无人化”的数字资本。在平台资本的逻辑里,网约车司机这一劳动力仍是不可或缺的生产要素(外卖配送平台同理),劳动力数量的增长意味着更大的市场占有量和更多的利润。相较而言,无人车研发企业的巨大商业潜能则根植于其“无人化”的劳动力使用方式当中。根据人与系统的职责分工,无人驾驶的技术发展阶段可分为L1—L5五个等级。目前在国内智能网联汽车试点区域中运营的车辆为L3级和L4级,即有条件自动驾驶(有安全员在主驾驶位,必要时可接管系统操作)和高度自动驾驶(无安全员,由系统完成所有驾驶操作)。而在武汉运营的萝卜快跑,几乎全都是L4级的全无人出租车。
以技术代替劳动力正是科技资本所打造的新型盈利模式,也是平台资本与无人驾驶资本核心的差异——前者通过榨取司机的剩余价值获取利润,后者则以最小化劳动力需求、减少劳动力成本作为其利润增长点。也许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作为网约车平台龙头老大的“滴滴”,早于2016年便开始投身无人驾驶技术的研发。而无人驾驶自身的技术发展路线正说明了这一点——由L3级发展到L4级,由“车上安全员”过渡到“远程安全员”。尽管在短期内,无人出租车的运营仍离不开后台的劳动者。一位业内人士所撰写的独家揭秘文章提到,武汉萝卜快跑的运营团队有六百多人,其中近两百人是路测人员,七八十人是负责远程驾控的安全员,另有近两百人是地勤人员。
当前有一类支持无人驾驶技术大力发展的观点认为,无人驾驶技术和历史上的数次科技革命一样,虽然摧毁了一项职业,但是也创造了其他类型的职业。甚至有不少人乐观地建议,失业的司机可以转行去当远程驾驶员,就像一百多年前汽车出现的时候,马车夫可以转行去当司机。我们且不讨论技能再培训和再就业的可行性问题,也不讨论有没有新的就业岗位被创造出来——这几乎不需要回答,重点在于“量”的问题——有多少岗位被摧毁了,又有多少新的岗位可以被创造出来。
基于“无人化”这一新型的盈利模式,被创造出来的新岗位必将远远少于消失的岗位例如,根据百度Apollo的规划,为了降低运营成本,企业将构建一个强大的无人车自动运营网络,将来可实现无人车全生命周期的服务自动化,只要云端一键下发指令,即可自动唤醒车辆、车辆自检、自动出车、自动调度运营区域、自动入库,全程无需人工介入。[8]另有业内人士透露,远程安全员与无人车辆的比例去年是1:4(尽管按照目前规定,人车比不得低于1:3),但现在这个人车比例已经升级到了1:10,而在用车需求激增的时候,或者将来技术更成熟的时候,人车比例会下降到1:20。按照这个比例,只有一个失业的司机有机会当上远程安全员,另外19名仍然不得不面临无业可就。新科技资本的盈利模式已经决定了技术替代劳动力才是未来资本增值的驱动力,创造新的就业岗位只是新模式运营初期的阶段性需求。
在一份由某券商公司撰写的无人出租车专题报告中,分析师指出,国内网约车和出租车的数量超过400万辆,其市场规模每年接近3000亿元,因此发展无人出租车的市场前景广阔。[9]言下之意,维系着全国近1000万网约车和出租车司机生计的3000亿元,早已成为了科技资本眼前的香饽饽。不久之前,百度Apollo宣称,“我们已经完全具备了城市级自动驾驶出行服务所需的技术能力。面对一座新城市,完成全域全自动驾驶出行服务准备仅需半年时间。”[10]
可以预见,无人驾驶的时代已经不远了。随着无人驾驶车辆在全国各地的陆续投放和扩张,武汉巡游出租车和网约车司机当前的生计困境将不断蔓延,首先是一线城市和省会城市的出租车司机,其次是卡车司机和公交车司机。这一天不会突然来临,无人车企很可能在未来几年内采取一种渐进式扩张的方式,其进程仍取决于政策的导向。
科技进步与人类的未来
学术上对于技术进步的讨论大致可以分为三种观点。第一种观点是技术决定论和技术乐观主义,即将技术视为决定性因素,是社会的统治力量,所有问题都可以通过发展技术得以解决,技术进步也是必然趋势。然而,此类观点的支持者似乎忽略了这样一个问题:大家所讨论的技术究竟是何种技术?技术并不是唯一的、单向度的。
技术决定论的问题在于它代表的是一种“决定论的、线性的、单向度的技术发展观”。技术哲学家刘易斯·芒福德将历史上的技术分为两类,一种是民主的、多元的技术,这类技术的特征是人性化、多样化、分散且民主;另一种则是集权的、单一的技术,这类技术以系统为中心,功能强大,且容易演变为单一的“巨技术”,破坏人与科技的协调发展,使人沦为机器的奴隶。而当下快速发展的人工智能、无人驾驶等技术无疑具备单一“巨技术”的特点。
第二种观点对技术进步持批判和谨慎的态度,其中很多论著继承了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早就指出了,资本家借助技术对工人进行阶级控制,随着技术的不断发展以及学者持续地围绕新技术展开的研究,这个观点变得日久弥新并且激发出新的假说。例如,法国新生代思想家塞德里克·迪朗提出了“技术封建主义”的假说。该假说指出,在数字时代,科技新贵们(如贝索斯、库克、马斯克、扎克伯格等)成为了这个时代的新领主,他们通过掌握了大量的数据和技术变得富可敌国。而另一边则是数字平台的用户们,他们从原本稳定的雇佣关系中坠落,不断地滑向没有任何福利保障的零工工作,朝不保夕。[11]
第三种观点则属于科技社会学的研究范式,这种观点认为技术是被社会所形塑和建构的,意即技术的选择和发展方向受到各种社会性因素的干预,包括政治、文化、经济等面向的因素。在发展经济学中,也有一个类似的观点,即要发展“适当的技术”,该技术应该根据当地的环境、文化、社会、政治和经济条件而设计。举两个例子:古罗马时期,韦斯帕芗大帝曾拒绝了一项可节约数千劳力的技术发明,而是维持了纯劳力运输为其修建大型宫殿,原因在于使用该技术后就没有工作提供给该国的子民糊口了;英国在工业革命之后的工业化初期,在资本家利润上涨的情况下,仍出现了工人收入下降,生存境况每况愈下的情形。但在1840年之后,工人的收入开始上涨,原因之一是英国政府颁布了《工厂法》,改善了工人的工作条件和提高了工资待遇,同时工人开始组织工会为自身争取权益。
综合以上几种观点和历史发展经验,我们对待科技进步的态度既应该客观理性,更应该从人性化的角度出发,审视我们是否具备发展某项技术的社会条件。技术的选择不在于其必然性,而在于其适当性。作为人口大国,尽管我们已经过了“刘易斯拐点”,不再可以依赖低工资的人口红利,但就业问题依然严峻。无人化的技术绝对不是一项适当的技术,至少在几十年内不是适当的大规模落地时机。如果硬要推广该类技术,那么就需要考虑,我们国家是否具备足够的条件为很可能出现的大规模失业者提供社会保障?国际上已经有很多关于“全民基本收入”(Universal Basic Income)的讨论,即不管工作与否,都能享有基本的收入以维持生计,一些国家甚至开展了小规模的试验。然而,以我们国家庞大的人口数量和现有的经济水平,恐怕远远未达到可以提供全民基本收入的条件。
在调研中,笔者询问了很多司机如何看待无人驾驶,多位司机不约而同地表达了这样的悲观态度:“我们怎么看有什么用,这不是我们老百姓可以决定的。”也有一位司机建议说,“他们(指无人出租车企业)应该学习华为,去研发私家车的自动驾驶,不应该研发无人出租车来跟我们抢饭碗。”诚然,发展无人驾驶技术是国家战略,然而,如何让技术有益于普通民众而非掠夺底层的饭碗,仍然有很多讨论和调整的空间,例如在什么领域应用(私家车还是出租车),在什么区域、什么时段投放,投放的规模与数量等等。这些都需要相关的社会群体参与讨论,从各自的立场出发阐明技术对其产生的影响。如何在发展科技、经济与保障本国民生、维护民众福祉中获得某种平衡,将是大国治理面临的巨大挑战。
参考资料:
[1] 萝卜快跑跨长江通行:自动驾驶“城市级应用”落地武汉.百度Apollo官网.2024-02-27.
[2] 萝卜快跑在武汉推出7*24小时自动驾驶出行服务.搜狐网.2024-03-07.
[3] “苕萝卜”占比不到1%,武汉司机为何慌了?. 中国新闻周刊. 2024-7-16.
[4] 独家揭秘: 2024年萝卜快跑在武汉的Robotaxi运营实况与未来展望. 对对趣味财经分享. 2024-07-13.
[5] 萝卜快跑“武汉进城”矛盾始末. 易车. 2024-06-04.
[6] 2022年度武汉市巡游出租汽车城市交通发展奖励资金分配方案公示.武汉市交通运输局. 2023-10-30.
[7] 无人驾驶网约车来了,人类司机还在艰难抢单. 南方人物周刊. 2024-07-13.
[8] 百度无人车赚钱,从武汉开始. 盖世汽车. 2024-05-17.
[9] Robotaxi加速快跑,智能驾驶持续推进——无人驾驶出租车专题报告. 国泰君安证券. 2024.7.20
[10] 百度Apollo重磅发布了全球首个支持L4级自动驾驶的大模型Apollo ADFM. 百度Apollo. 2024-05-15.
[11] 塞德里克·迪朗.技术封建主义.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4.
","description":"今年7月,武汉无人驾驶出租车“萝卜快跑”扩大运营范围、加速商业化落地的事件引发了广泛的社会关注和争议,一场关于机器与人类争夺工作的讨论开始发酵和蔓延。尽管目前网上关于萝卜快跑的讨论似乎暂时平息了,但作为一名长期关注劳动和工作议题的社会学学者,笔者认为事件的背后隐藏着许多重要的社会议题,不仅是眼下直观可见的就业、民生问题,还有关于技术发展的方向和未来社会发展的方向、社会保障机制的改革等中长期问题,相关的讨论应该继续。 本着“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的原则,笔者和研究助理于9月初在武汉开展了为期五天的调研,期间与将近二十名相关人士进行了交流和访谈…","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8849038","author":"许怡","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10-15T05:35:25.884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5/270/178.jpg","type":"photo","width":1035,"height":582,"blurhash":"LkE3#k%2o#tRyZxtt8bItTs,t7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5/269/979.jpg","type":"photo","width":1268,"height":945,"blurhash":"LpE3-*%1ozogyGt7ozWrtToIofay"},{"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5/269/980.jpg","type":"photo","width":923,"height":1231,"blurhash":"LJE3P4D#ofV]~nNGIUjGD$WBWFaf"}],"categories":["无人驾驶","出租车","劳动论","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8849038_2024101513368ee5b13b-b375-44f9-98ac-cc0d2123f3ad.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澎湃思想周报丨美国的军事娱乐复合体;新一轮巴以冲突一周年","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9013216","content":"《使命召唤》与美国军事娱乐复合体
第一人称射击游戏《使命召唤:黑色行动6》(Call of Duty: Black Ops 6)将于10月25日发售。本作设定于1990年代早期,当时冷战行将落幕,而美国则迎来了海湾战争的高光时刻。游戏中,一股神秘的势力渗透到美国中央情报局最高层,来自内部的隐藏力量威胁着“自由民主”。《使命召唤》新作的背景,与今天美国在中东捉襟见肘的窘境形成有趣的互文,也为美国军方与娱乐业的纠葛提供了一个及时的透镜。
《使命召唤:黑色行动6》海报
10月11日,美国左翼网站《雅各宾》(Jacobin)发表了题为《军事娱乐复合体比你想象的还要大》的文章,以《使命召唤》为引子,追溯了美国军方与娱乐行业特殊关系的悠久历史。
军事娱乐复合体(the Military-Entertainment Complex)是拟仿军事工业复合体(the military-industrial complex)而造出来的一个概念。后者是社会科学界熟悉的一个术语,由美国前总统艾森豪威尔于1961年首创,最常用于指代美国私营国防承包商、五角大楼和政客之间形成的密切利益共生关系,其最极端的表现形式是军工企业为了推销武器而鼓动美国政府发动战争,常常被认为是美国主导的世界秩序下部分地区持续动荡的祸乱之源。
这篇署名哈姆萨·谢赫里亚尔(Hamza Shehryar)的文章从史泰龙的经典动作电影《第一滴血3》(Rambo 3,又译作《兰博3》)谈起。电影中有一个经典场面,兰博突然从阿富汗嶙峋的山峰后现身,使用特制弓箭击落苏军的武装直升机。这是一个令美国观众激动的时刻,提醒着人们,自由永远会战胜邪恶。
虽然这一备受喜爱的场景经常在社交媒体上出现,但其情节背景却不那么为人所知。在《第一滴血3》中,兰博与他的“圣战者兄弟们”——也就是我们今天熟知的塔利班——并肩作战。在一部美国动作大片中颂扬塔利班,现在看来有些不合时宜,但在当时实属正常。这个情节直接反映了当时的政治现实,美国军方正在训练“圣战者”对抗入侵的苏联军队。
谢赫里亚尔认为,《第一滴血3》只是好莱坞在冷战期间制作的众多宣传电影之一,它并不像我们想的那样已经过时。时至今日,军事娱乐复合体依然十分强大,大量的美国电影和电子游戏仍然旨在宣传美帝国主义的意识形态,通常还得到了军方的支持。
谢赫里亚尔以去年发行的棋盘游戏《好莱坞1947》(Hollywood 1947)说明冷战期间的好莱坞的红色恐怖宣传。在这款游戏中,玩家被秘密分配到两个团队中的一个——“爱国者”或“共产主义者”,玩家需要努力确保好莱坞当时制作的电影符合各自的意识形态,制作的电影最多、覆盖面最广的则是赢家。游戏制作者之一特拉维斯·汉考克(Travis Hancock)表示:“我们的游戏专注于历史上的黑暗时期,《好莱坞1947》遵循这一点,我一直喜欢看40年代和50年代的老电影,发现反共宣传很吸引人。这让我想做一些东西,鼓励人们看看好莱坞在那段时间是什么样的。”
游戏的创作灵感来自著名编剧道尔顿·特朗博(Dalton Trumbo)被好莱坞列入黑名单的故事,因为他拒绝在众议院非美活动委员会面前就所谓的共产主义在电影业的影响作证。虽然《好莱坞1947》并没有传递政治信息或意识形态,但汉考克表示,这款游戏是对好莱坞审查制度的批评。
《好莱坞1947》以一种尖锐而富有创造性的方式展示了冷战开始时政府对电影行业的编辑控制程度。当时的许多好莱坞电影与美国的外交政策观点相呼应。有些电影,如《铁幕》(1948)和《绿色贝雷帽》(1968)在政治信息上很微妙,围绕着美国自由和正义价值观。其他电影则更加公开,如《与共产主义面对面》(1951),将想象中的苏联入侵美国的可怕后果戏剧化,以及《入侵美国》(1985),主角与苏联支持的古巴游击队战斗了107分钟。
美国军方并不是这些文化产品的被动受益者。在许多情况下,它积极地帮助创造了它们。《与共产主义面对面》是由美国空军制作的,而《入侵美国》的剧本是在美国国防部批准后制作的。
没有迹象表明《第一滴血3》是在美国军方直接参与的情况下拍摄的,尽管它确实受益于以色列军方的直接援助。然而,它的主导意识形态与当时美国军方的目标完全一致。和其他反共电影一样,《第一滴血3》影响巨大,在全球获得了1.89亿美元的票房,对许多人来说,它仍然是一部经久不衰的动作经典。1989年2月,当现实生活中的“圣战者”迫使苏军完全从阿富汗撤离时,这部电影仍在影院上映。
三年后,冷战结束。因此,美国反共宣传电影的潮流有所减弱。好莱坞保持着普遍的沙文主义和民族主义热情,但缺乏明确的敌人。然后9·11事件发生了。
谢赫里亚尔认为,后9·11的宣传与之前的既有相似也有不同。2001年9月11日,本·拉登策划了导致近3000人死亡的袭击事件。自那以后,政府通过中情局和国防部,扩大了对电影、电视节目和视频游戏的编辑控制,加强了所谓的“军事娱乐复合体”——武装部队和娱乐产业之间的系统合作。这是一种许多人闻所未闻的关系,尽管它正在以令人不安的速度发展。
中情局和国防部共同创作或制作了大量21世纪的流行电影。《菲利普船长》、《变形金刚》和《壮志凌云:独行侠》,以及一些漫威电影,包括《钢铁侠》、《惊奇队长》和《神奇女侠1984》,都是近年来国防部参与编写的众多电影中的一部分。2022年的纪录片《战争影剧院》(Theaters of War)称,超过2500部电影和电视节目受到军方监管,近年来监管的范围和数量都在增加。在所有电影中,有一部因受到中情局最严格的审查和直接的编辑控制而显得格外引人注目:由凯瑟琳·毕格罗(Kathryn Bigelow)执导的历史性的——或者更确切地说,明显是非历史的——关于对本·拉登长达十年的国际追捕的电影《猎杀本·拉登》(Zero Dark Thirty)。
在《猎杀本·拉登》中,主人公玛雅发现了本·拉登的藏身之处,她的原型是2003年至2005年间担任中情局本·拉登问题站负责人的阿尔弗莱达·弗朗西丝·比科夫斯基(Alfreda Frances Bikowsky)。玛雅在折磨囚犯时面临着巨大的道德困境,尽管她的原型并没有这方面的困扰。有一次,比科夫斯基坚持在中情局驻阿富汗的一个地点绑架、拘留和折磨一名囚犯,尽管这名对象明显是被错认的。这部电影将美国军队描绘成愿意牺牲一切来杀死本·拉登的行善者,包括为了更大的利益而在短期内违背他们的道德。这部电影没有涉及“反恐战争”造成的死亡人数和破坏。
这部电影经常提醒观众,玛雅在巴基斯坦首都伊斯兰堡面临着真实而迫在眉睫的危险。但实际上,美国人毫无心理负担地将同样的危险施加在巴基斯坦平民身上,估计有24000名平民死于中情局授权的无人机袭击。谢赫里亚尔在本世纪头十年住在伊斯兰堡,周围是数百万巴基斯坦人所面临的痛苦,他们的生存因反恐战争而被倾覆。宵禁、旅行限制、学校关闭以及随时面临的死亡威胁是当时巴基斯坦的生活现实。
安大略理工大学数字媒体研究副教授坦纳·莫里斯(Tanner Mirrlees)撰写了多本关于娱乐行业宣传的著作。在2016年出版的《心与矿》(Hearts and Mines)中,莫里斯声称,中情局和国防部在《猎杀本·拉登》等电影中发力的关键围绕着框架、遗漏和脱离语境。莫里斯写道:“好莱坞的许多电视节目和电影远非琐碎的娱乐,让观众快乐地逃离美帝国的政治和实践,而是讲述美国政府的强制特工将战争和秘密行动合法化的故事,将它们粉饰得正常、必要和美好。”“好莱坞电视节目和电影对美帝国来说是险恶的公关形式。”
在毕格罗长达150分钟的影片中,震惊世界的阿布格莱布虐囚中心只有一句台词——没有提到它是什么,也没有提到那里发生了什么。然而,《猎杀本·拉登》确实告诉了你,酷刑是多么有效,如果他们能继续使用“强化审讯技术”——这种技术在阿布格莱布监狱的事情曝光后被削减了,确认本·拉登的位置会容易得多。
影片中关于酷刑必要性的观点是如此明显,以至于共和党参议员约翰·麦凯恩(John McCain)都批评了这部电影,称其“暗示酷刑导致了逮捕,这些信息非常不准确和误导性”。
《壮志凌云》(1986)剧照
谢赫里亚尔继而揭示了《壮志凌云》与军队招募之间的关系。他认为,国防部和中情局与好莱坞的关系并不仅仅是为了赞美军队和肯定其目标的有效性,它还有一个更实用的目的:在军队严重缺兵的时候鼓励入伍。
美国现在的军队规模是自“二战”结束以来最小的。近年来,美国进行了一些最激进的征兵活动。除了放宽条件、提高奖金、扩大招募合法永久居民等举措外,好莱坞电影也被用来提高入伍率。最明显的例子是《壮志凌云:独行侠》,它是2022年票房最高的电影,全球票房达到15亿美元。
最初的《壮志凌云》(1986)导致空军入伍人数增加,可能高达8%。这并非偶然,《壮志凌云》的制片人约翰·戴维斯(John Davis)曾公开声称,这部电影是一种征兵工具,它在2022年的续集也试图做到这一点。
招募人员驻扎在美国各地的几家影院外,与刚刚看过《独行侠》的易受影响的青少年接触。《独行侠》是在美国从阿富汗撤军一年后上映的,当时新冠肺炎正在挤压空军的申请人名单。与原版不同的是,《独行侠》并没有导致入伍热潮,但它的目的是在9·11以来对美国军队的信心处于最低水平时做到这一点,这是毋庸置疑的。《独行侠》主要讲述的是空军中的战友情谊,背景是惊险、无情的动作场面。谢赫里亚尔揶揄道,谁不想像汤姆·克鲁斯、迈尔斯·泰勒或格伦·鲍威尔那样,驾驶战斗机从世界的邪恶中拯救美国民主呢?
漫威也在推动联合制作电影,以吸引更年轻的观众。许多观众去电影院看很酷的动作场面,对政治信息一无所知。一个鲜明的例子是所谓的女权主义动作电影《惊奇队长》。国防部和空军都参与了电影的制作、发行和推广。
美国空军不仅参与了电影的制作,还授权飞行员与媒体接触,宣传电影,并在电影首映式上进行飞行表演。片中主角的扮演者布丽·拉尔森(Brie Larson)说,她饰演的角色最核心的特点之一是“空军精神”。在《洛杉矶》杂志的一篇文章中,记者塞缪尔·布拉斯洛(Samuel Braslow)批评了惊奇队长的军国主义,他写道:“这部电影借鉴了1986年的公关巨作《壮志凌云》……但为了2019年‘觉醒’的观众而更新了它,因为美军在阿富汗待了18年、性虐待事件曝光了十多年后,观众对武装部队持谨慎态度。”和《壮志凌云》一样,《惊奇队长》的全球票房也超过了10亿美元。
谢赫里亚尔在最后一部分论述电子游戏与军事娱乐复合体的关系。他认为,军事娱乐复合体最依赖的战略之一是电子游戏的制作。其核心是军方与流行系列《使命召唤》的合作,该系列自2003年首发以来已发行23部,全球销量超过4亿份。
美国陆军电子竞技(The US Army Esports)是一个有竞争力的电子游戏团队,其中的现役军人与其他《使命召唤》专业战队进行比赛。这些比赛非常受欢迎,去年,该游戏顶级锦标赛收视率达到了29.4万。随着竞技游戏的蓬勃发展,军方基本上会说:“加入我们,就像在现实生活中玩你最喜欢的游戏。”
在《心与矿》一书中,莫里斯用了30页的篇幅来描述“国防部-数字游戏复合体”(the DOD–Digital Games Complex),在这里他揭示了安德斯·布雷维克(Anders Breivik)是如何宣称他使用《使命召唤》来准备他的恐怖袭击的,这是一个白人至上的法西斯主义者,2011年在奥斯陆的一个社会主义青年营杀害了69名青少年。布雷维克在宣言中写道:“《使命召唤:现代战争2》是目前最好的军事模拟器。”该游戏自2009年发行以来已售出超过2500万份。
《使命召唤》也从不回避政治。相反,它的繁荣依赖于此。该系列的最新一部将在几周后发布,它经常篡改历史。《使命召唤:现代战争》(2019)涉及一项名为“死亡公路”的任务,在虚构的中东国家乌兹克斯坦(Urzikstan),俄罗斯人炸毁了平民逃离入侵的唯一道路,这让我们的主角感到厌恶。这是一个奇怪而生动的挪用——“死亡公路”是给连接科威特和伊拉克的真实存在的六车道高速公路起的名字。1991年2月,伊拉克军队在非法入侵科威特后撤退,以美国为首的联军不分青红皂白地轰炸了这条公路,造成军事人员和平民死亡。至少有200名平民丧生。
《使命召唤》系列还设置了一些任务,让玩家刺杀菲德尔·卡斯特罗,以及与乌戈·查韦斯和卡西姆·苏莱曼尼(Qasem Soleimani)惊人相似的虚构人物,向不了解冷战和海湾战争背后的现实的一代年轻人提供经过修订的历史。
并非巧合的是,《使命召唤》游戏制作方动视暴雪(Activision Blizzard)的首席行政官布莱恩·布拉塔奥(Brian Bulatao)此前曾为中情局工作,在加入动视暴雪之前,还曾担任特朗普政府负责管理事务的副国务卿。弗朗西斯·汤森(Frances Townsend),在动视暴雪担任高级法律顾问直到2022年9月,从2004年到2008年担任小布什的国家安全顾问。
即将发行的《黑色行动6》将以1991年为背景。它将跨越海湾战争,以萨达姆·侯赛因为主角,讲述一个中情局被流氓特工渗透的故事。这注定是另一个修正主义历史和渲染民族主义热情以鼓励易受影响的青少年参军的例子。
谢赫里亚尔写道,四十年前,你可以通过观看兰博杀死共产党人来陶醉于你的民族主义,只希望你能像他一样。现在你可以驾驶武装直升机,用PlayStation控制器干掉坦克。如果电子游戏让你心痒难耐,那么街区尽头就有一个募兵办公室。
随着《使命召唤:黑色行动6》于10月25日发布,更多的人将加入美国武装部队的各个分支,而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什么境地。有些人会在服役中被杀,有些人会杀死被迫非人化的平民,还有一些人会无可挽回地心碎而归,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被告知参军就像玩他们最喜欢的电子游戏。
新一轮巴以冲突一周年
10月5日,美国一名男子在白宫附近支持巴勒斯坦的和平示威活动中现场点燃左臂自焚,并高喊“不与屠杀者为伍”。
10月7日,美国总统拜登和第一夫人在白宫点燃纪念蜡烛,缅怀在去年10月7日在哈马斯袭击中丧生的1200名以色列人,并发表声明称:“在这个纪念日,也是犹太历最神圣的日子之一,我们向犹太人民不屈不挠的精神致敬,并悼念10月7日的受害者。愿对他们的怀念带来祈福。”
当地时间2024年10月7日,美国,本轮巴以冲突爆发一周年,美国前总统、共和党总统候选人特朗普出席相关纪念活动。
而据巴勒斯坦官方通讯社10月5日报道,自2023年10月7日以来,以色列在加沙地带的军事行动已造成超4.1万名巴勒斯坦人死亡。
新一轮巴以冲突爆发一周年之际,全球多国政要发声、多地民众集会游行,呼吁停火止战,寻求政治解决方案。冲突一周年也成为巴以双方争取全球舆论支持的重要时间点。新华社10月8日报道认为,在已持续一年的战火中,美西方利用其构建和维系的话语体系偏袒纵容以色列,充分暴露出西方人权观、主权观及国际秩序构建理念的虚伪和双标。而“全球南方”国家在冲突爆发后展现出更具独立自主特色的外交主张和行动,进一步推动了“南方觉醒”时代浪潮。
10月7日,美国《新闻周刊》(Newsweek)刊载了数篇支持以色列的文章。在其中一篇文章中,以色列国防军少将、国防军发言人股股长丹尼尔·哈加里(Daniel Hagari)以悲怆的口吻宣称:“10月7日,我们以色列国防军失败了,但我们也学会了如何赢。”
哈加里写道:“一年前,以色列国遭受了其历史上最严重的恐怖袭击。这是犹太人历史上最黑暗的日子之一,这一天将成为耻辱,永远铭刻在我们的集体记忆中……当大后方受到攻击时,平民听从大后方司令部的指示,尽量减少损失。当我们采取主动时,我们开始一个接一个地瓦解敌人。”
哈加里认为:“我们仍然处于一场复杂的多领域战争之中……以色列国防军将继续前进,我们将继续努力实现这场战争的目标,我们终将取得胜利。”
《新闻周刊》还刊载了流亡的巴勒斯坦和平活动家哈姆扎·霍维迪(Hamza Howidy)的署名文章。作者是在加沙出生和成长的巴勒斯坦人,曾遭到哈马斯的监禁。
霍维迪声称:“10月7日一年后,巴勒斯坦人和以色列人仍然是哈马斯的人质。”他认为,一年后,我希望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哈马斯的袭击不是一种抵抗行为,而是一种虚无主义的恐怖主义行为。这是一系列野蛮行为,进一步巩固了该地区的暴力循环。尽管那天对以色列社会来说是一场噩梦,但加沙也在接下来的一年里为10月7日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包括大量平民伤亡、大范围的破坏以及加沙人仍然忍受的残酷条件。霍维迪认为,没有一套道德价值观或伦理可以为这种野蛮行为辩护。
霍维迪表示,比那决定命运的一天以来发生的流血和痛苦更令人不安的是,许多阿拉伯国家,包括那些与以色列签订冷和平条约(cold peace treaties)的国家,面对哈马斯的暴行保持沉默。他们不仅保持沉默,而且还宣传“殉难”的意识形态。随后阿拉伯世界的愤怒就像一个火药桶,加深了该地区的分歧,伤害了加沙人民。阿拉伯世界的愤怒也传遍了整个西方。阿拉伯世界和西方的“团结”运动和“支持抵抗”活动分子的激增过去和现在都令人深感不安。
霍维迪认为,与此同时,哈马斯的行动,包括绑架以色列儿童、老人和妇女作为人质,并将他们作为谈判筹码,导致以色列对和平的乐观情绪下降,使以色列社会进一步走向极端右翼。
霍维迪最后写道,很难解释加沙人在过去一年中所经历的恐惧程度,因为他们看着自己的家园,整个城市被摧毁;在午夜接到疏散命令后离开家的噩梦,不知道去哪里或是否还会回来;生活在帐篷里的痛苦,缺乏隐私、安全或基本的人类需求。这些都不是人类应该经历的事。
《新闻周刊》一定程度上代表了美国建制派媒体对新一轮巴以冲突的基本态度,即与白宫立场保持一致,所用的舆论手法也都是将10月7日事件简化为当天哈马斯对以色列的袭击,而淡化此后一年时间里以色列对加沙地区的惨无人道的报复行为。
美国各类左翼独立网站则表达了对以色列残暴行径的强烈谴责。以CountPunch为例,10月11日,该网站刊载了《巴勒斯坦纪事报》记者和编辑拉姆齐·巴鲁德(Ramzy Baroud)的文章,将过去一年称为“种族灭绝的一年”。
巴鲁德认为:没有人预料到,一年的时间足以让巴勒斯坦的事业重新成为世界上最紧迫的问题,全球数百万人将再次为巴勒斯坦的自由而集会。过去一年,我们目睹了以色列在加沙的“种族灭绝”,目睹了西岸前所未有的暴力,但也见证了巴勒斯坦人坚忍不拔的传奇表现。事实证明,关于巴勒斯坦的最后一章还没有准备写就,而且写这一章的人也不会是以色列总理本雅明·内塔尼亚胡。
巴鲁德表示,正在进行的战争暴露了以色列军事机器的局限性。以色列与被占领的巴勒斯坦人的典型关系,是建立在以色列不受阻碍的暴力和震耳欲聋的国际沉默的基础上的。主要是以色列自己决定了战争的时间和目标,直到最近,它的敌人似乎对这件事没有发言权。然而,这种情况已不复存在。以色列的战争罪行现在得到的是巴勒斯坦人的团结和国际社会的声援,并出现了追究法律责任的早期但严肃的迹象。
巴鲁德写道,这几乎不是内塔尼亚胡希望看到的。就在战争开始的前几天,他站在联合国大会大厅,手里拿着一张“新中东”的地图,这张地图彻底抹去了巴勒斯坦和巴勒斯坦人。“我们不能让巴勒斯坦人否决(……)和平,”他说,因为“巴勒斯坦人只占阿拉伯世界的2%。”他的傲慢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所谓的胜利时刻是短暂的。内塔尼亚胡现在最关心的是自己的政治生存。他正在扩大战线,以逃避他的军队在加沙遭受的耻辱……
随着国际法院继续调查指控以色列在加沙地带蓄意进行种族灭绝的日益增多的档案,联合国大会于9月18日决定,以色列必须在通过有关该问题的决议后一年内结束对巴勒斯坦的非法占领。
内塔尼亚胡不知疲倦地努力使他对巴勒斯坦的占领正常化,但他的计划遭到了国际社会全面的、雷霆般的拒绝,他一定大失所望。7月19日,国际法院的咨询意见宣布“以色列在巴勒斯坦被占领土的存在是非法的”,这是对特拉维夫的又一次打击,尽管美国给予了以色列无限的支持,但未能改变国际社会对占领非法的共识。
巴鲁德认为,除了以色列无情的暴力之外,巴勒斯坦人民作为政治行动者也被边缘化。自1993年《奥斯陆协定》以来,他们的命运在很大程度上被托付给了一个大多数未经选举的巴勒斯坦领导层,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领导层为了自己的经济和政治利益垄断了巴勒斯坦事业。
加沙的巴勒斯坦人经历了一年的大规模屠杀、蓄意制造的饥饿和生活各方面的彻底破坏,他们的团结正在帮助重申一个长期处于边缘地位的国家的政治意义。这种转变是根本性的,因为它与内塔尼亚胡妄图实现的一切背道而驰。
在战争爆发前的几年里,以色列似乎正在为其在巴勒斯坦的定居者殖民计划写下最后一章。它已经制服或拉拢了巴勒斯坦领导层,完善了对加沙的包围,并准备吞并约旦河西岸的大部分地区。加沙成为以色列最不关心的问题,因为围绕它的任何讨论都局限于以色列的封锁和由此产生的人道主义危机,尽管不是政治危机。
当加沙的巴勒斯坦人不知疲倦地恳求世界向以色列施压,要求其结束2007年开始的长期围困时,特拉维夫继续按照以色列前高级官员多夫·韦斯格拉斯(Dov Weissglas)臭名昭著的逻辑在加沙地带实施其政策,他解释封锁背后的理由是“让巴勒斯坦人节食,但不是让他们饿死”。但在战争爆发一年后,巴勒斯坦人由于自己的坚定,已经成为任何有关中东和平未来的严肃讨论的中心。他们的集体勇气和坚定使以色列军事机器无法通过暴力取得政治结果。
当地时间2024年3月17日,巴勒斯坦加沙地带,加沙地带浓烟滚滚,爆炸声不断。
巴鲁德最后写道,的确,加沙的死亡、失踪或受伤人数已经超过15万人。加沙地带从一开始就贫困不堪,如今已是一片废墟。每一座清真寺、教堂或医院都被摧毁或严重损坏。该地区的大部分教育基础设施已被摧毁。然而,以色列还没有实现它的任何战略目标,这些目标最终都由一个目标统一起来,那就是永远压制巴勒斯坦人对自由的追求。
尽管遭受了难以置信的痛苦和损失,但现在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巴勒斯坦人团结在他们的事业中,将阿拉伯人和整个世界团结在巴勒斯坦周围。这将产生持续多年的后果,即便在内塔尼亚胡和他的伙伴们们离开很久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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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明洁是法国巴黎第一大学哲学博士,2018年在法国拉玛棠出版社出版专著L\'usage de la subjectivité. Foucault, une archéologie de la relation,2023 年在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当下的骰子——福柯的光与影》。近日,汤明洁与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研究员陈德中一起在京进行新书座谈会,座谈由商务印书馆学术中心编辑齐群主持。本文整理自座谈文字稿,经发言人审定。
齐群:福柯的风格非常多变,大家应该熟悉的是偏具像化、历史性的著作,比如《规训与惩罚》《古典时代疯狂史》,就是带有“史”字的著作。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也会讲到福柯有很独特的学术概念,像话语、真理、知识、主权等等,您这本书的核心是主体问题,能不能向大家分享一下在福柯这里主体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个概念在诸多的概念里又处于什么样的位置?
汤明洁:对于做哲学的人来说,主体是非常核心的问题,相当于是绕不过去的问题,这本书探讨的主题,也是针对主体理论或者主体哲学的主导性。福柯的主体恰恰和后面要说的笛卡尔建立的理性主义的主体的差别是很大的,主体到底是不是根基?是不是奠定一切的基础?福柯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突破了这个问题:虽然要有主体,要有人,但是主体或人并不是世界的中心,它是与世界共在的。
再来说主体这个问题,在福柯自己的研究著作中,大部分都有一个“史”,中文翻译的是简单的历史的“史”,但是对于福柯来说,这是他核心的研究方法,即特定含义的考古学,就是在一种不预设连续性的历史过程中去看各种问题、概念的发展状态和可能性。在这个意义上,福柯有研究疯狂、医疗、犯罪,甚至最后一个是关于性的各种现实社会中的经验,这是普通读者了解比较多的,也比较容易进入、比较容易理解的。福柯在晚期也专门提到:虽然我做了这么多关于具体经验的考古学考察,其实最终会回到主体问题。我们一般会说,福柯最重要的就是关于权力、知识的理论,但实际上我的这个论文是这样的主张:权力和知识类似于哲学中的问题域,福柯对疯狂、疾病、犯罪、性的探讨是他反思这些问题域的方式,权力和知识问题最终会回到主体问题上,权力和知识,包括刚才说的各种经验研究,也要在人身上实现和完成。所以对于福柯来说,之前研究的所有这些经验都是主体性的历史,就是福柯看待主体问题的方式。
福柯的《知识考古学》和《词与物》
齐群:从刚才的介绍中看到,假如我们把主体替换成人这个载体的话,对人的研究是福柯一以贯之的关注点。我之前在有限的阅读里也体会到,尽管福柯看起来研究的东西似乎是很边缘的,甚至是很极端的,考察精神病,考察性少数群体,以及福柯晚期的一系列实践,可以说和他的死亡也有密切的关系,都是偏向极端的。在极端的情况下,我个人的一个感受是,他在不断探索主体或人存在的边界的可能性,即这个边界的位置在哪儿。
回到这本书,您早年也在研究笛卡尔,也涉及笛卡尔关于主体的讨论。我想问一下陈老师,就您的了解来说,福柯对主体问题的考察,从笛卡尔以来的现代哲学开始,大概处于什么样的位置和传统?
陈德中:尽管有什么“史”,你看后面的专家推荐信,答辩老师说了,汤明洁的一个工作是让中国的读者和法语的读者避免把福柯当作结构主义者和历史学家,这个词比较重。意味着如果有人说福柯是那个时期的结构主义的继承者,福柯肯定会断然否认,说那个时期我经历过,但我不是结构主义者。说福柯是一个历史学家,福柯也会断然否认:我肯定不是历史学家。这就是汤明洁刚才特别纠正的。
这里讲到另外一个比较有意思的问题:福柯在摸各种边界。福柯摸边界的原因就跟你的话题有关:主体这个概念在哲学史上处于什么位置?我们会发现有两个概念,一个是狭义的主体和主体哲学,这是近代以来的事。一个是广义的,就是和人有关的所谓的自我、主体,宽泛讲可以变成西方哲学史。甚至在福柯那边,如果问的话,福柯的讲法其实就是人是怎么被构造出来的。近代的、狭义的、大家都熟悉的主体哲学中的这个主体概念是怎么构造出来又被主体化的?倒过来讲,对应的就是客体的概念是怎么被构造出来又被客体化的。这个事能看出来是运动性的,一个是越来越清晰的主体独立出来了,和它对应的对面就是越来越清晰的客体对应出来了,这就是狭义的意义上,也是汤明洁这本书前半部分干的活儿。
我为什么要特别区别这个?其实有一个背景,西方哲学史有两类转型,其中一类转型是几种秩序的转型。我们知道希腊哲学是所谓自然哲学、自然目的论的。基督教神学是神学哲学,是一个超越的神学目的论的。近代是向内转,过去认为自然天然有一种目的,近代人不信了,哪有什么天然的目的?还有一种传统,神安排了所有的目的,所有目的按神的设计,按神的意思往前走。神学目的论近代也不信了,近代只能干一个活儿,往内转,找一个统一unity的事,这个统一是怎么完成的呢?就是通过主体意识,这就是汤明洁要干的活儿。
尽管我们经历了笛卡尔以来的主体化过程,但是福柯要干的不是哲学史已有的谈法,是另外一种谈法,就是摸边界的谈法。福柯认为在任何一个时期都有一套自己的话语体系,并且被用于描绘整个世界。刚才讲三种主体就是不同时期的话语体系的方式,这个话语体系的边界在哪儿,以及展开的方式是什么,福柯用了一个词叫“装置”。这个装置甚至包括有形的经济社会活动,或者人和人打交道,有形的制度或者其他方面,包括最后他总结的话语。所谓话语,他的研究就是要摸边界。摸边界的目的最后对应我们所谓的主体(不管是狭义还是广义的)到底在什么意义上是有意义的,什么意义上不是哲学家们所说的故事。
齐群:非常感谢陈老师的分享,在这个意义上,陈老师给了汤老师这本书一个极高的哲学史定位。回到这本书的题目,非常有意思,刚才也说了很多史的翻译,其实是翻译的问题,或者文化转译的问题,在福柯那里想做的是一个考古学的工作。这种考古学的工作既包括各种边界的探索,以及这些边界是如何一步步形成的,像他讲的疯人院和精神病的讨论。另外一种可能是,福柯是以一种实践型的方式在做自己的考古,您这本书很重要的一部分也在讲,其实有一个思想流脉的转化,这个东西就是从笛卡尔往下的转变。 您是怎么理解从笛卡尔这样非常思辨式的东西,到了法国哲学后期,到了福柯这里,发生了实践性的探索的考古学的转变?
汤明洁:刚才您说到要讨论考古学方法的问题,这就涉及到我们说的历史,福柯有专门强调为什么用“考古学”这个词,而不是“历史”这个词。我们研究历史哲学、研究历史学的也有很多反思。历史学家会预设历史学家这样一个认知主体,以一种主体的融贯性去贯穿整个历史,把材料组织起来。我们可以想象,这就是对历史材料的主体化。福柯觉得这样一个传统的历史概念充满着陷阱,他的考古学在某种意义上,在认知的意义上,在研究者的意义上,就是不去预设有一个历史学家要把挖掘到的所有历史材料,看到的文本也好,看到的瓦片也好,把这些东西统一成融贯的历史脉络。考古学在这个意义上,其实也是福柯的一个隐喻,就是说我挖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什么材料,就以这个材料为基础,而不是去想象这些材料一定有一个时间线索,早期的,中期的,晚期的。
我们做思想史,作为一个研究者经常会说这个思想有早中晚期的发展,如果早期、中期、晚期不融贯,我也要找到使它融贯的一个东西出来,这是研究者强加的,也就是知识强加给世界的东西。福柯恰恰反对这个东西,他强调用“考古学”这个词,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法国带有引号的实证主义的一个传统。法国的科学史,是说我看到了什么,我有什么材料,以这个材料为基础,而不是以我作为一个思想者,我的思想的融贯性,去思辨性地建构完美的结构来构造历史。大家都能感受到,如果用后者的方法,虽然我们可以看到一本很完美的历史书,但实际上却跟现实的差别很大。这就是为什么福柯做的历史研究也好,经验研究也好,会让我们觉得怎么这么边缘,这么碎片化。比如他的疯狂史是讲精神病学史的,社会如何一步一步构造病人,这样的精神病人又如何一步一步构造精神病学的历史。如果仅仅去研究精神病学知识的历史,一个学科的历史,就像很多历史、思想史,都会是很融贯的东西,都有自我融洽和自我证成的理论上的完美性。但是福柯做的疯狂史就还有博斯的绘画,还有伊拉莫斯的诗歌,包括疯人院看护的登记簿所有这些所谓碎片化和不融贯的东西。
齐群:福柯在书里讨论现代人的生活状态,有一个很重要的图像就是一个监狱里面的人,随时被监控着,似乎现代人就在一个无时无刻被监视的网络之中。陈老师,您之前也是做政治哲学的,政治哲学很重要的讨论是对权力本身以及对权力正当性的讨论。您是怎么理解传统政治哲学的讨论和福柯所描述的主体所在的生活状态的关系?
陈德中:福柯继承的是尼采和韦伯,福柯早年论文写作过程中,他从尼采和韦伯讲到近代理性。他们仨讲着讲着,最后发现世界没有统一性的表述,没有真理的大词,有的是人和人之间的相互影响,而这个相互影响在福柯那个地方就叫权力。这是福柯的标准定义,权力就是人和人的相互影响,事物的相互影响。但是对福柯的解读者会认为福柯认为一切权力无所不在,弥漫于整个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事物和事物之间的关系。有意思的是刚才这三个人连起来一条线,把政治哲学里边的人和人相互影响的权力关系居然给挑明了。挑明的原因很简单,在我看来是类型学的问题,尽管类型学不是福柯喜欢的。他们越来越多地强调事物发展变化的过程,以及促使事物从这个方向到另外一个方向的内在动力,动力因就是力量,力量就是权力。
汤明洁:我也想补充,陈老师把握得非常准确。西方语言跟中国语言翻译的问题,都是把power翻译成“权力”。其实英文也好,法文用好,用的是power/pouvoir这个词。陈老师把握得非常准确,他用一个更摹状的词来描述权力,这就是事物和事物之间影响的关系。产生影响也好,发生关系也好,实际上并不是说有A和B两个实体,即使没有A和B两个实体,在A和B两个位置之间也会有力量关系。在A和B两个位置,在更高的位置和更低的位置都会有力量的关系。这就把主体消解掉了,你只要有这个位置,有没有主体,有没有人在这儿,实际上都是有power的。福柯说的power最好的理解为“力量”,它是更广泛的东西。所以才会让我们觉得权力像毛细血管一样到处都在,就像我们仨坐在这儿,可能也有力量关系,就是这个意思。
齐群:本书的第二部分也是我读起来最抽象的部分。您大量在讨论话语的问题,我有一个理解不知道恰当不恰当,我努力用一句话来概括这部分的讨论:人说的话塑造了自己,也限制了自己。在这个意义上,您所理解的福柯的话语,话语的问题和这本书讨论的主体之间大概是什么关系?
汤明洁:因为第二部分是研究《词与物》的。大家可能都知道,在福柯的著作里,《词与物》哪怕是对于法国的读者来说也是一个比较难读的东西。福柯非常关注语言的作用,刚才陈老师说的不同的知识构型所起的作用,还涉及生命的领域,涉及劳动的领域,甚至是语法的领域。
您刚才的概括特别容易让普通读者听懂,人说的话既创造了自己,也限制了自己。这句概括后面一部分把这种“双刃剑”的关系说出来了,前面需要再琢磨一下。“人说的话”,其实尼采就问过:谁在说话?《词与物》想要向大家回答的问题,人并没有在说话,是语词在说话。现在虽然是我的嘴巴在说话,但是如果我发出的是鸭子的叫声,你们觉得还是我在说话吗?我发出来的声音之所以能够让你们以为我在说人话,在说中国话,是因为这些话在说,而不是我在说。我现在如果发出我肚子“咕噜咕噜”的声音,你们就不会觉得我在说话。音乐也是这样,其实有些音乐到一些程度的时候是不需要歌词的,很多古典音乐就是完全的旋律和声音。所谓的语言这种东西,构造我们说话的可能性,我们要在线性的时间里,在时间的流淌里把我们要表达的东西说出来,实际上和我们要表达的东西已经有很大差别了。
线性时间中的语言表达就像音乐一样,但是不是所有的思想以及世界都是音乐呢?我曾经问过中央音乐学院的一个学生,我说你们音乐怎么表现小苹果?他就有点为难,他说我们虽然也有很多手法用音乐的方式去表现一个红苹果,一个圆圆的红苹果,但是这好像还是差得挺远的。语言也是这样,我们用线性的东西去表达,像音乐一样,但实际上音乐是数学的东西,用数学去表达我们丰富的世界,用数学去描绘苹果,并不完全。现在有很多AI的技术,用计算机的原理去描述这个世界,但我们知道AI创造的世界和世界本身,和我们看得见摸得着、我们生活在其中的世界还是差别非常大的。就像现在有直播,大家能看到图像,能听到声音,也能看到文字,但是能感受到空调的温度吗?不在现场是感受不到的。我们从别的地方到美术馆这边的路途上遇到了什么车?遇到了什么人?这些东西直播技术也无法完全呈现,直播画面其实也是语言性的。我们的语言可以涉及这些东西,但是世界的存在显然要比这个更加复杂。
这就是第二部分研究《词与物》的原因,就是让我们知道我们对世界的理解很多时候是通过图像,现在尤其是根据直播,我们以为看到了直播就是看到了真相,我们以为看到了一个文本去描述历史就知道了历史的真相,但实际上差别是非常大的。
还要补充更严重的问题,不光是我们没有办法完全表达,词不达意,而且语词本身是有构造力量的。语言就像物理的世界,它是有生命力和运动的。我们所用的语言,尤其是对福柯来说,我们的概念是可以自己生长的,我们现在就在概念自我生长的世界中生活,这就是所谓的乌托邦,所谓的观念的集合,能够创造很多很美好、很完美、很圆润、很丝滑的世界。包括我们现在的图像,就像刚才说的,它跟音乐、数学一样,是物的东西,能非常丝滑。但是我们知道现实不是这么丝滑的,不是只有物。词与物,这个“物”不光是说这个世界,还是说语言,我们用来表达含义的语词,不光是不能完全表达世界,还能创造世界,创造人无法企及的世界。实际上人是生活在现实世界的,语言创造的这个世界变成了乌托邦,变成了世外桃源,变成了我们总是很丰满的理想,然后我们实际上总是沉浸在这个理想世界之中,而忘记了在现实之中去生活。不是说这两个东西有差距,而是我们更应该知道那个丰满的理想是物的(非人的)东西构造出来的,它不一定甚至不可能在我们肉体的有限人的世界里实现。这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视角,让我们认清理想和现实的差距,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也许不是我们的现实有问题……
","description":"《福柯的主体问题考古学》是商务印书馆“日新文库”推出的新书,作者是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副研究员汤明洁。本书研究福柯早中晚期在《疯狂史》《词与物》《性史》等相关考察中对我思、主体和主体性的考古学探索,呈现历史与社会、语言与话语、伦理与政治等不同领域中诸多主体模式的构造过程,揭示历史性先天与当下存在论所具有的深厚结构,从而提供人在拓扑空间上作为主体可能拥有的多样选择。 汤明洁是法国巴黎第一大学哲学博士,2018年在法国拉玛棠出版社出版专著L\'usage de la subjectivité. Foucault, une archéologie de la…","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8996055","author":"陈德中、汤明洁","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10-13T03:56:05.262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5/735/867.jpg","type":"photo","width":821,"height":461,"blurhash":"L7RyZ#^Q]{U[^hj=%MVsK$nh#Bbb"},{"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5/537/419.jpg","type":"photo","width":1131,"height":752,"blurhash":"L:KU+qajNHn,_4WYM|bIayayoeof"},{"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5/537/420.png","type":"photo","width":400,"height":533,"blurhash":"L9C7ETRi8^s+x^axRjj[NHf6s-WB"},{"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5/537/841.jpg","type":"photo","width":823,"height":654,"blurhash":"LDRVtWHqDNtS-TaKjbRPo]WTWBtR"}],"categories":["福柯","主体","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8996055_202410131156261b4765-64fc-4e63-8efc-6c65e18c22b7.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制造美国总统:关键词迷因、克里斯玛和选举真人秀","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8973117","content":"当地时间2024年7月21日,现任美国总统拜登(Joe Biden)宣布退出2024年美国总统大选,并且表示将全力支持现任副总统哈里斯(Kamala Harris)获得民主党提名。在民主党混乱的“换帅”过程中,哈里斯展现出了惊人的适应和应变能力,不仅在几周内募集到数千万选举资金,还收获了数位民主党内高层的公开支持和背书。哈里斯不久后提名的副手明尼苏达州州长蒂姆·沃尔兹(Tim Walz)则贡献了首个席卷社交媒体的关键词“weird”,两位搭档之间的政治友谊急速升温,成为互联网又一被热议的话题。
当地时间2024年8月7日,威斯康星州欧克莱尔,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副总统卡马拉·哈里斯与民主党副总统候选人明尼苏达州州长蒂姆·沃尔兹。
哈里斯在众多民主党高层的力挺下获得了民主党大会的最终提名,并在首次电视辩论中占得上风,赢得了更多的摇摆州选民支持。在短短两个月内,民主党将拜登任内存在感较低的女性少数族裔副总统打造成了炙手可热的政治明星,一场制造美国总统的运动以社交网络等传播手段为核心,利用关键词和个人魅力,辅之以恰当的人物设定和情景喜剧式的选举真人秀模式,将一位笑声爽朗的中产阶级少数族裔女性检察官送入了大众视野。
当地时间2024年9月10日,美国费城,美国前总统、共和党总统候选人特朗普与美国副总统、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哈里斯举行首场电视辩论。
一、关键词政治:怪异的椰子树和“无孩的爱猫女士”
哈里斯的招牌笑声和某次演讲中的“椰子树”迷因(meme)在社交网络上流传开来之前,特朗普曾在宾夕法尼亚州一场竞选集会上嘲讽哈里斯的笑声像“疯子”。而此前,哈里斯在一个演讲中引用自己母亲的话“我不知道你们年轻人怎么了,你们以为自己是刚从椰子树上掉下来的吗?”,该片段被共和党截取制作成为短视频并嘲笑其“无厘头”。这两则看似对哈里斯不利的迷因,最终被其团队以娱乐性的方式巧妙处理,并以此建立了与年轻选民之间的联系。
哈里斯的团队使用Z世代的流行文化和数字语言,将哈里斯身上的特点与关键词与娱乐性嫁接起来,他们将哈里斯的“椰子树”短视频配以大热专辑“Brat”中的歌曲,主动进行大量传播。该讲话的片段被TikTok用户拼接混音,获得数千次转发,相关的“椰子树”(coconut tree)也被发展成为热门标签,实现了广泛传播。哈里斯藉此颠覆了此前副总统时期“单词沙拉”(word salad)的负面形象,成为了接近Z世代选民的流行文化创造者。哈里斯的网络粉丝群被称为“K-Hive”,以致敬碧昂丝的忠实粉丝群“BeyHive”,甚至连哈里斯的社交媒体头像也参考了歌曲Brat的原唱查莉(Charli XCX)的专辑设计,查莉随后在社交平台上称哈里斯就像“一个小鬼”(brat)。这些看似和总统候选人身份相距甚远的特质让哈里斯团队成功打造了她富有活力的生动形象,同时削弱了共和党人对其性格怪癖的批评,这些评价和关键词反而成为了哈里斯与年轻选民建立联系的极佳优势。
相反,共和党副总统候选人JD万斯(JD Vance)发表的“无孩的爱猫女士”针对性言论,在竞选中并未给共和党带来任何实质性收益和支持,反而成为了民主党人争取选民的利器。甚至泰勒·斯威夫特(Taylor Swift)宣布支持哈里斯时,也使用了这一关键词。此外,民主党副总统候选人沃尔兹最广为人知的关键词就是努力向美国公众描绘共和党人很“怪异”(weird),这个关键词帮助沃尔兹从一位中西部社区的憨厚大叔,一跃成为引领民主党选举关键词潮流的政治“黑马”。民主党政客在本次竞选中使用的关键词大多和个人经历有关,或者关键词本身具有简单和易传播的特点,不论是沃尔兹“小镇老兵”的平民背景和日常使用场景较多的“怪异”一词,还是哈里斯的招牌大笑和“椰子树”,都抛弃了民主党政客惯常使用的精英叙事,向易传播和可操作的方向靠拢。奥巴马在民主党大会中的说法:“不要嘘,去投票”(Don\'t boo. Vote.)也以关键词的形式广泛传播开来,此类迷因顺应了社交媒体的变化和传播模式,从本杰明·富兰克林(Benjamin Franklin)的《宾夕法尼亚公报》广告模式,到罗斯福大萧条时期借助广播形式的“炉边谈话”,到肯尼迪通过电视辩论顺利当选并成功化解古巴导弹危机,再到令特朗普一炮成名的“推特治国”模式——美国政治伴随着传播方式的不断更新迭代,那些在关键时刻掌握住全新传播媒介的政治人物往往都收获了意料之外的效果。
迷因(meme)是一种信息单位,通过模仿或传播在人群中复制和传递。哈里斯符号化的“椰子树”代表了某种简单而有趣的文化现象,此类文化符号的象征意义可以引发共鸣,能够在长期反对特朗普的文化背景中快速流行,加上它与政治相对冷感但偏好流行文化的Z世代群体达成了情感契合,并通过简化且易于二次创作的视觉或语言符号,加速了其在社交媒体上传播的广度和深度。由于短视频文化的即时性限制,民主党团队几乎在一个月左右就会创造出关于候选人的新符号和迷因,在数轮频繁的社交媒体冲击和流行人物的轮番背书后,哈里斯迅速在年轻选民群体中博取了大量好感,并一扫此前她担任副总统时期的负面形象,成为了活力四射的中产阶级少数族裔代言人。
二、克里斯马:人格魅力和反人格魅力
特朗普在2016总统大选以后,以极具特色的个人魅力和大量煽动性言论获得特定群体的支持。本次大选中,他的副手万斯凭借“乡巴佬”逆袭式的美国梦叙事和频繁的煽动言论,在竞选初期获得了大量支持。相比之下,哈里斯在这方面似乎稍显逊色,虽然她的检察官和少数族裔身份与沃尔兹的白人男性身份结合具有一些潜在的拉票效应,但比起特朗普深入人心的克里斯马特质,哈里斯在对决之初看似处于弱势。
首次电视辩论中,哈里斯通过语言、肢体动作和辩论技巧等方式试图解构特朗普长期以来引以为豪的人格特质,并在解构中逐渐建立起自己的克里斯马。在辩论伊始,哈里斯就开始铺垫,称特朗普将会在辩论中撒谎,特朗普则沿用了他多次使用的夸张措辞和煽动性言论来攻击对手。在第一个对特朗普明显有利的经济问题被哈里斯用自己的中产阶级“机会经济”解构以后,她开始对自负的特朗普进行了整整90分钟的嘲弄和打击。随后,在面对民主党擅长的堕胎和生殖权利问题时,哈里斯迅速抓住了罗诉韦德案被推翻的时机。哈里斯一面对特朗普展开攻击,一面树立了自己在女性选民中的正面形象。特朗普表示,最高法院推翻堕胎权的裁决,正确地将这一问题带回各州进行监管。哈里斯则将保守派的“2025计划”与堕胎问题联系起来,指出如果特朗普再次当选,他将签署全国堕胎禁令。她说:“美国人民认为某些自由,特别是对自己身体做出决定的自由,不应该由政府决定。”
当地时间2024年9月10日,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美国前总统特朗普与美国副总统哈里斯参加ABC在费城举行的总统选举辩论。
特朗普和哈里斯在舞台上的肢体语言之间存在差异。实况转播的画面中,特朗普讲话时,哈里斯一直注视着他,偶尔对着讲台或前总统做鬼脸,以回应他的言论。反观哈里斯讲话时,特朗普一直保持着严肃的目光直视前方,即使哈里斯的言论是针对他的。他对她的一些言论轻轻摇了摇头,但除此之外,他对她的讲话几乎没有什么反应。相比之下,哈里斯则瞄准了特朗普的自负和自大,采取了一种嘲弄和刺激的策略,使其难以摆脱过去的恩怨和虚荣心。哈里斯即使在话筒关闭时,遇到不同意见的话题仍然会持续大声发言,特朗普在讲话中明显受到了影响并提出请哈里斯“闭嘴”。不仅如此,在特朗普攻击哈里斯的政策与拜登相似时,哈里斯直接表示:“你不是在对抗拜登,你的对手是我。”面对特朗普将“拜登—哈里斯政府”称为“国家历史上最糟糕的总统和副总统”的评价,哈里斯在结尾处提到美国面临的两种愿景分别是“聚焦未来”和“回到过去”,成功塑造了自己面向未来的积极形象,反衬出特朗普一直处在2020年的失败和对拜登政府的批评中打转的怨怼形象。沃尔兹在辩论后接受美国广播公司(ABC)采访时,甚至直接讽刺特朗普“令人联想到对着天上的云大声嚷嚷的老头子”,进一步解构了特朗普一直以来塑造的人格特质。
同时,辩论开始20分钟后,特朗普实际上还没有说出哈里斯的名字。另一方面,哈里斯在回答中多次说出了他的全名,主动介绍自己,并与特朗普握手。但实际上,特朗普和他的竞选团队曾多次直呼哈里斯的名字“卡马拉”,故意使用错误的发音,或给哈里斯起各种奇怪的外号,这也是特朗普的“惯用伎俩”。同时,特朗普多次批评哈里斯的种族身份,称她是为了政治方便“变成了黑人”,虽然他也不只对哈里斯一个人产生过这种质疑。特朗普通过发起质疑奥巴马黑人身份的“出生地运动”(birther movement)在美国政坛崛起,输出种族主义相关的阴谋论,给竞争对手起外号等行为,来增强其个人魅力。在辩论中,哈里斯保持行为上的得体和语言上的尖锐,让特朗普在情绪陷阱中不断自我辩护与解释质疑,成为被嘲讽和被质疑的对象。哈里斯在辩论中树立起的“大方得体”和“粗鲁狭隘”的性格对立,“面向未来”和“回到过去”的政策对立,“检察官”和“罪犯”的身份对立,“中产机会经济”和“只为富人减税”的阶级对立,甚至是“自负破防的白人男性”与“充满活力的少数族裔女性”的性别与族裔对立,都将特朗普苦心经营的人物设定以“魔法打败魔法”的方式逐个击破。
三、回到日常:情景喜剧与大团圆
哈里斯团队的形象塑造与个人叙事同样值得思考——该团队由一位具有领导力的女性和憨厚和蔼的男性组成。在公开叙事中,他们在爵士俱乐部相遇,从哈里斯嘲笑沃尔兹不接电话开始,他们比较自己的音乐品味和饮食爱好,也可以大方谈论可爱的玩笑和自嘲的笑话。受过精英教育的城市女孩和来自乡村的橄榄球教练弥合了城市和乡村的差距,种族和性别的隔阂,因为政治走到一起。
哈里斯拥有不同族裔的家庭成员,他们为她自豪,纷纷在民主党大会上现身支持,甚至哈里斯丈夫的前妻都现身支持她的竞选。在民主党内部,前总统和内部高层们纷纷在公开场合宣布支持哈里斯。沃尔兹能够用外行人能理解的语言谈论政策和政治,他与生俱来的社区邻家大叔气质使他更符合情景喜剧中真诚朴实又有些幽默感的温和男性角色。他可以真情实感地分享自己与妻子尝试试管技术的故事,也可以出现在数百万年轻选民的“为你推荐”社交媒体页面上。哈里斯—沃尔兹竞选团队在一个又一个亲切的视频和可爱的表情包中营造了具有特定审美的美国日常生活模式:健康而热心,他们善于倾听厨房餐桌上的问题,拥抱庞大的混合家庭,以温和的方式克服差异。
当地时间2019年4月22日,美国新罕布什尔州,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卡玛拉·哈里斯和丈夫道格拉斯·埃霍夫参加竞选活动。
自民主党大会以来,哈里斯的竞选团队通过模糊化处理具体的政策来争取更多摇摆选民的选票。他们重新定义民主和自由等美式价值观,他们试图将政治重新带回到“个人”之中,他们谈论情景喜剧中琐碎的个人问题,他们的人物设定符合第三波女性主义以来的文化变革。无论是民主党大会中使用著名流行音乐女歌手碧昂丝(Beyonce)的歌曲“自由”(FREEDOM)作为背景音乐,还是社交网络中的“椰子树”热梗,以及其招牌笑声的短视频内容等,都体现了一种“情景喜剧”式的表演型逻辑。潜在的问题可能是,如何让美国人接受女性能够成为潜在的总统候选人,以及如何在这场“制造”运动和娱乐盛宴中持续不断地输出能够刺激选民神经的热梗。更重要的是,代表了一段时间内流行文化与社会思潮变革的情景喜剧模式是否能撬动更多的选民,该问题仍然有待商榷。但可以确定的是,同样拥有混合重组家庭的特朗普似乎过分关注自身,而他的人设塑造已经没有什么新鲜的材料可供使用。
双方围绕过往经历和竞选内容的互相攻击没有停止,具体政策问题上的模糊处理,毫无意义的争吵与人身攻击成为这场“政治表演”的核心。双方显然并不想触及美国当下面临的核心问题,也无意寻求共识去解决问题,反而费尽心思创造可能引发关注的15秒短视频。他们裁剪不同场合的高光时刻,或者将竞选对手出丑出错的内容反复发布,循环播放,只为博取更多的关注和选民的注意力,但这些举动能否转化为真的选票则不得而知。铺天盖地的民调数据,时刻关注着这场关键选举。或许在选择哈里斯还是特朗普上,选民的结果可能打成平手;但回到具体问题上,又会陷入当前四分五裂的美国政治生态中。这些议题给予候选人们尽情争吵和互相抹黑的空间,但这些行为在多大程度上有利于解决当前的问题,实现真正的“大团圆结局”?对候选人而言,这或许只是一个不成问题的问题。
","description":"当地时间2024年7月21日,现任美国总统拜登(Joe Biden)宣布退出2024年美国总统大选,并且表示将全力支持现任副总统哈里斯(Kamala Harris)获得民主党提名。在民主党混乱的“换帅”过程中,哈里斯展现出了惊人的适应和应变能力,不仅在几周内募集到数千万选举资金,还收获了数位民主党内高层的公开支持和背书。哈里斯不久后提名的副手明尼苏达州州长蒂姆·沃尔兹(Tim Walz)则贡献了首个席卷社交媒体的关键词“weird”,两位搭档之间的政治友谊急速升温,成为互联网又一被热议的话题。 当地时间2024年8月7日,威斯康星州欧克莱尔…","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8973117","author":"张振(新加坡国立大学李光耀公共政策学院)","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10-12T05:04:38.186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5/267/892.jpg","type":"photo","width":1035,"height":582,"blurhash":"LB3[_ZR@Rkxvaqk4o$jrN6tAtQRj"},{"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5/268/918.jpg","type":"photo","width":1024,"height":683,"blurhash":"LpJ[PFW@xtxt~qWBt7of.8WYbIWB"},{"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5/267/978.jpg","type":"photo","width":1035,"height":582,"blurhash":"LB3[_ZR@Rkxvaqk4o$jrN6tAtQRj"},{"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5/268/882.jpg","type":"photo","width":1024,"height":683,"blurhash":"L64_z]WZDzav%Qj]IRWAbKt7RhRj"},{"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5/268/115.jpg","type":"photo","width":1024,"height":693,"blurhash":"LbCZO[x]t8s._4ozozoKtmWCj]WX"}],"categories":["迷因","美国大选","克里斯玛","真人秀","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8973117_202410121305385865b7-8f7d-4fd5-a680-da8b6716f2d1.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照护者说|胡泳:空屋","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8960721","content":"周遭的一切尽在脱落中
9月11日,逃去佛罗伦萨再归来,第一次在北京孤零零地一个人,面对一座空屋。
临近午夜,我慢慢推开门。家里的一切,似乎一样,又似乎不同。客厅里满满当当地堆放着东西,有不少陈年旧物,这使它看上去像废墟。一盒胰岛素注射器还躺在写字台上,吸痰器则被撂在了按摩椅中央。所有家具都在它们该在的地方。衣橱里妈妈的衣物,虽然姐姐收拾了一部分,但大部分还都在,和我记忆里的分毫不差。唯有挂钟,无情地转过10天。
这房子当年装修,就是为了给爸妈养老用的。每一个房间都安上了簇新的门,锁孔里插着的一串串钥匙,自打搬进来,就从没拔出过——直到不停翻腾东西的老妈懂得用钥匙打开门,开始在家里巡回盘查,我才锁上自己的房间,并把钥匙收起来。
但我只要回到家,就会把所有的房门都打开,夜里尤其如此。我总是竖起耳朵听所有的动静,哪怕阿姨就睡在老妈的身边。在老妈尚能推着小车在各个房间之间游走的时候,我害怕她添乱;可一旦她困于她的医用床,我无比怀念她的游走。
如今,那种存在感——那种充满每个房间,让它们温暖、嘈杂、有人气的存在感,已经消失了。我觉得自己成了一座四壁萧然的空屋——里面没有家具没有窗帘没有餐桌,周遭的一切尽在脱落中。
光秃秃的屋子所带来的空虚的冲击形成了清晰可辨的形状。我第一次感受到失去亲人的沉重。所有的。我妈妈的认知症。我爸爸的离开。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是一种难抑的哭泣——远非我在双亲的葬礼上流下的庄重的泪水。这时候想到,一个人在家的好处,是不论怎么哭也不怕被人听见。
我哭是因为爸爸在生命最后的那一点时间,惦记着吃松鼠鳜鱼和红烧肉,哥哥下厨做了,姐姐二次烧了,我从饭馆订了,但不论哪一回,他只吃一口,就再也不动第二下。
我哭是因为在8月下旬的那些天,我搬着小凳子在老妈身边坐着,对她说:我是老泳,老儿子,她偶尔微微点头,大多置之不理。我好想退回从前,她躺在床上还能开口说话、总是要我在她身边多坐一会的日子。
我哭是因为他们和我共居一个家,随着一次次的闪回,我会想起那些画面,甚至闻到那些气味,屋内他们生活的每一处细节都刻在我的意识里,就像陶工在黏土上做的记号,不可磨灭。
我哭是因为我本可以更敏感、更同情我的爸爸妈妈,更理解被照顾者所遇到的身体上的麻烦以及他们精神上的脆弱;还因为我怀念有他们陪在我身边,我们可以互相发火的光景。我为自己的固执而哭泣,为什么要坚持不顺从他们的某些想法,也为现在所有的杂乱都消失了、我却无所适从而哭泣。
悲伤像一头狡猾的怪兽,在你忙东忙西的时候,悄悄地闪在一旁;一旦发现有机可乘,立即扑上来狠狠地撕咬你。最后,你的悲伤和内疚再也分不开,总是糊在一起。
妈妈的身体是房屋
这种混合物开始夺走我的睡眠。是不是所有中年孤儿都害怕长夜?
我很早醒来,觉得哪怕是座空屋,也会一大早就开始运转。家中充溢着又湿又重的沉默。有时又仿佛听到轻语。我躺在床上,深深呼吸。秋日的天明,已不复夏天那么早,微微扯开窗帷,看到外边黑魆魆的,静得如在屏息敛气。秋寒日甚一日,房子早已没了半点暖意,也没了丝毫的亲切感,无法与之朝夕相伴。
有时,过了午夜,我一点睡意全无。常常盯着天花板,想起毕肖普的诗《睡在天花板上》。但是,哦,若我们能睡在那上方……身体需要睡眠,意识则加以拒绝。心中好不甘啊,在照护中,我那样拼尽全力构筑一个母安子顺的秩序,然而顷刻之间,它便土崩瓦解,阴阳永隔。
这房子承载了许多:妈妈所有表达不出的东西,爸爸对妈妈说的“对不起”,我的一次次崩溃,无尽的依恋,四世同堂的欣悦,四季,朋友送的绿植,亲人出于爱或怒火脱口而出的每一个词。
其实我的身体,并不像我想的那样是房屋,妈妈的身体,和所有人比起来才更像房屋。子宫是最早的房屋,构成了每一个女人的身体。妈妈收容了三个聪明的孩子,不是吗?她也收容了爸爸的疾病和“黑五类”历史,收容了老母鸡呵护小鸡般的爱恋,收容了爱而不平等的绝望。最后,她还收容了阿尔茨海默,怎么也甩不掉,就像地鼠一样不断啮咬着房屋的根基,直到彻底倾入遗忘之海。
我的妈妈,她的身体是房屋。这房屋分出许多间,爱的炉火在每一间里都肆意燃烧。它们中没有一间是空房间。
“她如同一座丝质帐篷立在田野中”
亲人去世后,房子会发生变化:空间突然变大了。对我来说,父母的杂物箱曾长期占据客厅,现在我或许可以考虑用一组沙发把它们统统驱走。然而有关处理亲人遗物的问题,大可把同一个房间里的人分成两半。一半人紧紧抓住遗物不放:爸爸喜欢的拖鞋要留下,妈妈用过的手包绝不能丢。另一半人说,他们无法忍受看到这些物品,因为所有这一切不断地提醒他们回想已经不在的那个人。
或许我做得到把爸爸妈妈的衣物一件件处理掉,但我无法舍弃妈妈睡过的那张床,还有伴她入眠的枕头。我在餐桌的正中位置总是保留她坐过的扶手椅。我丢掉了随她出入多个医院的坐便器,但带着她巡视整个屋子的小推车,我怎么也难以割舍。因为,我想象失去的她随时会出现在房间里,在我想象的那一刻,甚至空气、光线、整个屋子都会发生微妙的变化。我感觉自己能听到她的呼吸,她的笑声。
然而,无可避免地,我住的房子还是断裂了。它不再围成一个世界。以前,它看起来像是一个连续体,现在,它只是消失的瞬间的集合。我必得重新适应这座屋子才行。不光如此,我甚至还得适应电子空屋:在名为“胡家铺子”的亲人群里,爸爸妈妈依旧在对着大家笑,人却不在那里。
一个人一直陪伴着你,然后有一天她消失了,再也没有回来。这令人难以置信。我感到一种无处不在的孤独,这种孤独不同于以前的孤独。我想回到一个让我感到舒适的地方,和我熟悉的人在一起。我不想和很多人在一起,但也不想一个人。
从6月以来我就知道她很难挺过这一关。但尽管如此,她的离去似乎还是一个错误的结局——一个时刻本可以有不同的结果,一个故事本可以有不同的展开。如果让我讲述妈妈死亡的故事,我可能会更好地理解它,厘清它,甚至改变它。如果我能在叙事中找到正确的转折点,那么也许,就像俄耳甫斯一样,我可以把我寻找的人从死里复活。啊哈:她不就在这儿,走在我后面吗。
然而,我发现俄耳甫斯的故事不仅仅是关于生者复活死者的愿望,还关于死者如何将我们拖入他们的世界,因为我们无法放手。所以我们跟着他们进入冥界,不断下降,直到有一天我们转身回来。
当共同的家园不再存在,转折对我来说是艰难的。父母去世,剩下的只有支撑一个家的支架,不稳定且空虚,恰似一顶帐篷。我心里觉得有必要去填补它,但一时间,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
想起罗伯特·弗罗斯特的《丝绸帐篷》(1942),一个长句散布在十四行中,像呼气,又像微风。它把女人比作风中摇曳的帐篷,“松散地被爱与思的无数丝带束缚着,与地球上每一事物紧紧相连”。
是的,妈妈就像锦帐,既脆弱又坚韧。虽然风来了帐篷就会摇摆,甚至开裂,但她却依靠支撑帐篷的杆子,还有爱与思的纽带,与周遭世界联系起来。当然,纽带同时也就是束缚。在人生的开头,她是自由飘荡的,但到了结尾,她被生活和爱情无尽的要求拉紧(就像任何女人所经历的那样)。
女性被束缚着,仅此而已。所以她们才像房屋,像锦帐(“只有通过稍稍绷紧/在夏日任性的空气中/才会意识到哪怕是最轻微的束缚”)。弗罗斯特其实想说,当女性被丝绸纽带和雪松杆所束缚时,她反而是最坚强、最自由的,这些纽带和杆子是她个人的承诺。今天我们可能会觉得,弗罗斯特的想法有些居高临下和性别歧视,但它属于那个时代。我妈妈属于那个时代。
弗罗斯特的诗句提醒我,宇宙的运转是多么脆弱,对参与其中的人们有多么依赖。每个自我都包含着宇宙。每个自我都必须经历自己的灭绝。我的悲伤是宇宙级的;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凡人,而整个母亲死去的场景让我感觉就像宇宙在亲自挑战我。我意识到,自那以后,我总是在寻找逝者的回音,寻找话语和呼吸的残片,寻找那条丝带,上面写着:看,她曾经存在过。
在他们的注视下,安顿自己
一座房屋可能只是一座房屋,不是家。没有妈妈的家,是一座空屋。
女性具有神奇的点石成金的本领,可以通过个人风格、温暖和关怀,将房子变成一个家。浅层上,这包括用有意义的物品装饰房子,让房子干净、舒适和宜居;深层上,这包括营造温馨的氛围,以及培养家庭中每个人的归属感。
埃里克·格雷(Erick S. Gray)说: “无论你给女人什么,她都会做出更大的贡献。如果你给她精子,她会给你一个孩子。如果你给她一所房子,她会给你一个家。如果你给她杂货,她会给你一顿饭。如果你给她一个微笑,她会给你她的心。她会倍增和扩大给予她的东西。”这些排比句,无疑是对女人的赞美,但我读到它们,心中却悚然一惊:如果男人给女人的是指责、抱怨、嫌弃、伤害,甚至沉默呢?
帐篷能够为居住在帐篷中的人提供遮荫、保护和安全,使他们免受炎热、雷暴和寒冷的侵袭,而帐篷本身则暴露在田野中,可能有任性的风吹过。家,既是一个庇护所,也是一个人内在自我的代表。那么,得到庇护的人,可曾想过,庇护者也需要保护?母亲,作为主要的持家者,也拥有独特的自我?家人,特别是其中的男性,也能倍增和扩大她给予的东西么?
房屋和家庭的舒适和支持,历来以牺牲女性为代价。女性服务、养育和维持,以便男人和男孩的身体和灵魂获得自信与出发点,从而在世界上留下自己的印记。几千年来,我们看到,珀涅罗珀坐在炉边织布,拯救和维护家庭,而奥德修斯则在世界各地冒险。历史上和现在的许多文化,都将女性等同于家庭,期望女性打点家务、照顾孩子、护理患病的家庭成员,有时甚至不让她们离开家。
如果这种居家角色剥夺了女性对自己身份和人生的计划,那么女性主义者就有充分的理由拒绝家庭价值观。不过,尽管浪漫化家庭确实存在危险,但抛弃家庭也同样充满危险。即使是女性主义者也很难驱除对家庭观念的积极态度。我们常常期待回家,并邀请他人来家里,希望他们感觉宾至如归。
家的持久吸引力来自于保存性活动,而保存是一种典型的女性活动。通过安排和保存物品,从而赋予个人生活以意义,这是女性持家的一个有内在价值且不可替代的方面。无论过去和现在,女性都比男性更多地布置和装饰房屋。一个家往往反映了一个女人的品味和情感,以及她为自己和家人展现的风格和形象。同时,这些活动也守护着过去的事物,并将它们保存下来。女性始终是家庭和个人历史的主要保存者。
我们的身体进入自己的家,会带有很多“习惯记忆”。我思念妈妈,思念的是她对家中物件的安排,她叠放衣服的方式,她清理卫生间的习惯,她做饭的味道,她讲述的祖辈生活的故事。正是这种保存使家成为个人身份的支撑,让女性在家中也能塑造世界。
在房屋和身体之间的选择关系中,所关乎的不仅仅是舒适度,还有身份认同问题。因为我们往往通过我们居住的地方来识别自己。家不仅仅是身体的庇护所,更是自我认同的延伸。
妈妈和爸爸,为我们竖立了家的支架,它也像精神脚手架。他们给了我们基础,建造了精神生活的外部梁柱。然后,剩下的家园就由我们自己修建了,直到我们落实一个可以安顿下来的地方。
而他们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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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2K”文化在这两年的流行似乎能够说明大众文化的普遍规律:潮流是一个又一个轮回,在九十年代以复古身姿降临的流行文化现象,和当下重返亚文化话题中心的“千禧情结”,都是对主流叙事去价值化以后怀旧性、消费性的补充,只不过九十年代的神话是市场经济和个人富裕,现在的年轻一代则在互联网的话语复制中构筑了身处神话尾翼的自我感觉结构。如果说,笼罩在文化上方的经济体验才是怀旧的基础,那么“Y2K”繁复明丽、自我叠化的波普风格和糖果色调,就是当下青年借助过去时代的未来想象重申自信大胆品格、科技进步主义等观念的“一般等价”的视觉修辞。
这两年主打Y2K风格且风靡海内外文化市场的韩国女团New Jeans
另一个有趣的现象是,随着“林萧你现在骂人可真高级”“今天我们聚在这里”等台词和“倒红酒”闺蜜梗在b站的二次创作中形成潮流,郭敬明的《小时代》系列作品也成为互联网千禧一代“文艺复兴”的一个怀旧标志。大众对郭敬明的印象似乎早早被“青春伤痛文学”定型,多数在青春期阅读郭敬明的90后和00后在青涩的中学时代结束以后,都要经历一个告别甚至拒绝郭敬明的过程。在这样一个“盘点羞耻”的语境里,似乎郭敬明也可以被大冰、张嘉佳等名字随意置换。那么问题就在于,郭敬明,或者说他的《小时代》衔接起的年轻一代对大都市的想象是特殊的吗?这种特殊性何以在今日被互联网用户再次召唤,并在残酷与温存并置的小说中提取了温存的一面,使一切对“时代姐妹花”的旧事重提都附上了一层甜腻温馨的光晕?
怀旧影像中的经济体验和未来想象
围绕在郭敬明身上的争议和标签实在太多,尽管一贯重视跨媒介发展的他近年还在频频参加综艺、参与影视制作,但相关争议的多义性,一定程度上弱化了针对作品本身的讨论,尤其是《小时代》对时代特征的充分把握,和对90后乃至00后青年文化心理的精准捕捉。
在不少学院派研究者眼里,郭敬明所代表的未成熟就贩售的“萌芽体”写作形式,和《小时代》所指向的被新自由主义裹挟且未经反思的青年价值观念,都是消费主义深刻影响文化生产环节的种种“后现代表征”。不过,《小时代》和郭敬明的特殊性,必须要放在怀旧消费的语境里才能辨认。应该说,只有在2020年代电影《小时代》二创潮流出现以后,郭敬明而非其他80后创作者对青年受众的影响才有了更清晰的体现。
《小时代》经典台词成网络热梗(图源@小王今日有梗)
之所以这些二创为大众喜闻乐见,或许是电影里那些拜金主义的场景、妆造和台词经过戏谑模仿,已被解构得脱离了原有的价值取向,成为普通人“互联网发疯”的精神解药。另一方面,《小时代》电影一贯被诟病“重场面轻情节”,在本轮重温中却以强时尚元素、高情绪密度的特点被肯定和再利用,或者说作为影像,它先是回归到了视觉符号本身,成为广泛象征义的能指,接着,又回扣了当代都市人的情感生活这个普适性议题。
回看电影版《小时代》的色调,我们也许需要承认,郭敬明亲自操刀的《小时代》影像本身具有一种怀旧的前瞻性质。在叙事形式上,该系列电影的每一部都以几分钟的记忆回溯为开头,从《友谊天长地久》的歌谣、童年期的初识场景和中学校园运动会开始,到糖水片的大光圈和配合主题曲《时间煮雨》食用的强MV质感文本,这一套商业片法则正是2010年代初延续至今青春题材影视的基本方法。创作者调用的校园活动、男女爱情乃至打胎故事都给人以烂俗观感,但校服、球场、汇报表演等视觉图像都不同程度上唤醒了青年人的社会主义教育记忆。这部分集体记忆对独生子女一代而言,意味着进入社会单打独斗之前自身性格的组成过程,它既是《小时代》主人公友谊归属的来源,也在影像层面构成了一组怀旧叙事的原型。
电影《小时代》剧照
然而,郭敬明并非执著于呈现社会人无法重返的、令人怀旧的中学时代,最令2020年代观众回味无穷的,是影像里的“当下上海”,是思南公馆老洋房里奢华的欧式家装和顾里身上的时髦穿搭,以及西装革履性感男人和“时代姐妹花”之间掺杂了奢靡消费图景的爱恨纠葛。某种意义上,《小时代》拼凑了属于青年人过往的集体教育和情谊、属于青年人当下的新自由主义都市生活伦理,二者对2020年代来说是能够按图索骥的共同经验。现代大都市恒久运转的浮华魅力被放大到极致,与之相反,消费主义和金融市场带来的负面资产被郭敬明处理成顾里与顾源的婚恋挫折,即“爱”的而非“经济”的问题、纯私人而非整体结构的问题,在突发大火这般南柯一梦的结局收束下,大众体味的是那个永远野蛮生长、永远有钱可花、又总是远在“未来”的小世界,如此映照真实世界的柴米油盐和种种危机,《小时代》就显得更为晶莹剔透、闪耀动人。
电影《小时代》剧照
以最经典的拜金台词为例,“没有物质的爱情只是一盘散沙”在顾里的语境中指涉的或许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经济基础,用经济条件筛选伴侣的择偶观正是资本主义市场对社会生活场域进行改造的产物,它深刻影响着近几十年中国人的婚恋状态。然而,金钱至上只是这句台词的一个面向,当它被网友部分解构,通过二创的小品或配音形式挪用到自己的生活语境里,就强化了现代主体通过“慎思”实现“选择与决策”的文化叙事——《爱的终结》的作者伊娃·易洛思认为,这类文化叙事昭示着现代人和社会环境及其自我相连接的基本模式。在此,金钱至上的择偶作为“制度化行动方式之一”的事实被淡化,作为情感成熟、目标明确、自由选择的情感体的女性主义话语则被突显,亦和“时代姐妹花,永远不分家”所传达的团结自主、有的放矢女性共同体意识完成了一次“双向奔赴”。
[法]伊娃·易洛思著作《爱的终结》
怀旧“Y2K”文化中的未来主义,和这两年《小时代》二创的流行,似乎都指向了一个特定年代——新千年前后,和一种特定的青年自主定位——非主流但朝气蓬勃的都市人,这种气质或许可以用《小时代》里周崇光那句“我们都是小小的星辰”来概括。即是说,《小时代》虽笼罩着“灵魂尽头”般的悲剧感,但悲剧所映衬的是如星辰般闪烁的青年自主意识,它无比关注个体情感爱恨,因“爱”的现代性历程使都市人处在无序和不稳定的状态里,故并不认可社会发展的丛林法则,又使人感到谈谈情、说说爱、消消费是一件充满自由和希望的事,这也构成了它与九十年代“县城叙事”的区别,例如路内的“追随”系列小说、贾樟柯的影像和“新东北作家”的作品如《漫长的季节》。这些发生在千禧年以前的故事里,陈旧且静止的城镇景色和原地打转的普通人呈现出的是另一色调的生活。需要说明的是,这里所说的“县城”相较于明确的行政区域概念,更接近城市与乡村二元秩序下的修辞概念,它代表了比大都市次一级的经济文化体验,这也是“新东北”以“共和国长子”的怀旧属性超越狭隘的区域文学定义,获得叙事正当性的原因。“县城叙事”在经济学上的沉重调性唤起了当代文学以“人文精神讨论”为中心话语的知识分子使命感,然而,经济困境越显著,它的正统地位就越明确,对都市流行叙事的质疑也便越尖锐。
电视剧《漫长的季节》剧照
在这个意义上,郭敬明的作品究竟是不是肤浅的、媚俗的,是不是消费时代的速朽产物,答案已不再那么重要。这个问题被抛出以后,一组被忽略、被颠倒了的因果关系更应当被重视:也许,正是因为《小时代》代表的都市富裕个体想象在当下很难被回应,故而只能被一茬茬年轻人不断定义为一种脱离时代真貌的青年幼稚病。
“上海故事”的分化和承续
除了对郭敬明本人和“青春疼痛文学”这一文类的争议,年轻人告别或拒绝《小时代》的做法还引出了另一个话题,即这个故事的发生地、被唤为“魔都”的上海,在近些年的文艺作品中,也和《小时代》里“最国际”、最吸引年轻人的大上海形象逐渐发生了背离。对读者来说,怎样的上海才是真实的,怎样的上海是真正吸引人的?上海的吸引力又存在颇为丰富的侧面,该取哪一瓢饮?这些问题导向了“上海故事”的分化和承续。
一方面,在王占黑、周嘉宁等书写上海故事的青年作家笔下,包括互联网社交、新的青年文化和重要城市事件在内的世纪初全民记忆都构成了怀旧叙事的基点。例如,在王占黑的《小花旦》里,“我”和小花旦一个来上海念书,一个受上海自在开放的城市文化吸引,各自探索多元身份和由层叠街道、建筑、商铺构筑的市民生活,他们以不同的年龄和阅历获得了精彩的私人体验,除此之外又同享着2010年世博会与吉祥物“海宝”的集体记忆。外省青年和大都市的关系不再是八十年代小说常有的“乡下人进城”和阶层落差中的“扎根”困境,而是穿梭在城市秩序和个人浪游之间的共生关系。一定程度上,世博会作为一个公共性的国际会事,唤起的是读者对上海乃至中国作为全球一员的整体性感受,其背后是一套共享共治、带有公民色彩的世界主义理念。《小时代》里充溢消费符号的表皮化建筑、超一线的物质资源同样代表了上海作为世界缩影的一面,但这一面是货币市场与金融体系的运行,此二者便是王占黑和郭敬明调用怀旧话语发掘出的不同上海形象。
2010年上海世博会吉祥物“海宝”
周嘉宁的《浪的景观》书写了一群无所事事的上海城市青年,他们在高考中败下阵来,但又对这失败不以为然,怀着对生活最基本的探索热情,在华亭路和襄阳路穿梭,在高速公路上不断疾驰移动,然后在迪美地下城建立了自己的地下外贸王国。《明日派对》则触及了世纪初由地下摇滚乐串联起来的上海、南京、北京与台北小世界,互联网刚刚兴起,年轻人通过论坛和电台秘密地实现了自己的音乐联结。但这些作品里主角们的心态,已经不同于《小时代》里怀揣梦想渴望跻身国际潮流和前线的都市丽人。当《浪的景观》里自娱自乐的倒腾买卖发展出一笔大生意后,青年们并不指望靠它暴富,资本争斗的出现与市场的规范化也没有使他们感到绝望,告别成为一个具有展望意义的成年仪式。类似的,《明日派对》里电台节目的改版意味着独立空间必然被商业市场吞食,那场盛大的夏季派对也终将结束,可主角们更愿意与浪同游。在小说结尾,周嘉宁写道:“我们朝他们挥手、吹口哨,我想他们什么都看不见,但其实我们都能听见那边,也传来欢呼的声音。”——似乎仅仅随着海浪短暂共享这份流逝的时代景观,就是一种值得庆祝的参与,而此情此景下的苏州河,抑或它所象征的千禧年上海,成为一段“微缩的好时代”的景观。
如果说《小时代》的一把大火将青年人关于都市生活的想象搁置了,姐妹情谊与现实人生之间是郭敬明无法弥合的断裂感,那么王占黑和周嘉宁提供的上海形象显然并不富丽,也不险恶,反而作为精神食粮而言,是足以被普通平民咀嚼消化的。
另一方面,金宇澄的小说《繁花》和王家卫的电视剧版《繁花》随着电视剧的热播在2024年初引发了新一轮“上海怀旧”。相比前述的各个作品,《繁花》更为注重上海的本地情调和它与现代中国的整体关系,尤其是电视剧《繁花》着重展开的上海金融市场与深圳乃至香港的经济交锋,宝总面临的一次次考验和博弈较为完整地复现了90年代的经济改革大事件如特区建设、金融重建和浦东开发,在“事物的起点总是如此迷人”的判断里,“漫长的九十年代”展露其难以被终结的一面。某种意义上,这个整体的而非碎片的上海也为郭敬明提供了叙事动力,已经有部分敏锐的豆瓣网友指出,王家卫的拍法,尤其是对上海繁华一面的呈现方式,和《小时代》电影存在相似性,这个评价多少带有戏谑和批判的成分,但即便剥离二者的影像美学趣味,他们对上海形象的发掘也的确存在一种文学接力的关系。
电视剧《繁花》剧照
电视剧《繁花》的热议伴随着“颠覆原著”的质疑,这同样意味着大众对上海作为一座城市、作为一种生活腔调的观看方式均发生了变化。而在客观上,金融化的现代性想象已经和年轻人对上海的观感存在出入。由此,“小时代”的谢幕,或“大事件”的挥之不去,也都是历史合力的必然结果。
","description":"“Y2K”文化在这两年的流行似乎能够说明大众文化的普遍规律:潮流是一个又一个轮回,在九十年代以复古身姿降临的流行文化现象,和当下重返亚文化话题中心的“千禧情结”,都是对主流叙事去价值化以后怀旧性、消费性的补充,只不过九十年代的神话是市场经济和个人富裕,现在的年轻一代则在互联网的话语复制中构筑了身处神话尾翼的自我感觉结构。如果说,笼罩在文化上方的经济体验才是怀旧的基础,那么“Y2K”繁复明丽、自我叠化的波普风格和糖果色调,就是当下青年借助过去时代的未来想象重申自信大胆品格、科技进步主义等观念的“一般等价”的视觉修辞。 这两年主打Y2K风格且风靡海内外文化市场…","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8164250","author":"浙江大学文学院博士生 陈璧君","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10-10T04:14:06.898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4/955/182.jpg","type":"photo","width":985,"height":554,"blurhash":"LRD]C:D%R+D*0Kt6xaxaRPxaayt7"},{"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4/946/648.jpg","type":"photo","width":747,"height":747,"blurhash":"L9BDcuN2t7Mz0MROt7%M9YbvInW."},{"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4/946/649.jpg","type":"photo","width":900,"height":1200,"blurhash":"LTRfXp%M.A%MbLays5j[$uj[S*ay"},{"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4/946/650.jpg","type":"photo","width":1080,"height":718,"blurhash":"LHC6Z3IU4:Rk0Lj[%Lt79FxuxaWB"},{"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4/946/652.jpg","type":"photo","width":1000,"height":667,"blurhash":"LEIXNn%hbc$fGdObkDsm.9x]NLs,"},{"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4/946/653.jpg","type":"photo","width":1080,"height":1563,"blurhash":"LxOWEJoz%#w|=es:OCV[.mxua0kC"},{"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4/946/654.jpg","type":"photo","width":1080,"height":1440,"blurhash":"L?KLBp%Logt8?wocWDflIUWAjYWB"},{"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4/946/655.png","type":"photo","width":400,"height":600,"blurhash":"LwKxF?t7$%s:~Vs:tmkCxaWDozkC"},{"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4/946/656.jpg","type":"photo","width":1080,"height":703,"blurhash":"L%MPaAxaM}sm~9RlagjtICM}ozWX"}],"categories":["小时代","Y2K","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8164250_202410101214f805c64d-e7f5-48e3-83af-834d0aed8284.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专访《特别是在夜晚》导演伊利亚特②:影像与世界的关系","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8848705","content":"继访谈的上篇,导演在下篇谈及了影片中的音乐与声音设计,他与两位著名西班牙女演员首次合作的经历,他所倾心的一些中国当代导演的影像叙事手法,以及对他个人而言,电影影像所能启示我们与生命和世界的关系。
《特别是在夜晚》剧照,科拉、埃戈兹和薇拉一同弹奏钢琴。(图片来源:Shellac Films)
澎湃新闻:影片中的音乐选择(古典、即兴、电子音乐)、原创音乐和声音制作也都很特别。您之前也提到了音乐和声音对您的重要性,是否能说一下它们在《特别是在夜晚》里的运用?
伊利亚特:是的,对我来说音乐与声音是影像创作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包括在剧本写作的时候。一部影片的原声配乐、声音及最后的混音都很重要。比如《特别是在夜晚》中薇拉在图书馆,美术馆,楼梯走路时,我们对她脚步声所进行的放大处理。这不是在真实生活中能听到的脚步声,它不是一种自然的声音,而是一种电影的声音。《特别是在夜晚》的配乐由西班牙音乐人梅特 (Maite Arroitajauregi, b.1977) 担任创作,她也是我一个非常好的朋友。从剧本第一稿写作开始,我们便一起设想影片的配乐。开拍前演员们第一次剧本试读时,我便请梅特一同参加。那次试读之后,我和她聊了很多关于电影的配乐,比如在一些经典剧,像是希区柯克影片中的配乐创作。但我希望梅特能为《特别是在夜晚》提出一些新的可能性,比如如何从音乐上来配合人物走路“蹬,蹬,蹬”清晰的脚步声;如何用音乐跟随人物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的旅程:薇拉如何在音乐上从马德里去波尔图?我们因此尝试了很多不同的音乐和声音素材。
除了传统意义上的“音乐”,我觉得影片中“音乐”的感觉是一直在那儿的,即便在没有音乐的时候。人物身体的移动可以是一种音乐,比如薇拉走路的镜头,移动本身是一种节奏。影片近尾声,在美术馆行窃的那场戏并没有任何音乐,但在与摄影指导设想这场戏的拍摄时,便是从人物和镜头移动的节奏感上去设计的:怎么拍摄科拉在美术馆里的移动?过程就像是编舞。可能音乐和节奏一直在我的意识里,移动与音乐某种程度上是同一回事,也是另一种影像写作的方式。
澎湃新闻: 除了影片制作方的关系,对影片拍摄地点的选择:马德里,圣塞瓦斯蒂安,葡萄牙,也是您的直觉选择?特别是美术馆盗窃文档[1]那场戏——薇拉策划的复仇行动,为何选择波尔图的摄影美术馆作为拍摄场地?
伊利亚特:那其实是一个合成虚构的美术馆。美术馆的外观是著名的波尔图摄影美术馆,而美术馆的内景是波尔图的艺术与历史博物馆。我非常喜欢波尔图摄影美术馆的外观,看上去特别得坚不可摧。这栋建筑曾是波尔图的城市监狱,在影片中也提到了。为报复独裁制度权力下的如此行径,薇拉精心设置了一个行窃计划,邀请科拉和埃戈兹共同执行,希望将未被销毁的文档公之于世。这会在一栋曾是监狱的建筑里发生,我很喜欢这一设想的可能性。
《特别是在夜晚》剧照,薇拉与科拉,美术馆文档行窃的前一天。(图片来源:Shellac Films)
至于为什么选波尔图作为影片拍摄地之一?除了你刚才提到有葡萄牙的制片方之外,可能也因为葡萄牙是我迷恋的众多元素之一。我不少朋友看了影片后都会说:“这是一部很维克多的电影。”[笑] 他们很了解我所迷恋的东西:音乐、电影、手、地图、明信片这些,都是我个性的一部分。我十五六岁的时候,因为父亲在葡萄牙住过一段时间,我便常去那儿。所以,葡萄牙对我来说也是我个人情感格局的一部分。我不会说葡萄牙语,但能听懂一些。在那儿我可能没法明白所有的东西,但情感上总是觉得特别亲切。
除此之外,我也很喜欢葡萄牙的电影以及葡语文学,比如费尔南多·佩索阿(Fernando Pessoa, 1888-1935)。影片的片名《特别是在夜晚》便取自佩索阿的一首诗,我特别喜欢读他写的诗。从地理上来说,葡萄牙离西班牙很近,而葡萄牙过后便是大西洋。我常会想:“过了大西洋之后呢?—— 北美洲,南美洲。” 而南美洲又是另一个我的个人参考,因为我在那儿待过很长一段时间。所以这就像是一张想象中的地图,总觉得在海的那一边,是另一种生活。我也常看葡语电影,特别是葡萄牙和阿根廷的电影,有很多我喜欢的导演。比如我很喜欢曼诺·迪·奥利维拉(Manoel de Oliveira, 1908-2015)的电影,对其中一部纪录河边劳工的短片印象尤为深刻。我也喜欢葡萄牙的当代导演,比如米格尔·戈麦斯 (Miguel Gomes, b.1972)和朱奥·佩德罗·罗德利盖斯 (João Pedro Rodrigues, b.1966)。很多葡萄牙的影片,无论其故事本身是否直接讲述历史,影片中总是会有历史背景的存在,这也是让我特别感兴趣的地方。因为这种种因素,让葡萄牙便成了个非常自然的选择。
澎湃新闻:是否与历史本身也有关系?西班牙内战时期,葡萄牙时任总理安东尼奥·萨拉查 (亦被视为葡萄牙现代史上的一位独裁者),他当时对弗朗哥执政所表示的拥护支持 ?
伊利亚特:也可以从这个角度去考虑。葡萄牙和西班牙之间的历史渊源及两国的关系,比如西班牙王室与葡萄牙的关系,本身就既复杂又很有意思。但我更看重个体元素间的关系,因为这在故事讲述中会更有意思。比如,我可以再说一个在影片筹拍期间遇到与葡萄牙相关的轶事。某天一个制片人给我电话,说洛拉·杜埃尼亚斯(Lola Dueñas,扮演薇拉的女演员)跟制片人说她知道我们在准备一个电影,“她过几天会给你电话”。 当时还在疫情中,第二天洛拉便来了电话,邀请我去她家,说想跟我聊聊正在准备的影片。而她说的这一住处就在葡萄牙!离里斯本开车四十分钟。虽然这时已经定了影片有一部分会在葡萄牙拍摄,但洛拉的这一邀请,似乎让影片里三个人物最后在葡萄牙相见成了更自然而然的决定。在洛拉住处待的那两天里,我们聊了很多很多,但都与影片本身没什么关系。当时扮演薇拉的人选还未定,在此之前我和洛拉也并不认识对方,但在离开的那天晚上,我知道洛拉就是薇拉。
澎湃新闻:说到女演员的选择,洛拉·杜埃尼亚斯和安娜·托伦特(Ana Torrent)都是西班牙著名的女演员,特别是安娜·托伦特,但两人的表演风格又截然不同。能否说一下和这两位女演员的合作 ?首次这样的合作,会紧张吗?
伊利亚特:选定安娜扮演养母科拉的时候,一开始我确实有点紧张。因为安娜对我来说是西班牙当代电影史上的一个标志 :她是卡洛斯·绍拉(Carlos Saura, 1932-2023),亚历杭德罗·阿梅纳瓦尔(Alejandro Amenábar)等著名导演影片中的女演员。我永远也无法忘记维克多·艾里斯(Victor Erice)镜头中童年时代的安娜 (指影片《蜂巢幽灵》[El espíritu de la colmena, 1973], 被认为西班牙电影史上最出色的作品之一),她直视镜头的那一刻,她的那双眼睛。所以一开始,我确实有点不安。但我的朋友伊萨基·拉库埃斯塔(Isaki Lacuesta,西班牙新一代导演的领军人物,亦是《特别是在夜晚》的制片人之一)给了我很大的精神支持,他认为安娜和洛拉的知名度及她们的演技会帮助推进影片故事的讲述:“因为对她们的熟悉,观众可能会更容易接近影片中两个母亲的角色。” 影片开拍后,大家在工作中日渐熟悉,我也逐渐放松下来。而且我喜欢与性格各异的艺术工作者一起合作,在一部影片的创作中,艺术指导、调音师、作曲、演员等,对我来说都是艺术家。我们带着各自的技能一起工作,作为导演我把大家的“作品”融合在一起,最后在剪辑室里完成影片。加之彼此之间的信任,让我们在合作的过程中能尝试多种不同的可能性。
洛拉和安娜非常不同,无论是从性格、工作状态还是她们的表演方式。洛拉是完全沉浸于角色,整个拍片过程她都在角色的状态中,即便是休息的时候。而安娜则相反,她在角色的状态进出自如。和她们在一起工作,也让我学到了很多。因为影片一开始,这两个角色其实是单独存在,完全分开拍摄的:薇拉是薇拉(两个星期的拍摄),科拉是科拉(亦是两个星期的拍摄)。之后在葡萄牙,两位母亲才“相遇”见了面。影片拍摄完全按照故事发展的时间线来进行,正因为有两位女演员的专业和丰富的表演经验,让整个摄制组充满信心且很自然地与两个角色共同走入“相遇”的那一刻。
《特别是在夜晚》剧照,科拉和埃戈兹前往波尔图的旅程。(图片来源:Shellac Films)
澎湃新闻 :两位母亲在葡萄牙见面,其中科拉从圣塞瓦斯蒂安前往葡萄牙的旅途,您在影片中完全用圆形画幅去呈现。为何特意选择这一镜头去拍摄这段旅程?
伊利亚特:拍摄这场戏之前,我想到了不少影片,但脑海里最常浮现的是中国导演冯小刚的作品《我不是潘金莲》(2016),他在其中用的圆形画幅,我觉得非常有意思。因为当你改变了常规横向地平线的那种矩形景观,某种程度上也改变了视觉透视。科拉这段去葡萄牙寻找埃戈兹并最终与薇拉相遇的旅程,我一直在设想拍摄上的视觉构图,想用一种不同的视觉效果来呈现。眼前便不停浮现一些东方画中的多视角,这和经典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透视法中的画面是很不同的。在不少经典默片中我们都能看到类似的圆形划像镜头,特别是二十年代的影片,比如《不死僵尸—恐慄交响曲》(Nosferatu–Eine Symphonie des Grauens,1921,德国表现主义电影的代表作品,由默片时代最具影响力的导演之一穆瑙[Friedrich Wilhelm Murnau, 1888-1931]所执导),圆形画幅是如何在其中推进故事讲述的。某天,我在平时爱好收藏的相片集里翻到在一本集市上意外收获的相册,其中都是圆形画幅的风景。我当时就想:如果科拉去葡萄牙的旅途用圆形来呈现,这组镜头在影像讲述中会传递怎样的一种感觉 ?
所以可以说是直觉想去尝试的影像实验,某种程度上,我把这组镜头视为一部独立的短片。记得有一次放映结束,一些观众过来跟我说:影片中的这段旅程,他们感觉像是透过以前看歌剧时用的观剧镜,看到了人物此时更内心更私密的一面。
澎湃新闻:刚才您提到影片里薇拉与埃戈兹在河边的那段对话,其中埃戈兹也讲述了他对电影的爱好和他在电影影像中一直寻找的东西:他喜欢看镜头后景中的人群,希望看到自己生母的身影,寻找和自己长得像的人。埃戈兹说的这段人物与影像的关系,影像在“可见”与“不可见”之间的表述力,是否在某种程度上也表达了您和电影影像的关系?薇拉为遭遇“窃婴事件”母亲们的命运申诉:她们在历史中“迷失,被遗忘,被无视”;科拉在影片尾声欣喜他们三个人的故事最后“以他们自己的方式被讲述”。无论是作为观众还是影像创作人,电影于您,是否是一种让 “不可见” 呈现 “可见”的可能性?
伊利亚特:某种程度上是。因为有些东西近在眼前的时候,我们未必能看到。有时需要将它放到远一点的位置去看,并逐渐明白我们在看什么。我自己是通过电影学着去看明白一些东西的。埃戈兹对薇拉说的这段话很重要,拍摄景别也是事先的设想:两个人在汽车内,从正面拍过去,就像俩人在美国常见的那种停车场户外电影院。这段对话有它很哲思的一面,埃戈兹在谈他对电影的爱好,但其实也是在表达他与世界产生联系的一种方式。就如同我一样,很多时候我是通过电影找到自己与这个世界的关系,通过如何感受影片中的人物,体悟他们的情感。这是种难以言说的方式,比如我很难解释香特尔·阿克曼(Chantal Akerman, 1950-2015)的电影与我逐渐明白生活之间有何种关联?但通过她的电影,让我慢慢学会如何与这个世界产生联系。
我非常坚信这一点。因为我还是相信艺术的,相信它在我们与这个世界关联中所起的作用,这也是我想拍电影的原因之一。我想试图去明白一些东西,仔细地观察人和事物,去感受这个世界,然后将它们转化成影像。对某些影片,我作为观众时能很强烈地感受到这种联系。很难理性地去解释那具体是什么,但我想你作为观众,在观看某些影片时应该也会有同感。所以,我在影片创作中想尝试去传递这种可能性。埃戈兹在这段对话里表达了他与影像间的这种关联:他在影像里找到了些什么,或是他希望看到的人。在克里斯·马克(Chris Marker,1921-2012)的纪录影片《日月无光》(Sans soleil, 1982),其中有些我特别喜欢的瞬间,就是不少人会无意间眼睛望着镜头。在传统的电影教学里,通常都会跟学生说尽量避免让演员直接看镜头。但当你看更多不同类型的影片,接触不同的导演,不同的影像表现手法,你会逐渐明白“目光注视”本身丰富的复杂性,某些时候,亦是人性的复杂。而作为导演,你可以将这些“注视”与其它元素编织在一起,就像编一支舞蹈,这一“编织”的过程亦是创作电影有趣的地方。
澎湃新闻:您说自己是通过电影——看电影或创作电影——与这个世界发生联系。哪些是您喜爱并欣赏的导演?
伊利亚特:我不认为自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电影发烧友(cinephile),可能因为文学对我的影响更大,或者说我对文学的热爱更胜于对电影的热爱。我的个人创作是先从写作开始的,最初在大学专修的也是新闻写作专业。在密集接触电影之前,我更多时间都用在阅读和写作上。之后因为工作与电影的关系越来越密切:拍电影、为电影节选片、电影策展,包括制作等等,我便看越来越多的影片。除了当代影像作品之外,也有很多电影史上的经典之作,或是一些被尘封遗忘的作品。做影展策映时,我很喜欢将不同的导演、文学作者、音乐人或其它类型的艺术家放在一起,希望节目能给观众带来更多启发性的观感。
当然,我对西班牙的电影史或许更为熟悉。从布纽埃尔(Luis Buñuel, 1900-1983)到一些我们刚才聊到的当代西班牙导演,像阿尔莫多瓦对我们这一代的西班牙导演自然有着很重要的影响。但同时也有一些鲜为人知的优秀导演及作品,比如在六七年前的一次电影节上,我看了西班牙女导演何塞菲娜·莫利纳(Josefina Molina, b.1936) 的作品《夜间演出》(Función de noche, 1981)。因为现在对影片修复有越来越多的投入,让我们能有机会重写电影历史,而电影史本身也是历史的一部分。随着时间的推移,社会在变,我们的思想也随之变化。当能重新看到历史上的一些影片时,会让我们反思社会和历史的变化。比如莫利纳的这部影片创作于1980年,西班牙民主政权的过渡时期,拍摄一个剧场女演员在舞台和化妆室与同为演员的前夫之间的对话,表述一个女性在当时西班牙社会对把握自己身体与生活的诉求。我一直很喜欢一些影片中对女性角色的刻画与描述,这些女性肖像总是对我启发不断。无论是从导演手法还是影像表现形式,《夜间演出》在八十年代西班牙的电影创作中都是独具特色的。
而在准备《特别是在夜晚》期间,我和摄影指导两个人看了很多中国当代导演的影片,给了我很多灵感。比如刁亦男的《南方车站的聚会》(2019),特别喜欢影片中拍夜间的场景。我也喜欢胡波的《大象席地而坐》(2018),还记得第一次在电影节上看到影片时的惊讶:“导演人生第一部也是最后一部作品。如此之出色!” 当然还有贾樟柯近些年创作中将很多黑色电影元素与故事讲述的结合,也特别精彩。同时,我们也看了一些风格完全不同的作品。比如我喜欢的意大利当代导演阿莉切·罗尔瓦赫尔(Alice Rohrwacher)和皮耶特罗·马切洛(Pietro Marcello)的影片,特别喜欢皮耶特罗在他的电影中对档案影像的运用。我也喜欢阿莉切用不同的影像材质,比如用不同的摄影机所构成的影像组合:十六毫米,超八等等。
但无论是欣赏或受启发,我认为最重要的还是我们该找到自己的方式,找到自己的声音!比如之前提到我深爱的阿根廷电影,像潘佩罗独立电影小组(El Pampero[2]),由他们的成员比如马里亚诺·利纳斯(Mariano Llinás),劳拉·西塔雷拉(Laura Citarella)独立制作的影片。这种实验和独立性,可能和南美洲当代文学的实验性有很大的关系,比如智利作家罗贝托·波拉尼奥(Roberto Bolaño, 1953-2003),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 1899-1986),墨西哥作家胡安·鲁尔弗 (Juan Rulfo, 1917-1986)等等。阿根廷作家胡奥·科塔萨尔(Julio Cortázar, 1914-1984)在其著名小说《跳房子》(Rayuela, 1963)里的写作实验,没有任何章节秩序,读者可以完全根据自己的喜好选择阅读秩序。或是博尔赫斯对“引用句”的运用,在短篇小说写作中所创造的一种新形式。喜欢潘佩罗这样先锋独立电影小组的同时,我也喜欢“新阿根廷电影时代”导演们的作品,比如路克蕾西亚·马特尔(Lucrecia Martel) 的电影。我特别喜欢她影片中的音乐,以及她在电影中表现“不可见”所运用的一些手法。
我对当代电影创作还是非常乐观的,每年在不同的电影节上都能看到令人兴奋的新导演和新作品。有一些我认识的上一代导演,他们谈得更多的是大师:安东尼奥尼、伯格曼、布鲁埃尔等等。这些导演固然很重要,但我更渴望听到新的创作“声音”,不是用传统的叙事手法去表达:比如从人物心理,常规的叙事结构等等这些。无论是因工作给电影节选片,还是自己看电影,我更期待的是一种全新的“视觉提议”,我在自己的创作中尝试寻找的也是这个。最近有了新的影片构思,我希望能实验一些新的视觉表达。
澎湃新闻:这一年里,有看到在“视觉”上让您印象如此深刻的影片吗?
伊利亚特:这一年因为忙着给自己的影片宣传,没怎么跑电影节。但我至今仍对去年在戛纳电影节上看的一部影片印象深刻:越南年轻导演范天恩执导的影片《金色茧房》(Inside the Yellow Cocoon Shell, 2023),亦是去年戛纳“金摄影机奖”(Caméra d\'Or)的获奖影片。很喜欢《金色茧房》中的影像,比如在摩托车上的,在森林里的。我只看了一次,还想再多看几次这部电影,因为对导演在其中的影像构思表达,我还是有不少好奇和想要了解的地方。
澎湃新闻:刚才说有了您新作品的想法,能透露个大概吗 ?
伊利亚特:两个月前刚有的想法,现在谈太多还有点早,但我可以简略地说一下。故事会发生在南美洲和亚洲,我想把影片分成两个部分,由三个人物构成:一位年迈的老太太,大概七十岁,一位二十五岁的年轻男子,以及一个十五岁的女孩。从剧本到拍摄一定还会有不少变动,但在这部新作品中,我希望制造一种“镜子的效应”。你看这个和这个,[他在视频里举起摊开的双手],它们看起来几乎相同,但又完全不同。我希望通过影片的两个部分,尝试这种结构。这次我会和墨西哥作家安德烈娅·查佩拉(Andrea Chapela, b. 1990)共同写作剧本。安德烈娅以她的科幻小说而出名,但我希望我们的这部“科幻”作品有它的不同之处。
六月底,我带着《特别是在夜晚》去参加了台北电影节。这次在台北看到了很多在台湾地区电影中所见过的城市风景,我很喜欢这座城市,应该和我喜欢的台湾地区的导演及他们的电影有很大关系,比如杨德昌,侯孝贤,还有蔡明亮。看他们的电影,也是对台北城市历史的了解。和他们影片中的台北相比,我这次看到的城市有了不少变化。比如在杨德昌的电影里,那应该是九十年代的台北。但某些地方的痕迹和气息,我逗留时还是能感受到。特别是在蔡明亮的影片中,由李康生这一角色走过的街巷,一些大楼,某种氛围。有时通过写电影或是电影策展,也让我们与世界不同的城市产生了不同的情感牵系。
很想在亚洲拍摄我的新电影。因为在南美洲住过很多年,所以我对那儿相对更熟悉一些,但亚洲对我完全是一个新的空间和场域,很希望能尝试在亚洲拍摄影片的体验。
澎湃新闻:所以这会是一部科幻电影 ?
伊利亚特:不会。但也可以看作是一部“当代科幻电影”,因为现在去一些国家的时候,我常会感觉那儿的新科技走在前端的一个程度。比如我去韩国,某些地方的高科技化会让我吃惊,觉得天呐,这有点过了!我们已经到了未来。在我的新作品中,或许会有一些事情发生,但不会是个去往月球的故事,可它会是个非常当代性的故事!
注释:
[1] 指的是纪录母婴资料的文档,包括母亲姓名、婴儿出生日期、所在医院,以及收养婴儿方的档案资料。其中很大一部分文档已被销毁。
[2] 阿根廷实验性独立电影小组。2002年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由阿根廷电影导演劳拉·西塔雷拉(Laura Citarella, b.1981) , 奥古斯丁·门迪拉哈苏(Agustin Mendilaharzu, b.1975), 马里亚诺·利纳斯(Mariano Llinás, b.1975)和阿列霍·莫吉兰斯基(Alejo Moguillansky, b.1978)共同发起组成。小组寻求常规之外的电影创作方式,并倡导以完全独立的方式制作电影,尽可能不依靠公共资助,而保持创作自由的可能。成立至今,潘佩罗电影小组已创作二十多部电影。其中《非凡的故事》(Historias extraordinarias,2008),以及马里亚诺·利纳斯用十年时间完成的近十四个小时的长片《花》(La Flor, 2018),在国际电影界获得关注与好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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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因为将由我来讲述,所以它听上去又不会像是这些故事。
因为是用我的声音,所以它听着不会那么令人害怕。
但事实上,故事叙述的是一桩残酷的罪行[1]。”
——罗贝托·波拉尼奥,《护身符》
《特别是在夜晚》于法国上映的影片海报 (图片来源:Shellac Films)
薇拉,年过五十,法院速记员,在马德里生活。
埃戈兹,刚成年不久。兼职钢琴调音师,热爱电子音乐,和母亲科拉生活在圣塞瓦斯蒂安。
科拉,年过五十,钢琴老师。
二十年前,因生活所迫,薇拉不得已让护士把自己刚生下的孩子从身边带走。
二十年前,因手术后无法生育,科拉领养了一个孩子,为他取名埃戈兹。
几年后,薇拉想与自己的孩子取得联系,去医院查询当年的纪录,被告知文档丢失,无从找回。愤怒而难以置信,薇拉决意要找到自己的孩子,并将真相公之于众。命运最终让三人相聚,寻回逝去时光的同时,他们决定携手用自己的方式讲述他们的故事,揭开这段历史。
上世纪三十至四十年代,受佛朗哥将军(Francisco Franco, 1892-1975)党内重用的精神科医生安东尼奥·巴列霍-纳胡拉(Antonio Vallejo-Nájera, 1889-1960),提出了反政权的左翼人士后代所持“红色基因”的理论。作为当时西班牙军事医学研究院的教授,巴列霍-纳胡拉在西班牙内战期间被佛朗哥授命出任其军队精神卫生健康中心的负责人。在此期间,作为纳粹主义的忠诚拥护者,巴列霍-纳胡拉撰写了大量关于西班牙人种退化的学术文章。在提出“红色基因”理论的同时,巴列霍-纳胡拉亦建议了消除“红色基因”的方法:将新生婴儿从母亲身边带走,交由保守派家庭抚养成人。
1936年,佛朗哥参与了反共和政府的武装叛乱,挑起西班牙内战。1939年,由其率领的国民军和右翼政党长枪党击败了西班牙共和军和反法西斯主义的左翼政党人民阵线。佛朗哥推翻了当时民选的左派政府,自宣成为国家元首,以法西斯主义开始了在西班牙的独裁统治。为肃清西班牙反独裁政权的左翼人士,巴列霍-纳胡拉的“红色基因”理论很快被佛朗哥的政府采纳运用。当时的天主教团在西班牙社会服务机构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其中包括医院、学校和儿童福利院。在其协助合作之下,独裁政府将反对派、未婚或贫穷家庭出生的婴儿带离生母,转由他人领养。1975年佛朗哥去世,独裁政权告终,但意识形态和宗教信仰的原因之外(独裁政府倒台后,西班牙的医院系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依然由同一批天主教团的修女管控),金钱利益亦加之于上,让已形成体系的婴儿偷窃贩运在西班牙一直持续到上世纪九十年代。
1989年,以《马德里的婴儿贩运——“他们带走了我的女儿,不让我见她”》为封面标题,西班牙的一本妇女杂志以个人叙述形式首次公开报道了“窃婴事件”。2011年,261个家庭联合控诉,希望马德里检察长对此展开彻底调查。“窃婴事件”在西班牙社会引起震惊与关注的同时,更多有相同遭遇的人开始公开讲述他们的经历。但因事件多年以来在西班牙被视为历史禁忌话题,诸多相关的文件和记录不透明,使得案件在进入司法程序上阻碍重重而一再被搁置。直至2018年6月,时年85岁的前妇产科医生埃杜瓦尔多·维拉(Eduardo Vela)成为首名因“窃婴事件”受审的被告。同年十月,维拉被控“非法领养”、“非法拘禁”、“伪造出生证件与篡改官方文件”的所有罪名,被裁定全部成立。在此期间,根据西班牙民间机构的不完全统计,于1940-1990年之间,在西班牙有近三十万被窃取或非法领养的孩子。
导演维克多·伊利亚特
西班牙导演维克多·伊利亚特(Víctor Iriarte)首部于院线公映的剧情长片《特别是在夜晚》(Sobre todo de noche, 2023, 110’) ,便受“窃婴事件”启发。伊利亚特在一段关于电影的注释中写道:“这是一部关于幽灵的影片。…… 一部关于某种讲述方式的电影:当我们一无所有,当我们曾拥有的一切都被夺走,故事、电影、信件、声音、回忆,可以是拯救我们的东西。用它们,可以建构另一个世界。”
1976年出生于西班牙巴斯克自治区的毕尔巴鄂(Bilbao),伊利亚特同时身兼电影导演、圣塞瓦斯蒂安Tabakalera当代艺术中心 — 视听影像部的负责人、圣塞瓦斯蒂安国际电影节选片委员,并于2005年成立电影制片公司Cajaconcosadentro,鼓励新生代电影人的创作。专修新闻写作专业的伊利亚特,在毕业后前往巴塞罗那学习电影期间,开始尝试影像策展。一段在乌拉圭的旅居经历及与当地电影人的合作,让南美洲的文化对其个人及创作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影像创作之外,伊利亚特亦活跃于当代艺术中心,从事剧场写作与行为艺术表演。2019年,他的首部叙事小说《几何学》(Geometría)在西班牙出版发行。
影片《特别是在夜晚》自去年九月入选威尼斯电影节的“威尼斯日”单元首映之后(Giornate degli Autori[2]),陆续在全球院线上映。值此刻于巴黎上映之际,伊利亚特在圣塞瓦斯蒂安的家中接受了我们的视频访谈。正是在这次访谈中,伊利亚特讲述了影片的创作及他与西班牙这段历史的关系。聊到他对影像的热爱,伊利亚特亦谈及中国当代导演的一些作品对他创作的启发和影响。因访谈篇幅较长,分为上下两篇刊发,此为上篇。
《特别是在夜晚》剧照,薇拉和科拉相聚在波尔图杜罗河边的午后 (图片来源:Shellac Films)
澎湃新闻:能否谈一下影片创作的由来?作为您的第一部剧情长片,为何选择了这一历史事件为主题?
伊利亚特: 由诸多因素促成的选择,其中最主要的有两个。其一,来自于我脑海里的一个画面:某个夏日午后,葡萄牙的杜罗河边(Douro),两位中年女性在休憩。其二,关于西班牙内战历史记忆的一些问题一直在我心里盘绕。我出生于1976年,佛朗哥的独裁统治于1975年告终,1977年西班牙举行了自内战之后首次国会全国普选,由而进入民主政权过渡时期。对西班牙从独裁统治到民主社会的政制变化,这段离我们还是很近的当代史,与我同龄的一代人心中一直存有很多疑问。而“窃婴事件”与独裁统治时期的意识形态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类似事件,不仅在西班牙发生过,在阿根廷和智利这些曾经历过独裁政府的南美国家亦有发生。独裁和专制是一种执迷于权力的政治制度,而这种权力却可以改变众多普通人的生活轨迹。一些我少年时代的好友是“窃婴事件”的亲历者,他们一直在追问自己的身份,寻找自己的生母。我常听他们说起对此的感受,所以自己也开始关注这一事件,做一些相关的阅读与调查。
但作为电影导演,我希望能用电影的语言来讲述这段具体的历史故事。进入创作之后,也有不少直觉的部分。我和另外两个朋友(伊莎·坎波[Isa Campo], 安德莉亚·奎拉尔特[Andrea Queralt])共同编剧,当时脑海里一直盘旋着两个女人在河边的画面,她们似乎开始跟我说话,想让我听到她们在讲什么。我便想:如果其中一个是生母,另一个是养母,那会是怎样一个故事?如果她们两个相遇,会发生什么?我和伊莎与安德莉亚便开始一同想象画面中这两位女性要讲述的故事。
澎湃新闻:是如同梦境中出现的画面,如此挥之不去,需要找到一个表达的出口?
伊利亚特:可以这么说。但也因为我喜欢从影像或声音出发来创作,它们是电影的表现材质。对我来说,它们是真实世界在电影中被构成可能性的基础。在写作或拍摄过程若有迷失时,我总是回到这些最基础的“材质”元素:画面,声音,回到艺术史或音乐中去找寻方向。当然,在面对如此具体的历史事件时,我们应该在作品中去反映它历史性的一面。但与此同时,作为导演,我个人认为更需要寻求的是作品如何通过影像、声音、灯光等元素去表述这一具体性,特别是在一部剧情片中。比如故事的缘由及其发展?如何框一个镜头,如何构思其中的空间?一个镜头所持续的时间长短?如何在镜头中表现人物的情感细节?等等。这些影音元素是我的创作工具和材料,我通过它们来做我的作品,就如同一个雕塑创作。听来可能很抽象,但最终的作品并不抽象,可以有它们非常具象的表达力。
澎湃新闻:从好友的亲身经历,您展开了对这一事件的了解与深入,由此进行剧本创作?
伊利亚特:对,是我年少时的两个好朋友。记得在上中学的时候,他们常会说起想知道他们生身母亲的下落。除此之外,在西班牙的报纸上,人们也能时不时地读到关于“盗婴窃婴”事件的报道:一些母亲的上诉,一些人的口述回忆。有时在坊间也能听到大家讨论,有不少口耳相传的故事。在西班牙,大家对此其实并不陌生。但作为一种历史记忆,我们与其它有着相同经历的国家可能很不同。比如阿根廷在经历军政府独裁期间(1976-1983),亦有类似事件发生[3],但在今天的阿根廷社会可能很难见到前军政府所留下的印记。而在西班牙,内战从1936年到1939年,接着佛朗哥开始了对西班牙长达三十九年的独裁统治,直到1975年。而佛朗哥时代的阴影,至今在西班牙的社会中都还遗留存在。我们并没有像阿根廷那样即时对独裁政府的行径去寻求真相并追责[4],由此正面回应民众对历史正义的诉求。
很多我的同代人都会追问这段历史。比如我认识的一些做文学创作的朋友,或是我在马德里看到的一些剧场作品。或许因为我们这一代人与这段历史有着足够的距离,所以能从一个更批判的角度去反思和审视它,并探究它与当下社会之间的关系。这与我们父母这代人的态度是很不一样的,他们在佛朗哥的独裁统治中生活,当1975年宣布独裁政府倒台,对我父母这代人来说改变是巨大的:西班牙社会从专制独裁走向了民主。我父母觉得从被独裁走向了自由,生活变好了,所以他们不会提出太多问题。但我们这一代,因为有了年代的距离,就有更多思考与批判的空间。比如我们会质疑:独裁统治于1975年宣布结束,但在其四十年统治运营下的各种社会体制,会随着佛朗哥政府的倒台而立刻改变吗?当我听闻“窃婴事件”,之后又知道天主教团及医院在此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便让我对此感触更深:佛朗哥倒台之后,很多相关的制度及意识形态依然遗存在我们的社会中。接着,我和我朋友的母亲们(生母和养母)聊了很多次,并从她们的叙述中开始了剧本初稿的写作,大概是在疫情开始前。因为我一直有儿子们的叙述,但却没有母亲们的“声音”,她们的陈述对剧本写作非常关键。当我有了这些素材之后,便开始和另外两位编剧讨论:“现在有了故事,有了(真实的)素材,我们该如何写我们的电影?”
澎湃新闻:从疫情开始前着手写剧本到拍摄,再到影片完成,是否因疫情的影响被拖延了节奏?
伊利亚特:现在回想起来整个过程并不是特别长。去年9月2日,影片在威尼斯电影节上全球首映。所以从有故事构思到剧本写作,继而找拍摄资金(由西班牙、葡萄牙和法国共同制片),找演员,再到拍摄剪辑,前后大概两年。虽有受疫情影响,但整个过程还算顺畅,所以不会感觉冗长。
有一点我从一开始就很清楚:剧本不是电影,它只是影片拍摄时的参考工具。你可能也已经从影片里看了出来,我不喜欢用story-board(故事分镜版)。有时我脑子里会有一些特别清晰的画面,有时则看拍摄当天的状况,我更期待一些现场即兴的发生。拍摄的时候,我更喜欢整个人呈现一种开放的状态。影片拍摄用了大约七周的时间:两周在马德里,两周在圣塞瓦斯蒂安,两周在葡萄牙。最后一周再补拍了一些场景,比如电影最后在钢琴店的那场戏。尤为幸运的是,这次我可以按着故事发展的时间线来拍摄。这样的剧情长片,对我而言,拍摄过程跟随演员们在同一时间点、同一个情感状态中特别重要。比如薇拉一开始在马德里,之后去圣塞瓦斯蒂安找埃戈兹。我完全跟着故事的时间线,每天拍摄,每天和扮演薇拉的女演员同在这条感情/地点线上往前走。完全顺时拍摄在剧情片的制作中并非常有的机会,制片方大多时候会要求根据实际情况来安排拍摄场次:酒店的安排,演员的状态,工作人员的时间表等众多因素,这样更方便实际操作。但因为“顺时拍摄”对我很重要,我需要一步步跟着演员们在同一条感情变化发展线上前行,所以在与制片方的讨论中我就特别坚持这一点。因为我自己的制片公司也是制作方之一,虽然只占了极微小的百分比,但总算还有点话语权 [大笑],那我就用来争取我认为在创作上必须坚持的地方。
《特别是在夜晚》剧照,找寻地图所指的方向 (图片来源:Shellac Films)
澎湃新闻 :影片由四个部分组成:薇拉 (马德里),埃戈兹和科拉(圣塞瓦斯蒂安),三人约见于波尔图(葡萄牙),以及后记。您刚才提到跟着人物情感发展及地理行程线来拍摄,这段地域、历史以及心理上的旅程,影片更多通过一些抽象的视觉元素去表达:手、地图、明信片、导览图、植物绘画等等。这些视觉元素以及影片的音声处理,私密感性的同时,又带有一种坚韧的质感。影像写作在这里更像一首诗,由此编织了人物在历史中穿越时内心的变化,即便是在某些残酷的时刻,尤其是对于两位母亲。这些视觉元素是在剧本构思时的选择,还是在影片拍摄过程中逐渐产生的 ?
伊利亚特:大部分是从一开始就有的画面。我很喜欢你用的一个词:“编织” (compose)。影片完成,我第一次看的时候,感觉它更像一部编曲作品。画面视觉和影像节奏都像是音乐,或是一部舞蹈作品。在剧本写作时我便有这个感觉,比如人物的声音:薇拉,埃戈兹和科拉他们的画外音自白,声音对我来说就如同乐器一般。手、地图和明信片这些元素,也都是我喜欢的视觉细节。你还说到对具体历史事件的诗性表达,这点对我也特别重要。影片所讲述的故事其实有它政治性的一面,但我觉得必须通过电影本身的语言来讲述。也就是说:如何让一个具体历史事件,通过影像的语言,进入观众的视觉和脑海?这是电影语言的诗意力量。在影片里这些看似抽象,之间又并无直接联系的视觉细节,被编排在一起时,便会产生一些东西。就像是一种“回声”,你并不知道它由何而来,但你却能听到。
当然,“手”这个细节很关键。我特别喜欢有手部镜头的影片,比如布列松(Robert Bresson,1901-1999)的影片,比如一些只拍手部特写的实验电影,或是一些拍摄工人的纪录影片中对手的特写等等。我们可以把“手”看作是人物肖像画的一种,在一个人的手上,你可以看到很多关于这个人的东西。人的手有时也像一张地图,不是有懂看手相的人吗?这些人能在手上看到主人未来的地图脉络。再说 “地图”,它对我总像是一张请柬。你打开一张地图,看到上面的地名与标记,像是一种邀请:“让我们一起去那儿!”,明信片也是。谈到“植物”,影片中有一场戏,薇拉和埃戈兹在河边树林里散步聊天。薇拉指着一棵树问埃戈兹是什么树,埃戈兹答不上来,薇拉便告诉了他。这是个很小的细节,但在剧本写作时便对我很重要。这是儿子和他生母相认之后第一次聊天,植物对埃戈兹是个不熟悉的领域,而对母亲薇拉却是很自然的知识。养母科拉是位钢琴老师,埃戈兹在科拉那儿学到了对音乐的熟知与爱好,而植物的分类对他好似全新的认知。在母子两人单独聊天时,显现出这一点,但通过一种间接、细腻与自然的方式去传达,对我非常重要。
所以这些都是我原本就很喜欢的视觉细节,在影片中把它们融合在一起,希望由此来尝试另一种影像叙事。因为我直觉在它们的相遇碰撞间,会产生某种回响。
澎湃新闻:剧中人物的职业选择与这些视觉元素也有着密切的关系。薇拉是速记员,科拉是钢琴老师,埃戈兹兼职钢琴调音师,并爱好电子音乐。是否能谈一下您对这三个职业的选择?在故事构造时,是先有我们刚才谈到的这些视觉元素,还是先有人物的职业选择 ?
伊利亚特:可以说两者是同时产生的。关于影片中三位人物的职业选择,得先从曼努埃尔·埃戈兹库说起(Manuel Egozkue,饰演埃戈兹的男演员)。开始写剧本的时候,我只写了有那么一个男孩的角色,关于角色的细节都未定。我是在马德里的一个剧团La Tristura里认识曼努埃尔的,我非常喜欢那个剧团的作品,剧团一些常驻演员是我朋友,曼努埃尔会时常参加这个剧团的演出。五年前,La Tristura在欧洲巡演一个作品,曼努埃尔是演员之一。当时我正在洛迦诺国际电影节上,他们去德国和波兰的时候,因为大家离得近,我便去那儿看了演出。演出后大家一起去酒吧跳舞,我发现曼努埃尔舞跳得特别好,又极为喜爱电子音乐。之后我们便开始聊天,聊我们各自的生活。他的生活与影片中的角色并没什么关系,但两者还是有一些共同之处。比如曼努埃尔的母亲是位钢琴老师,他的父亲会演奏吉它,父亲在《特别是在夜晚》中友情出演了在葡萄牙那家酒吧里弹唱法朵(fado)的吉它手。曼努埃尔的父母都来自阿根廷,但他出生于马德里,所以可以说曼努埃尔也有双重身份。那几天我们聊得特别多,我问他作为一个阿根廷后裔在西班牙出生长大的感觉等等。之后我在剧本中拓展埃戈兹这个角色时,会常想起我与曼努埃尔的谈话,关于他的“双重”身份,关于他父母的职业。突然有一天,一切就变得特别清晰:曼努埃尔就是埃戈兹。这个角色我没再找任何其他演员试镜,就是他!
当我和曼努埃尔聊他母亲是钢琴老师,从小他是怎么和母亲学弹钢琴的,之后又有机会遇到他妈妈并一起聊了天。所以当我写到养母科拉这个角色时,很自然地便把她的职业定为钢琴老师。最后需决定生母薇拉的职业时,我便希望那也是一个与“手”有关的工作。当时我脑海里首先浮现的便是在法庭或政客会议上速记员打字的画面。在新闻或电影电视剧里,一些政客辩论或庭审时,我们总能看到速记员安静地在那儿打字记录。那对我总有一种莫名的神秘感,可能因为我对速记符号或对这个职业本身都一无所知。当我想到薇拉这个角色时,便出现了这一画面,我便决定她的职业是法庭速记员。
或许因为“手”是一个尤为电影影像的画面。就像在影片里薇拉对科拉说的那样:速记员就像演奏钢琴,你听到一些东西,然后移动手指将它们表达出来:弹奏与打字。因为“手”这个视觉元素,也因为遇到了男演员曼努埃尔和他的故事,让我最终定下了影片中人物的职业。
《特别是在夜晚》剧照,埃戈兹于酒吧独舞 (图片来源:Shellac Films)
澎湃新闻:说到曼努埃尔的舞蹈表现力,不得不提影片里如梦境中的一组镜头:埃戈兹在圣塞瓦斯蒂安酒吧里独舞至筋疲力尽的那场戏,是他收到薇拉告知自己身世来信的那一天。是否能谈一下这场戏的拍摄?
伊利亚特:那是一组我和摄影指导精心设想的镜头。当然是先有了人物的感情:埃戈兹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生母还在世(科拉当年领养孩子的时候,被告知薇拉产后不久去世了),那如何用影像去表达埃戈兹当时心中各种情感的交织?我希望可以是身体上的表达。因为曾见过曼努埃尔跳舞,所以我想在这场戏内有舞蹈的场面。在圣塞瓦斯蒂安有一间我常爱去跳舞的酒吧,我们在那儿拍了这场戏。该如何拍摄这组镜头?埃戈兹刚成人不久,知道自己生母依然在世,孤独、愤怒、迷失,心中又有无数的问题。在酒吧这样一个场景内,镜头该如何靠近他,继而再远离他?
在镜头的画外音,我们听到埃戈兹心中无数关于薇拉的问题,这也是一种与母亲的对话。有些问题非常深奥,很形而上:关于生命,关于感情,关于母亲对生养孩子的选择等等。而另一些则很平常,比如埃戈兹问:“你有兄弟姐妹吗?你喜欢做些什么?你会常去电影院吗?你喜欢听什么样的音乐?……” 就像我们平时和自己父母聊天时会问的一些问题。我希望在酒吧空荡的舞池中拍摄埃戈兹的这些“提问”,拍摄一边在舞蹈的他。
有意思的是两周前,我在马德里与一些学电影的学生做一个工作坊,我们也讨论了这组镜头。很多人跟我说这场戏让他们想起影片《军中禁恋》(Beau travail, 1999),最后演员德尼·拉旺(Denis Lavant)的那场独舞戏。这应该是很容易会联想到的一组对比。尽管这是我非常喜爱的法国导演克莱尔·德尼(Claire Denis)的一部影片,但在拍摄埃戈兹这组镜头时,我想得更多的是河濑直美的影片《沙罗双树》(2003)中很多人在雨中群舞的画面,影片如何通过这些跳舞的场景去走近并感受人物的内心世界?
在剧本里,这场戏特别简单,只有一句话:埃戈兹在跳舞,他问了很多问题。到了拍摄现场,我便希望它是一种视觉的传达,是“身体”在表述。因为对曼努埃尔的了解,我知道他能将这种百感交集从电子音乐的舞蹈中传递出来,接着只需和摄影指导讨论该如何用摄影镜头跟随他。所以这组镜头拍两次便过了。
注释:
[1] Roberto Bolaño (1953-2003),智利诗人及作家。《护身符》(Amuleto) 是1999年出版的一本短篇故事集,为波拉尼奥的代表作之一。这段话被引用于电影开头。
[2]以戛纳电影节的“导演双周”单元(Quinzaine des cinéastes)为灵感,威尼斯影展于2004年设立了“威尼斯日”单元,与影展联合举办但独立平行的活动。此单元由意大利电影导演和制片人联合会(Anac and 100autori)负责组织、评选与推广。
[3] 在阿根廷右翼军政府独裁统治期间(1976-1983),有大量异议人士在军政府的组织运作下神秘消失,其中一些囚犯的新生婴儿被带离送养至军政府内的右翼家庭。多年后在阿根廷引发多次民众抗议游行,要求政府面对历史,对此事件进行彻查。
[4] 1983年,阿根廷出现了首次对前军事独裁政府将领的军事审判庭,并成立调查失踪人口国家委员会,争对1976-1983年间军政府以国家重整之名侵害人权事件进行调查。而1975年佛朗哥去世后,为了更顺利地推动民主转型,西班牙政府于1977年颁布了“特赦法”,在左右党之间达成了一个不成文的“遗忘约定”(pact of forgetting),限制了对内战与独裁时期真相调查的行动,也未成立任何形式的真相调查委员会,拒绝处理佛朗哥政权下官僚与军方人物的各种罪行。直至2004年,西班牙左派社会劳动党的领导人萨帕特罗(Jose Luis Rodriguez Zapatero, b.1960)在大选时提出《历史记忆法》的政见,主张对在内战期间及独裁执政期间因政治、宗教、意识形态等因素遭起诉或蒙受暴力的西班牙国民,政府应承认其受害者地位并主张受害者应有的权利。《历史记忆法》最终于2007年由西班牙国会通过,首次以法律形式谴责佛朗哥的独裁统治,补偿受害者(名誉与物质),失踪者家属可寻求地方政府的协助等。此法案同时也包括移除所有佛朗哥独裁的象征,并为烈士谷(Valley of the Fallen)赋予全新的含义。位于首都马德里近郊的烈士谷修建于佛朗哥独裁统治期间,是独裁政权突出的象征地。谷内亦埋葬着佛朗哥的骨骸,每年右翼支持者都会集合在此怀念佛朗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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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的宗教场所,无论道教还是佛教,都多次受到朝廷的恩惠与支持,最常见的形式是赐额(为寺庙命名)、高级官员到此地视察时参访,或者向宫观寺庙捐赠财物。我们不打算列出这些相关措施,因为我们无法穷尽所有举措,而且也没有什么意义。
唐代官方偶尔会在罗浮举行祈雨仪式。714年,皇帝下令建造一座百尺坛(参见第一章,1.)用于祈雨。我们还发现,742年左右,皇帝派道士申太芝(他曾经探访了洞天,参见第三章,3.)到五龙堂祈雨(参见第一章,1.)。
宋代颁布规定,惠州的官员要在每年的下元节,也就是十月十五日去山上祭祀神明,祈求皇帝长寿和人民幸福,仪式是在冲虚观举行[626]。这个传统被元明两代延续了下来[627]。《指掌图记》中提到的碑刻可能就是为此镌刻的(参见第36页)。1419年,朝廷特派道士(译按:黄道常)与官员(布政司)在此做醮。这个非常规时间(七月十一)的仪式被记录在玉简上,并且在埋葬玉简的地方建造了玉简亭[628]。
除了按照规定每年由长吏(惠州路同知)举行斋醮之外,罗浮有时候也是主持投龙仪式的场所[629]。投龙的地点没有具体说明,但是很可能是和斋醮一样,在冲虚观举行。
根据仪式,在做醮之前通常需要进行斋戒。我们所掌握的关于罗浮山仪式的少量信息中斋和醮并没有被联系起来,但是我们知道那里确实举行过斋戒。事实上,我们在上文(第一章,1.)看到,750年,所有聚集在都虚观(冲虚观的古名)参加斋醮的人都看到麻姑台上升起五色云,其中一位道士辨认出何仙姑的身影。这个简短的叙述包含了所有能够描述一场由道教神职人员主持的集体欢腾仪式(cérémonie extatique collective)的元素[630]。既然何仙姑的出现与集体斋戒有关,那么有趣的是,大约十年后,人们又在石楼上看到她是身影。在更早的时候,559年,广州就有人说:“广州言仙人见于於罗浮山寺小石楼。[631]”
这几个细节展现出来罗浮山长期以来存在着官方的、公共的、集体的宗教生活。这一现象不足为奇,因为从本文的描述部分就可以看出来,罗浮山上布满了道观与佛寺。
3.民间教派
关于民间教派的内容,本文将做一个简短的概述。
冬末春初是梅子酒酿造的时节,梅子酒在酒田售卖(参见第一章,1.)。这种销售可能是在年轻男女聚会的集市或者节日中进行的。确实有文本表示开春有类似的节日,虽然没有提到卖酒,但是节日上有戏剧表演、美食和饮品,以及两性之间的交往[632]。
春分时节还有另一个流行的集会庆典,主题是采茶[633]。
七月二十五日是安期生升仙之日:在这一天,人们去采集菖蒲的芦苇,在溪涧中泼水,以祈祷长寿[634]。也有人说这一天是太阳诞[635]。
十月初一是牛王诞,但是我们不知道这具体是什么[636]。
每个村子都有特定的节日。我们偶然发现,苏罗村居民有一个他们自己的土地神节日(灶日),具体日期不详。我们猜测它是在九月,因为正是在这个时候,他们用来制备“青精饭”的植物(译按:这种植物是南烛)成熟了,这是他们保守的秘方[637]。
需要注意,山中的居民,除了僧道、隐士、商人,以及其他暂住者之外,大多是瑶族人。他们或多或少受到汉人的影响,汉化的程度取决于他们所处的时代和村庄的位置。因此,人们观察到的民间宗教并不纯粹是汉人的,我们只能对关于他们的描述如此之少感到遗憾。
4.私人宗教生活:退隐与漫游
根据我们在上文已经简单描述的那样,官方或教派的公共崇拜和民间信仰都具有集体的属性:由一个社会团体主持的,或者以它的名义,或者代表它的利益,或者受到它的控制,无论这个团体属于国家还是教团、农民或山民的社群、村庄或更大的领土单位。
但是,公共崇拜并不是宗教生活的全部,山中还存在个人的宗教行为,由个体(或一群个体)出于自身目的而实践的:隐居(retraite)和游山(promenade en montagne)。
我们特意把它们放在同一个标题下讨论。无论乍看之下如何不同,隐居和游山都是本质相同的实践,只是强度不同。另一方面,显然无论是道士还是单纯的游客,他们的游山都有同样的深层意义。只是对于道士来说,这个实践的目的是非常明确的,而对于游客来说则是模糊的。
高道们经常隐居深山,远离尘世,身处大自然之中。他们花费大量时间,甚至终生冥想、收集矿物和植物来炼丹、写文章,如果他有徒弟的话,他也会在此教授徒弟。葛洪就是如此,他在罗浮度过生命的最后阶段直至去世。人们还记录了宋代罗浮山中一位道教隐士的事迹,他在自己的小屋中隐居了二十二年之久[638]。
道士通常还会在他隐居的山中巡游。葛洪在罗浮山可能有四个隐居地。更重要的是,他访问过几座著名的山峰。安期生与李少君也是如此,在到达他们退隐余生的地方之前,游历了中国的四端(参见第二章,第三节,2.)。在山中游历确实是游仙(promenade par excellence)的替代或准备,即山中的仙真把人带到蓬莱或者其他地方神秘的游历方式[639]。这些内容大家非常熟悉,不必在此赘述。
毋庸置疑,道教修行者的游历—退隐是一种宗教行为。为了明确这一点,我们只需回顾一下他在出发之前必须采取准备措施:斋戒、选择吉日、佩戴合适的护身符[640],而且他的出行带有明确的目的,比如炼制不死之药、寻找高道或者洞天,而且他确实会因此获得了超自然的能力,实现身体解脱或飞升。
但是并非所有在山中游历或者隐居的人都是流浪的圣人或者执着的隐士,确实也有世俗之人(Le laïc, ou profane),尽管虔诚的信徒和临时的信徒之间的区别并不明显。世俗之人有时候会在山上隐居,但是时间很短。我们知道一些香港商人的例子,他们时不时前往酥醪观过几周或者几个月的宗教修行生活[641]。我们不清楚吸引他们来到山上的原因,是远离尘嚣(désintoxication)、呼吸新鲜空气(bol d\'air)还是需要冥想。在不影响我们论述的情况下,我们可以说,这些都是原因。水帘洞(第一章,1.)遗址因一对友人而闻名,他们曾经在此清修,躲避夏季的炎热。在罗浮山著名的退隐文人中,必须提到郑玠,据说他像野人一样生活在幽居洞里(第一章,1.)。他结识了一个叫做逍遥子的道士,这位的道士的来历不明。当郑玠得到朝廷的任命之后,他急忙去上任了,逍遥子也离开了这座山,人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可能以不同的名字退隐到了山中)。与之相反,文人叶春及在担任过朝廷官员之后退隐,来到罗浮山洗耳,并且聚集了一批学生[642]。
在山中游历的世俗之人除了游客之外还能是什么身份呢?人们可能认为他是一个朝圣者。他们参观遇到的宗教建筑,而且他还会朝拜庙宇中奉祀的神灵(参见第一章,1. 苏东坡参观宝积寺时礼拜铜佛)。毫无疑问,他以为自己正在以这种方式获得功德,特别是他向僧人布施,并为修复一些寺庙或雕像做出贡献。但是这种行为并不完全属于游历。游历者的首要目的是参观。他们参观那些名人居住过的寺庙或者圣地。最重要的是参观前辈们赞颂的景点,如果可能的话,他们也会写作诗文赞颂。如果我们只将它当做闲散文人的消遣的话,那是非常偏颇的,这些文人对于美丽的风景和景色的赞美是真挚的。
有人认为,中国人不喜欢山。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不擅长登山。在他们眼里,最简单的攀登都是一种遥远而危险的探险。山区的相对孤立与蛮荒让他们失去信心,这并非没有道理[643]。然而,同样可以肯定的是,山确实非常吸引他们。我们看到有人说,雅慕罗浮,每岁必一游。他喜欢把游山的荣誉留给陪同他的朋友[644]。登山者会被他所进入的环境强烈震撼,他们需要面对登山的疲惫、休憩之所的不舒适和不确定、恶劣的天气以及其他所有对于平原人来说的威胁因素。首先是社会环境:山区人口的密度和族群与广州和惠州等平原地区截然不同。山中的居民非常稀少,这些在山中炼丹的道士或者仙人、山民(无论是不是原住民),都通晓山中的各种奥秘,并且能与山中的神明进行交流。山区与平原的自然环境也是不同的:岩石、瀑布、山峰和山谷形成了很多隐蔽的区域,即所谓的洞穴,那里让人感觉与外界隔绝。我们认为,这就是隐居和游历的本质:人们进入一个与普通人隔绝的世界,一个充满了稀有且珍贵的事物的封闭领域。它所带来的危险和艰辛只会提高它的威望。它是一个神圣的世界,与世俗的世界相对立,因为神明和与神明交流的人都居住在那里。山就像一座岛屿,是一个封闭的空间,人们必须得先知道怎么进入它。
对于普通人来说,入山的特殊性、准宗教性可以体现在一句谚语中:“谚云,有约不到罗浮。[645]”“约”是一种简单的登山计划,也就是所谓的安排,他们给出一个确定的计划,并且不考虑失败的可能性。在这种情况下,登山的结果是不可预知的。有一个故事是两个人约定去徒步,看太阳从海上升起,并且寻找葛洪的丹炉。当他们沿着河流航行到山脚下时,一场可怕的风暴出现了。他们无视警告上岸了。风势并没有减弱,山木尽拔,道为徙。他们还没来得及回来,两个朋友中的一位就感染的寒疾病倒了,并且去世了。他们将他埋在了山里,靠近葛洪的衣冠冢。“罗浮固灵山也,得游与不得游,良有命焉。[646]”
现代游客进入山中行走数日,并不会、也从来没有采取高道们的防御措施。然而,这个选择并不是轻易决定的。潘耒对这个问题思考了良久,并且征求了很多人的意见的。一篇现代文本给出了一系列建议,值得我们注意:“入山观天然之奇,勿恋构造之丽,故游忌俗;外似平平,深入则秀异叠见,故游忌浮;无稔游者引导,则不能选胜探奇,故游忌孤;舆马扰乱,了无静趣,故游忌杂;若猿而攀,若虎而跳,易蹈不测,故游忌险;隆冬盛暑,山气多毒,大风落木,骤雨涨途,故游忌非时。宜秋后,天晴少雨,山茅烧尽,蹊路疎朗,且无蛇虫;宜春初,和风晴日,百花方开,红紫芬馥,三月后则有山蜞螯矣。[647]”这些给游客的建议非常引人注目,因为它们是将一些非常实际的意见(后者)与其他建议(前者)混合在了一起,在我看来这些建议属于完全不同的层次,他们要进入的自然(道教作者所谓的“天然”)是一个超凡的世界,与普通的世界不同。
进入神仙世界的通道——进入山中,游历者(或者隐士)意识到他正在跨越世俗世界的界限,通过将世俗从宗教隔离开来的屏障,进入另一个层次。事实上,进入山中是一种条件。正是在山中,人们才有机会找到通往神圣世界的大门,但是找到它的人少之又少。在山中游历是与超自然力量接触的第一阶段,向所有愿意付出辛劳和面对危险的人开放。最后的阶段是进入仙人的世界。有一下几种方法可以进入。
遇到仙人——最常见的仙人就是野人,即山的守护神。遇到他通常可以获得益处(参见第五章,1.)。游历者与超自然人物或动物的相遇是许多不同传说的主题。这只是对超自然世界的一瞥,并没有进入。
洞穴的开口——最典型的情况是洞天的开口。它的特点是不会被世俗人找到[648]。人们可能会偶然地访问它,但是没有明确的通道,比如,陈太史从他被放进的罗浮山洞口走了出来。非常重要的是,打开洞穴的过程从来没有发生过两次。我们在上文(第一章,1.)引用了这方面的一个重要的事例。
超自然桥梁的通道——这种类型的传说是最流行的,也是最有趣的,我们在《指掌图记》的注释中在提到铁桥的地方(第一章,1.)“昔人遇铁桥于此”。在许多这样的故事中,主人公都是一个樵夫,他突然发现自己在一座桥的面前,桥的另一端有一个更好的世界等着他。如果他过了桥,他就永远从人世间消失了,如果他犹豫不决,桥就会消失,没有人能再找到它,比如:“昔有人上聚霞峰,遇异人于桥上,桥如指许,袅袅欲断,招之共度至再三,其人下视千仞悬空,惧不敢度,异人忽不见。[649]”这种故事并不只出现在山顶附近的区域。另外一个故事发生在罗浮山东麓的白水岩。“有樵人登绝顶,忽见长洞中有小危桥,仅可容足,隔涧有二人对奕棋,傍列樽罍肴果,二小童侍。樵人惧而归,集乡人求之,巳失其处矣。[650]”再如,“昔方外数辈,将躡飞云顶,遇绝涧,架小危桥,众骇不敢度。一人振履长往,遂采药不返。[651]” 一群来自惠州地区观音庙的尼姑在罗浮山游历之时也发生了类似的冒险。当她们到达飞云峰的时候,看到一个女人远远地跟着她们。突然间,在她们面前出现了一条笔直平坦的小路,两旁开满了鲜花,她们信步而行,直到一个万丈悬崖,悬崖上横跨着一座小桥,既不是石头的也不是木头的,她们不敢通过。她们转过身来,向留在后面的同伴发出信号,但是她们并没有看到先前通过的痕迹。也就是说,她们经过的奇异景观已经消失了,因为她们拒绝继续体验,没有过桥[652]。
这种类型的传说的关键是克服障碍的观念。在这个意义上,桥本身有时是不存在的,正如下面的故事所示:一个对炼丹感兴趣的僧人想要在罗浮山找到朱草(参见第一章,1.)。他找到了一位道人,这位道人在适当警示他之后,同意担任他的向导。他们来到一个悬崖,非常陡峭,道人跨越了鸿沟,僧人也跟着跳跃。但是他掉到了悬崖中,受了伤。他负痛匍匐,遇到了一只想要吃他的熊。僧人在山中徘徊了很久,后来仿佛听到了天上的音乐,最后他碰到几个樵夫才得以获救。此时距离他开始旅程已经有六天了[653]。
穿过极其狭窄的桥(以及跳过鸿沟)是进入神仙世界的考验,这就是为什么铁桥的名字之一是“度仙桥”[654]。在山上,它是地府入口之桥在山中的再现,只有善良的灵魂能过通过,邪恶的灵魂则会跌入它所跨越的血河[6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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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626] 《广东新语》,卷6,3b。译按:长吏醮山以礼事神。
[627] 1307和1308年的两个斋醮记录在了当时的两篇小游记中(LFHP,卷12,2a,3a)。至于明朝,我们只知道1419年的祭祀活动。
[628] LFHP,卷3,4a。
[629] 白玉蟾关于这次醮的“记”成文于1174年(LFHP,卷11,16a,或《罗浮志》,卷8,8b)。宋代(13世纪?),李南仲,《罗浮山赋》,LFHP,卷14,3a,参见Chavannes, Le Jet des dragons, p.138.
[630] H. Maspero, Le Taoïsme, p. 49 et suiv., 156 et suiv.
[631] 《南史》,卷9,8a;“寺”,佛寺,这个字很奇怪。
[632] 浮山志,卷1,32a。校按:原文“开春搬演土戏,迎神伛偻,酒食招邀,男女相错。”
[633] 参见第一章,1.
[634] 参见第一章,1.
[635] 《浮山志》,卷1,32a。译按:应为32b。
[636] 同上。
[637] 《广东新语》,卷25,43a-b。
[638] 赵汝驭,《罗浮山行记》,《罗浮志》,卷8,11a。此人名为王宁素,他受到命令看管见日庵。
[639] 一位诗人讲述他遇到了一位神仙,这个神仙邀请他飞去蓬莱,但是他拒绝了(译按:邀我游蓬莱,我辞未可往)(陈献孟遗诗,16b,《陈聚德堂丛书》版)。
袁宏在他的《罗浮记》(参见参考文献,注释741)中提到,他在担任南海太守时,有一个沙门找到他,云当还罗浮山,请一小吏提锡钵,袁乃给之,小吏既云恍惚不觉有舟车,但闻足下有波浪声,奄忽便至一山,见数道士设食,饭皆青色如珠屑。(《太平寰宇记》,卷261,3b)。有个人在华山的时候遇到了暴风雨,在一个小屋中避难。他遇到了一个老人,老人说他来自北海,正在去往罗浮的路上。那晚正好南海群仙会罗浮。他提出要带他一起去。这个人接受了建议。叟乃袖出一简,若笏形。主人公坐在这个船中,并被要求闭眼不能偷看,他感受到自己在波浪中航行。之后他发现自己到了一座山上,很多仙人会聚于此。之后他发现自己在罗浮醒来。(《太平广记》,卷48,2a,引用《续玄怪录》;LFHP,卷8,13a-b)译按:原文作:似在华山北。徐行数里,逢旅舍,乃罗浮店也。去所止二十馀里。
[640] 参见第三章,2. 左慈在入山前的斋戒。以及抱朴子中的内容。
[641] Henry, Ling-nаm, p. 320.
[642] LFHP,卷2,3a。叶春及是一位文人,生活在1522-1595年。他隐居在石洞中(第38页)。他在一个潭侧的石壁上刻下了“洗耳泉”三个字,这是暗示了一个著名的轶事:当尧提议让舜担任九州长的时候,舜拒绝了,并且洗耳。(《高士传》,1b,《汉魏丛书》版)校按:《高士传》,洗耳者应为许由。
[643] 而且这些山也是山贼土匪的据点。
[644] 陈献孟家传,3a,p. 3a, 《陈聚德堂丛书》版
[645] 《浮山志》,卷1,4b。
[646] 《广东新语》,卷3,35b。校按:原文:“罗浮凡有约必不成游。昔梁公实常与黎瑶石约游罗浮,观沧海日出没,探勾漏令丹鼎。庶几其人一遇,而属海飓作,不可以舟,乃止宿田舍者三夕,飓益甚,山木尽拔,道为徙,而公实亦意尽,乃赋诗而归。是时属寒疾中凑矣,归而疾大作,遂不起,年仅三十有六也。使公实不即旋归,于黄龙冲虚之间葬骨。罗浮有一诗人冢焉,以与葛洪衣冠冢为邻,岂非罗浮之幸事乎哉!” 据文意,公(梁公实,即梁有誉)因飓风不得游罗浮,归家后寒疾大作,遂去世。作者(屈大均)感叹,假使梁有誉不立即归家(在罗浮去世),安葬在罗浮山葛洪衣冠冢旁,对于罗浮山也是一件文化幸事。梁有誉并没有真的葬在罗浮山。
[647] LFHP,卷9,14b-15a。
[648] 参见第三章,2.
[649] LFHP,卷8,20b。
[650] 同上,20a。《浮山志》,卷2,4b。其中解释说,白水岩的顶部确实有一条溪流。
[651] 同上。需要注意的是,僧人在进入另外一个世界之前,甩掉了或者说是留下了他的鞋子。我们知道仙真飞升的时候经常会留下他的鞋子。
[652] LFHP,同上。《(古今)图书集成》,(山川典,卷189,6a)的类似引文提供了一点变化,例如,这是一座“非木石所作,如铁状”的桥。
[653] LFHP,卷9,1a。
[654] 《罗浮图经注》,LFHP,卷1,12b;《大清一统志》,卷445,9b
[655] 佛教仪式中为死者举行的仪式中使用了一座狭窄而危险的桥。在冥界也有这样的桥:好的灵魂可以安全地度过它,坏的灵魂则会掉进它穿过的血河。这是阴间常见的一种审判方式。参见Doré, Recherches sur les superstitions en Chine, t. I, p. 5 1 ; J. J. L. Duyvendak, “A Chinese Divina Commedia”, in T\'oung Pao (TP), XLI (1952), p. 272 et suiv.
[656] 《罗浮志》,卷8,7b-8b。
苏远鸣(Michel Soymié,1924-2002),法国高等研究实践学院(École Pratique des Hautes Études)讲席教授,研究领域为中国宗教与文献,涉及民间宝卷、佛道关系等主题,尤其在整理伯希和所藏敦煌文献方面贡献巨大。
张琬容,法国高等研究实践学院远东研究博士,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博士后。研究方向集中于道教与民间信仰,法国汉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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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奥运会,有很多工人正在阳光照耀下的蓬皮杜的外墙上安装着细长的光纤布帘,到时或许可以像显示屏一样随时播放奥运会的精彩画面。世界曾经终结于各种文字,让无数的人梦想自己可以变成某本书里的一行字,以求不朽;又一度终结为静态的图像,使得无数的人像纳喀索斯一样对自己的画像或照片迷恋不已,以为也可以让后世的人顶礼膜拜;现在看来则是要终结于动态的视频了,至于我们所留下的无数的栩栩如生的影像会让将来的人好奇或困惑,则是我们永远也不知道的谜。
当然,蓬皮杜的“肚子”里也同样是管道纵横,犹如一个工厂的车间。但蓬皮杜真正让人震惊的还是它所收藏的丰富而经典的现代艺术作品,因为这些作品不仅给人的眼睛以刺激,还给人带来巨大的观念的冲击。而这正是美在这百多年来所走过的耐人寻味的道路,由优美到崇高,由扎眼到扎心再到扎脑,层层递进,层层深入,以求人可以借此反思自身的本真的存在状态。同时,美不仅让人愉悦,也让人不悦,从改变我们的视觉方式到改变我们的思想方式,让我们得以“看见”我们所置身的习以为常的生活世界的“看不见”的另一面。所以,尽管这些作品我之前也曾在画册上看过很多次,有的也看过实物,可亲眼目睹如此之多的原作还是觉得震撼。基佛的作品依然那么粗粝和具有冲击力,培根画的人的面孔依然那么扭曲,蒙德里安的简单的线条和干净的蓝白红三色的几何画面也依然让人心动。而再次见到杜尚的著名的小便池,更是让人完全忘记了它的实用功能,在忍不住用手机拍照的同时,再次不无上头地思考着它的艺术性究竟表现在什么地方。
《乡间别墅》(La Datcha)
但我这次在蓬皮杜最感兴趣的却是一张挂在走廊上的巨幅油画作品,这幅画就是在1969年的“青年绘画沙龙”上展出的《乡间别墅》(La Datcha)。这是由吉尔·阿罗德(Gilles Aillaud)、 爱德华多·阿罗约(Eduardo Arroyo)、弗朗西斯·比哈斯(Francis Biras)等五个艺术家集体创作的油画。这幅画的前景是一个乡间别墅的室内,有四个人或坐或立,还有一个人站在由巨大的玻璃门窗隔开的室外。而这室内的四个人就是有结构主义“四个火枪手”之称的列维-斯特劳斯,拉康,福柯和巴特。在画面中,他们四个人都衣冠楚楚,若有所思。列维-斯特劳斯坐在厚重的沙发上没有表情地看着画外的“世界”,似乎对一切都洞若观火;被人认为是“结构主义暴发户”的福柯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一手挠着自己的光头,面无表情,眼神模糊;拉康打着黑色的领结穿着格子西装,目光空洞,似乎也失去了分析事物的能力,而他的狗狗贾斯汀却站在旁边,眼睛发亮,好像比自己的主人还清楚现实的处境;在福柯身后的一侧,小资结构主义者巴特端着一个蓝色托盘,上面放着四个绘有精美花纹的咖啡杯,似乎正要招呼大家来口淡淡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咖啡;而在刷成蓝色的墙上,还挂了一个棕色的原始部落的面具(那凸起的双眼让人忍不住想起了三星堆的青铜面具),其无言的沉默似乎对应着室内同样沉默的四个结构主义大师。而就在他们身后的巨大的玻璃门窗外,晚霞正在像烈火一样燃烧,映红了整个天际,有个模糊不清的胳膊夹着几本书的模样的人仿佛抬起手正要把玻璃门推开,准备走进这个气氛凝重的房间。
这个人是谁?
根据这幅画的黄色的画框的底框里的说明,可以知道这个模糊的身影就是同为结构主义名角色的阿尔都塞。那么,他们五个人同时聚集在这个别墅里又在干什么呢?还是让这幅画自带的“标题”来说明吧:
乡间别墅:或路易·阿尔都塞犹豫着走进列维-斯特劳斯的“忧郁的蜂蜜”别墅,在别墅里,列维-斯特劳斯、拉康、福柯和巴特正在聚会,而此时广播电台正宣布工人和学生们已经决定愉快地抛弃他们的过去。(La Datcha ou Louis Althusser hésitant à entrer dans la datcha Tristes miels de Claude Lévi-Strauss où sont réunis Jacques Lacan, Michel Foucault et Roland Barthes au moment où la radio annonce que les ouvriers et les étudiants ont décidé d\'abandonner joyeusement leur passé)
说实话,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比高更那幅名为《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Where Do We Come From? What Are We? Where Are We Going?)的绘画作品还要冗长的“标题”。显然,这幅画所描绘的这一幕发生在1968年的“五月风暴”中,工人和学生为反对国家行政和大学机构的官僚化对人们的冷漠,要求改善工作和学习状况而走上街头的那个关键时刻。但在信奉结构主义的“斯派”看来,工人和学生的这种抗争举动并无意义,因为生成这个社会的深层的“结构”和运行机制并不会因之发生改变。正因如此,当时巴特所说的“结构不上街”的口号才不胫而走。而对于阿尔都塞这个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者来说,他既赞同结构主义的观点,但也相信马克思的人民群众的运动会推动社会进步的理论,所以,他才犹豫着是否要步入室内,加入结构主义的阵营。
这无疑是一个严重的“哲学时刻”,也是结构主义理论家面临现实正在发生的历史运动的挑战的尴尬的一刻。而这其实也是法国的新一代知识分子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所发生的思想变化的又一个时刻和节点,因为此前以萨特为代表的法国知识分子,既是理论上的沉思者,也是实践中的斗士,而就在此次运动中,被结构主义者认为已经成为过去式的萨特也依然故我参与了街头的运动,以求参与创造历史的行动,也因而“咸鱼翻身”,再次赢得了粉丝的点赞。但是对于结构主义一代知识分子来说,当时的他们对于社会的认识已经发生改变,他们认为社会是一个超稳定的语言结构,不断变化的只是与类似话语的现象而已,而历史不仅不会因之发生改变,其实早已经“终结”,所以他们不认为知识分子可以夸大自己的主体的本真性,以改变自己所置身的社会,更不可能拥有推动历史进步的力量,因此他们“且作巴黎袖手人”,采取了袖手旁观的态度。有结构主义爸爸美誉的列维-斯特劳斯对这次有如热带风暴的社会浪潮更是冷眼旁观,他每天在风暴中心的索邦大学散步,对学生像原始人一样砍倒树木构筑街垒,到处扔垃圾和涂鸦的举动,非常不以为然。而他很心疼那些被砍掉的树,因为不仅拥有现代思维还拥有原始思维的他认为树和人一样拥有生命,理应得到相应的尊重。而巴特可能是脱口而出说的那句“结构不上街”的话更是像流行歌曲一样被人挂在嘴上,成为很多人嘲笑的在现实面前失能的结构主义的口号。
但是,《乡间别墅》所描摹的这一幕是画家们虚构的“历史画面”,首先是列维-斯特劳斯这位结构主义老爹对拉康喜欢故作高深把自己的精神分析理论往哲学上硬扯嗤之以鼻,其次他也对福柯的《词与物》等著作不以为然,甚至他在后来1970年福柯入选法兰西学院时还投了反对票,至于阿尔都塞,他更是认为其与拉康和福柯一样,都是滥竽充数的结构主义者,而他对巴特的《S/Z》里的繁琐的语义分析也觉得荒唐可笑,所以,让他们五个人坐在一起谈笑风生当然只有在艺术的虚构里才有可能。而且,这幅画与事实之间还有别的出入,且不说拉康不仅代表“结构”上了街,还认为正是“结构上了街”才有了所谓的五月风暴,所以事实并不是巴特说的“结构不上街”,而是“结构上了街”。而当时的福柯也并不在巴黎,他其实正在突尼斯大学哲学系教书,间或对美男学生浮想联翩。因此五月风暴期间,他并不“在场”。
而且,这幅画很可能是对1967年的超现实主义艺术家莫里斯·亨利(Maurice Henry,1907-1984)的那幅著名的漫画“四个火枪手”的戏仿,在这幅漫画里,福柯,拉康,列维-斯特劳斯,巴特四人从左到右席地而坐,与之后在《乡间别墅》里的衣冠楚楚不同的是,他们都穿着草裙,坐在原始森林之中,这不仅表明了他们的结构主义思想所受到的列维-斯特劳斯的结构主义人类学的影响,也说明了他们的结构主义思想所具有的本源性,画作中的他们兴致勃勃地聆听正伸出右手指点江山的福柯侃侃而谈,他们似乎在讨论着什么,思考着什么,就连列维-斯特劳斯也在抚卷沉思。然而,在这幅漫画里还有半头乌发的福柯,仅仅过了两年,在“乡间别墅”里出现时,他的头就秃了,同时也陷入了难堪的沉默之中,由此可见大学教授的压力之大中西皆同。而就在这幅画里,不仅是福柯,其他几个结构主义大师也似乎都成为嘲讽的对象。列维-斯特劳斯的别墅被调侃为“忧郁的蜂蜜别墅”(la datcha Tristes miels)无疑是因为他的名著《忧郁的热带》(Tristes Tropiques ,1955)和《神话学》的四部曲的第二卷《从蜂蜜到烟灰》(Du miel aux cendres,1967),而且,列维-斯特劳斯的“乡间别墅”用的不是法语的“Villa”,用的是俄语的Datcha,还有人认为这幅画还有苏联现实主义的画风,都颇耐人寻味,这似乎在隐喻着他们的思想就像苏联的现实主义一样已经陈旧过时了。与之同时,巴特则变成了无所用心的咖啡男仆,拉康的失神的眼睛和他称其为自己的“缪斯”的狗狗贾斯汀的明亮的眼睛形成对照,阿尔杜塞的暧昧和犹豫也让他的巴黎高师的“革命导师”形象黯然无光。总之,在五月风暴的“活”的历史面前,曾在思想上勇于行动的结构主义大师们却突然丧失了在历史中行动的能力,变得黯然失色了。
不过,这毕竟只是艺术的“一面之辞”。因为之后的福柯从专业的书斋知识分子重回社会的实践知识分子的“知识分子转向”,表明他并不认为知识分子可以以在书斋之中研究高深的学术为借口,放弃自己所应承担的公众责任,同时,他也不认为知识分子为自己对于直面现实的怯弱戴上超然的面具,躲避对社会的介入而袖手旁观是正确的选择。相反,他的实践转向恰恰说明真正的知识分子不仅应该要勇敢地去思考(Oser penser),还要勇敢地去说出真理(oser parler),更要勇敢地去身体力行(oser agir),而这正是法国知识分子的真正的精神。这种精神所反对的就是那种把自己当作历史的“局外人”或者自诩为“世外高人”的人,他们躲在自欺欺人的所谓的学术金鱼缸里坐而论道,各自以从豢养他们的主人那里得到的鱼食的精粗和多少为骄傲的本钱,口吐白沫,相互撩拨,同时对主人摇头摆尾,以求获得更多的鱼食。而更让人啼笑皆非的是,他们又因为从事着知识分子所从事的职业,给人以“知识分子”的假面和错觉,而他们也假作真时真亦假,对自己的知识分子身份信以为真,从而得以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知识分子的美誉,但遗憾的是他们其实并不是知识分子,他们充其量只是贪婪地不断吞食已有的知识并且坚持不懈地将其变成自己的排泄物的“知识人”而已。
正因此,这也是1969年福柯和萨特一起走上街头的著名的照片得以出现的原因,也是他后来致力于监狱研究等社会问题的研究的原因。当然,福柯认为他与左拉和萨特那样的传统的自认为社会良知和真理言说者的普遍知识分子已经不同,因为社会的变化,分工的细密,自己只能做个特定知识领域的特殊知识分子,尽可能对专业领域之内的问题进行批判,尽可能在微观的权力领域之内进行变革,而不可能再以普遍的面目出现在公众面前。尽管如此,他在很多重要的时刻,也还是以普遍知识分子的形象介入到现实中来的。这也说明,不管知识分子的角色发生普遍还是特殊的变化,其内在的批判精神和勇于承担社会责任的精神却是一致的。
而对于知识分子来说,个人的角色虽然会因时代的变化也会发生各种变化,但是无论如何变化,可能都很难逃避自己身上的对社会进步所承担的责任。这种责任也不会因为有了各种理论可以为之辩护就可以堂而皇之地逃避,并且得到人们的原谅。这一点,不仅对法国的知识分子来说是如此,对其他国家的知识分子,或者对于中国的知识分子来说,可能也是如此吧。
离开蓬皮杜,从一幢楼房前走过时,忽然发现墙上画的一幅关于俄乌战争的漫画,一看就是来自《自由引导人民》(La Liberté guidant le peuple)中的那位穿着红衣的自由女神左手握着一把装有刺刀的来复枪,右手高举着蓝黄两色的乌克兰的旗帜,脚踩一条表情狰狞的灰黑色双头蛇,似乎正引导着人们走向胜利。而旗帜的左上方,则用法语写着:Vive La résistance Ukrainienne。
而回首再看蓬皮杜墙上悬挂的正在展览的巨幅的布朗库西(Brancusi,1876-1957)展览海报,上面是他的那个著名的闪着金色光芒的青铜雕塑《沉睡的缪斯》(La Muse endormie),她侧头卧双目微闭的表情,是那么的宁静,那么的怡然自得,让人忍不住感慨万千。
2024年6月27参观蓬皮杜后匆记,28日改于11Rue Beaugrenelle。
","description":"到了蓬皮杜中心(Le Centre Pompidou),哪怕只要在外面远远地看上一眼,就会被它与众不同的“皮肤”所吸引,它表面纵横交错的金属脚手架和五颜六色的管道不仅让人恍然间似乎突然来到了还未完工的建筑工地,还让人莫名其妙地有一种突兀的“内衣外穿”的感觉,与卢浮宫庄重的皇家宫殿建筑,奥赛由昔日的火车站改建而成的既优美又现代的古典建筑立面相比,蓬皮杜显得太现代,太赤裸,或者太后现代了。 可能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奥运会,有很多工人正在阳光照耀下的蓬皮杜的外墙上安装着细长的光纤布帘,到时或许可以像显示屏一样随时播放奥运会的精彩画面。世界曾经终结于各种文字…","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8691912","author":"张生","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10-07T05:27:17.863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1/622/13.jpg","type":"photo"},{"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1/622/5.jpg","type":"photo"},{"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1/621/629.jpg","type":"photo"},{"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1/622/10.jpg","type":"photo"}],"categories":["法国哲学","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8691912_202410071327fe47d65a-42f7-44db-883b-fac80e2681e2.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边寨田野笔记|生计,生境,生活","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8704754","content":"拂晓,住家阿叔开着三轮摩托,将自家种的蔬菜运到集镇上售卖,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在旅游开发之前,勐景莱大部分村民都以务农为生,从最早种植水稻,到后来的橡胶,再到如今的火龙果和苹果枣。无疑,从稻作到经济作物,预示着村民逐步被卷入市场,平添许多不确定因素,希冀间夹杂着不安。阿叔几年前改种火龙果,从租地、育苗到施肥,投资了十几万,前几年价格还不错,但种的人渐渐多了,价格自然往下走,由不得人。田野最初,我们跟着阿叔去过他家的火龙果地,离村寨不到两公里,现在正是火龙果收获的季节,大概半个月可以采摘一次,阿叔家里忙不过来,雇了几位阿叔阿婶帮工,他们来自临沧,在附近村寨租房暂住。阿叔说,疫情之前还能雇到缅甸工人,工价便宜,疫情结束后,缅甸劳工进不来了,工价自然就涨了,没办法。采摘的火龙果当天就要送到收购站,按照品质定价,阿叔会留下一些不同品质的火龙果,在家里兜售给游客。
村民的火龙果地
之前村民也种了不少橡胶树,但胶价起伏不定,2018年跌至七八元一公斤,若是算上割胶、运输费用,可能连本钱都收不回来,村民只好搁置,另谋出路,只是偶尔去林间照看一下。2012年,打洛边境游恢复,之前曾因缅甸勐拉博彩业兴盛而一度停止。勐景莱作为边境村寨,兼具乡村风景与民族特色,渐受游客青睐。地方政府、旅游开发商顺势而为,推动村寨景观打造,集传统村落保护、田园风光、热带农业以及休闲旅居为一体,直接将村寨转变为景区,村民每年可从景区门票中获得一定提成,村中一部分土地也租给旅游公司,用于景区建设,在景观营造中,还融入了傣族非遗(傣陶、傣纸、竹编、榨糖、傣锦)体验项目,部分项目并非勐景莱固有,属于民族旅游开发中的“文化拼接”,在增加旅行团游客参与感的同时,也制造出一个大众易于接受的傣族印象。
旅游为村民带来收益,也悄然改变着村民的日常生活。不少村民借旅游开发之“东风”,开始自建民宿,经营农家乐。早期的民宿基本上是在原有的傣楼中改造,在二楼隔出一部分空间让游客居住,但这样分隔出来的房间条件有限,通风、采光都不尽如人意,比较适合深度游的背包客。随着旅游的发展,有的家户开始在原有傣楼旁重新建起附楼,在房间中加装卫生间,使之达到客栈的标准。再后来,有的村民索性重建傣楼,融入不少现代民宿的元素,包括隔音、空调、舒适、美观等等。民宿的发展使旅游的前台和后台进入寻常人家,越来越多的村民逐渐接受陌生人的“进进出出”,习惯用不太熟练的普通话与他们交流,渐渐开始用游客听得懂的方式介绍傣族的风俗习惯,如果需要,他们还能为游客做上几道可口的傣家饭菜。而农家乐的经营,也在改变着村民的起居作息和饮食习惯,他们需要对傣族菜式做出新的调整,比如“孔雀宴”,一种被旅游文化包装出来的傣族宴席,又如,基本不再制作“剁生”,因为大部分游客不吃生肉。
村寨中的民宿
2016年,勐景莱的旅游达到高潮,旅行团、背包客纷至沓来,与打洛边境一日游、独树成林景区一同构成环线。村民配合公司开发,积极参与傣族村寨旅游,本身自然也被置于游客的凝视之中,成为一种关于“原真性”的文化展演。可是,好景不长,2020年新冠疫情暴发以来,边境关闭,旅游全线叫停,不少村内新修的客栈就此闲置,直到如今才慢慢有所起色。不过,疫情对村民的冲击没有想象中严重,虽然过去旅游开发如火如荼,但并非全民参与,很多家户仅将之作为收入的一部分,农业经济依然是重要的收入来源,加之客栈都是建在自家宅基地上,也就没有太多的日常耗费和支出。但这对旅游公司影响极大,疫情中基本处于入不敷出的状况,这也迫使公司在疫情之后重新设计旅游规划,加入康养、研学等项目,这些项目似乎更加“高端”,村民参与度随之降低,获益较少,积极性自然也有所下降,甚至对如何合作开发村寨旅游产生分歧。
旅游开发,就如双刃剑,在保持文化自信、自在生活与提供旅游服务、创收获益之间,矛盾和冲突不可避免。首先,被建构的傣族文化渐渐进入勐景莱村民的日常生活,寨心、神树、佛寺、傣陶、傣纸、傣锦,这些外界对傣族文化的简单理解被旅游景观进一步固化,加之村民的参与和导游的讲解,则加深了这些脱离原生态语境的刻板印象。其次,在勐景莱,不同时期旅游开发的侧重点不同,景区旅游线路的设计,将村寨分成了“中心”与“边缘”,中心区较为旅游化,村民生活成为旅游展演的一部分,民宿、餐饮也集中于此。而在不同地段,旅游带来的收益和影响自然不同,村民对此意见不一,关系也变得更加复杂。再者,民族旅游,作为现代性产物,映射着城市人对田园景色、休闲生活和民族风情的想象,一旦实际情况与其期待不符,便有可能产生情绪与不满。在田野中,我们就经历了关门节期间住在村中民宿的某一游客以影响休息为由,执意要求村民停止欢聚,显然,她所想看到的,或许并不是真实的民族文化与生活,而更似一种想象的消费文化景观,一种城市中无法实现的幻梦。
傣陶研学
游客与东道主,来来往往之间,也在相互影响。“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与旅行者的诗和远方相映,同样带给村寨年轻人不少憧憬与期待。村中的年轻一代,大多有外出打工的经历,更希望自己的子女好好读书,将来能过上好日子。村中学习好的小孩,大多已离开村寨,到勐海或是景洪就读中学,准备高考。但是,对于村民而言,外面的世界,既精彩,又无奈。访谈中我们发现,他们对村外世界的理解,多少是在一种信息不对称的环境下逐渐形成的,消息来源复杂,网络、媒体、坊间传闻,以及自身和亲朋好友外出谋生的经历等等。他们希望子女离开农村,进入城市发展,但他们对城市生活究竟怎样,大学、专业与未来职业的关系如何,又怎样实现这样的目标,却更多存于模模糊糊、朦朦胧胧之中。而对于更年轻的一代,面朝黄土背朝天、以农为生的传统农村生活太过辛苦,大抵不是他们的最佳选择。如今,村中的田地,多数都是五十岁以上的村民继续耕种,若是家庭劳动力不足,索性租给他人种植经济作物,留下来的年轻人,要么在村寨开民宿,要么在镇上打零工,很少参与家中农事。
值得一提的是,尽管村寨的年轻人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向往,也都跃跃欲试,但勐景莱却没有出现与内地农村一样的空巢现象,目前村中大约还有六七成年轻人留在本地。疫情之前,一部分年轻人外出务工,甚至去缅甸种植经济作物,也有村民从事小额边贸。疫情之后,很多人选择就近工作,如经营民宿、餐饮,售卖热带果干、旅游纪念品,或在旅游公司做导游,在镇上开店打工,或者与父辈一起,投入农业经济,主打销售和管理等等,日常生活仍然以村寨为中心。的确,多元多样的生计方式使村民有了更多的选择,也使勐景莱成了既可以走出去,又可以回得来的家乡。“能出去最好,若是过得不好,回来也没问题”,在与村民谈及子女的未来时,常常听到这样的话。这与城市年轻一代的“卷”构成了强烈的反差,绩优主义与效率至上,无形之中使教育成了“唯一的希望”,阶层跃升,不进则退。悬浮之中,新异化正在吞噬着城市年轻人的未来。
窗外的风景
应当说,在勐景莱,村民的日子,大抵过得自如自在,除去农忙时间之外,显现出一种城市生活中难以得见的“松弛”。诚然,村民的衣食无忧自是重要,但这种松弛更来自于社群,来自于文化。在我们绘制村寨社会地图时,以亲为邻的空间布局较为常见,不少老咪涛(傣语对年长女性的称呼)都说儿女的家就在附近,欣慰之情,溢于言表。而在村中各种活动,如赕佛、建房以及红白喜事等,亲朋好友以及年龄组(打老庚)都会参与其中,互帮互助,情感归属,油然而生。更重要的是,佛教信仰为村民提供了持久、稳定的人生意义。业报积累,因缘聚会,使村民在世事变幻中不至于患得患失,这也是旅居在外的村民在泼水节、关门节、开门节一定要返回村寨,共同庆祝,布施礼佛,滴水回向的原因。反观城市,世俗生活以及社会的加速度,使人的生活愈发趋向单向度。自我与社会的疏离,使忙碌中的人甚至无法慢下来,停一停,想一想,什么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勐景莱的慢与城市生活的快,鲜明对比之下,值得我们细细体会。
当然,勐景莱的松弛背后,也存在着另一种持续的焦虑。一方面来自农业靠天吃饭。春种秋收,看似简单的道理,背后却蕴藏着诸多的不确定。村民与我们谈到,种地最怕天气不好,尤其是水果种植,倘若开花时节暴雨不断,花粉被打掉了,自然无法结果,就意味着今年颗粒无收。八月初,阴雨连绵,成熟的火龙果无法采摘,时间长了就会烂在地里,又给村民带来不少担忧。另一方面来自市场与国家。经济作物,价格源于市场,自然会被卷入供求关系的浮动之中,非个人之力能够掌控,因此,何时种植何种作物,投资多少,村民一定程度上也在承担无法预估的风险。再就是政策的变化,田地可以种什么,能种多久,不同类型的土地又如何管理,耕地红线与农民收益如何平衡,政策出台,或许初衷是好,但如果不能切合实际,直接受其影响的则是村民的切身利益。一天深夜,和村中一位阿叔聊天,他刚刚从火龙果收购站回来,最近火龙果丰收,大家都忙着采摘,收购站里排起长龙,对果农而言,盛产影响价格,不见得就是利好。他一边躺在椅子上休息,一边说到,“国家要做什么,我们都支持,但对农民而言最重要的是稳定,不管种什么,最好几年内政策不要有太大变化,不要反反复复,到头来苦了老百姓,老百姓收入不稳定,过得不安心,对国家也不好……”
是夜,雨一直下。淅淅沥沥,透着几多悲喜与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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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互联网和直播行业的兴起,在游戏领域兴起了一种名为“云玩”的独特现象。当一个极具社会话题讨论度的游戏进入互联网视野时,关注一款现象级游戏的“云玩家”,似乎远超游戏本身的玩家数量。相当一部分群体,是通过“云玩”的模式去了解一款强话题度的游戏,并引发网络上的“云狂欢”。“云玩”作为一种在游戏、电影乃至实时直播之间不断游离的媒介交互形式,似乎很值得纳入游戏研究的范畴。
《黑神话:悟空》热门视频及其播放量
那么何为“云玩”?“云玩”即“玩家”通过某种观看的形式去体验游戏,并未实际操作,逐渐了解游戏的各种机制和剧情故事。这一模式并非随着互联网的兴起才诞生。早在街机游戏时代,由于物质条件的局限,不少游戏爱好者会聚集在一台街机前,观看他人的游玩,这是“云玩”的雏形。随着互联网流媒体不断发展,“云玩”变得更流行。“云玩”对应的“玩家”被称作“云玩家”,由于“云玩家”并未实际操作游戏,因此在很多玩家眼中,“云玩家”一词也代表某种调侃的含义。近年,《隐形守护者》(2019)、《底特律:变人》(2020)等优质互动影像游戏的出现,为互联网上的“云狂欢”奠定了基础。这类互动影像游戏因为强调叙事性,十分适合进行直播和视频剪辑,这类游戏靠着精彩的剧情吸引了一大批“云玩家”的关注,并在游戏发行之初引发了大量的关注和探讨。随着直播和影像行业于2024年进一步发展,国内首款3A游戏《黑神话:悟空》引发的“云狂欢”似乎早就具有某种预见性。大部分“云玩家”以近似玩家的姿态从视频影像中收获游戏体验——这本就是一种影游融合式的审美体验。当然,以“魔圈”化界面为媒介特性的游戏与电影媒介具有媒介意义上的本质区别,那么“云玩”对于游戏开发商和“云玩家”究竟意味着什么?“云玩家”带有何种审美期待进行他们的“云游戏”?从目前已存在的几种“云玩”模式之中,可以发现这种独特的现象造就了某种媒介迁移和玩家的主体性转变。
互动影像游戏《底特律:变人》
一、“云玩”的类型及其特质
本文试图挖掘“云玩”这一现象会给“云玩家”带来的审美体验,以辨析“云玩”与真实游玩之间的体验差异。笔者将研究的范畴界定至具有丰富剧情的强叙事性游戏,此类游戏中的叙事性要素是直观的,玩家们能够对游戏中的叙事和互动进行直观分辨。而且此类游戏本就涉及游戏内部叙事性和互动性的关系问题,在“云玩”这一独特的游戏模式下,或许可以更好地理解各游戏要素之间是如何有机结合的。
在目前国内主流的视频平台和直播平台中,以强叙事性游戏为创作素材,对游戏中各要素进行呈现的视频形式主要分为五类,即剧情概述、教程攻略、电影式剪辑、游戏全流程解说和游戏直播。上述五种视频形式,每一种都有独特性。对于“云玩家”而言,电影式剪辑、游戏全流程解说和游戏直播这三种形式更加符合“云玩”的特质,而主线剧情讲解与教程攻略则并非严格意义上的“云玩”。
剧情概述类视频是对强叙事性游戏的主要剧情进行梳理,并在较短的视频时长下通过概述,让观众快速了解游戏中的一些关键事件,最后揭示游戏结局的一类视频。这类视频的时长控制在30分钟上下,且是一款游戏发布之初较早在网络上出现的视频类型。这类视频放弃了对游戏机制的呈现,而更多将游戏中的叙事元素进行整合,并高度压缩,由视频制作者进行概述,其符合某种短视频式的“三分钟讲电影”的逻辑。然而观众在观看完此类视频后,几乎无法对游戏的核心机制和游玩体验有直观的了解,只能在剧情讲解之中间接观察到一些战斗画面,这种“断裂”的游戏感难以让观众产生“游玩”的心理体验,因此并非真正意义上的“云玩”。
教程攻略类视频更多的是为游玩服务而产生的一种视频类型。大多数观看此类视频的玩家以真正游玩为目的,通过“观看”对游戏进行初步的“游玩”,进而能够为后续的“二次游玩”省去大量的探索时长。与主线剧情讲解类视频一样,教程攻略类视频中的游戏性是“断裂”的,也弱化了叙事性,更多聚焦于对游戏中某些不易被发现或需要时间成本进行探索的游戏内容进行揭示。无论是从叙事还是游戏机制的角度来看,这类视频都缺乏完整性,无法算作真正的“云玩”。而对于“云玩家”而言,这类视频也并非他们所感兴趣的内容,因为他们不需要“二次游玩”。
电影式剪辑类视频是深受“云玩家”喜爱且极具代表性的一类视频,这类视频通过影视化的剪辑逻辑,将游戏中对叙事起到推进作用的画面进行组合,并最大限度地将游戏中的所有叙事元素都呈现给“云玩家”。这类视频往往时长较长,并会将游戏主线中的关键对话都囊括其中。电影式剪辑类视频将游戏流程中的跑图、清理小怪、支线任务等元素排除在外,更多地试图将既有的游戏流程进行组合,制作为长电影。大量“云玩家”通过观看此类视频获得了一种近似于观影的体验,从而了解游戏主线的所有故事。
游戏全流程解说是由一些游戏博主将自己的游玩视频进行剪辑,随后上传至视频平台供受众进行观看的一类视频。其中保留了游戏战斗、跑图的大部分画面,让观众能够了解游戏的战斗模式和地图情况。这类视频对游戏中一些重复清理小怪的画面和反复战斗死亡的画面进行了删减,其余大部分的叙事画面和游戏战斗画面得以保留。这类视频让“云玩家”能够通过观看,基本了解游戏中的所有情节与机制,达成彻底的“云玩”。由于解说画外音的存在,这类视频也造成了游戏沉浸感的缺失。
观看游戏直播也是“云玩家”进行“云玩”的一种方式。这是“云玩家”最能够直观感受到游戏中的“游戏性瞬间”的一种方式。游戏直播将游戏的实时战斗画面呈现于“云玩家”眼前,能够让“云玩家”产生对现实世界的超脱与在“魔圈”中沉溺的错觉。然而,由于直播中同样存在主播的解说音以及观众在反复进出直播间过程中产生的“云玩”断裂,因此也难以达成某种沉浸式的游戏体验。
综上所述,剧情概述、教程攻略与“云玩”相去甚远,可以排除在“云玩”的游戏逻辑之外。电影式剪辑类视频、游戏全流程解说、游戏直播这三种形式则是“云玩家”更加热衷,并且能够对游戏进行深入了解的形式。然而,除了直观可见的“云玩”与游玩间的互动性差异,上述三种“云玩”分别以不同的特质让“云玩家”们位于游戏与影像媒介之间的游离状态。
二、电影式剪辑:巨物吸引与叙事缺失
具体到“云玩”的视频文本中,目前存在的电影式剪辑只有一些细节层面的差异。以《黑神话:悟空》为例,现有的电影式剪辑文本大致可分为三类,一种为哔站博主“知识小教室”发布的“全主线、全支线、全结局《黑神话:悟空》剧情纯享版”,其将游戏中的叙事模块(即游戏中所有的CG动画)完全保留,将游戏中大量的战斗场面删除,但其剪辑痕迹极为严重。微博博主“优佳80”上传的3小时版本的“《黑神话:悟空》电影版”也采用类似的策略,但其通过蒙太奇处理,将与boss战斗过程的一些片段和最后击杀画面进行拼接,其中删去了部分战斗场面,让画面更显流畅。“游影社”所创作的“《黑神话:悟空》4小时电影剪辑版”则保留了与每个boss进行单次战斗并取胜的完整战斗画面。这三类视频都将游戏界面(如血条、技能栏)尽可能移除,而分别对战斗画面进行了主观的处理,并保留了所有主线叙事模块,从整体观感上均产生了渐进于电影的视觉效果。这种“云玩”模式在视觉意义上通过巨物吸引完成了对游戏文本的视觉化转译,但作为游戏的叙事完整性却因此丧失。
《黑神话:悟空》中缺失游戏界面的战斗画面
在电影式剪辑中,巨物吸引是“云玩”在视觉层面吸引“云玩家”重要原因。所谓巨物吸引,即游戏中的BDO(big dumb object,巨大沉默物体)元素对玩家所产生的视觉吸引力。Christopher Palmer将这类物体概括为“被制造的封闭沉默物体”。这类物体在影视和游戏作品中经常出现,能够给观众和玩家以一种敬畏乃至恐惧感。[1]在游戏作品中,这种BDO往往通过和人物的对比进行展现。如《战神4》(God of War 4)中的巨型海蛇耶梦加德和主人公奎托斯之间的视觉对比,抑或是《刺客信条:大革命》(Assassin\'s Creed Unity)中的巴黎圣母院。在《黑神话:悟空》中同样存在大量的BDO,这些与天命人有强烈视觉对比的妖魔鬼怪及神仙于观众而言具有强大的吸引力。一方面,“云玩”天命人与BDO战斗进而完成“征服”的过程能够获得极大的心理满足感;另一方面,在“云玩”后期,天命人获得“法天象地”的能力后与四大天王、二郎神为代表的天神进行战斗,此时的“云玩家”的审美体验发生了从凝视、敬畏乃至“征服”BOD向化身BOD的转变,这既体现了个人英雄主义式的崇拜,同时也是一种对《西游记》的内核揭示。潜移默化之中让“云玩家”对孙悟空敢于挑战天庭权威的斗争精神产生共情,并在获得胜利后体认到如类型电影观众式的想象性满足。
《战神4》中的BDO
《刺客信条:大革命》中的BDO
在巨物吸引的影响下,电影式剪辑在视觉意义上持续吸引着“云玩家”,但这种观看行为揭示了游戏与电影在叙事层面的本质差异。著名游戏设计师Chris Crawford将游戏中的故事世界拆分为名词(noun)和动词(verb)两个维度。名词指向游戏的符号系统,即游戏的世界观,是由游戏设计团队制作并规定的先验性假设,与游戏的艺术性及文化内核相关。动词是游戏数据结构的核心,主要指游戏的核心机制,这是衡量游戏创新的重要标准。[2]电影式剪辑的文本中存在着创作者有意将游戏所呈现的画面进行一定的影像化处理,使其极大限度地耦合电影的媒介特性。从这一角度看,此种“云玩”模式更多强调的是游戏当中的名词成分,也就是“云玩家”可以在视听层面直接接收到的信息。这种“云玩”模式的体验是相对完整且线性的,在创作者所营造的叙事空间内,“云玩家”体验电影式的时间叙事,在每一个游戏时间节点“云玩”游戏中的叙事性元素。然而,这类所谓的由视频制作者生产的影视文本与最初的游戏文本之间存在本质差异,即电影式剪辑中对动词要素的尽可能规避,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游戏作为游戏的叙事完整性的缺失。“云玩”与游玩的本质差异在于“云玩家”不需要通过游戏设备与游戏进行直接交互,仅仅处于一种“观看”的姿态下。早在21世纪初叙事学家和游戏学家对电子游戏中的叙事可能就存在差异化的理解。目前对此问题的普遍观点倾向于游戏叙事具有其独特性,杰斯珀·尤尔(Jesper Juul)认为,正是“规则”在故事的外部隐瞒了虚构世界中的“空白”与“矛盾”。游戏中的规则常常无法从游戏内部的故事(小说)处得到解释与依据。反过来,玩家又经常把无法从故事中得到解释的事物视为“规则”而加以体验。他以《大金刚》里马里奥(玩家角色)拥有“三条命”进行举例,阐释了游戏规则与故事世界之间的关联性。[3]在尤尔看来,游戏中的叙事本就是以“断裂”为特征的,而那些故事世界中难以得到解释的部分,则可以通过“规则”进行修饰。因此,在“断裂”的故事事件中,由于“规则”的存在,游戏的叙事完整性得以体现。在上述电影式剪辑的视频文本中,游戏“规则”被人为移除,“云玩家”仅仅观看游戏作为叙事当中的相对完整的“断裂”,而无法对游戏的本质即核心机制有全面的认识与了解。例如在缺失“死亡”的画面中,仅仅观看电影式剪辑,我们无法得知化身是否会死去。在线性且紧凑的叙事下,我们无法得知“规则”层面的那些虚构世界中的“空白”与“矛盾”,例如《黑神话:悟空》游戏中的披挂、游记、棍法等存在于故事外部的机制要素均无法在电影式剪辑中体现。对于“云玩家”而言,动词的缺失,让“云玩”体验失去了强叙事类游戏作为游戏文本的叙事完整性,“云玩家”仅仅是在“云玩”幻想中观看了一场由博主自制而上传的“断裂”电影。
三、游戏全流程解说:听觉延伸与二元性丧失
游戏全流程解说是另一种“云玩”方式,其与电影式剪辑有着一定的内容耦合,却保留了大量对于游戏中动词的呈现,似乎是一种更接近游玩意义上的“云玩”。以哔站头部主机游戏类视频博主“老戴在此”为例,其发布的大量3A大作的游戏全流程解说保留了游戏前期的跑图和刷怪画面,让“云玩家”对游戏中的地图有全面的了解;同时也对游戏中存在于故事外部的动词要素有一定的呈现和讲解。虽然通过游戏全流程解说进行“云玩”能极大限度地对游戏进行了解和体验,但其与真正的游玩仍具有本质上的差别。
一方面,游戏全流程解说产生了不同于实际游玩的听觉延伸。大多数游戏解说视频制作者为了增加视频的趣味性,以避免“云玩家”在长时间观看后产生厌倦,会在其视频中进行趣味配音、内容介绍等行为。解说音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视频的内容,但也带来了沉浸感的缺失。以《黑神话:悟空》全流程解说为例,博主“老戴在此”会在天命人进行攻击时模仿影视剧中的孙悟空的声音进行出招配音,通过加强声音要素,以提升“云玩”体验。虽然此类视频在游戏的前期流程中包含着大量对于精魄系统、棍式加点、仙符使用等游戏机制的讲解,让“云玩家”不通过实际游玩就能迅速了解游戏中的动词要素,但也产生了沉浸感的缺失。“云玩家”往往更关注解说的内容而忽视了游戏本身的声音要素。因此,在听觉层面上,玩家所获取的是视频博主经过加工而呈现的游戏声音,这显然与游玩下的声音体验截然不同。
另一方面,虽然“云玩”游戏全流程解说能够产生近乎于实际游玩的视觉体验,但反复死亡经验的缺失让此种“云玩”形式依旧无法抵达真实游玩的边界。大部分游戏全流程解说虽然保留了大量游戏中动词要素,但它们大都将游戏中重复死亡的画面进行剪辑,仅仅保留取胜的那次战斗画面。TGA2019年度最佳游戏《只狼:影逝二度》(Sekiro:Shadows Die Twice)作为一款极具代表性的魂类游戏(具有高难度、严酷的死亡惩罚机制等特点的一类动作游戏),具有一定的游玩门槛。其中的战斗需要玩家灵活操纵角色并使用闪避和格挡,在间隙中进行攻击,才能够打败boss。因此对早期游玩的玩家而言,重复“死亡”是非常普遍的体验。具有魂类要素的游戏一方面会吸引大量喜爱挑战自身,重复死亡并能够在最终胜利后获得快感的游戏玩家,另一方面也将一批不喜爱耗费大量精力进行游戏技术提升的休闲类玩家拒之门外。因此对于“云玩家”而言,极为苛刻的胜利条件是他们选择“云玩”此类游戏的主要原因,他们难以接受反复“死亡”带来的负面体验以及所耗费的大量时间。因此,在游戏全流程解说这一“云玩”文本中,将反复“死亡”的画面删去也符合“云玩家”们的心理期待。对于“云玩家”而言,其将自身的意识投射至游戏化身之中,由于不存在任何其他直观可见的操纵化身的人,玩家在解说音的引导下,进行着“游玩”的幻觉,拒绝反复“死亡”即是这类“云玩家”的某种潜在的诉求。然而,在此种“云玩”体验中,反复“死亡”产生了游戏与玩家的二元性缺失。诸多学者曾对游戏中的死亡进行探讨,日本学者大塚英志与东浩纪就“游戏是否可以表达死亡”进行了探讨。东浩纪认为“游戏现实主义”独有的而其他文本类型所欠缺的最大特征是角色与玩家的“二元结构”或者说“二元性”。游戏中正因为存在着“重置”、“重玩”这样的元叙事经验,产生了角色与玩家的乖离。吉田宽在此基础上认为作为“虚构与规则的冲突”场域的游戏现实性,它可以通过死亡预兆故事世界的界限及其外部性。[4]然而,在全流程解说这类文本中,虚构与规则的冲突消弭,角色与玩家之间的二元冲突丧失,作为“规则”的生与死消失了,“云玩家”无法通过游戏中的死亡界定故事世界的界限及其外部性,游戏的核心机制也随之消失。更值得一提的是,这类“云玩”文本产生的是对游戏死亡意义的改写。本身需要经历重复“死亡”才能够实现的游戏体验被“不可能”死亡的“云玩”体验所替代,在此种意义上,“云玩家”们无法通过游戏中的死亡界定自身和故事世界的边界,也永远无法抵达真正游玩之下的“游戏现实主义”。
《只狼:影逝二度》中的战斗场景
四、游戏直播:类型体验与界面增设
如果说电影式剪辑和游戏全流程解说都可被理解为“云玩家”对游戏化身的意识投射的话,游戏直播下的“云玩”体验则在真正意义上确定了游玩的主体。在直播过程中,主播操纵化身进行游戏全流程的展示,因此在“云玩家”的视角下,他们仅仅作为观看者,对主播所进行的游戏操作进行观看。在观看直播的过程中,“云玩家”能够在某一时间节点观看到游戏真实游玩过程下的线性体验。由于直播过程中重复死亡的画面得以保留,“云玩家”能够间接体认游戏中的“死亡”要素。此外,直播将社交平台的共时场域拉入“云游戏”,在“魔圈”之外增设了共时性界面,让“云玩家”通过一种特殊的方式参与游戏互动。
在《游戏的人》中,赫伊津哈首次提出了“魔圈”(magic circle)的概念,即游戏开展的某一遵循一定规则的特定时空。[5]游戏的“魔圈”性质体现了游戏独立于现实之外的某种特质,然而,游戏直播下的“云玩”则将社交场域拉入“云游戏”。对于“故事世界”而言,由于游戏直播下的“云玩家”仅仅作为观看者,他们无法将意识投射至化身中,因此“云玩家”处于游戏的“魔圈”化界面之外。大量“云玩家”在直播平台上与主播进行实时交流和彼此交流,他们和主播同属于直播的社交场域,主播则将自身的意识投射至化身之中,以化身作为桥梁进行“云游戏”的实时呈现。社交空间与游戏之间相对独立,却以直播平台作为纽带进行连接。在这样独特的媒介系统下,主播作为真正的“玩家”,更容易被社交场域所驱使和影响。由于社交场域的存在,主播获得的游戏体验也被社交场域的互动所稀释,其在“魔圈”中对化身的意识投射也被稀释,对于游戏的沉浸感体验也随之减弱。
游戏直播下的“云玩”媒介系统
虽然“云玩家”在直播下进行“云玩”,无法对化身进行真正意义上的意识投射,但“云玩家”与主播的共时体验能够让“云玩家”以一种间接的方式反思游戏中的死亡经验。杨宸将“魔圈”化界面的概念进行延伸,提出了游戏中存在的“戏剧性界面”。其认为游戏与游戏者的“戏剧”在界面“舞台”不断上演,“游戏-者”经验也因之不断化合、累积,并且随时可以为下一场“戏剧”所调用。这之所以可能,正在于“戏剧”的两个“主角”不仅分离在不同的空间中,更是置身于相异的时间维度:一边是虚拟世界的算法时间,另一边则是真实世界的现实时间。[6]在这样的异时交互下,产生了不断的循环递归,从而在玩家的重复游玩中构成了游戏中的死亡隐喻。而在主播和游戏的异时交互下,存在“云玩家”和主播的共时交互,这种共时交互能够将“云玩家”的集体意识投射至主播和游戏的异时交互中。虽然“云玩家”无法获得主播的化身在游戏中“死亡”时的直接经验,但他们仍然能够通过社交场域下的共时交互,参与话题讨论,并通过观看主播在占据算法位置下所经历的死亡体验,获得“云玩家”独特的“人-物”经验,从而构成间接的“死亡”隐喻。但是,由于直播平台存在大量的人员流动,很少有人能够完整地观看主播进行游玩的全部流程,因此在这种“云玩”模式下,虽然能够间接构成“死亡”隐喻,但大量的“云玩家”能够体验到的是一种“过程中完整,整体性断裂”的“云玩”体验。
五、玩家的“缺失”与“观众”的诞生
以上三种“云玩”模式均与真正的游玩存在本质的差异,电影式剪辑隐藏了对游戏核心机制的揭示,从而造成了游戏世界内部的叙事完整性的缺失。如果将此种“云玩”的媒介文本看作单一的影视作品,那么从游戏向电影的媒介迁移将使“云玩家”彻底沦为观众,依靠电影式剪辑的“云玩”无法构成真正意义上的游戏体验。游戏全流程解说则大幅保留了游戏叙事的完整性,是最接近于真实游玩的“云玩”体验。“云玩家”能够从相对完整的名词和动词要素中进行相对完整的游戏知识获取。然而,重复“死亡”的缺失让“云玩家”始终无法感知自身与故事世界的边界,无法获得游戏独特的“死亡”经验。如果此类文本将创作者自身经历的反复“死亡”进行保留,似乎在某种意义上能够让“云玩家”通过意识投射完成“死亡”隐喻。然而,这种“看见”的“死亡”也并非每个“云玩家”个体所体认到的主体性的“死亡”。因此仍然无法抵达真正游玩之下的“游戏现实主义”。游戏直播这一“云玩”模式则需要“云玩家”们正确看待自身的意识投射问题。直播平台更像是一个将“魔圈”和社交空间相隔离的特定场域,“云玩家”基于获得的共时体验对游戏文本进行实时探讨,他们作为自身而存在,而并非化身。
综上所述,在“云玩家”的“云玩”过程中,他们始终无法触达游戏文本的内核,也无法达成真正游玩的体验。笔者认为,作为“云玩家”,最为关键的是需要理解“云玩”与真正游玩之间的差异,由于各种“云玩”模式均存在某些游戏要素的缺失,“云玩”与游玩无法真正等同。然而,随着“云玩”逐渐成为视频平台的一种高接受度的视频形式,即使真实的游戏玩家和“云玩家”之间存在着某种矛盾性,互联网上的“云狂欢”已无法阻挡,也无需遏止。《黑神话:悟空》引发的游戏圈内外的广泛讨论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该游戏通过“云玩”让一部分非游戏玩家了解到游戏中的文化内核,从而进一步提升了游戏的影响力。即使“云玩”与游玩无法真正等同,“云玩”现象的火热也揭示了某些游戏要素与“云玩”模式的高度耦合,例如部分“云玩”模式存在动词要素的缺失,但游戏中的动词要素和名词要素也无法完全割裂看待,动词也能够通过游戏中的名词要素进行体现。在《黑神话:悟空》中,其游戏的核心机制为天命人的“七十二变”,该机制发源于经典文本《西游记》中对于孙悟空各种神通变化的文学阐释。因此,《黑神话:悟空》中对于“七十二变”的阐释和呈现,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理解为文学作品向影像作品的视觉化转译。这一核心机制的视觉化呈现体现了这款游戏和“云玩”的高度耦合,“云玩家”能够从“观看”意义上感受游戏的核心机制所揭示的游戏独特性。总而言之,“云玩”模式是一种玩家“缺失”与“观众”诞生的过程。“云玩”通过游戏核心机制的间接性阐释和游戏文本的视觉化复现,推动了游戏向电影的媒介迁移。这种媒介迁移在一定程度上利好视频行业的发展与游戏影响力的提升。
结语
“云玩”现象的火热引发了一些热门游戏在互联网上的舆论狂欢,这向我们揭示了当今的热门游戏舆论已离不开“云玩家”这一特定群体。越来越多的非游戏玩家通过“云玩”了解一款游戏,既促进了直播和视频平台的发展,也提升了游戏的影响力。“云玩家”的评价及舆论反馈在一定程度上也对游戏开发商产生了积极的影响,以利好一款游戏的后续优化和开发商进行后续游戏开发策略的调整。但对于游戏本身的媒介特性以及游戏市场而言,“云玩”归根结底是一种与游玩相异的间接体验。因此,如何进一步发挥电子游戏独特的媒介特性,吸引更多的人进入“魔圈”,进行真正的游玩,才是游戏开发商需要从“云玩”现象中得以反思,以进一步追求的目标。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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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孙静.嬉游志:透过电子游戏看世界[M].北京:生活书店出版有限公司,2024:341-342.
[3][4]邓剑.游戏批评文选[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20:267-268,260-263.
[5]J. Huizinga, Homo Ludens: A Study of the Play-element in Culture, Routledge & Kegan Paul, 1980, pp. 11-77.
[6]杨宸.游戏—者的三重界面——论电子游戏的交互性及其政治[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3(05):99-117.
","description":"引言:“云玩”的兴起 随着互联网和直播行业的兴起,在游戏领域兴起了一种名为“云玩”的独特现象。当一个极具社会话题讨论度的游戏进入互联网视野时,关注一款现象级游戏的“云玩家”,似乎远超游戏本身的玩家数量。相当一部分群体,是通过“云玩”的模式去了解一款强话题度的游戏,并引发网络上的“云狂欢”。“云玩”作为一种在游戏、电影乃至实时直播之间不断游离的媒介交互形式,似乎很值得纳入游戏研究的范畴。\\n\\n《黑神话:悟空》热门视频及其播放量\\n\\n那么何为“云玩”?“云玩”即“玩家”通过某种观看的形式去体验游戏,并未实际操作,逐渐了解游戏的各种机制和剧情故事。这一模式并非随着互联网的兴…","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8827087","author":"吴建业(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硕士生)","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10-05T03:39:45.942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3/308/400.jpg","type":"photo"},{"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3/308/130.jpg","type":"photo"},{"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3/308/131.jpg","type":"photo"},{"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3/308/132.jpg","type":"photo"},{"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3/308/133.jpg","type":"photo"},{"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3/308/134.jpg","type":"photo"},{"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3/308/135.jpg","type":"photo"},{"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3/308/385.png","type":"photo"}],"categories":["游戏论2024","云玩家","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8827087_202410051140787eb4c1-4407-4237-a4c3-4831ccde353e.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莎莉的回忆》:错位的语言能否翻译出真实的情感?","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8384836","content":"作为入围第十八届FIRST青年电影展主竞赛单元的作品,《莎莉的回忆》将情绪掩于文本之下,从翻译题材入手,戏曲元素作伴,带给观众最独特而克制的江南韵味。电影将悲恸欲绝暗藏于故事之内,通过新颖的叙事结构和内敛的抒情手段,将观众带入这个笼罩于悲情和回忆之中的世界。
影片主要围绕着丧子的母亲蔚英展开叙述,母亲选择继承儿子明明的翻译任务,着手翻译外文书籍《莎莉的回忆》。伴随着如书本般的三段式结构徐徐展开,我们逐渐理解这个母亲深邃的悲伤,和儿子英年早逝的内情。导演用翻译的故事,巧妙地设计出言语和心中所思的错位,让每一位身处家庭中的个人深切体会到面对至亲时词不达意、言不由衷的痛楚,无法真正地向家人表达爱意、歉意乃至无法发声求救的困境。
《莎莉的回忆》剧照
错位的语言,能否传递真实的情感?
影片中对于“翻译”这一元素的设计极为巧妙,母亲蔚英承接儿子的任务,前往儿子生前所上的补习班接受外文翻译教育,接手儿子未能翻译完的《莎莉的回忆》。在这种近似于命运和身份重叠的行为和情感中,蕴藏着一个渴望接近儿子亡魂的母亲。在这一设定下,观众或许会对于母亲的行为,以及儿子逝世的原因产生困惑。但随着剧情的推进,儿子逝世的原因被导演粗略带过,观众能够得知明明因心理疾病而自杀的事实,却无法在剧情的碎片中探索其根本。这种叙事笔墨上的轻重结合,却恰好点出了蔚英与儿子生前翻译书籍这一行为重叠背后的目的——即母亲尝试理解儿子逝世的真相。
作为一部三段式结构且以倒叙铺开的电影,影片以“明明去世多年”、“明明生前”、和“明明幼时”三条时间线引导观众去认识蔚英和明明,该结构使观众对文本的捕捉度降至最低,也模糊了回忆与现实的边界。这种朦胧感夹杂着全片压抑的氛围让我们鲜少能观察到、或感受蔚英内心的崩溃,这种抽离感也使得“翻译”的内核带给观众持续的冲击。在电影第一章的翻译课中,老师询问在场同学一句文本该如何翻译,只有蔚英选择了痛苦到极致以至于麻木的:“今天还是昨天,母亲死了,我不知道”。这暗示着蔚英因丧子而产生的悲怆已达到无以言表的程度,但对于缺乏信息量的观众而言,平和的翻译课以及这一情节支撑不起任何情感,却在全片阅毕之后给予观众灵魂最意想不到的触动。
电影第一章伴随着蔚英在江边面对陌生人,自叙童年的故事后落泪结束。这是本片的首次情绪外显,在信息量极少的第一章节,这些行为看似单薄。然而,当故事来到第二章“觅魂”时,儿子明明的人物形象逐渐丰满。他热爱翻译,从翻译课老师那里接下了翻译《莎莉的回忆》的任务,影片用其紊乱的心绪,和他鲜少能和母亲蔚英平静地沟通的方式,暗示他的心理疾病早已处于崩溃的边缘。这一切也在第二章中彻底爆发。全片最为巧妙的设计出现在了第二章的结尾,我们在这一刻看到了片中人物的第二次情绪爆发:当明明和蔚英因为琐事激烈地争吵过后,儿子和母亲的对话与字幕的呈现产生了错位——当儿子说着闲言碎语时,字幕呈现了“我不是个好儿子,没做对过什么”;他看似潇洒地对母亲说“我不在乎”时,字幕却又恰恰相反地呈现了“我爱你”;母亲打着圆场似地问孩子要吃些什么时,字幕将“对不起”跃上于银幕之上。这场言语错位的大戏,以孩子的最后一句碎言收尾,字幕则最终定格在了“救救我”,伴随着第二章的结束和一声巨响,一场中国式家庭的“词不达意”传递出有关这对的母子的复杂信息。
这场戏无疑是全片的高潮,导演用巧妙且含蓄的方式揭露了中国家庭骨子里最深的病症:面对至亲我们无法说爱、面对孩子我们不能道歉、面对生命最后的道别,我们也无法清楚地说出“救救我”。这是导演藏在故事里的一次反思,也是母亲蔚英通过翻译试图探索并追寻的答案。早在第一章的翻译课时,导演就暗示过这种“无法沟通”,课堂背景墙所悬挂的巴别塔图片正是对蔚英与明明“沟通困境”的隐喻。这场由“翻译”串起的故事,正如蔚英与明明之间始终错位而无法表达的爱一样,被导演深深埋藏在那些空间的盲区中。
前两章平静却又扎实的叙事之所以暗藏诸多玄机,与影片的环境搭建的功劳密不可分。电影将故事放置在极富江南韵味的杭州,在悲伤的大基调下,全片的现实场景建立于流水潺潺、绿茵葱葱的杭州城市之景。蔚英在江边自诉过去而流泪,在逼仄的江南旧居中与兄弟姐妹一同包粽子、祭祀。这些极具地方性色彩的行为都增添影片的真实性。影片中的人物闲谈也都被设计成杭州话与普通话的夹杂,让故事和人物都极富生活质感,使观众无法脱离导演布置的叙事。其贯穿全片的重要线索——昆曲《长生殿》也正是流行于以杭州等城市的江南文化圈里。正如历史学者程美宝所言,昆曲,都缘起于一个“情”字 。影片借《长生殿》,传递出生离死别背后的复杂情感。有趣的是,这支曲目的剧作家洪昇,正是在杭州完成了这部脍炙人口的经典戏曲,使得影片中的各类元素都与杭州这座城市产生了极深的连接,令人感叹剧组对杭州这座城市的精妙观察和复刻。这些细微的设计又被导演巧妙地反作用于故事之中。
《莎莉的回忆》剧照
故事被如何讲述:倒叙的真假与戏曲映入现实
当影片来到第三章“重圆”时,我们看到了幼时的明明与蔚英亲密无间的母子情。与前两章作为侧面烘托的昆曲不同,本章将这首《长生殿》直白地呈现在观众面前,并展现出这支戏曲与主角们之间的互动。尽管在情绪的连接上,使用昆曲《长生殿》的恋人生离死别之情,与剧情中母亲的丧子之痛相衔或许有些不适宜,让人感到这一安排实则是为了“戏曲与现实相呼应”的形式而服务。但通过这样的设定,我们才能在年轻的蔚英面前,细细体会这段最能解释其未来情绪的曲目《长生殿·哭像》。
当此时家庭圆满的蔚英聆听着“我如今独自虽无恙,问余生有甚风光,只落得泪万行,愁千状,人间天上此恨怎能偿”的唱词时,她无法明白这将是其丧子以后的人生注解,观众也在此刻产生本片是否为倒叙电影的疑问。本片所塑造的整体氛围是静谧平和的。在听觉上,除去人物的交流,就仅有贯穿全片的《长生殿》戏曲唱段,戏曲不仅加深了江南特有的文化属性,也丰富了主角蔚英的人生故事。随着电影推进至第三章时,剧情与戏曲内容的穿插逐渐明朗,我们得以直面《长生殿》的表演,详细聆听戏曲的演唱,导演这样的安排也有意引导我们,将对戏曲的关注由听觉效果转向对文本的考察,使观众领略其唱词与剧情的巧妙重合。
影片两次聚焦杭州动物园。在第二章“觅魂”中,长大成人的明明与好友们一同在动物园里游玩,在动物园里他使用了一部明显不符合当下时代的DV来记录与同伴们玩耍的景象,左下角的年份与日期则写着2002年6月5日。而在第三章,我们看到年幼的明明,也曾在父母的陪伴下前往杭州动物园,并且拿着同一只DV。导演用了一个日历的特写告知观众,这一天正是2002年6月5日。地点、物件、日期的三者重合似乎不仅仅是这个三段式电影章与章之间的衔接巧思。倘若这一切巧合都只是掩藏于情绪之下的剧情暗示,那导演在第三章结尾的设计,以及对剧情的解释则不再含蓄。
当年幼的明明和父母一同走出未能开门的动物园拐入街角时,硕大的球体出现在了三人的上空,孩子指着天上的球体欣喜地说道:“这是地球”。反常识的情节近乎直白地解释了:这一切不全是真相,也不全是记忆。如果我们将第三章明明幼时的故事碎片串起,它清澈得仿佛不像是一个主体的回忆。从昆曲故事与蔚英遭遇的重合,到跨越多年的DV和杭州动物园,直到结尾明明指出这里不是“人间”,实则是“天上”,第三章开头昆曲唱段里“人间天上此恨怎能偿”的暗语在此刻完成了闭环。
其实电影早已通过划分的章节暗示我们,从明明死去的“觅魂”,到明明儿时的“重圆”,故事并非遵循着倒叙关系,而恰恰是与《长生殿》故事对应的“逝去故人又相见”的顺序。导演通过蛛丝马迹向观众暗示,第三章的不过是蔚英对明明的思念,夹杂着错乱的回忆,想象之中的明明和儿时一样鲜活、一样惹人怜爱。第三章的画面颜色也与先前篇章里阴郁冷峻的绿色杭州不同,充满了温馨的暖黄,既象征着旧日美好,亦暗示其如梦如幻。但是,这样的乐景同样衬托出蔚英无法走出丧子之痛的无言哀情,这成为了导演在电影中埋下的最大迷思。
《莎莉的回忆》剧照
结语
《莎莉的回忆》呈现出一种罕见于电影的古典美学。在场景上既有江南绿化、错落有致的静景,也有人物在室内空间转移的稳健调度,在经历丧子的巨大悲剧后,蔚英的克制更是让人感到痛心,压抑的哀伤往往比高潮的情绪更能触动心弦,这样的设计也使得整部影片呈现出如鲠在喉的宏大悲伤。在叙事的打磨中,母子在言语与内心上的错位,被继承的翻译任务,以及昆曲唱段和影片内容的杂糅,更是让故事的结构更觉新颖。
在影片一段段晦涩言语的推进中,我们跟随蔚英探索到了其悲伤的原因。这样的设计让全片更像是一场解密,我们在母与子试图相互理解中,感受到明明的绝望和他言不由衷的悲凉,也在蔚英对《莎莉的回忆》翻译任务的镜头里体会到她贯彻余生的赎罪和探索。全片只字未提蔚英所做一切是为了理解逝去的儿子,但却将愧疚和悲怆化作了她独居家中的每一景、面对生活的每一瞬。当观众随着蔚英的心情与她共同面对这无力的事实时,我们不免想起影片中翻译课上老师对于“翻译”的理解:“在死海中搭起桥梁”。这便是母亲蔚英在赎罪的翻译旅程里的期盼。
影片的结尾,导演依然在悲伤中给了我们一个暗藏希冀的空缺。在独居的小屋里,蔚英翻译完了整本《莎莉的回忆》,合上草稿的瞬间里电影的画面变成了黑色,对于“如今独自虽无恙”的母亲,这样的留白仿佛在说:不回头、不回头地走下去。
","description":"作为入围第十八届FIRST青年电影展主竞赛单元的作品,《莎莉的回忆》将情绪掩于文本之下,从翻译题材入手,戏曲元素作伴,带给观众最独特而克制的江南韵味。电影将悲恸欲绝暗藏于故事之内,通过新颖的叙事结构和内敛的抒情手段,将观众带入这个笼罩于悲情和回忆之中的世界。 影片主要围绕着丧子的母亲蔚英展开叙述,母亲选择继承儿子明明的翻译任务,着手翻译外文书籍《莎莉的回忆》。伴随着如书本般的三段式结构徐徐展开,我们逐渐理解这个母亲深邃的悲伤,和儿子英年早逝的内情。导演用翻译的故事,巧妙地设计出言语和心中所思的错位,让每一位身处家庭中的个人深切体会到面对至亲时词不达意…","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8384836","author":"Phaedrus(池宪卿)","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10-04T03:12:47.932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4/180/156.jpg","type":"photo"},{"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4/179/846.jpg","type":"photo"},{"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4/179/844.jpg","type":"photo"},{"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4/179/845.jpg","type":"photo"}],"categories":["莎莉的回忆","翻译","杭州","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8384836_20241004111377b6f522-87de-40ff-b7fa-67d0982fe7e6.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以韦伯为志业|姜宏:“世上再无这样的人”——韦伯以及桑巴特与格奥尔格","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7692924","content":"2024年是马克斯·韦伯诞辰160周年。澎湃新闻·思想市场特别策划“以韦伯为志业”纪念专题,邀请国内外研究韦伯的专业学者撰文,发掘韦伯对于现代社会之意义。
再没有哪一座德国城市比海德堡受到过更多的赞美,也再没有哪一座城市比海德堡更当得起“德意志之心”的称号。歌德曾说,“我把心遗忘在了海德堡”。这座位于德国西南部的小城,不仅因为内卡河畔的美景和山腰上的老城堡而博得游客的青睐,更因为举世闻名的海德堡大学成为德意志文化的重镇。建立于1386年,海德堡大学是神圣罗马帝国建立的第三所大学(晚于布拉格大学和维也纳大学),也是德国境内最早建立的大学。从建成之日起,海德堡大学就成为培育学术心灵的摇篮,从这里走出过哲学的领袖,包括黑格尔、雅斯贝尔斯、哈贝马斯等,也走出过科学的先锋,诞生了超过五十位的自然科学领域的诺贝尔奖得主。
在这一串耀眼的名字中,马克斯·韦伯身处其间亦是毫不逊色。与马克思、涂尔干同为社会学的奠基人,今天的海德堡大学社会学系正是以马克斯·韦伯的名字命名。韦伯的母亲来自于海德堡地区的望族,韦伯也在海德堡度过了他的童年、大部分学生生涯,海德堡也是他长期居住和任教的地方。韦伯生命中的三位“红粉佳人”,包括他的妻子玛丽安妮和两位情人,也都是在海德堡去世。而韦伯的弟弟,阿尔弗雷德·韦伯,不像哥哥那样在多个城市间辗转,而是长期在海德堡大学任教,今天的海德堡大学经济学系就是以阿尔弗雷德·韦伯冠名。今天的经济学系和社会学系在贝格海姆校区的同一栋楼里,讲述着那个风云变化的时代和一段不平凡的家族故事。
经济学系和社会学系铭牌
海德堡大学贝格海姆校区(作者摄影)
今天,韦伯的墓就矗立在海德堡的“山庭”公墓。墓碑上刻着韦伯夫人为他选定的墓志铭:“世上再无这样的人;世间的一切不过尔尔。”后一句话出自歌德的名著《浮士德》。在这一作品中,浮士德在魔鬼的引导下不断得到他所渴求的智慧与知识,同时也不断失去自我,乃至怀疑这一切的进步意义何在。这是德国浪漫主义的一个化身,尼采曾说德国的浪漫带着一种粗野。这正是德国思想界在十八、十九世纪根深蒂固的一种特性,黑格尔如此,马克思也是如此,韦伯更是如此:越是进步,我们失去的也就越多。马克思一边称颂资本主义大工业带来的强大生产能力,一边深刻批判资本主义工厂对工人的剥削和现代社会对人的“异化”;韦伯将理性化标记为现代社会的前提,又忧心忡忡于完全理性化的社会结构(韦伯重点谈到的是官僚制)会让社会丧失活力,落入“铁笼”(帕森斯语)。出于打破这种“铁笼”的需要,韦伯设想现代社会依然需要“克里斯玛型(charismatic)领袖”的出现。韦伯不曾料到,这种构想很快酿成了苦果。
作者在海德堡韦伯墓前
韦伯的这种雅努斯式心态是弥漫在青春期德国的一种普遍心态。韦伯出生于1864年,普鲁士对德意志的统一已经箭在弦上,俾斯麦的文韬武略使普鲁士的统一之路通畅很多,最终在1871年实现了德国的统一。虽然韦伯的一生都是一个坚定的自由派,甚至得到了“资产阶级的马克思”这一称号,但韦伯对于魅力领袖的憧憬同样是他政治理想的重要一部分。一战后,德国成立了魏玛共和国,韦伯加入了魏玛宪法的起草委员会。当时的委员会里有着各种政治派别,在艾伯特总统的领导下,魏玛宪制被设计得相当复杂。韦伯对于这种极其理性化的官僚机器充满警惕,因此,在他的力主下,魏玛宪法赋予了总统一职相当大的权力,韦伯设想总统可以超越议会直接代表民意,并在议会无能的时候成为推动进步的真正力量之源。可以说,韦伯将自己对于“克里斯玛型领袖”的想象在这一刻凝聚在魏玛共和国总统这一角色上。同时,韦伯坚持在宪法里加入第四十八条“紧急戒严令”条款,赋予总统宣布紧急戒严、并越过议会采取紧急行动的权力。天意弄人,这一条款后来被希特勒的纳粹党利用而建立独裁统治。韦伯未曾料到,一战后民族主义情绪炽盛的德国选出了一个保守的容克军官兴登堡做总统。1934年纳粹党利用“国会纵火案”说服了兴登堡,兴登堡签署《保护人民和国家的总统法令》,该法令是这样开头的:“为了抵御共产党危害国家的暴力行为,参考德国宪法第48条第2段,颁布以下命令。”其内容实际上废除了民主制度,魏玛宪法中规定的多项政治自由与权利“停止适用”,“故对人身自由权、言论自由权,包括出版自由、集会自由、邮政、电报和电话隐私权的限制得以允许,若未另外声明,根据传票搜查住宅、没收财产及对财产加以限制亦不受法律约束”。
因此,有学者戏言,韦伯的早逝或许是一种“幸运”,这避免了韦伯不得不直面纳粹党的崛起——部分地由他自己酿成的苦果。甚至有学者直言,韦伯的“早逝”确保了他在科学万神殿中的位置——这话影射的正是韦伯的同事兼竞争对手,维尔纳·桑巴特。桑巴特由于影影绰绰的亲纳粹和反犹立场,在现代社会学领域几乎湮没无闻,只有思想史学家还会对他青眼有加。桑巴特生于1863年,比韦伯长一岁,同样是在柏林开始自己的早期学术生涯,也都从施莫勒那里得到指导和“帮助”——姑且称之为前辈的“帮助”。桑巴特早年是一名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专家,对于《资本论》的解读也曾得到恩格斯的称赞,但很快,桑巴特认为马克思在解释资本主义起源时遗漏了重要的“精神性”因素。他认为,资本主义经济能够出现的关键是从需求满足型心态转变为逐利心态,其中特定人群的企业家精神至为重要。桑巴特在1902年出版的《现代资本主义》中指出了地中海城邦和威尼斯商人的角色,在1911年出版的《犹太人与经济生活》中直言犹太人的逐利欲望驱动了资本主义的出现。也是在这条战线上,韦伯和桑巴特进行了长期的辩论,首先是哪个群体对资本主义的兴起做了贡献:韦伯说是新教徒,桑巴特则说是犹太人;其次是谁对这种“唯心主义”解释版本拥有优先发现权。1904年首次发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时,韦伯就已经颇有些底气不足地宣称这种优先权,他只是在脚注里宣称自己的想法来自几十年前就已经在课堂上表述过的内容,并且后来不断否认自己受过桑巴特的启发。克斯勒认为这种辩驳不会有结果,因为韦伯拿不出实际证据。
从后世引用的情况来看,无疑是韦伯赢了,但桑巴特在世的时候,桑巴特才是那个德国学术界的执牛耳者。桑巴特逝世于1941年,曾继承施莫勒的德国社会政策协会主席一职。但桑巴特的政治立场一直很成问题,这也导致他的身后声名饱受争议。他的《犹太人与经济生活》受到两种极端的评价,一部分犹太人认为桑巴特将现代资本主义的兴起归于犹太人是对这一群体的褒扬,桑巴特还为此得到美国犹太人协会通讯会员这一荣誉,另一部分犹太人则认为桑巴特将犹太人描绘成贪婪成性、专门放高利贷盘剥他人的守财奴形象,强化了反犹主义的刻板印象——弗兰茨·欧本海默正是这样认为的:桑巴特就是反犹主义立场。实际上,也的确如此,桑巴特对犹太人的描绘得到了纳粹党高层的认可和青睐。纳粹党渐成气候之后,桑巴特写了一本热情洋溢的《德国国家社会主义》来阐述社会理想,这本书的学术成分不高,可以说是德国历史学派所一贯持有的民族主义倾向的宣传手册。纳粹党在1933年上台之后,部分党内高层也曾兴奋期待这位学界巨擘成为纳粹党的金字招牌,但吊诡的是,桑巴特很快在1936年解散了社会政策协会,避免这一德国规模最大的社会科学家联合会为纳粹党所利用。
桑巴特在《德国国家社会主义》中大力鼓吹一种“德国社会主义”,声称资本主义和无产阶级社会主义的阶段已经过去,现在需要一种包含“德意志国家精神”的“社会主义”来为民族创造未来。如果看看韦伯早年的《民族国家与民族政策》和一战后的通信,我们也可以找到类似的蛛丝马迹——韦伯身上的民族主义情绪并没有少多少。然而,我们必须避免刻舟求剑式的鲁莽判断。那个时代,经过两个世纪的追求,德国才找到自己。李斯特为了德意志的统一和富强奔走终身,歌德高喊“德意志在哪里?我找不到她!”统一后的德国,既无英国那样的宪政传统,也无法国那样的中央集权历史,仿佛刚走入青春期,热血狂躁,急于为自己找到位置。韦伯的资产阶级自由派底色之上也难免涂有一丝对强权领袖的盼望。
另一位试图引导德国的思想界巨匠是斯特凡·格奥尔格。韦伯的人生已经相当多姿多彩,格奥尔格的人生路更是不遑多让。格奥尔格被誉为“歌德以来,写诗最好的德国人,尼采以来,活得最纯洁的德国人”。他1868年出生于德国西部莱茵兰地区的一个葡萄酒商人家庭,很小的时候就展现出过人的领导才能和高超的语言天赋。成年后的格奥尔格过着相当潇洒的生活,围绕他自己组建了著名的“格奥尔格圈子”,其中大部分是他的弟子和朋友,有很多人后来成为著名的诗人、历史学家、文学家,比如曾写出历史名著《国王的两个身体》的康托洛维茨。韦伯也曾一度与这个圈子过从甚密,但很快退了出来。根据施鲁赫特的说法,韦伯并不喜欢格奥尔格那种具有相当程度个人崇拜的圈子文化,其中弥漫着一种若有似无的精神寄生关系,但是,韦伯也从格奥尔格圈子那里获得了大量关于克里斯玛型支配类型的灵感——韦伯将格奥尔格圈子视为克里斯玛型组织的一个典型。格奥尔格用一种古希腊式的酒神文化统领他的圈子,并在他与弟子之间也培养出了一种柏拉图式的情感关系。没错,格奥尔格是个同性恋者,并认为对于年轻美男子的爱慕是人类最神圣的一种行为。在圈子里,他是无可争议的“大师”。也正是由于这种风格,有时很难说那是一种纯粹的恋爱关系,这也成为格奥尔格后世争议的一个焦点。
格奥尔格的诗歌作品风格明确,充满贵族气质和古希腊精神,同时很多作品也饱含着对强大德意志的呼唤和对一个“秘密德国”的向往——虽然他祖上是法国人,在法国大革命期间才搬到德国西部。“秘密德国”既是他的一首诗的名字,也是他创建过的一个神秘精英组织。在“大师”和“弟子”们眼里,“秘密德国”不曾存在,当下也无,却“永恒存在”,那是一个美学意义上至高无上的国度,精神高贵,诗歌和哲学将引领民族前进。在格奥尔格的指导下,前面提过的康托洛维茨曾写过《弗里德里希二世大传》——据说,这本歌颂德意志皇帝的厚厚传记是希特勒和戈培尔的心头好。纳粹党也的确向格奥尔格发出过正式邀请,还想设立一个以格奥尔格命名的诗歌文学奖项,但都被他拒绝了,格奥尔格迅速逃到了瑞士,不久就在那里去世。尽管格奥尔格圈子对德意志精神的呼唤、对魅力人物的无限向往都让很多纳粹人士引为楷模,但很多人忽略了格奥尔格圈子的精英主义和欧洲主义倾向。看看格奥尔格圈子崇拜的人物,实际上是超越狭隘德意志概念的那些人。格奥尔格圈子与纳粹的张力后来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斗争。康托洛维茨1933年在法兰克福大学做了一场题为“秘密德国”的报告,直斥拥护纳粹的青年;格奥尔格有三个亲近的弟子,就是大名鼎鼎的施陶芬贝格兄弟,他们在1944年筹划了暗杀希特勒的行动,但行动失败,施陶芬贝格兄弟被枪决——枪决前,他们高呼“秘密德国万岁”。
波特伦·谢弗德教授在格奥尔格纪念馆进行讲解(作者摄影)。谢弗德教授的父母曾是格奥尔格圈子的成员,教授本人长期资助位于宾根的格奥尔格纪念馆,并赞助诗集出版。
本文所谈到的三位主要人物,韦伯、桑巴特和格奥尔格,都或多或少经受了要为纳粹崛起负部分责任的指责。二战后,这种“精神清算”铺天盖地,将黑格尔、尼采都一并列了进来,其范围如此之大,以至于德国思想史的每一部分似乎都以某种方式要为这种灾难负责。幸或者不幸,韦伯都不用亲身经历他的朋友桑巴特和格奥尔格后来经历的那些“糟心事”。在韦伯最后的十年里,他一边为德意志的民族事业和自己的学术事业殚精竭虑,一边在自己的情感生活里释放激情。除了早早结婚的玛丽安妮之外,韦伯长期和米娜·托布勒保持着关系,后来还疯狂地爱上了艾尔泽·雅菲——这位女士,同时与马克斯·韦伯和阿尔弗雷德·韦伯这对亲兄弟保持着恋人关系,而艾尔泽·雅菲的合法丈夫正是埃德加·雅菲——和马克斯·韦伯、维尔纳·桑巴特一起编纂《社会科学与社会政策文献》的同事,也是阿尔弗雷德·韦伯在海德堡的同事。即使在已经移风易俗的今天,韦伯与情人们的关系恐怕依然令人瞠目结舌。大度的韦伯夫人似乎接受了这一切,韦伯去世后,三位女士组成了“遗孀军团”,一起生活在海德堡,最后都逝世在这里。
“世上再无这样的人”。我想,这并不仅仅是对韦伯个人非凡创造力的肯定,也是对那个时代特殊背景的一种表达。我们再也找不到那样风起云涌的时代,也不再面临那样的问题——或好或坏。韦伯的思想是在德国的时代条件下形成的,也是在与同行者的思想碰撞中产生的。今天的社会可能不会再碰到一模一样的问题,但黑格尔告诉我们,“太阳底下无新鲜事”,就此而言,韦伯的思想仍然是后人解决新问题的充满活力的灵感之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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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日本某学者A在他的博客上留下的一段回忆。时值1983年某个夏日。当时还是大学生的A君信步走入书店,发现入口处的新书柜台上架了两册社科理论书。其中一本的标题是《韦伯社会理论的××××》,作者是东大著名韦伯专家折原浩教授门下的青年学者。A君打开这本书尝试阅读,却立即便被满纸由德语和专业概念构成的艰涩长句消磨了热情,转而将目光投向另一本书。这本名叫《结构与力(構造と力)》的作品,内容是对法国当代哲学和社会理论的解说。书中登场的拉康、德里达和德勒兹等学者如今虽已家喻户晓,但在当时还未得到充分译介,A君也没指望读得懂。然而他开始浏览后惊奇地发现居然看懂了——在作者洒脱飞扬的文字之下,从结构主义到后结构主义的生成变化,正要在他面前徐徐展开,仿佛那不是什么抽象晦涩的哲学理论,而是当季霸权漫画的最新情节。A君于是买下这本书,并记住了它的作者,时年27岁的京都大学经济学部助手浅田彰。这本一介青椒的不务正业之作,由于确切地击中并回应了后全共斗时代年轻人的精神状况,在当年一举狂销15万册,后来更是在30年间重版54次,实力诠释了“出道即巅峰”的含义。同年,年轻的宗教人类学者中泽新一出版了《西藏的莫扎特》一书,基于自身在尼泊尔的藏传佛教修行体验,展开了对法国当代思想的独到解读,一时成为话题之作。浅田和中泽等学者打破知识生产的学院高墙,抛弃故作高深的学术鬼话,并积极将法国结构主义及后结构主义思潮引入日本语境。他们的横空出世标志着日本知识和文化界后现代时期的开始。
《结构与力》和《西藏的莫扎特》封面
从事后之明看来,A君正在经历的,是日本社会科学乃至社会思想领域范式转换的历史现场。在这个过程中,战后确立的进步主义知识体系失去绝对权威。作为挑战者出场的,是包括浅田彰、中泽新一在内的一代“新学院派”年轻学者所导入的当代法国理论。
面对这一状况,社会科学界对于经典理论家马克斯·韦伯的阅读方式,也在短时间内发生转变。在战后日本,韦伯以其围绕合理化概念而展开的社会变迁理论,与马克思一起构成了战后进步主义和市民社会派社会科学的两大理论支柱。这一理论上的“双峰”所占据的地位如此核心,乃至社会思想史家内田芳明将“韦伯-马克思”称为“日本社会科学的思想结构”。在此基础上,战后日本展开了蔚为大观的韦伯学传统。韦伯的日本读者如此众多,以致当Mohr Siebeck出版社于1984年发行《马克斯·韦伯全集》(MWG)的最早几卷时,总印数中的三分之二并非在德国或欧美,而是在日本被销售一空。韦伯所具身化的那种严谨、思辨和专业化的德国知识风格,也成为学院学术在面向社会时的权威之所倚。然而进入1980年代之后,伴随着“全共斗运动”后马克思主义的影响力消退及大众消费社会的迅速成型,日本知识界亦无法自外于此时法国思想统治力的全球扩张大潮。然而,日本的韦伯研究并未就此走向没落。相反,对韦伯的阅读在后现代的新语境中开启了一段复兴。
《马克斯·韦伯全集》
本文将通过聚焦于一个事件和一些文本,来说明日本的韦伯研究在这场知识界“权势转移”之中的转型。为了展现时代背景,我们将首先回顾同期围绕东京大学教员聘用问题而发生的事件。这场后来被称作“东大驹场骚动”的丑闻,将日本最高学府中那些知识人间的明争暗斗以斯文扫地的方式暴露在公众面前,也集中反映了两代学者之间围绕知识/真理形式问题的激烈对立。在这之后,我将讨论韦伯研究者们如何在顺应变动的同时抵御对学术本身价值的消解,在逆势中维持了学术研究理应担当的批判志业。
驹场骚动中的知识范式对立
1987年底至1988年间,围绕着学者中泽新一的聘用问题,在地处东京驹场的东京大学教养学部教员间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端。“驹场骚动”表面上是一场学院政治斗争,深层上呈现为围绕知识权威形态而展开的攻防对抗。
1987年中旬,在讨论教养学部社会思想史研究室新任教师的人选时,研究室主任的谷嶋乔四郎提议可以聘用后现代领域相关的研究人才。对此,谷嶋同僚、保守派政论家的西部迈提名了当时风头正劲的中泽新一。在西部看来,已出版了多部著作的中泽博识且高产,定能给教养的社科部带来一阵新风。在谷嶋的支持之下,西部组成人事委员会,确认社科部其他教员对中泽的态度。其结果是24名社科教员中出现了唯一的一位反对者,这便是前文提及的韦伯研究专家、社会学家折原浩。西部对折原做了许多工作后,终于让中泽的提名获得全员认可,然而没过多久,原本支持中泽的谷嶋乔四郎却突然搬出另一人选山胁直司作为中泽的对抗候选人。西部迈感到原以为颇有戏的中泽人事,正逐渐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东京大学驹场校区
此处值得注意的是,主导反中泽人事的谷嶋乔四郎、折原浩乃至谷嶋推荐的候选人山胁,均为德国古典哲学以及社会思想领域的研究者。换句话说,反中泽一派所代表的,其实是到那时为止权威知识的理想范式。比如折原浩所提出的反对理由是“中泽君就是个学术票友(dilettante)”、“他不适合给一年级新生上基础课”。这一发言显然是从一种讲求专业化的德国学术标准出发,对追求整体性、综合性的法国知识形态所作出的排挤,尽管后者无疑更为接近教养学部这个博雅学院的设立宗旨。
事情最终在1988年初举行的教授会的投票表决中尘埃落定。根据学部的行政规定,人事任免需经学部近200位教员共同参加的教授会集体表决,得到超过2/3赞成票方可通过。在以往惯例中,投票流程一般只是走个过场。分属文理社科各领域的研究者们隔行如隔山,一般不会横加干涉其他分科的人事任免。然而在此次教授会前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各科教员陆续接到社科部打来的不具名电话(西部认为是谷嶋乔四郎所为),称中泽人事在手续上有问题,要求他们投否决票。在这一影响下,中泽人事案最终以35票赞成,80票反对,62票弃权的结果而遭到否决。
中泽新一(1950- )
在反对聘用中泽的诸多意见中,折原浩所列举的三条理由尤其醒目:1、中泽的著作《彩虹的理论》中出现“197X年“这类无法验证真伪的表述,违背科学;2、中泽从事巫术(日语“呪術”)修行,可能导致“科学的再魅化”(这是韦伯社会学的概念,日语为“再呪術化”);3、中泽的著作中有“我在心醉神迷的状态下做了调查”的表述,违背了研究所需的实证主义的态度。此外也有其他研究者提出的反对意见,诸如“中泽不懂数学却胡乱使用”(宇宙地球化学杉本大一郎教授)、“社会科学部的专业规范越来越弱,应该要向硬科学靠拢”(国文学小川春久助教授)、“中泽这个人本身就很可疑”(法语新仓俊一教授)。
当然,教员中也不乏挺中泽的声音。在听了折原浩的中泽批判后,经济学家村上泰亮在笔记本上用法语写下了一段评语:“前现象学的、前解释学的、前语言哲学的、前结构主义的。”村上嘲笑折原墨守成规,对二十世纪的这些知识新动向充耳不闻。此外,电影评论家、在日本引介结构主义哲学的中心人物之一的莲实重彦,也在教授会上对这些批判作出反驳。当然,这些努力丝毫无助于局面的变化。
莲实重彦(1936- )
从支持与反对双方的构图中,我们同样可以看到两种学问风格之间激烈的对立。在事件尘埃落定后,西部迈在各大公众媒体中详细披露了该事件的经过,并痛斥这些最高学府教员们的食古不化、妒贤嫉能以及下作的谣言政治。我们无法否认这些因素的存在,且这也确实是事件令社会大众深感幻灭的主要原因。然而,在各种流言、阴谋和政治运作的背后,或许同样存在着围绕真理之理想形态而产生的理念层面的对立。这一对立的一侧是以“科学”为榜样,强调实证、客观和专业性的现代知识范式;而另一侧则是以“书写”为模型,以语言的任意性原则为其基础的后现代思想潮流。
然而,中泽人事的消解并不代表驹场的既有势力对后现代挑战的胜利,情况恰恰相反。在事件之后,对东大体制心灰意冷的西部迈与村上泰亮双双辞去了在东大的职务。然而此后,东大教养学部的改革步伐得以急速推进。在中泽人事遭否决的同年,莲实重彦晋升为教授,并在次年担任新成立的表象文化论专攻主任。莲实后来更是一路扶摇直上,在1993年升任教养学部的学部长,1997年就任东京大学校长。此后教养学部招聘的东浩纪、松浦寿辉等学者,也体现了学院学术中对后现代知识转型的积极接受。因此可以认为,虽然驹场在骚动中拒绝了中泽的就任,中泽式的学问却在驹场扎根落地,也在东大的示范性作用下遍及了日本知识场域。
后现代风潮下的韦伯阅读
在法国当代思想的大潮之下,作为战后正统知识体系支柱之一的韦伯学与马克思主义理论一样,逐渐失去了在社会科学领域的绝对统治地位。在战后日本,以大冢久雄等学者所主导的现代主义韦伯研究发展到了1960年代,便已遭遇了折原浩等学者的一轮挑战。在1968年作为“造反教官”之一参与全共斗运动的折原浩,在研究中挖掘韦伯社会理论的现代批判面向,基于此反对战后式的韦伯理解,批判了上一代知识人对现代制度的盲目追从。而进入1980年代,“现代批判”式的韦伯阅读已无法应对知识界的地壳变动所带来的新局面。
这种变动的一个来源,自然是法国当代思想的强势传播。在巴塔耶、福柯和德勒兹的推动之下,知识界重新开始注意到尼采思想的现实性,并开始着手重新挖掘韦伯社会理论中尼采哲学的面向。由于超人哲学被纳粹德国所利用的黑历史,尼采在战后的反思之中成为众矢之的,一度被作为推动法西斯个人崇拜和排外沙文主义的罪魁祸首。当从这一侧面出发来考察尼采对于韦伯的负面影响时,便产生了沃尔夫冈·J·蒙森的研究《马克斯·韦伯与德国政治:1890-1920》。该著作揭示了韦伯关于“民众投票领袖民主制”的构想是如何在尼采的领袖观念影响下形成的。然而,法国当代思想家们所揭示的尼采哲学中积极的认识和存在论面向,却在1980年代后大众消费社会里回归知识视野中。当商品经济的成熟瓦解了旧时文化的等级序列,尼采倡导的“重估一切价值”便会展现出现实性来。
事实上,早在同样是消费主义文化泛滥的1920年代的魏玛德国,韦伯便已强调过尼采的时代意义。在1920年2月,《西方的没落》的作者斯宾格勒在一次座谈会上否定了尼采和马克思的思想地位,并对两人报以讥讽的评价。参加了这次集会的韦伯在归途中难抑心中愤懑,对一位学生说出如下评语:“在今天,一个学者,尤其是一个哲学家在知性上是否诚实,只要看这个人对尼采和马克思所采取的态度就够了。如果没有这两位的工作,这人自己的工作中最重要的那部分也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一个学者如果不承认这一点,就是在自欺欺人。我们的精神所处在的这个世界,是马克思和尼采留下了深刻印记的世界。”韦伯的这段评论,无疑显示了尼采在他思想地图中所占据的重要地位,也引发人们去探究两人学问之间的传承脉络。在日本学界,率先展开这一工作的学者是山之内靖。作为大冢久雄弟子一代的山之内从市民社会派出发开始学术生涯,但在后期却走向了作为其反面的后现代立场。
在对韦伯知识肖像的重构过程中,山之内挖掘了尼采在《权力意志》中基于道德心理学的知识论的影响。尼采将人的生命冲动看作其认识的来源,也即认为知识是对现实加以掌控的权力意志的结果。由于知识仅是对无限复杂的世界之抽象,因而真理是无法最终达到的。然而,人们的生命和生活只能依赖这样不完全的认识。即便如此,人们依然有必要对抗那种寻求安定可控性的诱惑,去直面世界那始源性的不稳定和变化。这便是超人的认识态度。山之内指出,在《科学作为天职》里所体现的中期方法论里,韦伯指认了现代社会多元冲突的价值状况,并认为有可能基于某一非排他性的价值关联对现实加以抽象化和概念工具化,而这便是构成韦伯方法论基础的“理想类型”。从这里可以看到,韦伯的社会科学方法论正确立于尼采哲学所提出的认识论预设,源于一种在洞悉了本质虚无的基础上仍旧展开认知的决绝意志。
山之内靖著《尼采与韦伯》封面
基于这样的认识,山之内与同样是韦伯研究者的社会思想史学者中野敏男一起,在1980年代后半期和1990年代展开了对战后进步主义知识的彻底批判。在他们看来,战后由大冢久雄和丸山真男所提倡的进步主义思想中,存在着为了整体社会的进步目标而倡议个人奉献的倾向,而这种思想与二战时期对国民加以动员的“总体战体制”并无本质上的区别。基于后现代主义立场,山之内与中野在自身研究中对战后那种进步主义的宏大叙事加以瓦解。然而与此同时他们的研究并未放下批判和反思的责任。处在一种“诸神之争”的境况下,他们仍旧尝试清醒地对造成压迫的知识结构作出反省。
这一对知识责任的坚守也可以从在日韩国人政治学家姜尚中那里看到。同样在这一时期,姜尚中从后殖民主义研究中得到的灵感出发,在重塑韦伯阅读模式的工作中扮演了独特的角色。在其理论研究中,姜尚中将目光聚焦于韦伯有关加尔文宗关于生活规律化的教义与资本主义社会体制的关系。而这种作为权力作用的清教教义,与福柯所谓的知识-规训权力之间存在着一脉相承的联系。受到萨义德《东方学》的启发,姜尚中分析了战前日本的亚洲研究与其殖民统治之间的共谋关系。与山之内和中野一样,姜尚中的这一研究也旨在揭露日本知识体系中的东方主义在战后的延续,从而对社会认识中的种族主义因素展开批判。
姜尚中(1950- )
在一个知识之权威性遭到反讽并逐渐消解的时代,山之内靖、中野敏男和姜尚中这些韦伯研究者们仍然恪守自身作为知识分子的职责。在这一点上,他们与主导日本后现代思潮的“新学院派”旗手之间展现出了显著的区别。在著作大卖之后,浅田、中泽等后现代的弄潮儿们受到了市场的热烈追捧,并开始频繁地在大众媒体上抛头露面。在《结构与力》的大获成功后,浅田彰仅仅发表了一些对谈集和艺术评论性质的著作,在其所从事的经济学理论研究领域几乎毫无建树。而中泽新一则在自身著作得到奥姆真理教教主麻原彰晃的推崇后与麻原此唱彼和,在地铁沙林毒气事件后亦受牵连而成为众矢之的。尽管并不符合这些主导者们的本意,后现代思潮在瓦解过往知识权威的过程中也无法避免地自我消解,逐渐沦为一种流俗的文化商品而失去了严肃性。相较之下,同样直面着“诸神之争”状况的韦伯研究者们则坚守志业,始终没有放弃对所处的时代和知识展开冷静剖析和批判的责任。
尾声
韦伯无疑是现代社会所孕育的学者,然而却过早地洞悉了现代知识的边界所在。在“诸神之争”状态之中,他为人们描绘了在上帝已死,绝对标准缺失的时代中展开社会认识与价值考察的可能方式。本文考察的后现代时期所形成的知识境况,至今仍旧构成开展学术研究工作的社会条件。在另一方面,在种种变革可能性的想象尽数遭到消解的今日,后现代思想已充分曝露出其内核中的消极避世和现状追随。在对前一时期思想状况的反思之中,新世纪以来的知识进展已为我们准备了多条从语言学转向、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中抽身的路径。
然而,韦伯那丰富的理论洞察则仍在我们面前徐徐展开。在今天,当我们尝试跳脱根深蒂固的人类中心主义视角,反思现代社会以及观念体制给行星所带来的灾难性后果时,韦伯对于理性化之非理性归结的揭示、对于困在“钢铁外壳”里的现代人境况的指认,仍旧充满现实性而有待进一步的阐明。只要把握现状、形成认识和反思价值的自由知性活动尚未停息,韦伯所带给人们的启迪也将不断涌流。
","description":"2024年是马克斯·韦伯诞辰160周年。澎湃新闻·思想市场特别策划“以韦伯为志业”纪念专题,邀请国内外研究韦伯的专业学者撰文,发掘韦伯对于现代社会之意义。 这是日本某学者A在他的博客上留下的一段回忆。时值1983年某个夏日。当时还是大学生的A君信步走入书店,发现入口处的新书柜台上架了两册社科理论书。其中一本的标题是《韦伯社会理论的××××》,作者是东大著名韦伯专家折原浩教授门下的青年学者。A君打开这本书尝试阅读,却立即便被满纸由德语和专业概念构成的艰涩长句消磨了热情,转而将目光投向另一本书。这本名叫《结构与力(構造と力)》的作品…","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8480309","author":"吉琛佳(京都大学)","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10-02T02:32:20.787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4/582/726.jpeg","type":"photo"},{"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4/582/706.jpg","type":"photo"},{"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4/582/707.jpeg","type":"photo"},{"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4/582/708.jpeg","type":"photo"},{"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4/582/709.jpeg","type":"photo"},{"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4/582/710.jpeg","type":"photo"},{"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4/582/712.jpeg","type":"photo"},{"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4/582/713.jpeg","type":"photo"}],"categories":["以韦伯为志业","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8480309_202410021130f83a8348-57fb-4b51-9380-1c9735eed191.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岛屿人类学漫游|嵊山岛:近海渔业兴衰的一个见证","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8692645","content":"六年前的一个春日下午,我和同事第一次坐船来到这座远离内陆的舟山小岛——嵊山岛,在海鸥飞翔的箱子岙渔港,闻着陌生的鱼腥味,看着渔民们忙着从停靠的渔船上将一箱箱海鲜搬下来,听着运货的小三轮来回穿梭的嘈杂声,我的心情竟突然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嵊山岛是舟山市海洋局的一个朋友推荐给当时对海洋研究跃跃欲试的我们的,“你们想了解舟山的渔业历史和海洋文化?不妨去嵊山岛看看,那里很典型。”而回想我当时的茫然,显然是“有眼不识嵊山”,还不能在历史时空中找到嵊山的坐标,也还没能在嵊山找到自己的坐标。
清晨的箱子岙码头(作者摄)
从高处俯瞰嵊山,一桥连着枸杞岛(作者摄)
嵊山古称神前山,又名陈钱山、尽山,意为诸岛于此而尽,是我国沿海最东部的住人岛屿,全岛陆地面积仅为4.79平方公里,常住人口8000多人。有“天然鱼库”之称的嵊山渔场曾是舟山渔场的中心,是我国重要的海洋捕捞基地之一,盛产带鱼、墨鱼、虾、梭子蟹、鳗鱼、石斑鱼等。东海嵊山渔场曾与黄海石岛渔场、南海万山渔场并称为我国“三大渔场”。同时,独特的地理条件也造就了岛上箱子岙、泗洲塘、鳗嘴头、后头湾等天然深水良港,使嵊山渔港成为全国著名的渔港重镇,为国家一级渔港和二类开放口岸。
在普通人那里,嵊山是他们记忆中繁荣的“海上小都市”、“海上不夜城”。以前每到鱼汛期,嵊山的港口便是万舟云集、桅樯林立、船旗飘扬,街道上则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东南风起时,船都停泊在箱子岙码头,西北风起,则在泗洲塘码头。到了晚上,“嵊山渔火”是人们赞叹的景观:万盏渔火将夜空点亮,船上的灯光与水下的倒影相互交织,如梦如幻。清朝诗人刘梦兰描绘过舟山一带的渔火:“无数渔船一港收,渔灯点点漾中流,九天星斗三更落,照遍珊瑚海中洲。”
嵊山的地位也许可以从与它只有一桥之隔的枸杞岛身上映衬出来。20世纪末,随着海洋渔业资源的衰退,嵊山的繁华也不复从前,长期活在嵊山岛“阴影”中的枸杞岛终于凭借贻贝养殖和旅游业开发舒了一口气。然而,“老大哥”给的心理压力还在,嵊山有“东崖绝壁”,枸杞便命名新景点为“南崖绝壁”,嵊山有“无人村”,枸杞便叫“无人场”,其中大概既有致敬,也有不甘吧!
泗洲塘码头的渔火(作者摄)
据郭振民著的《嵊泗渔业史话》,嵊山渔场的开发可以追溯到南宋,经元至明,已具有相当规模。至明嘉靖前期(1530年前后),陈钱、下八山一带即嵊山渔场的开发渐趋繁荣。郑若曾在其所编的海防巨著《筹海图编》中云:“曾尝亲至海上而知之。向来定海、奉象一带,贫民以海为生,荡小舟至陈钱、下巴山取壳肉、紫菜者,不啻万计。” 若以每船3人计,当时已有3000余艘渔船从定海、奉化、象山等地来这一带洋面生产,可见嵊山渔场早在500年前,就已是千舟云集、万人兴岛了。清朝康熙年间,又有两大批渔户从温州平阳等大陆沿海地区迁来嵊山岛定居。至清末和民国时期,嵊山渔场捕鱼船只除本籍外,另有福建帮、台州帮、温州帮、奉化帮、定海帮等等。众多的渔船和大规模的渔捞生产,也吸引了大批渔行、冰鲜船以及各业人等云集嵊山。
嵊山渔场更大规模的开发与海洋渔业的现代化建设与近代著名实业家张謇密不可分。鸦片战争之后,中国处于重重内忧外患之中,目睹我国领海频遭列强侵犯,张謇发出“渔界所至,海权所在也”的感叹,力图振兴中国自己的海洋渔业,维护渔业权益,捍卫领海主权。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张謇创办的江浙渔业公司派遣中国最早的一批渔轮——“福海”号渔轮赴嵊山外海探捕,开发了小黄鱼资源,并以此为先导,后又逐步开发了大黄鱼、带鱼、墨鱼等资源,开始形成嵊山渔场规模较大的四个鱼汛(鱼汛是指鱼群在一定时期内集中出现在某一海域的现象和规律)——春季小黄鱼汛、夏季墨鱼汛(大黄鱼汛、海蜇汛基本同时)、秋汛(采捕贻贝、海蜒、鳓鱼等)、冬季带鱼汛。四大鱼汛特别是规模最大的冬季带鱼汛的形成具有重大的意义,自此之后,嵊山愈发成为东南沿海乃至全国的渔业捕捞要地,为渔业界所重视。
中国近代实业家 张謇(1853-1926)
福海号模型
解放后,嵊山的辉煌在“大集体时代”达到了顶峰。这里是华东六省二市渔船冬汛生产的中心渔场,有过“万艘渔船汇嵊山,十万渔民上战场”的空前盛况。据嵊山渔俗风情馆的数据,1953年冬汛,来嵊山渔场的渔船达8476艘,渔民37318人。1963年冬汛,来嵊山渔场的渔船达16366艘,比10年前增加了93.09%;渔民108206人,比10年前增加了189.96%。来嵊山渔场捕捞渔民最多的为1957年,达155413人!
由于年年冬汛都来捕带鱼,辽宁、河北、山东、上海、江苏、福建等省市及各区县在岛上还设立了几十个渔业指挥部。现在走在嵊山大街上老渔民还会指给你看:“星世纪娱乐会所”原来是上海指挥部所在地,“海上人家”原来是宁波指挥部,还有邮政银行对面的楼原来是福建指挥部。各省市自己在嵊山建楼设立指挥部,区县级以下的政府没有建楼,人来了都安排在大街小巷的老百姓家里住。同时,商业、供销、金融、通讯、医疗卫生、渔需物资、渔业机械及仪表电器修理等部门和服务行业,也组织人员和生产生活物资,随各地渔业指挥部赴嵊山,投入冬季带鱼汛生产服务。
20世纪50-80年代冬汛期间的岛上,随处可见某省、市或区、县、乡(镇)乃至大队驻嵊山渔场指挥部或渔场工作组的牌子,还有渔场医疗队、渔场商品供应点、渔场机械修理组等各类纸条路标。各地各级渔业指挥部还架设了众多岸上电台,包括气象台、海洋台、渔港监督站等,在岛上形成了一个密集的无线电通讯网络。
万舟云集,1973年冬汛时的嵊山渔场
嵊山岛冬汛各地渔业指挥部分布图(部分)(作者摄)
原“上海大楼”(上海渔业指挥部所在地)(作者摄)
老渔民们很愿意与我们分享当年“十万渔民下嵊山”的盛况,那时候他们还是20多岁的小伙子呢。他们说,冬汛的时候整整一个月,嵊山的街道上都是人挤人的,有风的时候渔船都回港避风,船在港口排着队,人都可以从船上走过去,如履平地。街上张灯结彩,夜景很漂亮,镇委还在露天广场上放电影,部队营区也有放电影看,特别热闹。
所谓“小雪小捕,大雪大捕,冬至旺捕”,当时捕捞带鱼强度很大,而产量也是非常之高。1972年,嵊山渔场的带鱼产量达到历史最高值29.47万吨,从1970年到1979年的10年,嵊山渔场捕获的带鱼占东海区同期全部产量的67.47%,为全海区渔场之冠。然而好景不长,由于人们使用越来越发达的捕捞工具连年过度捕捞,近海渔业资源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20世纪70年代后期,不仅是带鱼,而且大黄鱼、小黄鱼、墨鱼等代表性的渔业资源都锐减,舟山渔场已经无法见到鱼汛。
20世纪80年代,渔业正值生产承包责任制和市场机制的改革,而近海生物资源及其结构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海里多的不再是鱼,而是虾,包括红头虾、对虾、滑皮虾、草皮虾等等,鱼类锐减之后其捕食对象虾蟹大量出现。计划经济时代虽然产量高但渔民们依然贫穷,为了发家致富,他们继续从高营养级向低营养级的海洋生物进行捕捞。
依靠拖虾,嵊山岛的渔民们终于富裕了起来,他们每年收入过万,远超当时一般的工资水平。富裕起来的渔民纷纷将钱投入在造房上,于是在80年代嵊山兴起了一阵“造房热”。岛上地形崎岖,建房的时候亲戚邻居之间你帮我,我帮你,肩挑手扛、不辞辛苦地将石块、砖头等建筑材料从码头搬上来。砌墙盖房,栋栋坚固美观的二层小楼就这样拔地而起,形成了热闹繁荣的渔村。
然而这也是近海渔业最后的、短暂的繁荣。很快人们从虾多捕到了虾少,从大虾捕成了小虾,到1990年代中期,近海渔业资源基本枯竭。马力小的船没有收获,要在海里继续讨营生,必须造大船、出远海进行捕捞。也是从这时起,国家才陆续出台各种生态保护和渔民转产转业政策。而随着资源的衰竭和政策转向,刚刚富裕和热闹起来的渔村又迅速人去楼空……
后头湾村的命运就是嵊山由盛及衰的一个写照。后头湾村坐落在岛北部高高的山坡上,其最大优势是靠近资源丰富的海域,据说以前这里墨鱼特别多,站在海边都能看到。解放前岱山、衢山渔民来嵊山捕墨鱼,便在这里定居下来,到20世纪80年代,后头湾已是岛上居民居住的主要区域之一,“嵊山有10000人,后头湾就有4000。”1985年左右,村里也兴起了造新房热潮,富裕起来的渔民们互相帮助将石头一块块搬上来造房。后头湾因其繁华和热闹的景象号称当地的“小台湾”。
不过随着1990年代中期近海渔业资源的锐减,后头湾的劣势便越来越显现出来,如房子朝北、冬冷夏热、交通不便、冬天没有合适的码头停靠等。于是村里的有钱人开始带动,从后头湾搬到嵊山街上居住。政府也提倡搬迁,学校停办,断水断电,在后头湾居住的人便越来越少。到90年代末,村里基本上没什么人了,只留下了石头房、沟渠、废弃的学校。年复一年,墙垣上、屋檐下、绿树旁,爬山虎悄然占据了整个村庄,也给外人带来了许多想象,将它称为“绿野仙踪”、“童话世界”、充满神秘气息的“无人村”,现在这里已成为一处来嵊山的游客必打卡的网红景点。
直到如今,老渔民们对后头湾仍然念念不忘,那里承载着他们的童年和青春记忆。2022年拜访葛伯伯家时,老夫妻俩在《中国国家地理》拍摄的后头湾照片中认出了自己老房子的位置:“就是这个,码头上面这个房子!”葛伯伯家的老房是1985年造的,住到1995年搬出。2023年11月,笔者与几位年轻艺术家一起跟随王伯伯参观后头湾,拜访他的老房。王伯伯的房子位于后头湾嵊子村,经过码头时他说:“以前这里是沙滩,我们小时候常在这里游泳。”我们给王伯伯和他的老房合了影,看到房子正中一块水泥板上雕的是一幅凤凰图,已经斑驳,落款有“1987年6月4日造”的字样。而王伯伯在嵊山街上住的房子是1993年建造的,算下来这栋房屋也只用了短短6年时间!王伯伯说当时“搬得很快”、“人生无常”。回想起造房的辛苦,王伯伯苦涩地说:“早知不住几年,又何必那么费劲?”
后头湾村(“无人村”),圈出来的是葛伯伯家的老房
葛伯伯夫妻俩(作者摄)
王伯伯在后头湾的老房前(张添一摄)
就整个嵊山岛而言,从90年代末开始,由于近海渔业资源枯竭再加上城市化的吸引,年轻人也大量往嵊泗、舟山、宁波、杭州等地迁移,海岛人口多年呈现负增长。现在岛上剩下的主要是留恋熟悉环境的老年人,人口的空心化和老龄化问题严重。
嵊山因鱼而兴,因鱼而衰,百年渔场的故事中蕴含了太多的经验和教训。念天地之悠悠,让人心生无限感慨!从上世纪初张謇老人深邃的目光到如今王伯伯无奈的眼神,我们发现,海洋议题已不仅仅停留在现代化发展及民族国家间的边界权益之争上,而是需要对现代性的后果和“征服自然”、“人定胜天”的人类中心主义思想进行反思,平衡人类、鱼类和海洋之间的关系,并积极探索海洋命运共同体的出路和未来。正如挪威人类学家利恩(Marianne. E. Lien)在《成为三文鱼——水产养殖与鱼的驯养》一书末尾所说的:“要知道我们是与其他已知和未知的生物,以及那些此刻发生以支持我们的许多异质性组合一起分享权力的。”嵊山的故事已充分说明,在一个整体的海洋生态系统中,人类并不能独善其身,而是必须与其他生物相互依存、合作共生。这也是人类学界近年来兴起的“多物种民族志”(multispecies ethnography)的核心要义。
新世纪以来,渔业捕捞的热闹喧嚣渐渐褪去,像其他的舟山小岛一样,嵊山岛也迎来了新一轮文旅开发的热潮。泗洲塘的民居外墙被刷成了亮眼的“多巴胺”色,海塘边的长墙一路绘上了介绍嵊山海洋文化的图画,还增设了不少游客拍照打卡的地标点位。近年来,当地政府又将嵊山的未来发展定位为“国际海钓基地”,2011年夏季,当地创办了“嵊山海钓精英赛”,之后每年举行,成为常规化的文旅项目。2023年秋季,政府还邀请了三家世界知名的建筑规划事务所为嵊山岛海岸线设计了包括钓客街区、渔博物馆、海礁餐厅、海钓驿站在内的7座海钓建筑。在设计图纸上,这些建筑矗立在山海之间,看上去时尚、高端、大气,引发了不少人的好评。然而这就是将来的嵊山岛么?未来是开放的、未知的,我的心情不禁又一次陷入了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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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当超过130万人前往欧洲(主要是逃离叙利亚的残酷战争)时,时任德国总理安格拉·默克尔回应道“Wir schaffen das”(“我们能应对”),并打开了德国边境。不到十年后,面对不到高峰期十分之一的非法入境人数,欧盟各国纷纷表示:“不,我们不能”。或者更准确地说:“不,我们不愿”。
在半数成员国由极右翼政党掌权的巨大政治压力下,政府们正在相互比拼,推出更为严格的反移民措施。本月,德国在所有陆地边境重新实施检查,法国表示要恢复“边境秩序”,荷兰宣布实行其“有史以来最严厉的”政策,瑞典和芬兰则提议通过严厉的新反移民法。
日前《卫报》发表了Jon Henley的报道,认为从德国开始边境检查到法国承诺恢复“边境秩序”,拒绝开放边境的态度可能威胁到申根区。
当地时间2024年9月4日,德国巴伐利亚州,警察检查车辆和车辆文件。德国宣布9月16日起所有陆地边境恢复护照检查。
作者认为,这种情绪可能会加剧欧盟内部的紧张局势,不仅可能危及欧盟耗时近十年、最近刚刚敲定的新庇护和移民协议,还可能威胁到申根区这一欧盟最重要的成就之一。德国移民与融合研究中心的马库斯·恩格勒(Marcus Engler)表示:“这就像一种过度反应。一个接一个的限制措施出台,既没有影响评估,也没有证据表明它们能真正奏效。这显然是选举逻辑的产物。”
根据统计,今年1月至7月底,欧盟记录的非法入境人数为113400人,同比下降约36%。一向被视为欧盟最开放的成员国之一的德国最近也收紧了庇护和居留法律,减少了部分难民的福利,并自塔利班于2021年掌权以来首次恢复了阿富汗国民的遣返。
在民调中远远落后于中右翼和极右翼反对派的由社民党领导的脆弱三党联盟,坚持认为本月在陆地边境重新实施检查的措施将减少移民,并“保护我们免受恐怖主义和严重犯罪带来的紧急威胁”。在发生一系列持刀袭击事件(其中嫌疑人是寻求庇护者)以及极右翼德国选择党(AfD)在关键的州选举中取得历史性胜利之后,此举的政治动机被广泛谴责。
在欧盟层面,许多国家(但不是所有国家)的首都都将其视为对申根区的潜在重大打击,申根区是27个国家中无需护照的自由流动区,被认为是欧盟最重要的经济成就之一。一位欧盟成员国的外交官表示:“这是一种陷阱。一旦你在没有实际理由的情况下引入这种措施,几个月后你如何向选民解释,现在反而可以安全地撤销呢?”
匈牙利的本土主义政府对此表示支持,本月匈牙利威胁要派遣一队巴士的移民到布鲁塞尔,以抗议欧盟的移民政策。匈牙利总理维克多·欧尔班说道:“欢迎入伙。”
同样,荷兰由极右翼反移民自由党(PVV)领导的新联合政府也做出了类似回应。本月,它承诺实行“欧盟最严格的入境规则”,称该国“再也无法承受移民的涌入”。这个由四党组成的政府计划冻结新的庇护申请,只提供基本住宿,限制家庭团聚签证,加快强制遣返。它还打算宣布“庇护危机”,以便可以在无需议员批准的情况下采取措施。
曾经热情接纳移民的瑞典,其由少数右翼联盟组成的政府依赖极右翼瑞典民主党,本月提议将支付给愿意回国的移民的金额从880欧元提高到30000欧元。斯德哥尔摩还计划通过一项法律,要求公共部门工作人员向当局举报无证移民,而芬兰的联合政府,其中包括极右翼芬兰党,则希望禁止无证移民获得非紧急医疗服务。
法国的新右翼政府也采取了更加强硬的态度。本周,法国总理米歇尔·巴尼耶形容移民水平“往往令人难以忍受”。他表示,废除已在法国居住至少三个月的无证移民的全面医疗保障“不是禁忌”。巴尼耶还称赞了“德国社会党总理在边境控制方面的做法”,称这是“对我们的一个警醒”。其强硬的内政部长布鲁诺·雷泰洛(Bruno Retailleau)表示,法国应该看看能在多大程度上实现永久检查。雷泰洛在他的首次电视采访中说道:“法国人民希望看到更多的秩序:街道上的秩序,边界的秩序”,并补充说巴黎的目标是“重新审视已经不再适用的欧盟立法”。
这一在整个欧盟蔓延的新情绪对申根区的未来以及欧盟刚刚敲定的新庇护和移民协议来说,都不是好兆头。该协议在经过近十年的谈判后于今年春天最终达成。尽管受到人权组织的批评(他们认为该协议将增加苦难并减少保护),但该协议旨在加强外部边界,同时分摊安置的财务和实际负担。
荷兰和匈牙利已经表示希望退出该协议。法国也暗示它可能在重新考虑这一协议。恩格勒说道:“目前,各国政府已经在说,这还不够,他们希望有新的规则赋予他们更多的控制权。”
最引人注目的是,各国正一致推动离岸处理,即丹麦与科索沃、意大利与阿尔巴尼亚签署的类似协议(在意大利的情况下,还包括与利比亚和突尼斯领导人达成的减少出发人数的协议)。据报道,15个成员国在奥地利、丹麦、意大利和捷克共和国的带领下,已经写信给欧盟委员会,呼吁其“确定、制定并提出防止非法移民进入欧洲的新方法和解决方案”。
外包庇护接待和处理工作到欧盟以外国家是这15个国家的主要目标之一,此外还包括“共同的遣返方法”,特别是遣返回安全的第三国或包括叙利亚和阿富汗在内的原籍国。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已承诺采取这种方式。一位欧盟外交官表示:“渐渐地,氛围在发生变化。语言和政策变得更加严厉。我们在讨论十年前没人敢提的话题。”
欧洲法律学院的欧盟法教授阿尔贝托·阿莱曼诺(Alberto Alemanno)表示,显然有一个模式正在形成:“一个呼吁将临时边境管控变为永久的法国右翼政府;一个事实上暂停申根区的德国中左政府;意大利-阿尔巴尼亚式的移民协议正成为新的运作模式;移民协议也准备重新谈判,仿佛还不够严格……谁来反对这一切?”
恩格勒最后总结道,欧洲显然面临着非常现实的移民挑战,“但这些并不是解决方案”。他补充道:“几代政治家花了几代人的时间才将欧盟打造成一个自由流动和人权的空间。现在看来,当代的政治领导人似乎打算在几年内把它全部推翻。”
根据《德国之声》的报道(作者Kaki Bali),德国重新引入边境检查以控制非法移民的决定在希腊受到了媒体和政治人士的批评。一些报纸评论员将该决定称为“反欧洲”的,并称其为德国政府向极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德国选择党屈服的证据。此外,雅典越来越担心,如果其他欧盟成员国效仿德国,可能会在欧盟内部引发多米诺效应。这种担忧最近几周在多家希腊报纸的头版上显而易见。
9月15日,即边境检查开始前一天,自由派的《周日新闻报》(To Vima)头版标题为“关闭边界,开放伤口”。第二天,亲政府的《午后新闻报》(Apogevmatini)警告称德国关闭边界后,移民将“涌入”希腊。
这正好有利于希腊总理基里亚科斯·米佐塔基斯(Kyriakos Mitsotakis)保守政府的议程,移民问题重新成为头条新闻,不是因为希腊的政治,而是由于德国政府的决定。这意味着希腊公民真正紧迫的问题暂时不再是焦点。
根据市场研究机构Pulse为SKAI电视台进行的民意调查,移民和难民问题并不是希腊选民最关心的问题。调查显示,34.5%的受访者认为生活成本过高是最重要的问题,18%担心低工资、小额养老金和上涨的租金,而15%认为经济是关键问题——所有这些都是政府的职责范围内的问题。只有5%的人口认为移民是主要问题,在媒体和政府眼中,移民问题的责任在别处:战争、贫困、走私者、自由左派、土耳其(当它“打开大门”时)和德国(因其“慷慨的福利国家吸引力”)。
但目前在希腊谈论移民危机是不正确的:从2024年1月至9月中旬,希腊仅登记了约36000名入境移民。这些移民大多来自阿富汗、叙利亚、埃及和巴勒斯坦地区。这与2015年通过陆路和海路登记的约860000名入境移民和次年到达的近200000名移民相比相差甚远。当时,大多数移民是逃离叙利亚战争的难民。
2015年和2016年,仅有超过200万难民逃往欧盟。受影响最严重的国家是地中海沿岸国家和沿着巴尔干路线的国家,巴尔干路线从土耳其出发,通过保加利亚或希腊穿越巴尔干半岛。
德国在2015年夏秋两季接纳了数十万难民,其中大多数来自叙利亚。
希腊总理米佐塔基斯确信,希腊在移民问题上已经做得足够了,表示希腊通过在爱琴海的严格控制和在希土边界修建围栏,正在保护欧盟的外部边界。希腊还在其多个岛屿上设立了大型接待中心。他明确表示,希腊无法在移民问题上承担“不成比例的负担”。
希腊智库ELIAMEP主任玛丽亚·加武内利(Maria Gavounelli)认为,德国重新引入边境检查的决定“目光短浅”。她坚信,这一决定不仅无法解决问题,还对欧洲团结构成威胁。加武内利表示,她热切希望德国并没有考虑终止申根协议,因为“那将摧毁我们的欧洲家园”。
大多数专家认为,德国的边境检查无法阻止所谓的“次级移民”,即那些首先抵达希腊但寻求在其他地方定居的移民。过去三年里,约75000人在希腊申请庇护后前往德国。自2021年以来,几家德国法院裁定,已经获得保护身份的人不能被遣返回希腊,因为他们在那里可能无法满足最基本的需求。
在希腊,庇护申请者必须住在封闭的营地,且不得工作。已经获得庇护的难民则可以工作,但无法从国家获得社会保障、住房津贴、儿童津贴等援助。不过,这也适用于大多数希腊公民。然而,获得庇护的人被允许离开希腊,并每年可以在其他欧盟成员国自由旅行三个月。大多数抵达希腊的难民和移民希望前往北欧,特别是英国、德国、斯堪的纳维亚和荷兰,因为他们在这些地方有亲戚和朋友,并且有未来的前景。
政治学教授潘约蒂斯·约阿基米迪斯(Panayiotis Ioakimidis)表示:“朔尔茨的进步政府在移民政策上采纳了极右翼的立场,试图遏制德国选择党的崛起。在法国和荷兰,他们也曾尝试过类似的做法,但结果不仅没能阻止极右翼的崛起,反而加速了这一趋势。”约阿基米迪斯是希腊最著名的欧洲问题专家之一,自1990年代以来,他为多届希腊政府提供了建议。他确信,尽管德国重新引入3700公里边境检查的决定在欧盟法律下是合法的,但它正在破坏欧洲一体化。
美国司法独立传统正遭侵蚀
2024年10月最新一期《大西洋月刊》刊登安妮·阿普尔鲍姆(Anne Applebaum)的文章《司法独立的终结》(The End of Judicial Independence),探讨了美国司法独立制度的起源、发展历程及其当前面临的威胁——“美国最伟大的成就之一可能一夜之间消失”。该文于9月16日首先刊发在《大西洋月刊》的网站上。
当地时间2024年7月1日,美国华盛顿特区,警察在美国最高法院大楼前采取安全措施。
安妮·阿普尔鲍姆是《大西洋月刊》的撰稿人和历史学者,曾获普利策奖。她也是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高级国际研究院及SNF Agora研究所的高级研究员。
该文回顾了美国司法独立制度的起源。早在18世纪,英国国王乔治三世试图控制美洲殖民地的法官任命,引发了殖民地的广泛抗议,最终导致了美国革命。在美国宪法制定过程中,独立的司法机构被认为是防止专制的必要手段。
美洲殖民地对司法独立的强烈情感从何而来?一些殖民者知道洛克或孟德斯鸠的作品,尤其是他们关于分权理论的著作,但大多数人民(包括暴民)希望拥有独立的法官的原因与这些美洲殖民者希望革命的原因相同:本能地对遥远的、专断的、不合法的王权感到反感。
当代美国联邦法官享有相对稳定的待遇和终身任期,他们也依赖于遵守特定的准则和惯例来保持独立性。除此之外,阿普尔鲍姆还认为法官自身的品格是司法独立的更重要的保障。
“他们必须避免政治影响,必须以法律为基础来进行论证,必须至少尝试不去迎合总统或州长的要求。这可能是所有惯例中最重要的一个。尽管对美国司法政治化的担忧可以追溯到共和初期联邦党人和杰斐逊共和党人之间的斗争,并且在每一个社会或政治变革的重要时刻都会重新浮现,现代美国人普遍认为被任命到最高法院的法官会以善意行事。早期共和国的政治哲学家、宪法的起草者以及当今的法学院教授们大多数都认为,联邦法官会努力,如亚历山大·汉密尔顿所言,将‘必要的诚信与必要的知识’结合起来。”
然而,近年来美国一些法官的行为,使人们担忧司法独立性正在受到损害。作者列举了一些新闻中的例子:
“两名最高法院的大法官接受了来自可能对他们的法律判断有兴趣的人士的大额、未披露的礼物;其中一名大法官的妻子在试图推翻2020年大选结果中发挥了作用;不止一名大法官在确认听证会上误导国会,掩饰他们推翻罗伊诉韦德案的意图;金钱和游说者在法院转型过程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共和党参议院领袖米奇·麦康奈尔打破惯例阻止了一次提名并促成了另一次提名;现由共和党主导的法院为一位违法的共和党前总统延长了豁免权——所有这些都产生了累积和破坏性的影响。现在,最高法院和所有其他联邦法院在两极分化的政治光谱两端都被看作是更弱、更具政治性、更容易操纵、受宪法的约束更少。”
由于该文作者的丈夫拉多斯瓦夫·西科尔斯基(Radoslaw Sikorski)在波兰从政,她分享了2015年波兰司法改革的例子作为对比。
2015年,波兰议会多数党法律与公正党与总统合作,决定通过立法强制年长的高等法院法官立即退休,从而让党派能够任命大量新的法官(这与FDR计划填补美国最高法院席位的举措类似);还创建了一个新机构来调查和制裁那些做出不利于政府裁决的法官。当宪法法院(相当于美国的最高法院)推翻了其中一项政府法律,但总理拒绝在官方法院公报上公布该裁决,这也意味着没有人能够强制总理或执政党遵守这一裁决。
最终这导致了对新任命法官合法性的混乱和司法党派主义的显著上升。几年后,在华沙有诉讼案件的人普遍开始根据主持案件的法官类型来评估他们胜诉的可能性,而不是根据法律依据。
并不是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种危险。事实是,司法体系的衰退对大多数波兰人来说仍是一个遥远、理论上的问题,直到政治化的法院产生了实际影响人们生活的法律变化。
2020年10月,已被高度党派化的宪法法庭将波兰本已严格的堕胎法收紧至几乎全面禁止。根据这一裁决,即使在女性生命受到威胁的情况下,医生也开始拒绝进行堕胎手术。几名女性因此丧生。
直到那时,年轻人,尤其是年轻女性才反应过来,几乎已经太迟了。数百名“新法官”仍然在职,他们的忠诚度不明确,甚至可能对他们自己也不明确——他们应该只是中立地解释法律吗?还是在那里表达任命他们的政党的意志?
文章说,美国要复制波兰的经历显然很困难:美国法官的终身任期已经写入宪法,没有任何总统可以轻易地一次性替换几十名法官,或者建立一个违宪的机构来对他们施加控制。但波兰经验中的一个元素可能是相关的:规范和惯例转变的速度,以及随之而来的深度迷茫。
2022年艾琳·坎农(Aileen Cannon)的案例可能是一个预兆。这位美国律师协会认为“刚够资格”的佛罗里达州南区法官做出了一系列空前且在法律上存有疑问的决定。她是特朗普任命的,这些决定似乎是故意为帮助特朗普逃避犯罪行为的法律后果。今年7月中旬,她驳回了特别检察官杰克·史密斯起诉特朗普的案件(史密斯指控特朗普在海湖庄园扣押敏感的国家安全文件并对FBI撒谎,违反了《间谍法》)。主流法律学者认为坎农的裁决基于非常可疑的理由。
盖洛普在今年7月份进行的一项民调显示,仍然认可法院的民主党人只有15%,而认可法院的共和党人则有66%。
作者在文章结尾说,“我们已经生活在一个与十年前完全不同的国家。……革命时代的殖民者曾被国王统治,并决心不再重蹈覆辙,……而今天的美国人并没有生活在一个联邦司法裁决基于对特定政治家或政党忠诚的经验,也许这使我们陷入了自我安慰的’这里不可能发生的宁静中。但正如(美国宪法学家)Laurence Tribe所说,我们面临着‘一个与帝国行政权并肩行走的帝国司法’(an imperial judiciary walking arm in arm with an imperial executive)的现实可能性:这是一种新的政治秩序,在这种秩序中,保护美国免受独裁统治的法律和规范会逐渐被腐蚀。”
","description":"欧盟正在关闭的边境 2015年,当超过130万人前往欧洲(主要是逃离叙利亚的残酷战争)时,时任德国总理安格拉·默克尔回应道“Wir schaffen das”(“我们能应对”),并打开了德国边境。不到十年后,面对不到高峰期十分之一的非法入境人数,欧盟各国纷纷表示:“不,我们不能”。或者更准确地说:“不,我们不愿”。\\n\\n在半数成员国由极右翼政党掌权的巨大政治压力下,政府们正在相互比拼,推出更为严格的反移民措施。本月,德国在所有陆地边境重新实施检查,法国表示要恢复“边境秩序”,荷兰宣布实行其“有史以来最严厉的”政策,瑞典和芬兰则提议通过严厉的新反移民法。\\n\\n日前《卫报…","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8895430","author":"季寺,杨小舟","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09-30T05:52:45.569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4/297/692.jpg","type":"photo"},{"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4/230/227.jpg","type":"photo"},{"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4/297/466.jpg","type":"photo"}],"categories":["澎湃思想周报","欧洲移民问题","美国司法","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8895430_202409301353cb857ca7-a195-454c-8a98-cf270120911e.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洞天寻隐·罗浮纪丨苏远鸣:罗浮山宗教地理研究(九)罗浮山的守护神","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8862347","content":"第五章 罗浮山的宗教生活
我们将在最后一章讨论新的主题,即罗浮山的宗教生活,同时我们也会回顾与重申一些前几章使用的资料。当然这并不是重复研究,因为我们要从宗教生活的角度重新审视我们的材料。
1.山的守护神
我们把山的守护神(Les dieux tutélaires de la montagne)分成三类:制度性宗教中有传记记载的圣人;野人;民间传说中显现神迹的圣人和神兽。
a. 守护神(Les saints patrons)
与其他地方类似,人们按照佛道二教区分罗浮山中的圣人:道教的圣人(仙)亦称仙真;佛教的圣人(僧)亦称佛的弟子。
道教圣人的数量最多,声望最高,因为他们历史更悠久。据说,这个山区有432座山峰,每个山峰上都居住着一个神。他们被并称为“四百三十二君”,或者“山之神”[580]。对于我们来说,幸运的是,我们并不清楚他们所有人的名字,只有其中最重要的九位为人所知:朱灵芝,青精君,或称青精先生,治朱明洞天[581];华子期,治泉源福地[582];阴长生,居铁桥[583];葛孝先,居飞云顶[584];鲍靓,居酥醪观[585];葛洪,居麻姑峰,即冲虚观[586];单道开,居石室[587];苏元朗,居青霞谷[588];轩辕集,居于蛇穴[589]。
我们并不打算列出所有道教仙真,有关他们的进一步信息可见于附录一。不过值得注意的是,更完整的名单应该包括以下几位仙真:何仙姑,鲍姑,麻姑,他们居住在某些山峰之中,因此也可能扮演罗浮山君的角色[590]。
佛教圣人的数量比道教少很多,而且在时间上更晚近一些[591]。但是罗浮山最著名且影响深远的圣人属于佛教,也就是景泰禅师[592]。
b. 野人
本文以黄野人为例(参见第一章,1.)介绍野人,这些他的传记:
黄野人,葛稚川之弟子也(或云稚川之隶)。稚川栖山炼丹,野人随之。葛既仙去,留丹于柱石之间。野人自外至,得一粒服之,为地行仙[593]。今肉身常在世间,有缘者或遇之。有樵夫患脚疮经年不愈,隔溪唤之使前,削木皮传之,令闭目隐痛,少顷,则肉身已隐矣,而疮则遂瘥。又一伛偻者遇之,令于道上俯拾以进,起来腰膂自如,而失野人所在。野人今当在山中,施有缘药,如削木皮,补缺脣,捏土医疮瘘之类至多。后有人道,罗浮宿留岩谷间中,夜见一人。身无衣维毛覆体,意必仙也[594],乃再拜问道,其人了不顾,但长笑数声,响振林木,歌诗云:“云来万岭动,云去天一色。长笑两三声,空山秋月白。”其即野人明矣。又宋度宗咸淳(1265-1275)中,客有戴鸟方帽著鞾,往来罗浮山中,见人则大笑反走,三年不言姓名,他日醉归,忽取煤书壁上云:“云意不知,沧海春光,欲上翠微,人间一堕,千劫犹爱,梅花未归。”书毕渡海而去,岂非野人之俦侣乎?[595]
山中广为流传遇到野人的故事,正如以下资料所示,这些故事非常丰富。据说,苏东坡入罗浮山,思一见黄野人,不可得,日坐田间怅望。这时来了一位村姑,散发垂乳襁子,挈食往来馌耕,坡公戏曰:“双鬓蓬松两乳酥,朝朝担饭馌田夫。”其妇应声答云:“是非只为多开口,曾记君王贬尔无。”坡公惊愕曰:“此人必黄野人矣。”急起就之,失妇所在[596]。
苏东坡的朋友邓守安也从未亲眼见过野人,但是他发现了野人的足迹,足足有二尺多长[597]。
有的人是在山上看到了野人:聚霞峰(参见第一章,1.)侧,见一人从竹丛中惊出,披发至地,大呼疾奔入涧。僧人视足迹长二尺许[598]。
还有一位僧人在黄龙洞遇到了一个老者(参加第一章,1.)。他觉得这是黄野人,就拜求丹药,老者指虎粪示之,僧见虎粪犹暖,有气蒸然,且杂兽毛,腥秽不敢尝。俄而虎粪渐消灭,仅馀一弹丸许。一樵者至取吞之,异香满口,后得寿百有馀岁[599]。
再比如,有显者至冲虚观,道士十一人迎之,中有一人形貌奇怪,白髯长面,腹大下垂。年可六十许,显者心异之。次日出山,诸道士走送,显者问:尚有一人,状貌奇怪,何以不来。”道士言:“只此十一人,昨迎今送皆是也。”显者怒责取此人,不然则以盗论。诸道士计无所出。显者昼寝梦一人,长啸而来,曰:“昨状貌奇怪者,乃我黄野人也。”显者大惊[600]。
又有采笋者,夜宿深谷中,然木以辟云气,一木客就火而蹲,眉目如人,而黄发离披,以薪触之,稍稍退缩,相对寂然无言,至明乃跳跃而去。又有僧于聚霞峰侧,见一人从竹丛中惊出,披发至地,大呼疾奔入涧,视足迹长二尺许,是皆黄野人之所为云[601]。
宋太守王宁,登山寻其庵,一樵夫持一竹篾授之,随即不见,视竹篾三丈无节[602]。
又有采药者,至大石楼下,洞门忽开,一披蓑美者少年,腰插斧柯,手携一幼女,顾视采药者曰:“女识吾否?” 问之,则书数字于其手,行十馀步忽不见,洞门复合,惆怅者久之。亦意其为黄野人也[603]。
据说,罗浮山山脚下四十多里的地方培育的牛特别健壮,使村民获得了巨大的利益。下面这个故事解释了牛的来源。从前村里有一个老人,他把田地产业分给了子孙,无所事事。每到赶集的时候,必当坛尽醉而返。在那里他结识了一个酒友。酒友邀请他去他的家里,他家位于罗浮山,距离冲虚观不远,三松荫室。老人去了那里,向道观中的道士问路。道士知道他要找的是黄野人,但是没有告诉他。当他到了黄野人家,黄野人暂时出去沽酒。老人独自一人,看到一口锅,不禁看了主人为他准备的饭菜:那是一个人头。他吓得跑了。但是碰到了返回的黄野人,黄野人要求老人回到他家,然后送给他一双草履,一袋粮食和一头耕牛。袋子很重,老人在回去的路上把袋子倒空了。他觉得草履不值钱,就把它扔到了溪涧里。但是,它们并没有随水流而下,而是逆水而上,去如飘叶,乃大奇之,追之不及。他牵着他的牛路过冲虚观,向道士详细地讲了这件事。道士才告诉了他这个秘密,他的朋友就是黄野人,锅里的头是人参,吃了可以长生不老。老人懊恼久之,他返回他倒空粮食的地方,但是找不到了。他又看了他的袋子,里面还有几粒,皆金屑也。他又查看牛的牛絭时,发现这是竹絭篾,长丈余,通体无节。道士告诉他这是龙公竹,并请求把它留在道观中,老人答应了。这头牛被带回了村中,培育出了仙牛种[604]。
最后我们引用一个发生在19世纪末的故事作为结尾。这个故事虽然不如前面的几个故事离奇,但是同样很有特色。最重要的是讲述这个故事的人秉承着怀疑的态度,没有轻易相信黄野人的存在。这位作者某日与一位朋友在山中游览,傍晚时分上佛子凹,前行至蓬莱门径。一老人策杖,迎面而来。短衣赤脚,鬚髪皓然,他直接叫出了作者的名字(这个作者当时是酥醪观的住持,山里的人自然熟知他)。作者称赞他的手杖结如龙蛇。老人将其递给了作者,并坚持作为礼物赠给他,说:“我健步,不须杖也。”然后他慢慢地走下了山口。当朋友和仆人来到作者身边时,作者问他们是否见到老人,答案是没有人见到他。但是这个山口陡峭,只有一条路,没有其他的岔路。于是他立刻差遣仆人下凹寻找。仆人遇到了几个樵夫,但是没有人见到过老人。朋友惊讶地说:“此必黄野人也。杖仙物,宜供置观内,葛仙龛中。”作者以为他可能是当地土著(洞垊),但是他向当地人描述了他的形貌和手杖,没有人认识他[605]。
在野人以多种多样的形式显现自己的情况下,人们每次都能辨认出来这是他,这非常奇怪。似乎任何异常的人现身,都会立刻被认为是黄野人的变体。这种形象的多样性促使我们做出以下评论:
1. 我们可以将野人理解为一种超自然的人(personnage surnaturel),他可以随心所欲呈现出各种形态。不过,他选择以一个带孩子的老妇人的形象出现,甚至以一个手里领着小女孩的英俊樵夫的形象出现,这还是令人非常惊讶的。如果野人这个词不包含性别指向,而且这些形象都被认定为“野人”这类人的显现,那么这是可以接受的。但是,人们明确指出这些都是“黄野人”。那么我们只能暂时认为,“黄”是野人社群的代表,包括男女老少,这个社群不以群体的方式出现。
2. 野人的外表,无论其形式如何,都是不同寻常的。简单来说就是,他们看起来不像山中的其他居民。他们可能属于不同的族群。我们看到了几种关于他的服饰的描述,比如蓑衣(樵夫),短衣光腿(执杖的老人)。在某些情况下,我们看到他赤身裸体,但是身上覆盖着毛发,看起来像一件衣服。这无疑是对于中国南方原住民的蓑衣的一种奇妙解释。我们在罗浮也会遇到其他毛人,但是他们并不一定是野人。而是毛女或者木客[606]。我们知道后者可能是野人显现的形式之一。需要注意的是,浓密的头发和黑色的身体是山魅的特征,他们也被称作野人[607]。
3. 遇到野人是困难的。有时我们只能找到它的足迹,因为足迹的尺寸巨大,所以很容易被认出来(脚印或者鞋印,经常被认为是异人、举人、神兽在人世间最后的或者唯一的显灵,在中国民俗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608]。他们的出现是短暂的,消失和出现是同样的突然和神秘。他说话很少或者只说诗句,就像是受到启示一样。通常他甚至根本不说话,而仅仅是以一种相当特殊的方式大笑或者鸣叫,一般持续两三声。这种笑声和鸣叫可能是一种事先约定的呼叫。他们有时在手掌上写字以代替说话。这就是为什么不说同一种语言(或者同一种方言)的两个人能够通过汉字互相理解。他很少说话不仅可能因为害羞,还可能因为不懂语言。总之,他与山中人的关系都是谨慎与短暂的。
4. 尽管野人与山民的接触很少,但是他们的关系是真实的。在以上大多数故事中,野人都会给他遇到的人一些东西,要么是药物或药方(我们不再赘述),要么是工艺制品,比如草履[609]或竹篾牛絭。据说,笼葱竹的起源和黄野人一样具有传奇色彩。但是这并不能阻止我们寻找这些传说背后的真实基础。在我们看来,这些没有节结的竹条很适合编织,它作为一种工艺品原材料在广州地区销售[610]。野人不太可能毫无回报地赠予竹絭篾。我们倾向于将他的礼物视为一种带有或多或少戏弄意味的交换方式。这种交换方式长久以来或者退化了或者被遗忘了,但是它在野人的传说中保留了下来。那么,野人可以用他的产品换取什么呢?无疑他自己并不知道如何制造或生产文明程度更高的产品。如果下面的故事可信的话,那么他所交换的物品中一定有盐:一个海边的居民(海户,靠海而生,不一定是水手)犯盐禁,避罪逃到了罗浮山,他找到笼葱竹,并且带走了竹皮条(他在路上丢了一根,被追赶的士兵捡到并交给刺史,可能是作为证据)[611]。而且正如我们所知道的,广东地区的疍民,船工和海员,他们使用罗浮山的竹子来编织篮子。整个广东省都普遍使用这种竹子编织,罗浮山所属的惠州地区尤为常用[612]。我们所假设的这种以货易货可以追溯到唐朝(我们刚才引用的文本的年代),甚至更古老:一个3世纪末的文集引用了一段被认为来自陆贾的文本:“罗浮山顶有胡杨梅,山桃绕其际,海人时豋采拾。[613]”另一方面,这种交易形式似乎在清末就被废止了,这就解释了为什么这一时期的作者似乎只通过传说(不要忘记,传说的解释非常值得怀疑)来了解这个事实。不过,在《广东新语》中,我们发现了非常有价值的信息:“大率每年九月六日至九日,黄野人必出,以是日候之,然往往见之不识云。[614]”在我们的假设中,这几天正是当地土著的集市日。
按理说,野人就是“黄野人”,葛洪的弟子。但是还有其他人也用了这个名字。包括南汉刺史黄励(参见第一章,1.),其住所就位于水帘洞。他也被称为黄真人[615]。还有黄体靓,他的名字通常写作王体靓(参见第一章,1.)。在粤语中,黄和王这两个字发音是一样的,他居住在观源洞[616]。王体靓享有或者曾经享有过很高的声誉。11世纪某篇罗浮山记的序言中概括在山的特点时引用了唐代的文本。他提到了黄野人,但没有说他是葛洪的仆人[617]。事实上,断定“黄野人”是历史上三个黄野人中的哪个并不重要,因为他是一个叠加层累而成的形象,主要对应了以原住民为山峰守护神的模式。
c. 神兽
老虎:哑虎是经常与黄野人联系起来的神兽,它们守护葛洪故居,并在山中游荡(参见第27页)。老虎通常被视为山林的守护神,所以与同样被视为山神的野人联系起来不足为奇。
值得注意的是,好几位罗浮山的圣人都有老虎作伴,比如隋朝的惠越(参见第8页),景泰[618],和郑思远[619]。
羊:罗浮山中有青羊岩,与之相关的是一个相当普遍的传说(见第一章,1.)。广东的地理志时常记载与羊有关的仙人的传说,他们可能是被神化的古代牧羊人。例如,广东西南另一座以罗浮为名的山中,相传“白石嶙峋,相传仙人牧羊所化。[620]”而且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广州城本身就有“五羊城”的名称。这个名字来源于5世纪的一则传说:“广州厅事梁上画五羊像,又作五谷囊,随像悬之,云昔高固为楚相,五羊衔谷萃于楚庭,故图其像为瑞,六国时广州属楚。[621]”这段轶事可见于各个时期的文本,不同版本略有差异[622]。目前广州还有一座五仙观,庙前有五座石羊雕像,诸番往往膜拜之[623]。
犀牛或水牛:犀牛潭的传说(参见第10页)与青羊岩的传说相似,都是一个动物被仙人驯服,并最终成为神兽。水牛是一种有角的动物,能够帮助农民耕种稻田,是他们的财富来源。确实,犀牛或者水牛能让那些抓住金链子的人发财。有人认为某种神奇的水牛是来自黄野人的礼物(参见本章,1.b.)。在那个事例中,礼物还包括一个装满金块的袋子。总所周知,山中蕴藏宝藏和矿物[624],它们也是野兽的巢穴。犀牛与水牛不同,很难被当做牲畜,它们备受追捧是因为犀牛角具有价值[625]。
需要注意的是,罗浮山中有一块岩石,邝仙人在此消失(参见第一章,1.),它名字的发音与黄野人的“黄”字类似。
鹅和其他白鸟:我们多次注意到,包含白鸟的地名似乎与女性神灵有关。例如,神湖的白鸭和西王母的神女有关。玉娥峰与鲍姑或者何仙姑有关,凤凰台与何仙姑有关,麻姑峰上栖息着白鹤,白鹤观与卢眉娘有关(均参见第一章,1.)。与前文神兽坐骑的事例类似,著名的女仙被赋予了很高的地位,而缺乏独立神格的神女则成为被剥去羽毛的白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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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580] 《粤囊》,《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9轶,206b;《广东新语》,卷6,3a。校按:《粤囊》原文:“罗浮四百三十二峰,每峰一神人主之,为四百三十二君。” 《广东新语》原文:“罗浮君,亦称四百三十二君,盖山之神也。”后者以四百三十二君为罗浮君别称,似为一神。
[581] 参见第一章,1.
[582] 参见第三章,4.
[583] 参见附录1。
[584] 参见附录1。
[585] 参见附录1,但是酥醪观并不属于鲍靓(第28页)。
[586] 参见第一章,1.
[587] 属于单道开的地点也是蛇洞(第一章,1.)。
[588] 参见第一章,1. 关于苏元朗,别名元明,参见附录1。
[589] 属于轩辕集的地点是试剑石(第一章,1.)。他经常与单道开混淆,但是他是属于佛教的。
[590] 参见第一章,1.等。
[591] 参见在《罗浮山志会编》的传记(参考下文第128页)。第一个道教圣人出现在周代,而第一个佛教圣人出现在晋代。
[592] 参见第一章,1.
[593] 地行仙,这是一种留在地上活动的仙人,他们在品级上不如那些已经飞升的天仙(根据流行的传说,例如葛洪),但是优于那些需要在飞升之前身体死亡的尸解仙。(参见《抱朴子内篇》,卷2,11a)
[594] 一些文本中还提到了他有紫色的毛发(比如,Wieger, Canon taoïste, n°293,译按:《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夜见一人身无衣而钳毛覆体,卷24,4b。)
[595] 《罗浮志》,卷4,4b,其他版本参见,《广东新语》,卷28,1a;LFHP,卷8,17a
[596] LFHP,卷8,15a,引《田舍恒谈》,文本信息不详。
[597] LFHP,卷8,17b。
[598] 《广东新语》,卷28,2a。
[599] 同上,卷28,1b。
[600] LFHP,卷8,19a-b。
[601] 《广东新语》,卷28,2a。木客这个表达可以用来指代伐木工或木材商人,在这里也用来指生活在山区中的动物。相传在秦代,从事砍伐木材建造宫殿的人逃到山上,以野果为生,因此得以不死。(《罗浮志》,卷3,3b)引用《徐铉小说》(宋初)。“山间有木客,形骸皆人也,但鸟爪耳。巢于高树……砍树害人。” 它们也被称为山精,比如在《南康记》(晋)中。罗浮山中有以这个名字命名的鸟,它们成群结队地飞行,像社会一样组织起来,有头领。LFHP,卷7,5a-b。
[602] 《广东新语》,卷28,2a。
[603] 同上,卷28,2a-b。译按:苏远鸣将美少年翻译为“Une belle jeune femme”,即一个美少女,在汉语表达中,少年多为男性,而本段中“女识吾否”,“女”字可能通“汝”。
[604] LFHP,卷8,15a-17a。
[605] 《浮山志》,卷2,30a-b。
[606] 《浮山纪胜》,《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4帙,161a。
[607] 比如在福建的某个山中有一群毛茸茸的黑色动物,它们被称为山魅或者山魈,甚至是野人。《太平寰宇记》,卷100,11a。
[608] 罗浮山中就有很多例子:佛迹石,遗履轩,葛洪的履綦,何仙姑的鞋(第一章,1.)。
[609] 福建的野人也是如此,参见脚注607,“遗下藤制草鞋长二尺五寸。”
[610] “崇祯间,广州有一老父卖篾环,一钱一环,环大八九寸,率无节无端,云是罗浮黄道人所授。”(LFHP,卷8,18a-b)
[611]《北户录》,《说郛》,卷63,13a。
[612] 《大清一统志》,卷343,1b,惠州风俗,它只说这个织法是瑶族擅长的。但是我们知道,与之相反,用笼葱竹(这是关于这种竹子的论述)编制竹篮是广东地区蛋(疍)民,船夫的一种生计。Eberhard, “Kultur und Siedlung der Randvölker Chinas”, in T\'oung Pao, 1942, sup. 36, p.329。在相同的疍家收集了一样的信息。用竹纤维或其他柔韧的植物制造编织品在中国南方的百姓中非常普遍。Eberhard(同上,第226页)指出了贵州黎族使用一种藤本植物。在增城地区,人们使用一种苎麻(葛),《南越笔记》《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9帙,251b。
[613] 《南越行记》,《南方草木状》,《龙威秘书》,下,2b,《南越行记》的另一个版本,见于《南越丛书》,卷1,5a,它只说了仁人(les gens jen),这绝对是个错误。这些海人还有待考察。译按:苏远鸣将“罗浮山顶有胡杨梅”翻译为:罗浮山顶有一个湖,周围环绕着杨梅和桃树 (il y a un lac entouré d\'arbousiers et de pêchers)。
[614] 《广东新语》,卷28,2b。
[615] 宋人陶定的《苏后湖遇黄真人记》(1448)中记载他的治疗使人痊愈。注意他的描述:一神仙道人,但服黄道衣,腰以皁条,着阴山鞋,手持水井数珠,及悬一玉瓢子在右带也。(《罗浮志》,卷8,2a-4a,LFHP,卷10,13a-15b,译按:应为卷11)
[616] 《游罗浮山记》,《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4帙,459b
[617] LFHP,卷10,1b. 也有人声称野人是唐代吕洞宾的化身。既然如此,就不能把他当做晋代葛洪的弟子了。参见《浮山志》,卷2,12a-b,宋代,侯延庆,《退斋雅闻录》。(译按:原文作“或云吕洞宾之流”,应当是指吕洞宾之类的人,而非化身。)
[618] 常引虎豹以负瓦钵。LFHP,卷5,20a
[619] 每出骑雄虎,虎子负经书衣药。LFHP,卷首,21a,伏虎严说。
[620] 《大清一统志》,卷347,2b
[621] [清]顾微,《广州记》,《说郛》,卷6
[622] [清]裴渊,《广州记》,《太平御览》,卷185,1a ;[唐]《番禺杂记》,《说郛》,卷4,5b ; 《太平寰宇记》,卷157,7b-8a;《南海古迹记》,《道藏辑要》,轸集6,9b
[623] 《广东新语》,卷5,6b
[624] 参见注释432,《周礼》,《四部丛刊》版,卷8,25a。
[625] M. Kaltenmark, Le dompteur des flots, p. 64-65, n.224 ; J. Sauvaget, Relation de l\'Inde et de la Chine, Paris, 1948, p.13-14, et p. 54, n. 11.
苏远鸣(Michel Soymié,1924-2002),法国高等研究实践学院(École Pratique des Hautes Études)讲席教授,研究领域为中国宗教与文献,涉及民间宝卷、佛道关系等主题,尤其在整理伯希和所藏敦煌文献方面贡献巨大。
张琬容,法国高等研究实践学院远东研究博士,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博士后。研究方向集中于道教与民间信仰,法国汉学史。
","description":"第五章 罗浮山的宗教生活 我们将在最后一章讨论新的主题,即罗浮山的宗教生活,同时我们也会回顾与重申一些前几章使用的资料。当然这并不是重复研究,因为我们要从宗教生活的角度重新审视我们的材料。\\n\\n1.山的守护神\\n\\n我们把山的守护神(Les dieux tutélaires de la montagne)分成三类:制度性宗教中有传记记载的圣人;野人;民间传说中显现神迹的圣人和神兽。\\n\\na. 守护神(Les saints patrons)\\n\\n与其他地方类似,人们按照佛道二教区分罗浮山中的圣人:道教的圣人(仙)亦称仙真;佛教的圣人(僧)亦称佛的弟子。\\n\\n道教圣人的数量最多,声望最高…","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8862347","author":"苏远鸣(Michel Soymié)著,张琬容/译,曲爽/校订","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09-30T00:50:07.378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3/733/962.jpg","type":"photo"},{"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3/733/933.png","type":"photo","width":310},{"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3/733/934.jpg","type":"photo","width":600}],"categories":["洞天福地","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8862347_2024093008507a9f0754-9282-4325-9563-21f7f01e5152.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2024惠特尼:真的“比真的更好”吗?","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8507874","content":"惠特尼美国艺术博物馆的年度展自1932年以来延续至今,对于美国当代艺术,其标志性以及由此而来的重要性不言而喻。2024年的双年展在纽约3月的料峭春寒中就开幕了,我却拖到8月酷暑快闭幕时才硬着头皮去。去看这个展需要心理建设,特别是2017年双年展从公园大道搬到肉库区(Meatpacking District)之后——进入多楼层的高分贝的观念枪战现场,需要的恐怕不止是处乱不惊的强大心脏。
《华盛顿邮报》说,“81届是这项备受关注的当代艺术调查在过去十年间最好的一届”,这话说的,看来对前几届,不仅是我心有余悸。那么这一届会好吗?惠特尼双年展对政治的主动介入及至本世纪以来的偏执一端,已成为其日渐突出的区别性特征;近些年来热衷于身份政治,也就不足为奇。展览介绍中说,“人工智能(AI)正在使我们对什么是真实的理解变得复杂,围绕性别和真实性的言论正在被用于政治和法律,以延续变性恐惧症并限制身体自主权”。果不其然,看得懂英文,并不意味着看得懂惠特尼的英文,这三个分句是一道需要跋山涉水最后还是会掉沟里的逻辑难题。此展“致力于扩大直面历史遗留问题的艺术家的声音”,集中批判“将种族、性别和能力边缘化的人视为‘次人’即非真实的人类”,领会好这个凌然的丰满理想,以完成作业的心态看完展,发现能应对的作品还是骨感了。至于副标题“比真的更好”(Even Better than the Real Thing)已被太多的展评调笑,不仅算上与人工智能勉强相关的展品只有《毛发变异》(xhairymutantx)一件,而且整个展览几乎刻意回避着当代技术的前沿发展,反而是下意识地致敬着传统、经验与具象化。这种鸭子嘴硬的样子,像极了学生的作文考试,哪怕文理不通,例证不足,也只管抓住热点,拼命点题,再无限升华,把背熟的“好词好句(政治正确)”搬上去,一顿套路噼里啪啦下来,义正言辞得跟真的一样。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真假之间,滋生着真实的危险。
纽约资深艺评人、普利策评论奖得主杰瑞·萨尔茨(Jerry Saltz)撰文指出,“惠特尼双年展不再是画廊主、策展人和附庸风雅者这类好斗、乱伦部落的聚会,而是面向所有对艺术和文化以及全人类面临的问题感兴趣的人的外向型盛会。这个展览不是为我这样的人举办的,而是为公众举办的。这就是此展的当代意义,不论好坏。”纽约盛产阴阳怪气的诚恳,既然不能用艺术的眼光来评判,那就且以普通人的视角较真一次,看看惠特尼2024双年展,真的“比真的更好”吗?
以孩子的眼睛看过去,“皇帝的新装”多半近乎于无。达拉·纳赛尔(Dala Nasser)的《阿多尼斯河》(Adonis River),如果不看文字说明,绝不会知道,这些顶天立地的简易木架,是想创造一个“反思空间,历史与神话、过去与现在、哀悼与可能的集体哀悼交织在一起”;而悬挂其上的床单不是脏,而是用河岸边含铁的黏土染过色,并拓印了神庙旁洞穴和岩石的形状。要说这种建筑工地感或者舞台背景式的搭建,就想胜过在黎巴嫩这个冲突不断的国度屹立至今的阿多尼斯神庙本庙,那还是需要蛮大的胆量的。除了胆量,恐怕还需要超额的情怀。卡琳·奥利维尔(Karyn Olivier)的《你有多少种消失的方式》,在任何一个小渔村都可以找到原料,浮标、渔网、漂到岸边的树枝和破碎的衣服。艺术家一定对我很失望,因为按照展品说明,需要看出作品中用到了盐,而且还要唤起“海洋起源的记忆,也唤起对古希腊用盐来交换奴隶的记忆”,做不到的呀,我真的没有那么须臾不离的环保觉悟和为历史上曾经被压迫者做现世斗争的圣贤情怀,我只是很感性地想起了流行歌曲,“归来的渔民,叫卖着刚刚经历的风雨”;想起在法国暴雨过去的布莱斯特海边,看到牡蛎船归来时曾经超越自我的欣喜——在明晃晃的展厅照明下,这堆海岸遗留物是死的,完全没有哪怕一丝的海腥气。把真实世界符号化,准确地说,是粗糙浅表的代码化,再对其“过度阐释”,企图让这些“冗余符号”比真的更好,这到底是对观众期待过高呢,还是对观众期待过低?
左:达拉·纳赛尔(Dala Nasser)2023年的装置作品《阿多尼斯河》(Adonis River);右:卡琳·奥利维尔(Karyn Olivier)2021年的装置作品《你有多少种消失的方式》(How Many Ways Can You Disappear)。(本文图片悉由作者拍摄)
面对艺术,把思考交给身体而不是大脑,会更靠谱些。有几个作品是让我停下过脚步的。路特斯·康(Lotus L. Kang)的《在瀑布中》(In Cascades),由榻榻米上的小鱼干和莲藕等铸铝模型,结合从天花板钢梁上倾泻而下的数面大型胶卷组成。她把这个场地敏感的装置称为“晒黑”,光线和流动的观众会慢慢持续地显影到胶片上。想想她的奶奶从朝鲜带着她的父亲徒步逃离到韩国开店卖鱼干等杂货,而她出生在加拿大现在纽约生活,想象胶片是人的皮肤或大脑,在抬望与俯看之间,整个装置就是一个活着的隐喻,一场很响的静默——移民与记忆、时间的烙印和个人的生命史——人生无常,却有迹可循。埃迪·阿帕里西奥(Eddie R. Aparicio)的《白鸽让我们飞翔》,开幕时是一块巨大齐整的人造琥珀方块,里面封存着鸽子的羽翅、破衣烂衫和包括1932年美国中部白人活动家为促进社会正义而行动的诸多档案副本。到了8月,随着重力和紧邻六楼落地窗充足的光照作用,这个装置彻底瘫软并坍塌下来,旧日遗迹裸呈于眼前。除去档案材料看不清以及堆砌得有些过犹不及外,人工琥珀还是配合艺术家如愿实现了愈合创伤、想象共同体之类的意向表达。这两件胜在材料选择的作品,与其说是艺术家的巧思,不如说是时间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像奶酪、葡萄酒和茶叶,这些物品在完工之后还活着,因为时间并没有停止在上面做工。这种好,最终还得归功于真正的大自然的造化。
上:路特斯·康(Lotus L. Kang)2023年的《在瀑布中》(In Cascades)。下:埃迪·阿帕里西奥(Eddie R. Aparicio)2024年的作品《白鸽让我们飞翔》(White Dove Let us Fly),这是按照艺术家的设计在闭幕前果然坍塌的样子;窗外倾斜的仿拟版白宫(参看下文《帝国废墟》图),历经5个月的日晒雨淋,却一丝不动。不知道是艺术家没有计划让它坍塌,还是设计不到位没能倒下来,不得而知。策展人利用两个作品间关联着的寓意和效果来布展,这样的用心值得肯定。
范加(Jes Fan)的雕塑初看有一种现代主义的形式美,但其实是根据自己身体的计算机断层扫描(CT),用3D技术打印出来的。两面墙上是他的膝盖和腿部肌肉,中场立着的是他的脊柱。每个作品中间嵌入了代表内脏的人工吹制的玻璃制品。如果这不是宣示技术发明的潜在艺术用途,那它就是在用最新科技再一次慨叹大自然的神力以及被造物的奇美——至少在这件作品上,科技只是复制或者说再现了存在(being)。
范加(Jes Fan)2023年依靠CT和3D技术完成的雕塑作品《截面:右腿肌肉2》(Cross Section: Right Leg Muscle II)。
就算大多数的展品没有真的好,或者说到底仍旧要归因于真的好,惠特尼2024年的双年展还是布展用心,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只要不去看展品说明文字就好,否则真的会立马走神。就说范加的作品吧,硬要在最后加一句:“在这些雕塑中,受伤成为一种内在状态的寓言,暗示着同性恋者和有色人种身上的隐形伤口可能会产生某种珍贵的东西。”我留意到范加名字后面的性别代词,可是为什么非要我知道这位青年雕塑家的性倾向呢?今年的双年展,开创性地在每名创作者的名字后面都加上了自选人称代称。为每个人做自定义的性别精分并要求他人无条件地遵从,否则就是“政治不正确”,这种极其纽约的风潮,似乎在宣言任何身份都是可以被想象、被演绎和被命名的,然而,这到底是人的解放,还是自带枷锁?是对隐私的尊重,还是价值观的霸凌?是团结社群,还是挑拨仇恨?半个世纪以前从纽约点燃的同性恋运动,本是凭借为少数群体发声从而为所有人的权益抗争的良善之举,如今被某些利益集团收编,利用其掌控着的宣传机器(比如,惠特尼)君临天下,“正确”到三句话不离“性”(且不可以是异性恋)——可叹屠龙少年竟至长出了龙的恶鳞,偏执到了鲁迅恐怕都要活过来喊:“眼光离开脐下三寸”! 在胸前和手臂上佩戴身份标记的浩劫岁月,并没有过去太久;而一个根本不需要身份的世界,至今依然还是人类的乌托邦。
此次双年展频现过分观念性的作品,并且简单粗暴,和宣传画有得一拼,这让惠特尼显露出沦为“真理部”的危险前兆。讨论堕胎议题,就在一整面墙上贴满美国西南部地区堕胎诊所的档案快照(如果你觉得这些照片杂乱无章,并不比谷歌搜索出来的自媒体图片更好,那你就是轻视艺术家的劳作且无视妇女健康;但创作者不管她是否轻视了部分观众的价值观,我身边就有人不停在胸前划十字)。揭露触及神经的社会压迫,就高挂一张电网(展厅嘈杂,如果不看文字说明,没人会留意到头顶通电电网的微弱电流声)。批判美国政治制度的脆弱性,就用泥巴堆个倾斜的白宫北立面(如果你觉得这样的比喻类似漫画图解,那你就是对批评政府还不够坚定)。
上:卡门·威南特(Carmen Winant)2023年的作品《最后的安全堕胎》(The Last Safe Abortion)。下左:斯塔夫(P. Staff)2023年创作的装置《传入神经与穿越邪恶》(Afferent Nerves and A Travers Le Mal)。下右:从8楼俯视基扬·威廉姆斯(Kiyan Williams)2024年创作的雕塑《帝国废墟2/大地吞噬了主人的房子》(Ruins of Empire II or The Earth Swallows the Master’s House)。
更有甚者,直接刷标语,场外挂着“口吃者创造时间”的广告牌(确定这样的口吃模仿不是冒犯吗?);5楼面向哈德逊河的窗边立上三块霓虹灯“标语”,走近了也未必看得懂,北边架子上的那一句就废了不少劲才猜出大概,“我们必须停止想象毁林采掘+砍伐森林+流离失所+种族灭绝”,介乎诗歌与口号之间(艺术家留在墙上的声明文字“原住民抵抗运动”小巧到被大多数观众忽略,而多家主流媒体评论说其中闪烁的文字能拼出“解放巴勒斯坦”且能被展馆外的行人都看到,而不顾双年展3月就开幕了,早于加沙冲突相关的抗议活动,这得多么自我崇高自我感化啊)。
上:德米安·亚齐(Demian DinéYazhi’)2024年的装置作品《我们必须停止想象世界末日/种族灭绝+我们必须想象解放》(we must stop imagining apocalypse/genocide + we must imagine liberation)。下:“口吃者创造”联盟(People Who Stutter Create) 2023年的作品《口吃者创造时间》(Stuttering Can Create Time)。
这些博物馆里的小规模的示威,透着某种市侩的小聪明,像世俗政治的跟班,既以斗士姿态满足了道德上的优越感,又相当犬儒地维护着艺术家身份和两头讨吃的饭碗。严肃说来,要求艺术无关政治是某种奢望,艺术是有伦理性的,但这种关怀必须真诚,同时它还务必依旧是艺术,毕加索的《格尔尼卡》是个标杆。
本届双年展相对出挑的是影像作品(而且几乎都是以历史而不是新科技作为核心),同样的身份政治议题,但胜在态度真诚,切问近思;艺术性倒是平平,尤其是将其视作纪录片或者情景剧的话。莎伦·海耶斯(Sharon Hayes)的《研究4》采取焦点团体访谈法,呈现三组性少数群体中的老年人对于自己生活和身份的思考,由于是内部人之间的谈话,长达80分钟的叙事平等平静,但双屏的使用提高了信息的密度和可比性;这些早在1950年代就已出柜者的不可思议的生活形态,吸引了很多观众坐到一圈形态各异的椅子上——这个作品营造了与历史和他人沟通的可能性空间。黛安·阮(Diane Severin Nguyen)67分钟的影片《在她的时间里》是身份缠斗的生动案例。一名年轻女演员在中国横店影视基地参与一部关于南京大屠杀的电影拍摄,戏里与戏外、往昔与当下、情感和表演,镜头跳跃不定。这个充斥社交媒体算法和网络文化表演性的时代,加速了虚构与非虚构间的持续变换,历史与现实交媾而形成的压力成几何倍数地增大,成为越来越无法摆脱的创伤来源——我是谁?我这是在干什么?引发每个被生活逼停者的共鸣。
展览现场颇受欢迎的2个影像作品。上:莎伦·海耶斯(Sharon Hayes)2024年创作的《研究4》(Ricerche: four);下:黛安·阮(Diane Severin Nguyen)2023至2024年创作的《在她的时间里》 (In Her Time,Iris’s Version)。
《纽约时报》发表了特拉弗斯·迪尔(Travis Diehl)的评论,“本届展览依然在记录着经过展览挑选的那批观众的文化和公民情绪。当外面的世界充满喧嚣和纷争,如果艺术是你的避难所,那么这个双年展就是为你准备的。”这样的说辞非常纽约腔,欲说还休,亦庄亦谐,像是肯定又像是否定。2024年的双年展并不是给所有公众的,而是为部分“文艺老中青三代”准备的价值观“茧房”,让他们在其中安全点赞彼此的伟大光荣正确,以致对脑子里议题的局限以及身上日渐油腻的说教爹味失去了觉察。
然而,外面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
且允许我记下走进惠特尼之前的亲历。华盛顿街808号,离惠特尼步行距离3分钟,位于类似上海新天地的轻奢闹市。克里斯提·鲁布托(Christian Louboutin),以红底鞋闻名于世的奢侈品牌,在这里有一家男装店。推门而不入。店内二人。隔着玻璃窗,看着健硕黑人男子拿钥匙开门;他只负责保安,其他要问另一名黑人窈窕女青年。这是2024年夏天旅游旺季的纽约。这扇紧锁的门和被锁在里外的人,具象着惠特尼避而不谈的真实世界(以及何以至此),是否已然比双年展更简洁、更准确地描述了当代美国困境的文化症候?
【2024年8月1日起稿于惠特尼美国艺术博物馆8楼工作室咖啡吧。】
","description":"惠特尼美国艺术博物馆的年度展自1932年以来延续至今,对于美国当代艺术,其标志性以及由此而来的重要性不言而喻。2024年的双年展在纽约3月的料峭春寒中就开幕了,我却拖到8月酷暑快闭幕时才硬着头皮去。去看这个展需要心理建设,特别是2017年双年展从公园大道搬到肉库区(Meatpacking District)之后——进入多楼层的高分贝的观念枪战现场,需要的恐怕不止是处乱不惊的强大心脏。 《华盛顿邮报》说,“81届是这项备受关注的当代艺术调查在过去十年间最好的一届”,这话说的,看来对前几届,不仅是我心有余悸。那么这一届会好吗…","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8507874","author":"李明洁","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09-29T02:43:54.728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9/252/676.jpg","type":"photo"},{"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9/251/221.jpg","type":"photo"},{"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9/251/223.jpg","type":"photo"},{"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9/251/224.png","type":"photo"},{"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9/251/226.jpg","type":"photo"},{"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9/251/228.jpg","type":"photo"},{"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9/251/229.jpg","type":"photo"}],"categories":["惠特尼双年展","政治正确","人工智能","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8507874_202409291044ae0e0548-31db-41c7-ab59-bef144b81200.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游戏论·青年习作|“暖暖”系列:换装游戏中的观念流变与女性成长之路","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8602511","content":"2024年4月24日,《无限暖暖》官方宣布“‘奇想测试’正式定档,招募现已开启”。消息一经放出,无数女孩为之狂欢。从2012年到2024年,那个粉色头发的女孩已陪伴无数玩家从学生时代迈入职场生涯。玩家不断在变,玩家们的小女孩苏暖暖却一直未变。从简单的2D换装游戏《暖暖的换装物语》到测试发行开放世界换装冒险游戏《无限暖暖》,五部游戏(列表如下)不仅结合当下游戏技术的发展持续提升玩家的游玩体验,还不断充实着游戏背后的故事,这也是“暖暖”这个IP随时代流变所做出的改变。
一、 游戏机制:从换装任务到开放世界
2012年12月,《暖暖的换装物语》上线中国和日本的APP Store,开创换装手游的先河。作为女性向游戏中非常重要的类型,换装游戏经历了漫长的发展史。这类游戏可追溯至1959年美泰(Marrel)玩具公司展出的名叫芭比(Barbie)的人偶娃娃。该公司以低价出售人偶主体,再通过售卖服装和配饰,使芭比娃娃找到了以换装为利润点的销售模式,这一模式也影响了未来电子游戏化的换装游戏的思路。
21世纪初,随着互联网在我国迅速普及,换装游戏也从线下转移至线上。大家最为熟知的即时通讯软件QQ制作了国内较早的换装游戏——QQ秀。在QQ秀中,用户可通过装扮自己的虚拟形象展示自我。QQ秀的使用方式和芭比相似,给用户提供免费的虚拟人形象,然后为虚拟人形象提供不同的服饰搭配,以满足用户的审美需求。不过,这一时期的QQ秀只是作为QQ的附属功能,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它作为换装游戏的潜力。事实上,就QQ秀而言,更多人也只是关注它的社交属性。
自QQ秀之后,国内各种网页换装游戏、单机换装游戏层出不穷。最热门的是4399、7K7K等小游戏网站上的换装游戏。在这些小游戏网站内,换装虽是独立的专栏,但游戏内可供选择的服装饰品较少,玩法也比较单一,换装游戏之间最大的区别只是主题和画风不同。这些换装游戏削减了QQ秀以来的社交属性(当然,玩家仍可在评论区与其他玩家分享搭配),并作为一个独立的游戏品类不断探索自身的市场潜力。
即使这些换装游戏一直迭代升级,仍抵挡不住移动端游戏时代的到来。作为从一开始就较为知名的换装手游,《暖暖的换装物语》在海内外的流行也让大家看到了换装游戏背后广阔的市场。众所周知,《暖暖的换装物语》的核心内容就是换装,其主要玩法是大喵[1]给暖暖下发任务,玩家通过换装获得B级及以上的评价(共有S,A,B,C,D,F等级评价),随即解锁下一个任务。游戏剧情则通过大喵和暖暖的对话实现推进。除了任务模块,整个游戏只有服装店、成就和自由换装三个模块,相较后面几版的“暖暖”,《暖暖的换装物语》非常简单。
《暖暖的换装物语》主页面
《暖暖的换装物语》爆火后,2013年叠纸游戏(下文简称“叠纸”)推出了系列作品的第二部《暖暖环游世界》。制作团队认识到单一剧情的局限性,为了吸引更多玩家,同时增加游戏趣味,游戏给暖暖和大喵设定了基本的故事背景,将“角色养成”和“旅行冒险”两部分结合起来,开启了地图模块。游戏新增的谜之屋(抽卡系统)、制作工坊、杂货铺、评选赛等玩法也将“暖暖”从单独的个人换装游戏转变为玩家之间的互动交流平台,游戏服饰的获得也不再局限于服装店这唯一途径,从而增加了游戏的复杂性与难度。对美丽的追求以及对友情的坚守成为了整个游戏的核心主旨。《暖暖环游世界》为暖暖系列游戏奠定了基本的玩法和模块分类。如果说《暖暖的换装物语》还是类似于4399上的网页版小游戏,那么《暖暖环游世界》则真正做到了游戏的持续性和独立性,使换装游戏不再是 “一次性游戏”。
《暖暖环游世界》主界面
在前两部游戏之后,叠纸通过全新的故事背景丰富游戏内容。2015年《奇迹暖暖》上线,该作既可看作对前两部游戏的扩展,也可被视为独立的游戏。《奇迹暖暖》主要讲述了暖暖受莉莉斯王国女王娜娜莉的召唤来到奇迹大陆而经历的种种故事。叠纸在《奇迹暖暖》中为玩家编织了庞大的世界观和人物设定,玩家不再是单纯的“服装党”和“收集党”,越来越多的玩家开始关注游戏剧情。此外,游戏也对核心玩法“换装”进行升级,服装有了具体的属性分类,整个游戏的换装从“凭感觉”的随心搭配变为依照属性的科学划分。虽然换装仍是暖暖系列游戏的核心,但是其背后丰富的故事情节、优秀的人物塑造和传达的价值观逐渐成为支撑游戏的核心内容。
随着游戏制作技术的提升,暖暖系列在2019年迎来重大转变,“暖暖”的重心逐渐从换装转移到游戏世界的自由、开放上。《闪耀暖暖》将3D建模和人机互动引入游戏,使玩家获得更强的临场感。玩家可自由选择背景和所处的天气,营造属于自己的世界。此外《闪耀暖暖》还贴心地设计了拍照功能,并为之创建了一系列的动作和贴纸等,最大程度地贴合了玩家在现实生活中的感受。简言之,叠纸尽可能地提升了游戏的自由度和玩家的体验感。
不过暖暖系列的游戏模式并未由此定型。从2D到3D、从个人独秀到社区交流,叠纸不满足于一个只容得下暖暖的小小房间,它在《无限暖暖》中为暖暖与玩家创造了一个开放的冒险世界。与此同时,叠纸也将服装更好地融合进了开放世界和冒险活动中。服装除了属性分类之外还附带了不同的功能(净化,飞翔等),帮助玩家以一种超越现实的方式去探索游戏中的世界。战斗模式也不再是简单的数值堆砌,而是转变为轻度的实景对战,同时低难度的怪物加高容错率的操作也考虑到了“手残党”的存在。此外,游戏最大的改变就是对奇迹大陆的构建。前四部游戏对奇迹大陆只是进行了背景介绍,并辅以少量的剧情推进。《无限暖暖》则真实地构建了一个奇迹大陆,并在这个大陆里搭建起不同的区域以满足不同的玩法,让整个世界保持着治愈与梦幻的调性。与此同时,还在游戏中创建了各种有别于现实世界的动物和植物,最大限度地让玩家沉浸在游戏的虚拟之中,并且认可奇迹大陆这一存在。
二、主线剧情:从认可自我到拯救世界
暖暖的每部作品都有不同的主线剧情,虽然游戏的核心玩法一直是换装,但不可否认的是,随着游戏的更新换代,暖暖的世界观也受到了重视且变得丰富多彩。
作为初代“暖暖”的《暖暖的换装物语》,没有非常连贯的主线剧情,而是被分割成零碎的日常任务,在暖暖和大喵的对话中为换装搭建起适宜的情境和动机。在《暖暖环游世界》中,暖暖的足迹从家扩展到全世界,身边的新人物也逐渐登场。最终暖暖通过镜子来到了繁星之境,发现爸爸留下藏宝图是希望大家可以通过这次旅行体会世界不同的风土人情,并在旅途中获得历练与成长。
相较前两部游戏,《奇迹暖暖》开启了奇迹大陆的故事,同时也引入了“搭配之力”的概念,人们在奇迹大陆中使用搭配之力解决生活里的纷争。暖暖被莉莉斯皇室的女王娜娜莉召唤到奇迹大陆,希望她能够改变这个世界必将走向末日的命运。于是暖暖一边和朋友们一起游历大陆,一边锻炼自己的搭配之力。
奇迹大陆地图
在前两部游戏中,玩家只需沉浸于游戏精美的服装,对于略显单薄的故事剧情不用给予太多关注。这当然只是给游戏能够持续换装提供一个合理的前提。第三部《奇迹暖暖》明显是暖暖系列的分界点。几代暖暖的主题从“带上美丽去旅行”(《暖暖环游世界》)、“希望属于每个女孩的奇迹与梦想不会止步”(《奇迹暖暖》)发展到“为闪耀的自我而生”(《闪耀暖暖》)再到最新推出的“无论何时都要盛装登场”(《无限暖暖》),这些变化体现了暖暖的故事及其内涵的复杂性演变。
初期的暖暖只是一个邻家女孩,在旅途中结交伙伴、收集服饰、经历故事,游戏中的文案也多呈现“短、平、快”的特点,剧情的核心内容相对于玩家的现实生活而言是相似的。游戏剧情以遇到有关爸爸的线索开始,中间穿插了路途中偶遇朋友的故事,最后到达目的地发现爸爸留下的新线索,并开启下一段寻找之旅。整个游戏就以这样的循环串联了全世界的旅行,暖暖也在旅行过程中坚定了自己想成为服装设计师的信念,想通过帮助别人搭配服装来展现自我,并朝着成为一名服装设计师的梦想前进。换言之,暖暖认清了旅行的本质——旅行就是回到旅行最初的地方,回到原点,探索未知,热爱世界,追求永无止境的美。她也明白了旅途中最大的宝藏就是在路上和朋友们一起创造回忆,这段经历将成为暖暖成长的见证。
暖暖的年龄、性格等特点与大多数玩家的现实身份相似,或者说暖暖就是玩家现实生活中理想的自己。玩家以第一视角掌握游戏的绝对主动权,无论是接受大喵的挑战还是环游世界、探索藏宝图,都像是在亲身体验。对于玩家而言,暖暖就是现实世界的自己在虚拟空间中的化身,她们通过玩游戏的方式创造了另一个自己,将真实的“自我”隐藏于其中。玩家通过基于自身审美而进行服装搭配,将暖暖当作和自己同等的实体人物对待,从而把自己的诸多情感投射在暖暖身上。暖暖这个人物既继承了自我在现实中的优点,又掩盖了自我在现实中的缺点,并有效地满足了玩家对“自我实现”的需求。
在“暖暖”系列的第三、四部中,叠纸为了丰富游戏的内容做出了不同于前作的模块。于是,冒险战斗的引入就势在必行,其中最重要的改变就是“搭配之力”的运用。游戏中的搭配不仅是创造力,也是战斗力。在前期故事中,奇迹大陆上发生的一切都可以通过比拼搭配之力来解决,游戏中没有流血、也没有牺牲,这使少女梦幻与冒险战斗之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奇迹暖暖》和《闪耀暖暖》中将搭配作为战斗的方式,游戏中的服装、体形、肤色没有美丑之分,有的只是属性和数值的区别。叠纸创造了一种全新的战斗体系,而不是单纯地将角色“性转”,为女性角色提供了带有冒险风格的服饰,小一号的弓箭,精致的手枪等。同时,正如马里奥闯关是为了解救公主,叠纸也希望玩家通过运用搭配之力完成拯救奇迹大陆的使命。女性玩家在游戏中以女性的身份、女性的方式去拯救世界,展开冒险故事。此外,“暖暖”系列要讲的也不是一个纯粹服务玩家、充满无脑幻想的故事。从第十五章绫罗之死开始,游戏逐渐展现出其真正的内核——拯救奇迹大陆成为一件需要付诸努力、但又非常艰辛的事,玩家在这个过程中可体会到不断的换装和比拼搭配之力都是有意义的,并迫不及待地通关、探寻最终的结局。
三、女性成长“乌托邦”的构建
西方文学中的“乌托邦”(utopia)一词来自文艺复兴时期的空想社会主义者托马斯·莫尔(Thomas More)的代表作《乌托邦》。乌托邦是基于社会矛盾与危机而表达出“救世”愿望与追求完美理想社会的想象[2], 是对人类现今生存现象的反思。叠纸在“暖暖”中为玩家构建了一个超脱于现实社会的幻梦“乌托邦”。当下年轻人所烦恼的职场问题、恋爱生子等问题在奇迹大陆中都不存在,玩家在游戏中可以自由自在地追求在现实世界里可能永远无法企及的理想身份和缺失的情感补偿,从而产生类似“白日梦”的梦幻效果。
现实生活中的女性对美丽外表有着无法抗拒的渴望,由此也衍生出她们对无限服饰和精美妆容的追求。暖暖的粉色长发、尖下巴、大眼睛等唯美形象弥补了玩家在现实社会中对自我的外貌缺憾,游戏内的虚拟货币也满足了她们在现实生活中随心所欲购买衣服的欲望。快捷的点击式换装压缩了现实中换衣、化妆的时间,从而轻易地实现了玩家对理想自我的美好想象。由此,玩家在游戏中通过换装构建的理想自我,是现实生活中被压抑的本能欲望的体现,是玩家“白日梦”的实现。
暖暖之所以能吸引众多玩家,在于能满足她们在现实生活中无法被满足的“缺失性”需求,弥补她们在现实生活中的情感缺失。游戏的主人公暖暖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她热爱在全球探险,但也不忘关注留守在家的爸爸、一直支持自己实现梦想的妈妈,以及可以倾吐心事、陪伴在侧的姐姐优优。玩家通过完美的家庭结构获得了亲情的补偿和情感支持。即使暖暖穿越到陌生的奇迹大陆,也能凭借自身的性格交到许多朋友,大部分的NPC都对她抱有善意,陪伴她成长,一些反派也只是因为立场不同而与暖暖敌对。由于现实生活中各种条件的限制,大部分的玩家无法做到人见人爱,在面临困难时也不会总能及时遇到帮助自己的人,成长之路总是布满艰辛与孤独。但是暖暖的成长之路将玩家在现实世界中的不足一一弥补,暖暖的朋友也是玩家的朋友,这使得玩家在游戏的情感沉浸式体验中获得了想象性的满足。
暖暖在游戏中塑造的女性形象饱满而又立体,女性作为奇迹大陆上的主体而非客体存在。虽然搭配是奇迹大陆上最重要的事情,但并不存在以男性为主导的审美风向和性格塑造。在《奇迹暖暖》中,女性参与社会活动,她们的身份、行为以及剧情都与自身的成长经历有关,而不涉及传统的性别分工。她们在奇迹大陆从事着与现实一样的模特、教师、秘书等工作,但也有女王、女总统、女雇佣兵这些虚构的存在。游戏中总理尼德霍格的身边有两名性格迥异但同时具有女性魅力的角色。洁洁云作为尼德霍格的秘书,胆小又懦弱,在工作上经常需要上司帮助。在尼德霍格掀起战乱后,洁洁云代表莉莉丝向七国法庭申请对尼德霍格的逮捕令,在发现政府机构的腐朽之后痛恨自己的弱小无能,最终找到了人生奋斗的目标,创建了平等未来学院。作为尼德霍格掀起叛乱的重要帮手,奥杰卡果敢坚毅,认为尼德霍格是令她崇敬的领袖,于是暗中帮助尼德霍格完成特殊任务。无论她们在剧情中的选择是对是错,都不是由性别决定的,只是依据本人的经历和性格做出决断。游戏中的女性都不是男性的附属品,而具有独立人格,男性角色也平等地将女性视作自己的对手。奇迹大陆上的社会并未塑造或者规训女性应该成为什么样子,或许正是这样的前提,游戏才刻画出许多独具魅力的女性角色。
洁洁云
当然,暖暖拯救奇迹大陆的旅程也不是手握大女主剧本,可以凭借金手指一路开挂。近几年无论文学影视创作还是游戏中都能看到大女主的影子,并且广受好评。然而,创作者们总是关注剧情中的玛丽苏[3]和最终结果的爽感,并没有披露女性成功之路的艰辛。暖暖不仅遭遇了朋友的死亡与背叛,还要面临无数次目睹奇迹大陆毁灭后的绝望。在旁观暖暖的成长之路时,玩家偶尔也会忘记她只是一个19岁的女孩,和大喵孤独地来到奇迹大陆,也会想回家吃妈妈做的番茄炒蛋。正是这些挫折和责任让玩家看到了暖暖的成长和独立。
四、消费基石:自我的建构与审美的束缚
“暖暖”系列游戏包含两种付费模式,一种是针对“战斗党”以获胜为目的的付费,数值更高、属性更全的服装大多需要通过氪金获得,同时对战功能也将玩家的战斗目标由游戏主线转向其他玩家。另一种是针对“换装党”、“收集党”为目标的付费,这类玩家喜好换装,纯粹为了爱好而付费。
叠纸针对这两种不同的消费构建了玩家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无论是对获胜的渴望,还是对爱好的满足,都使她们从需求性消费转向欲望型消费,消费既是构建认同的材料,也是体现和表达认同的手段。玩家既可以凭借战力快速通关主线发布攻略,也可以发挥奇思完成旁人所想不到的搭配从而获得其他玩家的关注与好评,这些都离不开玩家在游戏中的消费行为。随之而来的服装收集度和竞技时带来的战力加成是这个游戏带给玩家的最大的成就感。无论是游戏主线的更新通关,还是固定时间刷新的竞技场,都是高战力玩家彰显自我存在的场所。玩家们一边在主线里拯救奇迹大陆粉碎反派阴谋,一边与其他玩家进行竞争,凭借不断氪金积累的高战力进行碾压。此外,玩家还追求“无暇”成就,除了氪金获得每一期的限定服装外,还会每日签到完成日常任务,当没有时间登录游戏,有些玩家便会寻找“代肝”,雇佣别的玩家登录自己的账号,完成日常任务。在时间和金钱的长期投入下,许多资深玩家越来越沉浸于游戏里,获得现实中缺乏的成就与认可。
“战力党”玩家关注的是服装的数值和竞技的排名,“服装党”玩家则热衷于在游戏中给暖暖进行搭配并分享。服装脱离了其本来的含义,变成了一堆带有特定符号元素的数值。这些符号与“美好”“优雅”“成功”等信息连接在一起,实用的观念在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服装的符号和属性的观念。玩家依据这些符号信息装扮游戏中虚拟的自我,同时也凭借这些信息去解读别人的形象内涵。大部分玩家非常认同暖暖的“美是有力量的”这一观点,也将此贯穿于整个游戏体验和自己的人生信条。玩家消费的不仅是服装,还有背后的符号和文化元素。暖暖中的大部分服装都带有鲜明的地域特色,并且经常与不同的IP进行跨界联名。丰富的服装为玩家提供了多样化的选择,使其能够在暖暖的世界中完成构建自我的任务。玩家日常生活中隐藏或者难以实现的审美倾向在游戏中得以体现,并且借此展示自己的审美品味,与有着相同品味的玩家进行交流。玩家确定自己在游戏中想展示的形象、运用的风格,然后通过消费购买符号商品,并通过搭配完成自我的构建,在社交平台中发布形象以获得认可。换言之,换个装扮体验不同的风格,就是游戏赋予玩家最核心的体验。
闪耀暖暖与《红楼梦》的联名
然而,“战力党”与“服装党”都非常关注的审美元素,实际上是一种被束缚的“自由”。审美由纯粹的原创性产品转变为了消费品的附庸,审美价值日益成为不断推崇的消费价值,在满足玩家自我享乐的基础上被消费主义所形塑。在消费的语境下,游戏服装带给玩家的愉悦是浅层的,感官层面的,玩家满足感的增长和衰退伴随着服装的限时获取,并呈现出周期性的变化。为了促进玩家的消费,这个周期是十分短暂的,在无法推出全新服装的时候,叠纸就会复刻过去的限定套装,不仅让未能集齐套装的老玩家拥有二次机会达成心愿,还能让刚下载游戏的新玩家垂直入坑。在这种情况下,叠纸的套装成为批量生产的商品,更成为一定时空内统一化的美学景观。玩家对服装的审美越来越局限于是否具有更多更繁复的部件,是否拥有绚丽多彩的光效。游戏内的细节在不断湮没,玩家更多关注的是瞬时的、虚拟的视觉刺激。
在审美标准同质化的游戏环境内,玩家对游戏所提供的审美进行了无条件的肯定。玩家的审美变得日趋相似,从服装到姿态都由模板统一加工,“撞款”成为普遍现象,甚至有时演变成为抄袭。游戏内的服装被划分了等级,玩家的审美也趋于圈层化,只拥有花费货币获得审美要素后的使用权力,而非创造权力。真正的创造权力则掌握在制作商手中,这种以促进消费为目的的审美创造又何谈真实与自由。
十周岁的“暖暖”,从女孩自娱自乐的换装游戏转变为现实之外的乌托邦构建,这不仅仅是制作团队顺应时代发展做出的进步与创新,也展现了女性玩家对爱与美的追求和精神世界的建构。换装这一似乎从诞生起就与女性捆绑在一起的词语,它的意义不仅在于表达自我的态度,或许我们也能从“暖暖”的换装中找到拯救世界的力量。游戏之外的玩家不是苏暖暖,也没有奇迹大陆去等待她们拯救,但是仍然可以迈出改变自我的一步,或许这就是暖暖一直存在的原因——给予玩家爱与正义的力量。
【本文为苏州大学传媒学院《传媒实务(下)》(JOUR1027)的结课文章。】
[1] 暖暖的宠物,头戴橘黄色的斗篷,喜爱吃五花肉,陪伴暖暖穿越到奇迹大陆。
[2] 刘相廷.女性主义反乌托邦的延续与分异——以《使女的故事》与《永生上帝的未来家园》为例[J].浙江海洋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23,40(05):57-62+68.
[3] Mary Sue的音译,指的是在文学作品中十分“完美”但现实中绝对不会存在的女性角色,自身携带“光环”,“天生丽质难自弃”,与作品中的各种男性角色全都纠缠不清,每个出现的男性角色都爱她关注她,本质上是出于自恋而恨不得集万千优点于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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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7月17日,法国皮埃尔神父基金会(Fondation Abbé Pierre)和慈善团体Emmaüs联合公布报告,承认这两个机构的创立者——已经于2007年去世的皮埃尔神父,在长达数十年间,存在猥亵和性侵女性的劣行。报告公布后,更多类似指控陆续浮上水面。这个常年以烟斗、贝雷帽、黑色披风、雪白胡子的形象示人,曾经在法国人心目中仁慈睿智、备受爱戴的全民偶像,在极短时间内跌落神坛。
这桩丑闻发生在皮埃尔神父身上,可谓名副其实的“塌房”:一方面,在此前的数十年间,皮埃尔神父创建的Emmaüs社区,当年以提供紧急栖身之所和互助合作为核心诉求,如今已经成为法国乃至世界范围内最富盛名的慈善运动之一,而他本人尽管已经去世多年,但仍然是无可替代的精神图腾,是这所大房子的“拱顶石”;另一方面,以皮埃尔神父命名的基金会,以“居者有其屋”为理想目标,多年来持之以恒地关注社会边缘人群的居住条件,每年发布的报告向来“报忧不报喜”,像牛虻一样紧紧叮住政府的住房政策,督促其不断改进。法国在社会住房领域中取得的成绩(尽管仍远不能满足需求),基金会功不可没。如今在丑闻的剧烈冲击下,这些事业面临着“大厦将倾”的困境。
皮埃尔神父的独特之处在于,他既不像此前#Metoo运动中的多数案例那样,作恶者尚在世时遭遇“现世报”,也不像“觉醒文化”将矛头指向真正意义的历史人物(例如贩奴时代的奴隶贩子)、热衷于“隔代鞭尸”,而是处于一个过渡状态:他已经成为故人、却又没有完全进入历史。在这种情况下,该适用哪一种标准来评价其功过,似乎更加令人踌躇。
皮埃尔神父(1912-2007)
事功:近乎超凡入圣
皮埃尔神父原名马利·约瑟夫·亨利·格鲁埃(Marie Joseph Henry Grouès),1912年出生于里昂的一个中产阶级家庭,自幼家境优渥,父母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热心于扶困济贫的公益事业。由于从小耳濡目染,格鲁埃立志于将自己奉献给宗教事业。1931年,他加入嘉布遣修会,并放弃了属于自己那一份的遗产,以恪守贫穷誓愿。八年之后,由于健康状况不佳,他退出了修会,转到格勒诺布尔担任堂区助理司铎。
二战爆发之后,格鲁埃以宗教身份为掩护,化名“皮埃尔”积极参与了地下抵抗运动,包括营救犹太家庭儿童、协助其他抵抗运动战士转移到瑞士等,“皮埃尔神父”这个化名也从此成了伴随他一生的符号。1944年,皮埃尔神父一度被捕,获释后辗转到阿尔及利亚,在那里加入戴高乐将军麾下军队,成为海军舰艇上的一名随军神父。
二战胜利之后,皮埃尔神父得到教会特别批准,投身政界,在战后的两届制宪议会与一届国民议会中,三度出任议员。起初他以无党籍议员身份,和持基督教民主主义立场的“人民共和运动”(MRP)保持合作,但随后因为政见分歧,二者分道扬镳。1951年议会选举中,皮埃尔神父代表来自中下层民众的“保卫民主与大众利益”运动再度参选,但未能当选。由此,他退出政界,重新回到了宗教与慈善事业中。
皮埃尔神父生平的最大事功之一,是创建了Emmaüs社区及运动,并将其推广到全法乃至国际范围。
在担任议员期间的1949年,皮埃尔神父在巴黎东郊的平民聚居市镇讷伊-普莱桑斯(Neuilly-Plaisance),将一栋破败住宅改造成工人和青年旅舍,在这里建立了第一个“Emmaüs社区”。这一名字来源于圣经中的一个村庄,根据路加福音记载,耶稣复活之后,曾和两个门徒一同踏上前往Emmaüs之路,门徒此前对耶稣死而复生的神迹半信半疑,起初并没有认出他来,直到抵达这个村庄之后,耶稣掰开面包递给他们,二人才幡然醒悟。由此,“通往Emmaüs之路”成为“从困惑和怀疑到信仰和理解”的代名词。皮埃尔神父用这个典故作为慈善团体的名称,意在聚拢那些被社会排斥的边缘人群,在这里重新振作对生活的信心。这个典故本身有显著的宗教色彩,但社区却是世俗性的,并不限于天主教徒。
在担任议员时,皮埃尔神父一直将履职津贴用于维持Emmaüs社区的运作,但竞选连任失败后,社区失去了一个重要的收入来源,一度陷入困境。在这种背景下,它被迫诉诸一种新的运作模式:即通过回收旧物品(拾荒或者捐赠),加以简单的维修整饬,再低价卖给有需要的人。这种“造血”机制让社区找到一条持久的存活方式,也让许多在社会上难以找到正规工作的人,通过并不复杂的劳作重新找到生活的意义。在随后多年间,这种模式证明了自己的生命力,其分支机构从巴黎东郊一直扩展到今天遍及全法的500多处。对于许多法国人来说,Emmaüs更像一个由雇员和义工共同操持、价格低廉的旧货市场,只不过有更多的人道情怀、更少的营利考量。
皮埃尔神父的事功之二,是对无家可归者持之以恒的关注。
二战之后的法国百废待兴,在战争结束近十年后,仍然缺少足够的住房和相应的社会保障措施,许多人流离失所,甚至在寒冬也有可能被赶出家门、露宿街头。1954年2月1日,一直在为收容无家可归者奔走的皮埃尔神父,在听闻又一场悲剧后,通过广播电台发出一份紧急呼吁:“我的朋友们,请帮帮忙……一位女士今天凌晨三点被冻死在塞瓦斯托波尔大街的人行道上,手里还拿着前天被驱逐出家门的文件……”
传记电影《皮埃尔神父:战斗的一生》(2023)剧照
此前在巴黎开设的多个紧急收容中心都已经满员,皮埃尔神父希望能尽快筹集到“5000条毯子、300个帐篷和200个取暖炉”,以此来紧急救助那些可怜人。他用宗教人士特有的悲悯情怀呼吁:“必须让法国所有城市、巴黎的各个区,都在夜晚的灯光下有这样的告示,它门后的居所里有被褥、有草席、有热汤,而且在‘纾困博爱中心’的名义之下写着,‘遭受苦难的你啊,不管是什么身份,进来吧,在这里睡觉、吃饭、重拾希望;在这里,我们爱你。’”
这一呼吁取得了超乎想象的巨大成功,不仅如愿获得了取暖设备,来自法国内外的善款还像潮水一样涌来,多达5亿法郎,媒体将其称之为“善心的起义”。在这种有利条件下,皮埃尔神父一方面建立了Emmaüs协会,将此前已有的各个Emmaüs社区联结起来,另一方面用这笔善款建造了最初的紧急住房项目,让无家可归者能有一个临时的栖身之所,以便等待建设社会住宅。
与此同时,得益于他从政期间的经验和声望,官民之间形成了良性互动。在那次著名的“2月1日呼吁”之前,1月初已经发生过一起婴儿被冻死的惨剧,皮埃尔神父在《费加罗报》上发表公开信,邀请当时的住房部长前来参加婴儿的葬礼,而此前曾经反对建造应急住所的这位部长,在亲眼目睹底层悲惨状况之后大受震动,承诺将支持应急住所项目。而两年之后的1956年12月3日法律,则确立了所谓“冬季休战”(即暂停驱逐租户)的规则,从制度上防止出现“路有冻死骨”的悲剧,并一直延续到今天。
1987年,皮埃尔神父和友人一道建立了“为弱势者提供住宅的皮埃尔神父基金会”,如其全名所示,这个基金会专门致力于帮助那些居住条件恶劣、或遭到驱逐的群体获得最低限度的体面住房,同时敦促媒体重视、并督促政府解决这一问题。为纪念“2月1日呼吁”,基金会从1990年代开始每年选在这一天发布“年度贫困住房报告”,2024年报告已经是这一系列中的第29份。
此外,法国另一个著名的慈善项目“爱心餐厅”(Restos du Cœur),也曾得到皮埃尔神父的有力支援。
1986年,“爱心餐厅”当时的主理人、喜剧演员克鲁什(Coluche)首次拜访皮埃尔神父,并把“爱心餐厅”此前的结余款项交给后者。按照当时心力交瘁的克鲁什的想法,这是他的“托付后事”之举,打算就此结束项目。但皮埃尔神父力劝克鲁什不要当逃兵,最终说服后者重振勇气、继续献身于这场对抗贫困的战斗。如今,“爱心餐厅”已经发展成为法国最大的慈善项目之一,2022-2023年度共发放超过1.7亿份免费餐食,受惠者达到130万人。
2007年1月22日,皮埃尔神父因支气管炎引发肺部感染而去世,享寿94岁。四天之后,法国政府在巴黎圣母院为皮埃尔神父举行国葬,巴黎大主教主持仪式,时任总统希拉克、多位政府高官、各大宗教代表出席,民众如潮水般前往各地Emmaüs机构表达哀思,此情此景可谓极尽哀荣。
皮埃尔神父的漫长一生中,经历过天主教神父、二战抵抗运动战士、国民议会议员、慈善家等多重身份。他开创的Emmaüs运动不仅遍及法国,而且还走向世界,为他赢得了全球性的声誉,被视为“善的化身”。在他生前,皮埃尔神父就已经是各类人气榜单的常客。2005年,法国电视二台举办的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法国人”评选,皮埃尔神父超过了居里夫人、雨果、莫里哀、拿破仑等一系列声名赫赫的人物,排名高居第三,仅次于第五共和“国父”戴高乐将军和著名科学家巴斯德。
更值得注意的是,在评选举行之时,皮埃尔神父是前二十名中唯一的在世者(榜单上第二位在世者,是排名第21位的足球巨星齐达内)。从这个意义上说,皮埃尔神父生前就已经达到了几乎超凡入圣的程度。
丑闻:命运馈赠的对价
然而,正如作家茨威格那句著名的谶语所言——“所有命运的馈赠,早已暗中标好了价格”。
2023年6月,皮埃尔神父基金会收到一份当事人举报,称神父生前曾对她有过不当行为,而且事发时她还没有成年。基金会委托一个致力于性别平权和反对性别暴力的咨询机构Egaé进行调查。在经过五个月的调查后,Emmaüs和基金会于2024年7月17日联合发布了相关报告。
对公众来说,这份报告仿佛一声平地惊雷,它披露称,皮埃尔神父在1970年代末到2005年(亦即去世前两年)之间的长达20多年时间里,曾有过多次针对女性的不当言论和举止,甚至性侵犯行为,有七名女性作证称,曾在和皮埃尔神父独处的时候被他触碰胸部或强吻。受害者既包括慈善机构的雇员和志愿者,也包括皮埃尔神父生活圈子里的年轻女性。
报告发布之后,基金会专门为此开设了举报机制,承诺在“高度保密”的条件下由Egaé收集更多相关证言。由此,更多证据开始浮上水面。
在这份报告公布之后,几位曾经与天主教会性侵害独立调查委员会(Ciase)有过合作关系的研究人员透露称,在此前该委员会接获的指控中,有三份指向了皮埃尔神父,但无论是天主教会还是Emmaus,都没有立即对此作出回应。
8月末,皮埃尔神父曾经担任圣职的格勒诺布尔教区对外披露称,在该教区的档案中发现一份举报信,信中称在1980年的一次会议之后,皮埃尔神父对一位比利时女性有过“不当举动”。
9月6日,Egaé公布了更有爆炸性的第二份报告。这一次,又有17份新证言出现:其中出现最多的非礼举动是触摸胸部,但也包括带有性意味的言辞、强吻,甚至还有强迫为其手淫或口交(法律上可以定义为强奸)等,时间跨度也进一步延伸:最早为1951年,亦即皮埃尔神父担任议员期间,受害者是其议会助理;最晚一桩为2006年,当时年过九旬的神父住院治疗,受害者是医院护士(据其透露其他护士也遭受过类似袭胸骚扰)。事发地不局限于法国,也包括美国、瑞士、比利时、加拿大、摩洛哥等国。
和人数及时间跨度相比,更令人震惊的是,这次报告中出现了不止一例未成年受害者,年龄最小的事发时只有八九岁,是被她的继父(其本身就是娈童者)介绍给皮埃尔神父的。据受害者称,她和皮埃尔神父至少发生过两次“性接触”,包括触摸胸部、舌吻等。这些信息令人不难推想,皮埃尔神父不仅面对年轻女性难以自持,而且有娈童倾向,甚至是某个娈童网络中的一员。如果说此前曝光的种种不堪事实已经让人“三观尽碎”的话,这一娈童情节,则对皮埃尔神父的形象构成了毁灭性的打击。
“取消”:是一剂解药吗?
据《十字架报》统计,在此前民间崇敬热潮的推动下,全法大约有六百个地点以皮埃尔神父命名。但在丑闻曝光之后,许多地方在震惊之余,开始采取措施来“划清界限”。
最先受到冲击的,是7月的第一份报告公布后,位于诺曼底小镇埃斯特维尔(Esteville)的皮埃尔神父纪念馆(也是其下葬地点)迅速宣布临时关闭,在9月的报告公布后,基金会和Emmaüs的联合声明宣布,将在年底永久关闭该纪念馆。在同一份声明中,基金会表示已经启动了更名措施,Emmaüs也准备在logo中把“创始人皮埃尔神父”的字样去掉。
各地也纷纷采取了类似行动:巴黎市政府表示准备对13区一个以皮埃尔神父命名的花园予以更名;里昂和格勒诺布尔市政府也对相关广场和街道进行了改名;南锡拆除了纪念他当年在此设立议员办公室的纪念牌匾;图卢兹的Emmaüs社团宣布,将从当地所有分支机构取下皮埃尔神父的画像;小城Norges-la-Ville拆除了当地此前竖立的雕像……
如果说基金会和各地的此类措施,尚属其各自的权责范围内事项的话,类似行动进入到文化领域,则激起了更多争议。
《皮埃尔神父:战斗的一生》剧照
已经于2023年在院线上映的一部传记片《皮埃尔神父:战斗的一生》(L\'Abbé Pierre - Une vie de combats,一译《斗争人生》),原本计划今年7月在Canal+的流媒体平台播出,但丑闻爆出之后,影片的赞美基调显然已经不合时宜,于是被电视台紧急撤下,但这也引发了另一种担心——这是“取消文化”的又一个例证吗?
所谓“取消文化”,按照词典网站Dictionary.com的定义, 指的是当公众人物或者机构因为言行引发争议,或者被认为具有冒犯性,公众会予以抵制(让它取消)。这种行为此前主要出现在社交媒体上,以群体羞辱(group shaming)的形式出现。但现在已经不限于网络,而频频出现在现实生活中。
联想到近年来主要发生在美国的一系列争议,电影被下架无疑最能触动文化人的敏感神经。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一事件中所涉及的“传记片”,恰恰成为解套的一个关键因素。因为传记片不同于其他作品形式,它天然地负有全面反映传主生平的道义责任,即便着力强调某一个侧面,也不能以其他侧面完全被遮蔽为前提。当由于信息不足导致传记片叙述偏颇,这构成了类似民事关系中的“重大误解”,这种误解的严重程度,足以导致已经作出的合意行为无效。无论是传记片的主创团队,还是此前购买了版权的频道方,都是这种“重大误解”的受害者。作为最为明显的例证,是电影导演和主创团队表态并不反对下架决定,相反对皮埃尔神父劣行的受害者表示支持,并认为自己也因此成为“附带受害者”。
此外,这种传记片属性也把它和其他类似争议作出了区隔,例如饱受强奸指控的著名导演波兰斯基(Roman Polanski),其作品一直受到抵制,也因此引发了“被取消”的争议。但这涉及受争议者本人的作品,而非“关于”他本人的作品。退一步说,如果关于他的传记片致力于为其辩白,或者明知有争议而刻意保持沉默,或许也会成为抵制的目标,但这和在认知层面受到蒙蔽,显然不可同日而语。
然而,如果脱离了传记片的语境,有些做法便不无可商榷之处。例如9月24日西南部小城Lescar将矗立在当地的一尊“皮埃尔神父雕像”拆除。但事实上,这次拆除和Norges-la-Ville的情况相当不同。后者涉及的是一尊相当具象、写实的人物塑像,而前者的主体实际上是一栋抽象版的Emmaüs应急房屋,同时象征着皮埃尔神父标志性的黑色斗篷,顶端再用抽象的金属线条勾勒出神父的头部轮廓。远远看去,可以说它是一个人像,也可以说是一栋附带装饰的房屋。
从设计角度来说,这座雕像的思路可谓独具匠心。但在当下背景中要拆除它,则颇有“恨乌及屋”的意味,它用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方式提出了真正困难的问题:究竟应当如何区分皮埃尔神父个人和他所开创的事业?在否定他个人的同时,如何能够让本质上与个人品性无关的事业得以存续?或者回到开头的问题,如何在偶像“塌房”的同时,让他打造的、庇护了如此之多人的大厦免于坍塌?
同样,无论是否符合严格意义的“取消文化”,在当下“去皮埃尔神父化”的义愤浪潮中,类似问题不免会被一再提出。尤其是当“皮埃尔神父基金会”更名之后,是否还能保持既有的道义感召力?是否能一如既往地凝聚人心?每年发表的贫困住房报告是否还能得到官民各界的认真对待?一个创始人身败名裂的Emmaüs社区,是否还能重振边缘人群对生活的信心?如果这一事业宣告失败,政府和社会有什么替代机制予以止损?
早在2020年7月,当“取消”和“警醒”在美国成为炙手可热的话题时,《哈珀斯》(Harper\'s)发表了多位知识分子联署的《关于正义与公开辩论的公开信》,其中提到“取消文化”的一个弊端,是“倾向于将复杂的政策问题消解在令人目眩的道德确定性中”,而今天围绕皮埃尔神父的争议虽然尚未走到完全“取消”这一步,却也为类似的风险提供了一个注脚。
失败:“对信任的三重破坏”
相比皮埃尔神父在身后是否面临“取消”的隐忧,一个更加现实、更值得深思的问题是,为什么在长达数十年时间里,他的劣行已经多次被发现,却从未被严正曝光?
一个名为“为我们的教会而行动”(Agir pour notre Église)的信众团体,在《十字架报》上发文沉痛地指责称,这一丑闻是“对信任的三重破坏”——皮埃尔神父的行为、Emmaüs团体的沉默以及天主教会的沉默。
在7月17日Egaé的第一份报告公布当天,代表法国天主教会的主教会议便在X上作出反应称,“皮埃尔神父在我国乃至全球都产生了显著的影响;他唤醒了人们对关怀贫困者责任的意识,并更新了我们社会对最贫困群体的看法。然而,这种地位并不能免除必要的真相调查工作。”
这种四平八稳的表态,并不能掩盖教会自身的失败。因为到了9月底,面对第二份报告引发的汹汹舆情,法国主教会议解封了一批关于皮埃尔神父的档案,其中有一封时任巴黎助理大主教韦伊洛(Veuillot)于1964年3月13日写给加拿大蒙特利尔主教的信,信中严厉地批评皮埃尔神父“丧失自我控制能力”,尤其是在出书获得成功以及面对年轻女性时更是如此,甚至定性为“严重的精神疾病”。
《皮埃尔神父:战斗的一生》(2023)剧照
韦伊洛还注意到,只要有人负责监护着皮埃尔神父,这些“事故”就不会发生,但同时也承认,后者不断地试图“逃避监管和照护”。他给出的折衷指示是,一方面尽可能密切地监管这位神父,“不要让他消失在视野中”,另一方面又不能导致后者在心理上崩溃,“从政治上说是不可能背弃他的”。
据称,这是教会高层第一次明确地在内部提到皮埃尔主教的行为不端,这表明至少从1964年起,教会就意识到了皮埃尔神父的所作所为严重背离了神职人员的操守,甚至可能酿成一场丑闻,并且采取了相应的措施,但事后证明,这种努力或许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作用,但远远没有能够起到“防火墙”的作用。
同样,在第二份报告公布后,教宗方济各9月中旬也表态称,皮埃尔神父做过很多善举,却也是一个“可怕的罪人”,他同时承认,“至少”从2007年皮埃尔神父去世之后,教廷“确定地”知道这些劣行。然而,为什么在随后的十余年时间里教会仍然保持沉默,方济各却不置一词。
体制性的失败不仅专属于教会,Emmaüs社团也难辞其咎。正如两份报告所揭露的,目前发声的受害者中,有相当一部分是Emmaüs的雇员或义工,而且这可能是冰山一角,真正的受害人数可能远多于此,在长达半个世纪的时间里,Emmaüs领导层不可能不知情,但为了维护缔造者的形象,社团内部选择了息事宁人。从一个细节就不难发现端倪:据媒体透露,在2023年6月接到举报后,Emmaüs管理层隔了三个月才和举报者正式接触,隔了八个月才委托Egaé进行调查。
结语:在神性与兽性之间
在一个神性退隐、众声喧哗的现代世界里,“道德楷模”似乎越来越成了一个面目可疑、甚至显得可笑的标签。然而,人性中对道义的深切渴求,却是玩世不恭的外表所无法消除的。在政治和社会议题日益极化的今天,能够超越分歧、凝聚共识的“圣人”,无疑弥足珍贵。如果有这样的潜在人选,公众和传媒也往往更加愿意赋予“情感投资”。然而,一旦这样的“圣人”遭遇“塌房”,暴露出不堪的、甚至病态的一面,对社会道义资源的伤害,也往往更加深切。
从目前披露的信息来看,在皮埃尔神父“圣人”般的外表下,压抑着一个饥渴、苦闷甚至有些变态的灵魂。一个距离上帝如此之近、如此具有神性的人,却又具有如此兽性的一面,不仅让人长叹,也让人反思“人之所以为人”的境遇。
在2005年出版的口述著作《我的上帝啊……为什么?》(Mon Dieu… pourquoi ?)当中,皮埃尔神父曾经暗示过在性方面曾有过逾界举动:“我曾偶尔屈服于欲望的力量,但从未有过固定关系,因为我没有让性欲扎下根来。而这原本会让我与一位女性建立长久的关系……因此,我体验过性欲、及其极为罕见的满足经历。”
这段《忏悔录》式的语焉不详,或许是他在盛名之下、临近生命终点时所流露出的最明显心迹了。但在当时,或许信众和读者还会赞叹这位睿智老人活得通透,可以坦然面对年少时的荒唐,而除了遭受侵犯的当事人,恐怕没有人能想象到,这五十多年间隐藏着这样阴暗的秘密——甚至就在袒露完这些心迹之后,他还在病床上面对女护士“偶尔屈服于欲望的力量”。
得益于此前公众和媒体的“造神”,尤其在信众眼中,皮埃尔神父甚至就是神意的化身。一名向Egaé作证的受害者就这样坦言,“我本来是很习惯保护自己的,但那一次却是上帝啊。当上帝对你那么做的时候,你又能怎么办呢?”
而心理学家Jean-Guilhem Xerri针对这起丑闻指出,所谓“偶像”,是一个“完善的、未能达成的自我理想图景”,是人为了一个不完善的自我而创造出来的形象,对偶像的崇拜,则是填充“自恋式空虚”的过程,而既然人都是不完善的存在,那么合乎逻辑的推论,便是——“我们都是潜在的偶像崇拜者”。
皮埃尔神父的丑闻,凸显出一种巨大的张力:一方面是他在公共领域中开创的、迄今难以被人替代的巨大事功;另一方面是在私人领域中难以想象的不堪。要把这二者分割开来区别对待,从理论上说并不困难,而困难的是如何在涌动的社会情绪中,厘清二者之间那条变动不居的边界。借用汉密尔顿在《联邦党人文集》中的句式来说,皮埃尔神父所开创事业的命运,或许将向我们展现,人类是否真正能够通过深思熟虑和谨慎选择来除恶扬善,维持不坠,还是他们永远注定要靠神话、偶像和激情来决定他们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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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我们时常谈论和谐的演出,协调的口感,稳定的精神状态,均衡的权力,以及自然本身的平衡。在这些情况中,平衡维持了一种如此明确的,几乎不容置疑的,如同化合价一般的理想状态。我们关于平衡存在与否的感觉,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我们对正确或错误,秩序或无序,有益或有害,以及安全与危险的评价。它的对立面,即不平衡,几乎总是象征着疾病和功能失调。当我们停下来去仔细思考这个问题时,我们会认识到,我们对平衡的感觉已经被附加上巨大的意义;但也许同样会惊讶地发现,我们对此的思考是如此之少。
中世纪的情况同样如此。尽管理想中的“平衡”占据了中世纪思想几乎所有领域的核心地位,但这一概念却从没有被视作一个需要质疑的主题,或需要讨论的问题。这随之引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平衡”在历史分析中几乎是隐形的,且至今如此?
中世纪教会奉献的节日
我可以提出两个原因。首先,是我们认识到“平衡”在人类心理,智识和社会生活中的重要性,这种认识鼓励我们对其建立起基于生物学(即某种本质主义)的理解。平衡就是平衡:我们都知道它的意义,我们都信任自己关于它的感觉,不会去想象这种感觉会变化,甚至不去考虑变化的可能。出于这种原因,我们很难在历史的语境中去考虑平衡,考虑平衡如何是在特定的文化背景下形成的,或它如何随时间变化。
第二,基于同样相关的原因,平衡处在意识层面之下。“平衡”与一种普遍的感觉,一种无言的意识,一种关于事物如何在世界中正确地协同工作,或相互配合的模糊感受联系在一起。当我们看到一幅画歪歪斜斜地挂在墙上时,通常会感到不适,这正是这种感受的延伸。
正因如此,我认为与其说平衡在传统上充当了某种思想的主题,倒不如说它是未被言说但广泛存在的思想基础与土壤,在意识层面下施加了巨大的影响。对于那些把平衡本身视作一种历史主题的历史学家们而言,第一个出现的问题是如何识别这种无法被言说的感觉在历史时间中的变化。第二个问题是如何揭示这些变化所产生的深远智识影响。
大约在1250年到1375年之间,出现了一种全新的平衡模型。随着它被运用到现实世界的工作中,这种新模型改变了人们观察,理解,和解释自然与社会运作模式的方式。最终,其结果导致了与过去知识的重大断裂,开辟出令人惊讶的,极富想象力和思辨可能性的新前景。
中世纪学者们的推测最为清楚地反映了全新的平衡模型,他们处于当时知识文化的顶峰——这些杰出的创新者,因其大胆和具有前瞻性的想法脱颖而出。实际上,这些学者所驱动的创新,以及促使创新成功的,关于平衡的全新认识与观念为现代科学的兴起提供了初步视角和根本基础。
我之所以提到“平衡模型”,是因为即使在前现代时期,有关平衡的感知依旧是复杂且难以言说的,但它并非毫无结构的混乱。这些模型曾是(且现在仍是)由一系列相互关联的假设,感知和直觉构成,具有高度的内在反思性和内部凝聚力。在任何特定的知识文化和历史时期,这些模型都具备充足的内部秩序和组织结构,这使得它们可以被当作统一的整体,大大增强了它们对思维的影响力。尽管它们是历史的产物,但仍被认为是“自然的”,这也进一步促进了它们被吸收和接纳。
在中世纪的拉丁语中,没有一个词能完美契合现代概念中的平衡。“平衡”(拉丁语中的“aequalitas”)是最接近的词。但需要注意的是,他们的“平衡”和我们的“平衡”在含义上存在重大差异。在13世纪以后的学术圈中,“平衡”(aequalitas)能够表达在不同权重和价值的多个元素之间,动态地保持复杂的比例平衡的关系;而非前几代人所认为的清晰、准确且可知的一对一等式。此外,他们开始设想,即使在不断变化和运动的,由多部分组成的系统中,也能维持比例平衡的可能性。
举例而言,学者们把“平衡”(aequalitas)一词用于通过人体内部各器官工作而维持的复杂比例平衡中;应用于公民平衡的政治理想中,即多方竞争群体和利益集团之间不断寻求和重新寻求的理想状态;应用于自由市场中,基于买方和卖方之间的讨价还价所实现的均衡状态;一直到控制地球自然和宇宙本身运动秩序的比例平衡。
随着由大学学者们组成的精英团体,提出这些关于平衡的拓展定义,新的平衡模型开始包含如下的直觉和想法,即这个被创造的世界是由一系列复杂的运作系统组成的,每个系统都能在内部做到自我排序并达到平衡,完全依靠系统中持续变化的部分,以实现动态交互。这样的运行可以在没有任何全面或主导智慧下自行实现,该想法代表着这一时期的关键转变。在公元1250年至1350年间出现的平衡模型,代表了现代科学对“平衡”一词最初的理解与期望,因此我称之为“新的平衡模型”。
以下是“新的平衡模型”中六个最具特点,影响深远且具备重要历史意义的要素:
1:在该模型出现之前,平衡被视作是存在的先决条件:包括被全知全能的上帝赋予其创造,或是亚里士多德笔下的自然所固有的自然秩序;而现在,重点慢慢转向如何探索这些复杂的运行系统,并将其可视化。在这些系统中,平衡(balance/aequalitas)被想象成一个整体产物,与其说是任何预先存在的计划,不如说是多个运动部分的内部相互作用。
2:在新构思的自我平衡系统中,曾经被上帝和自然固定在其位置上的价值和本质,现在被视作流动和可变的,随着其在系统整体中位置和功能的改变而不断变化。
3:这一观念的出现,代表着中世纪思想上的巨大突破,相对性取代了等级制度,成为理解自然和人类社会中的秩序与身份的关键。工作系统被重新构想为一个流动的关系场,等级的相对高低、乃至出现与消失都不复存在。
4:在想象工作系统的新方式中,扩展和收缩的线条取代了点,成为结构和活动的基础,关注连续的运动和变化(现在可以用几何方式表示)也取代了在传统上对于本质和完美的追求。
5:在意识到整体中存在持续运动和改变的部分后,人们放弃追求完全的知识,转而倾向预估和近似值,这两者被认为是唯一可以测量和了解不断变化的实体的方式。
6:新关系模型中无法避免的不可预测性(indeterminism),为人们接受基于概率进行逻辑推理提供了哲学层面的合法性,并为人们将其应用于理解自然和社会的运作提供了可能。
从上述的要素中可以看出,新的平衡模型是多么复杂且多元,以及这些要素如何紧密关联、相互影响。当一系列智识元素连结起来,形成一个如此复杂和具有反思性的意义网络后,它对于思想的价值和潜在影响远远超过其各个部分的总和。这一模型超越了单纯的合集——用中世纪的术语来说,它成为一个“统一体”(unitas),一个内部连贯且紧密结合的整体。因此,它呈现出一种特殊的感觉,一种甚至可以从字面意义上感受到的独特韵律,即使它仍然处在意识层面之下。简而言之,平衡模型所具备的感官存在(sensual presence),使其在各种文化中最敏锐的思想家心中具有巨大的分量和影响力。在1250年至1375年这段时期中,那些感知到新平衡模型,并把这一新模型应用到其猜想的思想家们,能够在不具备该认识的人们所无法想象的领域中去观察、想象和推理。
在新的平衡模型出现过程中,有四个因素极为关键:特定教育环境的影响(在这种情况下,是中世纪大学高度发达的环境);权威文本的影响(主要来源于古希腊和古罗马);重大技术发展的影响;以及在特定社会经济环境中的生活经历,尤其是那些处于快速且不稳定变化的社会经济环境。在这里,我只讨论那些,我心目中该时期最重要、不可或缺的因素,那就是13至14世纪欧洲城市中迅速变化的现实和对经济生活的看法。
在经历了一个世纪前所未有的经济扩张后,知识分子们尝试去理解这一时期内,在城市集市中发生的复杂均衡化过程,这一现象几乎要求他们想象出新的平衡形式。回顾过去,在13世纪末期的学术著作中,新的平衡模型几乎已形成,学者们试图理解城市市场中商业交换的逻辑,这并不令人惊讶。但是,与其将社会经济因素对于知识的影响,视为特定时间段的独特现象,我更倾向于认为在每种文化和每个历史时期,包括今天,主导的经济交流形式在最深层次上塑造了文化中的平衡模型。
中世纪制砖业
在中世纪(以及随后的几个世纪)以经济活动为主题的哲学,神学和法律所有文本中,任何形式的交换的根本目标是建立起交换者之间的平等关系。作者们用 平衡(“aequalitas”)一词命名这一必要目标,从他们使用的隐喻中也不难发现,学术作家普遍认为,经济交换过程是朝着均衡目标发展的复杂平衡过程。尽管到了13世纪中叶,他们逐渐认识到,在许多情况下,这种经济上的“平衡”只能被理解为比例上的平衡,而非数字相等;只能是近似,而非精确可知的平等;只能被理解为随着市场环境的不断变化而变化,而非固定不变。
然而,与此同时,依照坚持在任何形式的交换中都维持平衡或平等的逻辑,交换中最微小的不平等都与致命的罪恶:高利贷联系在一起。在整个中世纪,高利贷一直受到强烈谴责。传统高利贷理论的根基在于对交换者之间保持完美的,一对一平等的要求:对于出借人来说,即使向借款人多索取一分钱的回报,也被定义为明显的高利贷。即使从12世纪开始,货币化、商业化、城市化和市场发展等经济领域的巨大进步改变了欧洲的经济格局——这种转变影响如此深远,以至于现代历史学家现在经常用“中世纪的商业革命”来指代它。
在那一时期,人们对于高利贷的坚决反对,让巴黎和牛津的顶尖学者(也包括那些极富盛名的教会律师们和基督教的神学家们)不断拓宽着他们的认知,在广泛的商业领域中,经济价值在很大程度上是流动和相对的,它既非固定,也并非像上帝计划得那样有序。他们认识到,日常交易中不可避免的不确定性,使参与者之间需要精确且可知的一对一平等(或完美平衡)变得不可能,更不用说像高利贷理论所要求的那样加以强制执行。
尽管如此,逐渐理解经济价值的相对性和变动性的人们表达出这样的信心:一种新的比例化、相对化和不断变化的均等性,可以代表一种合法的交换形式,它能与旧的、更严格的一对一的交换形式并存。在那时(以及之后的几个世纪),没有人认识到这一发展的全部含义。作为一个完全意外的结果,12世纪和13世纪商业和市场交换的速度、规模和复杂性不断增加,历史性地推动、扩展并最终重塑了平衡(aequalitas)的概念,以及未言明的平衡的意义及其表现形式。
这一时期的许多经济学著作都可以说明这一点。以方丹的戈弗雷(Godfrey of Fontaines)为例。面对怎样才算公平交换的持续争论(彼时对高利贷的指控依旧存在),戈弗雷和其他在巴黎大学任教的哲学家、神学家一样,得出了一个有趣的结论。戈弗雷承认,在大多数买卖合同中,任何一方都无法确切知道他们交换的商品的价值,也无法在交换时知道“从长远来看哪一方可能会从交换中获益更多”。他承认,怀疑是不可避免的。然而,戈弗雷发挥想象,辩称共享不确定性的条件本身就提供了一种平等,足以使交换合法化,并摆脱“交易是放高利贷”的指控。他认为,只要买卖双方都有同样程度的怀疑,就能满足交换中的平等这一不可动摇的要求。
当交易中对于平等的要求,可以通过维持它所包含平等怀疑而得到满足时;当令人满意的交换平等仅通过双方愿意以相似的价格承担相似的不确定性而得到建立时,我们就已经对平衡(aequalitas)和平等本身的潜力有了一种全新的、多元的和强有力的理解——这种理解相较于前几个世纪迎来了极大的发展。
随后的扩展接踵而至,正如1290年代由杰出的方济各会哲学家和神学家彼得·约翰·奥利维(Peter of John Olivi)撰写的一部关于高利贷和销售合同的杰出论文所证实的那样。奥利维的《买卖论》、《高利贷论》和《补偿论》包含了数十个富有预见性的经济见解。比他的本人见解更为重要的是,他将这些见解完美地嵌入宏观的理论框架之中——这个框架足够宽泛,既能帮助人们去理解,又可以从神学上证明当时一些最具活力的经济现实。
举例而言:中世纪的学者们采用了大量理性化的论述去谴责高利贷,并坚持认为任何违反一对一平等贷款的行为都等于违反了神圣秩序和自然秩序。在这些理性化解释中,最常见的观点认为,金钱本质上是缺乏生命力且不能增殖的,因此金钱的自我增值或倍增明显违反了由上帝制定的自然秩序。这一理解得到了代表着哲学权威的亚里士多德,以及早期教会领袖的完全支持,并被奉为教会法律。然而,在阅读奥利维的作品时,读者很快就会明白,他对社会中货币化交换的动态有了惊人的新理解,而这种新理解的核心是对平等本身的重新概念化。
为了说明这一点,我想引用他众多杰出的经济学观念中的一点:即他对于资本一词的定义,或者引用其本人的术语“capitale”。与之前所有关于财富无法增殖的传统理论相反,奥利弗断言称,当财富作为商业资本的形式而存在时,它本质上就已经是丰产的,可生长的,并且具备了增殖的能力。他在首次阐述这一原则时写道:
财富,在其所有者(商人)明确的意图下,旨在生产可能的利润,其内部具有一种我们通常称之为资本(capitale)利润的萌芽。因此,它不仅拥有作为货币尺度的简单数字价值,还具有附加价值。
奥利弗写到,商人们不仅会假定这种附加价值是具有成长性的种子,存在于资本内部;他也同时意识到,商人们还善于理性地估算这种成长性变动程度,这在其借贷价格的持续波动中得以体现,因为市场前景每天都在变化。
此外,由于奥利弗意识到增殖就是资本的本性,他判定那些以波动的商定价格买卖货币的商人既没有违背自然,也没有违背上帝,因此没有犯下放高利贷的罪行。在奥利弗的判断中,这些商人非但不应该受到谴责,反而应当被视作满足了传统中对于平衡的交换需求。当然,这仅限于他所设想、定义和应用的方式中。
奥利弗对商业资本的重估,也仅仅是他著作《Tractatus》中的众多观点之一。在书中,他对于经济平衡概念的拓展和延伸,直到13世纪中期之前,都是前所未有的。总而言之,他阐明让新观念合理化的原则,该原则实际涵盖了构成新平衡模型的所有主要元素。
其基础是市场交换的清晰认识,将其视为一个在动态均衡中实现自我平衡的系统。在这个系统中,个体交换者进行自由交换:每个人都希望以低价买入、高价卖出,在某种程度上产生了超越个体交换者之间的平衡,平衡延伸到城市市场的整体。最终的结果是对均等性以及平衡本身的重塑,带来系统性均衡潜力的新前景:这种均衡是变化的、关系性的、多比例的,最好的理解方式是通过近似和概率——这在过去几个世纪的欧洲文化中是完全无法想象的方向。
现在思考一下,有哪些我们观测和理解世界的方法是基于平衡的新模型所带来的直觉?在这里,我将从自然哲学领域,也就是今天所说的地质学领域,举出一个很好的例子。
让·布里丹(Jean Buridan)
让·布里丹(Jean Buridan)曾是一名极富盛名的教授,在1320年代末到1350年代期间是巴黎大学艺术学院的教师,也是该时期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他的许多著作都致力于揭示自14世纪的上半叶起,有哪些新兴的领域因为沿用了新的平衡模型,变得可供人们去思考,想象和设想。在他对亚里士多德《天文学》第二卷的评论的开始部分,布里丹回应了亚里士多德的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观察,提出了一个具有重大意义的问题:“整个地球是否都是宜居的?”
他指出,地球上四分之三的面积被大海覆盖着,仅仅只有四分之一的面积位于海平面上,并且是宜居的。对于布里丹的问题,传统的基督教义表示地球上宜居的部分自此创世以来就未曾变动过,是仁慈的上帝和自然本身所规划好的,以造福人类。然而,这一理由无法说服布里丹。即便他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以及一位亚里士多德哲学的拥趸者(与他同时期的大学学者们几乎都是如此),他渴望寻求自己的答案,而非接受上帝的旨意,或亚里士多德思想中的律令。在探索这一问题的过程中,他主要依靠于自己的观察和理性思维,以及自己对于大自然的直观感受,而他关于平衡的感觉起到了重要作用。他推论出,地球的本质是球形的,地球上所有的事物都会朝着地心的方向坠落(亚里士多德也发表过相似观点),以及相较于陆地来说水资源丰富得多。最后,假设按照亚里士多德关于宇宙是永恒的结论,布里丹想知道,在历史长河中,是否所有的陆地都能得到保存,避免被海洋淹没,且仍然适宜居住?
布里丹提出的一种可能性是,陆地的表面是极不均匀的,所以海洋不可能没过高耸的山脉。但是当他亲眼看到那些被今日的人们称之为侵蚀的现象后,他又很快否决了自己的猜想。他写到,所有的溪流,源源不断地携带着沙石涌入大海,而这一现象是持续不断的,即使是在高耸入云的山峰上也是如此。他总结到:因此,在接近于无限的时间中,所有的山脉都会消耗殆尽,最终变成淹没在海平面下圆形地表的一部分。
这里有一些令人惊讶的假设。布里丹的永恒世界与中世纪人们普遍接受的,约6000年的圣经时间世界相去甚远。然而,布里丹以亚里士多德的永恒时间,而非基督教时间来思考。他推测,如果侵蚀在永恒中持续进行,那么即使是最高的山脉也会被冲入海中。更令人吃惊的是,他推理道,如果世界确实如亚里士多德所言是永恒的,那么所有曾经位于水面上的陆地早该被冲入海中。
基于观察、逻辑和对于物理可行性的感觉,布里丹得出了这一结论。他首先面临的问题是解释为何至今仍存在干燥的陆地。然后,他还需要解决一个更为艰难的智力任务:既然他认为侵蚀是一个永恒的过程,并且每一块干燥的陆地最终都会被海水吞没,他需要设想一个物理系统,既能解释为何某些干燥的陆地能够一直存在,又能解释为何陆地和海洋正如他现在所假设的那样,以一比三的比例能够永远保持不变。但这怎么可能呢?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甚至为了提出这个问题,布里丹将整个地球自然视为一个,用现代术语来说——动态平衡的综合物理系统。他随后构建了一个复杂的物理解释,他写道,这个解释“对我来说似乎是可信的,并且通过这种方式可以使所有现象得以永续保存。”他将永恒中的地质位移视为一个宏大的自我平衡系统,完全依据物理原理运作。冷热交替引起蒸发和凝结,这反过来又使地球和水体的稀薄度和浓缩度产生差异,从而导致相对轻的泥土颗粒不断上升到水面,而相对重的颗粒则下沉到水底。
因此,他推测,虽然地球的部分区域不断有土壤被冲入海洋,但在地球的其他部分,等量的土壤也被抬升到水面之上。最终在这些地方形成堆积,形成与其他地方被侵蚀的山脉相同的高度。实际上,他解释了地球上高山为何存在,认为这是永恒平衡中侵蚀与积累周期下的自然产物。
我们可以很容易地将机械平衡的一对一形式叠加在布里丹的模型上:当一座山由于侵蚀而慢慢地崩解并消失在水下时,另一座山慢慢地在地球上的其他地方积聚并上升,保持完美的平衡。然而,布里丹设想的不仅是一个动态的平衡,而是一个几乎无限的平衡,覆盖整个不断变化的地球,持续至永恒。布里丹的活动模型纯粹是关系型的,由其自身的内在逻辑驱动,并受他对于新的物理必然性感知所支配。
这一模型始于亚里士多德经典物理学中的元素,但其中有某种更深层的东西,将这些元素重新拼凑出一个新的形式和排列组合。这使得布里丹可以重新设想:任何时候高出水面的地表部分的总量不过是永恒平衡中系统化运动的产物,而不是在某个明确目的与秩序主导下的结果,也并非时时刻刻被一个包罗万象的超级智慧所掌控。在布里丹影响深远的重新思考和想象之下,暗含的并非某个具体的,可以被表达的关于平衡的概念(他也从未提及这点),而是我已经提及过的,一种对于平衡潜力的全新感知,它活跃于意识层面之中。而正是这种新的平衡,能够真正地推动地球,在此过程中彻底重新定义自然界如何运作,并维持自身秩序。
在这里,我们可以发现这位身为亚里士多德主义者的思想家,正在用一种过去被认为是无法理喻的方式思考。同样曾被认为不可理喻的,还有奥利弗关于商业资本的重新定义,发现其本质中具备天然的增殖能力,同时是多产且极具扩张性的;而在之前的文化中,关于财富具备增殖能力的认知遭到过猛烈抨击,并被指责是人为或不自然的。但是,关于什么是自然的定义,又是如何在思想文化层面中发生急剧转变的?为什么这些不可理解的事物变得可以思考?是什么导致了这些重要的新问题得以浮出水面,让人们去设想和争论有力的新答案?在1250年至1350年间,一个又一个的变革,如同雨后春笋般从不同的知识领域中涌现,其中大部分是由那些认同了新平衡模型的思想家们所驱动的。
这也让我得出结论,对于平衡一概念的发展历史,以及对构成新平衡模型的各种元素的仔细分析,可以成为历史研究中的一种强大新工具,特别是涉及那些被证明是非常创新和富有成效的重要思想时。我坚信这一点不仅适用于中世纪的知识文化,也适用于其他文化和历史时期,一直延续至今时今日。
","description":"在中世纪,一种对于平衡的全新认识,从根本上改变了我们对自然和社会的理解。这种新的认知模型如何反映出中世纪学者对于自然、社会和经济的新认知?新的认知模型如何挑战过去的认识,又会对未来的学科研究产生怎样的持续影响?本文作者乔尔·凯伊(Joel Kayeis)是哥伦比亚大学巴纳德学院中世纪历史荣誉教授。本文原载于aeon,原标题为Reimagining balance。 今天的我们时常谈论和谐的演出,协调的口感,稳定的精神状态,均衡的权力,以及自然本身的平衡。在这些情况中,平衡维持了一种如此明确的,几乎不容置疑的,如同化合价一般的理想状态…","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8532475","author":"文/Joel Kaye;译/欧泊明","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09-26T03:01:19.689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9/646/918.jpg","type":"photo"},{"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9/646/954.jpg","type":"photo"},{"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9/647/15.jpg","type":"photo"},{"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9/647/27.jpg","type":"photo"}],"categories":["平衡","中世纪哲学","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8532475_20240926110166ee8d83-a97a-451c-b6f7-e25d032c1dbb.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出走的决心》:是什么限制了女性的出走?","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8802025","content":"根据50岁苏敏阿姨自驾游事迹改编的电影《出走的决心》,豆瓣开分8.6分,成为近十年来国产女性题材电影评分第一名。虽然电影口碑很好,但争议也有,尤其是一些男性观众感到不满,他们认为电影似乎存在控诉男性、加剧男女对立的嫌疑。
并非如此。事实上,现实中苏敏的经历比电影更极端。而回到电影中,李红(咏梅 饰)在婚姻中的遭遇令人窒息,但年轻的时候,她与孙大勇(姜武 饰)是自由恋爱,孙大勇曾是李红在爱情中的主动选择。孙大勇并非天生如此糟糕,而是在进入男性主导的婚姻系统后,逐渐显露出控制欲和压迫性。并且,是女儿孙晓雪(吴倩饰)在关键时刻两次限制了母亲的出走计划。当女儿需要母亲来分担育儿责任时,女性的相互依赖反而延续了原有的不平等状态。
《出走的决心》以独特的视角揭示女性所面临的结构性困境,而非简单地将矛头指向某一性别。
《出走的决心》剧照
婚姻何以吞噬爱情?
电影中,孙大勇是一个不合格的丈夫,他的身上典型浓缩了男权社会中普遍存在的弊病。
他在婚姻中表现出强烈的控制与支配欲,习惯于对李红发号施令,要求她无条件服从自己的意愿,不论是鱼是红烧还是煮汤、外孙是穿纸尿裤还是用尿布等家庭琐事,还是李红准备去同学会、学车、买车、准备自驾游等个人诉求,孙大勇均独断专行、粗暴干涉,从不考虑李红的感受和意见,剥夺李红的话语权、自主权和决策权。
孙大勇固守并强化传统性别角色。他坚信男性应该在家庭中占据主导地位,女性应该承担家务和育儿等责任。他总是强调自己“明事理”,所谓的“事理”就是要求李红永远将家庭和自己的需求置于首位,不允许她有任何个人的需求和欲望。他享受着悠哉乐哉的退休生活,出去钓钓鱼,或者在家打乒乓球、制造出各种扰人的噪音,而不论洗衣做饭、还是照顾两个外孙的一切杂活,都由李红承担。
孙大勇在情感上对李红没有爱意和尊重,极尽冷漠与疏离,各种冷嘲热讽。在李红不堪重负患上抑郁症时,孙大勇没有给予安慰和陪伴而是置身事外;在李红尝试在小区业主群出售自己做的辣椒酱以攒钱买车,但因无人采购、辣椒酱过期坏掉时,孙大勇幸灾乐祸;他嘲讽李红“矫情”“大小姐”“打扮得像个鬼”,认为“老娘们”就该遵守老娘们的本分……长期的情感忽视和言语攻击,让李红在婚姻中感到极度的孤独和压抑。
但是,如此糟糕的丈夫曾是李红的主动选择。电影采取双线叙事,李红的青春岁月与当下相互交织。她与孙大勇并非包办婚姻,而是自由恋爱;甚至,昔日一贯说一不二的父亲强烈反对李红与孙大勇在一起,但李红决定自己的婚姻自己做主,她以为孙大勇是良配。
编剧如果真的是想放大男女矛盾、渲染女性悲情,完全可以将李红的婚姻悲剧归咎于包办婚姻,比如李红有真心爱人但被父亲棒打鸳鸯,强迫她嫁给孙大勇云云。但电影的立意更高,它基于的是对内含不公的传统婚姻制度的深刻反思:一个本以为可以托付终身的好男人,是如何在进入婚姻后,变得自私、冷漠且充满控制欲的?
上野千鹤子如此描述男人进入婚姻后“变坏”的情形,“在婚前,他们不会那样对待自己的伴侣。等结了婚,开始共度日常生活,妻子才会惊愕地发现丈夫的怪癖和异常”。“为什么男人能如此毫无防备地向女人暴露自己最自私、最卑劣的一面呢?为什么他们可以厚着脸皮要求女人全盘接受他们的无理要求呢?……丈夫坚持自己的做法,还将这一套强加在妻子头上,使得她不得不一味忍耐。他们永远将自己放在第一位,对妻子和孩子漠不关心,除非有具体的指示,否则就坐着不动。找他们商量一些复杂的事情吧,便默不作声,跟块石头似的砸不出一点声响……”上野千鹤子用“卡桑德拉综合征”,指称那些长期处于情感虐待关系中的女性,她们的感受和意见经常被伴侣否定或忽视,导致她们处于无助和绝望的状态中。
从最浅显的层次看,男人婚前婚后大变样,有可能源于恋爱与婚姻中心理的变化。在恋爱阶段,男女双方往往展示自己最好的一面,努力营造一个积极、浪漫的形象以吸引对方。这种互动是理想化的,缺乏现实生活的考验。孙大勇在婚前可能刻意隐藏自己的缺点,展现出更多的体贴和温柔,让李红误以为他是个好男人;但婚姻生活远比恋爱复杂,它涉及到更多的日常琐事、经济责任和家庭责任,这些压力促使孙大勇原本隐藏的问题暴露出来。
但更深层次的,婚姻关系中隐藏着复杂的权力关系与性别期待。一部分男性进入婚姻后便表现出对女性的压迫行为,这种“变坏”并非偶然,而是由一系列结构性原因所驱动。
《出走的决心》剧照
一方面,一些男性在结婚之后会将妻子视为“私有”财产。父权制社会结构赋予男性在家庭中的主导地位,男性作为家庭的经济支柱,被认为应当拥有对家庭成员的决定权,包括妻子的行为和选择。虽然现代社会已经向着性别平等的方向迈进,但不必讳言,传统的性别观念仍有市场,部分男性在潜意识中将配偶视为自己的附属品或财产。
这种认知偏差一旦形成,他们在婚姻生活中就会对妻子失去平等和尊重。婚后的孙大勇,与李红爆发第一次激烈的冲突,他如此斥责李红,“谁家老娘们不听老爷们的话”,这是将妻子视为私有物的体现。
加之,有些男性在内心深处存在着不安全感或自卑感,他们通过掌控配偶来获得一种虚假的安全感和自尊心的满足,这种内在需求与外部的社会性别规范一拍即合。婚后李红又有工作后,孙大勇愈发觉得李红不可控制,不安全感开始转化为对李红的极尽贬低。
另一方面,传统社会结构中,性别角色分工遵循约定俗成的模式:男性被期待成为家庭的主要经济来源,女性更多地负责家庭内部的事务,如管理家务和抚养子女。尽管现代社会对性别角色的看法有所改变,但这种性别分工仍影响着很多人的行为。当一对恋人步入婚姻时,他们不自觉地受其影响,女性因为承担更多的家庭责任而不得不减少工作时间,甚至放弃职业追求,这无形中削弱她们的经济独立性和社会地位,原本平等的关系也发生变化。
恋爱中,当孙大勇和李红都有工作时,他们是平等的,结婚后当李红因为下岗以及生育而失去经济来源,哪怕之后有工作收入也不及孙大勇时,孙大勇就认为他高人一等。经济优势赋予他更多的话语权,也无形中增强了他的控制欲。
孙大勇自认是一家之主,自认他扛起这个家,“我在外面做孙子”,所以他觉得回家李红就得伺候他、捧着他。李红控诉他,“你在外面当孙子,回家你把我当孙子”。这亦反映了婚姻关系中普遍存在的一个现象:男性在外工作承受压力,回到家后便将这种压力转移到妻子身上,并视为理所当然。对此,上野千鹤子讽刺道,“帮丈夫缓解紧张情绪被视作妻子的职责,因为‘男人一出门就有七个敌人’。莫非女人一旦成为‘自己人’,就会化身为方便好用的化粪池,可以无限处理各种污物不成?”
传统性别分工的压迫不仅指向女性,其实也指向男性。对于男性而言,社会期待他们成为家庭的经济支柱,并将事业成功视为衡量男性价值的首要标准。这种压力迫使许多男性在外不得不忍受各种委屈,甚至牺牲个人尊严,以换取职场上的晋升和物质回报。长期的压抑和紧张状态使他们难以保持心态的平和,容易将外界的不满和挫败感转嫁到妻子身上,加剧了家庭内部的矛盾与冲突。
综上,电影中的孙大勇从一个看似憨厚老实的恋人,逐渐转变为对妻子颐指气使、漠不关心的丈夫,这一过程不仅是个人性格的演变,也是在一个充满结构性不公的婚姻制度中人性“变坏”的缩影。电影并非反对婚姻,而是检讨传统婚姻关系中的性别角色划分。
女性同盟何以脆弱?
《出走的决心》并非有意去针对男性的另一个重要例证是,李红此前两次出走决定的夭折,最终都是因为平日里支持她、理解她的女儿的挽留。她放弃出走并非因为丈夫的反对。
一开始,观众都以为孙晓雪是妈妈的同盟。从小到大,孙晓雪目睹母亲在家庭中的付出与牺牲,目睹父亲对母亲的各种语言暴力,“打我记事起,你没对我妈说过一句好话”,她理解母亲的痛苦,多次鼓励母亲离婚,认为母亲不离婚太“懦弱”,甚至因为父母婚姻的不幸福而对爱情和婚姻产生悲观念头,“这年头没人信琼瑶了”。大学毕业后,孙晓雪遇到爱人步入婚姻殿堂,并与父母一起生活,平日里父母有争执她都是站在母亲这一边。对于长期受困于家庭枷锁中的李红来说,女儿的支持无疑是一束温暖的光。
可偏偏是孙晓雪,在李红真的下定出走的决心时,成为阻止母亲出走的关键因素。
第一次是李红35周年同学会,李红非常想念老同学,决定从待了三十余年的郑州去往成都参加,孙大勇不出所料跳脚反对。孙晓雪虽然怀了双胞胎、也临近预产期,还是支持妈妈去参加同学会,并给妈妈买了参加同学会可以穿的漂亮红裙。但随着产期提前,孙晓雪还是因为不安全感恳求妈妈留下来陪她,李红没有任何犹豫,“妈哪也不去”。
李红第二次决定出走时,孙晓雪的两个儿子已经上了幼儿园。这几年的时间里,李红一把屎一把尿把两个外孙拉扯长大,照顾一家老小的吃穿用度,她还因为过度劳累以及对孙大勇忍无可忍而崩溃自残,去医院检查出罹患中度抑郁……痛定思痛的李红决心自驾游,实现自己青春岁月时“天南海北,自由自在”的梦想。她学车、买车,为自驾游之旅做了各种准备,生活才有了一点盼头。
孙晓雪一度也支持妈妈。李红罹患抑郁症,孙晓雪陪妈妈看病治疗;李红学车,孙晓雪鼓励;李红买车的钱不够,孙晓雪帮妈妈凑齐……就在万事俱备、李红终于决定出走时,失业一段时间的孙晓雪好不容易找到新工作,她答应新单位不请假,她需要李红再度留下来帮她照顾两个孩子,让孙大勇照顾她不放心。她对李红说,“等我在新公司站稳脚跟,咱一家人带着两个宝出去玩”……“还是你的前途重要”,李红答应女儿的请求,她再次为女儿留下来。
这一幕非常残忍,女儿困住了母亲。这一现象揭示了女性同盟在面对结构性压迫时的脆弱性。尽管母女二人在情感上有着深厚的共鸣与支持,但孙晓雪在追求个人职业发展与承担母职之间左右为难,最终决定牺牲母亲的自由来满足自己的需求。这种牺牲并非出于恶意,而是结构性压迫下的懦弱和无奈,它无情地揭露了女性在传统家庭角色分工中所面临的内嵌的、系统性的不公平。
《出走的决心》剧照
长期以来,女性被期待承担更多的家庭责任和育儿任务,而男性更多地参与到公共领域的工作中。比如李红作为女儿、姐姐、妻子和母亲,一直承担着更多家务劳动,为家庭任劳任怨做出牺牲;而作为新一代女性,孙晓雪对传统性别角色固化表现出不满与反抗,然而,孙晓雪在追求职业发展的同时,也不得不承担比丈夫多得多的照顾孩子的责任,她的内心深处也认为女性比男性更适合照顾孩子。可见,性别角色的固化甚至深深植根于很多现代女性的意识之中,让她们在追求自我与顺应期待之间摇摆不定。
而一旦女性遵循“女主内”的分工模式,在家庭中分散太多精力,在职场上便处于劣势地位,职业发展就会受到限制。孙晓雪就因为请假太多而失业,并且更难找到工作,她遭遇了“母职惩罚”。
如果无法挣脱这样的性别分工、不敢让男性更多参与育儿与家庭事务,那么,在缺乏有效社会支持体系的情况下,职业女性如果想要在事业上有所成就,往往需要依靠其他女性来填补家庭的空缺。当孙晓雪重返职场时,她只得要求母亲来填补这个空缺,她以牺牲母亲的追求为代价实现自己的追求,成为母亲的“压迫者”。
在孙晓雪身上,我们清晰看见在一个不公平的、对女性造成压迫的系统中,一个现代女性“内化压迫”之后,成为“压迫者”的残酷过程。
所谓“内化压迫”,就是一个刻板群体中的一员,在某种程度上将对自己群体中他人的普遍看法内化。性别领域中的“内化压迫”,意味着女性在社会化过程中,逐渐接受了压迫者的价值观和偏见,并在心理上认同这些不公平的待遇。
约翰·卡罗尔大学哲学教授莎伦·M. 凯将“内化压迫”看作机场里的自动步道。套用她的比喻,主动的性别歧视行为就像是在传送带上快速地行走;被动的性别歧视行为就像是直直地站在传送带上,去往与主动行走的人相同的目的地。一些女性或许能感受到传送带的存在,选择了转身,不愿去往那个与他们相同的终点站。但是,除非她们能够以大于传送带的速度向着相反的方向行走,否则她们会发现自己无力反抗,只能顺着人流去往那个终点站。
换句话说,现代女性孙晓雪能够意识到传统性别分工与期待对于女性的深重压迫,只是她的这种意识,无法“以大于传送带的速度向着相反的方向行走”,她最终还是去往“内化压迫”的目的地,被动地将传统的性别分工内化了——女性就是更适合“主内”、更适合照顾孩子、更适合为家庭做出让步。而在“内化压迫”之后,为了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她甚至成为母亲的压迫者——她从支持母亲转变为反对母亲、“勒索母亲”,无意中延续甚至加剧原有的不平等状态。
这令人痛心。原本,女性在面对共同困境时倾向于相互支持、携手抗争,然而,针对女性的结构性压迫轻易导向女性的“内化压迫”,甚至让女性成为另一名女性的压迫者,让女性同盟显得脆弱不堪。孙晓雪在关键时刻成为母亲的阻碍,正是这种悖论的具体表现。这不仅是一曲女性的悲歌,更是对性别分工不平等和歧视的批判。
因此,《出走的决心》并非一部简单的性别对抗之作,而是在引导观众超越性别对立的狭隘视角,共同关注并思考如何打破压抑女性、也压抑着男性的性别分工困境。
从个人角度而言,李红的出走是勇敢的选择,她“以大于传送带的速度向着相反的方向行走”,彻底走出“内在压迫”,获得自我的解放。从社会性视角来看,打破性别分工的结构性压迫,离不开男性与女性的共同努力。电影并非反男性、反婚姻,恰恰相反,从孙晓雪与丈夫徐晓阳(张本煜 饰)的关系上,《出走的决心》试图为观众提供一个观察下一代如何在婚姻中不断接近男女平等的窗口。
相较于传统婚姻模式,孙晓雪与徐晓阳在沟通上更加坦诚,在处理分歧时更注重于双方一同寻找解决之道;特别是徐晓阳通过实际行动来分担家庭责任,比如换岗以便有更多时间照顾家庭;两人的性别角色慢慢地不受限于传统框架,而是根据各自的诉求和意愿进行必要的均衡和调整。
只有当男性和女性不再被传统的性别角色所束缚,没有所谓的男性就应该做什么或者女性就应该做什么的压力,并且,女性怀孕、生产、育儿乃至于承担家务的成本能够与伴侣公平地分配,婚姻才不会吞噬爱情,男女也可以成为同盟,每个人才能真正成为性别平等的参与者、支持者和受益者。
","description":"根据50岁苏敏阿姨自驾游事迹改编的电影《出走的决心》,豆瓣开分8.6分,成为近十年来国产女性题材电影评分第一名。虽然电影口碑很好,但争议也有,尤其是一些男性观众感到不满,他们认为电影似乎存在控诉男性、加剧男女对立的嫌疑。 并非如此。事实上,现实中苏敏的经历比电影更极端。而回到电影中,李红(咏梅 饰)在婚姻中的遭遇令人窒息,但年轻的时候,她与孙大勇(姜武 饰)是自由恋爱,孙大勇曾是李红在爱情中的主动选择。孙大勇并非天生如此糟糕,而是在进入男性主导的婚姻系统后,逐渐显露出控制欲和压迫性。并且,是女儿孙晓雪(吴倩饰)在关键时刻两次限制了母亲的出走计划…","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8802025","author":"曾于里","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09-25T07:16:42.844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2/981/96.jpeg","type":"photo","width":1035,"height":582},{"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2/980/588.jpeg","type":"photo","width":1080,"height":1619},{"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2/980/586.jpeg","type":"photo","width":1080,"height":1619},{"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2/980/587.jpeg","type":"photo","width":1080,"height":1619}],"categories":["性别平等","性别分工","《出走的决心》","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8802025_2024092515174d3e5d47-ab59-4040-ae62-bf8e358eb6ad.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关键不是谁来支付家务劳动,而是男女个体如何改变","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8838575","content":"关键不是谁来支付家务劳动,而是男女个体如何改变
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以马克思主义作为分析的武器,重新审视了在男性主义支配下被男性忽略的生育和家务等无薪酬家务劳动的价值。但是我认为,当我们提出“家庭主妇的无薪酬劳动究竟由谁支付,是国家支付还是企业支付”的问题时,反而模糊了最关键的“女性解放”。
如果主妇的“无薪劳动”由丈夫的企业来支付,意味着企业对劳动者的压榨会变得比以往更严酷而巧妙,员工将会进一步被企业套牢,因为他们抓住了家庭这个弱点。
如果由国家来支付“无薪劳动”,则意味着钱来自税收。这样一来,单身的女性和男性职工,就要比已婚男性缴纳更多的税费,并且他们的全部家务活都要自己做。已婚的女性同样要多缴税金,而且她们还得付出两倍、三倍的劳动去伺候家庭。
无论如何,“无薪劳动”的唯一得益者总是在享受主妇劳动的男性职工;进一步说,最大的得益者其实是压榨了员工十二分劳动力的企业。
纠结于“企业还是国家”,到头来只会使工作女性最吃亏。换言之,这是一个越指责企业,就越能让企业得益的机制。此外,当攻击对准了企业和资本主义制度之后,个体男性会做出事不关己的反应,且更加推崇“无薪主妇”的婚姻制度。女人完全得不到解放。
挪威的女性团体也在另一个层面上面临同样的问题。一九八九年,我(田岛阳子)担任日本女性学会的代表干事时受邀参加了一个会议,其目标是督促联合国将主妇的家务劳动列入GNP(Gross National Product,国民生产总值)的范畴,“就算不会真的支付,也希望能够把它列入GNP”,借此表现出对女性的尊重。
《坡道上的家》剧照
然而,这真的不会变成“只为了表面好看,从而美化自我牺牲”吗?换句话说,那个活动只不过是促使人们在国际范围内认可“贤内助”的功劳,确保女人的自我牺牲能够得到国际资格认证。最后的结果,也不过是继续维持现状。
可能有人认为,能让世界注意到女人一直以来承担的无薪劳动,总归是好的。但普通女性本来就容易安于现状,无法积极地争取自我解放,所以“寻求被认可”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方向。
今后需要“追求平等的心灵”和“现代化的双脚”
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者坚称:父权制与资本的相互作用加剧了女性压抑。
父权制毫无疑问是压抑女性的元凶,那么,资本真的是与父权制比肩的压抑女性的元凶吗?其他国家的工作女性也跟日本的女性一样,只因为身为女性就要付出比男性多两倍、三倍的劳动,同时还要承受家庭暴力的痛苦,这个现实又如何解释?
我猜测,很多推崇女性主义的男人认为,把压抑女性的元凶认定为由资本控制的企业,远比推进自己与身边的女性及家人关系的民主化更轻松。另外,还可以不无恶意地猜测,持有同样观点的女性也许认为把“现代化”视作敌人,远比亲自走进充满敌意的社会努力工作更轻松。
现代化有很多问题,但社会生产力的发展确实解放了众多女性。
日本的女性主义还在发展过程中,尚处在低迷状态,男人和女人还生存在等级关系之中。
资本控制的企业,总是试图利用男女关系不平等的社会弱点来榨取金钱。如果女性不打破性别分工实现自立,男人也不会自立。
我认为,资本最惧怕的就是自立之后拥有了自我的人,也就是知晓了自由的人。他们不会对企业言听计从,还会反过来批判企业,找到条件更好的就会马上跳槽。如果想留住优秀的人才,就要不断地提高待遇。
苏珊·乔治[1]在《另一半人的死亡——全球饥饿问题的真正原因》(How the Other Half Dies:The Real Reasons for World Hunger)中发出了忠告,要求发达国家“停止对发展中国家的干涉”。同时,她还呼吁第三世界人民完成自立,“无论前路有多少艰难险阻,都要减少对欧美的依存”。她又指出,即使在生活中发起什么“少吃一个汉堡”的运动,也只会“强化畜牧业垄断者的垄断地位”。
我听说过一件事,某相机企业读到一所小学的授课记录,得知老师在课堂上向学生介绍相机的一次性电池如何浪费资源,马上就改善了电池的使用方法。
因为企业都要靠口碑活下去。
女性主义的目的是探索有民主而无歧视的富饶社会
那些批判现代机器文明的反现代女性主义信奉者说,进入现代文明之后,女性受到的压抑反而强化了。
明治时代提倡“贤妻良母”,将女性赶进家庭,通过性别分工强化了女性压抑,这是不能否定的。我们的祖母和母亲在当时承担着繁重的无薪劳动,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现在的家庭主妇很显然轻松了许多。
这是因为随着现代化进程的发展,家庭主妇不仅从贫困中得到了解放,还因为洗衣机、吸尘器、电饭煲等家用电器的出现大大减轻了家务劳动的负担。从中生出的时间和精神上的宽松开始使女性培养自我,使她们认识到自身受到压抑的事实。
遗憾的是,现代化进程落后的贫困国家不可能实现女性解放。因为经济越是贫困,家庭乃至国家就越依赖于女性的自我牺牲和无薪劳动。
1998年美国人口危机委员会(Population Crisis Committee)的调查显示,非洲饥饿问题导致女性与儿童的死亡率居高不下,是因为成年男性夺走了他们的食物。
另外还有一个广为人知的事实,很多到日本工作的东南亚女性都是为了家庭出国赚钱,其收入全部被等在家中的父兄霸占。
翻开报纸,经常能看到女人被丈夫、情人和路过的男人杀死或是强奸的报道。杂志和媒体都在物化女性,女性自身则身陷家庭奴隶的囹圄,成了笼中的金丝雀。千万不要忘了,无论是家庭主妇还是工作女性,甚至是美智子皇后[2]和雅子太子妃[3],只要身为女人,大家都会遭到同样的歧视。
而且,女性遭到的歧视很难被看见。因为女性歧视已经被高度结构化,成为习惯和风俗,融入了自然和文化,使得被歧视的女性和制造歧视的男性都难以察觉。男性本位社会的思维方式使男性支配成为可能,促使将歧视视作“自然”的男性对女性进行结构性的支配,并物化、私有化女性。剖析和审视这种思维方式,摸索更民主、更公平、更平和、更宽松的和谐社会,也是今后女性主义面临的课题。
为了帮助女性甚至男性摆脱男性本位社会的欺骗与暴力,实现无止境的自由和平等,女性要带着自信进入社会的各个领域,站在决策者的位置上发出声音,引导社会前进。当我们真正站到了男女各占半边天的平等的起跑线上,一定能描绘出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更美好的未来蓝图。
注释:
[1] 苏珊·乔治:Susan George,出生于美国、定居于法国的政治经济学家、 社会运动家。
[2] 日本第 125 代天皇明仁的皇后,是首位嫁入日本皇室的平民。2019 年 4 月 30 日,明仁天皇退位,退位后,美智子被称为“上皇后”。
[3] 出身于外交官家庭,曾被视为外务省非常有前途的女外交官。1993 年 嫁给德仁皇太子,2019 年 5 月 1 日,德仁即位天皇,雅子成为日本第二位 平民出身的皇后。
(本文选摘自《以爱为名的支配》一书,澎湃新闻经出版社授权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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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浮山中流传着关于午夜太阳的传说,《指掌图记》在介绍石楼时提到:“有石门俯视沧海,夜半见日出”(参见第一章,1.),而且飞云峰山顶有一座塔,可以观看日出(参见第一章,1.)。午夜太阳是罗浮山中的一个次级传说(légende secondaire),很多文人并不相信它。
我们熟知的旅人潘耒曾留下了一篇精彩的山中游记(参见第一章,2.),他就是不相信该传说的人之一:“又若称夜半见日,则理之所无。以历术推之,日出地平,百里止差分秒,高山与平地相去几何?其近海诸山,水光浮日光,而上见之差早,之罘[542]、泰岱、秦望、天台皆东边海,故先见日。今罗浮之东连山横亘,无从见水,而东南去海不甚远。冬月登山巅,见日当早,亦不过晷刻之间。大约如落日时,下方昏黑,山尖犹存返影耳。而谈者遂云:‘夜半披衣,见火轮射飞涛以出’,则夸而近于诞矣。”[543]
第一位得知午夜太阳传说的作家是唐代的刘禹锡(772-842),他为此写了一首诗,收录于他的文集,题为《有僧言罗浮事因为诗以写之》[544]。开头写道:“君言罗浮上,容易见九垠。渐高元气壮,汹涌来翼身。夜宿最高峰,瞻望浩无邻。海黑天宇旷,星辰来逼人。是时当朏魄,阴物恣腾振。日光吐鲸背,剑影开龙鳞。倏若万马驰,旌旗耸奫沦。又如广乐奏,金石含悲辛。疑其有巨灵,怪物尽来宾。阴阳迭用事,乃俾夜作晨。咿喔天鸡鸣,扶桑色昕昕。赤波千万里,涌出黄金轮。下视生物息……”
我们立刻注意到,刘禹锡描述的是时间正常的海上日出,而非午夜。但是他的这首诗却被后人作为午夜日出的古老证据。例如,在苏东坡作品的注疏中,作者宣称:“山不甚高,而夜见日,此亦异也。[545]”事实上,除了日出的时间异常之外,很多作者的描述与刘禹锡或多或少是相似的。他们大量使用文学意象,比如:日出发生在海上是“赤光在海底[546]”,太阳看起来像是一个金轮,或者红轮[547],或者紫轮[548],火轮[549]。上升的时候伴随着乐声,或者雷声[550]。最重要的是,这个日出与天鸡的鸣叫有关,即“夜半阳鸟海底生”[551] 。我们将简要地考察一下这个观点。
1.海上日出
从山顶向东到大海,鸟瞰距离极远,大约250公里。但随着方向向南偏转,距离很快地缩小了。此外,罗浮山的顶部通常被云层覆盖。我们可以相信在山顶看到太阳在海面上升起,但这只能发生在某些非常罕见的场合,因此它才特别珍贵。
石楼所在的位置似乎看不到太阳从海面上升起,因为它位于山的西南某处(参见第一章,1.)。但是在那里能够清楚看到南面的大海。
海上日出,或者更确切的说,海底日出,是中国神话中最古老的主题之一。描述午夜太阳的作者们深知这一点,几乎出现在每部作品的“扶桑”一词足以证明这一点。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如此重视罗浮山的观景台。类似的还有泰山某个峰顶的“日观峰”,那里曾经还有一个观海亭[552]。
我们刚才提到的古老的太阳神话在罗浮山中非常明确地再现了,潘耒在参观罗浮山的时候就看到了一个名为“浴日亭”的亭子[553]。据说从这个面向大海的亭子可以看到午夜日出[554]。因为亭子的地势不高,因此我们不能用它的海拔来解释这一现象。另一个奇怪的案例是在广州,城北有日月两井。太阳在升起之前出现在第一个井,月亮出现在第二个井[555]。在其他文献中,这里不仅有两口井,而是三口,分别是日井、月井和星井(为了日月星组合的完整性),据说每天晚上,日井里有太阳,月井里有月亮[556]。无论从海底升起、在井底沉浸还是浮现,太阳都是与水接触了,是经过反射的太阳。潘耒在讨论时不可避免地提出了太阳在水中反射的观念,并且试图说服读者。反射的太阳也是一种倒置的太阳,白天的太阳与黑夜的太阳相对应。这个概念让我们联想到前文洞天的观念。我们已经知道,在洞穴、葫芦、水井等封闭的道教世界中有日月星辰,我们可以将其解释为“一个倒置的世界的意象,天空倒映于井水之中”[557]。我们记得,按理说在罗浮山的山顶有一个“天湖”,这与天空倒映在镜子中的观念不无关联。午夜(阴)的太阳(阳)很容易地与洞天中的太阳相类比,正如我们在前文看到的,它代表了“阴吞阳”(参见第三章,3.)。康德谟将通过顶部洞口进入洞穴的阳光比作一根连通天地的柱子,神仙们由此白日升天。他将这个场景中的光柱比作英雄在午夜时分打井的金属柱,是通天柱的补充和对立,也就是正午太阳光线的具象[558]。
我们并不认为这样诉诸于道教观念的讨论有什么不妥。关于日出的诗歌和文学描写数量众多,但没有太大的用处。在此之外,我们还发现了一篇提到午夜太阳的文章,他将其归因于罗浮山中有“崖石嶒峻如塔 [我们猜测是飞云峰],常于夜半见日,仙家修养,元气于夜存,必与天地之气偕作,乃可成丹,故结庵于此。[559]”1885年游览这座山的香便文(Benjamin Couch Henry,1850—1901),佐证了这一点。当他抵达飞云峰时,欣赏着周围的景色,并注意到一个名叫观月殿(Moon view shrine)的庙宇,是山峰最高点的标志。他说“在满月的时候,山下寺观的僧道们就会爬上高处,花上大半个夜晚的时间奉祀月亮。[560]”显然,午夜在山顶看到的只可能是月亮。
2.天鸡打鸣宣告日出
与前文海上日出的意象类似,日出鸡鸣的意象也与古代神话有关。在古代神话中,象征太阳的动物是一种鸟,乌鸦,更确切的说是三足乌鸦,但是,在我们所讨论的这个案例中,公鸡取代了乌鸦。公鸡确实是越国文化特有的太阳鸟[561],罗浮山有时也被称为碧鸡山[562],这种鸟被叫做“越王山鸡”。“每当日出,则碧鸡先鸣,山中人乃以为天鸡云。凡鸡皆天鸡也,鸡为积阳[阳代表太阳],南方之象,故阳出则鸡鸣。[563]”这并不是很特别,公鸡在日出前打鸣是一种常见的现象。更有趣的是《广东新语》作者所讲述的见闻:“盖夜中见日,自昔皆言罗浮之异。尝有客宿于山巅,夜分见第三重峰有块火,大如车轮,光怪回翔,与他火异,怪之。一客曰:此为‘天灯’。久之当有鸡鸣,所谓天鸡也。梵书云:‘日宫一树而有鸡王栖其上,彼鸣则天下鸡皆鸣。天鸡者,日中之鸡也。’已而空中果闻鸡鸣,声亮而长,则日出于苍莽中矣。[564]”
我们无法确定上面提到的梵书是哪部佛教著作。但是无论如何,他所表达的概念是非常中国的:乌鸦代表的朝阳从扶桑树上升起。在更晚近的神话中,是一只天鸡栖息在一个巨大的桃树上。日出之时,天鸡打鸣,天下的鸡听到之后,就一起鸣叫起来[565]。大桃树上的天鸡有时候被称为金鸡[566]。我们在西藏发现了相同的传说,公鸡“传递预兆,因为当第一缕阳光出现在世界之巅时,它们就打鸣”[567]。公鸡打鸣的时间在当地也被用来表示特定时间[568]。
公鸡打鸣的主题在“鸡笼山”或者“鸡鸣山”得到了另一种发展,罗浮山中就正好有一个例子(参见第一章,1.)。中国北方也有类似的例子,相传在两郡交界之处有一座鸡鸣山,公鸡打鸣的时候,两界都可以听到[569]。中国东南部的例子很有趣,传说福建某山的寺庙庭院中有一块鸡鸣石:“庭中一石高二尺余,形如雄鸡,冠距俱,全名鸡鸣石,云每日出时必石鸡先鸣。[570]”海南岛有两个地名包含金鸡,其中一个只说金鸡在两座山之间的山口上鸣叫,没有具体说明它鸣叫的时间,也没有说明山口的方向[571]。然而,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山口是一个通向天空的大门,如果方向合适,那么它将接受旭日的光芒。另外一个地名是说金鸡出现在山上。“昔传夜见金鸡光彩烛天[572]”,其他地方也能找到这种金鸡,比如江西。据说在某座山峰,过去风雨交加又漆黑的夜晚中,山上有赤光其大如斗,人们称之为金鸡[573]。不过,这些事例是否可以互相参照还有待考证。
3.旭日如火轮
在地平线上升起的火轮是一个非常精妙的比喻。人们坚持使用“轮”这个词语而非其他词语,毫无疑问不仅仅出于文学的原因,而是很可能受到了古代太阳战车神话(char du soleil)的影响[574]。
一个附加问题:山上的火光
人们不仅看到太阳以火轮的形式从山顶升起,而且夜晚在山上还可以看到灯火。我们已经注意到《广东新语》的作者在罗浮的某个山峰上看到了天灯。幸运的是,他也在其他地方补充了火光的信息。“粤之山,每夜多有火光,郦道元所谓荧台,若罗浮之珠灯是也。珠灯之出,大或丈许,小或六七尺,铁桥、瑶石间吞吐无常。每子夜日出,珠灯与相照耀,岩壑皆光,此皆山火之所为。俗以为火山,非也。然此乃阴火也。盖山之阳火不可见,可见者阴火,以阴火,故见于夜而有灯名。[575]”
中国东南方经常有关于飘忽不定的火光的描述,要么是在山上,如罗浮山,要么是在海上[576],它们确实被叫作“灯笼”。有时人们会认为这是发出夜光的宝物,比如为了躲避强盗而藏在山中的黄金[577]。
值得注意的是,从海上也可以看到山上的奇异火光。“罗浮山顶有常有电光,每番舶自海外来,未千里间,则见山顶有光闪闪如电,即相喜贺,舶人尝以此为候,有先见者众,必赏之,今山上遇晴夜,常有瑞光。[578]”水手们看到的光显然就是天灯,这一点我们可以肯定[579],居住在山中的人也经常看到它。它正好位于广东海岸附近,向从远洋而来的人宣告了大陆的临近。它很好地扮演了一个灯塔的角色,以至于我们甚至认为,这个传说的源头是有人在山上某个视野良好且容易抵达的地方故意点燃了灯火,比如石楼那里,因为正如我们所知道的,石楼就是朝南俯瞰大海。
结论
那么,我们应该如何看待这个午夜太阳的传说呢?以上所总结的信仰和态度是相当多样的,我们需要把它们联系起来。一个普遍的观点是这座山海拔很高,所以可以提前几个小时看到太阳升起。持有怀疑精神的文人大多质疑这个观点,因为很容易就看出漏洞。实际上,许多文人似乎都仅仅将“午夜太阳”作为一种夸张的说法,他们并不为此困扰。他们在清早第一时间欣赏初升的太阳,而这个时间人们在平原上确实看不到。是否有人真的相信太阳可以在午夜出现呢?道士们可能是相信的,因为对于他们来说,午夜的太阳对应了正午的太阳。如果他们宣称在午夜看到了太阳,那么正如香便文所说的,他们看到的只可能是月亮,但是出于仪式的目的称其为太阳。通过天鸡鸣叫宣布日出,我们注意到了天灯的存在,它也被叫做珠灯,可能是指月亮。然而,我们又发现,天灯和午夜的太阳可以同时闪耀。那么它们是萤火虫、丛林火灾或者信号灯吗?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就我们而言,这里的每个假设在其自身的背景和使用的环境中都是有效的,无论来自文人、道士、山民、还是航海者,他们的观点或多或少地交织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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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542] 芝罘是山东沿海的一个岩石半岛。秦望是位于浙江杭州南部。秦始皇曾经攀登过这两座山峰。泰山和天台山是非常著名的山峰。
[543] 游罗浮记,LFHP,卷12,28b-29a。一位晚近的作者采用了相同的论点,并且引用了经纬度的观念发展了它。我们不需要跟随他的论证来确证。(《罗浮见日台赋序》《学海堂记》,卷19,27)
[544] 《刘梦得文集》,《四部丛刊》版,卷1,9b。
[545] 《东坡诗集》,《四部丛刊》版,卷4,34b,也见于卷23,21b。
[546] [明] 陈献章,《见日说》,LFHP,卷10,31a。
[547]《罗浮纪游诗序》,LFHP,卷10,18a。
[548] [明]张穆,《记从石洞登绝顶观日出》,《浮山志》,卷3,11a。
[549] [清]王瑛,《子日亭记》,LFHP,卷12,21a-b。
[550] 同上
[551] [明]陈锡,《见日庵》,LFHP,卷19,17b。
[552] 参见Chavannes, Le T\'ai chan, p. 60,也见《汉官仪》,3b,
[553] 前文翻译中省略的部分。
[554] 《番禺县志》,卷5,16b。
[555] 《南越笔记》,《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9帙,242a。
[556] 《广东新语》,卷4,46b。
[557] R. A. Stein, “Jardins en miniature”, in BEFEO, 1949, p. 50. 最好的例子是第九洞天,在四明山中,山顶有一个分水岭和一个湖,有一个四面的石窗,日月星辰的光由此穿过(Chavannes, Le jet des dragons, p.149-150)。还有勾漏山洞天,它的底部流淌着清澈无底的水,洞顶闪耀着一颗大星星,它是岩石上的一个洞,日光可以从中进入(桂郁岩洞记,《小方壶斋舆地丛钞》,四,475a)。
[558] M. Kaltenmark, Le dompteur des flots, p.63.
[559] LFHP,卷3,7a。
[560] Henry, Ling-nam, p.317.
[561] W. Eberhard, Die lakalkulturen des Sudens und Ostens, Pékin, 1942, p. 453, 455. 乌鸦似乎属于古老的神话,公鸡则属于相对晚近的神话。太阳公鸡的传说很常见,尤其是在泰山。参见前文引用的《汉官仪》,第99页。《汉封禅记》,见于明代的《三余赘笔》,《续知不足斋丛书》版。
[562] 《唐宋白孔六帖》,卷5,38a;《大清一统志》,卷343,2b:“浮山绝顶曰蓬莱峰…又名碧鸡峰。” 校按:按嘉庆大清一统志,此句在卷445,9b.
[563] 《广东新语》,卷20,14a。
[564] 《广东新语》,卷1,1a。
[565] 《金楼子》,卷5,15b (知不足斋丛书)。译按:山有大桃树,上有天鸡,日初出照此桃,天鸡即鸣,天下之鸡庐之而呜。
[566] 参见de Groot, Les fêtes d\'Emoui, p. 597.
[567] R. Bleichsteiner, L\'église jaune, tr. fr.. Paris. 1937, p.28.
[568] A. Beii, Grammar of colloquial Tibetan, 2e éd.. 1919, p.142.
[569] 《山西通志》,卷19,3b。
[570] 《闽杂记》,《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9轶,118a.
[571] 《大清一统志》,卷350,8a。广东有一个类似的马鞍形状的山,两座小山以山口相连,又名“鸡笼”,山口处有一块岩石,俗称“鸡鸣石”。(《广州府志》,卷11,3a)
[572] 《广东通志》,卷112,8b。
[573] 《江西通志》,卷8,3a。
[574] M. Granet, Danses et Légendes, p. 375。
[575] 《广东新语》,卷3,61a。
[576] 《闽杂记》,《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9帙,118b。在海上看到的光亮(磷光、幻象、船灯等),有时也被称为天灯,类似于“海市”,参见《南越笔记》,《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9帙,266b。
[577] 如《江西通志》,卷11,8b。
[578] 《罗浮志》,卷3,4a。
[579] 《(古今)图书集成》,山川典,卷191,杂录,2b。
苏远鸣(Michel Soymié,1924—2002),法国高等研究实践学院(École Pratique des Hautes Études)讲席教授,研究领域为中国宗教与文献,涉及民间宝卷、佛道关系等主题,尤其在整理伯希和所藏敦煌文献方面贡献巨大。
张琬容,法国高等研究实践学院远东研究博士,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博士后。研究方向集中于道教与民间信仰,法国汉学史。
","description":"第四章 午夜的太阳 罗浮山中流传着关于午夜太阳的传说,《指掌图记》在介绍石楼时提到:“有石门俯视沧海,夜半见日出”(参见第一章,1.),而且飞云峰山顶有一座塔,可以观看日出(参见第一章,1.)。午夜太阳是罗浮山中的一个次级传说(légende secondaire),很多文人并不相信它。\\n\\n我们熟知的旅人潘耒曾留下了一篇精彩的山中游记(参见第一章,2.),他就是不相信该传说的人之一:“又若称夜半见日,则理之所无。以历术推之,日出地平,百里止差分秒,高山与平地相去几何?其近海诸山,水光浮日光,而上见之差早,之罘[542]、泰岱、秦望、天台皆东边海,故先见日…","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8822205","author":"苏远鸣(Michel Soymié)著,张琬容/译,曲爽/校订","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09-25T00:49:59.937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3/243/5.jpg","type":"photo","width":1035,"height":582},{"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3/242/815.png","type":"photo","width":310,"height":400},{"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3/242/816.jpg","type":"photo","width":1080,"height":1620}],"categories":["洞天福地","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8822205_202409250850e1a2d76b-a996-46f3-ae69-ff675e5b4b3f.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美国保守派反对电动汽车吗?右翼媒体中的反电车叙事","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8775989","content":"
2023年,美国电动汽车销售总量首次超过110万,达到2019年的四倍多,然而快速增长的背后是消费群体的党派化,据《华盛顿邮报》近日报道,全美电动汽车的购买人群主要由民主党人构成,“大多共和党人尚未加入这一行列”。另据今年3月的一项盖洛普民调,61%的民主党人表示他们“正在认真考虑”或“可能会考虑”在未来购买电动汽车,而只有24%的共和党人有此打算。
保守派反对电动汽车吗?电动汽车也已演变为美国政治极化问题了吗?至少自电车诞生以来,让保守派们厌恶这项“激进”的技术变革即是包括右翼传媒复合体(media complex)在内的右翼事业的关键使命。
“他们正试图再次消灭电动汽车”
纪录片《谁消灭了电动车》(2016)剧照
在2006年上映的纪录片《谁消灭了电动车(Who Killed the Electric Car?)》中,导演克里斯·潘恩(Chris Paine)探讨了1990年代由通用公司推出的环保低廉电车EV1何以陨落的过程。经过对车企、立法者、消费者及其他亲历者的走访,影片将责任归咎于维护巨额利润的石油巨头、汽车厂家以及被大企业劫持的联邦政府。在本片的豆瓣页面上,中国网友将其精准而生动地评价为一门“能源政治经济课”。然而25年后,美国似乎仍然必须重修这门新增了些许传播学的政经历史交叉课程。
在拜登政府积极推进以电动汽车为核心的环保议程后,化石燃料行业明显增加了阻碍新能源技术采用的游说活动,艾克森美孚与科赫家族等化石能源巨头在各州积极展开战斗,以压制充电站等配套设施的建设计划。“进一步推迟气候行动”亦出现于旨在指导下一届共和党总统政府的《2025计划》中,而这份引发巨大争议的“保守派‘作战计划’”由与科赫家族颇有渊源的传统基金会牵头起草。
共和党也在积极将电动汽车纳入选举年的新“觉醒”文化战争。即使特朗普团队公开表示与《2025项目》划清界限,“温和转向”的特朗普仍然一改第三次竞选以来的克制姿态,屡屡针对新能源与电动汽车议题发表暴论。“在石油和天然气行业工作了40年”的右翼评论家大卫·布莱克蒙(David Blaukmon)惊呼,特朗普在7月16日共和党大会上谈论能源的时间“可能是自‘里根-卡特’时代以来最长的”,“此前历届总统候选人实际上在同类演讲中很少提及这一议题”。
更为可见的是,右翼媒体们延续其经典战术,不断将保守派受众隔离于充斥党派偏见的封闭堡垒中,塑造对“拜登牌”电车的敌对情绪,以助推电动汽车再次被驱赶至亚利桑那的沙漠坟地之中。
偏心的“老大哥”
2022年美国电动汽车的销量占据全国汽车总销量约6%,尽管这一数字意味着相比2021年以来的成倍增长,但右翼媒体还是熟练地将之转变为攻击契机,并适时添加了些能震颤保守派心灵的佐料。《福克斯新闻》刊登了特朗普前经济顾问史蒂夫·摩尔(Steve Moore)的质问,“只有6%的汽车销量是电动汽车,所以他们基本上是在告诉美国消费者,‘我们将制造你们不想要的汽车’,这有多愚蠢?”《晚间》节目更冷嘲热讽,“电动汽车如此受欢迎,以至于政府必须颁布政令、发放补贴”。对6%的负面解读当然不只是为唱衰电车前景,强化“人们不想消费电动汽车”的意义更在于证明,民主党电车政令正是保守派所深恶痛绝的“大政府干预主义”。在触及价值观底线之后,右翼媒体即可以人民之名,行劝退之实,如高呼“人们不希望政府告诉他们可以购买什么样的汽车”,或使用诸如“这与电动汽车无关,而是政府试图控制人们的出行”“美国人将无法像现在这样选择驾驶什么以及如何驾驶”“我们还没准备好,他们就来抢你的车了”等等“老大哥”式的陈词滥调与阴谋论,以政治恐慌绑架消费决策。
另一种右翼策略是唤起更能戳痛保守派的不公平感。如果说左派的公平观着眼于私营公司中“1%”的上层,右翼保守派的憎恶对象则是公共机构与日益壮大的闲散“索取者”群体。在《故土的陌生人》一书中,知名社会学家阿莉·拉塞尔·霍赫希尔德(Arlie Russell Hochschild)通过深入茶党大本营,发现了一个独属于当下保守派的“深层故事”:他们坚信自己排在一条通往“美国梦”的长队中,并认为只要遵守规则就可如同父辈一样缓缓抵达代表着繁荣与安全的山顶;但右翼政客、媒体却一再宣扬,由于民主党的平权行动,黑人、女性、移民、难民,乃至同样受石油开采影响的褐鹈鹕等等“弱势者”都插队到了前面,使得付出极大努力甚至做出巨大牺牲的保守派们踏步不前甚至不断倒退,而且,“被插队的人在交税,税款却给了那些插队的人”。因此在电车议题中,右翼媒体当然不忘演绎这条情感法则,《福克斯与朋友》的主播循循善诱,“就你关于税收抵免的观点而言,如果你购买一辆75000美元的电动汽车,谁为此付费?纳税人。全体纳税人。每个纳税人都为有钱人或能负担75000美元的富裕人士支付汽车补贴。这看起来公平吗?”另一家知名右翼媒体《每日传讯》(Daily Caller)则用标题直指要害:“富有的美国人是政府绿色补贴的最大赢家”“统治民主党的沿海精英为自己提供电动汽车减免税收”。
被困于“不可靠”之中
在现实这一维,势不可挡的电车浪潮促使越来越多的传统汽车制造商推出价格更实惠、“血统更保守”的电车款型,“沿海精英特供”之类的党派封条也随之不断松动。据《华盛顿邮报》报道,2023年,几个“特朗普票仓”区域的电车采买率均高于全美平均水平,有左翼媒体欢呼,“电动汽车集群正在红州涌现”。即使类似说法多少带了几分粉饰,但右翼媒体确实再次调转炮口,从形而上地诉诸价值观或抨击“气候激进主义”回归为炒作具体生活场景中的“不可靠”电车体验。
2024年1月15日,芝加哥地区遭遇零下两位数的极端寒潮,由于电池在低温条件下快速耗损且充电时间拉长,一些车主被困在特斯拉公共充电站。这则“电车冻僵”的信息立即引发右翼媒体狂欢。舆论领袖们或者将之夸大为“芝加哥所有电动汽车都无法运行”,或者暗讽“如果你购买了电动汽车,你正是在祈祷全球气候变暖”;保守派付费电视台BLazeTV的主持人在X上调侃:“充电站挤满了没电的电动汽车。感谢大家的绿色出行,现在交通状况好多了”;《每日传讯》则做出“黑镜”式的末世宣判:“一群死去的机器人”,然后在下一则新闻中继续另一项反攻议题,“电车销售遭遇反弹”“电车车主希望回归普通汽车”。
如此众多的后真相谬讯、误讯显然在塑造有关电动汽车的公共舆论中发挥了重要作用。Media Matters对今年1月至5月Facebook上的电动汽车内容分析发现,前述特斯拉抛锚事件及电动车销售挫折等右翼报道抢夺了关注度,大量右翼页面上的负面电车言论淹没了利好报道。电车之“不可靠”继而进一步融入保守派的底层认知:在《每日传讯》一篇关于加州将推出第一支全电动警车车队的报道下,一条评论抖机灵道,“接下来镇上的每家甜甜圈店都会有一个充电站”。独立电动汽车网站WhichEV的资深编辑詹姆斯·莫里斯(James Morris)担忧地慨叹,“目前的情况与EV1淹没时的情景似乎没什么不同”,许多不利于电车产业的传言在飞速扩散,新闻与社交媒体上针对电动汽车的负面情绪明显增加。
那么,保守派真的会反对并一直反对电动汽车吗?答案也许并不复杂。只要推开右翼“回声室”的大门,党派政治从来不是解释群体偏好的唯一答案。极化问题专家马克·赫瑟林顿(Marc Hetherington)与乔纳森·韦勒(Jonathan Weiler)在2018年出版的《普锐斯还是皮卡?》(Prius or Pickup?)一书中提到,美国社会的诸多分裂在一定程度上源于根深蒂固的心理“世界观”,自由派往往更害怕气候变化等系统性问题并且更愿意接受改变,而保守派在采用新技术方面也更加犹豫不决,因此导致保守派坚持使用他们熟悉的大型汽车和卡车,而自由派则购买混动汽车或电动汽车。反击电车虚假信息的“电动汽车政治项目”(EV Politics Project)创始人、资深共和党顾问迈克·墨菲(Mike Murphy)亦提出了一套诉诸去政治化的解决方案。具体而言,把电车宣传为环保的“好人专车”,会让“倾向于对气候变化持怀疑态度的共和党人感到疏远”;因而一方面应强调在密歇根州、乔治亚州等摇摆州所进行的数亿美元电车投资,“如果共和党想要在最重要选举州的最大新兴制造业就业来源上宣战,他们将自食其果”;另一方面,“电车制造商必须专注于汽车销售的基础:快速、静音、有趣、需要的维护更少,这些特性在共和党消费者中备受青睐”——“为什么?因为他们关注的是驾驶体验,而不是政治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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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几年,孤独感与社会极化已经成为西方社会日益严重的问题。2023年11月,世界卫生组织(WHO)宣布孤独为全球公共卫生问题。哈佛大学国际事务研究中心主任罗伯特·帕特南(Robert Putnam)在其著作《独自打保龄》中聚焦于导致美国人在1960年代后社会联系减少的制度、技术和社会变革。这一切导致了他所称的“社会资本”的衰退。美国人之间的联系越来越少,在公民和社会机构中的参与减少,对政府的信任度降低,孤独感加剧。
近日,帕特南在接受《时代》杂志采访时谈到,人们在工作场所外集体活动频率明显降低,因此现在我们更需要思考如何降低员工孤独感、应对政治极化以及如何理解人们对雇主的期望,这对于当下的职场具有启发意义。茶水间的闲谈有其价值,在过去,人们花了许多时间与同事、朋友闲聊,他们谈论的是昨晚电视上的体育比赛,或聊聊当地的学校。一部分闲谈是为了娱乐,另一部分则可以被称为“公民讨论”。另一方面,过去美国的工会也扮演着重要角色,工会不仅仅是影响员工工资和工作条件的谈判代理人,也是人们聚会的场所。许多保龄球联赛都是基于工会或工作场所,员工们在这些聚会中建立信任,这使得他们愿意在工作场所相互帮助。
然而,上世纪70、80和90年代的老板们施加了更多压力,要求员工只专注于自己的工作,不要闲聊、闲逛。这使得工作场所的焦虑感加重,也对社会凝聚力和社会资本产生负面影响。研究指出,“(老板)让员工多工作,这也许提高了效率”,但另一方面,员工之间的信任感减少了。有人缺勤时,其他人不会主动提供帮助。当员工在茶水间偶然学习到一些东西以后,他们能更有效率。这种学习是横向的,它打破了信息孤岛:例如市场部的员工在和产品开发部的女性交谈时,会学到一些平时无法知道的事情。
时间来到2020年,线上远程办公似乎逐渐取代了线下办公,这可能为公司省去一笔开支。但越来越多的公司开始意识到茶水间闲聊、来到工作场所线下工作有着不可替代的意义。对此,有人乐观地认为减少线下办公及通勤的时间,会帮助人们在工作之外积累更多的社会资本,享受闲暇时光。对此,帕特南持悲观看法:人们从工作中节省下的时间,不一定会转化为真实的社交活动(例如去家长会,加入线下俱乐部,邻居联系或带孩子上学等),而是让人们有更多时间盯着屏幕,进行线上活动。而过去几年的经历告诉我们,我们也许可以通过互联网交朋友,但线上的联系永远无法替代一个真实的拥抱。我们必须找到某种方法,让人们离开屏幕,亲身与其他人建立联系。在《独自保龄球》出版后,人们曾说,我们不再需要保龄球队了,我们已经有了Facebook。但情况并非如此,有些人认为社交媒体百害而无一利,我并不这么认为,但它们并不是解决孤独和社会分化的办法。
帕特南呼吁雇主们重视这一系列现象,认真思考线上工作对员工有什么影响?对公司和更广泛的社会又有什么影响?如果雇主强迫员工线下工作,是否能减少了社会孤立和孤独感?如果员工居家或线上工作,他们是否能够获得更强的社会联系感?值得注意的是,减少孤独感的关键,在于让人们意识到某些活动的乐趣,而非通过说教、罚款或威慑。他以家乡俄亥俄州小镇的一家公司为例,这家公司举办过保龄球联赛、小联盟棒球赛,每年都会举办公司的感恩节火鸡盛宴。这家公司相信,工人之间、工人与公司之间以及与更大社区之间的连接,对他们的产品和生产力是重要的,他们认为可以通过使用正向且积极的激励来实现这一点。
此外,在职场内外提升社会凝聚力对减少社会极化也有积极作用。管理层不需要在政治问题上采取特点立场,但可以帮助不同政治立场、不同年龄、不同性别、不同宗教信仰的人之间建立联系,帕特南将这种行为称作“桥接社会资本”(另一种为“黏合社会资本”,即与自己相似的群体建立联系)。而在当下,我们需要更多与不同政治立场的人进行面对面交流的机会。我们真正想要的是让人们能够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这要求人们能拥有一些共同的、跨越党派限制话题——例如体育。这种链接往往始于一些非政治化的话题:“球队今年表现如何”、“他们应该交易走哪个球员”。一旦建立起“桥接社会资本”的联系,就意味着人们不太可能采取极化的立场,因为他们更加同情那些与自己持不同观点的人,并且更愿意妥协,甚至达成一致。
在采访最后,采访者提到了企业的志愿服务和围绕奥运会组织人们参加活动。帕特南认为这是正确的做法,以轻松、富有乐趣的方式让人们共同参与活动,其最终目的是帮助社会消除两极分化。在孤独日益严重的当下,我们必须努力建立社会资本,在新的土壤中植入与过去相同的社区精神和团结感。
“难堪”的哲学启示
人会在什么情景下感到难堪(awkward)?当两个人一起吃饭,却对这顿饭是约会还是工作餐做出不同回答的时候;或者是当一个人知道应该公开同事的性别歧视言论,但碍于情面保持沉默的时候……难堪常常被视为令人不适的个人失败,但在汉密尔顿学院哲学系副教授、《难堪》(Awkwardness,2024)一书作者普拉基亚斯(Alexandra Plakias)看来,更值得关注的是作为一种集体性断裂的难堪,因为这样的时刻为我们提供了重写社会剧本的机会。最近,普拉基亚斯在《万古杂志》(Aeon)撰文介绍了这项研究。
普拉基亚斯指出,难堪有时候是有趣而奇特的日常现象,关于难堪的玩笑是当代喜剧的重要内容,但难堪也有着严肃的后果,它会抑制我们行动的能力,即使我们知道应该这么做,它也会提前扼杀关于月经、金钱、更年期、死亡等重要话题的讨论。避免难堪的欲望一种强大的社会抑制机制,阻止人们发声,促使人们遵守有问题的社会和道德规范,不利于道德决策和社会变革。
普拉基亚斯在研究中发现,很多人会给自己贴上“难堪”的标签,电影和流行文化强化了这一群体概念,他们往往被描绘成与社会潮流或规范格格不入的不合时宜者,这种对个人的聚焦暗示着避免难堪的最好方法是保持沉默和顺从:模仿他人,融入其中,不发一语。这种观点很大程度上误解了难堪。难堪确实是由融入既存社会规范的失败所引起的,但这种失败并不是个人的。难堪的不是“人”,而是“局面”(situations)。难堪的时刻可能让人觉得痛苦和不愉快,但不会令人感到尴尬或是感到羞耻。“难堪”和“尴尬”(embarrassment)不同,后者发生在人们在社交场合中失态的时候,其独特的面部和身体表达包含着一种道歉的意味,因此,尴尬是一种对社交关系的修复。但难堪不是个人造成的,也不是个人可以解决的,它是一种社会断裂。也就是说,尴尬发生在我们违反了社会规定的脚本时,而难堪则发生在我们没有社会脚本可以遵守的时候,难堪是一种集体的失败。
社会脚本的概念来自社会学家欧文·戈夫曼的拟剧理论,他认为社交互动是一种表演,我们在其中扮演各种角色,当表演失败时,演员会感到丢脸。然而,社交表演的“现场性质”标志着其与戏剧的不同:演员可以记住戏剧脚本,而指导日常互动的社交脚本高度灵活且变化迅速,没有协商或反思的机会。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社交互动比起剧本化的戏剧演出更像是即兴表演,其成功有赖于愿意在场景中配合表演的搭档。我们用于探索世界的社交提示涵盖了从明确到几乎难以察觉的整个范围,即使是像着装要求、“不收礼物”这样的明确要求也往往存在做出不同解释的空间,而搭档说话方式、凝视时间、物理距离的任何细微不同都可能改变人们对正在发生的互动的理解。难堪就是在不确定性中诞生的,这也解释了其与沉默的关系,因为沉默可以意味着很多不同的东西,有时候是默许,有时候则是抗议。
难堪本质上是一种社交迷失。从词源上看,awkward来自中古英语中的awk一词,意为“错误”或“笨拙”,后缀-ward则是“朝向”的意思。能够在社会交往中找到自己的位置能带来某种安慰,等级制度和社会排斥令人痛苦,而社交迷失带来的则是与难堪相关的不适。但仅仅知道社交剧本还不够,还需要真正内化它们,从而在执行的时候显得毫不费力。从意大利文化中的“云淡风轻(sprezzatura)”,法国文化中的“漫不经心”(nonchalance),到中国文化中的“无为”,都是对说话做事时显得毫不费力的推崇,而这正是“难堪”被用于区分自己人和外来者的一种方式。
在普拉基亚斯看来,“难堪”这个标签并不像看上去那么无害,它含糊其辞,掩盖的东西比揭示的更多。当你将一个人描述为“难堪的”,可能会将你自己感受到的难堪投射到对方的身上,而这是一个可悲的谬误。例如对方是一个坐轮椅的人,你感到难堪是因为此前很少有跟坐轮椅的人打交道的经验,因此担心说错话,不知道跟对方说话时应该站立还是半蹲,在这种情况下使用难堪一词就可能将使你不适的责任推到对方身上,你也就不太可能付出努力去了解什么样的安排会让对方感到舒服,甚至很可能会在之后减少跟对方的互动。
维持公众的舒适往往意味着某些群体的“配合”。由于“难堪”常常令人退避,那些被认为引发了难堪的人就面临着被排斥的风险。改变社会规范和礼仪并不容易,并且可能代价高昂。因此,那些让现状的不足暴露出来的人就会被视为威胁。例如在一个男员工习惯在晚餐后带顾客去脱衣舞俱乐部或是在会议上讲色情笑话的部门里,女同事的在场可能会让场面变得难堪。这些男员工可以选择理解这种工作习惯和职场规范之间的冲突是他们自己造成的,并对自己的行为做出调整。但在很多时候,人们会将这种难堪归咎于女同事的在场。
在许多社交互动中,人们不曾说出的愿望是所有人都已经知道如何从容应对。人们往往避免承认社交无知,而少数选择承认的人会让我们感到尴尬,好像他们违反了某种不言而喻的社会规范。这一现象揭示了一种深层次的期望,即社交互动应该毫不费力,而难堪则凸显了社交互动是存在脚本的,它引发的反感表明人们很大程度上不愿意被提醒存在这样的事实,而我们当中的幸运儿可能不会被提醒。就像物理的基础设施一样,也存在社交基础设施,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平等地使用这些基础设施。
普拉基亚斯写道,好消息是,我们可以通过努力让社交资源变得更加触手可及。理解难堪的社会起源有助于对其进行重新概念化:与其把它看作个人的失败,不如承认它是集体无知的结果。现有规范并不总是可取的,它们经常不适用于所有人,有时候甚至不适用于任何人。比如现在很多面试都取消了闲聊和补充提问,而是严格按照脚本程式进行,这可能让人觉得难堪,对于那些习惯闲聊的面试官来说尤其如此,但是闲聊可能不公平地扭曲面试过程,它会让那些和面试官们不太相似的候选人们处于不利地位。将难堪视为羞耻或尴尬不仅是一个哲学上的错误,更是一个实践层面的错误,它会让我们错失一个修复社交基础设施的机会。
普拉基亚斯进一步提醒到,需要注意是谁在做修复“难堪”的工作。对于由谁付出努力让他人觉得舒服以及在人们感到不舒服的时候承担责任的社会期待往往会和性别和社会地位的脚本发生交叉。女性通常被要求负责管理他人的情绪,并被期望和他人融洽相处,这种“情感劳动”也包括修复令人难堪的社交互动。不用担心别人觉得不舒服是一种特权。
文章最后总结到,虽然几乎每个人都会有难堪的时刻,但我们中的一些人会比其他人有更多这样的时刻。有的难堪时刻很重要,我们需要拥有谈论悲伤、骚扰和种族问题的社交脚本,否则与难堪相关联的沉默会抹去人们经历中的重要部分。“难堪”提醒我们,社交规范处在建设之中。在生活的戏剧中,我们不必止步于做演员,我们也可以成为编剧。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承担这项工作,每个人的贡献也很难得到同等的认可。但是对于有意愿和能力从事这项工作的人来说,在发现当前的社交剧本不起作用的难堪时刻,就可以开始着手编写一个更好的剧本。
","description":"罗伯特·帕特南谈孤独与社会极化 过去几年,孤独感与社会极化已经成为西方社会日益严重的问题。2023年11月,世界卫生组织(WHO)宣布孤独为全球公共卫生问题。哈佛大学国际事务研究中心主任罗伯特·帕特南(Robert Putnam)在其著作《独自打保龄》中聚焦于导致美国人在1960年代后社会联系减少的制度、技术和社会变革。这一切导致了他所称的“社会资本”的衰退。美国人之间的联系越来越少,在公民和社会机构中的参与减少,对政府的信任度降低,孤独感加剧。\\n\\n近日,帕特南在接受《时代》杂志采访时谈到,人们在工作场所外集体活动频率明显降低…","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8815093","author":"龚思量,贾敏","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09-23T06:23:32.419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3/167/90.jpg","type":"photo"},{"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3/167/88.jpg","type":"photo"},{"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3/229/276.jpeg","type":"photo"}],"categories":["罗伯特·帕特南","社会极化","孤独","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8815093_2024092314242b60501a-5de1-43fe-9942-49f89d740ab1.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小美评审团”“赛博判官”的游戏化公众机制与嬉闹喜剧现场","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8311347","content":"有趣的事实是:作为一个几乎每天都点外卖的当代赛博生物,我不是先从美团APP本身、却是在电子游戏自媒体和小红书等社交平台上,刷到关于美团“小美评审团”的相关内容,得知这一独特的公众评审机制的。单说这一点就已经很荒谬了:这个被称作“赛博判官”、为解决外卖行业客户与商家争端的机制,如此深切地关乎消费者权益和商家的经营环境,作为“严肃”的“制度创新”,是如何与社交平台搞笑meme、乃至电子游戏玩家群体联系在一起、引发传播热潮和广泛参与的?一个在其他网络平台曾经有过、根据历史经验并未引发多少公众热情的尝试(如新浪微博反响平淡的“公众评审”),为何在美团这里,在外卖行业的领域,让无数参与者们自称“清汤大老爷”,每日参与评审乐此不疲,在限定的“体力”值下享受独特的街机闯关式体验,甚至还会精心经营自己的二次元判官“化身”,呼朋唤友展现互联网的社交属性,从而呈现一种娱乐化乃至游戏化的面容?
只要你有美团账号并且绑定了身份证,就欢迎你进入“小美评审团”的怪奇而嬉闹的万象世界。
小美评审团
公众评审的“游戏化”
一提到公众平台发动普通用户均可参与的“公众评审”,往往最直接的批判就指向公众平台在享受权利和执行义务两方面的不对等。类似美团、淘宝这些基本垄断了全国大部分行业资源的电子商务平台,本身就有解决注册用户与进驻商家之间的矛盾纠纷,维护和谐清朗的经营环境的义务,积极处理用户和商家提出的申诉,给出合理的解决办法,本就是电商平台的责任。实际上,最早动用“公众评审”机制的新浪微博,就因为“把你们自己的活儿让用户来干,推卸责任”的理由受到不小争议。不过从法律角度,本文讨论的“小美评审团”可以说受到新浪微博的影响,但却也规避了微博所遭遇到的权责争议:因为“小美评审团”负责的,并不是交易争端本身:顾客与商家产生的经济纠纷依旧由平台来负责判断,退货、退款、赔偿这些涉及经济利益的裁决权依旧归属平台及其监管部门,“小美评审团”的裁决结果并不直接与顾客和商家权益相关——相较新浪微博,微博的文字内容实际上就是用户们所持有的“商品”或产出,因此将微博的文字内容是否显示诉诸“公众评审”,严格意义上来说就有些侵犯用户的固有权益了。
那么,如果不与顾客和商家权益直接相关,听起来“小美评审团”宛若“鸡肋”,那它存在的价值在哪里呢?其实,“小美评审团”每次裁决的结果名称就揭露了其机制的核心:“适合展示”与“不适合展示”——是的,“小美评审团”诉诸公众裁决的不是具体发生的纠纷,这些纠纷早就被平台所解决了(解决得是否合理姑且不论),而是用户在商户界面所留下的评价“是否适合展示”。如果商户觉得用户对其的评价是恶意的、没有价值的,会拉低自身评分,给其他消费者带来误导从而影响生意的话,就可以将这条评论上报“小美评审团”申诉,由全体美团用户来进行裁决,如果结果是“适合展示”,这条评论就会显示在商户界面之中被任何一个消费者所见到并参考,而如果是“不适合展示”,商户则可以免于这条评论随之而来的评分降低等一系列负面影响。所以,一方面,用户评论确实是电商平台中协助消费者选择和店家自身推广的重要途径,因此“小美评审团”尽管不关切直接的经济权益,但依然可以相当深切的影响到用户与商家的未来权益;另一方面,“小美评审团”得以规避法律意义上对电商平台的权责争议,其影响到的“未来权益”说到底还是未知的、不落地的,不会直观造成对任何人的负面影响,这也给这一评审机制的娱乐化乃至“游戏化”提供了伦理保证。
于是,我们实名验证了自己的美团账号(实际上只要点外卖,我们的账号都实名认证过了),再做三道基本等于废话但是这个程序不能不走的“测试题”,我们就加入“小美评审团”可以做“清汤大老爷”了:美团立刻分配给我们一个身着青绿色古装“官服”的可爱“判官”形象(尽管目前这个形象只有男女两个可选,但可以想见在未来,这一形象极有可能如QQ秀一般可以由玩家亲自装扮打理,彻底实现其“游戏化身”的本质),然后就进入到“游戏”的第一关:真实评审。
顾名思义,真实评审就是真实发生的商家对用户评价的申诉案例,也就是你作为“清汤大老爷”投出代表自己意见的一票的正式环节——等下,怎么游戏的第一关就是涉及真实存在的人和事、可能影响到具体的用户与店家的真实案例了呢?为了负责任地做一个好“判官”,不是应该拿一些不涉及现实的案例先给我们练练手吗?这就是“小美评审团”开场就给用户们颠覆认知的一大吊诡之处:只有亲身参与过你才会知道,这一所谓的“公众评审机制”的裁决结果也许对用户和商家很重要,但美团app的设计者们敏锐地把握住了另一个事实,就是具体结果其实对作为判官的你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你判对了还是判错了,难道还要找你本人负责吗?公众评审的一大前提就是:负责任的是抽象意义上的“集体”,而不是任何一个加入集体的个人。
好的,那么放下紧张,放下顾虑,“清汤大老爷”开庭审案了:每一个案例的材料分为如下几项内容:一,用户被要求裁决的评价内容本身,包括评分、评价文字、附带的图片与视频;二、商家当时面对评价的回复,这个材料往往意义不大,因为为了缓解用户情绪,尤其是引导用户删除差评,商家当时的即时回复往往都是客气的套话。不过万一真的出现了商户“真性情”的回复,往往对最后的结果有决定性的影响;三,商家的申诉材料,商家可以向评审团解释对这条评论不满的原因,附以文字和图片,有趣的是,商家不允许上传视频,不知是未来会被解决的技术原因,还是有意为之;四,则是“判官”们最为关注的订单详情,这个信息由平台提供,在隐藏商户名称的匿名评审基础上,提供订单的内容、用户备注、下单时间、配送时间、完成时间等一系列客观内容,往往这是“清汤大老爷”们做出最后决定的最坚实依据。
好了,四份材料都交到你的手上了,你会做出什么样的判断呢?在你点击支持用户的“适合展示”或支持商户的“不适合展示”后,你的任务就结束了,一个申诉的评审时间是24小时,24小时之后少数服从多数,根据最后的投票结果来判定这条评价是否会出现在商户的评价界面上。这个结果其实也不会通知你,你的判断如果是少数没有被采纳,也只是会在你的评审记录里被显示,不会对你产生任何其他的影响,你的“采纳率”只有你自己可见,对于不服气的投票结果你也大可以在评论区表达你的支持或者不满,每天“判官”的任务是五道题,一切对你来说都是自由的。实际上,如果到此为止,那么“小美评审团”也无非是一个绣花枕头般,装裱门面“彰显公平”的机制而已,用户们在短暂地享受了“清汤大老爷”做“裁决”的快感后也就会失去兴趣与热情,毕竟“免责”一方面是用户的需要,却也剥离了用户对裁决这件事本身的参与度与投入感。
然而其实,如果把“小美评审团”当作一个电子游戏,那么刚刚的“真实评审”环节只是“开胃菜”,是“新手区”,是“教学关卡”——厉害吧,敢拿真实案例当“新手关”,可见你的一票其实确实没有多大的比重和意义——第二关“评审团挑战”才是“小美评审团”真正的重头戏。在这里,之前所有被申诉过的案例经过美团的筛选后,摇身一变成为了需要你去挑战的“题库”,起始你有三点体力(“爱心”),开始一场每天最多十五道题的闯关游戏。而虽然是同样根据四份材料,但你的任务是猜测而不是根据个人意愿和看法来选择当时评审的最终结果了,评审出现了“正确答案”,如果判断符合当时的结果,则“无伤”进入下一题,如果判断错误,则会损失一点“爱心”,而如果你把“爱心”耗尽了,除非用分享、登录等手法所获得的“评审团币”购买“爱心”之外,就不能继续闯关了——每天的“评审团挑战”提供十五个挑战关卡,而真正的“游戏性”和关乎用户本身的投入度的设计性就出现在这里:根据玩家的闯关结果,美团提供根据答题数量、答对数量所排列的全省和全国的排行榜单“小美封审榜”(这还是个谐音梗),此时,用户的“对错”就不再像“真实评审”时毫无用处了,而是直观地以排行榜和获取美团币的形式展现“胜负”,把每个“清汤大老爷”都拉入到全国范围内的“评比选优”之中,卷起来了!
看看,有个人化身形象,有闯关答题的形式,有如手游一般限制游玩次数的“体力值”,有全国范围的真实的战绩排行榜与“天梯”——那么,“小美评审团”出现在游戏媒体视野中还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吗?在游戏媒体戏谑的评论中,“小美评审团”已经是一款“全新的4D开放世界推理策略游戏,无加载画面、无需下载,不要一分钱,点击即玩”,集推理、生存、策略等紧张刺激的游戏机制于一身,而更有趣的在于,这些“题库”就是真实发生在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外卖纠纷案例,而任何一个艺术创作者都心知肚明的是,最好的艺术无非也是模仿现实,而现实,才是真正的艺术。
娱乐化的嬉闹喜剧现场
说到此处,好像要对美团app的设计者们能把本身为了彰显平台公平、甚至是有一些推卸自身责任的动机的“公众评审”机制改造成全民参与的“游戏”的创意大加赞赏与惊叹,但我想,也许最初想出把已经得出评审结果的案例当成“题库”让用户进行闯关挑战的人,也并想不到现在这个复杂完善的游戏机制,这个人恐怕只是怀着朴素的娱乐心理,想把一些充满喜剧效果和荒谬色彩,甚至颇具超现实、后现代主义之风的评论案例分享给更多的人——后来“小美评审团”还推出了每日一期,收集“奇葩”案例的“美团日报”,在微博、小红书、抖音等平台屡次引爆大众笑点的评审截图,正是对这种最初的娱乐心态的绵长回声。
首先能够引爆的当然是一些超出正常人类理解范围的“荒诞喜剧”,在“人类物种多样性”的现实之下,总有一些人的脑回路和思维异于常人,从而留下不少让商户深感心理阴影、大众看来哭笑不得的评论。“当外卖判官,品世界脑瘫”的段子听起来稍显刻薄,但如果你真的遇到了恐怕也不得不共情:如买花后给商家差评的理由是“女友不喜欢”、备注里要求商家给他往外卖里夹二百块钱、明目张胆写下“吃饭为什么要付钱”的白嫖党、对着商家的限量赠送狂点100个要求商家按数量送到、菜单里没有的东西硬要点出来、对着超市吐槽具体商品的制作问题等等,这些评论仿佛天生带有网络meme“圣体”,瞬间引爆网络的同时,也不禁让我们怀疑这个世界的基础教育和共同价值是否出现了裂痕。
当然,还有一些“搞笑”的差评是来自于顾客或商家的认知差异甚至是知识储备问题,比如不知道咖啡杯的吸管口在哪里,不认识白菜和青菜的区别,无法辨别鸡肉与鸭肉,公鸡与母鸡、不知道汤面往往采取“上面下汤”的包装、对重量和体积的描述缺乏实际认知、语文和表达能力欠佳,备注写得令人无法理解等等,此时“小美评审团”甚至还承担了一些颇具娱乐色彩的“科普”功能,某种意义上冲击了对当今圈层林立、互不沟通的社会疏离状态。
进入美团APP的过程中,用户将看到这样的界面
当然,相比于这些荒谬、仿佛来自于原始感性而非人类理性的评论,不少案例还是有章可循,体现出一些外卖行业的结构性矛盾,很值得“判官”们说道的:比较代表性的争议就在于外卖菜品的口味问题,尤其是放辣和放糖的问题上。一般说来,如果顾客要求“微辣”却觉得太辣那肯定是商家的问题,点了“特辣”然后辣得受不了那就是顾客“菜就多练”,但如果是“中辣”顾客嫌弃太辣呢?如果是要求了“半糖”可顾客还是觉得太甜呢?这种结合了具体个人口味和个人经验的问题往往是无解的,区区四份简单的材料也无法具体到每一个人的动机和个人口味上,于是,随着评审活动的推进,“判官”们逐渐开发了一系列的“评审潜规则”,来应对这些主体争端没有标准答案的案例,而正是这些用户们在心照不宣、潜移默化的过程中形成的“潜规则”,展现出不少隐含在社会外部秩序之下的运转逻辑与集体心态。
比如“商家装傻充楞一律适合展示”,如果商家对用户的质疑不进行直接回应,而是顾左右而言他,或者故意曲解用户的意思(比如将用户阴阳怪气的反讽故意解读为好评),那么“判官”们会直接站在用户一边;比如“聊天记录基本都是造假”,因为确实很少有人会因为点个外卖就和商户加私人微信沟通,恶意差评、同行抹黑这种事情毕竟还是少数,况且很多聊天记录的时间都对不上,伪造痕迹过于明显;比如洋快餐类外卖必须按照顾客要求给足番茄酱等酱料,一般商户默认的“只有薯条才给番茄酱”的潜规则在顾客这里不认;比如“图文不符”都是商家的责任,商家有义务让商品的配图和自己的烹饪成品基本一致,尤其是在关乎花店、蛋糕店的争议上,大众往往都站在要求“图文完全一致”的立场,经常将一些“丑蛋糕”“丑花”热捧成网络Meme……基本上我们可以发现,只要顾客是正常的理性人、不是前文提及的荒诞、抽象的情况的,“小美评审团”整体还是站在顾客的立场上的,甚至在用户也许有一些明显过错的情况下,如果商家表现出一丝不符合“潜规则”的迹象,那么“判官”的票也大概率会流向顾客一方。
此时,对于商户来说,与顾客的交流就陷入了一个难以度量的平衡陷阱:到底这个顾客的“奇葩”行径能否引发“判官”们的愤怒或共情?有的案例中顾客的行为虽然不妥,但“判官”们觉得商户的反应太过激烈和“不文明”了,而也有不少案例,因为顾客的行为实在过于荒谬,商家的激烈反应乃至“辱骂”反而可以得到“判官”们的激情支持,这其中的“度”该如何把握?权衡利弊,可以看到大多数商户都意识到,无论遭遇了多大的“委屈”,都必须摆出一副精神稳定的弱势面貌去“讲道理”,千万不可情绪激烈、摆出反抗的姿态,这似乎也是符合服务业的基本共识的,可是如之前发生的一些类似案例也在提醒我们,商户和商户的员工其实也都是我们的身边人,他们的情绪价值难道是一定要被忽视的吗?又比如前文提及,在“小美评审团”的商户申诉资料中是不允许上传视频的(而用户评价时却可以),实际上很多“判官”都遇到过如果有监控视频则有可能搞清楚事实的案例,但因为这一机制,商户面对这种情况只能提供视频截图,而一很多截图的时间对不上号可被认为是伪造,二确实仅凭上传限制下的几张不清晰的截图无法搞清楚具体情况,以至于从我个人体验而言,几乎看不到商家凭借视频监控截图翻盘的案例,这其实是与生活常理有所违背的。
电视剧《黑镜 第三季》截图
而“小美评审团”中最为明确、也是最触及外卖行业结构性问题的一个“潜规则”,就是顾客们在心态上普遍的对外卖骑手的保护,“甩锅骑手的一律适合展示”。有些商户在菜品变冷、变质、泼洒等情况下往往会认为这是骑手的问题,但在“小美评审团”的实践中,只有平台数据显示骑手用了40分钟以上才送达的外卖,才有一定可能考虑到骑手的责任,其他情况下骑手往往都具备天然的豁免权,还出现了类似“外卖员自带火炉”“外卖员会变小魔法”之类保护骑手的段子——但其实,这种和谐的保护骑手氛围,与实际网络舆论中对外卖骑手的争议大相径庭。当然,这有可能是因为“小美评审团”针对的还是顾客与商户之间的矛盾,如果顾客事先确认是骑手的责任就会直接诉诸平台,而不会成为“小美评审团”的案例,但无论如何,还是展现了普遍意义上大众对外卖员的同情心理。
实际上,结合今日在网络上引发争议的徐峥导演的外卖员主题电影《逆行人生》,也许不得不指出,在对“公众评审”这一严肃的社会机制的游戏化和娱乐化手段下,“小美评审团”相较于对消费者权益和和谐的经营环境的实际积极作用,其实更多的还是赋予大众心理的一针“安慰剂”。《逆行人生》遭遇的争议,如“一群千万富豪出演并代表外卖员”“海报上外卖员的笑容粉饰太平”,其实归根结底也并非是对“跨阶层叙事”有多大的敌意(毕竟影视圈多拍一部讲述社会基层人群的电影,总比不拍要好),根本上还是因为没有贴合到大众的观感,违背了大众的情绪价值需要。大众未尝不知外卖员的境遇和他们与商户、顾客的矛盾都是社会结构问题下的“底层互害”,也知道这些问题在可见的未来暂时无解,但问题在于大众并不希望真的把这种绝望弥散开来,不希望让这种无力感真的影响到个体和集体的情绪。
其实,哪怕不谈外卖员,“小美评审团”又何尝不还是一种电商平台以娱乐化、游戏化、大众化的途径构建的“正义幻象”呢?哪怕确实如前文所述,这种把自身应该负起的责任推卸给大众的行为规避了法律和伦理争议,但归根结底,这种把严肃的社会现实问题“游戏化”的符号操演,本质依然还是社会神话式的集体心理麻醉手段。这么说太过刻薄、太过没有情商了吗?毕竟明明我自己也沉迷在当“清汤大老爷”的快感中许久不可自拔?是的,这正是这场现实主义的嬉闹喜剧最迷人的地方,换句话说,这就是巴尔扎克当初题下的不朽标题所深藏的永恒意蕴:
“人间喜剧”。
","description":"有趣的事实是:作为一个几乎每天都点外卖的当代赛博生物,我不是先从美团APP本身、却是在电子游戏自媒体和小红书等社交平台上,刷到关于美团“小美评审团”的相关内容,得知这一独特的公众评审机制的。单说这一点就已经很荒谬了:这个被称作“赛博判官”、为解决外卖行业客户与商家争端的机制,如此深切地关乎消费者权益和商家的经营环境,作为“严肃”的“制度创新”,是如何与社交平台搞笑meme、乃至电子游戏玩家群体联系在一起、引发传播热潮和广泛参与的?一个在其他网络平台曾经有过、根据历史经验并未引发多少公众热情的尝试(如新浪微博反响平淡的“公众评审”),为何在美团这里…","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8311347","author":"孔德罡","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09-22T03:46:11.351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3/153/281.jpg","type":"photo"},{"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1/411/437.jpg","type":"photo"},{"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1/411/446.jpg","type":"photo"},{"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3/153/79.jpg","type":"photo"}],"categories":["小美评审团","赛博判官","游戏化","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8311347_202409221146a522a68d-5326-47bc-a63b-64b937fac287.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旧宫新语丨刘净贤:如意馆迁出启祥宫与天理教癸酉之变","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8778130","content":"本文原载于《清代嘉庆、道光、咸丰三朝如意馆研究》,澎湃新闻经授权转载。
一、如意馆简介及其最初馆舍位置
如意馆是清宫内务府造办处下属的一处作坊。
内务府是清代管理宫禁事务的机关,掌管皇家的财务、典礼、扈从、守卫、司法、工程、织造、作坊、饲养牲畜、园囿行宫、文化教育、帝后妃嫔的饮食起居及宫廷杂务,管理太监、宫女等[1]。造办处是内务府下属机构之一,负责制造、修缮、收藏皇家御用品,始创于康熙年间,存续至1924年末代皇帝溥仪出宫,为宫禁服务达二百多年[2]。造办处下辖作、处、厂、馆等众多作坊,除如意馆外还包括:金玉作、牙作、油作、木作、裱作、匣作、皮作、漆作、砚作、珐琅作、镀金作、铸炉作、弓作、鞍甲作、炮枪处、玻璃厂等。这些作坊各有专司并分工协作,时有增减分合,数量上前后达六十余个。
不同于上述功能较为单一的作坊,如意馆本质上是造办处下属的一处综合性作坊,下设牙作、玉作、刻字作、裱作等二级作坊[3],曾有画画人、牙匠、玉匠、刻玉册玉宝匠役、刻字匠、镶嵌匠、商丝匠、广木匠、裱匠、捏泥人匠等供职,开馆伊始即执掌绘画、装裱以及玉器、象牙器、犀角器、竹木器等高档工艺品成做,代表了清宫造办处的最高工艺水平。绘画是其最重要的职能,但如意馆绝不等同于画院,成做高档御用品亦是其重要职能。在造办处所有作坊中,如意馆承担的活计数量位居前列。以乾隆朝为例进行统计,如意馆在工作量上是仅次于匣裱作、油木作的第三大作坊[4]。
从档案文献推断,“如意馆”一名至迟在雍正四年已经存在,是位于圆明园金鱼池景区(乾隆四年改建为“坦坦荡荡”景区)的一处屋宇[5],彼时并不是作坊[6],与乾隆时期“洞天深处”景区东北的“如意馆”作坊更不是一回事。“如意馆”作为一个作坊在《活计档》中的记载始于乾隆元年,此后一直延续不断,直到宣统三年的内务府档案中仍有如意馆的相关记录。因此,如意馆作坊的存在时间为乾隆元年至清末。
在造办处众多作坊中,如意馆地位最高,居各作之首,在档案中有时甚至可与造办处相提并论[7],主管官员品级高于其它作、处、厂[8],好手艺人才能被选入如意馆,匠役亦最受优待。它直接承接皇帝交下的活计,满足其喜好,并常受到皇帝的特别关注。生活于乾、嘉、道之际的礼亲王昭梿(1776-1830)的《啸亭续录》记载,乾隆帝时常到如意馆指导工匠绘画,“纯皇万机之暇,尝幸院中看绘士作画,有用笔草率者,辄手教之,时以为荣”[9]。以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为例,高宗共园居157天,曾8次到此看画师作画[10]。皇帝对如意馆匠役的恩赏也十分优渥。除物质赏赐外,有才能的匠役甚至获得破格提拔。据昭梿记载,乾隆时,“有绘士张宗苍以山水擅长,仿北宋诸家无不毕肖。上嘉其艺,特赐工部主事,实为一时之盛。其他如陈孝泳、徐洋辈,皆以文学优长,或赐举人一体会试,或以外郡佐杂升用,亦各视其才具也”[11]。张宗苍、陈孝泳、徐洋等人因在如意馆出色的服务,竟被破格提拔进入仕途,可见皇帝并不将如意馆人员作普通匠役看待。《清史稿》也记载如意馆“初类工匠,后渐用士流……与词臣供奉体制不同,间赐出身官秩,皆出特赏”[12]。除赏赐外,乾隆年间如意馆官员、匠役每日还可领用定额分例肉,是造办处唯一受此待遇的作坊[13]。
嘉庆时,如意馆仍是造办处位列第一的首席作坊,有玉匠、牙匠、画匠供职[14]。仁宗也常“赏如意馆匠役等物件”[15],其中不乏“蜜渍荔枝”[16]等稀罕果品。
自嘉庆十一年始,以随围所得鹿肉等项赏给在京王公大臣成为定例[17],如意馆亦在赏赐名单中。以嘉庆二十二年为例,内务府奏请当年“由木兰带来鹿肉、鹿尾等项……谨将本年未经随围在京王公满汉文武大臣、呼图克图并造办处如意馆等处分别等第,酌拟赏赐数目分缮清单恭呈御览……”,这份清单中,在众亲王、郡王领衔的王公大臣之后,“造办处如意馆(克尔森二条、鹿肋二块、发尔什二块、鹿肉条六十把)”亦列于赏赐名单中[18],并且是造办处唯一得到恩赏的作坊。
道光朝以后,虽然木兰秋狝废止,年底分赏王公文武大臣等麅鹿等物的传统却保留下来并延续至清末。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朝赏赐清单中,“如意馆画工人”都赫然在列[19],是造办处唯一受到赏赐的匠役。同治、光绪时“如意馆画士”还被授予官阶,自二品至七品顶戴不等,俸禄优渥甚至比肩乾隆盛世[20]。清末光绪、宣统朝档案见有“造办处如意馆各作南匠役”之称,而在造办处钱粮工食银两清单中“如意馆画士”列于造办处匠役名单之首,人数最多,待遇最高[21]。
正因为如意馆及其匠役极受皇帝青睐和关注,在乾隆年间如意馆作坊设立之初,其馆舍就安置在皇帝起居、理政处附近,以便就近服务,接受皇帝的莅临、指导。清帝喜园居,紫禁城以外长居圆明园等御园。相应的,如意馆作坊在圆明园和紫禁城内都有馆舍。
圆明园内的如意馆作坊,位于福园门内东侧,皇子所居之东四所以北的洞天深处东稍北[22],是一处小院落(图1)[23](图2)[24],悬挂有世宗御笔“如意馆”匾额[25]。如意馆所在的“洞天深处”景区,向南直通福园门出入圆明园,向西与清帝园居听政和处理日常政务的“勤政亲贤”[26]毗邻(图3)[27],方便皇帝莅临。
图1 圆明园洞天深处景区及如意馆位置示意图(乾隆时期)
图2 圆明园洞天深处图(乾隆九年)
图3 圆明园洞天深处、勤政亲贤等处航拍图(1999年)
如意馆位于紫禁城内的馆舍,最初设在内庭西六宫之一的启祥宫内,紧邻皇帝起居、理政的养心殿(图4)[28]。《啸亭续录》记载“如意馆在启祥宫南,馆室数楹。凡绘工、文史及雕琢玉器、裱褙帖轴之诸匠皆在焉”[29],《清史稿》延用了这一说法[30],这也和《活计档》中的记录吻合:从乾隆元年开始,“启祥宫”出现于《活计档》的“如意馆”“库贮”“记事录”等项记录中,并在活计档中一并入“如意馆”立案,负责完成部分活计,是如意馆在宫中的做活场所。《活计档》中“如意馆”“启祥宫”皆指代如意馆作坊。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嘉庆十八年。
图4 启祥宫、养心殿等处位置图(乾隆十五年)
二、如意馆迁出启祥宫之文献考证
嘉庆十八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总管内务府呈报本年《十月分用过苏拉数目清单》。这种清单原本极其平常,每月都会上奏,内容无外乎呈报各宫殿、苑囿、皇家寺观等处事务所用苏拉数目,已成定例。由于内务府运转有序,宫中事务年年循例,历年十月份清单所涉各处事务及所需苏拉数目皆大同小异。然而,这份嘉庆十八年《十月分用过苏拉数目清单》却多出一则内容:“造办处来文:十月初一日,启祥宫各作移至造办处,用苏拉六十名”[31]。这在以往从未有过,此后亦再未出现,是一则非常罕见的记录。从字面理解,应为嘉庆十八年十月初一日,如意馆位于宫内启祥宫的各作坊[32]移至造办处。由于记载简略仅此一句,很难判断这是一项临时性的举措还是一次永久性的迁离?嘉庆朝《起居注》《实录》《上谕档》《大清会典》,甚至《钦定内务府现行则例·造办处则例》亦未见相关记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带着这一疑惑,笔者翻阅了《活计档》中有关如意馆及启祥宫的记录,并特别留意了嘉庆十八年前后的记载。
如前所述,从乾隆元年开始,造办处下属之作坊“如意馆”的馆舍所在,在圆明园者位于园内如意馆,在紫禁城者位于内廷之启祥宫。这两处同为如意馆所属馆舍,一年中其集中承办活计的时段取决于皇帝的居止:当皇帝驻跸圆明园或巡幸期间,所需活计“交如意馆”在园中成做;而当皇帝居于皇宫时,所需活计则“交启祥宫”在内廷成做,如意馆匠役携活计亦随驾迁徙。《活计档》中圆明园之“如意馆”、宫内之“启祥宫”所指皆为造办处作坊“如意馆”,只是称呼上随皇帝的行止而变换。活计“交如意馆”抑或“交启祥宫”在《活计档》中都有明确的记录,从不混淆。纵观乾隆朝以及嘉庆十八年以前之档案,一般每年开春至十月(或晚至十一月)间,皇帝多园居或巡幸,活计承办单位为“如意馆”;十月(或十一月)至次年正月间,皇帝居于宫内,承办单位为“启祥宫”。
具体到嘉庆十八年前后的活计档,依照惯例,嘉庆十七年开春以后皇帝离宫园居,此后至当年十月二十三日以前如意馆呈稿涉及的活计均“交如意馆”成做;自十月二十四日至转年嘉庆十八年正月,皇帝回宫居住,相关活计则“交启祥宫”成办。直至嘉庆十八年正月初四日“交御笔元旦、浴佛、万寿心经头尾三分……传旨:交启祥宫绘画……裱册页三册,照例装潢裱做……”[33],承办单位还都是“启祥宫”。然而,这则档案却是《活计档》中启祥宫成做活计的最后一条记载。此后,嘉庆帝先居圆明园,又至避暑山庄,再于九月十九日回銮紫禁城[34],期间所有活计均沿旧例由“如意馆”成办,“启祥宫”三字即使在皇帝九月回宫后在《活计档》中亦再未出现过。
结合嘉庆十八年《十月分用过苏拉数目清单》中“十月初一日,启祥宫各作移至造办处”一句及对《活计档》的梳理,我们可以确定,嘉庆十八年十月初一日如意馆在启祥宫的作坊被永久性地迁出,移至造办处。启祥宫自此不再作为如意馆的馆舍使用。外迁至造办处的作坊亦当沿用“如意馆”之名。
三、如意馆迁出启祥宫与癸酉之变
启祥宫自乾隆元年被辟为如意馆在宫内的作坊,一直沿用到嘉庆十八年,历时七十八年,为何会在嘉庆十八年十月初一日一朝迁出?此事仅见于前述清单中一句话的简略记录,《活计档》中竟只字未提,各类史料文献中亦没有记载此等微末小事。笔者推测,此事当与嘉庆十八年九月十五日天理教众攻入内廷的“癸酉之变”有关。
嘉庆十八年九月十五日午时刚过,约两百名天理教徒扮作商贾小贩,分作两队从东华门、西华门攻入紫禁城,并由数名入教的太监内应、向导。西路人马一路攻至隆宗门外与守军展开激战,甚至有教徒攀垣将入养心门,险些攻入内廷。最终,在皇次子绵宁(后来的道光帝)及诸王大臣的指挥围剿下,攻入禁宫的天理教徒全数被擒获、捕杀。这次事变史称“禁门之变”[35]或“紫禁城之变”,又由于这一年是癸酉年,亦称“癸酉之变”[36]。
“癸酉之变”后,清宫加强了戒备并添置了兵器。在旧有护卫基础上,紫禁城午门、东华门、西华门、神武门四座禁门另添设了火器营兵及上三旗护军,景运门、隆宗门、苍震门、启祥门等四座进出内廷的重要门户亦添设了上三旗护军,乾清门、内左门、内右门三处增添了侍卫,三所正门、顺贞门、永康左门三处添设了内务府护军[37],负责严密稽查禁城出入人等,昼夜巡逻。此外,还在禁门外加固栅栏[38],紫禁城内添设堆拨[39]。诸般防卫措施在《活计档》中也有所反映:嘉庆十八年十月十二日档房过印文一件“……据三旗参领处报称,查本旗骁骑营披甲人等在紫禁城内东西进班堆拨共计三十处,内二十七处因本月十五日贼匪进内砍坏伤折应添黑鞘腰刀六十五把……鞍作呈稿”[40]。此“贼匪进内”当指天理教众攻入紫禁城之事,并因此要造办处鞍作添置“黑鞘腰刀六十五把”;嘉庆十九年正月十七日堂抄“……上年十月间,景运门等八门新添兵丁七十名……请……做给(腰刀)……安(鞍)甲作呈稿”[41]。
除了加强武备外,清廷对宫内供事人员也加强了管理。内务府大臣需查核紫禁城内各馆供事人等腰牌,毋任弊混[42]。宫中服务匠役的管理亦趋严格。天理教众当日就是假扮小贩之流攻入紫禁城,这使得清廷对匠役尤其是来自民间的匠役也加强了戒备,尽量减少进匠活动。据总管内务府奏报,十月间,除营造司修葺墙垣、掌关防管理内管领事务处操办祭祀外,内务府其余各等处均无进匠修整活计事件[43];十一月,宫内各处均无进匠修整活计事件[44]。对于必不可缓的进匠需求,嘉庆帝于十八年十月十四日下旨:“其工匠人役进内当差应如何识认带进之处,着内务府大臣妥议办理”[45]。随后,十一月内务府大臣具奏《宫内进匠章程》,其主旨是,宫内年例活计、岁修工程等项一概停止雇觅民匠、民夫,改为使用旗匠、工部官匠或营造司食粮匠,甚至调用造办处占用匠役,以及内务府领催、苏拉、官匠、仓上人等。遇有大项工程不得不雇觅民匠时,须严密管理[46]。至于直接服务于皇室的造办处匠役,皇帝往往有具体指示。如造办处于十一月就“毓庆宫灯屏应否于二十五日随鳌山进匠之处”请旨,皇帝下旨;“灯屏准随鳌山进匠,人数务要减少”[47],尽量减少进入内宫的匠役人数,以策安全。十二月初十日又传旨:“本月十五日糊饰养心殿东西佛堂窗牖不准进匠,着派造办处营造司太监进内糊饰,如一日不完匀作二日”[48]。为防不测,宁可拖延工期,也不准匠役入养心殿。
在此背景下,如意馆作坊及匠役自启祥宫迁出便合乎情理了。启祥宫位于内廷西路,属于西六宫之一,在皇帝居住的养心殿之西北,与之仅隔一条横巷,有小门互通(图4)。其紧邻养心殿的地理位置,原本是便于皇帝时常驾幸、指导活计成做,便宜旨意通传,而此时在清廷看来却成为一处危险隐患所在。清廷在遇变之后加强了对宫内匠役人等的管控,而启祥宫内各色匠役往来不断,工具、物料频繁进出必然给内廷防务带来不便。安全起见,启祥宫内的作坊自内廷迁出至造办处便势在必行了。造办处虽亦在紫禁城内,但位于外朝西路,在内务府以北,慈宁花园以东,与乾清门广场西侧隆宗门尚有一段距离(图5)[49],与内廷间更有重重宫墙阻隔,距离养心殿内的皇帝较远,并且隆宗门处设有内务府司员稽查出入,禁止造办处及内务府衙门闲杂人役在隆宗门外停留坐立[50]。如意馆作坊搬迁至造办处,既能继续服务皇室,又不至影响内廷防务,是种折中的处理办法。于是,“癸酉之变”后仅半个月的十月初一日,如意馆便从启祥宫迁出了。
图5 造办处、养心殿等处位置图(1930年)
“癸酉之变”后,清廷不仅加强了紫禁城的戒备,亦加强了圆明园等御园的防卫,增加官兵,添设堆拨[51],并命令访查圆明园四面附近村庄烟户、清河等处地方,以及香山蓝靛厂等处,以防潜匿[52]。就如意馆所受影响看,不仅其在宫内的作坊被迁出启祥宫,其在圆明园内的作坊和人员亦加强了管控。嘉庆十八年“十一月初六日,总管内务府大臣征(瑞) 奉旨:朕在园驻跸之时,如遇有赏如意馆匠役等物件,该匠役不必在内谢恩,嗣后着常、征代奏,该匠役等着在门外谢恩。钦此。又奉旨:如意馆现有后廊着改砌后簷墙,东边随墙门着添锁钥交吕进忠收管,俟有旨传到如意馆时再行开门。钦此。如意馆呈稿”[53]。皇帝授意如意馆匠役停止进内谢恩,如意馆后廊亦改砌后簷墙,通往园内的随墙门常闭并添锁钥着专人收管。这些举措亦当出于安全考虑。圆明园的如意馆及匠役尚且被皇帝“隔离”开来,刚刚发生变乱的紫禁城的如意馆作坊被迁出内廷更是不可避免、顺理成章的事情。
除了馆舍的迁移、匠役的管控,如意馆太监亦相应调整,十八年“十一月初九日总管太监孙得禄口传奉旨:如意馆太监李进得、朱玉着归内殿当差,嗣后如意馆遇有差务着造办处首领太监承应”[54]。
以上所列皆是癸酉之变后清廷在宫禁、御园以及内务府、造办处乃至如意馆的一系列举措。
四、余论
综上所述,如意馆是清宫内务府造办处下属的一处综合性作坊,执掌绘画、装裱以及玉器、象牙器、犀角器、竹木器等高档工艺品成做,代表了清宫造办处的最高工艺水平,常受到皇帝的特别关注甚至是莅临指导,匠役亦最受优待。如意馆作坊肇始于乾隆元年,彼时馆舍有两处,一处位于圆明园洞天深处如意馆小院,一处位于紫禁城内廷启祥宫,皆邻近皇帝起居理政处,以便就近服务。启祥宫作为如意馆作坊在内廷的馆舍长达七十八年之久,直到嘉庆十八年天理教癸酉之变后,为策安全,如意馆作坊从内廷启祥宫迁出至外朝造办处。同时,圆明园内如意馆也加强了管控。
癸酉之变后,清廷采取了一系列防卫措施。紫禁城内如意馆作坊迁出启祥宫,圆明园如意馆匠役加强管控,以及《宫内进匠章程》的制定,都是其中的一二举措,反映了统治者对民匠甚至是民众的疑虑和戒备。在这一心态影响下,但凡皇帝所到之处,民众皆不得靠近。嘉庆十八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着銮仪卫裁去民校尉,改用旗校尉[55]。十九年三月,恰逢癸酉之变后首个耕籍礼,顺天府奏准:“每逢皇上亲行耕籍礼应用耆老农夫,向系民夫充当,嗣后改用内务府苏拉六十名承应差务,以昭慎重,永为定例”[56]。凡此种种,不一而足。经此巨变,统治者有如惊弓之鸟,对人民愈加戒备,防民如同防贼。清廷与民众的隔阂、对立日益加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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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万依主编:《故宫辞典(增订本)》页258,北京:故宫出版社,2016年。
[2]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合编:《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1,《前言》页1-2,人民出版社,2005年。
[3]“如意馆裱作”、“如意馆玉作”、“如意馆刻字作”等名称都曾出现在《活计档》中,且与造办处“(匣)裱作”、“(金)玉作”、“刻字作”等既不相同,亦不相统属,而是属于如意馆下的二级作坊。
[4] 张学渝:《技艺与皇权:清宫造办处的历史研究》页89,北京科技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6年。
[5] a.雍正朝《活计档》记载,四年六月十五日,造办处收到雍正帝御笔“‘知鱼’扁文一张(系如意馆的)” (见《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2,页163);b. 雍正四年世宗作《知鱼亭待月》中有“知鱼亭畔观鱼跃”句(见《清世宗宪皇帝御制文集》卷二十八·诗,叶二十三);c. 世宗《园景十二咏》有《金鱼池》诗(见《清世宗宪皇帝御制文集》卷二十六·诗,叶六);d.乾隆朝《钦定日下旧闻考》记载,位于圆明园坦坦荡荡东北的知鱼亭的匾额为雍正帝御书(见《钦定日下旧闻考》卷八一,页1342);e.《圆明园百景图志》记“坦坦荡荡”俗称“金鱼池”(见《圆明园百景图志》页61)。结合以上五条记载,可推测雍正时期圆明园的知鱼亭、如意馆、金鱼池(乾隆时期改建为“坦坦荡荡”)应为一组建筑群。
[6] 雍正四年八月二十三日,“据圆明园来帖内称,郎中海望奉旨:着照如意馆内陈设的一对书炕桌样式尺寸做高丽木边紫檀木心炕桌几张,再比此尺寸收小些炕桌亦做几张。钦此”(见《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2,页27)。结合上条小注中的文献记载,金鱼池景区如意馆旁知鱼亭悬挂有雍正帝御笔“知鱼”匾额,是皇帝观鱼之处,附近的如意馆陈设考究的“书炕桌”,显然是皇家殿宇的陈设,而不是作坊的布置。更为重要的是,雍正时期《活计档》虽两度提及“如意馆”,却明显不是作为承接活计的作坊使用的,乾隆元年后才开始以“如意馆”作为作坊立档。
[7] 如乾隆十五年三月,高宗曾传旨“启祥宫、咸安宫并造办处于十三日俱搬往圆明园”,可见启祥宫(即如意馆,详见下文)之于造办处间的隶属关系有时并不明确,见嵇若昕:《乾隆时期的如意馆》,《故宫学术季刊》第二十三卷第三期,页135-136,2006年。
[8] 杨伯达:《清代画院观》,《故宫博物院院刊》,1985年3期,页66。
[9] (清)昭梿:《啸亭杂录》啸亭续录·卷一·如意馆,清钞本,未注叶码。
[10] 圆明园管理处编:《圆明园百景图志》页292,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0年。资料来源自:乾隆二十一年《穿戴档》,见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清代档案史料·圆明园》(下册),页827-911,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
[11] (清)昭梿:《啸亭杂录》啸亭续录卷一·如意馆,清钞本,未注叶码。
[12] 赵尔巽等:《清史稿》(第四十六册)卷五百四·列传二百九十一·艺术三·唐岱,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3911页。
[13]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奏销档445-114奏为严查膳房九月分用过办买肉斤银两数目等事折》,总管内务府,乾隆五十九年十一月初二日。
[14] 嵇若昕:《乾隆时期的如意馆》,《故宫学术季刊》第二十三卷第三期,页129,2006年。
[15]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嘉庆十八年清档》十一月初六日如意馆呈稿,《内务府活计档》胶片5号,案卷2908号。
[16] 如嘉庆二十四年八月“二十六日……谕旨:所有福建进呈蜜渍荔枝着在京按年例分赏……旋经总管太监常永贵发出四十一瓶,清单二件……”,在清单中,赏仪亲王永璇等三位亲王各二瓶,肃亲王永锡、明亮、曹振镛等十一人每人一瓶,汪廷珍等五人合共三瓶,如意馆二瓶,西北两路十九瓶。见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奏销档495-056奏为遵旨分赏蜜渍荔枝事折》,英和(总管内务府大臣),嘉庆二十四年八月二十六日。
[17] 随围,指追随皇帝至木兰围场行围狩猎(即木兰秋狝)。“嘉庆十一年十月十一日奉旨:围上带来鹿尾等项,随围王公大臣等业经赏过不必再行赏给,只赏在京王公大臣等,所余鹿肉、鹿尾等项交膳房抵对钱粮使用,嗣后为例。钦此。钦遵”。见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奏销档484-013奏呈遵旨拟赏本年未经随围在京王公大臣等鹿肉等项数目清单折》,总管内务府,嘉庆二十二年十月十三日。
[18]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奏销档484-013奏呈遵旨拟赏本年未经随围在京王公大臣等鹿肉等项数目清单折》,总管内务府,嘉庆二十二年十月十三日。
[19] 见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奏销档》597-001,609-349,641-195,659-267,663-230,671-163,675-121,679-126,783-197,902-349等,及《奏案》05-1065-073等。
[20] 李湜:《同治、光绪朝如意》,《故宫博物院院刊》2005年第6期,页101、102。
[21]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奏案05-1070-015呈九月分用过钱粮工食银两并库存金银数目清单》,总管内务府,宣统三年十月二十六日。
[22] 《钦定日下旧闻考》记载:“洞天深处在如意馆西稍南”,见[清]英廉等:《钦定日下旧闻考》卷八十二,叶二十八,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3] 图片采自《洞天深处》,《圆明园》学刊第二期,1983年,第6页。笔者对图片作了修订。
[24] 图片采自圆明园管理处:《圆明园百景图志》,第290页,图一。此为乾隆九年(1744年)如意馆画画人唐岱、沈源所绘“洞天深处图”。图中黄线圈出的院落即为如意馆。
[25] [清]英廉等:《钦定日下旧闻考》卷八二,叶二十九,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此匾额为世宗御笔,雍正时期悬挂于金鱼池(后来的坦坦荡荡景区)之如意馆,乾隆时期改挂在洞天深处景区,并成为御用作坊如意馆的匾额。
[26] 勤政亲贤,圆明园四十景之一。西与正大光明殿毗连,为前朝区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清帝在园内听政和处理日常政务之所,功能类似于紫禁城养心殿。参见《圆明园百景图志》页11。
[27] 图片采自圆明园管理处:《圆明园百景图志》附页“圆明园遗址公园航拍图(1999年)”。
[28] 图片采自《乾隆京城全图》(乾隆十五年),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29] [清]昭梿:《啸亭杂录》·啸亭续录·卷一,未注叶码,清钞本。启祥宫南,指启祥宫宫院内的南部。
[30]《清史稿》记载:“设如意馆于启祥宫南,凡绘工、文史及雕琢玉器、装潢帖轴皆在焉”。见赵尔巽等:《清史稿》(第四十六册)卷五百四·列传二百九十一·艺术三·唐岱,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3911页。
[31]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奏案05-0567-075呈十月用过苏拉数目清单》,总管内务府(关防衙门),嘉庆十八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32] “启祥宫各作”应即如意馆的各个二级作坊。至于启祥宫内是否还有如意馆以外的其它作坊,目前并未见有档案提及。
[33]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嘉庆十八年清档》三月二十七日如意馆押帖,《内务府活计档》胶片4号,案卷2905号。
[34] 嘉庆十八年秋七月十八日,嘉庆帝按常年惯例,自圆明园启銮东巡,秋狝木兰,并谒东陵。九月十九日还宫。见关文发:《嘉庆帝》页472、478,吉林文史出版社,1993年。
[35] 孙文范、冯士钵、于伯铭:《道光帝》页35,吉林文史出版社,1993年。
[36] 关文发:《嘉庆帝》页474、475,吉林文史出版社,1993年。
[37] 《上谕档》嘉庆十九年三月初四日。
[38]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奏案05-0567-051奏为修理紫禁城外栏杆并午门大清门枪架估需银两事》,总管内务府(英和等),嘉庆十八年十一月十一日。
[39]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奏案05-0567-047奏为拟紫禁城内各门添设火器营兵丁拨给房间并安排毡棚事》,左翼前锋统领永臶等,嘉庆十八年十一月初五日。堆拨,满文为juce,又称“堆铺”“堆子”“朱车”,《清文总汇》载:堆子乃兵丁支更之处。见万依主编:《故宫辞典(增订本)》页566、586,北京:故宫出版社,2016年。
[40]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嘉庆十八年清档》十月十二日印文,鞍作呈稿,《内务府活计档》胶片5号,案卷2908号。此处的“本月”当指嘉庆十八年九月。
[41]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嘉庆十九年清档》正月十七日堂抄,安(鞍)甲作呈稿,《内务府活计档》胶片5号,案卷2909号。
[42] 《清代历朝起居注合集·清仁宗》卷十七·嘉庆十八年九月二十六日。
[43] 此类进匠活动也仅限于少量必不可缓之事,如营造司负责的开砌保泰门北随墙门口墙垣事,掌关防管理内管领事务处负责的坤宁宫、钦安殿、天穹宝殿祭祀事宜等。见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内务府)奏销档462-058。总管内务府,嘉庆十八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44]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内务府)奏销档462-158。总管内务府,嘉庆十八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45] 《上谕档》嘉庆十八年十月十四日。
[46] 故宫博物院编:《钦定内务府则例二种》第二册,海南出版社,2000年;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奏案05-0567-068》;《奏销档462-036》。
[47]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嘉庆十八年清档》十一月二十四日油木作、铜鋄作、匣裱作、灯裁作、金玉作、珐琅作、档房呈稿,《内务府活计档》胶片5号,案卷2908号。
[48]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嘉庆十八年清档》十二月初十日匣裱作呈稿,《内务府活计档》胶片5号,案卷2908号。
[49] 图片采自《故宫博物院全图》(1930年),转引自宋旸:《未曾退色的光辉——易培基任上的故宫博物院》,《紫禁城》2005年第5期。笔者未能找到嘉庆十八年前后紫禁城平面图,仅在1930年绘制的《故宫博物院全图》上加以标注,示意造办处、太极殿(启祥宫旧址)、养心殿间的位置关系。从嘉庆时期至1930年间,这些殿宇的位置并没有变化,作为参照图是没有问题的。
[50] 嘉庆十年奏准,“造办处及内务府衙门人役众多,可以径至隆宗门外。应令总管内务府大臣,每日各派司员二人,稽查出入,禁止闲杂人役,在门外停留坐立”,见《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嘉庆朝)》卷四百五十九·兵部,叶八。
[51] 《上谕档》嘉庆十九年正月初九日,二月初八日,三月十七日。
[52] 《大清仁宗睿皇帝实录》嘉庆十八年九月,卷二七四,叶四、五。
[53]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嘉庆十八年清档》十一月初六日如意馆呈稿,《内务府活计档》胶片5号,案卷2908号。
[54]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嘉庆十八年清档》十一月初九日如意馆呈稿,《内务府活计档》胶片5号,案卷2908号。
[55]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嘉庆道光两朝上谕档》第18册,嘉庆十八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第2、3条,第400—401页。
[56] 故宫博物院编:(故宫珍本丛刊)《钦定总管内务府现行则例二种》页302,海口:海南出版社,2000年。
刘净贤,故宫博物院图书馆,研究馆员,博士,主要从事清宫古籍与档案的保管与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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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我的邻居》截图
2024年2月,Nacho Sama出品了猎奇向恐怖游戏《那不是我的邻居》(That\'s not my neighbor)。它的游戏机制是标准的“找不同”(Find the Differences),故事结构与《监视者》(Beholder,2016)、《请出示证件》(Papers Please,2013)等监控题材游戏较为相似,基本框架为“我”作为被D.D.D. (Doppelganger Detection Department,伪人侦查部)雇佣的“建筑物的门卫”,须不断核实尝试进入建筑物的外来者,这些外来者如与名单上的居民有所不同(无论是身份卡、长相特征还是入场申请单),在必要时就须拨打公寓内电话确认,如果确定外来者为伪人,“我”就须立刻拒其进入,并拨打3312召唤D.D.D.特工前来清除。
在游戏主播的直播宣传下,《那不是我的邻居》持续在网络上爆火,成为itch销售榜第一名,并拥有了另一个更流行的名字:《伪人游戏》(以下皆以此为简称),同时它也成为各种小程序找错类游戏[1]的素材常客。该游戏的公寓房客牛奶工弗朗西斯·莫斯(Mosses Francis),因其伪人反差特质还引来大量同人创作,伪人游戏甚至衍生出二创歌曲《Open The Door》[2],以及与其他IP联动的热门鬼畜视频。
伪人的相似/相异体现为游戏过程与游戏图像的双重性:“我”不断重复着相似/相异的检查证件信息的动作,以决定放过/阻拦外来者进入;游戏中的伪人也以相似/相异的视觉形象频繁出现而让人难以辨识。大量主播的相似/相异视频素材和(found footage)陈片再制的鬼畜形成传播过程中的第三重自相似(self-similarity)。
相似/相异的反复滑动正是伪人症候的核心特质,同时也是各种小程序、轻体量、热门恐怖游戏的共同变化趋势:传统恐怖游戏的设计准则是箱庭或背景堆叠的氛围感,而当下热门恐怖游戏的设计准则开始走向“把规则怪谈转换成了找不同的直观玩法”[3]。这种简化方式是将怪谈规则本身的抽象化为实际的游戏玩法,不再通过氛围感塑造恐怖性,而是通过相邻物件比对唤醒相似/相异的识别,从而形成流动三角下的美学体验:即“陌生-恐怖-熟悉”之间的反复循环。
身处其中的我们,最后处境也落脚到游戏标题所言的《那不是我的邻居》中被遮蔽的相邻文义上:从一开始“我”(玩家)与建筑中的住户就不是邻居。与一直想要进入其中的伪人相比,“我”才是真正的外来者,那么为何游戏的标题又要强调“不是”的特异性呢? 也正因为相似/相异者被困于游戏的相邻界面内,缺少立绘的“我”作为旁观者而不是参与者的身份,才在反复检查中坠入眩晕(vertigo)并乐在其中。
不过,一旦伪人出现在现实世界里形成有母本/摹本的对象关系,就会即刻触发弗洛伊德所提到的恐惑(uncanny)效应,并进而生发出对异己者的恐怖/恐惧的双相情绪,暴力也随之转变为杀戮。即便最后清除了相似/相异者,形而上学认知失调症(Metaphysical Awareness Disorder)也会一直萦绕其中,在伪人游戏的噩梦模式中的“我”也得了此等症状。而相异又相似的是,身居网络社会中的“我们”与同一赛博空间里的用户也并不是物理世界里的邻居,只是超扁平(superflat)下的过视(overvisual)幻觉数据;但在视觉上我们又都是相邻的存在,然后成为不断增殖的无限清单(vertigine della lista)的分子之一。
相似/相异/相邻共生而成的伪人症候早已充斥这款游戏,并流溢到精神症状、现实历史与网络空间的互文之中,伪人实体亦在神怪、赛博与肉身中反复膨胀腾挪,这也是本文将一一刍议的内容。
《那不是我的邻居》二创歌曲《Open the door》
一、相似的伪人:滑稽、浪漫与恐怖
只要两个人物身体的相似度到达难以分辨的程度,其中一个就可被认为是伪人,甚至本体可以不必出现在观众眼前。鲍德里亚则将其称作非假体替身(Non prosthetic standing),它的萦绕让“主体既是他自己又不像他自身,当非替身假体实体化、可视化”[4],就意味着死亡从原初场景中被释放,进而杀死本体。
伪人形象的本质就是“存在两个同时活动、可能相互排斥的人物,他们会对某个人物本身或周围环境产生令人惊愕的直至阴森可怖的影响”[5]。故而孪生者、镜像者、分身、水仙(Narcissus Complex)、第二自我(alter ego)、蜡像馆、克隆体、复制品、平行空间者等不同类型都可以被纳入广义的伪人文学主题。在漫长的文学创作过程中,伪人经过了从滑稽性到浪漫性再到恐怖性的三重美学转向,这在《伪人游戏》中都有所体现。
伪人形象一开始并不直接导向恐怖美学,而是在滑稽美学中起到视差的功效。最早的伪人作品来自公元前206年,是古罗马喜剧家普劳图斯(Plautus)创作的《孪生兄弟》。在此后的文艺复兴时期,伪人这一概念被再度挖掘,莎士比亚在《错误的喜剧》和《第十二夜》中就进行了对伪人的滑稽形象的创新[6]。伪人在此阶段更多是表现不同身份、相同样貌的人在相异生活环境中“出糗/整蛊”而带来的喜剧效果。普罗普就认为“行为/身份的重复,会使它丧失创造性,从而变得可笑”,模仿则更加强了重复现象的外部特征,进而将严肃作品进行解构讽刺。
随着心理学的不断发展,伪人的心理学转向了对自我分裂的探讨,神经学家奥拉夫·布兰克(Olaf Blanke)提出三大自我幻觉[7]的自视性幻觉(autoscopic-hallucinatio)研究就是代表理论:一个人即便只能短暂地看到自我形象,就已形成位面(planes)伪人影像。此阶段里,伪人作为第二自我的投影,是对个体在现代社会中强烈被抛离感的弥合,具有强烈的浪漫主义色彩。有相同样貌却互不相识的个体的存在,能极大程度地抚慰这种被原子化、碎片化的自我孤独感。无论是《两生花》(The.Double.Life.of.Veronique,1991)、《情书》(Love Letter,1995),还是《年少日记》(Time Still Turns The Pages ,2023),该类作品都秉持一种双生者/伪人对另一个自己跨越时空的共情。
现代伪人形象拥有恐怖性特质,最早可追溯到德国浪漫文学家让·保罗(Jean Paul)1796年出版的小说《西本凯斯》(Siebenkäs)。作者在该作中创造了“Doppelgänger”(伪人)一词,它也曾被译为替身、同行者、双影人或二重身。[1] 霍夫曼(E.T.A.Hoffmann)则成为该时期对伪人主题最感兴趣的作家,曾经在15部小说中塑造了伪人与本体在相遇时所面临的自我性消失和分裂性失控的焦虑。现代社会的身份认同危机在伪人中形成“对所有认知理论的怀疑”[8],并在此环境中逐渐走向自我异化的结局,成为一种“被打碎的、多次投射的、失去方向的症状”[9]。
伪人也由此逐渐拥有取代本体的行动特质,而不仅仅是对相似者的状态描述。如果“双影人”只是强调相似性带来的混淆,是名词性状态(a≈A);那么“二重身”则更具有攻击性,成为伪人的动词性状态(a→A)。二重身可被理解为濒死体验下的离体自窥症,这原本就是器质性病变患者在濒死时出现的以第三人称回顾自身人生的走马灯现象,并由此引发“当自己的二重身出现时,就意味着本体被伪人所吞噬、死亡并被取代的过程”的文化怪谈。这也是《伪人游戏》中伪人想要通过接受“我”的盘查而进入建筑的根本动机,它们存在的目的就是取代本体。
不过在街机模式里,伪人与本体的相异性非常明显,在游戏的开头过场动画里就谈到“伪人具有变形和冒充另一个人的能力;但是一些伪人可能并不擅长,可能会出现瑕疵”,这种瑕疵显而易见,导致伪人作为刻意失真的拟像(simulacra),变成仿造(counterfeit)人类面目的异形。它们也往往以与人类三种相异的形态出现,分别是局部元素的堆叠(如眼、齿、空洞、虫等)、错位(如疤痕、眉色、痣、鼻等)与扭曲(如面部、手、口腔、浮肿等),它们都萦绕(hantologie)在期待通过窗口验证的身体中。
这些细微的相异性,首先带给玩家的就是身形扭曲的滑稽感,冒名顶替(qui pro quo)性也正是西欧古典喜剧的范式之一,或者可以用网络热词“欢乐谷效应”加以解释,当不适感情绪堆叠到一定程度后(大量出现的伪人),人就会开始莫名追求欢乐,这正是一种自然生发的喜剧感。随着“我”不断进行游戏的重复动作,滑稽感逐渐退场,转变为对伪人与本体肖似却无法入场的同情:其中有不少伪人入场并非那么让人迷惑,只是发色转换、痣的方向、鼻子大小、衣服条纹的细微差别,这在日常生活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却无法被许可入内。这些伪人形象在后续游戏检查里越来越抽象,也由此触发了恐惑(unheimlichkeit)效应,它们变得越发怪异而让人毛骨悚然(creepiness)。恩斯特·耶特斯(Ernst Jentsch)就曾提出威胁模糊理论(TAT)与分类模糊理论(CAT)解释人为何会感觉惊悚。所以并不是伪人本身让人恐慌,而是因为识别系统失灵导致无法确定是何类别与害怕程度,才让人感觉恐慌。
《那不是我的邻居》不同伪人模样集锦 图源B站UP主三三得九九八十一
二、相异的辨别:非生非死的幽灵
在《伪人游戏》里,除了用视觉辨别是否为伪人的差异性以外,还有另一种在现代社会才会熟悉并采用的方式,那就是文件检查:身份证(ID卡)、入场申请单和公寓清单缺一不可。
在游戏过程中,被一遍遍用以参考的公寓住户照片是以黑白色复印件呈现在玩家面前,但意图进入建筑的外来者却都是彩色的,其中相异的细节只能依靠照片下方的文字描述才得以构筑并被辨识。但无论伪人还是人类,他申请进入的理由都无法成为“我”拒绝/允许的标准,而是回到图像的相似/相异上进行判断。于是“我”在游戏时不断检查外来者与清单图文时,基于图像的视觉逐渐被基于文字的言觉所褪色又再度清晰。
随着持续比对彩色与黑白模样的过程被循环启动,德里达式的从“身份证照(photomaton)化形为幽灵证照(phantomaton)”[10]的过程也被反复召唤。这二者构词法的相似性是德里达在语词修辞中的惯性操作,即由于语音中心主义(phonocentrisem)对文字/书写中心主义的取代,人们“绕着这个东西”在说话的时候,发音过程中的滑音便会唤起相似音节词,使其逐渐具有谱系连贯性,并进而生发出“被劫持的言语”[11]。德里达通过对文字符号本身的延异(diffērance)而不是原有记忆的还原,取代了相似体物理上的相异(différence),重新回到命名上的相似。
在《伪人游戏》中,随着“我”对公寓住户基本信息的逐渐熟悉,伪人与本体共用同一姓名让命名相似逐渐失效,这就使“我”在检查时再次回到视觉的相似/相异上。身份识别上的黑白色照片成为死亡与静态的表征,成为伪人之外的“非生非死”的幽灵形象。而幽灵“本质都是一种幻象(phantasma)”,是幽灵证照(phantomaton)的另一种延异,是对“人类精神结构的稳定性和影响自身的自然性”[12]的质疑。
如果说“找不同”游戏的本质是从相似中寻找细微差异,并且将其标记,当所有标记被识别之后,游戏就宣告结束。这是一种更加理性稳定的区分方式,并在识别过程中完成了自我认同与结构稳定。那么《伪人游戏》就是将标记之后的行动继续推进,最后以消除相似物的结果完成游戏。而这份自我认同随即陷入被随时可能出现的全新复制品取代的危机中,伪人只需重新更换细微的像素图层,又可以相异的躯体再度登场,继续被动等待“我”的检查。
这也体现在“我”的两种看似相异的对待伪人的操作中:
一是当“我”误将伪人放入建筑后,人类邻居的死亡并不会被即刻发现,而是在最后结算数量时被告知“二次”杀死。且当“我”第二次误放伪人进入后,屏幕后会伸出一双幽灵双手蒙住“我”的视线,游戏也会立刻以失败结束;二是当“我”将伪人拦住、拨打电话后,D.D.D.特工会在有卷帘门遮挡的情况下清除伪人,但倘若错拦了人类,墙面上则会出现幽灵面孔。
无论是哪种幽灵形象,都并不存在本体,却依然可以随时在场/缺席:“我”所面对的伪人与本体之间的相似/相异过于细微,以致在公寓清单未被标记本体之前,仅依靠“我”对正常人类应有的想象无法直接判断真伪。拉塞尔·雅各比在《杀戮欲》里就指出,弗洛伊德在考察unheimlich(陌生)/heimlich(熟悉)的构词关系时,就从其相似/相异出发,指出这是由“对细微差别的自恋”(narcissism of minor differences)带来的强烈敌意与对抗[13],无论是我对伪人的,还是伪人对本体的。
同时,整个建筑物门卫只有“我”与游戏中唯一出现的员工亨利,亨利是业已死亡/发疯的个体,而“我”是无法看见自我游戏形象的幽灵玩家(这在大量的“找不同”游戏也是如此,“找不同”者只是一个游离于游戏文本之外的幽灵视角),是作为见证者(martyr)证明伪人曾经存在并尝试进入建筑物而已。
于是这一批评中,同时出现了原本不应共存的三个相邻主体:伪人/本体都渐次想要进入建筑而被阻拦检查(进入者主体);检查者作为自我形象缺失的外来者,他所凭借的依据是黑白公寓清单(监察者主体);最后消灭伪人的D.D.D.特工是无法识别面目的全副武装,且消灭过程也无法被看见[2] (清除者主体)。最后这三者在“那不是我的邻居”这一陌生化表述中达成了不可能的互视:“我”看到了自己的被看,凝视着自己的被凝视,却早已习惯于重复的检查操作这一规训。
《那不是我的邻居》噩梦模式古神全图鉴 图源B站UP主 Byyy琪酱
三、相邻的并置:在附近共存的敌意
在游戏风靡将近5个月后,作者又推出了噩梦模式。在该模式下,“我”的职业身份已从“建筑物的门卫”变为“星际圈的门卫”,住在公寓里的本体(正常人类)也被涂抹上各种宗教恐怖要素,成为“古神居民”[14]。但这一切都是“我”在扮演门卫角色时所做噩梦而产生的幻象世界。此前尚在想象界的伪人拟像成功占有了玩家的精神状态,成功入侵现实界。
《伪人游戏》里伪人也越发接近异形(alien),这未必是伪人的真正模样,更有可能是被认为是异己者后的污名化,即便这些人都是“我的邻居”,它们已经被“我”所异化(alienation),相似/相异的评价标准也在噩梦模式里逐渐模糊,伪人与我的相邻变得更加接近。这种设置的改动也愈加接近另一个伪人怪谈的流行作品,《曼德拉记录》(The Mandela Catalogue)中所描述的替身者(alternate),其类型也更为模糊,分别为似人者、神明化身与异常肉身。
在神话故事里,“敌意才是孪生子关系的标识”,邪恶也并不是从神灵实体中生发,而是从“将他者物化并惧怕他者”与“对次要差异的威胁”中滋养的:彼此之间的对称性带来了“那令人憎恶的一致”,使得嫌恶与敌意的“沉淀物”最后变为狂热与仇恨,进而形成“这怪物般的精神生活”[15]。
而“我”又何尝不是在重复劳作检查中异化为了机器的相邻体,并且在这一过程中变得“与个体对立、对个体漠不关心”,进而把个体当做“可抛离、可重复、可交易的商品”[16]。机械化的人类没有敌意,而是沉默并沉溺于大量矩阵复制品所构筑的法西斯美学之中,在“人群的集结、人的物化、物品的增生或复制”[17]的庆典中,将愉悦、狂欢与暴力交融起来。
于是,无论是自己还是想要进入的古神/伪人/本体,都成为了邻人此物(The Neighbour Thing)。
就如齐泽克所说:“那种引发同情、使酷刑无法接受的(受折磨主体的)邻近性(proximity),不是酷刑受害者的纯粹物理的邻近性,而是在其最根本处邻人的邻近性”[18]。无论这个主体与你的相似/相异程度有多少,因为他于相邻处存在,就会引发可知觉的共情。所以在《伪人游戏》中出现的双重非物理性的相邻性,正是作为阻断相似/相异共情的“/”(slash),相邻才是证照(媒介)、是非生非死(边界)、是幽灵(膈膜)本身。
第一重相邻性是透明性。“我”与进入者之间永远隔着一道窗口/屏幕,它形成了人体不可逾越(infranchissable par le corps)的距离,保证伪人在未进入建筑前无法对“我”造成实际伤害。同时也让“我”可以在视觉上检查伪人的相似/相异性差别,而不是在听觉上获得他想要入场/离场的理由。这才是“我”与伪人成为敌对者的根本原因,因为“敌人是一个你对其故事一无所知的人”[19]:只要“我”在透明性的另一侧(依然是相邻),就可以不用对话而是以言语(盘问)切断进入者的主体性,并在表演性审判(show trials)中完成检查。
第二重相邻性是区隔性。在“我”拨打电话让D.D.D.前来后,处理“被我认定的伪人”画面在窗口处被卷帘所区隔,没有任何被屠戮的镜头在游戏中被看到,直到不属于这一系统的要与“我”玩卡牌游戏的小丑出现。在他反杀特工之后,窗口再度打开,“我”才能看到其被肢解后仅存头部的画面。这一过程如戴锦华所言,是在完成“区隔异质性的人群”,通过“归纳、筛选,最终达到某种纯净,形成某种由纯净造成的美感的过程”[20]。但不可视不意味不存在,游戏界面的标题正是如血书一般留下的语言痕迹“那不是我的邻居”,这又是何人所写?是“我”、伪人还是本体呢?
双重相邻性不仅让“我”/伪人存在视差,同时也存在音差(difference tone)。进入者的理由讲述并非全无声音,而是由大量无意义的滑音组成,听者无法读取任何有效讯息。这些噪音的幽灵在场(the spectral presence of noise)使玩家听到的不只是诡异,还同时存在外来者的神秘。噩梦模式中的古神居民则让音差更成为背景设定的一部分,并再次以可听却无可辨识(unrecognizable)的方式阻断了“我”继续沟通的可能。
格罗斯(Jan T.Gross)的《邻人》(Neighbor)就呈现出这一症候,波兰小镇耶德瓦布内中犹太群体的灭亡并不完全是来自纳粹德国士兵的屠杀,而是那些同在一个小镇波兰邻居下手进行[21],并且他们还会秉持与“我”同样的平庸之恶(the banality of evil)的理由,以受害感(victimization)的方式脱罪。
《那不是我的邻居》参考作品《天外魔花》。图源 The Game Theorists
4、余论——相涉的投射:被解密的现实
在噩梦模式里,有极低概率登场的头套男(即街机模式中的小丑面具男),在出场时会给我塞一张纸条,上面给出了另一个讲述D.D.D.的“真相”。纸条上有“不要相信他们”的字样,以及“IT NOW”(它即此在)的五进制相互转换的密码,解密后会在网页里得到一份绝密文档,讲述隐藏在幕后的作为军事行动的特洛伊木马计划与主导者阿夫顿博士(他就住在公寓3楼)的过往:这些伪人并非外地生物,而是被人为制造的,用以模仿并取代人类的实验体,它们“完美复制语言、身体同化有待提高、却依然无法遵从命令行动”。这就导致部分伪人逃离研究基地,于是基地里的D.D.D.才会前往抓捕。换言之,伪人其实并非想要进入建筑物居住,而是进入建筑中躲避追捕。
能得以佐证的是,在游戏结算面板里会显示各项数值,伪人是被D.D.D.捕获的(captured),而邻居是被杀死的(killed),即伪人并未真的被清除,而是重新投入实验改造,从而达成其取代其他人类的目的。绝密文档还显示,这一计划实施于1945年,它正好夹在两部作品中——电影《天外魔花》(invasion of the body snatchers,1946)与原版小说《夺尸者》(Invasion of the body snatchers,1944),讲述的世界观如出一辙。在现实时间线上,英国也有类似的面部整形特工计划,用以应对可能提前到来的冷战。同样是直到1945年,该计划才被军人詹姆斯·哈奇森(James Hutcherson)所揭露[22]。
1945年同时还是全球首枚原子弹爆炸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的年份,伪人畸形学(teratology)也随之进入大众视野:两次世界大战期间,加入战场的大量机械化武器让人类的各身体部位更容易受到伤害,被毁容的士兵从战场退下回到生活后,因为各种丑陋的身形与面部而备受歧视,他们成为19世纪印象主义对“丑”的具象化,也就是破相者(les Gueules cassées)。
战争制造了大量伪人,他们的涌现让美国原本流行一时的畸形秀(freak shows)很快失去市场,因为畸形不再是表演,而是现实。1984年,纽约州集市奥蒂斯蛙人秀也成为美国最后一场畸形秀。
与此同时,1945年后核影响带来的身体变异报告(尤其是日本)也逐渐增多,并且几乎不可逆地改变了人类历史的进程,此后核恐惧(Phobia of Nuclear Weapons)如影随形,不只是核武器所带来的巨大破坏性所滋生的怪物想象(如哥斯拉),还有(如切尔诺贝利、福岛核泄漏)核泄漏带来的对身体严重影响,出现各种变异现象。
这一切在“我”眼中就是伪人,而且大部分集中在面部的扭曲变化上。伪人在游戏中的面部身形越发扭曲,正是寓意着这份时空相邻性的衰减,将相似性的断点不断拉扯,直到变成更加陌生的相异性。
进入千禧年之后,这种相似/相异/相邻性在现代生活中早已极其普遍,我们所处的网络空间也早已伪人化。深度伪造(DeepFake)技术早已相当成熟,肉身的轮廓界限早已被取消并成为视觉平面的贴纸,声音皮肤(voice skin)与声音克隆(voice clone)的泛滥更是层出不穷。即便其声画都是真实素材,浅层伪造(shallowfake)所采用的“加速、再剪辑、拼凑、BGM干扰”等蒙太奇手法也依然大行其道。
所以,从比对中不断寻找相异性、从叠加中不断规训相似性,从网络中不断增生相邻性,是游戏内外共同的现实生态。就像那些不断出现在各种游戏直播切片、二创视频和其他小游戏的变体伪人一样:这些没能进入建筑物的伪人早已进入网络窗口,成为了素材;而一直在建筑物内的本体也早已逃离出屏幕,成为了观看者。
《那不是我的邻居》同名音乐剧 作者:Random Encounters
注释:
[1] 在抖音、微信有各类热门小程序游戏,其中一种为找错型,与找不同型有微妙区别,为采用各种点触型道具发现被伪装的游戏真相,其中以脑洞天花板、隐秘的档案、文字派对、整个活吧、玩梗高手等游戏为代表。
[2] 该曲作者为Longestsoloever(https://www.youtube.com/watch?v=W3wzOJa-kPM),在YouTube播放量已破千万,并登上B站音乐素材排行榜前10长达2月。
[3] 藻起. “怪谈”游戏的出路,是“大家来找茬”. 游戏研究社. [OL], https://mp.weixin.qq.com/s/AZ7i_HPKvCxM7t4RYNefRw
[4] [法]鲍德里亚. 恶的透明性:关于诸多极端现象的随笔[M].王晴译. 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09:p145.
[5] Elisabeth Frenzel. Motive der Weltliteratur[M].Stuttgart: Alfred Krner Verlag, 2008.p93.
[6] 赵蕾莲. 双影人主题透视的现代危机[J]. 学术交流, 2019(9):p178.
[7] 其他两个分别为出体经验(out of body experience)与离体自窥症(heautoscopy),这三种自我幻觉都和大脑的自我认知和感官错位相关。详见Sarah Zhang. The neuroscience of out of body experiences. [OL]. 杨睿译. 利维坦:https://mp.weixin.qq.com/s/6KK8Ez7WoozYHWdFF0IeXg
[8] 赵蕾莲. 论克莱斯特中篇小说的现代性[J].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0(2): p92.
[9] [法]鲍德里亚. 消费社会[M]. 刘成富,全志钢译. 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10):p222.
[10] 李洋. 雅克·德里达与幽灵电影哲学[J]. 电影艺术, 2020(3):p5.
[11] [法]雅克·德里达. 书写与差异[M]. 张宁译.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p12、305.
[12] Sébastien Rongier. Théorie des fantômes [J]. Paris: Les Belles Lettres, 2016:p188.
[13] [美]雅各比. 杀戮欲[M]. 姚建斌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p v.
[14] 一楼的居民名字可能来源于圣经以及相关的神秘学著作,二楼的居民名字全部来自克苏鲁神话,三楼的居民名字来源于除以上两者的其它神话体系。详见B站up主@小返不说慌 视频解说: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jM4m1r7uF
[15] [美]雅各比. 杀戮欲[M]. 姚建斌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p169-170.
[16] [美]杰弗里·尤因. 《异形》与哲学:我寄生,所以我存在[M]. 穆童,张磊译. 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22.9:p71.
[17] [美]苏珊·桑塔格. 沉默的美学:苏珊·桑塔格论文选[M].黄梅等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6(6): p90.
[18] [斯洛文]齐泽克. 暴力:六个侧面的反思. 唐健,张嘉荣译. 北京:中国法制出版社,2012(11):p40.
[19] [斯洛文]齐泽克. 暴力:六个侧面的反思. 唐健,张嘉荣译. 北京:中国法制出版社,2012(11):p41.
[20] 戴锦华. 空间与阶级的魔方[OL]. 社会科学报:http://www.wyzxwk.com/Article/wenyi/2016/10/372806.html
[21] 杨T. 格罗斯. 邻人(波兰小镇耶德瓦布内中中犹太群体的灭亡)[M]. 中央编译出版社, 2017.9:p121.
[22] 详见The Game Theorists. You Are The REAL Monster In That\'s Not My Neighbor![OL].https://www.youtube.com/watch?v=6p_hdU9u94o
","description":"《那不是我的邻居》截图\\n\\n2024年2月,Nacho Sama出品了猎奇向恐怖游戏《那不是我的邻居》(That\'s not my neighbor)。它的游戏机制是标准的“找不同”(Find the Differences),故事结构与《监视者》(Beholder,2016)、《请出示证件》(Papers Please,2013)等监控题材游戏较为相似,基本框架为“我”作为被D.D.D. (Doppelganger Detection Department,伪人侦查部)雇佣的“建筑物的门卫”,须不断核实尝试进入建筑物的外来者…","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8478435","author":"但愿 (文艺美学博士,成都市工会干部学校)","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09-21T02:56:53.719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3/36/992.jpg","type":"photo","width":1035,"height":582},{"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3/36/984.png","type":"photo","width":960,"height":400},{"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3/36/986.jpg","type":"photo","width":1369,"height":855},{"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3/36/987.jpg","type":"photo","width":1369,"height":788},{"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3/36/988.jpg","type":"photo","width":1279,"height":720},{"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3/36/989.jpg","type":"photo","width":1369,"height":770},{"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3/36/990.jpg","type":"photo","width":1280,"height":960}],"categories":["游戏论","《那不是我的邻居》","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8478435_20240921105702d53778-baa1-4656-a780-b3e782e5d4a9.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洞天寻隐·罗浮纪丨苏远鸣:罗浮山宗教地理研究(七)洞天","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8734530","content":"第三章
洞天
从我们一开始研究罗浮山,在《指掌图记》的第一句话中,我们就知道这座山是一个洞天,在十大洞天中排行第七。
1. 十和三十六两个体系
沙畹在《投龙简》(Jet des dragons)的一章中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497]。他的研究主要基于杜光庭的《洞天福地岳渎名山记》。杜光庭去世于919年之后不久,因此,“他的创作活动因此肯定是在9世纪或10世纪初[498]”。杜光庭这部著作中列举了五岳、十大洞天、五镇海渎、三十六靖庐、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灵化二十四,以及其他名山。需要注意的是,道教地理学中既有十大洞天体系也有三十六洞天体系。沙畹试图判断它们相对的年代,提出了以下观点:
在十大洞天的体系中,第八洞天是句曲,教内名为“金坛华阳天”[499]。陶弘景曾在492年前后隐居句曲,《梁书》编者引用了他所说的“此山下是第八洞宫,名金坛华阳之天。[500] ”沙畹指出这段文字非常重要,因为它表明早在大约500年的时候,人们就已经知道了十大洞天体系。
他还注意到,在十大洞天体系中,“洞”和“天”两个词是分开的。比如我们所感兴趣的例子:罗浮洞、朱明耀真天(参见本章,2.)。相反在三十六洞天中,洞天两个词是连在一起的,比如衡山的朱陵洞天。沙畹认为“洞”这个词在《梁书》中是“洞宫”一词的缩写,意思是隐藏的或秘密的宫殿,归属于居住在特定天界的神仙。所以说,“洞天”是一个复合词组(composé hybride),仅此一点就可证明,三十六洞天的系统比十大洞天晚。
沙畹进一步指出,三十六洞天的地名与唐代使用的名称一致,而另一系统的地名则更古老。
最后,沙畹补充道,他所能找到的投龙仪式中涉及两大系统的地点几乎都属于三十六洞天体系。他也发现,这种仪式似乎在唐朝初期才开始出现。因此,他的结论是,十大洞天在6世纪早期就已经为人所知,而三十六洞天则似乎在7世纪才出现。
我们可以补充几点意见。沙畹忽略了一个文本,即陶弘景本人的《真诰》,根据该文本:“大天之内,有地中之洞天三十六所,其第八是句曲山之洞,周回一百五十里,名曰金坛华阳之天。[501]”《真诰》的本文很可能在后世被重新加工,但是这段话的真实性可以由另一部作品确证[502]。因此,三十六洞天体系似乎从5世纪末就为人所知。这些洞穴的教内名称甚至可以追溯到更早。5世纪上半叶,罗浮山中洞穴的教内名称就被谢灵运引用,据他所说是从某本书上得到的信息(参见第二章,第三节,3.)。
大洞天体系的数字“十”在纯正的中国数字符号中没有特殊意涵。它是受到了佛教的影响。相反,数字三十六在中国的传统观念中具有宇宙论价值。它是九的倍数,代表了陆地上的上古九州,以及它们对应的九座山等等。那么,在三十六洞天系统之前,先出现了九大洞天系统的话,也不是不可能。事实上,我们在谢灵运的《罗浮山赋》中读到,“若乃茅公之说……洞四有九,此惟其七。”[503] 三十六是七十二的一半。七十二是福地的数目,这是道教中的另一系列圣地,也与洞天的列表相关。七十二和三十六都是三百六的子倍数,三百六是一年的天数的整数。因而这两个数字象征着天空和大地。人们就将天空想象成洞穴的拱顶,或者类似的,把天空想象成一口钟。洞穴的拱顶上倒挂着钟乳石,根据这种双重的意象,钟乳石被认识是钟或者天空的乳房(mamelle)。钟的乳房确实是以纽扣或者凸起的形式呈现在铜钟,排列在它们的侧面,共有三十六个,分为四部分,每部分有九个。另一方面,将土地划分为三十六块很常见,比如秦始皇曾将他的国土分为三十六郡。葛洪在他的《抱朴子》一书中谈到适合隐居和炼制不死之药的地点、山脉或岛屿时也列出了三十六个[504]。
与其认为十大洞天系统早于三十六洞天,不如承认原本有的是(由九洞天扩展而来的?)三十六洞天,然后再从中选取了前十个。这个观点来自《茅君内传》,遗憾的是,这段话的真实性无法得到证实:“大天之内,有地中之洞天三十六所,其大者别有十山。[505]”这一假设也可以从杜光庭的论著那里得到佐证。他在第一份列表中明确描述了十大洞天,在第二份列表中只是简单地列出了三十六洞天,仿佛这是仅有的信息。后一份列表的构成也很奇怪。作者已经在之前的章节列出了“中国五岳”及其佐山。同样的山峰再次出现在三十六洞天的开头,让人们觉得他们好像是用来补充缺漏的。列表需要十座山,但是它们只有五座,幸好他们还有佐山凑数。一部类书提供了以下引文:“唐吴筠《天柱观记》:太史公称,太荒之内,名山五千,其在中国,有五岳作镇,罗浮、括苍辈十山为之佐命,其馀不可详载。[506]”同样的分类方法也可以在前文提到的杜光庭著作中的《中国五岳》标题下面找到:“东岳泰山,岳神天齐王,领仙官玉女九万人。山周回二千里,在兖州奉符县。罗浮山、括苍山为佐命,蒙山、东山为佐理。”总共有二十九座山,分布并不平衡:东部包括一座主山,搭配两座佐命山和两座佐理山,总共有五座山。南岳和中岳也是有五座,但是西岳有八座山,北部有六座山。辅佐的山峰似乎是附加的。根据前面杜光庭引用过的古老文本,以及太史公的论断,很可能只有十座佐山,每两座拥有一个共同的岳山。杜光庭还引用了不为人知的《龟山玉经》[507]。杜光庭的列表是最早的包含佐山的五岳列表[508],但是我们已经可以在5世纪的《神仙传》中看到泰山的两个佐山:“王方平常治昆仑山,往来罗浮山括苍山。[509]”
需要指出的是,这句话提到的罗浮并不在广东,而是位于浙江温州地区。它也许就是位于太湖之南的罗浮山,又名浮玉山(参见第二章,第三节,4.)。但是广州罗浮山的名声很快就盖过了它。在从五岳的佐山向十大洞天之一转换的过程中,罗浮这个山名从浙江转移到了广东。
这几个反思并没有解决这两种道教圣地系统哪个更古老的问题。我们只是稍微在时间上追溯了一下这些分类的来源,特别是与罗浮山相关的内容。
2. 洞天的属性
在“洞天”这个词语中,“洞”字确实如沙畹所说,有“秘密、隐藏”的含义,但是在一定意义上也可以理解为“洞穴”。“洞穴”或者“洞宫”在本质上是一个地下空间,通过隧道与其他地下空间连通。我们已经提到的洞庭就是最好且最古老的例证。晋代的一篇文献解释了它的结构:“阳羡县东有太湖,中有包山,山下有洞穴,潜行地中,云无所不通,谓之洞庭地脉。[510]” 最著名的结构是这样的:“洞庭山有宫五门,东通林屋,西达峨眉,南接罗浮,北连岱岳。[511]”这里只提到了四个门,第五个门是中门,可能是连接宫殿与外部[512]。
在描述“洞天”中的“天”这个词时,沙畹最先强调了一些圣地中“天界”的属性。洞天是一个“隐藏的天堂”。《真诰》讲述了一个道士探访洞庭洞穴的游历:“汉建安(196-220)之中,左元放闻传者云:江东有此神山,故度江寻之,遂斋戒三月乃登山,乃得其门,入洞虚,造阴宫,三君亦授以神芝三种。元放周旋洞宫之内经年,宫室结构,方圆整肃,甚惋惧也。不图天下复有如此之异乎?[513]”
左元放进入山洞之后,就跨越了人间与仙界的界线。这就是为什么他花了很长时间做准备。他一到这里就给自己建造了一个小屋,就像隐士们在山上所做的那样,他称之为“阴宫”,意思是墓穴之外的宫殿。他搜集了草药,这些草药是三茅君授予他的,所以都是最神异的。可以说,洞天是整座山的精髓。进入其中就可以搜集草药,制作不死之药,“住”和“游”通常都是危险的事情。《抱朴子》在一个值得注意的章节中提到了那些未做准备就入山的人所面临的危险,并且教授了人们应该怎么做:选择一个合适的日期,斋戒七天[514]。进山就像进洞一样,是一种宗教实践与皈依。
洞天是世外天界的最好证据就是普通人看不到它。在谈到句曲洞天时,《真诰》说,“虚空之内,皆有石阶,曲出以承门口,令得往来上下也。人卒行出入者,都不觉是洞天之中,故自谓是外之道路也。日月之光,既自不异,草木水泽,又与外无别。飞鸟交横,风云蓊郁,亦不知所以疑之矣。所谓洞天神宫,灵妙无方,不可得而议,不可得而罔也。[515]”
这种有关洞天不可进入性的形而上学观念并不普遍。可能更多的人认为,“此洞深隐不露,行人过之不知有洞[516]”。但是无论是不可进入还是不可发现,洞天都是一个“隐蔽的天界”。
不过,“天”的首要含义当然是具象的“天”。在这个意义上,洞天是“以洞的形式存在的天,洞的天,或者说是在洞中的天”。这些洞穴最主要特点之一就是它们含有天空。在解释了句曲的洞穴金坛华阳天是一个真正的洞穴(“洞墟四郭,上下皆石也”),并且在描述其尺寸之后,《真诰》继续说道:“其内有阴晖夜光日精之根,照此空内,明并日月矣。阴晖主夜,日精主昼,形如日月之圆,飞在玄空之中。[517]”高似孙(13世纪)[518]的注释补充道:洞穴天空中的太阳和月亮被比喻为“小天”,以区分于星斗所对应的“大天”,尽管它们与后者相类似,并以同样的方式升起和落下,但是它们不应该被混淆。而我们在前文已经看到,这是很容易混淆的。
洞穴中的天空这一概念在我们看来可能非常奇怪,但是它有古老的渊源。我们再强调一下我们讨论过的内容(见本章,1.):洞穴的拱顶及其“乳头”是天穹的替代(substitut)或象征(figuration)[519]。
3. 罗浮山中的洞天
罗浮山中的洞天正是《指掌图记》(见第一章,1.)中提到的朱明洞。它位于冲虚观的后面,正好在朝斗坛的北边。那里并没有真实的洞穴,只是一片荒野之地。苏东坡曾经去过那里,他说:“榛莽不可入,水出洞中,锵鸣如琴,筑水中皆菖蒲生石上。[520]”
宋朝时,人们在此树立了一块石碑,刻有“朱明耀真”的字样,这在道教文化体系中确实是洞天的名称。杜光庭作品中的“十大洞天”包含:“第七,罗浮洞朱明曜真天,广一千里,葛洪所理,在博罗县属修州。[521]”但是它的名字早在杜光庭之前就出现了,因为我们发现它已经出现在年代无法确定的《茅君内传》[522],以及逝世于433年的谢灵运的《罗浮山赋》[523]。
虽然这个洞穴极其隐蔽,但还是有人参访过。唐天宝初年(742-756),道士申太芝奉命祭山,他表示想要参观朱明洞。一位热衷古迹的地方官员发现了洞穴的入口:“以藤担笼,垂一人下洞,约五丈余,却出。曰:下视无底,日月星辰无不备焉,初有白云,须臾散漫五色。[524]”
罗浮山洞天的名字一直备受猜测,以下是一些主要观点:“朱明言向南也,罗浮诸洞不皆向南,惟兹洞负北面南,南阳名方也,其色赤其卦离,故曰朱明。且四方之有南,即四时之有夏。《尔雅》谓‘夏为朱明[525]’,《史迁》乐书谓‘夏歌朱明[526]’,《汉书》郊祀章有‘朱明盛长之’辞[527],则洞以方向名,朱明也。[528]”这些都可以作为对洞穴名字的解释。
下面的引文则是关于洞穴本身性质的理论:
朱明洞为一山之根本,譬之人身之脐,精神所穴[529],日月归宿其中,故曰洞天。
临菑有天齐,当天中,斯洞其亦天齐乎?[530]曰朱明者,言纯阳无阴也。盖天好阴,地好阳,洞中而有天,乃阴含阳,太极未分之象也。朱明洞群峰如环,中虚以成奥室,于卦为离,离为日,故曰朱明之洞。曰为天之主,洞而有日,天之精神在焉,故曰洞天。天数七,第七洞天,又天之所都也。又凡地皆虚,惟虚,故多其窍穴以为洞府。其曰朱明耀真者,言南粤为大火地,其洞府皆火之所从出,朱明耀真乃天下之火府也。水府实而火府虚,故与五岳相通,而玉笥之山[531]有八窍,南窍为罗浮,而勾漏、句曲洞天[532],亦南通罗浮,皆大道。又罗浮在东,西樵在西,彼此相望,日生于东,故罗浮为朱明耀真之天。其曰第七洞天者,七为火之成数,日复于七,罗浮为日之奥府,故为第七洞天也。凡地中之虚,皆天也。《记》曰:‘地载[533]神气。’神气者,天也,天以地而载,神气出于地中,实出于天中也。仙家所称洞天,皆在地中。仙人出入于洞天之中,盖出入于神气之中也。罗浮者,洞天之大者也,其小者凡山之虚处皆然,以其洞,故有天之名。洞者,虚也。山即地也,《易》言‘天在山中’。盖天不在天中,而在地中也。[534]
4. 罗浮山中的福地
在道教圣地的等级体系中,罗浮山有一个特殊的地位,那就是它既有洞天又有福地。后者等级较低,这一点从它们的数量和名称就可以看出来,首先它的数量是七十二个,是洞天数量的两倍,其次它们被称为“地”,地低于天[535]。罗浮山的福地是泉源山(见第一章,1.),它是第三十四福地,由华子期掌管。[536]
5. 罗浮山与其他山的关系
作为洞天的罗浮与其他名山的洞天在地下有连通。我们已经知道,洞庭的洞穴南门有通往罗浮的隧道,尽管这可能并不是我们所讨论的罗浮山,不过理论上来说,这条隧道确实应该是通往朱明洞。而且我们注意到,在罗汉岩中有一个地下通道通往句曲(参考第一章,1.)。古籍中没有具体的说明,只提到在罗浮山“山有洞通句曲”[537]。罗浮山以同样的方式与其他非常遥远的山峰连通,特别是与四川的峨眉山。11世纪的一个文人写道:“其岫穴所通,远则峨眉,近则金坛。[538]” 这个连通很可能与“蛇穴”有关。至于罗浮山与南岳衡山的地下连通则不那么令人惊讶:“南岳君也,罗浮其东诸侯也。罗浮分南岳之司,以治五岭,而朱明洞与南岳之朱陵洞相通。”[539] 还有其他不太重要的连通,比如金华山(浙江,第三十五洞天),据说它与“罗浮之豚”有关[540]。我们在上面看到(第三章,3.),它也被归为勾漏山,甚至与五岳有关。一个纯粹地域性的关系是罗浮山与广州西部的浮邱山之间的关系,它们通过广州北部的白云山连接起来。这就是为什么在浮邱山上有一座寺庙叫朱明观,因为这座山是通往罗浮山的朱明洞的门户[5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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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497] Mémoires concernant l\'Asie Orientale, t. III, 1919, p. 131-168.
[498] Wieger, Canon taoïste. n°594. 译按:《洞天福地岳渎名山记》。
[499] 参见第一章,1.
[500] 《梁书》,卷51,5b-6a(相关段落:5b),沙畹误引《南史》,该书有相同的传记(卷76,4b-6b,相关段落:5a)
[501] 《真诰》,(Wieger, Taoist Canon, n°1004),卷11,5b-6a。沙畹知道这个文本,并在一个注释中引用了它(第131页,n°1),但他指出,这里的第八洞天是在三十六洞天中,而在杜光庭的经典中,它不在三十六洞天,而是在十大洞天中,编号同样是第八,这在他看来是需要怀疑的。然后他指出,现在的《真诰》可以追溯到1223年的版本,有可能是在那个时候被重新加工的。这的确是可能的,但是并不完全准确。
[502] 山谦之,《南徐州记》(六朝宋的作品,被收录于《隋书》,卷33,10a)也说,“洞天三十六所,句曲为第八”(太平寰宇记,卷八十九,7a)。陶弘景的另一部作品《登真隐诀》(Wieger, Taoiste Canon, n°418),提到了赤城山的洞穴,这是三十六小洞天之一。(《太平寰宇记》,卷89,10b)。这个洞穴也被杜光庭列为十大洞天之一(第六洞天)。
[503] LFHP,卷14,1a。茅君无疑是茅盈,《隋书》(卷33,9a)收录了他的仙传,题名为《太元真人东乡司命茅君内传》,一卷,由其弟子李遵撰写。在其他文本中也被题名为《太元真人东岳上卿司命真君传》,作者为李道(比如《云笈七签》,卷104),抄录在几部类书中时都被题名为《茅君内传》。最早的引文来自《艺文类聚》(卷7,29ab,1879):“大天之内,有地中之洞天三十六所,罗浮山之洞,周回五百里,名曰朱明曜真之天。”
[504] 《抱朴子·内篇》卷4,41b-42a。他实际上只列出了34个圣地,因为其中两个名字是用来描述其他地点的。
[505] 《唐宋白孔六帖》,引用自LFHP,卷8,1b。 十大洞天是按照杜光庭的论述中的顺序和名称进行的列举和编号,但是它完全是延续的《真诰》提供的信息。校按:《唐宋白孔六帖》原文未见“其大者别有十山”7字,当为《会编》所添。
[506] 《唐吴筠天柱观记》,出自《玉海》,卷21,29b。同一段落还被引用在杜光庭的序言中(《全唐文》,卷932,4b),但是省略了《玉海》引文中的两座山。
[507] 《龟山玉经》,在书目中没有列出。
[508] 校按:五岳佐命十山应出自汉末魏晋之际道书《五岳真形图》当中。至迟于梁陶弘景所编《陶公传授仪》之“授受五岳图法”中已明确见有五岳与佐命十山记载了。参见:王卡.敦煌残抄本陶公传授仪校读记[J].敦煌学辑刊,2002(1):95.
[509] 《神仙传》,卷2。
[510] [晋]周处,《风土记》,《北堂书钞》,卷158,3a。
[511] 《述异记》(5世纪),卷上,15a,(《汉魏丛书》)。
[512] 《真诰》(卷11,7a,《道藏》版)也说,“句曲之洞宫有五门,南两便门,东西便门,北大便门,凡合五便门也……句曲洞天,东通林屋,北通岱宗,西通峨嵋,南通罗浮,皆大道也。其间有小径杂路,阡陌抄会,非一处也。”我们已经在上文(第80页,n.2)提到了洞庭与太湖或句曲之间的混淆。
[513] 《真诰》,卷11,7a-b,关于左元放,即左慈,参考《神仙传》卷5。
[514] 《抱朴子内篇》,卷17,1b
[515] 《真诰》,卷11,7a
[516] 关于这一主题的例子,比如罗浮山的“小蓬莱洞”。《浮山纪胜》,《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4帙,462a。
[517] 《真诰》卷11,6a-b。译按:高似孙注释:按诸洞天日月,皆各有此名,亦小小不同,盖犹是大天日月,分精照之。既云昼夜,便有出没,亦当与今日月同其明晦。今大天崖畔,了不得穷,此小天边际,殆可扪睹。日月出入,则应有限。当是忽然起灭,不由孔穴,但未知其形,若大小耳。
[518] 校按:高似孙(1158-1231)仅为宋刊本《真诰》序的作者,《真诰》注为陶弘景作。
[519] 根据M. Granet, La pensée chinoise, p. 346.
[520] 苏东坡,《游罗浮题记名记》,LFHP,卷11,4a.
[521] 《洞天福地岳渎名山记》(Wieger, Canon Taoïste, n°594)p.4a。《云笈七签》中另外一个版本的论述(《四部丛刊》版,卷27,3a)“在循州博罗县,属青精先生治之。”循州在唐代时期位于惠州,但是杜光庭笔下的修州从未真实存在,所以可能是循州的误称。
[522] 《太平御览》,卷41,7a,特别是《艺文类聚》,卷七,29a-b。
[523] LFHP,卷14,1a-b。
[524] 《唐宋白孔六帖》,卷5,28a,申太芝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这里提到了唐代对于这座山的祭祀(参见第五章,4.)。他的传记见于一部未注明日期的道藏中的文本(Wieger, Canon Taoïste, n°448,译按:《云阜山申仙翁传》),虽然这里没有提到罗浮山,但是肯定是同一个人,他在其他地方被称为申元之或者申天师(参见Wieger,Canon taoïste,n.293,译按:《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卷39,6b-7a,以及H. Maspero, “Les procédés de « Nourrir le Principe Vital » dans la religion taoïstes ancienne”, JA, 1937,第236-237页。)
[525] 《尔雅》,释天,2b 。(《蜀南阁》版,1884)
[526] Chavannes, Mémoires historiques. t. III, p. 236。
[527] 《前汉书》卷22,18a,百衲本,这是一段引文,因为《汉书》中的这段话与《诗经》中的相同,不同的是它给出了诗歌的文本。这是由沙畹翻译的(同上,appendice 1, p.615)
[528] LFHP,卷2,1b-2a.
[529] 参见H. Maspero, JA, 1937. p. 198.
[530] 临菑在山东,天齐是一个有五个开口的泉眼或者洞穴。它就像天的肚脐,它面向天空的中央,这无疑就是被人们称之为“井”的天齐的星斗(参考G.Schlegel, Uranographie Chinoise, p.408)。这个地方是八神的首位“天主”的祭祀场所(《史记》卷28,4b,文本与注释;《读史方舆纪要》卷35,11b )。有趣的是,《广东新语》的作者两次将洞穴比作肚脐。也有人将洞穴比作腧穴:“罗浮之洞,周回五百里,盖举其全犹人之一身也,以朱明洞为在冲虚,后者犹人之有腧穴也”(《浮山纪胜》,《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4帙,461a,引用先泰泉黄佐的观点)。这也印证了微观宇宙与宏观宇宙之间的对应。
[531] 这是会稽山区的一部分,是通天之柱。译按:玉笥山,位于江西省峡江县,为第十七洞天、第八福地。八窍,即洞天八门。按黄宗羲《明文海》卷四百七“玉峰子”条载:“(玉笥山)其下有八窍,南窍惟罗浮、勾漏,其东窍惟武夷、金华诸山,西之北曰庐阜、曰大小酉,北之西曰太白、青城,八窍各为一宫,镇于四维,惟玉笥居中。” 又《玉笥实录》序载:“其山洞穴通连黄屋、桃源、罗浮、南岳、苍梧、武夷、天台、空峒、西城、勾曲金坛之洞府,盖以洞天有八卦门。”
[532] 广西勾漏山
[533] 指的是“天覆地载”。参见注319。
[534] 《广东新语》,卷3,27b-28a
[535] 洞天与福地两者是对立的,也是有差等的,因为天与地对应,并且高于地,这就是为什么福地的数量是洞天的两倍。
[536] 《云笈七签》,《四部丛刊》版,卷27,14a。杜光庭的文本中并没有关于罗浮山是福地的说法。邹师正则认为福地的掌管者是子华(参考第一章,1.)。这可能是混淆了两位仙真的名字,因为第一个和第二个的子字相同。
[537] 《南越志》,《太平御览》,卷41,7a
[538] 余靖,《陈宫师题罗浮山诗序》,LFHP,卷10,15a
[539] 《广东新语》,卷3,4b。湛甘泉于西樵隐居之左,开小朱明洞门以寓意罗浮,于右开朱陵门以寓意衡岳,言其二洞相通也。(LFHP,卷9,10a)
[540] 《金华赤松山志》,4a,(Wieger, Canon Taoïste, n°596)
[541] 朱明门户,参见《广东新语》,卷五,4a。地下是从浮碇开始的,在山的东部。浮丘,朱明洞的门,也是白云山的门。同样我们也说罗浮是洞庭的门户。(《粤囊》,《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9帙,203a)。关于浮邱,参见第二章,第三节,1. 校按:原文“(浮丘)有馆曰朱明……盖以浮丘在罗浮之西,为朱明门户。”
苏远鸣(Michel Soymié,1924—2002),法国高等研究实践学院(École Pratique des Hautes Études)讲席教授,研究领域为中国宗教与文献,涉及民间宝卷、佛道关系等主题,尤其在整理伯希和所藏敦煌文献方面贡献巨大。
张琬容,法国高等研究实践学院远东研究博士,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博士后。研究方向集中于道教与民间信仰,法国汉学史。
","description":"第三章 洞天\\n\\n从我们一开始研究罗浮山,在《指掌图记》的第一句话中,我们就知道这座山是一个洞天,在十大洞天中排行第七。\\n\\n1. 十和三十六两个体系\\n\\n沙畹在《投龙简》(Jet des dragons)的一章中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497]。他的研究主要基于杜光庭的《洞天福地岳渎名山记》。杜光庭去世于919年之后不久,因此,“他的创作活动因此肯定是在9世纪或10世纪初[498]”。杜光庭这部著作中列举了五岳、十大洞天、五镇海渎、三十六靖庐、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灵化二十四,以及其他名山。需要注意的是,道教地理学中既有十大洞天体系也有三十六洞天体系…","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8734530","author":"苏远鸣(Michel Soymié)著,张琬容/译,曲爽/校订","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09-21T01:05:07.000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2/97/591.jpg","type":"photo","width":1035,"height":582},{"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2/95/850.png","type":"photo","width":310,"height":400},{"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2/95/855.jpg","type":"photo","width":1080,"height":1620}],"categories":["洞天福地","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8734530_20240921090567683204-3737-4c39-b5a6-bf795b6aabf9.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专访|薛茗谈人类学博物馆的灵韵与人类学家的手艺","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8718444","content":"
当很多博物馆爱好者对什么是人类学博物馆还一知半解的时候,各种各样的博物馆正在变得和人类学博物馆越来越相像。从世界各地前往位于纽约上西区的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参观的游客大多都不知道,这里还坐落着美国历史最悠久的人类学博物馆之一,这所现代机构中收藏的一些器物带有“灵性”,连研究人员都不敢轻易触碰。在刚刚出版的《77街的神龛》一书中,在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工作的人类学家薛茗从萨满的神衣、《西游记》皮影、热贡唐卡、原住民的独木舟等人类学藏品出发,在讲述“物的生命史”的同时,也对人类学博物馆和人类学学科的历史展开了探问。澎湃新闻思想市场栏目近日就人类学博物馆的历史与现状、她在博物馆和田野工作中的经验和思考、西方博物馆的“去殖民化”浪潮、人类学写作以及“多媒介人类学”实践等问题采访了薛茗,以下为访谈全文。
薛茗
澎湃新闻:近年来,博物馆热方兴未艾,但公众对于人类学博物馆可能还比较陌生。您在书里也提到,参观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的人们必定是跟着《博物馆奇妙夜》去看恐龙化石、复活节岛巨石像、海洋生命馆的仿真蓝鲸和天文台的“宇宙大爆炸”,即使按图索骥参观了“印第安土著”的图腾柱和独木舟,可能对于陈列它们的人类学展厅还是知之甚少。能否请您简单介绍一下什么是人类学博物馆、它在今天的整个博物馆系统中处在怎样的位置?
薛茗:人类学博物馆是一个特定时代的产物。更早的时候有自然史博物馆、艺术博物馆等等,而人类学博物馆诞生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作为一种跟人类社会发展和文化发展有关的博物馆,它是伴随着人们对于自己是从哪里来的这个问题的追寻而出现的。但在当时,白人至上和殖民主义(也就是现在所说的西方中心主义)占据了社会理论风潮的主体,而人类学博物馆背后的理论依据是当时比较流行的社会达尔文主义,或者叫做社会进化论——一些社会学家他们把达尔文的进化论延伸到人类社会,去探究人类社会是怎么从简单到复杂、从低级到高级这样去发展的。由于博物馆本身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输出意识形态的公众教育机构,人类学博物馆在诞生之初其实就是为了给这些所谓的社会理论思潮背书,把物质文化作为证据,去宣扬社会进化论的观点。当时原住民狩猎捕鱼的生活方式被定义成是比较低级的,而西方工业社会所代表的拥有复杂的社会结构、技术科技比较发达、医疗条件相对较好的生存状态,则被认为是人类社会的高级形态。其中暗含的信息是,人类社会都是沿着这样的一个单线的途径去“进化”的。
我们现在知道,社会的各种存在形式跟很多其他的因素有关系,肯定不是单线发展的。到了20世纪初,关于人类学博物馆出现了一些争论。书里提到的德国裔人类学家弗朗茨·博厄斯,他在哈佛考古学家弗雷德里克·普特南的推荐下来到了纽约的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工作。博厄斯带来了一种在当时而言颇具革命性的观点,基于他自己在加拿大北部巴芬岛的田野调查,他认为按照西方人的主观意愿去给人类社会的不同存在形式排序是很偏颇的。因为不同社会的文化、技术一定和它所处的特定的自然环境、它所经历过的历史路径是有关系的,不能简单地说这个地方的人就一定比另外一个地方的人低级,或者这样一种技术一定比另外一种技术高级,一定要放到特定的情境(context)里面去看。博尔斯给20世纪初的人类学博物馆带来了一项挑战,他不再按照社会进化论那种线性的形式去安排展览,而是按照不同的地域进行分类,展示不同人群的物质文化,包括与宗教仪式、社会习俗等相关的展品,同时强调在展示这些物品时要体现出不同地方的人所处的自然环境和他们遇到的具体的生活上的挑战,这在当时是一种比较具有革命性的策展理念。
直到现在,人类学博物馆的收藏、策展理念等等,都跟人类学这个学科本身的思想发展有着密切的关联。不过,现在的人类学博物馆和很多艺术博物馆、科技史博物馆等很难划分一个明确的界限,因为不同的博物馆的藏品可能有重合;并且像艺术博物馆,它现在也不想仅仅依据艺术史的审美去展示一幅藏品,而是会和人类学博物馆一样加入很多当地的原住民艺术家的声音。比如说我们博物馆新翻修的西北海岸馆征询了很多原住民文化顾问的意见,这些文化顾问里面有很多人同时也参与了大都会博物馆洛克菲勒翼现在正在进行的翻修工作。这其实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现代的策展理念和社会文化的观念正在让人类学博物馆和艺术博物馆以及其他博物馆慢慢趋同,各种博物馆都要呈现多元的视角和多元的声音,人类学博物馆跟其他的博物馆相比有什么特殊的地方,现在其实是比较难定义的。
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建成初期77街的外观全景图(水彩,ca.1891)|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图书馆藏#ptc-2708
澎湃新闻:作为“博物馆人类学家”,您的工作包括哪些内容?和大学里的人类学家相比有什么特殊之处?
薛茗:每个博物馆的工作职能划分以及所设岗位都不太一样,这跟每个博物馆自身的组织形式有关系,像纽约的这间自然历史博物馆,它的策展人也好,研究人员也好,其实很多的工作和大学里的人类学家是一样的,就是要一直从事田野的工作。你在田野里收集的东西、所做的研究不一定直接和博物馆的收藏相关,但是在田野里面获取的知识、基于田野进行的研究被带回来之后,会为阐释博物馆内的馆藏带来更新鲜的视角。所以博物馆会鼓励研究人员和策展人到自己特有的田野点去研究关于物质文化和物质宗教的诸多议题。我们平时的工作除了直接接触博物馆的馆藏,还包括为它们建档案、写标签,要不断地更新数据库里的解释,另外也需要发表关于物质文化的论文,论文可能涉及博物馆的藏品,也可能不涉及,但都是田野经验和博物馆经验之间的一种交汇。
博物馆人类学家和其他人类学家最不一样的地方在于,我们一定是从实物出发去展开研究的。至于这个实物是像佛像这样可以摸到看到的东西,还是数字化的东西,这是可以讨论的。博物馆人类学的基石还是物质文化研究,而其他人类学家可能会更多地研究社会心理、行为等更为抽象的内容。这也和博厄斯有关系,他在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做策展人的时候是很野心勃勃的,他当时的计划是派自己的学生和其他人类学家、考古学家到全世界的各个地方去做民族学收藏,然后把这些藏品包括影像、录音等资料都带回博物馆来慢慢消化。博厄斯对人类学博物馆的定义是一个研究基地,但他的这种观念和当时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的馆长莫里斯·杰瑟普(Morris K. Jesup)是有很大冲突的。因为如果博物馆走这样的学术路线的话,估计是没有观众愿意买门票的,但博厄斯对于讨好观众、把标签写得通俗易懂这类事情非常不屑,这种策展理念上的分歧成为了他和当时的馆长之间矛盾的一个导火索,最后博厄斯在1905年从博物馆辞职,去了哥伦比亚大学,美国早期人类学发展的路径由此改变。如果博厄斯留在博物馆,很有可能现代美国人类学是以物质文化研究为重点的,但去了哥伦比亚大学之后,他的兴趣逐渐转向了更为抽象的对于文化概念、语言、社会行为等的研究,完全改变了美国早期人类学的走向。物质文化研究也从那个时代开始走到了人类学学科的边缘,直到现在,物质文化研究都不算是人类学的主流,人类学主要的核心期刊上刊载的物质文化研究并不是很多。
弗朗茨·博厄斯(Franz Boas,1858-1942)
澎湃新闻:这本书的副标题是“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里物的灵韵与人的故事”,其中人的故事既包括物品来到博物馆之前的主人及其社区的故事,博物馆工作人员的故事,也包括收藏这些物品的人类学家和他们的研究对象之间发生的故事。您在书中谈到,即便在告别了早期的远征人类学、“抢救人类学”之后,举着“客观”与“科学”去阐释他者的人类学“权威”仍然在践行这个学科殖民主义的根基,与此同时,也有很多人类学家对这种特权进行了深刻的反思。书中介绍的藏族女画师伦措和她绘制的唐卡《冥想观音》的故事来自您在热贡的长期田野,能否请您谈谈您在人类学田野中是如何处理与研究对象的关系的?您作为女性人类学家的生命经验是否会和伦措作为女性唐卡画师的生命经验发生某种共振?
薛茗:我觉得只有长期地在田野里面,和你研究的地方的文化有了各种各样的交汇,才会对于人类学家作为观察者和观察对象之间的关系有真正深入的反思和调适。我认识伦措的时候,她还很小,刚刚在画院里面当徒弟。我当时是去拍摄她师父的纪录片,她师父那时候已经是一个很有成就的唐卡画师了,攒了一些钱,打算修一个更大的画院,那时候刚开始打地基。我就去拍他们怎么修画院,怎么招收更多的学生,尤其是他们打破了很多传统的限制,包括招了女徒弟,伦措就是他们当时招的第一批女徒弟里的一个。我当时去拍摄的时候就住在女生宿舍里面,和女徒弟们睡上下铺,伦措就睡在我的上铺,我们晚上聊天慢慢就认识了,后来我们两个会像朋友一样经常互通有无,聊自己的生活,顺带也聊一聊她学画、出师、出去打工然后回到热贡开画室的故事。我们之间是朋友的关系,她经常叫我姐姐,但我同时又是一个人类学家,所以她有时候有些事情会想听听我的建议,比如开画室、出去做生意、去画廊给别人看画之类的事情,她也会带着我,等于是邀请我进入到她的生活中去。我带着双重的身份,在征得她的同意之后,去观察和记录她的生活。
伦措是一个非常开放的人,她把自己的生活完全打开,她也很喜欢看我写的东西和拍摄的纪录片,她觉得这些对她的成长和生活经历是一种记录。对于她这一代的90后藏族女孩来说,这种记录包括拍摄并不是很陌生的东西,她们在使用网络、直播平台方面可能比我更厉害,所以也不是很排斥。相比之下,她的师父是一个很传统的藏族画家,藏族的男尊女卑、社会等级等观念是很强烈的,所以我去拍摄或者采访录音的时候还是会觉得自己是他的一个晚辈、一个学生,他也会比较注意措辞,是一种比较正式的对话。而我和伦措是睡在上下铺一起成长起来的,我们两个关系的真正变化是在我们两个都当了妈妈之后,我们会经常拉拉家常,会说到各自的孩子怎么样,她会问我美国小孩的幼儿园和学校是怎么样的,我有时候也会问她孩子上的哪个学校、学校里老师教些什么,就像普通朋友一样。
2019年薛茗(左)拍摄《画唐卡的女子》纪录片时与伦措(右)在热贡的合影
当我在2018、2019年带着一个项目回来要以她作为主角拍纪录片的时候,我们俩拍摄的状况就特别有意思。当时伦措刚刚生完小孩才一年,那个小孩就像一只考拉一样,她干活或者画画,小孩都挂在她身上或是背在身上。我在旁边拍她,就是把摄影机支在那儿,时不时帮她打打下手,帮她拿一下背篓,拿一下东西,有时候她要去干什么活,我就帮她抱孩子、喂奶,有时候她也会对着摄像机问我一些问题,我们两个总是在交换彼此的角色。她会问我姐姐你这阵子怎么样,在北京怎么样,在美国又是怎么样,她也会像一个人类学家一样在这三种文化语境里面去讨论自己作为母亲、作为画师的很多想法。那段时间完全改变了我对拍摄者和人类学家的看法,在那种拍摄状态下我跟她几乎是平等的角色,已经不存在观察者和被观察者或者说导演和被拍摄对象这样的关系。虽然最后在纪录片里我本人是没有出镜的,我也没有刻意去呈现这种有些混乱的状态,但我觉得这个纪录片是我们两个共同创作的作品,伦措不仅是纪录片的主角,她也是一个创作者,她所营造的对话氛围是别的拍摄对象不可能呈现的。这部纪录片虽然拍的是一个女画师,但是很多素材不是在画室或者画廊里拍的,而是在乡间田野这些很生活化的环境里拍的。因为她的身份除了是一个画师,还是家里的大女儿,是姐姐、妈妈和妻子,在她的这些身份当中,画师可能是当时占用她的时间最少的一个身份,这部纪录片呈现的她特定时期的人生切片,这种呈现是比较真实的,拍摄者和被拍摄者的关系完全被解构了。
澎湃新闻:伦措的作品在2019年被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收藏之后,她自己和当地其他的女画师群体的生活发生了哪些改变?
薛茗:我刚刚收藏伦措的唐卡作品的时候,她刚刚租了一间画室开始带徒弟,那时候她还有一点不自信,会担心男徒弟会不会欺负女师父,会不会不听话,如果学生出了问题家长找过来要怎么办……到了2021年,我们哥大的研究生在线上对她进行了一次采访,这几年间她已经带了几批徒弟,搬到了更大的画室,也开始经营自己的画廊,我就觉得她越来越像她师父了,更有经验也更自信了。比如她说以前如果有人带着一幅唐卡去找她,说想请一幅一模一样的,她肯定会一板一眼地按照那个样子把它画下来,但她现在会跟客户说你这幅唐卡哪些地方画得好,哪些画得不好,然后她会去改进,会加入很多她自己的东西,她的这种自信和对师父身份的自如让我觉得很高兴。
唐卡展览的开幕式上,哥大的研究生和老师们与伦措通过视频连线并留影。薛茗 摄(2021)
我2009年去热贡的时候,当地基本上是没有女画师的,可能会有零星的几个女孩在家里跟着父亲学画,但没有人想过女孩也可以像男孩一样出师然后自己开画室。2009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把“热贡艺术”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之后,国家在这方面的投入是比较多的,从青海省到黄南州到同仁市,每一级都有很多的培训和传承的项目,现在一间画室里面有女画师已经不是特别稀奇的事情了。但是,像伦措这样自己开画室、带徒弟、自己经营生意的,还是非常少的。很多女画师画工非常好,她们嫁人之后可能会和爱人一起画画,夫妻两个人一起经营画室,但作为妻子的女画师一般不会直接面对徒弟和客户,因为当地村子里的人际关系还是比较保守的,女孩子去外面做生意还是会被说闲话。还有一些女孩会选择留在画院,画得比较好的也可能会在画院里教课。伦措是一个特例,一方面她的爸爸因为外出打工思想比较开放,很支持她自己开画室带徒弟,另一方面她自己是那种大姐大的个性,在画院当徒弟的时候就拿着大尺子追着男孩到处跑。伦措在面对各种场面的时候虽然也会说自己很害怕,但她其实很勇敢,都能够很沉着地应对。
澎湃新闻:副标题中的“灵韵”是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提出的概念,这个概念的内涵是丰富而模糊的。在这本书中,从萨满的神衣、《西游记》皮影,到新近被收藏的伦措的唐卡和没能进入博物馆的墨西哥神兽木雕,再到那艘几经变换方位的独木舟,您是在哪些意义上使用这个概念的?
薛茗:灵韵确实在很多层面上意义是不一样的。像萨满的神衣、唐卡、越南的佛像、印度的湿婆像属于一类比较特殊的人类学藏品,它们本身是一种圣物。而圣物,尤其是来自亚洲宗教的圣物,从物质宗教的背景中去理解的话,它就是有灵的,就是说神灵是驻扎在这尊佛像里面的。例如对于一个佛教的信徒来说,看到一尊观音的雕像,他不会认为这是观音的代表,而是会认为这就是观音本身。神衣、佛像都是需要开光的,开光是一种净化仪式,开光之后这些物品作为一个载体就能够让神灵入驻进来,信徒就可以通过朝拜得到神灵的保佑。这种宗教圣物的神圣性,可以理解为灵韵的第一层含义;那么像《西游记》皮影、墨西哥神兽木雕这些不需要开光的物品,我觉得灵韵是它们背后的人的故事,既包括雕刻呈现出的审美上的韵味,也包括雕刻者、它们代表的人物以及它们所处的社会的故事;而像独木舟其实综合了前面说到的好几个方面,首先独木舟在原住民部落里面也有类似开光的过程,在船首的木雕雕好之后,他们会进行净化和祈福,希望船首的木雕和船身的图腾能像真正的精灵一样保佑独木舟航行平安,捕鱼获得丰收,其次这个独木舟进入博物馆是在1883年,经过了140多年基本上没有损坏,在这个过程中跟着博物馆的建筑一起成长,在博物馆里几次变换方位和展示方式,这背后也有在这个博物馆里工作过的人类学家的故事:如何展示独木舟本身也代表着这些人类学家的思想,他们的纠结,他们遇到的挑战以及他们希望呈现的人类学思想,独木舟这件藏品的灵韵有着更复杂的含义。
澎湃新闻:在商品全球流通、数字媒介发达、生成式AI崛起的今天,博物馆这一现代机构能否留住“物的灵韵”?
薛茗:可能在一般人的理解当中,灵韵和机械,包括摄影术以及现在的AI技术之间往往是对立的,好像传统的佛像造像工艺、传统的绘画、传统的戏曲和现在我们能够使用的技术之间是对立的关系,但是我觉得很多时候,现在的博物馆反而可以利用这些技术,重新呈现传统物质文化里面的灵韵。比如说伦措的那幅唐卡,前面说到唐卡是要开光的,那尊红唐佛像的背后,佛像的头、喉、心的地方都会写三字明咒“嗡阿吽”。而寺院里面的壁画唐卡和佛像,在朝拜的时候是看不到后面的,很多艺术博物馆把唐卡挂在那里展示,观众也看不到唐卡背后还写了字。有时候唐卡背后还会有高僧和比较有修为的人的题字,这些题字书法有时候会写成一座佛塔的形状,我们叫做唐卡碑文,而唐卡碑文的书写也是一个净化和开光的过程。在博物馆里,我们不可能让观众随意翻转唐卡,但从人类学博物馆的角度,我们又希望向观众,尤其是西方的观众(在西方,神的造像是没有开光一说的)展示这种文化的特点,让观众能够达成一种理解。我们当时就做了一个sketchfab的3D模型,观众可以在展厅里扫描二维码然后把这个唐卡的数字模型翻转过来,就可以看到我们写的一个关于唐卡碑文的介绍。利用这样一种技术,我们能够让观众对于藏传佛教唐卡达成一种更深的理解,而不再仅仅是把它看作一幅画。
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亚洲民族学展厅中陈列的中国器物。薛茗 摄(2023)
澎湃新闻:您前面提到,由于和当时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的金主、经理以及馆长的理念分歧,博厄斯在1905年离开博物馆去了哥伦比亚大学,后来成了“美国现代人类学之父”,您特别指出,博厄斯的辞职不仅意味着他放弃了人类学博物馆和物质文化研究,也导致了美国早期人类学与亚洲的擦肩而过。能否介绍一下现在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的亚洲民族学馆的情况?除了书中着重介绍的劳弗的收藏和伦措的唐卡作品,亚洲民族学馆还有哪些重要的亚洲收藏,或者相关的收藏、展览和研究计划?
薛茗:首先因为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本身的定位以及前面讲到的学科发展史,它的研究重镇还是美洲本土,镇馆之宝也都是来自北美原住民以及中美洲和南美洲的考古学收藏,亚洲收藏在这所博物馆里一直处在很边缘的位置。不过,研究亚洲民族学的策展人也会从自己的田野里面带来新的经验,所以很多亚洲藏品都是很现代的收藏,像伦措的唐卡就是2019年才画完的。我的一个同事是做韩国萨满研究的,她在田野当中收集了很多1990年代的萨满画、各种法器以及很多韩国日常生活中的物品,到了后期她的研究就转向了跨文化的比较,她会到缅甸、越南、印度尼西亚的巴厘岛等地去做面具的收藏。2003年,她和越南的民族学博物馆合作了一个展览,叫做“voyage to Vietnam”,这个展览在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展出的时候,主要是通过民族学收藏去介绍越南的现代生活。这里面有一些看似不起眼的东西但是可以讲述很有意思的故事,比如这个策展人从越南收了一辆自行车回来,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就问,你大老远弄一辆自行车回来干嘛?策展人就说,这不是能骑的自行车,而是一个做工非常好的纸扎祭品。这其实跟越南的社会思潮有关,越南也经历过传统文化被视为迷信的时代,但这个纸扎铺子的主人一直在做纸扎,技术也很好,而在越南现代化的过程中,人们就需要纸扎的自行车、纸扎的汽车,这个纸扎就是传统信仰和现代物质文化交叉的一个物品。从一辆纸扎的自行车出发,策展人讲了作坊的故事,又从作坊的故事,讲了越南社会的故事。2009年的时候还有一个展览,是把中亚和喜马拉雅地区的收藏放在一起,做了一个介绍丝绸之路的展览,里面有考古学的藏品,也有人类学的藏品。总之,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的亚洲民族学收藏的总体量还是挺庞大的,但它不是博物馆发展的重点,所以基本上是由策展人和研究人员填填补补,一年带回来几件东西,然后通过这几件东西做一个小型的展览或者教学,这是比较常规的情况。像劳弗当时那样一下子带回来7000多件物品,这么大尺度的项目现在不太可能有了。
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2022年翻修的西北海岸展厅。薛茗 摄(2023)
澎湃新闻:您不久前在一场新书分享会上以“今天我们还需要人类学博物馆吗”为题做了分享,对这一问题的反思也是书中的一条暗线。这个问题的提出与近年来兴起的博物馆去殖民化运动有关,您工作的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也经历了一系列去殖民化事件,包括将“哥伦布日”重新命名为“原住民日”,移除博物馆入口处的西奥多·罗斯福(Theodore Roosevelt)塑像,在征求被展览的社群的代表的意见的基础上重新设计展览等等。去殖民化运动旨在去除博物馆等文化机构中的殖民主义和种族主义烙印,但也有一些反对的声音认为“取消文化”风潮会造成“去语境化”等负面影响,自然历史博物馆内部在这些问题上是否也存在争论?您(作为“内部人”)对此有哪些感受和思考?
薛茗:博物馆内部的争论一直都有,像我之前写过的罗斯福雕像,这件事情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已经讨论了十几二十年,很早的时候就有一些工作人员很不喜欢这个雕像,觉得它是一个耻辱,但也有一些工作人员就觉得雕像放在这里是带有历史背景的,如果把它移走的话,等于把这段历史取消掉了,后来的人就不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另外博物馆里现在有专门负责原住民物品返还的部门,关于返还也有各种各样的讨论,因为返还不是简单地送回去就结束了,还包括返还之后这件藏品会以什么形式再展出,在数据库里怎么登记,对方如何对接,以及藏品后续的保护措施等一系列复杂的具体问题。再比如西北海岸展馆的翻修由一个特别大的团队负责,他们会征集各种各样的意见,针对具体的项目以及实施过程中的细节都会有很多讨论。但是意识形态层面的争论在博物馆内部不会太多,只有在不同部门的人聚在一起的时候才会讨论到大众媒体上经常看到的更宽泛的问题。
去殖民化有两层意思,一个是对于人类学学科史的认识,一些人类学同行认为人类学本身是一个带有殖民史烙印的学科,现在的反思和解构是为了去除殖民主义的根基,包括博物馆内部其他部门的一些工作人员可能会对人类学特别不屑,觉得人类学收藏是博物馆里不光彩的部分;而另一些同行会反对这样的观点,认为应该把具体问题放到当时的政治语境中去看,人类学可能确实是因为殖民主义而发展起来的一个学科,但是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它在发展过程中有很多人在不断地进行反思和修正,它的定位也是在不断变化的。比如说博厄斯当时反而是代表人类学家在和种族主义、殖民主义做斗争,那时候包括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在内的很多博物馆都还在做优生学的展览,而博厄斯是非常反对这些东西的,必须回到那个历史政治环境当中才能理解他的战役,参与翻修西北海岸馆的原住民顾问也会说博厄斯是一个很伟大的人。但与此同时,博厄斯也有他的认识局限,他带着“抢救人类学”的心理进行的远征和收藏,对当时原住民的生活也造成了很多破坏,我们今天要用一种更严苛的眼光去看待他,既要承认他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所做出的努力,也要承认他所犯下的错误。而这些复杂性其实是可以通过博物馆的历史和藏品去讲述出来的,但是这种讲述非常需要技巧,否则就很容易引起观众提前带入的标签式的反感,这对于博物馆来说是很有挑战性的。
玛格丽特·米德(Margaret Mead,1901-1978)
澎湃新闻:书中对于人类学写作有一些很有趣的探讨,玛格丽特·米德小说般的“接地气”的人类学写作被英国人类学家埃文斯·普里查德讥讽为“风掠过棕榈树沙沙作响派”,与之对立的是男性人类学家的“烟夹在指缝间滔滔不绝派”,这种分歧背后不仅是性别差异,也是不同学术理念的碰撞,能否请您谈谈当下关于人类学内部关于写作的争议和讨论?您在写作本书时是如何对文体、风格以及学术性等方面进行考量的?
薛茗:需要说明一下,埃文斯·普里查德的确说过米德的民族志属于“风掠过棕榈树沙沙作响派”,但米德当时没有跟他吵架,“烟夹在指缝间滔滔不绝派”是我在写米德这一章的时候,有一天散步的时候突然想到就回怼了一句。米德对于普通读者来说几乎是人类学的代言人,但在当时她在人类学学科包括博物馆内部都是一个很边缘的人,她在自然历史博物馆的办公室一直都是在一个小阁楼里面。直到她快去世的时候,她在人类学收藏方面的成就才得到承认,而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写的《萨摩亚人的成年》以及后来重返这些岛屿写的民族志是不被人类学主流接受的,而米德的困境到现在其实也没有太多改变。人类学写作的主流,不管是核心期刊的学术论文或者是学术会议的发表都有一定的规则,我在这本书里采用的写作风格和组织材料的方式跟主流人类学的知识生产规范是有一定距离的。这就涉及写作者自己的选择,米德的选择是希望能够把人类学的知识传播给更多的人,因为人类学家在田野里获得的知识不应该仅仅用来评职称或是申请基金,而是应该回馈给给予你这些知识的人,回馈给公众。我是很佩服她的,也希望能够将她的理念延续下去。在自己的学科领域里和同行们分享讨论是必要的,这种学术上的智识挑战不能放弃,但另一方面,我会经常提醒自己,我写的东西伦措要能看得懂,她的师父要能看得懂,要给田野里的这些人带来回馈。就像我在伦措那一章里写的,对于唐卡画师来说,人家请唐卡,你是用自己的手艺为他们带去祈福,而写作和做研究就相当于人类学家的手艺,这个手艺一定要是有用的,而不是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固步自封。
《77街的神龛》书封
我在书里也提到了很多我特别喜欢的作家,希望把一些不是主流人类学的优秀作品介绍给中文世界的读者。比如古巴裔人类学家露丝·贝哈(Ruth Behar),她是在1980年代反思人类学的高潮当中进行创意性写作的学者。她在当时已经拿过麦克阿瑟天才奖,是很成功的人类学家,但她的《动情的观察者:伤心人类学》在人类学里也不是主流。再比如加州大学人类学教授杰森·德莱昂,他的《移民路上的生与死:美墨边境人类学实录》刚刚被翻译成中文,他的第二本书没有选择在大学出版社出,而是选择了商业出版社,也就意味着他已经很明确是写给公众的。所以写作方式的选择和每一个人类学家对自己的定位以及对自己的学术研究的价值判断是有很大关系的。
澎湃新闻:这本书每一章开头都有一幅与章节内容十分贴切的木刻版画,后记里提到您为了制作这些木刻版画旁听了康涅狄格学院艺术系的一门木刻版画课程。您为什么要在书中加入这些作品?和您之前文字、绘画、照片、人类学纪录片等形式的“多媒介人类学”实践是怎样的关系?当技术的进步为博物馆提供了越来越多的媒介选项,人类学家们在策展时如何做出选择?
薛茗:我刚开始不是为了这本书去刻版画的,只是因为有这么一门课,想去试一下,后来老师希望我们做一个系列的作品,我就想那不如给这本书做一系列插画,然后才有了这么一个项目。刻版画对我的写作和对物质文化的理解还是有一定影响的,比如第五章雪松树皮的织毯,织毯上有逆戟鲸、渡鸦、老鹰、海狸,这些动物都是他们部落的守护神。因为学生用的刻板不是很大,刻的时候需要特别小心,要很清楚自己正在刻的形象是什么,我会重新去查阅关于这些动物和部落祭祀的传说,一边看一边刻。在这个过程中我就突然感觉到,当一个原住民在编织织毯或者在仪式上打开织毯的时候,它并不是作为一个整体呈现出来的,而是像连环画一样,每一个形象都有自己的故事,连在一起就形成了一个叙事,不同的媒介带来的观看体验是完全不一样的。后来我去大都会看早期印度石刻佛像的展览的时候,就发现这些石刻上的图像,比如佛本生故事,也是以不同的形象将一个故事串联起来的。这是我在刻版画的时候产生的一个体会,是以前画画、拍照片、拍纪录片的一种延伸。
薛茗创作的版画《萨满的神衣》
我最早刻的是《萨满的神衣》那幅版画,当时我们的数据库正在更新,所以没有展品的照片,我就想先刻一个版画,这样写作的时候可能会更有灵感。刻完之后我们系主任看到的时候,就说看上去这件萨满的神衣就像会飞一样,好像可以在神界和人界之间相互穿梭。我由此发现,这样一件展品放到博物馆的展柜里面展示的时候,它的袖子怎么折、飘带往哪个方向去,从艺术和建筑学的视角来说是有很多设计的空间的,从设计的空间之中就会产生对话的空间,从而和观众发生对话。
现在的博物馆,不管是人类学博物馆还是艺术博物馆,都越来越注重观众的体验。像纽约有一个专门展览喜马拉雅艺术的博物馆,它里面有一整层都是观众体验的区域,比如通过敲一个鼓、在冥想室冥想、戴上耳机聆听等各种体验方式,让观众走入到这种文化的内部去,至于产生的效果和观众接收到的信息,肯定是因人而异的。我还去过华尔街附近的美国原住民博物馆,里面有很大一层是给青少年和儿童来体验的,可以通过小实验做考古发掘,可以坐到独木舟里面体验如何在水流中保持平衡,还可以搭房子看看能抗多少级的地震……这些尝试跟人类学的理念很像,就是尝试把观众带入到当地的文化情境中去,让他们从他者的视角去尝试解决问题,然后再告诉观众当地人是怎么解决问题的,这是一种比较有意义的公众教育方式。
","description":"当很多博物馆爱好者对什么是人类学博物馆还一知半解的时候,各种各样的博物馆正在变得和人类学博物馆越来越相像。从世界各地前往位于纽约上西区的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参观的游客大多都不知道,这里还坐落着美国历史最悠久的人类学博物馆之一,这所现代机构中收藏的一些器物带有“灵性”,连研究人员都不敢轻易触碰。在刚刚出版的《77街的神龛》一书中,在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工作的人类学家薛茗从萨满的神衣、《西游记》皮影、热贡唐卡、原住民的独木舟等人类学藏品出发,在讲述“物的生命史”的同时,也对人类学博物馆和人类学学科的历史展开了探问…","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8718444","author":"澎湃新闻记者 朱凡","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09-20T04:47:59.105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2/34/738.jpg","type":"photo","width":1035,"height":582},{"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2/34/22.jpg","type":"photo","width":1500,"height":2000},{"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2/34/84.jpg","type":"photo","width":2550,"height":1280},{"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2/34/624.jpeg","type":"photo","width":442,"height":554},{"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2/34/242.jpg","type":"photo","width":1400,"height":1750},{"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2/34/281.jpg","type":"photo","width":1800,"height":1350},{"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2/34/171.jpg","type":"photo","width":1707,"height":1280},{"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2/34/189.jpg","type":"photo","width":1800,"height":1350},{"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2/34/635.jpeg","type":"photo","width":1419,"height":1756},{"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2/34/808.jpeg","type":"photo","width":1080,"height":1563},{"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2/34/201.jpg","type":"photo","width":1500,"height":1498}],"categories":["人类学博物馆","《77街的神龛》","思想市场"],"attachments":null,"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东亚新文化丨《机动战士高达》和(再)放送的文化史","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8528946","content":"本专题以东亚的新知识为中心,译介日韩知识人的文章,以求丰富我们的头脑,增进区域的友谊。本文发表于大塚英志编:《作为运动的大众文化——协动・粉丝・文化工作》(運動としての大衆文化――協働・ファン・文化工作),水声社,2021年,第167页至181页。澎湃新闻经授权编译刊发。
《作为运动的大众文化——协动・粉丝・文化工作》(運動としての大衆文化――協働・ファン・文化工作)
前言
2010年代中期以后,以网飞(Netflix)为首的订阅制视频网络服务平台登陆日本,东京的民营电视台也联合推出了TVer网络平台,用于支持观众回放各电视台已播出的电视节目,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各种提供视频服务的渠道(西田2015)。当某个动画或电视剧受到欢迎并成为一种社会现象时,人们通过这些渠道“延迟”观看,很轻易就能加入到这股热潮中。在电影方面,过去只要同一部影片在附近的电影院上映了,就可以在确认影片的口碑之后,在比上映首日“晚”一段时间观看该影片,但针对动画、电视剧等系列内容的这种延迟观看行为,却是当前这种媒体环境下出现的一种特有现象[1]。
正如我在这里限定的“当前”一样,从历史角度来看,这种媒体接受方式毫无疑问是一种新事物。以电视为中心发展出的各系列的影像内容,在过去会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时间上的制约,比如必须在播放期间坐在电视机前,或者如果错过了播放就必须等到重播。本文主要考察在这种时间性的制约下,被称为热潮的现象是如何在各种不便中得以形成的,以及在这种情况下,接受者采取了哪些行动。因此,下文将以1979年至1980年间播出的《机动战士高达》(機動戦士ガンダム、以下简称《高达》)为主要案例进行探讨。
《高达》和1974年播放的《宇宙战舰大和号》(『宇宙戦艦ヤマト』)因剧情复杂和主题深刻同时受到年轻动漫迷的狂热追捧,并被誉为是引发“第二次动画热潮”的电视节目(津坚,2017)。但当时动画片仍然被普遍认为是面向儿童的节目,在节目编排中并没有占据重要地位。因此,尽管是令人想起万众一心般狂热的“浪潮”的时期,但《高达》的收视机会却因地区而异,就实际情况而言,根据居住地区的不同,可以分为能够收看《高达》的人/不能收看《高达》的人。从这一点来看,《高达》不仅在动画热潮中统合了粉丝群体,同时也分化了他们(近藤,2020b)。
本文以上述背景为前提,首先阐明了《高达》的放送时间具有多样性(第1部分),其次,这种时间性是如何通过动画杂志被传播以及被赋予了什么意义(第2部分),最后,不得不接受这样的节目编排的作为观众的粉丝,是如何通过杂志组织起来以实际行动来对抗这种时间性(第3部分)。这里之所以把动画杂志纳入分析范围,因为正如冈田斗司夫(1996:20)所言,“所谓动画热潮,实际上不过就是动画杂志热潮”,在同一时期创刊的一系列动画杂志,凭借媒介报道的性质和话语实践功能,以投稿栏这种独特的形式将人们的动画体验集中展现了出来。
《机动战士高达》剧照
1 、围绕《机动战士高达》(再)放送的时空网
在被称为动画热潮的时期,即使是同样的动画节目,不同地区的播出时期、播放时间段、播放顺序、重播机会都不一样,由此交织形成了多样的时间性(近藤,2020b)[2]。下面我们来具体看一下,《高达》形成了怎样的放送时空网。动画杂志《Animage》(アニメージュ)自1978年创刊以来每期都会刊登《全国放送节目表》,这个节目表收录了日本全国各地电视台在每周的哪一天和什么时间播放哪些动画节目的信息,本文以此为参考依据,按照时间顺序统计了《高达》在各个地区、从什么时候开始以及什么时段播放的相关信息。虽然这份节目表是“通过咨询各地方局的东京分公司后编制的”,但“因为是一个月前获得的资料,因此存在与各个电视台的实际播放不符的情况,很遗憾我们提供的这份节目单可能并不完美”(《Animage》,1978年3月号第61页)、“因为《全国放送节目表》的制作是在播放前2个月的时候进行的,制作完成后有可能会出现大范围变更”(《Animage》,1979年4月号第55页),所以该节目表可能并不准确。不过,这些信息已经足以让我们大致了解每个地区开始放送的时期和时间段。
《高达》于1979年4月7日至1980年1月26日期间,在制作局名古屋电视台每周六17:30连续播出全部43话。但是,并不是全国的电视台都在这个期间放送。比如,有10家电视台从1979年4月开始播放《高达》。负责关东·中京·近畿广域圈的朝日电视台、名古屋电视放送网和朝日放送电视台虽然覆盖了16个都府县,但加起来也只有约占全部都道府县总数一半的23个地区能收看《高达》[3]。1979年有8家较迟开播的电视台,但具体开播的时间各不相同,有的电视台5月开始播放,也有的电视台到年末才将《高达》安排进节目档期中。因此,“何时开始”播放因地区不同而有所差异,这表明放送时期具有多样性。
此外,在1979年期间开始播放的电视台中,有10家在1980年2月11日以后还在继续播放《高达》。在5月以后才开始播出的电视台中,青森放送在年内就结束了播放,而与名古屋电视台几乎同时开始播出的3家电视台则延长了播送时间。这种情况可能与全年的电视编排节奏有关。比如,即使是现在,8月也会有很多回顾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特别节目,通常情况下,在这个时期播出的节目有时就会被停播。或者随着体育转播时间的延长,后续节目的播送可能会推迟到下周。电视节目通常存在一年、一周、一天等规模的周期,在这个周期内,节目的安排都是固定的。动画节目也受到这种整体性时间结构的影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认为预定的播放日程可能不会按计划进行。节目播出后,也并不会一直都能以同样的节奏播放,“何时结束”的终点位置也是可变的。
而且,在一周或一天中的“播出时间”方面也存在地区差异。1979年开始播放的电视台中,周五和周六播送的各有6家,除此之外,周三有3家,周一、周二、周日各有1家。最常见的播出时间是17:30和17:00,除了青森放送周六6:00和宫崎放送周日15:00开始播出之外,其他电视台都是从16:00开始播放。就地区和收视习惯而言,节目在一周中的哪一天以及一天中的哪个时间播出具有不同的意义。电视台根据时段的不同,将播放的节目分为面向“主妇”、面向“孩子”、面向“下班回家的男性”等,以最大限度提高收视率。尽管按照时间段而言,坐在电视机前的受众主体会不断切换(假定),但即使是同一时段,根据星期几的不同,某个时段对应的节目类型也会有所改变。比如从某个时期开始,周日早间时段会播放超级战队、变身英雄、魔法少女之类特定的节目,之后当某个系列的节目结束播放后,观众就会觉得接下来还会继续播出同类型的新节目。
因此,考虑到星期、时段、类型相结合的情况,对于《高达》播送的星期、时段也需要结合之前基于这个框架该时段培养出来的观剧习惯和预期方面的情况来进一步把握。比如中川右介认为,《高达》在名古屋电视台的收视率超过25%,而在朝日电视台的收视率只有2% ~ 3%,其原因就在于两者的播出时段具有不同的意义。
也有人指出,东京的(收视率)之所以低,是因为之前的《无敌超人神宝 3》(『ザンボット3』)和《无敌钢人泰坦 3》(『ダイターン3』)都是周五傍晚六点开始播放,而《高达》却改到了周六傍晚五点半。名古屋从一开始就是周六下午五点半,所以大家已经习惯了在这个时段收看超级机器人动画片,但东京却并非如此。(中川2018:276)
虽然实际上包括其他地区在内,《高达》之前播放的节目类型与收视率之间有多大关系,还需要另外进行调查,不过,可以推测到一种可能存在的情况,那就是喜欢某些特定类型的观众会习惯性地收看常看的时段的新节目,与此同时错过其他时段的新节目。这是因为如果电视起到了安排日常生活作息时间的作用(吉见,2016),那么就不太可能会为了持续收看平时不关注的时段的节目而调整生活节奏[4]。
如上所述,《高达》的放送伴随着多种时间性,因此,参与《高达》的方式也相应地产生了多样性。正式播放的节奏因地区不同而有所不同,在某些情况下,较早播出的地区与较迟播出的地区之间会存在长达一年的时间差。我以前根据电影发行的内在时差,将其机制定义为一种“在设定好起点和终点的<特定时间≒上映期间>线段上安排各地电影院、通过时间间隔或间隔时长=持续上映期间、前后关系使电影院之间产生差异的制度”(近藤,2020a: 29),动画放送也可以说与此类似。动画放送同样存在着将一段具备起点和终点的可变的<特定时间≒放送期间>分配给各个地区、通过起点的先后顺序(开始时间的快慢)以及线段的长度(有无停播或省略话数)之间的关系使各个地区的收视机会产生差异的制度。
以上论述的内容,还可以从“放送中心/边缘”的视角进行分析。值得注意的是这种中心/边缘关系并不一定与实际的地理位置关系相对应。比如《高达》在覆盖青森县的青森放送、宫城县的东日本放送、山形县的山形电视台很早就开始了播送,但相邻的岩手、秋田、福岛却并没有在1979年播出。也就是说,即使相邻的县已经开始播放,也有可能像气穴一样存在着没有播放的地区。
另外,都市和其他地区之间的节目放送差距,也存在非一般的复杂性。的确,在以东京、名古屋、大阪为主的广域圈内,因为本身就是制作局的电视台有很多,所以播放的节目比较丰富多样。不过,即使正式播放的时间较早,也不一定都市地区“重播”的次数就更多。比如,名古屋电视台于1980年3月开始重播《高达》,使中京广域圈的人们在《高达》播放结束后不久就获得了再次收看的机会。但是,覆盖关东地区的朝日电视台和覆盖近畿广域圈的朝日放送却直到1981年以后才开始重播。也就是说,东京和大阪这些大都市圈的人们再次收看到《高达》的机会并不多。相比之下,以福冈地区为主要播送范围的九州朝日放送,不仅从1979年4月就开始播送《高达》,并且在1980年重播了两次。恐怕福冈县的人们在当时拥有的《高达》收视机会是最丰富的。这个问题在第3部分再详细讨论。
2、动画杂志传播的时间性
从上文的论述可以看出《高达》的放送时空在全国的分布并不是均匀的,而是形成了一种复杂的地形。另一个值得关注的点是,接触《高达》的时间脉络不仅因地域而异,而且通过认识这种差异性,特别是处于放送边缘的人们会对这种时间性赋予一种独特的意义。
正如许多学者所指出的那样,动画热潮兴起的同时也掀起了一股杂志创刊潮,诞生了诸如《OUT》(1977年创刊)、《Animage》(1978年创刊)、《MANIFIC》(后来的《Animec》[アニメック],1978年创刊)、《The Anime》(ジ・アニメ1979年创刊)等动画杂志,并且以这些杂志媒体为中心展开了各种各样的交流(冈田1996、近藤2020b、永田2020、吉本2009)。这些杂志通过揭露各个地区的机会差距,给边缘地区的动漫迷们带来了三个契机,使他们意识到动漫热潮的时间性之于自身具有什么样的意义。
(1)首先,与电视放送不同,动画杂志基本上是在同一时间向全国发行和销售,所以会将动画节目的信息传播到尚未播出的地区。因此,处于放送边缘的人们就会意识到其他地区可以收看自己所在的地区看不到的节目,他们有时会对这样的状况感到不满。
杂志和书籍的节目介绍太早啦!这样真的很没意思!(《Animage》1979年9月号第106页)
深刻地感觉到有好多地方台还没有播、或者因为时间的关系看不了的动画啊。/只能从杂志上了解动画,这也太可悲了吧?不能想点办法吗?(《Animage》1979年9月号第107页)
在动画放送和杂志发行步调一致的地区,就不会出现上述这样的感想,如果没有动画杂志,关于“无法收看的节目”的相关信息就不会被大面积传播,人们也不会清晰地意识到机会差距。从这一点来看,引文中流露出的这种情绪在“动画杂志热潮”以后将会变得更加突出。
(2)另外,从动画杂志的投稿栏也可以了解到机会差距。山口诚(2008)援引本尼迪克·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的观点,指出以广播放送为媒介所创造的社会时间的同时性,不仅仅体现在人们同时收听,比如,就像“看小说时读到某人阅读报纸这样的‘双重阅读’”一样,听众的存在会通过其他媒体的呈现、可视化而被构筑为一种坚固的事物(山口,2008:17)。在事后提到放送的瞬间,通过与他人共享这一经验,就产生了“可以作为‘当时’进行回顾的记忆形式”(山口2008:18)。动画杂志的投稿栏,通过成为读者互相交流节目感想的场域,以共同收看的某个节目为纽带,在收看这个节目的观众之间培养形成了一种“当时”这样的同时感。
比如《高达》的播送结束后,《The Anime》杂志设立了一个名为“MY GUMD(マ)UM(マ)”的页面,其中收录了8篇关于最终回《高达》的感想。其主旨如下:
1月26日,星期六。高达粉丝们是用怎样的表情看着电视的呢?看完最终回的感想、对高达的思考……来听听其他高达粉丝们是怎么想的吧?(《The Anime》1980年4月号第156页)
就企划的性质而言,所有的投稿理所当然都是来自可以收看《高达》的地区。处于放送中心的人们阅读这些投稿时,一定会自然而然地想起作为彼此记忆中“当时”的最终回,同时也会再次强化基于社会时间的同时性形成的“同是高达粉丝”的共识。
另一方面,处于放送边缘的人们,由于被排除在社会时间的同时性之外,因此在阅读这样的投稿时,对时差的意识将会变得更强。无论多么想看《高达》,自己也无法安排播放日程。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看到其他人狂热地谈论自己无法收看的节目,自然就会深切地感受到机会差距。也就是动画杂志的投稿栏会带来同时性和时差这两种时间性。
摘录自《全国放送节目表》 《Animage》(1978年7月号46页)
(3)如第1部分所述,《Animage》《The Anime》《Animedia》(アニメディア)等杂志每期都会刊登全国各地的放送局正在播送的节目列表,这种媒体形式也将机会差距可视化了(图1)。比如,虽然这个列表可以用来查询和浏览自己所在地区可收看的节目,但同时也可以将其他地区播出的节目总数与本地区的节目总数进行比较。特别是放送局较少的地区的观众·读者,会一目了然地看出自己所在的地区能够收看的节目十分有限,并且他们会根据节目数量的多少给自己居住的地区打上某种标签。
现在正在阅读我的来信的动漫迷们。等一下也可以,能帮忙看一下“放映列表”中TV山口、山口放送的部分吗?太过分了!!!!!!真没想到两家电视台的7点档加起来才4部动画!在缤纷多彩的星期天甚至连“アニメ(动画片)”里的“ア”字都看不到。(《The Anime》1981年2月号第159页)
上述投稿,可以说就是由节目列表的媒介作用所引起的。另外,节目列表不仅仅是将同一时期的放送状况“客观化”,而且在作为媒介展示各地的节目数量的同时,也通过这种数量上的差异促使不同地区被分为不同阶层[5]。
3、观众活动的组织化
如上所述,动画杂志给处于放送中心的人们带来了同时性的感觉,给处于放送边缘的人们带来了时差意识。当这些动画姗姗来迟地在自己所在的地区播送时,处于放送边缘的人们便产生了独特的话语实践。比如,当《高达》在长崎延迟了将近一年才播送时,当地粉丝向《Animage》投稿了如下内容:
偏远的长崎县也终于要迎来《高达》了!将于2月19日在这里播出。当大家都在感叹“《高达》完结了,好悲伤啊”的时候,我们却在为《高达》即将开播而欢欣雀跃。这难道就是偏远地区的优势!?(《Animage》1980年5月号131页)
《高达》的播送结束之时,很多粉丝都舍不得和节目告别。在这样的状况下,本应避免的延迟放送,却以这种“在其他地区已经收看不到的节目,现在可以在这个地区收看”的形式出现了颠覆性的反转。
另外,这种反转出现背后的主要原因可以说就在于节目的高人气。虽然《高达》在播出之初并不太受欢迎,但之后收视率却逐渐上升。并且,当时动画杂志也在播出期间持续制作特辑。也就是说,虽然有很多人一开始并没有收看,但通过动画杂志了解到其内容后便开始了延迟观看。因此,即使是包括处于放送中心的人们在内,从一开始就收看《高达》的观众和较晚才开始看的观众在收视机会上也存在差异。下面的投稿就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
啊,《高达》完结了。好悲伤啊。不过,我很高兴。毕竟我不是从开始就看的,所以想看重播。(《Animage》1980年3月号第136页)
另一方面,处于放送边缘的人们,可以通过动画杂志在播放前将《高达》定位为“值得一看的节目”。因此,在较晚播出的地区,就会出现为了无论如何也要收看到而做各种准备的情况,比如放弃想看的竞争节目,克服生活中的障碍等等(当然也存在即使这样也收看不到的情况)。从这一点来看,延迟放送本身就包含着使之前的中心/边缘关系能够反转的余地。下面的投稿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出现的,投稿人对处于放送中心的希望重播的人们,半开玩笑地请他们到自己所在的终于开始播放的地区来看一看。
《机动战士高达》终于要在岩手播出了!我太高兴了,眼泪一直流个不停。。说重播重播什么的,大家快来岩手吧。(《Animage》1980年5月号第131页)
佐世保这个乡下,最近终于开始播放高达了。对于已经结束了却叫嚣着要重播!的都市人们,现在我们却兴高采烈地满怀着激动的心情在观看着。回想起来,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因为“穷乡下”的蔑称一直感到自卑的我。/一下子却有了优越感,真是令人感慨万千……这都是多亏了高达。无论如何都想看高达的人,怎么样?要不要来这里看看?我说笑的,哈哈哈……!(《The Anime》1980年6月号第154页)
如上所述,《高达》在受到众多人的狂热追捧,获得的高人气几乎掀起一股热潮的同时,也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分化了动漫迷。从正式播送到重播的过程中,放送中心与边缘的关系几经转换,不管居住在哪里,都无法断言一定拥有满意的收视机会。在这种情况下,动漫迷们为了满足自身的欲望,便开始积极地组织活动。具体来说,就是呼吁电视台播放或重播《高达》。
比如《Animage》,就像前文参考的《The Anime》一样,于《高达》结束之际制作了题为《再见“GUNDAM ”!——〈高达〉完结》的特辑,其中就刊登了一篇来自读者的询问重播“需要征集多少签名?”的投稿,以及编辑部对此的回答:“很遗憾,编辑部也不知道重播的标准是什么,比如这样做了就一定会重播,或者征集到多少签名就一定会重播等等”,后面紧接着报道了“全国的‘高达FC’等也掀起了希望重播的签名活动”(《Animage》1980年3月号第136页)。另外,还刊登了广岛的“机动战士高达FC”向其成员发送的签名纸(图2),鼓励其他粉丝继续参与活动。
广岛粉丝俱乐部制作的签名纸 《Animage》(1980年3月号136页)
接着在下一期的《Animage》(1980年4月号第125页)中就刊登了名古屋电视台和九州朝日放送“应粉丝们的强烈要求”迅速决定重播的消息,并引用了两家电视台负责人的评论。比如“我们必须回应粉丝的愿望”(名古屋电视台)、“应广大粉丝的强烈要求,我们决定重播”(九州朝日放送)等,这些评论表明粉丝活动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此外,九州朝日放送甚至还将播出时段从下午5点推迟到下午5点30分,原因是“很多粉丝都是初中高年级到高中生,所以我们特意将播出时段推迟到5点半开始”。这正是因为他们了解当时动画播放时段所具有的意义。
另外,签名、投稿等活动不仅是要求重播的一种手段,也是处于放送边缘的人们寻求正式播放的途径。比如,《The Anime》在回顾《高达》热潮时曾表示,“地方的粉丝们也向放送局投稿,为了让自己能够亲眼看到高达而作出种种努力。事实上,有很多电视台在粉丝力量的推动下开始放送。”(《The Anime》1980年12月号第36页)。
因此,动漫迷不仅是处于放送中心/边缘的存在,而且在展示他们作为“集体”力量的同时也重新调整了两者之间的关系。而且,更重要的是,之所以能够组织起这样的集体性力量,是因为动画杂志让全国的动漫迷们互相连结起来形成网络。动画杂志凭借每期数万份的发行量在全国范围内流通,以超越以往同人志的形式将大量粉丝联系在一起(吉本,2009:124)。动画杂志培养了人们对机会差和时差的敏感意识,同时也给了改变产生这种意识的主要原因——放送形式本身的契机。
结语
上文围绕《机动战士高达》(再)放送的方式以及与其相关的实践这两方面展开了讨论。最后,对于上文探讨的内容,我想另外从媒介研究的视角对其今后的发展方向作出展望。
一直以来,媒介的传播作用都是从超越空间的限制使很多人同时接收同样的信息这个角度进行说明的。比如,电台和广播电视通过在全国范围内传播相同的内容,给人们带来同时性的感觉,从而成为构建“想象的共同体”的契机。但是,正如本文以《高达》为例所述,电视放送的时间存在各种时差,节目的收看总是伴随着延迟。基于这种延迟,人们意识到自己与他者的不同,从而使动漫迷这个群体被分化。动画放送确实有塑造“想象的共同体”的一面,但这个“共同体”并没有涵盖整个日本,其边界是按照放送时间的差异,在跨越现实地理县境的同时重新划定的。因此,除了动画热潮之外,也有必要考察一下在其他方面影像的传播方式使人们在时间性上被差异化并重新调和的形态。
另一方面,动漫迷们虽然在一开始接受了这种放送的时间性,但也试图通过集体发声的方式促使节目的编排发生改动。动画杂志的投稿栏就起到了这个作用。通过在“投稿栏”开展征集签名活动,刊登其他地区的活动,这项运动就会随之蔓延开来。可以说动画杂志在将放送时差可视化,使动漫迷群体分化的同时,也通过让大家切实感受到还有很多和自己一样的动漫迷,使动漫迷这个团体得以凝聚起来。
这种粉丝实践乍一看似乎是“能动性”行为。但同时也可以说,粉丝活动本身是由发起者促成的。比如,据说在《宇宙战舰大和号》被电影化时,制片人西崎义展就委托粉丝俱乐部展开了“海报作战”和“点播作战”的宣传活动(池田编,1983:100)。“海报作战”是指在显眼的地方张贴海报,“点播作战”则是“在广播电视的点播节目或面向年轻人的杂志上寄明信片,点播大和的歌并提及大和”(池田编,1983:100)。这是通过刻意引导粉丝实践以实现制作者的利润最大化,因此,粉丝的能动性很容易受到发起者的策划引导。
姑且不论《高达》的热潮中是否存在这样的委托,从积极接受粉丝俱乐部采访这一点来看,导演富野由悠季本人也意识到了可以将粉丝组织起来加以利用。近年来,有学者指出将粉丝实践纳入资本逻辑下的平台剥削结构进行分析很有必要(大尾,2021),这是因为日本动画文化自第二次动画热潮以来就存在着将粉丝实践囊括进去的倾向。因此,在分析动画文化时,从批判性角度重新审视粉丝和制作者之间的这种关系很重要。
注释
[1] 当然,在使用这些服务时需要注意各种筛选和排除机制的存在(近藤2021)。
[2] 关于《机动战士高达》(再)放送的时间性,近藤(2020b: 190-193)已作出概括性的论述。本文加入了新资料和新论点,再次对这一主题进行探讨。
[3] 不过,由于个别地区所处的环境可以接收到相邻县放送局的电波,因此实际上可以收看的地区总数会更多。
[4] 比如高知县从1980年2月开始正式播放《高达》,放映时间是从早上6点半开始。因此有人在投稿中写道“放送时间定在早上6点30分开始,不觉得有点苛刻吗?”,编辑部对此的回复是“6点半的确太苛刻了。我这种懒(·)汉(·)简直无法想象(加点的原文为妈妈)”(《The Anime》1980年6月号第154页)。另外,还有一名来自佐贺县的15岁读者来信表示虽然《高达》终于开始放送了,但是如果按照平时的节奏从学校回家的话,就赶不上17点20分的播出时间,所以要从车站跑回家才能勉强赶上。(《The Anime》1980年5月号第154页)。类似这样的投稿还有很多(近藤2020:191),因此动画的放送时段很多时候并不怎么符合特别是青年层以上粉丝的作息规律。
[5] 正如皮埃尔·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所述,“思考系谱、示意图、一览表、平面图、卡片(受杰克·古迪最新研究的启发,后来我又增加了简单的文字标注)这类客观化工具的性质,或者不如说是这些工具的效果”(布尔迪厄2018:18-19)是很重要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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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藤和都『映画館と観客のメディア論――戦前期日本の「映画を読む/書く」という経験』(青弓社、二〇二〇年)
近藤和都「アニメブームのインフラストラクチャー――『機動戦士ガンダム』をめぐる放送格差と雑誌読者」(永田大輔・松永伸太郎編『アニメの社会学――アニメファンとアニメ制作者たちの文化産業論』ナカニシヤ出版、二〇二〇年)
近藤和都「Netflixをメディア論する――動画サブスクリプションをめぐる問題の所在」(『大東文化大学社会学研究所紀要』二号、二〇二一年)
永田大輔「OVAという発明――「テレビ的なもの」の位置づけをめぐって」(永田大輔・松永伸太郎編『アニメの社会学――アニメファンとアニメ制作者たちの文化産業論』ナカニシヤ出版、二〇二〇年)
中川右介『サブカル勃興史――すべては1970年代に始まった』(KADOKAWA、二〇一八年)
西田宗千佳『ネットフリックスの時代――配信とスマホがテレビを変える』(講談社、二〇一五年)
津堅信之『新版 アニメーション学入門』(平凡社、二〇一七年)
岡田斗司夫『オタク学入門』(太田出版、一九九六年)
大尾侑子「デジタル・ファンダム研究の射程――非物質的労働と時間感覚にみる「フルタイム・ファンダム」(伊藤守編『ポストメディア・セオリーズ――メディア研究の新展開』ミネルヴァ書房、二〇二一年)
山口誠「メディアが創る時間――新聞と放送の参照関係と時間意識に関するメディア史的考察」(『マス・コミュニケーション研究』七三号、二〇〇八年)
吉見俊哉『視覚都市の地政学――まなざしとしての近代』(岩波書店、二〇一六年)
吉本たいまつ『おたくの起源』(NTT出版、二〇〇九年)
","description":"本专题以东亚的新知识为中心,译介日韩知识人的文章,以求丰富我们的头脑,增进区域的友谊。本文发表于大塚英志编:《作为运动的大众文化——协动・粉丝・文化工作》(運動としての大衆文化――協働・ファン・文化工作),水声社,2021年,第167页至181页。澎湃新闻经授权编译刊发。 《作为运动的大众文化——协动・粉丝・文化工作》(運動としての大衆文化――協働・ファン・文化工作)\\n\\n前言\\n\\n2010年代中期以后,以网飞(Netflix)为首的订阅制视频网络服务平台登陆日本,东京的民营电视台也联合推出了TVer网络平台,用于支持观众回放各电视台已播出的电视节目…","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8528946","author":"文/近藤和都(立命馆大学产业社会学部副教授) 译/张连子","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09-19T03:13:22.026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9/645/357.jpg","type":"photo","width":1021,"height":574},{"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9/645/271.jpg","type":"photo","width":400,"height":553},{"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2/814/820.jpg","type":"photo","width":1021,"height":574},{"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9/645/134.png","type":"photo","width":400,"height":448},{"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9/645/135.png","type":"photo","width":400,"height":459}],"categories":["东亚新文化","粉丝文化","动画放送","《机动战士高达》","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8528946_202409191113fb262e8c-3c44-400b-b953-ecc8d9dec1af.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论技术物的存在方式》——超级智能与文明重置@技术哲学系列研读会","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8776169","content":"2024年9月7日上午,超级智能与文明重置@技术哲学系列研读会第6期在复旦大学哲学学院西主楼2409进行。此次读书会主题为“技术物:工具、实体抑或社会系统”,主要围绕吉尔伯特·西蒙东《论技术物的存在方式》一书阅读研讨。本次读书会主要分享嘉宾包括中国社会科学院段伟文、中国人民大学的刘永谋、南京师范大学吴静、上海交通大学闫宏秀、上海第二工业大学徐志坚、西南电子科技大学王嘉以及复旦大学王国豫、徐志宏、潘霁和杨庆峰。本次研读会由杨庆峰教授主持。
主题分享环节,刘永谋教授在题为《西蒙东的反人类中心主义》的发言中,首先讨论了西蒙东在法国技术哲学传统中的定位,然后总体勾勒个体生成理论的主要内容,最后强调西蒙东技术哲学的反主体、反人文、反人类中心的理论特色及其对后世法国学者的影响。
徐志宏副教授则结合导论,梳理了西蒙东关于技术物的核心观点,指出技术物所面对的现实是两种极端反对的情绪。一种是文化对技术物的情绪,表现为排斥,厌憎;另一种则相反,表现为对技术物的狂热崇拜甚至神化。文化的排斥一方面出于对技术物作纯工具物的看待,另一方面出于对机器异化的恐惧;技术主义的狂热则是误解了自动化机器的“自主性”,从而将其神化。它们的共同点是都没有真正理解技术物。西蒙栋认为,技术物须在技术与人的关系中被理解,人亦如是。技术物是生成过程,它有元素、个体与组合三个层次。对于新时代的技术必须要从组合的层次上去理解,其重要特征是“技术性”,即“由一种不确定性范围来界定”。如此,人作为机器之间的组织者、协调者,本身也处于不断的被“发明”中,也就昭然若揭了。
闫宏秀教授认为,从人类发展史的视角,探讨技术作为对人类生物性缺陷的弥补,有一种力图技术物降伏自然的意欲;从当下的人与技术关系来看,当我们在思考AI技术带来的失业问题、当人类被技术规训、甚或人类模拟技术逻辑与技术行为时,不禁触动了另外一个思考“一物降一物:何为技术物?”技术物的功能已然超越了其作为人类外置式的辅助物的状态。事实上,从技术哲学的发展来看,技术物研究是经验转向之后的技术哲学新焦点。作为综合体的技术物已经成为了现实,那么人在这种综合体中的地位、意义等是一个值得关注的议题。回看西蒙东关于“对于力量的欲望将机器尊为至高无上的力量,同时将它变成现代的春药。 想要统治自己同胞的人类创造了人形机器人”的描述,关于何为技术物的思考将更为迫切。
潘霁教授指出,从媒介视角出发理解技术的存在模式,旨在激活技术系统运作的生命力,在数字时代更好地实现技术的沟通潜能,减少技术内在的异化程度。首先,提出媒介是由连接耦合,碰撞生成和虚实转化等构成的动态过程。由此反观西蒙栋在著作中提出技术性概念,突出技术在具体化与专门化往复的转换过程中存在的“非决定性”。同时,技术的内部变化创造出”跳出自身可能性“的机会。技术系统对异质现实或子运行系统的融通关联为提高技术的媒介性,激活技术的创生能力创造了条件。最后,突出技术在不同生命形式,文化技艺和物质环境之间调和融通的“余地”和力量,强调从技术沟通潜力到实现过程的复杂转化,对于人工智能时代人类文明的发展有重要的启发。
吴静教授以“作为第三持存的技术物”为题,讨论了西蒙东与斯蒂格勒和德勒兹的关系。她认为,除了反人类中心主义特色外,西蒙东理论的另一个基本立倾向是反对本质主义的实体。也正是在这个基础上,他将技术的生成解读为技术要素和外在条件之间互动生成的结果,而非单一的技术要素的线性进化史。这一点深刻地影响了斯蒂格勒和德勒兹。不过,斯蒂格勒在赞同西蒙东对于技术客体的解读之外,更提出了技术个体化本身也是人类社会外化的记忆持存,它是复杂的社会要素以特定技术方式呈现的留痕,也是形成时代文化的条件。德勒兹的“机器”和“装配”概念,直接来源于西蒙东的理念,强调了通过连接在功能执行过程中的意义赋予才是解读技术生成的入口。吴静教授分析了德勒兹和西蒙东在milieu概念上的理解差异,提出西蒙东的思想不仅对于法国技术哲学史具有重要意义,同时也影响了其之后的政治哲学。
徐志坚教授在题为《试论技术性发生的内在秘密——从魔术到技术》的发言中,着重分析了西蒙东关于技术性的本质的论证逻辑,指出西蒙东运用“周相”范畴揭示技术物与周围世界发生调节关系的内在动态秘密。阐述了西蒙东通过物的使用所表现出的技术性,是一种解决人与世界之间关系中原始和本源周相之间结构性问题的呈现方式。他深入分析了西蒙东所讲的第一周相的内涵,并分析第一周相与其他周相的系统关系,指出从魔术到宗教等其他周相的相互变动关系阐述是西蒙东技术哲学的基本方式。最后,他通过中西哲学中对魔术一词的理解差异分析,指出构建中国特色技术哲学话语体系是迫切历史使命。
杨庆峰教授首先比较了西蒙东和海德格尔的差异,然后结合文本进行了分析。他指出,西门栋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思考人与技术的关系。他从机器到信息展开思考,受制于其时代限制,他无法从智能介入思考。西蒙栋对人与机器关系思考最值得关注的是三点:(1)人-机器的耦合体是个自我调节的整体。这个观点杜绝了实体论。(2)在人与机器的耦合体中,人类不可能与机器处于同等地位。(3)在耦合体中,人类的地位将是技师(technician)。人类不是执行功能,而是在整个运行期间发挥作用。
王嘉老师认为西蒙东的哲学是对柏格森生命进化论的某种改写,其思想可以分为自然哲学和技术哲学两个部分。其中,自然哲学描述了物理-化学个体化、生命个体化和心理-集体个体化三个层次的进化,而其技术哲学则继承柏格森关于本能(生命)与理智(技术)之间的平行关系,单独描述了技术不同于生物进化的内在原则和表现型。他将柏格森的“生命冲动”概念在技术进化领域改写为了内在于技术进化过程中的“技术性”(technicité)概念,从而描述了技术物不同于具有生命的自然物的进化规律。技术进化首先被描述为从技术组合中生产出新的技术元素,技术元素作为技术性最源初的承载者,会在发展出技术个体的进化过程中产生松弛而导致技术个体的沉沦。机器的被奴役也由此产生了。
本次读书会专家发言涵盖了技术物的存在方式、人与技术的关系、技术进化的内在逻辑等多个维度,使得大家对西蒙东的技术哲学思想有了深入了解,与会师生还探讨了其对当代技术哲学、科技伦理以及人类未来研究的启示。
超级智能与文明重置@技术哲学系列研读会发起于2022年12月,由中国社会科学院段伟文研究员和复旦大学杨庆峰教授共同发起。2022年以来相继举办主题为“超级智能与价值对齐”“拒绝妥协还是退后一步:对人工智能的批评与反批评”“AI重生于数字生命的哲学审度”“作为技术现实与媒介现实的人工智能”“通用人工智能:火花乍现还是海市蜃楼?”“技术物:工具、实体抑或社会系统”等6次研读会活动。
附录:系列研读会代表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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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论物理是一门深奥但又经常出现在公众视野里的学问。在公众文化里,从来不缺少著名理论物理学家的影子。去年电影《奥本海默》的全球成功是一个重要例子,而今年,随着著名华人物理学家李政道的逝世,与李政道有关的二战之后理论物理进展的讨论不时出现在媒体报道上。同时,伴随社交媒体的发展,包括理论物理在内的基础学科更得到了前所未有传播的机会,但也面临着新的挑战。今年7月份,在北京召开世界基础科学大会期间,作为参会者之一,世界著名理论物理学家、哈佛大学霍利斯数学与自然哲学讲席教授(Hollis Professor of Mathematicks and Natural Philosophy,这是美国最老的科学讲席位置,Mathematicks一词保持最初的拼写方式)卡姆朗·瓦法(Cumrun Vafa)与著名科普博主、麻省理工学院物理学博士张朝阳进行了直播活动,得到了大量关注。在此之前,基于在哈佛大学给大一新生讲授理论物理基础的课程,瓦法于2020年出版了《解开宇宙之谜》(Puzzles to Unravel the Universe)一书,该书于2022年翻译成中文,由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以这本书为出发点,澎湃新闻思想市场栏目对瓦法进行专访,请他谈谈科学与文化和社会的关系。
澎湃新闻:非常感谢接受采访,您作为世界著名弦论专家,能不能首先以通俗的语言介绍一下什么是弦论,以及您在弦论里面的贡献,比如沼泽地理论?
瓦法:弦论是试图统一量子力学与相对论的理论,认为最基本的元素是更高维度的物质而不仅仅是点粒子。按照这个理论,延展的弦——一维或二维或更高维度的物质——是重要的要素。弦理论恰巧是我们唯一拥有的关于量子引力的一致性理论(consistent theory)。我从1980年代中期开始做这方面的研究,我的研究涉及弦论的主要方面,已经有20年之久。而你提到的沼泽地理论是我研究的一个方面,我过去几年在这方面进行研究。我试图去识别大一统理论的物质如何出现,进而成为弦理论的一个可能的解决方案。
沼泽地理论视觉阐释,图片来源,哈佛大学网站
澎湃新闻:2020年,基于您在哈佛大学给大一新生上的研讨课的讲义和笔记,您出版了《解开宇宙之谜》一书,您能不能介绍一下当初为什么开这门课,以及是什么促使您出版这门课的笔记?
《解开宇宙之谜》,高等教育出版社
瓦法:在哈佛大学,我们有为大一新生提供的研讨课。这是一门小课,选课的人数在12-15人之间,让大家与教授有互动的机会,以小班个性化的教学方式为基础,教授大家想学的内容,但不一定是选课学生的专业课程,而只是一个导论课。这样的课对于大一新生融入大学学习非常有帮助。作为这个研讨课的一部分,我提供的课程试图运用数学解题去介绍物理的哲学原理。很多人都喜欢做数学解题,不管相关内容是什么。而我的课在让大家在享受解题的乐趣的同时,也了解解题涉及的相关内容的含义,这样会更有成就感。因此,这门课是利用解题的趣味性来作为学习物理学的平台,进而建立起数学与物理的联系。
澎湃新闻:理论物理学家给公众写科普读物并不少见,有很多很成功的科普读物,在众多科普著作里,不知道为什么作为科学里最高深的领域之一的理论物理最受欢迎,为什么公众会有相关阅读需要,而非化学或生物?
瓦法:首先,我并不认为大家对生物与化学不感兴趣,我自己也希望了解化学与生物。我并不认为这本书应该取代任何其它领域,这只是给公众介绍科学的众多书籍之一。这本书绝对不是让大家放弃对其它领域的兴趣。其次,物理是科学的奠基部分,是生物和化学以及其它学科的基础。如果要理解科学的基础,你需要回到物理。物理学本身也有众多分支,而了解最基本的原理则是最有趣的部分。试图去了解物质如何运作是一件有趣的事情,这也是我认为我的书在这方面会有帮助的地方。当然,这本书也与典型的物理科普读物有区别,这本书没有回避加入一些数学。一般意义上的科普读物更多是床上读物,这本书不是这样。而读这本书的时候,对于里面的数学题目,你需要坐下来,旁边准备好纸和笔,需要和书里的内容进行互动。我试图让这本书与读者有所互动。我认为在人们的能力与介入科学的渴望之间存在着鸿沟,而一般的科普读物没有这方面的考虑,只是让其成为大家的消遣,而我想让大家成为更积极的学习者。
澎湃新闻:与此相关的一个问题是理论物理和流行文化的关系。从作为最著名的美剧《生活大爆炸》到最近的《奥本海默》还有之前的《万物理论》都是以理论物理学家为背景,我一直在思考的是为什么这些影视作品不是以生物学家或者历史学家作为主角?是不是不以理论物理学家为主角,这些剧作就不会那么成功?我认为这是思考科学与社会文化之间关系的很好的一个视角,从我的角度,理论物理学家在社会公众里扮演了一种古代和中世纪基督教神学家的作用,之后我们也会就您书里提到的宗教问题做进一步讨论。不知道您怎么看?
瓦法:理论物理是从底层去理解万物如何运作,而公众会对万物如何运作感兴趣,所以大家对物理感兴趣。我认为这很简单,这没有什么让人惊奇的。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大家就对身体如何运作、化学如何运作不感兴趣。但这些是自然运作规律下一个层次的事情。理解自然的运作规律法则是走到物质的最底层,人类已经对这些问题进行过数千年的探讨,这不是什么新鲜事,尽管大家有不同的态度和不同的思维方式。理论物理已经发展到了现在的阶段,同时理论物理还在不断发展中。就你的问题,为什么理论物理可以流行,这也不是新鲜事。探寻事物如何运作,这就是好奇心,好奇心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品质。
日本动漫《Clannad》里女主之一琴美的父亲是弦论专家,在有一集里,琴美父亲向琴美解释弦论和宇宙运作的基本规律
澎湃新闻:当然,与一些市面上很成功的理论物理科普读物相比,特别是为您书写推荐语的布里恩·格林(Brian Greene,哥伦比亚大学物理学教授)的《宇宙的琴弦》(The Elegant Universe),您的书并不存在完全连贯的叙事,这当然与您授课有关,更重要的是您书里数学很多,这与科普读物尽量避免复杂数学不一样。我想尽管这看上去是一部基于为非物理学专业的大一新生开的课程的讲义,真正透彻读这本书和上这门课都需要一定门槛。而您在书里一开始,也介绍了数学和物理的关系,以及很多理论物理问题其实是数学问题延伸出来。不知道您在用数学为这门课与这本书设定一定门槛的时,是否还是在对理论物理科普的对象(无论是哈佛本科生还是社会公众读者)进行有意识的筛选?
格林《宇宙的琴弦》中译本,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
瓦法:我其实并不打算将大家赶走。我的想法是,读者受众正在发生变化,希望能有更多的实际指导。而我书里使用的数学并不是大学阶段的数学,而是高中水平的数学,我认为我的书对大多数接受过高中教育的读者而言都是可以阅读的。因此, 我并不认为书里的数学是一个问题。我的想法是,大家都有这样的数学基础,而对于一个五十多岁的人,高中之后就没有接触过数学,可能会担心这本书有门槛。但这本书里面的数学并不复杂,很多题目都是关于常识性问题。因此,这本书不会让大多数人望而生怯。不过,的确,读这本书需要耐心。你需要坐下来思考,这也是那些题目的趣味性所在。
澎湃新闻:在另一方面,我认为您书里的另一特点是对古希腊和中世纪伊斯兰的科学贡献的重视。物理著作里面出现古希腊科学介绍并不稀奇,但除了阿基米德、亚里士多德等公众熟知的人物,您提到了像埃拉托斯提尼斯(Eratosthenes)这样就连研究古希腊罗马学者都未必熟悉的作家和科学家(我相信哈佛大学古典系不少教授都不知道他是谁)。您也提到了中世纪伊斯兰科学家的贡献。尽管您没有提,您无疑了解,中世纪首先传承古希腊哲学与科学的并非拉丁西欧基督教世界而是东方伊斯兰世界,我也可以简单再提一句,目前越来越多的历史学家都认可,古希腊罗马城市文明及遗产的第一继承人并非拜占庭帝国也非西欧基督教世界,而是阿拉伯帝国。不知道您怎么看待对古代和中世纪科学史研究,这些科学史研究是否仅仅是满足一种好古情绪还是还有潜力启发当代科学讨论?
希腊化时期地理学家、天文学家埃拉托斯提尼斯
瓦法:就我在书里提到的这些历史案例,无论是来自古希腊、伊斯兰世界还是欧洲,这仅仅是作为背景,作为一些有趣的故事。这是一种关于物理学如何发展的叙事。而在我书里,讨论这些事情的主要是第一章,其它章节都不依靠历史典故。尽管在其它章节时不时会出现一些,我的书并非是关于科学史,这不是我的写作目的。在一些地方,我提到那些前现代科学,仅仅是让它们成为好的故事。有时我不会深入讨论, 因为我觉得历史上讨论的问题和我讨论的问题有区别。我仅仅是将它们作为可供娱乐的背景,去介绍数学题目和物理背景,而非其它目的。
澎湃新闻:当然,我之前听斯坦福大学一位研究古代科学史的博士生——她上学期助教了一门古希腊数学课——和我说,古代数学讨论对当代数学问题已经没有任何直接启发。但从我的角度,如果我们跳出科学本身,去思考科学与社会文化的关系,古代可能还是有启发的。随着社交媒体的普及及对大众生活的无孔不入,这为科普带来了方便也带来了新的挑战。您在北京做客搜狐的物理课直播,引来无数观众观看,尽管直播里讨论的内容及大量数学公式的介入,和您的书一样,是有门槛的。但从公众消费视频文化猎奇的角度,您作为哈佛大学教授与作为麻省理工学院博士的张朝阳讨论艰深物理问题与展示数学公式,构成了一场公众观看某种科学术语和数学公式的魔法表演。这是屏幕上时刻出现的弹幕所展示的。我认为如果让一媒体研究学者来看这一视频,他(她 )们可能觉得真的值得研究的不是讨论内容,而是公众通过弹幕表现出的情绪。这让我想到古罗马医生盖伦,他在现代医学史上以开创了动物解剖出名,但一般科学史家都不知道的是,盖伦进行动物解剖是为了满足习惯于观看斗兽与角斗士的罗马民众对观看动物内脏的猎奇心理,他想以医生的身份去为公众表演。也就是说,他想让他的“科学”解剖作为一种大众娱乐的替代品。我的意思是说,尽管近代科学出现是对古代宗教与巫术的祛魅,但当科学遇上当代社交媒体文化并且与当代流行文化可以做等价交换时(比如搜狐下除了有科学博主,还有舞蹈博主、时尚博主等,这一模式与古罗马剧院文化非常类似),科学重新变成了某种带有特殊魅力的表演。您作为这一活动的亲历者,不知道感受如何?
瓦法与张朝阳在直播间对谈,从媒体研究的角度,对大量弹幕评论的分析可能比讨论本身更加有趣,图片来源:搜狐视频截图
瓦法:首先,就你提到的古代数学与科学与当代讨论的问题, 这个问题就像一棵树,现在已经有10米之高,而你问这棵树的根在哪里、根是否还重要、是否需要通过根到达树的下一个旁支?毫无疑问,没有那些根的话,我们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枝干。如果说古代讨论和现在不相干,那是不对的。当然,在另一方面,这也不意味着我们需要通过去直接看根来讨论树应该如何成长。这不是对古老传统的不尊重,而是如果要向前看,你需要发展出新的方法、对新的观点保持开放态度。因此,向前看而非向后看,这是科学运作的方式。然而, 我认为在很多人对科学如何运作的理解里缺少的维度是:社会与文化——科学家是其中一部分——在非常积极地发挥作用。这不仅仅是科学推算或数学公式,而是你如何去看待你的问题。而涉及到如何看这一问题,就是文化介入的时候。每个人都有相应的文化背景,从意义和价值的角度,这是会丰富科学的。这也是为什么在今天,科学活动已经变得如此国际化。作为科学的一个优势是,所有背景的不同人群都可以表达自己的观点,而这些观点里又蕴含着相应的很深的历史文化背景,最后塑造了科学问题里的进步。也就是说,历史和文化以间接的方式影响了现代科学,而科学家是其承载者,科学家携带有相应的历史文化。
而就你提到我最近在搜狐做的访谈,其他(她)人也做了类似的事。作为观众,你注意到很多人没有理解我们说了什么,大家仅仅是将其看作娱乐,仅仅是当作看一个脱口秀,两个人讨论一些好玩的事,仅仅是氛围对大家而言非常有趣。如果事情是这样的话,这是我的一个失败。这不是我们的目的,我不想仅仅在节目上展示我们多么棒,而是希望带来观点。否则的话,我认为这是一个失败。我写作《解开宇宙之谜》的目的是去接地气,而不是去展示我作为作者知道很多东西,而读者什么都不知道。毫无疑问,这也不是科学家与公众沟通的目的。我的目的是用简单的术语去解释科学,因为科学本身就非常简单。我经常说,如果你无法用简单的话把科学道理说清楚,这意味着你没有理解相应的原理。当你理解了原理,也意味着你可以用非常简单的话将其讲明白。如果你发现有科学家说非常复杂的事情,要让听众去问能不能把问题说简单些,这意味着这位科学家没有很好地理解其讲的事情。
澎湃新闻:当然,将舞蹈博主与科学博主结合在像搜狐这样的社交媒体平台上,也可以促进跨领域的交流。弦理论无疑从音乐隐喻中获得了灵感。古罗马哲学家普罗提诺也喜欢用哑剧舞者身体的运动来解释天体运动。随着巴黎奥运会刚刚结束,今年新增了霹雳舞项目,我相信,物理学家观看霹雳舞时可能会观察到舞者如何应对重力对身体挑战的各种方式。我还相信,舞者对自己身体与地球重力关系的感知,与非舞者很有可能有所不同(神经科学应该能够证明这一点)。哈佛大学教育学院也有一个嘻哈舞蹈项目,其目标之一是通过嘻哈舞蹈教授物理。此外,我还听说过一个轶事:1970年代李政道访问中国时,观看一芭蕾舞学校的训练启发了他后来将中国物理人才送往美国的想法。不知道您对物理学与艺术之间的关系有什么看法?
社交媒体平台下的舞蹈活动
瓦法:如果你问的是科学与艺术的关系,而非仅仅是舞蹈,我可以说的是创造力与表达人类思想是科学与艺术创作的潜在共同之处。尽管科学与艺术可能有不同的背景,两者都是一种创造性工作、一种表达工作,在这一点上,两者非常相似。还有一个共同之处是——我不认为有直接关系,但我还是说一下——关于哲学问题。许多哲学问题和思考都镶嵌在科学思考里,尽管我们一般不怎么承认这一点。哲学与科学同样靠创造性相联系。我们认为漂亮或美学意义上有吸引力的,是其艺术品质。在艺术领域是好的、是美的会成为哲学问题,而哲学问题又成为科学问题。这些事情都是有自然联系的。当你看到一个定律,你感叹:这太妙了!这太棒了!但当你问为什么这很棒时,因为其很美,可以涵盖很多事物。但当你去看算式的时候,事情又变得复杂。这一复杂的算式有什么好的?为什么这一公式更好?这些思维模式都是对美的赞扬。这些都是一种艺术价值。在某种意义上,科学家与艺术家一样,大家都用一种艺术的眼光去看待自然,去对其进行价值评判,去理解其如何运作,去说这是一个很漂亮的理解,或者这不是太好的理解,你需要对其进行改善。像这样将现实与艺术并置,将其组织起来并去评估其怎么运作,就是艺术工作。因此,我认为艺术与科学是有联系的。而就舞蹈而言,我不会说舞蹈应该是科学的一部分,我自己也不是舞者。但我认为就更大意义上的科学与艺术的问题,两者有非常深的联系。
澎湃新闻:思考社交媒体本质上是思考技术问题,背后是一整套当代技术下的大数据与算法,而毫无疑问,科学是所有当代技术的源泉,但目前似乎已经出现了技术对理论科学的反噬。我认为这可能是中美共通现象,越来越多的名校里攻读博士学位的科学学生,不愿意博士毕业后留在学界里从事基础理论研究,而都进业界从事技术上的研发工作。哈佛大学的社会学家雷雅雯去年在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出版的《镀金的笼子》(The Gilded Cage)一书中对这个问题有一定的反思,当然,她思考的是技术与国家和经济的关系,没有深入思考和讨论科学与技术的问题。不知道您怎么看待科学与技术的关系?
瓦法:我并不认为技术通过占有科学人才而反噬了科学,这更多是一种供给与需求的关系。如果你看我们现在科学研究界的状况,我们现在是供大于求。那些想继续做科学研究的人无法在学界找到工作。因此,情况不是我们青黄不接、需要招人,相反,我们为学界的人寻找业界的工作,因为我们没有足够的位置给他们。因此,我认为越来越多科学博士生去技术行业工作无疑是对的,但这不意味着这是普遍状况,这只是一种供求关系。我们有很多人进入科学领域,但只有其中一部分可以留下来,由于我们有限的位置。因此,许多人需要去学界以外找工作,他们的确做到了。的确,相比留在学界,去其它领域可以赚到更多的钱,如果有人是因为经济回报选择离开学界,这是可以理解的。然而,我并不认为我们因此而缺少有天赋的研究者,有很多的人在做很好的工作,他们不断做出相应的贡献。我们的问题是供大于求。
澎湃新闻:我上面提到的盖伦除了是医生,他也是有思想的社会批评家,他在他的《论诊断》开头说整个罗马社会生病了,罗马的达官显贵更多支持舞蹈艺人和赛车手这些娱乐界人士,却忽视知识者,特别忽视哲学,只关心知识的有用性,比如几何帮助算钱、技术帮助建筑,却忽视了知识本身的美。他是在抱怨大家不懂医学背后的形而上学和哲学基础,只关心医学能不能治病。您在《解开宇宙之谜》里也有一定的社会文化批判。在讨论科学与宗教的关系的时候,您提到现在的物理学家们越来越没有宏大思考,您将其归结于美国的实用主义。不知道您能不能就美国实用主义问题做一些更多说明?
盖伦对古罗马社会风气的批判,将近1900年后来读,仍有其现实意义
瓦法:在那里,我是在说科学是如何发展的,里面没有进行价值判断。在150或100年前,科学更加具有哲学倾向,大家在理解科学的同时,也寻找对科学进行哲学理解。现在的科学已经不是这样,现在的科学对相关发现更少具有哲学倾向,而只是就科学论科学。这是我在说美国实用主义时说的问题,大家只是去寻找问题的根源和对规律进行探寻,而对此已经没有了价值判断。大家的工作仅仅是找到事物的底部,去进行说明、去寻找含义,而不是对整个宇宙进行一个全新的宏大叙事。实际上,这样的做法对科学发展速度是有帮助的。当然,我在写这段话时想说的是,大家在头脑内部还是有一种哲学倾向,尽管大家已经不会用哲学的方式去表达。因此,发生的变化不是大家对科学的哲学思考变少了,而是大家更少用哲学的方式去表达自己在做的工作。我们思考的方式,像在我头脑里还是像哲学家一样有价值体系,但我不会直接在我的论文里将其表现出来。尽管如此, 我的思考模式仍然是哲学式的。我认为,科学家间对话的方式发生了改变,大家把哲学的部分仅仅作为一种私人思考,就像宗教一样。不管你潜在的思考是什么,你不会将其表达出来,你仅仅把这一思考作为你自己的东西。
澎湃新闻:关于宗教与科学之间关系的讨论,在中国长期流传着一句据说出自爱因斯坦的名言是未来唯一可能存在的宗教是佛教。然而,密歇根大学的藏传佛教学者唐纳德·洛佩兹(Donald Lopez)查阅了爱因斯坦文集的英文和德文版,未能找到这一说法。清华大学的著名藏传佛教学者沈卫荣也思考过这个问题,并曾邀请著名物理化学家朱清时与一位藏传佛教活佛进行了两次对话。您如何看待宗教与科学之间对话的前景和可能性?
藏学家主持下的科学家与活佛的对谈
瓦法:就关于爱因斯坦说过的关于佛教的那句话,我并不认为这是确切的。我来自伊朗,我同样听有人说过,爱因斯坦是穆斯林。因此,我不惊讶在中国有类似的传说。爱因斯坦是一位英雄,大家希望将其内化。我认为这是正常的。有趣的是,爱因斯坦说过,如果他的相对论被证明是正确的,德国会说他是德国人,法国会说他是世界公民;如果他的理论错了,法国会说他是德国人,而德国会说他是犹太人。因此,大家都会将成功人士带入自己的世界里,这是一个很典型的案例。而就宗教与科学的关系的问题,我认为这是私人的问题,大家都有自己的观点。对于我而言,宗教和大家眼里的哲学也差不多。这不是以是与否的方式去说服别人。只要大家愿意这样做,大家认可自己的科学或宗教系统,并尊重对方的,我不认为宗教和科学进行对话会有任何伤害。
澎湃新闻:您最近来北京参加世界基础科学大会,同样任教于清华大学的著名人文学者汪晖在其最近翻译成英文、由哈佛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现代中国思想兴起》一书的最后一部分是“科学话语共同体的形成”,作为纯文科学者,汪晖非常有趣得把自然科学共同体在中国的形成,作为中国20世纪上半叶拥抱西方现代性的集中标志。不知道就您对中国科学界的接触,能否和伊朗科学界进行一些简单比较?
瓦法:其实我对中国科学界不是很熟悉,我无法做出一些宏大的比较。不过,我的确感到,中国对科学发展的推动非常棒,让人震撼。但很遗憾的是,这无疑不是伊朗的情况。不过,两国可能还是有一些共同之处,两国都有古代科学传统,但后来都没有人将这些传统看作是引领科学发展的动力,因此两国都需要去赶上欧美的科学发展。在这方面, 两国有相似之处。不过,我认为这比较表面,这恐怕不是潜在的相似之处。当然,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两国都曾经面对怎么将自己丰富的古代科学传统改造为适应现代科学的问题,怎么改变去重新焕发新的活力。这不仅仅是科学的问题,也是文化的问题。比如,什么问题是你会问的,什么问题是你不会问的,这是文化的一部分,这会影响你如何学习科学以及你在科学领域里会问什么样的问题。这些文化层面的问题与科学发展的深度是相关的作为古代国家,大家的确在走向现代过程中会面临一些劣势,不像美国那么年轻,大家对在很多方面向前看更充满活力,也更加灵敏与更加有弹性。这也许是伊朗和中国都面临的问题。
","description":"【采访者按】: 理论物理是一门深奥但又经常出现在公众视野里的学问。在公众文化里,从来不缺少著名理论物理学家的影子。去年电影《奥本海默》的全球成功是一个重要例子,而今年,随着著名华人物理学家李政道的逝世,与李政道有关的二战之后理论物理进展的讨论不时出现在媒体报道上。同时,伴随社交媒体的发展,包括理论物理在内的基础学科更得到了前所未有传播的机会,但也面临着新的挑战。今年7月份,在北京召开世界基础科学大会期间,作为参会者之一,世界著名理论物理学家、哈佛大学霍利斯数学与自然哲学讲席教授(Hollis Professor of Mathematicks and…","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8553823","author":"何彦霄(清华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所“水木学者”博士后,芝加哥大学古代史博士)","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09-18T03:22:47.775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9/828/566.jpeg","type":"photo","width":1035,"height":582},{"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9/828/515.png","type":"photo","width":600,"height":400},{"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9/828/516.jpg","type":"photo","width":600,"height":881},{"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9/828/517.png","type":"photo","width":600,"height":323},{"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9/828/518.jpg","type":"photo","width":600,"height":1051},{"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9/828/519.jpg","type":"photo","width":600,"height":837},{"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9/828/520.jpg","type":"photo","width":600,"height":277},{"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9/828/521.jpg","type":"photo","width":600,"height":450},{"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9/828/522.jpg","type":"photo","width":600,"height":1057},{"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9/828/523.jpg","type":"photo","width":600,"height":400}],"categories":["理论物理","科学与社会","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8553823_20240918112342e86b6e-c912-4057-84b1-581ed38a10d3.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排他的文化圈,当我们的全部尊严就在于思想","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8628078","content":"我们全部的尊严感就在于思想。
——帕斯卡
排斥平庸市侩的人
朱利安·拉斐特出生于尼斯,是一位年轻的科学家,正在研究克莱蒙费朗周围的火山。他的父母都是心理学家,且终身为法国共产党激进分子。他离开尼斯去波尔多攻读研究生,之后在克莱蒙费朗工作了六年。他看上去有点像朋克,但很有风度。
与本书开篇提到的迪迪埃、约翰和卢一样,朱利安非常重视生活的审美层面。他对那些文化见识短浅的科学家同事表现出极大的蔑视。他容易感到无聊,对品位差的人毫无耐心。朱利安择友十分谨慎,因为他需要跟朋友有心智上的共鸣,并能畅谈政治话题。他无法想象和右翼分子成为朋友。这也是他与顶头上司处不好关系的部分原因,他将其描述为跟自己完全不同的人:这位科研主管热衷于金钱,喜欢看轻歌剧和商业大片,而且“对艺术文化一窍不通”。
朱利安感觉自己比某些人优越,诸如那些“一天不落地看电视”的人,随波逐流、“从来没有政治立场的人,三句话不离钱的人,还有那些每到八月就去海边度假的人,两年换一次车的人……他们不会独立思考,对电影、唱片、戏剧、展览永远没有自己的见解。他们从不表达观点,甚至害怕说出自己的想法”。
朱利安是文化排他者的一个理想型范例。像他这样的人,通常基于才智水平、受教育程度、世界主义和精雅程度来评估人的地位。他们在这些方面感觉到优越,看不起那些“眼界狭隘、连报纸都懒得看的人……除了孩子的事和自己的高尔夫球赛,一无所知”(印第安纳波利斯某律师),那些“在才智上跟我不对等”或者“未充分发挥自身才智”的人(印第安纳波利斯某数据经理),还有那些“不动脑子,从不自我提问……满足于眼前的一切,对什么都盲目接受的低能儿”(克莱蒙费朗某哲学教授)。与朱利安一样,在讨论他们欣赏的朋友的品质时,这些人较少提及为人诚实或世俗上的成功,而是更多地谈到有趣的灵魂、世界主义的眼界和精雅的品位。他们欣赏能够激发自己的求知欲和创造力的事物,甚至可以将成功定义为 “保持智性的活力”(印第安纳波利斯某计算机专家)。
访谈表明,文化因素是两国高等地位信号定义的核心。然而,从受访者在文化维度上的定量排名可以看出,与法国人相比,文化边界对美国男性受访者来说重要性稍低。当被要求在23个性格特质中选出自己最看重的品质时,他们的选择反映了这种差异。有24%的法国人和6%的美国人认为才智优越是列表中最重要的性格特质;类似的结果还有,22%的法国人和仅6%的美国人将思想狭隘视为最负面的个人性格特质之一。最后,有52%的美国人将世界主义描述为一种让他们无动于衷的性格特质,而这类法国人只占30%。这一调查结果有重要意义,因为在研究美国文化资本的文献中,高等文化地位信号被视为美国中上阶层文化的核心。我的数据表明,对此种观点尚须进行细致的分析,毕竟有相当多的美国专业人士和经理人都以较为批判的眼光来看待智性主义、世界主义及其他高等文化地位信号。
本章的前半部分探讨法国和美国中上阶层成员如何定义才智水平、自我实现和文化修养,以及他们在谈论地位评估时如何运用这些维度。与前几章一样,我们将指出两国中上阶层成员使用高等文化地位信号的重要差异,例如,这两个群体以不同的标准评估才智和文化修养程度,同时,美国人比法国人更强调自我实现。我们还将看到,大多数人所运用的高等文化地位信号比文献中最初提出的范围要广得多。事实上,虽然有关文化资本的研究大多强调语言能力、掌握高雅文化和展示有教养品格的重要性,但访谈结果表明,受教育水平、才智和自我实现也在文化地位评估中发挥着关键作用。
在本章的后半部分,通过比较法国和美国各自的优势和知识分子亚文化的差异来分析两国文化边界的特点。数据表明,法国的知识分子亚文化比美国的更有凝聚力,这进一步证明了文化边界在法国的重要性。此外,两国的文化边界具有不同的形式结构:法国人运用的边界更稳定、更普遍、更等级化,而美国人运用的边界较弱。美国人比法国人拥有更广泛的文化剧目,他们在文化上更宽容,更多地表现出文化自由放任(cultural laissez-faire),因为他们对“好”品位和“差”品位的区分不那么具体,而是比较模糊和不稳定的。这印证了文化边界在美国语境中的重要性较低。它还表明,两国的文化边界在形式和内容上都有所不同。因而,如最后一章将指出的,相比法国人,美国人在话语层面上划定的文化边界较少可能转化为客观的社会经济边界。但是,首先我要探讨这两国人划定文化边界的信号类型。
巴黎花神咖啡馆
文化排他、才华、专业知识及其他形式的才智表现
鉴于大学教育和专业知识在确定中上阶层成员身份中的重要性,因而并不奇怪,受教育水平和才智的差异是两国受访者在划定文化边界时最常见的两个基点。事实上,有很多人,甚至包括那些并不自认具有文化修养的人,当谈到希望结交什么类型的人时,都很看重才智。他们一再将自己的朋友和最喜欢的同事描述为既聪明又能激发思考的人。他们这样描述自己感兴趣的人:“具有一定知识水平”的人(纽约某律师);“善于思考,或者说试图去认真、严谨、有逻辑地持续思考的人。他们优于那些思维不连贯或拒绝思考的人”(巴黎某文学教授)。这些群体也很重视高等教育,正如有关教育和地位获得研究的大量文献所指出的,高等教育是获得中上阶层地位最重要的门槛,无论是从工作机会还是从融入社交圈的角度来说都是如此。
我访谈的法国人似乎特别关心才智,他们反复申明自己很难容忍愚蠢。同样,他们谴责愚蠢(la bêtise)的强烈程度,只有美国人对无能的抨击可与之匹敌。如凡尔赛的商业管理专家路易·杜邦所说,愚蠢是最严重的罪行,远比不诚实更甚:
思考问题并试图找到解决方案,是生活中最⼤的乐趣之⼀⋯⋯现实中存在的平庸和愚蠢程度令人惊愕。我更愿意和狡猾的聪明人打交道,因为⾄少我们能够相互理解。倘若他们不诚实,那不是我的问题。一个蠢货才真让我无可奈何。
本章前面提到的物理学家朱利安·拉斐特也认同这一观点。对于朱利安来说,不诚实的人不像思想狭隘的人那么糟糕,因为“和不诚实的人仍有可能进行交流。有可能把他带回正确的方向。而面对思想狭隘的人,你真是束手无策”。这种明确将文化标准置于道德标准之上的观点,美国的受访者中没有一个人表达过。
法国受访者对才智的格外关注也反映在对英雄和榜样的描述中:伟大的知识分子,如雷蒙·阿隆(Raymond Aron)、雅克· 阿塔利(Jacques Attali)、让- 保罗· 萨特(Jean-Paul Satre)均占据了一席之地。受访者中的一位,克莱蒙费朗的博物馆馆长雅克·孟德尔,表达了一种普遍的感受,他承认经常这样作自我评估:“那些智识水平在严格意义上超越我的人,令我感到自己很渺小……因为我觉得他们在我试图取得成功的领域获得了成功。”归根结底,对于这些人来说,智力成果才是最卓越的成就,远远超出了金钱和它所能带来的世俗的成功。法国社会的一些特征反映了这种信念。仅举一个例子,法国的许多政要都撰写过严肃的政治论文;他们非常有兴趣在智识方面受到尊重,并从参与巴黎的知识分子生活中获得声望。
我的法国和美国受访者通过截然不同的文化范畴来理解人的才智(正如同他们理解诚实的方式)。法国人强调要有一种批判意识,这被视为衡量一个人分析能力的标准。他们还通过智力玩笑、抽象能力、口才和语言规范来解读才智。相比之下,我们看到美国人主要关注的是实际能力。正因如此,他们主要将专业知识视为才智的体现,非常重视“了解事实”,最重要的是了解“相关的”,即有用的事实。我将在下文中依次讨论这些跨国差异。
在法国的笛卡儿主义传统中,知识来源于系统地怀疑假设和公认真理的能力。无论个人付出多少代价与努力,最重要的是,获取知识需要具有质疑权威及寻求真理的能力。因此,拥有才智的标志是有批判意识和一定的智性诚实,即“不循规蹈矩,有能力理解各种情况并表达个人观点,同时与一切社会从众行为保持距离”(巴黎某社会工作者)。粗鲁型的人是不可能具有批判意识的,他们不“仔细分辨自己的思想,不思考;只是在道德上保护自己。他们自以为无事不知,无事不晓”(巴黎某律师)。在大西洋此岸,笛卡儿怀疑论可能被视为具有过度批判倾向或是缺乏灵活性的象征,美国的受访者很少谈及批判意识,除了一向与欧洲智识遗产联系紧密的少数犹太人。这种批判意识的重要性及其所暗示的对心灵生活的魅力( 和普罗米修斯精神), 部分是由精英高中的毕业考试(baccalauréat)所要求的哲学教育功底支撑的。私立天主教高中(相当大比例的中上阶层子女去那里就读)都非常强调哲学思维训练。这种环境间接地鼓励学生们将修辞学当作一种智力游戏,在其中展现自己的机智、灵活和敏捷;推理能力,包括抽象能力、表达能力以及阅读的广度都至关重要。另一方面,掌握事实则不受重视,因为学生们学习的是如何在理论基础上建立复杂的论点。建筑学教授迪迪埃·奥库尔的态度体现了人们对求实精神(factualism)的普遍反应。当被问及消息灵通对他来说是否重要时,他答道:“我完全不关心这个。时事是无关紧要、转瞬即逝的知识流动。”
有这样一句名言:“法语是最精确的语言”(What is not clear is not French)。法国的知识分子传统非常强调思维和表达的清晰性,这被视为才智的进一步标志。一位受访者(巴黎某人力资源顾问)在描述“句子之间的平衡,注意选择词汇及其确切定义,以及它们蕴含的基本思想”的重要性时,简直到达了抒情的巅峰。在另一个场合,一位受访者对我说:“糟糕的语法暴露出思想的粗鄙。”有不少人指出我的调查问卷中有一个拼写错误,显示他们是法语的忠实信徒。在谈及才智为何物时,两国受访者的语气也戏剧性地突出了相互竞争的概念:美国人的回答往往简短而中肯,而法国人尤其是巴黎人的回答,明显地更长、更复杂、更富有细节和自我反思的评论。
法国教师运用的评价标准反映了这些不同才智信号的重要性。事实上,演讲风格、口音和措辞等方面,对各级学生的表现评估均有很大影响。对语言的娴熟掌握是被社会推定为才华出众者的关键,尤其是考虑到法国的教育体系没有采用国家标准化的能力倾向测试(aptitude tests)。
这种对口才的强调也扩展到了专业互动领域,法国人在职场中经常唇枪舌剑,就像美国人每天都通过展现业绩来竞争一样。因而,口才这门以智取胜的技艺被锤炼得炉火纯青。此类竞争形式也有其弊端。巴黎的一位老外交官向我描述了其行政部门里的精英同僚,他们毕业于著名的法国国立行政学院(Ecole Nationale d\'Administration)。他不大看得上这些人,因为:
他们并不是什么都懂,但就是有本事在不懂的情况下侃侃而谈。这真让我感觉不舒服。你让他们应对⼀件事,对此他们一无所知,但也能不懂装懂地发表⼀番意见。
在这种环境下,要想成为被社会推定的才华出众者,其关键并不一定是拥有专业知识。我们发现,即使在工程学院里,专业能力也并未获得高度重视。那些最负盛名的学校引以为傲的是向学生提供一种通用的分析方法,一套理论工具,使他们能够游刃有余地应对一系列的问题。近年来,高等教育机构发生了许多变化,引入了强调专业化的课程。然而,笛卡儿式的智识传统似乎依旧影响着法国人理解和感知才智的文化范畴。例如,在法国的工作场所,文化资源,譬如抽象而不失优雅地表达自我的能力,对成功至关重要。文化边界本身在社会不平等的再生产中起到了重要作用。这些高等地位信号在一定程度上取代了美国职场中诚实、友善和冲突规避所占据的地位,使得文化在整体上比道德更能决定成就的高低。由于法国职场高度重视的道德人文主义与人文主义文化本身(或曰文化地位信号)是不可分割的,这一点得到了加强。
法国人用于定义才智的范畴与美国人的范畴形成了鲜明对照,后者主要是围绕实践知识和对事实的掌握来组织的。我们看到,美国人钦佩能力。因而他们将才智解读为以合乎逻辑、清晰可行(不必讲究优雅)的方式呈现、组织和分析具体事实的能力。这种求实精神在美国人谈及自卑感的时候出现过,以长岛的汽车租赁商克雷格·尼尔的表述为例:
那些触及我的知识盲区的⼈让我感觉不舒服。比方说,如果我坐下来跟股票经纪⼈⻓时间交谈,我多半会感 到不自在,因为我对股票业务一无所知。如果有人和我坐下来讨论建筑设计,我也会坐⽴不安,因为我对建筑设计⼀窍不通。
专业知识既能打开边界,又能关闭边界。事实上,它一方面可以用来显示优越感,从而让其他人“感到不自在”;另一方面,我的美国受访者常常将他们觉得有趣的人定义为掌握 “丰富的信息”;这些人“不一定发人深省,但一定会令人振奋;他们了解自己做的事,去过的地方,见过的人,懂得如何融入社会”(纽约某环境专家)。在这里,用以区分“自己人”和“其他人”的界限不再是批判意识和得体的谈吐,而是掌握 关于世界的广泛信息。正如印第安纳波利斯的一位招聘专家向我们解释的:
我受不了那些不谙世事,对历史、地理或时事⼀窍不通的人。我甚⾄都不要求他们对体育运动有很多了解。但⼀个⼈假如在其他方面知之甚少,懂点体育也会很有帮助⋯⋯我有⼀个好朋友,是我的邻居,他对体育不感冒,去年在看I.U.(印第安纳⼤学)全国冠军赛时居然睡着了。但我仍然喜欢他,因为他关注时事,⽽且熟知历史。这就在三个,或者说四个领域里占了两个。
美国受访者的阅读类型也揭示了美国中上阶层文化对专业知识的欣赏。与法国人相比,他们对杂志和行业出版物更感兴趣,这能帮助他们随时了解自己专业领域的最新发展,并据此作出明智的购买决定。纽约的一位娱乐业专业人士的阅读品位很有代表性:“(我)喜欢阅读……体育杂志、服装目录和房产目录;你知道,就是关于住宅、房地产、抵押贷款之类的小册子。有时为了消遣,我也会读纪实文学或自传。”常被提及的出版物还包括《消费者报告》(Consumer Reports)、《汽车与司机》(Car and Driver)、《体育画报》(Sports Illustrated)和各种计算机杂志、专业杂志和时事杂志。约翰·克雷格——上一章中提到的纽约那个疲惫不堪的市场营销专家,当谈到他妻子的读书时机和动力时,也为我们勾画出了很多人的阅读习惯:“只有当受到什么事情的激发,或是需要查找资料时,她才会读书。比如最近我岳母重病卧床,正在接受临终关怀,她就开始阅读相关的书,了解临终关怀到底是怎么回事。”访谈结束后进行的一项关于如何打发闲暇时间的问卷调查显示,法国的受访者比美国的更倾向于将自己定义为经常读书的人(有72%克莱蒙费朗人认为自己经常阅读,巴黎人有77%,而在纽约人中这一比例为44%,在印第安纳波利斯人中为58%)。
这种对信息的欣赏有时会与对知识的量化追求挂钩,即强调阅读书籍和已知事实的数量。举例说,畅销杂志《读者文摘》(Reader\'s Digest),《危险边缘》(Jeopardy)之类的益智问答电视节目,《智力棋盘》(Trivial Pursuit)等派对游戏,都表明追求量化知识和求实精神是很受欢迎的。当然,也有相当多的美国人并不参与这些,但它仍是美国文化景观的一个鲜明特征,这是法国所不具有的;法国人的那种注重抽象和措辞的方式对美国人来说意义甚微。
我在上文中提到过,美国受访者对才智的看法也比法国人更实际。举例而言,当你问及美国人心目中的英雄和榜样时,他们提到的“伟人”更有可能是某位杰出的企业家而非纯粹的知识分子(如让- 保罗·萨特)。然而,我们将在下文中看到,不同职业的人在这方面有着重大差异。
印第安纳波利斯人和纽约人重视实用型才智的原因可能与这样的一个事实有关,即他们普遍地更看重成功,而且经常将成功解释为有能力充分利用头脑的优势。印第安纳波利斯的一位脚踏实地的房地产经纪人这样评论某些聪明人:
他们也许掌握了⼀些书本知识,可⼀旦涉及那些我认为非常简单的实际判断时,他们就会得出荒谬的结论。在商业世界,做事绝对是凭常识。它没有什么秘诀,也不深奥,不是非要有物理学家的头脑才能成为商人。
在这种情况下,才智被视为是“识别机会、抓住机会、利用机会并使之发挥作用的能力。而其他人处于同样的时间、地点和环境,却错失了一切机会”(印第安纳波利斯某房地产开发商)。
这种实用型才智观显示出美国人划定文化边界的方式与法国人的不同。法国人认为在料理日常生活方面的低能是可以接受的,如上文所述,法国男人甚至会炫耀自己在处理被认为平庸的事务时笨拙无能,而美国人对这类无能之辈更为挑剔。当然,我也确实遇到过一些欣赏知识本身的美国人,但即使是这类人,也普遍重视在日常生活中的能力和对实用知识的掌握。
法国人和美国人之才智观的主要不同,还体现在这两个群体彼此谈论对方的方式上。银行家杜托瓦和经常到美国出差的工程师路易·杜福尔概括了很多差异。在提到法国人对口才的酷爱时,杜托瓦先生解释道:
法国经理人的才智可以轻而易举地远超美国经理人⋯⋯无论是从文化、信息、教育和分析能力的层面来说,还是从他们的广博兴趣来说⋯⋯他们无疑要聪明得多。但若想成功,光是聪明、精雅和有教养是不够的。你还得务实,得知道你为什么要开会,要作出哪些决定,为什么以及如何去做。法国人不明白这⼀点。他们太爱夸夸其谈。他们对权力有⼀种渴望,并试图通过修辞来满足这种渴望。谁的谈吐最优雅,谁掌握法语最娴熟,谁说了算,谁就赢了。因而,对我们法国人来说,更聪明、更有教养是非常重要的。
杜福尔先生也认同这些观点,他觉得美国专业人士过于专业化,而且兴趣过于狭窄:
我认识的美国⼈除了工作和日常生活,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当)他们出国时,当他们来到法国,他们最感兴趣的是刻板印象中的(法国⽣活)。(他们的兴趣)不是很多样化,而且很肤浅⋯⋯他们爱拍照,以此证明自己亲眼见过埃菲尔铁塔。他们对(社会)差异不是很好奇。(他们和我们之间)也存在⼀些积极的差异。比如,他们对工作中的人际关系(和冲突)不太在意。他们对职业生活的意义有着更严肃的理解。他们的效率要高得多。
法国职场中的那些被社会推定的才华品质,在美国职场中可能毫无用处。在法国职场中,口才、综合能力、批判意识和强大的抽象能力非常关键;在美国职场中,求实精神、注重效率、专业知识和实用主义更为重要。
自我实现
如果说法国人似乎特别强调知识分子风格,那么相比之下,美国人则更看重自我实现。印第安纳波利斯的计算机专家鲍勃·威尔逊娶了一位音乐家,他的生活非常忙碌,在运动场和艺术圈中都能看到他的身影。他在谈到成功的概念时,生动地说明了自我实现的含义:
我生活的大部分时间都被各种活动占满了⋯⋯所以对于那些正在实现梦想的人,我是很欣赏的。那些⽆所事事的⼈⋯⋯在我眼中没有地位。我更喜欢跟那些追求⾃我实现的人相处,我认为成功是⼀种能够找到值得解决的问题并解决它的能力。我46岁了,我想成为惠普的⾸席信息官,我有三幢房⼦,年收⼊48.7万美元,两个孩子,一条狗和一辆法拉利。这类生活,你懂的,对我来说算不上成功。⽽且,有可能在六个⽉后(我的⽣活)就会改变。我可能会发现⼀些绝对能点燃我求知欲的东⻄。我必须如饥似渴地追求,到那时再回头看我⽬前的成功,可能就不过是围绕着解决某个问题,可能是⼀件非常具体的事情,比如完成某个目标。所以我想,保持思想的活跃或许是我对成功的真正定义。
对鲍勃来说,自我实现代表着“做事”并“成功地”做事,他将这一概念与求知欲和智力活跃联系在一起。普遍而言,自我实现在这两个国家都受到重视,它被等同于才智或求知欲。正如一位信息提供者所说:
(那些不努力实现自我的人)不具备真正的求知欲。我发现他们对什么事都不投入,他们没有任何热情。我觉得这些人不太可取。我试图保留对他人的评判,直至对某⼈有所了解,你懂我的意思吗?也就是搞清楚他的才智跟我的相当还是更胜⼀筹。对于没有求知欲的人,我往往不予理睬。
不思自我实现的人被逐出圈外,因为他们沉迷于被动而平庸的休闲活动,尤其是爱看电视。确实,自我实现者中很少有人会很赞赏看电视这种消遣。印第安纳波利斯一位睿智的医学教授这样表达了他们的观点:
我觉得大多数情景喜剧都很愚蠢。有奖竞赛节目是对人智商的侮辱。我对体育运动毫⽆兴趣。我从不看体育比赛。我不觉得它有什么意义⋯⋯反正我是真没看出它有多大的价值。
一般来说,自我实现者会参与积极且有组织的活动,他们的长期目标是最大限度地发挥自身潜力:他们下棋、学乐器、锻炼、节食、去博物馆,拯救雨林,选修各种课程,等等。同样,他们也将自己的朋友描述为热爱生活的人,他们会给自己提出问题,有好奇心,还会“仅出于好玩儿而自己打造家具,买房子并翻新它,对各种各样的主题感兴趣并如饥似渴地阅读”(克莱蒙费朗某财务顾问)。正如印第安纳波利斯的一位英俊的雅皮士单身律师所述:
那些安于平庸的人对我没有吸引⼒。真的,我对他们⼀点也不感兴趣⋯⋯你懂的,我指的就是那些不想提升自己、不想改善思维方式的⼈。出于某种原因,⽆论是社会学的、⼼理学的还是经济学的原因,他们⼀般都会陷⼊⼀种循规蹈矩的⽣活,这实在是太、太、太⽆聊了⋯⋯我不想和那些⽆所事事、坐在烟雾缭绕的酒吧里的人交往。
美国的这些中上阶层成员高度重视任何可被视作自我实现信号的活动。尤其是节食和锻炼,有些人说,他们对那些身体状况差的人会产生优越感。比如纽约的一位公务员解释道:
我喜欢在身体上和精神上都能照管好自己的⼈,那些与众不同的人。我有⼀位木匠朋友,他56 岁退休之后开始坚持跑步⋯⋯没人真愿意和那种放任自己身材走样的人做朋友。我在某种程度上倾向于同情弱者,但他也必须是个自爱的⼈。
在许多方面,这种对自我实现的关注可被视为美国中上阶层的标记:这个群体拥有参与许多文化和体育活动所需的经济资源。有关闲暇时间和育儿观的研究表明,在关注自我实现的人群中,社会经济地位较高的人比例超高。一项针对不同社会职业群体的休闲活动模式研究发现,虽然专业人士和经理人大约仅占美国人口的15%,但在对“国际化”活动和自我充实(定义为提供激发才智、获得独特的和创造性成就的机会)感兴趣的人当中,38%是经理人或专业人士,而在蓝领工人、文秘和白领技术工人中所占比例分别为10%和25%,剩下的是家庭主妇和学生组的占比。同样,社会经济地位较高的人看电视的时间也较少。此外,与工人阶级相比,中上阶层人士认为,将某种求知欲、探索的兴趣和自我实现的需要传递给他们的孩子是更重要的事。
当人们将自我实现作为一种高等地位信号来强调时,便可能同时划定了文化边界、道德边界和社会经济边界,将自我实现等同于展示道德品质的证明,并且是具有取得社会成功的 “正确”品格。自我实现在美国中上阶层文化中的核心地位可以解释为:它能间接地标志一个人在道德、文化和社会经济等级制度中的高级地位。
《金钱、道德和做派》;作者: [加] 米歇尔·拉蒙;出版社: 浙江人民出版社;出品方: 潮汐Tides;2024年7月版
【本文节选自《金钱、道德和做派》,澎湃新闻经授权刊发】
","description":"我们全部的尊严感就在于思想。 ——帕斯卡\\n\\n排斥平庸市侩的人\\n\\n朱利安·拉斐特出生于尼斯,是一位年轻的科学家,正在研究克莱蒙费朗周围的火山。他的父母都是心理学家,且终身为法国共产党激进分子。他离开尼斯去波尔多攻读研究生,之后在克莱蒙费朗工作了六年。他看上去有点像朋克,但很有风度。\\n\\n与本书开篇提到的迪迪埃、约翰和卢一样,朱利安非常重视生活的审美层面。他对那些文化见识短浅的科学家同事表现出极大的蔑视。他容易感到无聊,对品位差的人毫无耐心。朱利安择友十分谨慎,因为他需要跟朋友有心智上的共鸣,并能畅谈政治话题。他无法想象和右翼分子成为朋友…","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8628078","author":"[加]米歇尔·拉蒙","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09-17T03:49:13.047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0/779/701.jpg","type":"photo","width":1035,"height":582},{"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0/779/704.jpg","type":"photo","width":2048,"height":1365},{"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0/762/462.jpg","type":"photo","width":1080,"height":1611}],"categories":["中产阶级","文化圈","思想文化","品味","排他","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8628078_2024091711496e077f0c-7e3b-47bf-9413-9a40ddcdef73.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澎湃思想周报丨美国波音公司工人罢工;格陵兰岛大海啸的警示","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8756203","content":"波音公司工人罢工
9月13日,美国波音公司约3.3万名员工开始罢工。此前,工会以94.6%的投票否决了公司提出的劳资协议,以96%的投票赞成罢工。
这是波音公司员工16年来的首次罢工,将使波音商业飞机生产陷入停摆。据福克斯商业(Fox Business)报道,2008年的上一次罢工持续了52天,估计每天给波音公司造成1亿美元的损失。而美国国家公共广播电台(NPR)给出的估算则是总计约20亿美元。
当地时间2024年9月13日,美国波音公司在西雅图和波特兰地区组装工厂大约3.3万工人经投票决定罢工。罢工将从当地时间9月14日零点正式开始。
从2018年印尼狮航波音737 MAX坠机事故开始,被誉为“美国工业皇冠上的明珠”的波音公司似乎走上了一条漫长的坠落之路。自2018年以来,波音公司再未实现年度盈利,并不断出现产品质量和安全控制问题,导致股价暴跌,且目前背负着近600亿美元的债务。
2024年依然是流年不利。开年第五日,美国阿拉斯加航空的一架波音飞机在高空突发舱门脱落事故,开启了波音公司内忧外患的又一年。3月9日和4月30日,两名揭发波音飞机质量问题的“吹哨人”离奇死亡,引发了公众和媒体的种种猜测。6月5日,两名美国宇航员搭乘首次载人试飞的波音“星际客机”飞船升空,飞船在抵达国际空间站后出现故障,导致原定八日后的返航一再推迟,宇航员在空间站滞留至今。2024年上半年,波音公司的总订单数量为156架,同比断崖式下跌70%。公司股价自今年年初以来已暴跌近40%。
美国全国广播公司(NBC)将这次罢工称为“这家美国飞机制造商遭受毁灭性打击的一年中的最新一次骚乱”。
9月14日,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发表题为《波音罢工的真正目的是什么》的分析报道。报道称,去年,波音公司没有盈利。事实上,自2018年以来,这家飞机制造商每年都在亏损,当时一系列致命的坠机和近乎灾难的事故使其声誉和财务状况陷入困境。若是其他企业,而非在全球双头垄断格局中占据大半壁江山的波音,它几乎肯定会宣布破产。
尽管如此,2023年,其首席执行官——一名受过培训的会计师——获得了45%的工资增长,达到近3300万美元。与此同时,波音3.3万名工会员工的工资停滞不前。
这引发了员工的愤怒。多年来对波音公司管理不善的不满,加上新冠大流行时期的通货膨胀和重新抬头的劳工运动,使得这次罢工不可避免。
CNN的报道回顾了波音公司管理层与工会之间斗争的历史。报道引述了航空动力咨询公司的董事总经理理查德·阿布拉菲亚(Richard Aboulafia)的说法:“过去的罢工之所以发生,是因为一方想要摧毁另一方。”而近年来,敌意更多来自管理层。
2014年,波音首席执行官詹姆斯·麦克纳尼(James McNerne)在一次投资者电话会议上表示,他将推迟退休,因为“心脏仍将跳动,员工仍在退缩”,这加剧了他与普通员工之间的紧张关系。虽然后来他为自己的言论道歉,称之为“一个糟糕的笑话”,但工会员工至今都没有忘记。
新任首席执行官凯利·奥特伯格(Kelly Ortberg)5周前才刚刚上任。奥特伯格是一名机械工程师,在航空航天行业拥有近四十年的从业经验,致力于纠正近十年来将效率置于质量之上的管理失误,并修复公司与约占员工总数20%的工会员工的关系。
罢工是这位新领导上任之初的一大考验。当前,波音公司正面临多重危机:1月份灾难性的舱门脱落事故,两名宇航员滞留太空,等待波音竞争对手SpaceX的救援,还有一群愤怒的客户,以及今年以来股价下跌了40%。
但到目前为止,奥特伯格似乎已经建立了一些善意。上个月,他在上班的第一天参观了位于华盛顿州伦顿的工厂车间,并宣布他将主要在西雅图的办公室工作,那里靠近几家工厂,距离该公司位于弗吉尼亚州的集团办公室有2300英里(约合1600公里)。弗吉尼亚的办公室已经成为波音偏离其根基的象征。
在罢工之前,奥特伯格敦促工人不要罢工,同时承认,过去近20年的合同缩减了工人的退休和医疗福利,他们有权愤怒。
国际机械师协会工会(IAM)谈判负责人乔恩·霍尔顿(Jon Holden)表示:“16年来的经历很难弥补,我认为奥特伯格先生上任时正处于这样的艰难境地。”
对波音管理层持强烈批评态度的阿布拉菲亚表示,他对罢工能够“很快”结束持乐观态度:“你以前的领导团队非常迟钝,缺乏想象力,他们只懂成本。”“现在你有了一个了解利害关系的人。”
在外人看来,工会拒绝波音公司的提议——包括四年内加薪25%,可能令人惊讶。就连工会谈判代表也称,这是他们从波音公司看到的最好的协议。尽管如此,成员们还是以压倒性的票数否决了这一提议,他们要求在四年的合同期内加薪40%——不如前首席执行官戴夫·卡尔霍恩(Dave Calhoun)一年的加薪幅度大。
霍尔顿说,这种拒绝很难单一归因,尽管他指出,工人们希望有更好的工作保障、更多的休假时间和更高的工资,以弥补多年的通货膨胀。
普通员工的愤怒在很大程度上源于该公司2011年在南卡罗来纳州建立了一家非工会工厂,以处理787“梦想客机”的部分生产。2020年,由于疫情影响了对这款飞机的需求,波音公司将其剩余的“梦想客机”生产从华盛顿州的工会工厂转移到了南卡罗来纳州。
为了让波音公司放弃建造更多非工会工厂的计划,工会在2011年和2013年作出了一系列让步,包括终止传统的养老金计划,这也引发了不满。
CNN的报道认为,最近的罢工反映了美国工会权力的广泛复苏。几乎就在一年前,美国汽车工人联合会(United Auto Workers,简称UAW)在经过七周的罢工后,从三大汽车制造商那里获得了历史性的保证。
UAW在公司濒临破产和联邦救助时,为了帮助公司作出了牺牲,比如放弃传统的养老金。但波音公司在形势良好、销售强劲、收入和利润不断攀升的情况下要求工人让步。
霍尔顿表示,“我知道很多成员还没有从伤痛中恢复过来”,他指的是养老金计划的损失。
CNN的报道最后采访了哈佛大学法学院劳工与公正经济中心执行主任莎伦·布洛克(Sharon Block),后者称:“波音公司的工人态度强硬,不仅是为了行使他们在此刻拥有的权力,也是吸取了之前发生的事情的教训。”“正是这个工会,过去在公司经营不善时同意了优惠合同;也是这个工会,公司为了摆脱它把工作转移到了州外。”
那么,罢工是否会影响波音飞机的飞行安全?根据NBC报道,美国航空业咨询公司大气研究集团(Atmosphere Research Group)创始人兼总裁亨利·哈特韦尔特(Henry Harteveldt)表示,航空公司一旦拥有飞机,就会负责维护,如果飞机被认为不适合飞行,机组人员不会批准飞机飞行。因此,“波音罢工对消费者的直接影响可能很小。”同时,他表示,如果罢工持续下去,大型航空公司可能无法满足明年夏季旅游旺季的运力需求。
格陵兰岛大海啸与气候危机的警示
近日,多家媒体报道,去年9月期间,地球发出了持续9天之久的“神秘颤动”信号。发表于《科学》杂志的调查报告在最近揭晓,这一神秘颤动信号的起因其实是当时发生在格陵兰岛的一场大型海啸。位于北美洲东北部的格陵兰岛既是全球最大的岛屿,且在政治上也作为丹麦王国的自治区,但因为极度寒冷的自然气候,当地人口密度相当低。也因此,这场巨大的海啸并未直接造成人员伤亡,甚至于,几乎没人目击到这次海啸的发生。
2023年9月,卫星图像比较:山体滑坡前30分钟和山体滑坡后7分钟。
根据英国广播公司BBC的报道,当去年9月的地震信号被世界各地的传感器接收到之后,科学家们就开始着手调查其产生原因。目前已知的是,此次海啸是由山体滑坡导致的——当地山腰的岩石坍塌,同时携带着冰川碎块,最终引发了高达200米的巨浪。随后,海浪被“困”在格陵兰岛狭窄的峡湾中,来来回回移动了整整九天,前述提到的震动也由此产生。发表于《科学》杂志的调查报告来自一支由各国科学家组成的团队以及丹麦海军所共同执行的考察任务,其中一名科学家、英国大学学院的斯蒂芬·希克斯告诉BBC,当地震信号最开始被监测到时,“它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地震”,“每90秒出现一次,持续了九天。”
在现场勘查前后,科研小组利用地震数据确定,该信号源位于东格陵兰岛的迪克森峡湾。他们随后收集了其他线索,包括卫星图像和丹麦海军在信号出现前拍摄的峡湾照片。而卫星图像显示,峡湾沟壑中有尘土弥漫的迹象。对比事发前后的照片,他们发现其中一座山峰崩塌了,并将部分冰川卷入水中。研究人员最终通过计算得出结论,认为有2500万立方米的岩石——体积相当于25座帝国大厦——撞击海水,并引发了200米高的“超级海啸”。
但相比于其他海啸,此次格陵兰岛巨型海啸产生的海浪却“无法消散其能量”。通常,海啸由海底地震引起,并在几小时内就会消散,但这股海啸却如同前述一般被困住了。对此,希克斯解释道,此次山体滑坡发生在距离公开海域约200公里的地区,海浪最终被困在了当地的峡湾地形中,造成海浪的能量无法消散的后果。据此,研究团队还构建了一个模型,展示了冰块如何在其间来回晃动长达九天。
此次山体滑坡发生在格陵兰岛的偏远地区,过往常有一些北极邮轮会造访这些峡湾。但幸运的是,事发前后没有一艘邮轮位于发生滑坡的地区。但丹麦和格陵兰国家地质调查局(GEUS)、同时也是《科学》杂志发表的调查报告的首席专家克里斯蒂安·斯文内维格博士也表示,这种现象在北极地区越来越常见,并称虽然迪克森峡湾事件本身并不能证实这一趋势,但其前所未有的规模凸显了开展更多研究的必要性。而希克斯也补充说明称,迪克森峡湾发生的事件“可能是气候变化事件首次对全世界我们脚下的地壳产生影响。”
两位未参与此次实地勘察的科学家也对后续可能出现的情况作出预警。西挪威应用科技大学的滑坡地质学家宝拉·斯努克表示,格陵兰岛发生的大海啸再次证明,由于气候变暖加剧,北极地区的大型山坡正在越发进入一个持续的不稳定状态。她告诉CNN,近来北极和阿尔卑斯山地区发生的岩石雪崩现象无疑是“一个令人担忧的信号”,因为全球变暖正在不断融化几千年来一直处于寒冷、冰冻状态的土地。另外挪威地质调查局研究员莱娜·鲁本斯多特同样提醒,随着北极地区气候变暖,可以合理地推测,原本是永久冻土斜坡上发生岩石坍塌的情况将愈发频繁。
此次大海啸和地球的“神秘震动”也再度提醒我们气候变化可能带来的极端灾难。伦敦大学学院极地建模与观测教授朱利安·斯特罗夫表示,世界冰川的困境正在带来致命的后果,设想如果大型冰川崩塌并坠入海洋,或者像现在这样因冰川崩塌而引发山体滑坡并引发海啸,迟早会有人员伤亡情况出现。并且她表示,冰川融化导致雪崩、倒塌造成人员伤亡的情况不是没有可能,而此前形成的冰川湖也可能溃决,导致下游洪水泛滥。
大约1万年前,世界范围内的冰川退缩至寒冷的极地地区。但在过去的几十年里,这些冰川的消融速度急剧加快,气候科学家表示,这是人为气候危机引发的全球气温上升最明显的后果之一。实际上,如同斯特罗夫所说,冰川对世界各地的水资源发挥着重要作用,但如今在格陵兰岛和南极洲,冰川将陆地的冰块排放到海洋中,导致海平面上升。因此,冰川质量的损失影响了世界各地依赖它们获取淡水的社区,并进一步抬高了全球海平面,影响了沿海社区。自20世纪末以来,气候科学家监测的数十座冰川报告的冰损失量都是以英尺而不是英寸来衡量的。
最近的研究也表明,由于温室气体增加,北极的变暖速度已经是全球平均水平的四倍。该研究的作者更表示,融化加剧与更频繁、更温暖、更潮湿的北纬反气旋气团造成的极端高温事件密切相关。无疑,格陵兰岛的冰融化正在对全球产生负面影响,因为它是海平面上升的主要原因,也影响了大气环流模式。研究人员表示,这些变化也可能进一步影响欧洲的气候。有专家指出,这些温度和降水模式的变化可能会影响社会经济活动、生态系统,并可能导致北大西洋附近地区极端气候事件增多。此外,研究人员还警告,他们目前所预测的气候情景表明,类似格陵兰岛超级海啸的情形将会持续增多,这凸显了减少温室气体排放以减轻未来几十年气候变化影响的紧迫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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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玛窦的记忆宫殿》书封
以下为对谈内容的文字整理稿。
世界就是他的家
曹柠:我们先请章可老师来介绍一下这本书。您是本书译者又是历史研究者,请您讲讲翻译这本书的心路历程。
章可:非常高兴有这样一个机会作为译者和大家分享。今天讨论的主要对象是本书的作者史景迁先生和利玛窦,很遗憾史景迁先生已经过世了,而且他在晚年相当长的时间内已经停止写作。
我想说的几点,第一个就是主题。利玛窦当然是非常重要的人物,不管是作为历史研究还是作为大众认知来说,都是一个中西文化交流的符号。但是史景迁的书不能仅仅被看作是利玛窦的传记。如果大家想看利玛窦传记,想了解这个人,其实已经有很多选择:远的,像裴化行写的《利玛窦传》;近的,夏伯嘉先生的《利玛窦:紫禁城里的耶稣会士》也有中译本。
《利玛窦:紫禁城里的耶稣会士》书封
而史先生的写法是横切式的——这是我在他去世之后的纪念文章当中比较喜欢用的一个说法。他不是按部就班地从人的出生到去世来写。利玛窦出生在意大利的马切拉塔,最后1610年在北京去世,不是像这样按照时间顺序来写,而是通过不同的主题,横切入历史,把同时期的整个时代的面貌展现出来。
这本书的每一章是以不同的角度去切入。我印象比较深的有汉字“武”。从“武”他就写当时的战争,利玛窦体验到的战争和当时世界上东方西方的各种不同的战争。从另外一个字和图像(“要”和“回回”),他又讲到穆斯林问题。从利玛窦的名字里,他又从“利”字入手去讲经济和财政的问题。
耶稣会士是很有趣的。利玛窦来到中国之后,围绕他和他的耶稣会同行们一直有一个传言,说他们掌握一门技术,可以用水银炼白银。这肯定是不行的,但是利玛窦从来不主动去澄清谣言,他就放任谣言传播。为什么?因为确实有很多人是因为“利”的导向选择加入天主教。比如说著名的奉教士人瞿太素(瞿汝夔,字太素)出生于常熟非常著名的瞿氏家族,他信教就有这个因素。为什么会产生这种谣言?其实很简单,就是因为耶稣会士有教会支持,但是在中国人看来很奇怪,为什么你们没有田产、没有地产、没有其他产业,但是有花不完的钱。这是一个很有趣的写法,以这个“利”字——本来只是利玛窦给自己翻译的中文名,因为他的姓叫瑞奇(Ricci)——引出了一系列关于经济货币的话题。
我在翻译这本书时,感触很深的一个点是关于旅行。我也很喜欢旅行。我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喜欢看特工电影,因为它能带我们不断地切换各种场景,各种地理空间。比如说《007》《碟中谍》,不断地在各种东西方的地理场景切换。《利玛窦的记忆宫殿》这本书里,史景迁也是不断地在东西方进行场景切换。
利玛窦经过很远的路程来到中国,其实很不容易。16世纪下半叶时候,船队从欧洲出发,要到中国,最高峰时折损率接近一半,一路上有风暴、搁浅等各种情况,都可能到不了最终的目的地中国。利玛窦在广东的时候有一次被官员威胁,要将他遣送回欧洲。像利玛窦这样一个刚强的人,当时浑身战栗、痛哭,他不希望自己完不成使命。
我们经常讲,前现代的传教士和现在的某些学者,比如人类学家,有很多共同的地方,他们都好像是被放逐的人群,远离自己的家乡。利玛窦从里斯本出海之后,就再也没有想象过回到自己在意大利的老家马切拉塔,他最后在北京去世。我们经常讲一句话,世界就是他的家。对他来说,我们中国人讲的乡土观念,好像被他的基督教传教的使命感替代了,这是一种非常值得我们关注的心灵状态。
曹柠:为什么利玛窦这么重要?
章可:利玛窦不是第一个来到中国的传教士。中国和欧洲的交流开始于汉朝。在利玛窦之前,元朝时候孟高维诺到过中国,而且成了汗八里,也就是大都(今天的北京城)的主教。即使在明朝,利玛窦之前有沙勿略、范礼安、罗明坚等人先后来到东方,沙勿略没能踏足中国内地,范礼安到澳门,罗明坚则进入中国内地。
利玛窦的特别之处是,他第一个到了北京,而且他大量地和中国的士人交往,产生了非常多的资料,做了很多工作。他和罗明坚在肇庆的时候,就开始编已知中国历史上最早的汉语外语辞典,今天还能看到手稿。大家可以想象,最早编辞典的人是最辛苦的,完全是从零做起。利玛窦从南昌时期开始出版《交友论》,后来不断地用中文写作、出版,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他和其他的同辈相比,留下了大量的文字,比如他的《中国札记》和书信。
利玛窦何以成为一个符号,为什么我们今天谈到中西方交流,言必称利玛窦?我觉得他作为一个代表性的人物,处在一个特定的黄金时代,我称之为漫长的17世纪,从16世纪中期开始一直到18世纪初康熙禁教为止。他是明末清初的中西文化交流的一个高峰。
曹柠:读这本书的时候,我会有一种心灵上的震撼。一个人来到异国他乡,靠着他的使命召唤、他的信念,去融入一个他一开始完全没搞懂或者说错误理解的一个国家。他一路过关斩将,有比较顺利的时候,但大部分时候都比较困难,这个过程中会让人感受到那个时代的复杂性。我在读这本书的时候,好像能够从一个他者的眼光去看那个曾经有各种可能性的时代。柏琳老师作为异文化的观察者和写作者,肯定有过很多带着自己的问题意识,一头扎进他者文化的茫然或错位感。想知道您在读这本书时,从利玛窦身上感受到了什么?
柏琳:读完《利玛窦的记忆宫殿》以后,我就感觉这人怎么那么轴,北方话的“轴”就是想不开。但是章老师说得非常对,他必须想不开,他要想开了,他的事业,他的信、望、爱,他对于天主教事业传教的那份信念就会坍塌。所以说他一定要从头到尾去坚持他一开始坚持的东西,虽然他在过程之中遇到了很多挫折,而且结局也并不如他所愿。我读这本书最大的一个感受是,史景迁写出了利玛窦在中西跨文化交流碰撞过程中一系列的不适感。感受到强烈的不适,但是要硬磨合,虽然你的文化跟我的文化基因是不一样的,但是我们还是要继续接着磨合,看看我们到底能不能够继续走下去。
这种跨文化接触的错位感,不仅在于一个异域者要进入到当地文化的这种不适感,其实当地它也会有反弹,也会有排斥,甚至充满了怀疑和恐惧。比如说利玛窦他到最后还在希望万历皇帝能够见一见他,但是万历皇帝还是没有见到他。书里有一个细节,就是万历皇帝见到了利玛窦的画像,然后他说这是“回回”,这是一个穆斯林,但是这跟利玛窦本身的形象和他所要传达的形象是大相径庭的。
利玛窦是怎么去克服这种怀疑和恐惧的,里面有一个例子写得非常生动。他在韶州时,有一天晚上他在房间里面为了看圣像,点了很多蜡烛,在窗外就能看见光影重重的样子,当地的老百姓就觉得很好奇,就纷纷进来看。不知道怎么回事,就上升到攻击他,提出各种怀疑,口头的攻击最后变成身体的暴力。在这个场景里,可以看到本土的文化对于一个外来进入者的怀疑达到了高峰。当利玛窦发现做了各种尝试,当地人并不能够真正接受他,他吹灭了房间里所有的蜡烛,然后一切都归于黑暗之中。
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文学化的写法,有强烈的隐喻和象征。就像这本书的结尾的最后一句话是,“他关上了那扇门”。这个门其实讲的是皇宫的门,他终于意识到他是进不去的。这个门也是一个跨文化交流的巨大的隐喻和象征,这个门其实不是靠着一腔孤勇、信、望、爱就可以进去了,即使你进去了,也可能会发现进去的只是第一扇门,还有好多扇门。整体上这本书给我的感受是,史景迁对于历史人物或者历史现象抱有巨大的同情。
利玛窦
章可:利玛窦进入中国初期非常艰难。他在广东,某次当地一些民众在夜晚冲击他的住所,他跳窗的时候摔伤了脚。他试图去澳门治伤,但是没治好。从这个时候开始一直到他去世,他都是一瘸一拐跛着脚走路。他在江西的时候,在赣江当中船只失事掉入水中差点死掉。
他在中国经历过太多的磨难或者肉体的伤害,其实历史上来华的外国人有很多类似的经历。即使在今天社交网络如此发达的情况下,还是有很多人对于异文化和外来者、外国人抱有一种排斥心态或者刻板印象,更不用说在漫长的中国古代时期。利玛窦和他的前人相比,他迈出了突破性的一步,因为他愿意用中文写作,愿意接受中国礼仪,穿着中国儒生的服装,打扮成一个中国人。这是他前面那些人做不到的。他自己是在试图尽最大可能去消除这种隔阂、排斥的疏离感,但是效果如何呢?
利玛窦自己作为一个传教士,有的学者认为他是不合格的,因为他在中国活动了这么多年,真正说服人入教、给人施洗入教的记录并不太多。但是不管怎么样,这个人身上折射出的很多点,能够代表当时的文化传播的重要方面。
复数的世界主义
曹柠:我想请章老师多介绍一下耶稣会士。他们其实是在一个对抗宗教改革的大背景下,发起一个很感人很悲壮的行动,这种文明的交互也产生了非常多意想不到的效果,或者说原有目的之外的副作用。
章可:对,直接产生的后果是欧洲的中国热。从利玛窦这批传教士在16世纪末大量进入中国开始,他们不断地给欧洲带去有关中国的信息。我们今天看到的17、18世纪欧洲出版的著作中关于中国的信息,很多是来自耶稣会士的。这是一个很特别的时代,来到中国的天主教传教士在当时欧洲人口当中占的比例是微乎其微的,但是能够达到这么大的信息传播量。
那么另一个产生的问题就是“乌托邦”的构建。在欧洲,当时有些人把中国看成一个孔教的“理想国”,是在欧洲从来没有实现过的、按照先哲的理念建立起来的一个高效统一的国家。当时欧洲正在被各国争斗不已的现状困扰,所以他们觉得这非常了不起,而且统治如此高效,人民的生活也相对很安定,这是一个类似于乌托邦的想象。
耶稣会士为什么构建这种想象,其实也有他自己的主观原因。因为他们试图说服罗马教廷向中国传教投入更多的资源,他们想让教廷知道,中国是一个充满着世俗理性,非常稳定,又人口众多,非常适合传播福音的地方。所以他们不断地向教廷传递这样的信息,你们多派人手多给钱,可以把这儿的事业做得更大,我们建立的教会更加繁盛等等。而欧洲启蒙时期的作家,像伏尔泰描述中国的这种非常理想的状况,其实也是为了表达对当时欧洲和法国现状的一种批评,透过这种话语可以看到他们个人的关注。
曹柠: 我联想到大家对巴黎奥运会的评论。我们其实不是在讨论巴黎怎么样,法国文化怎么样,欧洲怎么样,我们全都是在关怀自己的国家和自己的文化。请柏琳老师来讲讲,这是不是一种必然。在观看他者的时候,其实你没法悬置自己的目光,就好像天然有了一个框。
柏琳:在这个问题上其实我是非常独断专行的。我觉得这个框没有什么不好的,偏见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因为每个人生下来都是有偏见的,是你的背景、经历、经验塑造了你今天的样子。没有办法说到一个异域文化区以后,这些东西都不存在,我变成了一台照相机。我做不到像一个纯然的学者那样客观地进入到当地的生活中去。刚才你说的框这个东西,我扔不掉它,我必须得有我自己的眼睛。
我觉得作者的主体性是非常重要的。你写世界,其实还是在写你与世界的关系,不管是巴黎奥运会也好,或者是刚才章老师谈到的漫长的17世纪也好,史景迁写这本书,还是为了关照自己对世界的看法。这里可能牵扯到一个书写伦理的问题。作为作家的身份,或者是以一个学者的身份进入异域文化,或者是以一个外交官、军事观察员的身份等等,身份不同就决定了文本呈现的样态的不同。
我想沿着章老师刚才介绍的耶稣会士讲一下巴尔干半岛。大家可能知道一个非常有名的理论叫做文明冲突论,是说每一种文化中间都存在着一个文化的断裂地带,然后在这个断裂地带上,宗教跟宗教、文化跟文化之间是不相容的。巴尔干半岛恰恰就处在断裂地带上,伊斯兰教文化和基督教文化天然就水火不容。但如果回到历史当中,巴尔干半岛上其实不是这样的。
巴尔干半岛的本土文化接受异域文化冲击的时候,它用它自己独特的方式去交融。在基督教、伊斯兰教、天主教盛行之前,巴尔干半岛其实是一个原始的地方,是一个多神教的地方,它是泛神论的。所谓万物有灵,他们相信湖泊里边是有精灵的,树上是住着仙女的,如果打雷的时候,你在山边抬头看见有一道闪电,那就是雷神在给你某种启示。在那样一个古代的原始的世界里面,大家的生活都很困苦,所以对于哪一种宗教进来,哪种文化进来,百姓不是那么介意。他们会把新进来的宗教看成又有一派神明进来,关心它能给予我多少帮助,能不能让我摆脱洪水、地震、粮食歉收、家里的孩子莫名其妙死于疾病的困境。如果可以,我就相信。
读史料的时候会发现,有东正教徒在周二去天主教堂,周四去清真寺,然后周六他又跟着东正教徒一起,他不觉得这是一个问题。当他们出现了一些地区性的怪病和灾难,找不到解决办法的时候,伊斯兰教的阿訇,就会跑过去跟东正教的神父商量,我们该怎么来共同应对当地的困境。他们的这种宗教交流,并没有我们今天所设想的异域文化交流中一定会带来的冲撞和矛盾,他们非常简单,因为面对共同的生命困境,他们需要解决问题。而所有的宗教对他们来说没有高下之分,只是到了后来由于各种政治利益的问题,才变成了天主教、东正教、伊斯兰教打得你死我活。
利玛窦所处的明代中国也是一个例证,异域文化的交流并不是必然会带来不可交融和你死我活的状态,但是也并不是说我们就可以理想化,想象成乌托邦,像利玛窦靠着一腔热忱,认定最后一定能怎么样。
曹柠:我们经常会在追溯历史时寻找替罪羊,或者说谁该为这个事情负责任,这到底是谁的错?但是其实最重要的是,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战争?章老师您作为一个历史研究者,在穿越这种迷雾的时候,是一个什么样的心态?
章可:刚才讲到巴尔干,里面其实包含很多问题,我一直在想怎么去分解其中不同的要素。中西交流史上也有大量这样的例子,比如说义和团,长年累积的对于这种外国人来华传教的这种不信任、排斥、怀疑、敌视等心态,到最后在华北总爆发。学者老是争论到底是谁的责任,地方官员或者清廷上层在里面发挥了什么不好的作用等等。但是从历史来说,可能我们需要找到更多的源头,去探寻人的心态和集体的无意识是怎么样慢慢铸成的。
回到文化交流的话题。二十多年前我在读大学的时候,当时正处在互联网发展的初期,大家一下子面对这种互联网带来的令人震撼的信息量,很多人存在一种乐观主义,觉得东西方之间、不同种族不同社群之间现在有了这么密集流畅的交流,将来很多偏见完全可以消除、打破。世纪之交,很多人有这样一种乐观主义心态,觉得互联网可能给我们的未来带来一个很大的心理变化。但是很少有人能够想到,今天又重新回到这种政治上的孤立主义,地方主义,大家彼此之间的隔阂和偏见反而变得越来越多。
我大概区分两种不同的世界主义。一种我称之为古典的世界主义,各个民族都有。中国古代有很多世界大同的想象,比如儒家的经典《礼记》里面就谈“大同”。在西方有基督教的普世历史观念,认为世间历史的发展都遵循上帝创设的路线。另外一种是启蒙以来的世界主义,它更加具有实践性,更加具体,更加“积极”——如果我们借用“积极自由”和“消极自由”的区分。它是基于诸如自由、民主、平等等现念基础去谈世界主义的。
在这种世界主义下,尽管我们现在秉持文化多元论,尊重多元文化,但有些有违现代价值的东西是被认为是不好的。比如说19世纪印度的寡妇殉葬,再比如一些古文明当中存在的人吃人的习俗,再比如说近古中国“缠足”之类对女性身体的残害,这些是不是我们应该尊重的多元文化?
从启蒙以后,人们逐步划出了一个世界主义的底线。我们有一种基本的人道观,倡导一种符合理性、自由、平等这些基本理念的世界主义,这和以前我们讲那些理想化的世界主义就不一样了,它带有更多的积极改造的实践性。
从我个人角度,我觉得还是要把现时代政治上的孤立主义、地方主义和这种文化性的世界主义观念区分开来,不能觉得好像现在每个人都有民族国家身份,每个国家都是自己管好自己优先,就不谈世界主义了。
我们处在全球化的时代,全球化把世界“拉平”了,互联网的爆发也给每个人的意见表达提供了最大、最“平等”的平台。从这个角度来说,新时代的世界主义背后有一些默认的规则和一种共同体意识,这已经是一种完全不同于以往历史阶段的新世界主义了。我们不用因为政治上相互对立,就觉得世界主义似乎处于消亡或者衰落当中,我还是对未来能找到新的世界主义和普世主义抱有乐观心态。我觉得总会有一种新的形式,一种彼此能够理解和交流的状态。
柏琳:章老师所谈到的世界主义的问题,其实我自己也是很撕裂的。
我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朋友,他是一个坚定的反世界主义者,但是这并不代表他是一个不宽容的人。他嘲笑我们这些他认为是世界主义者的人的时候,经常会说一句话,你要知道世界不是平的。他经常会说世界不是平的,它是一个球,但它不是一个平面——从这里可以望到那边的头。就是说你不要想象这里和那里有一天会变成一样的地方。
他的话是给予我一种很大的启示。我们举一个特别极端的现代性的例子,有一个英国的旅行作家叫杰夫·戴尔,我在2016年的时候见到他,我就问他,你是不是一个轻松愉快的世界主义者,因为你哪都去过,地球上有人的地方你差不多都可以到。他说我不知道,我能够这样轻松愉快地行走和书写挺好的,但是有的时候我也会厌烦。我就问他什么时候会厌烦,他说如果跑到一个比较文明的城市,比如说巴黎、伦敦或者是柏林,入住酒店,穿过酒店的大堂,你会发现巴黎、柏林、伦敦、纽约酒店大堂放的音乐都差不多。他说这是我非常厌倦的时刻。
我完全能够理解他的意思。其实这种设计,就是为了让客人能够感受到轻松、愉悦、舒适、芳香。但是像他这样走遍世界的人,当他跑到任何城市的酒店里面,听到的是一样的音乐,闻到的是一样的香氛,他就感受到了深刻的厌倦。他说,我宁可跑到印度加尔各答去,住在茅草房里面。我说你能闻到什么?他说动物粪便的味道。我说这个应该不是特别美好,他说不美好,但是它会让我知道我在哪里。他说如果我醒过来,在酒店的房间里面,有时候会有一种恍惚,我不知道我在哪个国家哪个城市的酒店的床上醒来,这个事情对我来说很吓人。
我觉得我能够理解这种感受,所以我很厌倦和警惕也比较排斥全球化(或许不叫世界主义)走到极端这种同质化。就像传教这件事,从我个人的角度上来说,我觉得挺没意义的。这个地方有自己的信仰,那个地方有自己的信仰。我们跑到任何一个地方去,能够感受到当地完全不一样的风貌,这本身就是我们行走、旅行的意义,也是我们知道自己主体性的一个象征。
假设利玛窦的事业成功了,今天整个欧洲大陆一片乃至辐射到东南亚都是在同一种信仰的统领之下,我是没感觉到这有什么有意思的地方。我更喜欢的是萨拉热窝这样的地方,下午三点的时候,清真寺宣礼塔上面会播放广播,提醒所有的穆斯林这个时候该礼拜了。宣礼塔上的广播播完之后,紧接着离它很近的天主教堂就开始敲钟,然后再过两三分钟,东正教堂又开始敲木板。我觉得那种场景非常好,那才是真正的世界主义,可以允许这些东西同时存在,而不是说世界大同,天底下都变成一样的东西。
好像存在两种所谓的世界主义,一种是和平年代的,一种是战乱或者说流亡性的。对于这种流亡性质的来讲,也许可能是被动接受,或者说就像游牧一样一直在换地方,它不是一种非常舒适的世界主义。我最近看了很多俄国文学,尤其是双语写作者,像纳博科夫他们尤其到了晚年,都流露出浓浓的俄罗斯式的乡愁。纳博科夫作为一个这么成功的双语作家,他一直不买房,然后人家说你怎么不安家?他说我有家,我的家在圣彼得堡。中国人特别能理解,因为我们也是安土重迁,我们需要某种根脉。
利玛窦墓碑
章可:我很同意。我们在谈文化交流,其实大家都知道文化交流还伴有很多其他的因素。有社会学家做过统计,历史上大部分的文化交流其实是被某些刚性因素驱动的,比如说宗教扩张、战争、殖民,这种“征服”带来的文化交流,绝不仅仅是两个人坐而论道。这本书里谈到过“坐而论道”的例子,就是利玛窦在南京城和当时江南的“得道高僧”雪浪的辩论。两个人在南京的一个士人家里,进行了中国历史上可能是最著名的一场“佛耶对话”。
我要说的是,这是一个很理想的文化交流状态,其实我们大部分的文化交流都不是这样。我们今天为什么把利玛窦作为一个符号,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是因为利玛窦时代的这种文化交流是在一个相对和平的历史背景下产生的。我们如果要谈晚清以后的文化交流的话,这个问题就变得很复杂,心态就完全不一样。19世纪中期以来到今天的中外文化交流,第一线索太多太复杂,第二它不是一个纯粹的文化问题。因为鸦片战争以后,文化交流和帝国主义、殖民主义的政治军事问题牵扯在一起,中国处于一个被动接受的弱势状态,谈论这个问题变得非常难。
相比之下,利玛窦时代好像还纯粹一点。利玛窦是在相对和平的时期传教,和很多中国士人交往,给中国带来了大量的西方知识,比如地理知识、天文知识、宗教知识、算学知识等等、产生了很多学术上的刺激。这是今天我们谈得比较多的。
此外,我觉得文化交流当中更重要的一个东西是媒介。不管是翻译还是介绍一种文化,总是需要特定的媒介。简单来说,要用国人能够理解的词汇和观念去介绍新的思想观念。这从玄奘翻译佛经时代便是如此了。利玛窦也是。利玛窦选择和儒家妥协融合,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觉得天主教的观念要借助儒家的话语表达出来,更能够被中国人接受。在这本书里面讲到很多。利玛窦觉得我们不要去谈太多天主教和儒家的对立。
在他的时代,在天主教入华初期,这是很重要的。否则很难想象有中国人会追随你。当然,后来天主教内部有很多人反对他,这也埋下了“礼仪之争”的种子。但是文化交流往往就需要这样的媒介,如果不借助强硬的、刚性的、类似武力征服这样的手段去推广,那么媒介就变得很重要。
抱有一份不合时宜的天真
曹柠:站在我们的历史节点上,我们其实依然要从这些你过往的节点上去吸取一些东西,然后也让当下变得更积极。一方面可能要不停地摆平自己的心态,去历史里面找借鉴,再一个就是不预设任何立场地走出去,然后去经历,我觉得这可能是在当下,我们看这本书,或者说我们去谈论这些东西的一个比较好的姿态。
章可:其实不预设任何立场地走出去,这个是完全理想的状态。我个人也很喜欢旅行,也研究过一些旅行写作。当下我们社交媒体上的各种旅行记录、打卡,和近代以来许多人写的游记,是带有某种相似性的。它们都是异域的观察者。讲到底,这些旅行作家很少有人是完全懂当地的语言,能够用一种当地文化“内部”的方式去和人交流的,大部分总免不了是走马观花、浮光掠影的。
这很正常,因为很多旅行是带有某种期待的,这种空间移动最大的意义来自旅行者自己。尤其在当下,信息传播如此发达,很多人去旅行,其实是为了去验证或者去找寻一些他期待看到的东西。他所观察的那些事物其实只是客体,只是对象,对旅行者的意义是自己形成一些对新对象的认识而已。这是旅行写作当中常见的一个现象。利玛窦可能带有某种使命和关怀,但今天大部分旅行者不是。旅行是我们体会世界和自己产生新意识、新认知的一个方式。我们不必去否认自己作为旅行者带有的特别眼光,甚至是成见、偏见。
柏琳:回到利玛窦的经历来说,最后史景迁的写法是“他关上了那扇门”,他最后意识到他的挫败,但是他的信、望、爱,这种信念就是一种天真,而正是因为这种格格不入的、不合时宜的这种天真,才让这个人能够立足在东西跨文化交流的背景之中,作为异质性的存在。
虽然世界总是在变化,标准也是流动的,但是你总是可以找到一个坐标,就是你自己的坐标。不管世界是怎么来流动和变化,你依然是你自己的存在,不可以因为标准混乱了,而你自己也没有标准了。这个是在做旅行写作,观察自我与世界关系的时候一个非常重要的立足点。
曹柠 :抛开刚才章老师讲的这些更宏大以及更复杂的历史背景,纯作为一个人来看利玛窦的时候,我会被一种东西打动,就是他有使命感,甚至是带有某种宿命的悲剧感。
章可:就是自我放逐,承担某种使命,他已经和幼时在意大利马切拉塔的那些小伙伴们选择了完全不一样的路,他也没有想过再回去。他给自己设定了这样一个目标:我要去一个陌生的东方。利玛窦和中国结缘其实是比较偶然的,他一直到果阿的时候都不知道将来要去中国。他到印度果阿的时候已经经历了千辛万苦,他曾以为自己的使命就是在印度传教,突然接到一个任务要去中国,这才成就了后面的传奇。但是不管他在印度还是在中国,都怀抱着这样一种使命感。学者是很能够体会到这种心态的,尤其是社会学家、人类学家和历史学家。人类学家在做田野的时候,以及历史学家在一个遥远地方的档案馆里面,面对一些档案文件,想象过去的世界,和你原来生活的场景脱离开来,仿佛身处“异文化”当中。但这是他的工作,也是他的使命。我觉得这是一种跟传教士很类似的生活体验。
柏琳:我觉得不要把自己想的那么重要,每个人做的事情最后只对他自己重要。你认为天大的事情,在别人看来什么都不是,到最后要抱着这样一种天真,就像您说的在档案馆看那些资料的时候的那种心情,我的意义何在、存在价值何在?就是因为你想做。到最后可能没办法揣测利玛窦的心思,你自己做的事情只是对你自己重要,不用加那么多的标签。
曹柠 :其实所有献身的痛苦最后也可能是另一种幸福。比起庸庸碌碌的焦虑、什么都没做,体验过那种有交托感的时刻,对微不足道的个体生命来讲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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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腾不息:雨、河、岸、海与亚洲历史的塑造》(Unruly Waters: How Rains, Rivers, Coasts, and Seas Have Shaped Asia\'s History)是耶鲁大学历史系教授苏尼尔·阿姆瑞斯的环境史作品。书中阿姆瑞斯聚焦亚洲尤其是南亚,将“水的治理”这一时常令人忽略的主题,纳入历史的叙事。如今我们较少关心水对于现代生活的重要性,除非遭遇到非常态的事件,比如停水、城市内涝等。然而这只是现代生活的一种表象。尤其当气候变化导致的极端天气越发严重,我们会发现,关于水的治理还有大量问题没有解决。《奔腾不息》能够从历史的视角,让“隐匿于日常”的水重新得到关注。
阿姆瑞斯在书中评论道,改变水的可及性“是纠正大自然的不公”。这种不公在南亚季风气候区体现得尤其明显:6-9月的降水过剩,在余下的月份降水稀少。只有扭转这种“不公”,才可能维持高水平的文明社会。此外,水也是人与人之间不公的根源,高等级的人占有更多的水资源及其产物(如粮食)。
所以,水由谁占有、由谁管理,其实是一个纵贯历史的关键问题。
对于印度而言,英国殖民势力的侵入,开启了印度的近代历史,在颠覆南亚政治生态的同时,也改变了南亚人与水的关系。英国东印度公司从17世纪就开始进入南亚,18世纪中叶建立了对印度次大陆的垄断。英国人用自己的方式加强对水的控制。一个标志事件是恒河运河的开凿。这条运河修建于1842-1854年间,沟通恒河及其最大支流亚穆纳河,用于灌溉两河之间的平原。恒河运河全长超过1100千米,被当时西方誉为“世界上最大的水利工程”,是英国征服印度陆地与水域的象征。对水的控制能够为统治权提供合法性——这不论在古代中国、印度还是在英殖民时期的印度都是不变的道理。不同的是,英国的殖民者带来更多的现代化元素:对水的治理,维持着英国在印度的种植园经济,疏通印度通往全球市场的水道,提供让殖民政权得以维持的税收,并且推动印度农村的社会和道德变革。
阿姆瑞斯表示,如果印度的水利史有什么教训可供亚洲参考的话,那就是中央权力不要忽视地方上管理水的传统办法。但这种中央权力,正是现代化的一个核心特征,在水治理上也是如此。19世纪70年代的旱灾,是英国在印度的殖民统治的一次合法性危机。这次旱灾的诱因是南太平洋的一次强厄尔尼诺事件,广泛影响到亚洲很多地区,包括中国。中国将此次旱灾和饥荒称为“丁戊奇荒”,以1877和1878年最为严重,受灾最严重的山西留下方志记载“此诚我朝二百三十余年来未见之惨凄”。阿姆瑞斯指出,对此次印度饥荒的责任问题的讨论持续了一个多世纪,并且催生了印度本土精英对殖民统治的批评。在这些批评者看来,饥荒的残酷性,证明大多印度人生活在不安全中。英国人在印度建设的贸易制度和现代交通(铁路),在印度人最需要粮食的时候,把粮食无情地输送到别的地方去;而集约化的种植耗尽了土壤的肥力和水源的生态。书中写道,“很多人认为,印度很多人之所以无法抵御降水的影响,是因为英国人的统治使这些人一无所有、侵蚀了他们抵御能力。”这种民族意识和政治意识的觉醒,成为印度国大党崛起壮大的背景。水治理与民族主义的觉醒密切相关。
现代气象学是殖民时代关于水治理的另一个遗产。而印度是气象学重要的发展地之一。显然,现代科学不会放过“季风气候”这个攸关社会福祉的命题。尤其在“饥荒促进了印度气象学的进步。”19世纪发展起来的电报技术,使英国的殖民统治精英得以把各地收集起来的气象数据汇总起来,做系统化的分析,从而在宏观地理尺度上解释气候。由此,人们逐渐认识到南亚大陆的气候状况,是由远在内亚、印度洋乃至太平洋的大气运动所控制的。而英帝国的这些气象学研究,又和其他殖民地的研究联系起来,为帝国的农业、航运等事业提供辅助。包括在19世纪下半叶执掌清帝国海关的赫德,也参与了亚洲观察和数据网络的建设。
“谁来控制水”一直是一个关键的政治问题。二战后亚洲掀起民族独立浪潮,在革命后掌权的民族主义政权,自信能够比殖民权力更好地管理水资源和气候风险,远离饥荒威胁。而历史的一贯性在于,民族独立后的政权对水的控制更加规模化和制度化。据阿姆瑞斯的统计,目前各国围绕喜马拉雅地区计划修建的水坝,超过了500座。对水资源和水利能源的争夺仍在继续。如今水治理的资金来源更为多样,但水利规模的扩大、主体的多元化,越发引发水利工程对生态影响的争论。在中国的诸子时代,孟子就曾提出过一个影响深远的政治原则,“王无罪岁”。统治者不能把责任推到天灾的头上。《奔腾不息》所呈现的历史,也是一个国家承担起“岁”的责任、承担起建设国民气候韧性责任的历程——同时也是一个近代国家受气候应对责任所累的历程。
澎湃新闻与阿姆瑞斯讨论了一些水管理的现状问题。阿姆瑞斯似乎并不算一个乐观者。水本来就是一个深度政治化的话题,阿姆瑞斯在书中把水治理的政治性重新挖掘出来,但对于价值判断依然十分谨慎。以下是澎湃新闻与作者苏尼尔·阿姆瑞斯的对话:
在书中,您从水的角度重新讲述了南亚的殖民史和现代史。其中,印度的经济和政治受季风气候的塑造作用尤其显著。您这种具备水文意识的历史写作,能够得到的主要洞见是什么?它们为什么值得讲述?
阿姆瑞斯:我很喜欢“具备水文意识的历史写作”这个说法。我认为最首要的洞察,是让人们看到一直以来被视而不见的东西——不仅是历史学家们视而不见,而且是书的读者们视而不见,尤其是较富裕国家的读者。我们控制、操控环境的能力,其复杂程度之高,使得我们很容易忘记水是怎样在物质意义上支撑着人类生活。对此一些学者称为支撑现代生活的“技术层”(technosphere)。不过这当然是一种奢侈:生活在全球南方的多数人,当然也包括南亚的人,他们拥有不可能忽视季风的力量。季风对他们而言是一个生存的现实。
另一个我希望坚持的洞察是这么一个观念,水的视角不能同政治史、社会史或思想史的视角分隔开来。人们思考水、谈论水的方式,是政治观念、社会意识的基础。
您曾写道:“我们生活在前人对水的梦想与恐惧带来的意外后果中。”拿印度来说,应对水患的举措给这个国家带来了哪些(好的或者坏的)变化?最主要的“意外后果”是什么?
阿姆瑞斯:1947年印度独立的时候,人民的出生时预期寿命是30岁左右。中国1949年独立时,也差不多是这个情况。在印度尼西亚、尼日利亚,以及亚洲和非洲的许多其他地区,也不比这高到哪儿去。大部分这种国家的殖民统治者,在数代人的时间里都把被殖民人口的健康和福祉忽视掉了。
在这一背景下,以灌溉为核心关切的水资源治理,在非常积极的意义上改变了印度(也改变了其他国家):如今印度人的预期寿命接近70岁,而中国人的预期寿命比这还高很多。
但水利也带来代价和无益的后果,相关的风险是一个很长、很令人沮丧的单子:大坝蓄水造成毁林;水利扰乱了地方生态,导致新的水媒传染病传播;水中的沉积物被截断,地下水的过量开采,使河流的三角洲沉陷;水体的大范围污染;等等。此外,在印度,新营造的水源资源,其分配非常不公平。大型水利项目总是让边缘的社群(阿迪瓦西人)承担巨大的环境代价。
(注:“阿迪瓦西人”[Adivasis]是印度的一个政治词汇,泛指处于部落社群的居民,并非一个民族名。)
印度与中国的比较视角贯穿了《奔流不息》全书。您认为在现代历史印度和中国的水治理当中,有哪些历史的重合和分流之处?在印度的水治理历史中,获得了哪些经验和教训值得整个亚洲去了解?
阿姆瑞斯:中国在治水方面的历史远远更为悠久和连续,并且复杂性与效力也贯穿始终。在印度,水治理同样历史悠久,而它是去中心化的。
我认为印度经验有意义的地方在于,不同的思考水的方式长期共存并且演进。即便水被单纯看作一种资源,在以水为神圣的印度,存在许多种宗教和文化上对水的认识。而印度的“教训”——如果我们能这么讲的话——是要认识到,地方上对保护水体的实践是有效的,即便人们在面对大规模的挑战时,地方的做法或许仍然有效。
根据您的观察,21世纪以来在亚洲,围绕水资源的政治大势是否有什么变化?尤其涉及地方上的脆弱群体,我们是否在为他们做更好的决定?
阿姆瑞斯:人们更清楚地认识到大型水利工程的社会代价,也对环境风险更敏感了。我个人不确定我们是否为脆弱群体提供了更好的关照,但如今各种指引、标准和共同的伦理准则已经越来越系统化了,政策制定者如果希望重视脆弱的本地群体,也有了更全面的参考。
《奔腾不息》的英文首次出版于2019年,自那以后的几年里,水治理越来越受到市场和企业的关注。(比如,台积电在美国亚利桑那州建厂,特斯拉在墨西哥蒙特雷建厂,这两项投资所面临的缺水风险广受质疑。)随着市场和私人资本更多涌入水治理和相关领域,您是否预期“人-水关系”的新变化?
阿姆瑞斯:你这一观察十分重要。在我的书中,大多数情况下的主角是国家政府。而如今民营机构越来越深入地参与其中——并且现在他们拥有的投资能力,在从前只有国家才具备。我确实认为未来地方居民与外部投资者的冲突会越来越多(你提到的两个工厂是很好的例子)。也有人对基于市场的解决办法持乐观态度,他们相信大投资者出于维护自身利益的考虑会建设更具韧性和可持续性的水利设施。
我个人没有被说服。我认为有一种“拓殖”心态仍在起作用,投资者在获取了一些快速收益之后,会迁往他处,留下一地废墟。一直以来,对矿物资源和植物资源的开采往往是这种情况,比如糖、锡、原油等等。
中国的南水北调工程的规模巨大,讨论很多。您认为这种大型引水工程有怎样的环境史理论意义?它们除了作为水渠之外还有什么重要意义?
阿姆瑞斯:我把它类比于印度的内河联网计划(National River Linking Project),它与中国南水北调工程的规模相当。我认为它们的出发点类似——在印度和中国,水资源可及性的区域不均衡是长久以来的难题。它们同样受到工程学意义上的信心的驱动,认为水可以被控制和引导。
某种意义上讲,这些调水工程本质上是水渠,然而它们的巨大规模和连带的影响使得它们不同。我希望,对这些工程的正、反观点能被充分地讨论,过去的经验、教训能够被吸取。
在环境史,尤其是水利史写作当中,《奔腾不息》处于怎样的位置?
阿姆瑞斯:我认为《奔腾不息》是如今蓬勃发展的环境史写作的一部分,我尤其赞赏《奔腾不息》写作时环境史和水史当中多元化的研究角度。关于水的历史的最喜欢的一本书,实际上是中国历史学家写的,张玲讨论宋朝的黄河水患。那是一本非常好的书。
(注:指剑桥大学亚洲与中东研究副教授张玲写作的The River, the Plain, and the State: An Environmental Drama in Northern Song China, 1048-1128。)
您是否参与过与水有关的环保行动?
阿姆瑞斯:没有直接参与过。我把自己主要的工作放在写作和研究上,而不在环境积极主义。但是,如果我的作品的任何部分对那些努力改善自己社区环境条件的人有用或有启发,我也会非常高兴。
","description":"《奔腾不息:雨、河、岸、海与亚洲历史的塑造》,[印]苏尼尔·阿姆瑞斯著,王庆奖 / 朱丽云译,广东人民出版社丨万有引力,2024年3月版 《奔腾不息:雨、河、岸、海与亚洲历史的塑造》(Unruly Waters: How Rains, Rivers, Coasts, and Seas Have Shaped Asia\'s History)是耶鲁大学历史系教授苏尼尔·阿姆瑞斯的环境史作品。书中阿姆瑞斯聚焦亚洲尤其是南亚,将“水的治理”这一时常令人忽略的主题,纳入历史的叙事。如今我们较少关心水对于现代生活的重要性,除非遭遇到非常态的事件,比如停水、城市内涝等…","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8602646","author":"袁子奇","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09-14T05:17:35.791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2/50/310.jpg","type":"photo","width":1035,"height":582},{"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2/50/308.jpg","type":"photo","width":1080,"height":1581}],"categories":["水资源保护","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8602646_2024091413185873ac86-753d-4380-8b96-2ef6b791ff94.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游戏论|“逆写”的神话与“退行”的心灵:作为时代症候的《黑神话:悟空》","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8704696","content":"2020年,一只说书人模样的猴子出现在中国的互联网平台,向屏幕前的观众预告他们耳熟能详的“西游神话”即将再次被讲述。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的“西游神话”是以电子游戏的形式现身大众面前。四年之后,国产游戏《黑神话:悟空》于今年8月20日正式发售。作为中国游戏界第一部3A大作,自第一支预告片公布以来,《黑神话:悟空》就承载着玩家的无限期待。尽管已有《黑暗之魂》《战神》《只狼》《刺客信条》等国际3A大作的洗礼,但对各类异质文化“艰难吞咽”乃至“消化不良”的中国玩家们,仍然渴望能在自己熟悉的“中土世界”自由驰骋。在这一维度上,无论是游戏的前文本《西游记》还是游戏的主角——“一个酷似孙悟空的‘天命人’”都恰好契合了中国玩家集体意识中对“冒险”与“英雄”书写的共同想象。国内媒体更是直接将《黑神话:悟空》称为“一封写给中国玩家的情书”。
对于中国的玩家群体与游戏产业而言,这封姗姗来迟的情书应和了他们对自身主体性与话语权的焦虑。中国的游戏市场已足够庞大,渴望发出符合自身体量的声音。故而,任何与《黑神话:悟空》相关的消息都会迅速引发舆论热议,围绕游戏所产生的各类争论也始终伴随着游戏的制作过程:从“剧本改编”到“形象改造”,从“性别对立”到“民族主义”,从“保守主义”到“政治正确”。对游戏的讨论早已超越了纯粹的“游戏性”,几乎化作当代观念的“斗兽场”。当我们将游戏自身与围绕其产生的一系列争议并置讨论,会发现它们都可以被视为同一时代境况的症候式表达。而在其中折射出的便是我们当下的时代精神。“重要的是讲述神话的年代,而不是神话所讲述的年代”[1]。无疑,《黑神话:悟空》的诞生将会成为中国游戏史上的重要节点,以这一重要作品为镜进行观照与思考,则为我们理解自身所处的时代提供了全新的、立体的、多元的视角。
《黑神话:悟空》宣传海报
一、“退行”的西游:从“神话”到“黑神话”的逆写
白惠元在《英雄变格:孙悟空与现代中国的自我超越》一书中指出:近代以来,“孙悟空”这一形象的嬗变折射出的正是背后各异的时代精神。[2]若我们将《黑神话:悟空》的诞生视为这一嬗变历程的终点,或可窥见一个颇有意味的切面:从86版经典电视剧《西游记》到当下出圈的电子游戏《黑神话:悟空》,对西游文本的当代化表述呈现出一个“西游”本身持续“退行”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西游”构成了一个对自身的否定性指涉,“西游”成了“西游故事”中最无关紧要的要素。故事中的主人公们不再执着于“踏平坎坷成大道”,而是试图逆流而下,不断将自己推向“西游”旅途开始前的世界。
相较于原著《西游记》本身,当代人对于“西游故事”及“西游形象”的记忆更多由86版电视剧《西游记》所塑造。后者因其优秀的改编及媒介特性所带来的广泛传播力,几乎构筑出几代国人心目中对《西游记》的唯一正统解读,即一部兼具“成长小说”与“公路小说”特色的文本。空间上的“旅行”与时间上的“成长”在文本中形成同构,故事主人公跨越艰难险阻一步步取到“真经”的过程,同时也是主人公褪去故事初期的稚气叛逆,实现自我成长的过程。这一叙事形态下,文本的终点便是旅途的终点,而于结尾处修成正果的完满形象则是文本所期待的时代精神的化身——一个不畏艰险、锐意进取的新时代主体。
当时间推至90年代以后,以《大话西游》(《大话西游之月光宝盒》《大话西游之大圣娶亲》)为代表的“大话”派则将叙事重心转移至“半路的英雄”。在这一阶段,承载文本核心观念的不再是终点处的完美英雄形象,而是在西行路上彳亍而行的迷惘个体。“修正果”这一宏大叙事的重要性在文本中被有意消解,它不仅不再是取经之路中唯一值得被书写的事件,甚至为各类私人情感所取代,化为文本中微不足道的背景杂音。故事的主人公也不再认同将自我融入某项伟大事业的建设中,而是开始正视自身的情感需求与迷茫动摇。在宏大叙事被消解的后现代社会,英雄人格的“超越性”也随之一同消解——他们同样是需要面对爱情、职场、生活琐事的平凡个体。除《大话西游》外,作为《黑神话:悟空》关键前文本的《悟空传》也处于这一叙事框架中,文本中的“取经”四人组被直接描绘为当代的精神分裂患者,每个角色之下都潜藏着痛苦、疾病与创伤,叙述的重心也由此从“西游故事”本身转移至了角色的内心私语。尽管如此,此时作为宏大叙事的“西游”仍然只是被消解与下放,因而在文本最后,“半路的英雄”在迷茫之后仍要继续踏上西行之路。
但当我们将视线转回当下的《黑神话:悟空》,上一阶段“半路的英雄”形象却在新时代的文本中被再度赋魅。在此,游戏中所建构的新西游故事似乎昭示着“宏大叙事”的回返,部分学者甚至将其视为“当代人在陷入无休止的虚无主义与精神危机后对稳定秩序与英雄主义的重新呼唤”[3]。但正如宇野常宽在《零零年代的想象力》(ゼロ年代の想像力)一书中对“叙事回归”的批判一般,所谓宏大叙事的“复归”并不存在,它只是一种被刻意捏造出的假象,是“无法忍受价值观之悬空的人们在已知晓其无根据的事实之上、相信一种中心化的价值之态度”[4]。这意味着此时所唤回的“宏大叙事”不过是一副“活死人”的躯壳。
在此意义上,当下对“英雄主义”与“宏大叙事”的重新呼唤甚至暗藏了一种更加激进的解构姿态:在这一阶段,就连“西游”本身的合法性都已被彻底否定。《黑神话:悟空》所设定的“西游”只是一个漫天神佛为了维护自身统治捏造的阴谋,“修成正果”则意味着主人公亲手扼杀自身的反叛意识,成为天庭的奴隶。在这一叙述中,不仅第一阶段的“成长主题”被彻底消解,离西天越近越是变成奴隶;第二阶段的“迷茫主题”也无法继续维持,因为在“西游”本身的合法性都荡然无存的前提下,对于“西游”与爱情等个人情感的抉择已不具备任何意义。因此,当以“西游”为代表的成功叙事被彻底解构时,人们唯一能做的便只有回到“西游”前的世界,在“西游”之外重新呼唤一个未被体制驯化的“叛逆英雄”。这也是为何《黑神话:悟空》将游戏的真正结局设定为“天命人”拒绝戴上金箍,在吸收完孙悟空的前世记忆后,继续开始新的篇章。而在另一结局中,“天命人”则选择重新戴上金箍“重走西游路”。
《黑神话:悟空》游戏截图
《黑神话:悟空》通过所谓“真”“假”两个结局刻意割裂了原著《西游记》中孙悟空的二重形象——大闹天宫的“革命者”孙悟空与护送唐僧西天取经的“行者”孙悟空——并在二者之间作出了毫不妥协的价值判断:拒绝金箍的悟空是真,戴上金箍的悟空为假。由此,《黑神话:悟空》的孙悟空形象似乎又回到了86版电视剧《西游记》之前的时代,即革命年代“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的革命者。但若我们对其内核进行细致考察,相较于诞生于1960年代的《大闹天宫》《三打白骨精》等带有明确现实指向性的文本,当下西游文本中的“反叛”难以找到具体的指向,更多只是一种用于彰显自身主体性的纯粹空洞姿态——每个人都强调自身的“叛逆”与“革命”,但反叛的究竟为何物?这一疑问似与《黑神话:悟空》最后通过结局传达给我们的疑问不谋而合:游戏将结局定格在“天命人”拒绝戴上金箍,吸收孙悟空记忆,开始新的篇章。至此,起初“踏平坎坷成大道”的决心到“迷茫的半路英雄”,再到如今“西游”之旅一路“退行”至原点,而在拒绝“金箍”之后,一切又该何去何从?
二、制造“菲勒斯”:从“荒原化”到“斗兽场化”的时代精神
事实上,对宏大叙事的呼唤另一面则意味着宏大叙事已然崩塌,无论游戏中所设置的背景还是游戏诞生的现实,都正处于“宏大叙事崩塌后的废墟”。正如前文所述,在第一阶段中,作为“成长小说”与“公路小说”的《西游记》向接受者彰显的仍是一个“进步主义神话”,它将“八十一难”与“取得真经”进行联系,许诺个体的一切努力都将带来回报。这一进步主义神话正应和了1980年代百废俱兴的乐观主义与昂扬奋发的时代精神。
但自1990年代以来,随着人们身处的政治经济环境发生历史性巨变,大众的价值观念与时代气质也不可避免地开启了剧烈转型。“漫长的90年代”正在此时宣告了自身的开场。尽管同样强调“个体”的重要性,但相较于90年代,80年代的主流意识形态仍然存在着鲜明的“普世化”气质,无论是自由主义的“启蒙叙事”,还是左翼的“革命叙事”都暗示着一切行动的最终目的都应是对社会全体的影响与改变。如86版电视剧《西游记》中,“西游”的最终指向不仅是唐僧师徒的“修成正果”,还应如大结局中的歌词所述,“要让我九州处处披锦霞”。但随着90年代大量社会变革的发生,这一理想在新时代中已无处安放自己的位置。社会学家孙立平将90年代称之为“断裂”的年代,即随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改革的推行,社会的不同群体在市场环境中将差距拉大。天然鼓励自由竞争与减少干预的市场经济,不仅改变了人们的经济交往模式,同时也参与了时代思维的重塑。位于时代精神核心处的不再是“人道主义”或“思想启蒙”,而是如何充分发挥自身的主体性,在信守丛林法则的市场竞争中抢占先机,成为“先富起来”的那“一部分人”。
“历史终结论”的甚嚣尘上也似乎表明当下正处于一条无法回头的快车道中。人们能做的要么是随波逐流,等待着注定要发生的结局到来;要么是固执地留在原地,成为整个时代的“局外人”。“启蒙的瓦解”抑或“革命的终结”都意味着曾经构筑起一代人精神信仰的宏大叙事已在新时代中轰然倒塌,它们既无力解决社会产生的新问题,也在市场经济带来的发展奇迹中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因而,理想幻灭后的迷茫与彷徨成为了这一时期的精神主题,并一直延伸至当下。《黑神话:悟空》的游戏景观与这一时期的历史景观构成了相似的形态:一个“荒原化”的世界。
美国建筑史学家帕尔玛在《荒原:一部文化史》中将荒原塑造为“伊甸园的对立面”,这片“堕落的景观”始终与“抵制”的概念紧密交织在一起,它抵制秩序、抵制文明、抵制道德。[5]生存空间“荒原化”的表现便是道德的混沌不清与立场的多元。在游戏中,玩家要面对的是一个秩序沦陷、妖魔横行的世界。原著中“仙”-“妖”之间明确的道德界限在此时逐渐模糊,“仙”与“妖”的身份以一种阴谋论的形式被重新置换,西游路上的部分妖怪或许不再是需要被消灭的作恶对象,反而与主角一同化作了西游阴谋的受害者。例如在游戏第二回《风起黄昏》中,当玩家攻略完所有的隐藏关卡便会发现,游戏中的BOSS“黄风怪”全然是一个行侠仗义、为民除害的侠客形象,而一直担当玩家领路人的“灵吉菩萨”似乎才是斯哈哩国一切灾祸的源头。同样,游戏中内置的“影神图”在对同一事件的描述中也往往存在指涉不明甚至相互矛盾的情况,这其间的不可靠叙述也将立场多元化的特征再度强化。
《黑神话:悟空》游戏截图
然而,这种多元化所塑造出的文化生态并非解构主义与后现代主义所期盼的“现代废墟上的舞蹈”。在1990年代盛大的解构浪潮匆忙结束后,新一代的年轻人已无力维持对彻底的虚无主义的亲近态度,而是试图在“荒原”中呼唤宏大叙事的复归。“历史终结论”最终被证明只是另一个失效的神话,“新自由主义”的发展神话也在几十年的经济奇迹之后开始逐步走向萎缩。自由市场带来的“扩张”野心也逐渐转化为了在时代洪流中尽可能保全自身的保守心态。如果说90年代的理想破灭下至少还生长着对“个人奋斗”这一自由主义神话的信任,那么在全球经济疲软的当下,就连这一神话也很难再诉说自身的可靠性。也正由此,对英雄的呼唤与对宏大叙事复归的渴望再度成为当下文艺作品的主要基调。这一期待在游戏中被具象为序章中孙悟空再次与“天庭”对峙。在现实中,它则体现在玩家让游戏承载的各类观念包袱之中。但必须指出的是,由于社会普遍共识的缺乏,这些被呼唤“复归”的宏大叙事已无法再承担起重建秩序的可能,正如宇野常宽在对“决断主义”进行阐释时所指出的:“决断主义意味着每个人都事先选择自己认同的意识形态立场,然后去‘硬要相信’”。[6]古典的信仰逻辑在此处彻底颠倒——人不再是先被说服再相信,而是先选择相信再让自己被说服。此时任何可能的宏大叙事都无法再成为弥合整个社会差异观念的交点,充其量只是个人用于保全自身的“泥菩萨”。可见,这种“活死人”式的“复归”不仅无法导向秩序的重建,反而进一步造成了舆论空间的极端化倾向。这意味着每个人在当下的文化空间内都无法保证自身的绝对安全感,只好在观念上进行相互搏杀。后现代境况下的孤立个体试图通过将宏大叙事再次召回,从而确保自己获得观念上的胜利。整个文化生态也在这一过程中由“荒原”演化为了“斗兽场”。
《黑神话:悟空》所引发的论争正是这一“斗兽场”的具象表现。在早期的“闹天宫”叙事中,作为“反叛者”的孙悟空与“体制化”的天庭处于对立的状态,对体制的反抗不仅寄托了叙事者对个体自由的渴望,更隐含了“砸烂旧世界”的革命话语。但在游戏序章的故事中,这一“革命”叙事被替换为了一种“自保”叙事,即对体制的反抗不再是为了革命,而只是为了自保,为了“回花果山终老,过过逍遥日子”。革命所指向的“创造新世界”已经演化为了一种保守主义的“自我退行”。这也是为何“孙悟空”这一“革命者”形象在当下带有了保守主义的文化因子。“反叛”所代表的已不再是创造新世界的豪情壮志,而只是一道“生人勿进”的警示标语。故此,有关《黑神话:悟空》的争论也脱离了对纯粹“游戏性”的讨论,陷入了观念“斗兽场”的搏杀之中。在当下的主流舆论场中,《黑神话:悟空》不仅被视为中国“文化出海”的象征,以及文化战争中“东风”压倒“西风”的“第一声号角”。同时,在西方世界该游戏的成功似乎还被贴上所谓“反觉醒主义”对所谓“身份政治”胜利的标签。在“反抗者”这一维度上,孙悟空的反叛者、革命者形象被讽刺性地颠倒为了一具保守主义的神像……
《黑神话:悟空》游戏截图
因此,正如部分学者所述,《黑神话:悟空》已然成为中国游戏史上的“菲勒斯”,换言之,无论游戏开发者本身的想法是什么,当游戏背负上一系列观念包袱的这一刻,《黑神话:悟空》就已经被“菲勒斯化”了。它不仅意味着游戏质量上的优异,更暗含一种绝对主义的暴力化倾向,以及对异质他者进行征服的渴望。毫无疑问,“菲勒斯化”的《黑神话:悟空》在多个方面都缓解了中国游戏界,甚至整个中国社会的主体性焦虑。但在游戏的成功所带来的狂欢之下,另一个问题则悄然叩击我们:国产游戏的未来,只能依靠对“菲勒斯”的崇拜吗?
三、“菲勒斯游戏”与“作者游戏”:国产游戏的“七十二变”
正如前文所述,宏大叙事只是被召唤,但从未真正复归,当下的宏大叙事只是以一种“活死人”的姿态重新降临。它们不仅无法在当下重新构筑起被普遍接受的共识,反而只能不断地以“制造敌人”的方式确保自身的“菲勒斯”特性。这一系列事件都印证着,诞生于观念“斗兽场”的“菲勒斯”不仅无法创造出一个稳定且持续的游戏生态,反而容易酿成公共空间的舆论极化,从而进一步加剧当前公共空间的观念争端。这对于中国文化的顺利出海,以及中国游戏事业的发展究竟是福是祸仍需谨慎考量。除此之外,我们仍然可以试图在“菲勒斯游戏”之上,进一步探寻属于国产游戏的发展方向,或许“作者游戏”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个新的视角。
在《我们的“游戏监督”能否重走中国游戏史?》一文中,邓剑强调游戏需要突出“作家性”。[7]“作家性”一词并非游戏研究的固有词汇,而是来自于电影学中“作者电影”这一概念。正如安德烈·巴赞第一次提出“作者电影”这一概念时所指出的:“建立在资本逻辑与流水线思维之上的传统制片体系扼杀了电影个人化的可能性,同时也限制了电影的艺术价值。因此,要确立电影的艺术性,就必须把电影从僵化的工业流程中抽离出来,使之成为一种更为私人化、更为自由的表达”。[8]通过主动将自身设立为“工业电影”的镜像,“作者电影”得以把最大的特性确立为电影文本内涵的丰富性以及解读的多义性。文本的“作者性”呈现了“主体”与“结构”的共同运作,它既不是纯粹社会意识形态的具象化,也非纯粹个人的私密表达,而是社会文化心态在作者个人身上的运作所投射出的产物。“作者化”的文本既能体现时代精神,又能传达作者本人的艺术气质,既是公共的,又是私人的。电子游戏的“作者性”构成了“菲勒斯”的镜像,“作者游戏”在文本上的丰富性与风格化天然就是对“菲勒斯”的“暴力”与“绝对”气质的克服。
在此意义上,将《黑神话:悟空》的一切都“菲勒斯化”反而遮蔽了这部作品本身丰富的可解读空间。只有在完成对“菲勒斯”的去除之后,《黑神话:悟空》才能袒露出自身包含的丰富向度。如前文所述,《黑神话:悟空》是一部充分体现当下境况的西游故事作品,但这并不意味着对游戏文本的解读只能囿于“当下”的眼光。面对《西游记》这样一部在上百年间被多重改写的“文本”,游戏科学公司在对其改编的过程中显然受到了各类前文本的影响,并让这些文本以各种形式隐秘地参与进游戏文本的构造中。当我们对游戏文本进行“层累式”的考察便会发现,在其之上叠加着60年代、80年代、90年代等“西游故事”的各类文化样态,共同糅合成作品的文化气质——游戏结尾处对86版电视剧《西游记》主题曲《云宫迅音》的使用;叙事上对《大话西游》《悟空传》《斗战神》等经典西游文本的跨媒介转引;游戏过场动画中的中式美术风格;以“陕北说书”为代表的各类民间文化的植入,以及游戏文本对《红楼梦》中《好了歌》等其他古典文本的互文式引用,等等。它们都在向玩家宣告:《黑神话:悟空》是一部典型的植根于中国古典传统的游戏作品,是对中国古典世界的电子形塑。但与此同时,游戏在个别妖怪形象塑造上的“西幻”风,以及在关卡设计上对魂类游戏的借鉴又表明了游戏的国际主义态度。
《黑神话:悟空》就此形成了一个丰富开放的场域。它一方面在整体上构成对当代时代精神的症候式表达,另一方面,文本内部的丰富与张力又能在各个方面引发接受者的多重理解。无论这一系列相互链接的文本在呈现过程中发生了多少矛盾、断裂,但是当其向玩家打开的那一刻,都会瞬间引发接受者最真诚的情感愉悦。游戏以自身的丰富性向玩家表明,各类异质他者之间并非只能相互征伐,而是存在相互包容、持续共存的可能。
《黑神话:悟空》游戏截图
卡尔维诺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的最后一章将“繁复”视为未来文学最珍贵的要素之一。他认为“应当试图把世界表现为一个网络,一团纠结的纱线;在这样表现它的时候,又绝不减弱那理不清的复杂性,或者更确切地说,呈现同时存在的最不同的元素,正是它们汇合起来制约每一事件”[9]。尽管卡尔维诺是在文学家的立场上对新时代文学的发展进行论述,但作为试图承担起“第九艺术”这一名号的电子游戏也不应仅满足于成为猎奇景观或个体欲望的展演场域,而应更加积极地维持自身开放、丰富、复杂的艺术气质。或许只有在超越了“菲勒斯”的绝对与暴力性之后,实现从“菲勒斯游戏”到“作者游戏”的超越,国产游戏才能真正完成自身的“七十二变”,更加顺利地走完属于自己的“西游之路”。
注释:
[1]戴锦华:《电影批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
[2]白惠元:《英雄变格:孙悟空与当代中国的自我超越》,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4.
[3]许明, 綦晓芹. 本土现代性:在传统与现代的博弈中孕育生长——反思近三十年的传统文化之争[J]. 社会科学, 2010, (01): 161-172+192.
[4]宇野常宽:《ゼロ年代の想像力》,早川書房,2011.
[5]维多利亚·迪·帕尔马:《荒原:一部文化史》,南京:译林出版社,2024.
[6]宇野常宽:《ゼロ年代の想像力》,早川書房,2011.
[7]邓剑:《我们的“游戏监督”能否重走中国游戏史?》,https://mp.weixin.qq.com/s/t6dCc-s9u6mCO1Z94dSi4w,[2024-08-27].
[8]王玥涵. “主体”与“结构”的对弈——“作者电影”的语言学读解[J]. 文艺争鸣, 2021, (11): 186-189.
[9]卡尔维诺:《新千年文学备忘录》,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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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拉”在中国:新女性形象的塑造及其演变1900-1930年代》
在很大程度上,这一核心目标几乎笼罩着整个19世纪末至20世纪前半期,救亡图存、强国保种以及抵抗侵略的话语几乎渗透在所有相关的讨论和焦虑之中,而现代中国女性问题自然也难以摆脱这一整体性的背景,由此也塑造了它特殊且坎坷的解放命运。许慧琦的《“娜拉”在中国:新女性形象的塑造及其演变1900-1930年代》(以下简称《“娜拉”在中国》,后文只标页码)[①]所关注的恰恰是在这一段特殊的历史转变时期,中国女性的解放及其所遭遇的诸多问题。相较于2003年政治大学历史系出版的博论初版,许慧琦把2024年经过大量修订的大陆版称作《“娜拉”在中国2.0》(更进化版本)(页ii)。通过对比两版目录我们能发现其中的差异,尤其是2.0版本的目录经过修订后变得更加清晰,即围绕着“娜拉”这一经典形象在1900-1930期间不同时期和处境中的变化,展现出近代中国“新女性”话语所承载的历史重负,而其中最核心的结论有二:一是近代中国的“娜拉”形象实则是“‘五四’反传统思维召唤出的近代中国‘新女性’象征”,因此其原型实则为“新人性”,而“新女性”不过是其衍型(页5);二是正因为“新女性”不过是“娜拉”的衍型,因此关于其的论述与话语“并非专为女性自身需求服务,而是以宣传符合各种大叙事的新女性特质及表现为宗旨”(页5)。许慧琦指出,近代中国“娜拉”形象的流变“与其说展现了‘妇运’的发展起落,不如谓呈现出反传统知识分子对中国现代性的阶段性想象,与不断变化的理想新女性的表现”(页276)。正因为“娜拉”与“新女性”之间存在鸿沟,从而导致它实则是一个灵活的能指,并且在看似关乎“新女性”的这一所指中实则另有目的,而恰恰是这一几乎是根本性的错位,导致近代中国女性解放几乎从一开始就是戴着镣铐跳舞。
区别于2003年版,2.0的大陆版从目录上就能够清晰地看出作者的思考逻辑,即围绕着不同时期不同的“娜拉”形象来展现近代中国的复杂变化,以及作为被不断想象和塑造的“新女性”能指在其中所承担的职能。刘人鹏在其《近代中国女权论述:国族、翻译与性别政治》中把近代中国建构“女性”、提倡和宣扬女性解放的主体称作“男性女权先声”,即许慧琦在《“娜拉”在中国》中所指出的,近代中国的诸多话语和叙事主体,“清一色都是男性本位”(页6),无论是清末的西方传教士还是中国的梁启超和金天翮,或是北洋军阀时期复古思潮的提倡者、“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的女性解放以及二三十年代的新生活运动或左翼女权运动,其主体大都是男性,由此许慧琦称其为男性本位观,即“以男人主导的权威、机制及组织,来开展政治经济和社会文化活动以及建立性别关系……原则上,维持既有分工秩序的性别论述,都属男性本位”(页6),而恰恰是由男性所构建的诸多大叙事(grand recit)实践构成了近代中国“新女性”形象变化的重要推动力。
许慧琦借用利奥塔的“大叙事”概念(即“每个时代皆存在占主导地位的思想或信仰体系”(页5))来展现近代“新女性”形象及其解放的具体时代背景和处境,由此揭露出“娜拉”这一形象本身的工具性,以及它与女性解放之间存在的割裂,因为从一开始主宰着“娜拉”这一能指的就并非女性,而是一种可以被称作男性本位的大叙事在不断地形塑与规训着它的内涵,由此所产生的问题便是真实且具体的女性需求不断地被男性本位大叙事所忽视、批判或吞噬,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目的明确的利用,即一方面为了维系男性自身在这个极速变化时代中的特权——尤其是知识(话语)权力,另一方面则关乎如家庭(西式的核心家庭)、社会和民族国家的建构。而这些组织往往都建立在他们的利益和需求上,由此才会出现曼素恩(Susan Mann)的疑惑:为什么从帝制晚期到现代中国,即使性别已经成为一种截然不同于传统的新观念和新范畴,并且影响了众多领域的变化以及对于相关社会秩序的重塑,但是为什么“异性恋”的形式及其规范却依旧被延续下来?例如男/女、丈夫/妻子的异性结构依旧稳定,而围绕着父/夫系建构的家庭系统也依旧完好无损。[②]在这里,许慧琦所谓的男性本位观或许就可以解释这个问题,即男性女权先声们虽然不断地强调女性权益、自主和解放的重要性,但他们自始至终都遗忘(?)了自身的性别特权,他们批判传统家族、婚姻与政治制度,但却忽视了不可见的性别制度。在近代中国,传统的性别制度经过精微且完美的转变被重新结构化,虽然形式看似不同,但其男权的意识形态本质却并未遭到质疑,而当这一观念不断地渗入或与现代家庭、社会与民族国家的建构相结合时,一套整的男性本位制度便会重新崛起,而关于女性需求、经验、欲望与权利的女性解放运动必然就会与之产生新的冲突。从“娜拉”中所衍生出的“新女性”形象在近代中国的遭遇恰恰暴露出男性本位大叙事对其的局限与压制。
从20世纪初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开始到30年代,许慧琦把“娜拉”的形象分为三类,分别对应着不同时期男性本位大叙事所关注的问题,它们分别是新文化运动时期启蒙觉醒大叙事中的“自救娜拉”、20年代自由婚恋大叙事中的“抗婚娜拉”以及30年代平权解放大叙事中的“志业娜拉”。从“五四”强调个体觉醒的个人主义到面对婚恋问题时对抗传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被强调的自主问题,再到30年代伴随着“社会”开始成为关注的焦点[③],“娜拉”的形象及其命运也相应地出现了不同的变化,而其总体趋势也就如杨念群在《五四的另一面:“社会”观念的形成与新型组织的诞生》中所指出的,个体及其权益逐渐开始被集体性的“社会”问题所取代。在《“娜拉”在中国》中,我们也能清晰地察觉到这一变化,强调自救以做人的“自救娜拉”形象建立在自由主义意识形态上,它的核心目的是为于传统中国遭到忽视的女性塑造出一种“新人性”,即“女人也是人”——一种普遍的自然人性本质成为个体存在和权利的基础。“女人是人”就意味着她们天然地具有与男人一样的自然权利,从对自己身体的拥有权、财产权到教育权与参政权等等,于此,自然的性别差异被忽视,重要的是一种共享的人性本质。因此许慧琦强调,“五四”时期的“娜拉”形象的本质实则是一种被想象和建构的“新人性”,它是“以新人的理型被宣扬的”(页62),因此并无性别之分。但这并不意味着它是中性的,在许慧琦看来,它实则是男性本位的,即“新人”之“人”的模板或典范是“男人”,新文化知识人看似塑造了一种普遍的“人”之形象,但实则它却是脱胎于他们自身的形象。因此“五四”的“自救娜拉”是去性化的(页62),无论是胡适还是鲁迅,他们从娜拉身上看到的是个人的“解放自我、追求独立与自由的境界”(页71),而非具体的女性在婚姻关系中所遭遇的性别权力压迫。而也正是“娜拉”的去(女)性化,使得这一形象能够同时成为近代中国青年男女的共同榜样,并且青年女性在“娜拉”身上看到的或许要比青年男性看到的更多,然而这一更多最终将会在她们遭遇婚姻和家庭时才暴露出来。
在近代中国的自由恋爱、自由结婚与自由离婚的话语中,易卜生《傀儡之家》中的娜拉形象出现了一个有趣的变化,即在“抗婚娜拉”的意象中,她大都被等同于未婚女子的离家抗婚,而与易卜生原著中娜拉作为一个已婚妇女而出走夫家形成鲜明对比;再者是这些“娜拉”往往以一种“复数的、集体的”形象显现,从而导致其中的女性声音大都是制式化的。(页157)因此,与其说“抗婚娜拉”关注的是如易卜生笔下娜拉所遭遇的婚姻与性别制度的迫害,不如说是男性知识人借助这一意象以表达他们对传统家庭、婚姻和社会制度的反抗,以及为新式婚姻和家庭制度的合理性奠定基础。在20世纪初诸多涉及现代核心家庭——理想的情况是建立在自由恋爱基础上的自由婚姻所构成的小家庭——中夫妻关系、家务劳动与工作的讨论中,男性知识人或缺乏相应的敏感或站在自身的——男性与丈夫——立场而批判或一厢情愿地想象女性在现代家庭中的处境。如在1925年《妇女杂志》中,两位女子(陈建晨、黄亚中)投信“主张与批评”栏目,希望宣传她们所践行的“同性爱主义”。在她们看来,对那些希望“以社会事业为终生事物”的女性而言,婚姻问题是“极消极的”,因为“结婚后必至以家务、生育……等而妨碍我们的事业”,而同性爱关系不仅能够保持彼此的独立且还能互助,从而解决了女性进入婚姻后所遭遇的家庭与事业之间的双重压力。
陈、黄两女子的来信遭到男性知识人慨士的严厉批评,他首先指责“同性爱”是一种“不自然的性爱……性的颠倒”,这与20年代围绕着“同性爱”的医学话语——尤其是性心理颠倒话语——息息相关。与此同时,慨士对女同性爱的看法也十分典型,即认为它不过是心智不成熟的女学生之间一时的激情或因脆弱而产生的依靠,因此是性心理发育过程中的一点波折。[④]由此慨士既批评陈、黄两人把“同性爱”当成一种主义,也不认可它能够取代婚姻而为女性提供新的解放可能性,而在处理陈、黄二人所担心的女性结婚后的处境时,慨士通过区别传统的婚姻与家庭与“新式的小家庭”来强调在后者中“家庭和职业并不根本冲突”,由此告诫希望专注于事业的女性不能为此丢掉对家庭的责任。[⑤]对于像慨士这样的男性知识人而言,新式小家庭与女性的事业并不会产生冲突,但我们从当时众多的女读者投信、女作家的小说或是其后贺萧的研究[⑥]就会发现,新式小家庭最终不仅没有减轻女性的家务劳动,反而使其同时承担家里家外两份“工作”,最终不堪重负。
与此同时,“娜拉”的不幸也不断地提醒着那些完全投身于婚姻和家庭的女性,如果妻子的依附性处境依旧无法解决,那么她们最终还是会变成丈夫的玩物,并且由此导致那些“从旧家庭中叛逃出来,又不愿钻进新式家庭‘围城’中的青年男女”最终无路可走。尤其是对于那些在“五四”出走风潮下抗婚的新女性而言,她们该往何处去不仅成为鲁迅一时无解的困境,而且也成为其后关乎近代中国女性解放的最重要问题。而也恰恰是于此绝路之时,“五四”时期强调自救、自立与做人的“娜拉”形象开始遭到怀疑,并且同时遭遇两股力量的夹击,一是自由主义式“娜拉”出走后的无解导致它不得不另辟蹊径,二是伴随着国势的变化,如国民党的整体性统治、“五卅惨案”的发生以及日本对中国侵略的加速等都开始使得“社会解放与民族革命”逐渐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尤其是许多知识人渐渐意识到,个体的问题仅仅依靠个人是难以解决的,只有把它置于更大的社会、经济与政治问题中才有可能彻底解决。伴随着社会主义与马克思主义在20年代末的传播,“社会”问题成为人们关注与改革的焦点。[⑦]
在30年代所产生的“志业娜拉”形象中,我们不仅能更加清晰地看到“娜拉”形象同时受制于男性本位以及现代民族国家的需求,而且这两者的利益时而冲突时而合流。例如在30年代的新生活运动以及经济危机之下,国家呼吁女性对自身作为妻子与母亲职责的承担,于是出现了“女性回家”的复古风潮,而在其背后实则同时涉及着男性与国家的双重利益;而与此同时,一部分知识人则依旧强调女性在公共场域中的反抗与奋斗,但由于国势使然,而使得此时“娜拉”所塑造的“新女性”形象已经区别于“新文化”时期的形象,其中最典型的变化即从曾经为了自救而反抗转向了为了大我——如社会、民族与国家等——而奋斗与奉献。“娜拉的形象,并未随着小我意识而消失,反倒被转型强化成了为社会大我出走的意象”(页234)。“新文化”时期执着于自我需求的“娜拉”现在已经不合时宜了,当下男性知识人以及他们所代表的社会与民族国家所需要的是“以献身群众、公益或国家大业”的“新娜拉”。现在的“娜拉”是超越的“新女性”,而我们也会发现对其的价值判断背后依旧透露着强烈的传统观念,即“公”与“私”的对立。[⑧]
“新文化”时期以强调个体需求和自主的自由主义观念几乎从一开始就遭遇传统关于“私”的认识论的影响,从而使它一直遭到怀疑,而伴随着民族危机迫近,大我、群体、社会与国家这些集体性的意象与组织也将借助传统“公”的形象而获得强势的合法性。曾经为了自救而出走的娜拉最终遭遇(男权的)社会与国家而只能堕落或回家,个体力量的有限导致如丁玲等女作家笔下的女性们的生活和精神充满了忧郁、痛苦与无奈,而伴随着“社会”的诞生,新女性找到了出走的第三条路,即通过升华小我而融入大我之中(从梁启超到胡适,在“小我”与“大我”之间始终存在一股张力)。而对于在“新文化”中代表着“新人性”的娜拉,在大我中依旧将付出“去(女)性化”的代价,她将像(男)人一样参与社会、民族与国家的建设。于是,“女性”再次消失。
上文所论的陈、黄两女士对她们所践行的“同性爱主义”恰恰是她们根据自身的需求而实践出的新的生活与工作形式,但它与主流男性本位的大叙事格格不入,因此必然会遭到批评与污名。许慧琦在1930年代对摩登女郎的批评中同样看到了这一模式,即在强调“大我”之利益高于“小我”需求的大叙事下,摩登女郎不仅过分凸显自己的“女性”身份,而且还耽缅于享乐,不以国势大局为重,因此她们渐渐被污名为小布尔乔亚式女性,是缺乏责任且堕落的。在这个“集体化的时代”,女性必须走向人群,并且她们所遭遇的各种剥削与压迫问题开始被整合进更大的社会问题中,因此“志业娜拉”现在的任务变成了通过“解放社会来解放自身”(页240,260)。因此,女性解放运动开始失去自身的独立价值,转变成“社会”、经济与阶级问题(页261),而逐渐成为更大的社会或国家解放的附属部分,因此新女性只有把自己奉献给后者,才能彻底解决自身遭遇的问题。
至此,鲁迅的问题得到了新的回答:“娜拉出走后怎么办?”“娜拉将走向群众、社会革命、民族与国家建设!”那么那个作为“女性”的、特殊的娜拉的需求和欲望呢?它们最终或融于群体之中,或自我阉割,因为她们最终的目的是变成像男人一样的“人”,只有如此才能共享权利,共同承担责任。为了实现这一“平等”的前提就是“女性在当时无法真正做自己”(页256),因为“女性”现在成了女性解放运动的主要障碍。因此,许慧琦最终得出结论,近代“中国女性论述,与其如哈里斯所谓从侧重性别觉醒转为强调阶级意识,不如说其从未真以‘女性’特质或需求为重……女性的性别主体意识在其中,并未能享有其应得的地位与能动性”,而“新女性”也自始至终都“不是一个依照自己意愿行事的新主体,而是一个需要不断‘控制监督’和惩戒的知识对象”(页267)。
然而最重要的问题则是,在这些各式各样以男性本位观为核心的大叙事下,所有对女性之需求和欲望的忽视、排斥与痛苦最终都将穿过每一个女人的身体与意识,是她们在具体地、真实地承受着。她们的声音在近代中国并未完全消失,而是不断地出现在各类话语场域中,无论是蓬勃的杂志报纸讨论,还是小说创作或社会与政治运动等等,女性的身影和声音都不曾缺席。在《“娜拉”在中国》中,作者对这部分女性的声音虽有关注,但十分有限,如上文所论的陈、黄二人的信或是在《妇女杂志》、《新文化》与《新女性》期刊中的女性文章,以及像1930年代参与陶思谨案的众多女作者观点和《玲珑》中众多女学生的来信等,通过这些声音,我们或许能更加真实地了解到这些处于各种男性/国族本位大叙事下不同女性对此的看法。《“娜拉”在中国》中对此讨论有限,因此我们或可以参考诸如孟悦、戴锦华合著的《浮出历史地表》(1989)、桑梓兰《浮现中的女同性恋:现代中国的女同性恋爱欲》(2014)与许唯安《被创造的疾病:近代中国女同性恋论述之转变(1920s-1940s)》(2023)等人的著作,以此来补充许慧琦所强调的近代中国男性本位大叙事下的女性解放中女性的声音,她们对于自我的认知以及如何处理自身之“性/别”与现代男权体制之间的矛盾、冲突和协商。
“近代中国新女性的最大难题,在于走着一条男性提供与指导的路,同时还须面对男性本位的舆论种种不公平的苛责”(页278-279)。在近代中国的女性解放问题上,作为先声、主要参与者与主导者的男性们恰恰遗忘了他们自身的性别——“男性群体,从来不是近代中国妇女解放运动的批判或控诉对象”(页279)。对于易卜生之“娜拉”这一已婚妇女的理解,近代中国的男性知识人几乎“无意识”地遗忘了她最典型且表面的特征——女性,由此使得灯下黑。而无论是如胡适这般强调普遍人性的自由主义者的女性解放路径,还是其后强调阶级、经济与社会制度的马克思主义式的妇女解放,他们共同的特点都是忽略了最自然的性/别差异,就如张念在其《性别之伤与存在之痛:从黑格尔到精神分析》中所指出的,启蒙思想(自由主义与马克思主义)忽视了性别差异,最终导致女性不是因为要成为“人”而遗忘了“女-性”,就是为了成为“女性”而被置于自然与文明的底层,被看作是男性与理智的残次品。
对于近代中国“娜拉”所遭遇的女性之困境的症结,在许慧琦看来,“并非资本主义或社会主义,而是男性本位的体制与思维”(页283),恰恰是那个不可见不可闻的性别制度在女性解放中被一次次遗忘或有意地隐藏。因此,让性/别差异(露西·伊利格瑞强调这个差异既是自然的,也是本体论的[⑨])显现,或许是女性解放的基础与第一步,而它也是在中国穿越近百年的“娜拉”带给我们的最重要启示。
注释:
[①] 许慧琦:《“娜拉”在中国:新女性形象的塑造及其演变1900-1930年代》,上海三联书店,2024年。
[②] Susan Mann, Gender and Sexuality in Modern Chinese Histor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22,p.xvii.
[③] 承红磊:《“社会”的发现:晚清民初“社会”概念研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3年。
[④] 许唯安:《被创造的疾病:近代中国女同性恋论述之转变1920s-1940s》,秀威,2023年。
[⑤] 陈建晨,黄亚中,慨士:《主张与批评:同性爱和婚姻问题》,《妇女杂志(上海)》,1925年,第11卷第5期,第727-729页。
[⑥] 贺萧:《妇女与中国革命》(谢一谊等译,国立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24年)以及《记忆的性别:农村妇女和中国集体化历史》(张赟译,人民出版社,2017年)。
[⑦] 杨念群:《五四的另一面:“社会”观念的形成与新型组织的诞生》,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
[⑧] 关于传统中国的“公/私”观念,参考陈乔见:《公私辩:历史衍化与现代诠释》,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
[⑨] 露西.伊利格瑞:《他者女人的窥镜》,屈雅君等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7年;露西.伊利格瑞:《性差异的伦理学》,张念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22年;露西.伊利格瑞:《我,你,我们:迈向一种差异文化》,米兰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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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漂移的山
不同于罗浮山脉的浮山,大部分漂浮的山一直都位于原地,人们之所以称呼他们为漂浮的山是因为这些山的浮水线会变化,而且它们具有足以浮出水面的海拔。但是我们在上文(参见本章第一节,1.)注意到,当洪水泛滥时,这些山或者岛屿会与河岸边分离,看起来就像是漂流走了。所以说,这是我们分析漂浮山的观念时需要保持的一个基本观念。
我们在此也需要讨论一些相对次要的议题,比如广东漂浮稻田的传说(见本章第一节,1.)和盗贼夺走人们耕种的稻田的异事(参见前文)。通常来说,漂浮的东西都是较小的物品,比如岩石或鼓[448]。然而有一个事例很奇怪:广东沿海有一座被认为是漂浮而来的岛屿。据说某个住在会稽的人在岛上藏了一件铁器,他后来在广东发现了这件铁器[449]。因此,人们认为这个小岛原本位于会稽地区,后来才从海上漂浮到了广东。
浮邱山(漂浮小丘的山)在广东地区非常著名。这是一个小土丘,高一丈五六尺,方圆四百步,距离城西仅数里。据说它曾经像浮丘一样立在水面上,四面都有像船夫用桨划出的痕迹标。六朝时期(宋初)有百二十岁老人陈崇艺言:儿时浮浮邱山足舟船数千,山四畔篙痕宛然,今浮邱距水四里余矣[450]。我们能否认为这种故事是对于淤积和冲击沉积物延伸海岸线的记忆,这种记忆以或多或少夸张的形式保留的下来。这种情况在三角洲地区很常见,它可以解释为什么一座山会从海上漂来。
2. 浮山来自蓬莱
蓬莱是传说中的三大或五大仙岛之一,这一观念在《列子》、《史记》以及此后各种著作中都有记载。《列子》认为这些岛屿位于遥远的渤海以东,那里被认为是“北海”,也就是我们所说的渤海湾(golfe de Petchili,译按:北太平洋黄海、渤海湾一带)[451]。《史记》中也是将它们定位在这片海域,但不是很远[452]。这部作品也告诉我们,秦始皇曾经为了找到这些岛屿前往琅琊[453]。琅琊位于山东半岛南海岸,似乎并不是前往北海之中岛屿的好地方。事实上,人们眺望东海的地方是琅琊的观景台[454]。因此,这些仙岛的位置是否变化还存在疑问。需要注意的是,在罗浮传说中,人们常说浮山就是来自于东海。
关于仙岛的最宝贵也最为古老的文本是《列子》。它最先解释了上述岛屿的方位,它们位于中国与归墟之间,归墟是陆地与天空之水交汇之处,但是那里的海平面不会因此上升(译按:八弦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焉)。(需要注意的是漂浮山的概念和水位两者之间的对应关系,无论水位是变化的还是恒定的,浮山都在那里测量水位。如果我们比较山的海拔与水位,就可以说明它们是浮动的了。)最初仙岛有五座,然而,“五山之根无所连箸,常随潮波上下往还,不得暂峙焉”。住在那里的仙圣深受其害,诉之于帝。帝恐流于西极,于是命令北海神派十五只巨鳌来载它们。只有这样,岛屿才能维持固定。但是一个巨人来到了他们所在的地方,他把鱼线一甩就钓起了六只乌龟,并且将他们还回了自己的国家。这样其中两个岛屿就失去了支撑,漂向了北极并且沉入了大海[455]。
值得注意的是,即使最早的神话传说也没有排除仙岛漂流的可能性,并且确实描述了两个仙岛漂走了。17世纪末的一位学者利用钓鳌的事件解释了蓬莱漂流到罗浮山的原因:“浮山在东海中为十洲三岛[456]之一,巨鳌戴之,兀然不移也。忽而龙伯之巨人一钓而连六鳌,遂泛泛东流入于南海,与罗山合。[457]”这显然是一种文学改编,仙岛传说仅仅讲到有岛屿脱离了它们,罗浮山传说也没有具体说明浮山如何脱离蓬莱(除了它暗指尧统治时期的洪水,参见本章第一节,2.)。
安期生传记是另一个与蓬莱体系相关的传说,以下是他的传记:“安期先生者,琅琊阜乡人也。卖药于东海边,时人皆言千岁翁。秦始皇东游,请见,与语三日三夜,赐金璧度数千万。出,于阜乡亭皆置去,留书,以赤玉舄一双为报,曰:后数年求我于蓬莱山。始皇即遣使者徐市[458]、卢生[459]等数百人入海,未至蓬莱山,辄逢风波而还[460]。立祠阜乡亭海边十数处云。[461] ”我们还收集到一些关于他的其他信息,但是我们并不打算在此对他进行深入的研究。值得注意的是这位仙人其实非常著名,他的名字已经进入了普遍的文学领域,例如经常使用的“浮丘公”一词。以前对于他的奉祀是在琅琊地区。而今,他在罗浮山中广为人知。晚近关于他的传记增加了以下这段情节:“齐人李少君自言,少好道,入泰山采药,修绝谷游世全身之术,道未成而病困于山林中,遇安期生,与神楼散一匕,服之即起。少君于是求给奴役师事之,遂将少君,东至赤城[462],南之罗浮,北至太行[463],西游玉门[464], 周流五岳,往返江川者,数十年。一旦告曰:我被元洲[465]召,即日当行,汝未应随我,今当舍去也。须臾有乘龙虎导数百人来迎,安期生乘羽车升天。少君遂还临淄市,寿数百岁。相传蓬莱山,三岛浮山其一也。安期生在罗浮时,尝采涧中菖蒲服之,至今故老指菖蒲涧为飞升处。《广州志》:白云山有鹤舒台,传为安期飞升处,聚龙冈北有蒲涧,涧生菖蒲一寸九节,安期生服之仙去。按:此乃郑安期,非安期生也。[466]”
罗浮山的历史学家认为这段仙传证明了罗浮山的超自然来源。为什么安期生说他要去蓬莱的时候,实际上去了罗浮?显然,那是因为在他看来,罗浮就是蓬莱左股[467]。
从我们的角度来说,这个传记反映了安期生的信仰最初是从山东开始的,之后传播到了广东地区。这可能是从琅琊地区坐船而来的移民带来的。也许我们还可以在浮山自东海漂来的传说中看到移民到来的记忆。
3. 浮山来自会稽
浮山来自会稽的传说与它来自蓬莱的传说同样历史悠久。最早提到这个观点的文献是徐道覆的《罗山记》,其中记载:“旧云浮山从会稽流来。[468]”这个文本可能晚于袁宏的《罗浮记》[469],《罗浮记》支撑蓬莱来源说。但是这并不足以断定哪个传说出现的时间更早。
会稽是一个真实的地理位置,而且非常有名,指的是位于浙江绍兴东南部的山区。该地区历史非常悠久,在政治上的重要地位随着朝代的更迭而不断变化。它的名字来源于附近的山。会稽山有多个名称,其中有一些混淆。它最重要的名字可以追溯到大禹时代的一个事件:在那里,他将王子们会集(会)起来计算(计,发音同稽)他们的功绩[470]。这也是他被埋葬的地方。我们已经知道,他也是在这里得到战胜洪水的秘方(参见本章第一节,1.)。
如果我们查看中国的总体地图,就会在海岸线附近找到会稽,大约在广州到渤海湾之间的中间位置。但是如果我们回到古代,情况就会大不相同。中华文明是在黄河平原上形成的,随着时间推移,它的版图逐渐扩大,直到占据了我们今天所见的所有广阔领土。虽然会稽在很早的文献中就出现了,但是它直到战国时期才进入中国的势力范围,这是大约公元前5世纪,作为越国这个蛮夷国家的中心[471]。会稽是临海的,位于当时中国领地最南端。秦始皇建立帝国之后,打算巡视全境。史书记载他来到会稽,并从那里沿着海边向北行进[472]。这并不是说当时的人们不知道还有更南的地区:皇帝的军队和移民曾经在南海(广州)和象郡设置过新的郡县[473]。但是这些是非常遥远的附属地,是蛮夷之地的边境。想要到达那里非常的困难,而且只能通过山口的陆路到达[474]。在汉朝时期,中国的统治范围一直延伸到交趾(Tonkin,译按:今越南北圻,在法国殖民时期,法语名为Tonkin,东京),但是人们依然以会稽为基准衡量新领土的范围[475]。此后,会稽不可避免的失去了南部大门的特殊地位。不过,人们依然将从北边的会稽到广东以及南部更远的大部分沿海地区的国家称之为越国(或百越)。
正是由于我们在前面指出的历史原因,会稽在宗教层面上被赋予了掌管南方的地位,与衡山类似,两山一同镇守南方。所以当秦始皇踏上我们刚才提到的巡游路线时,他说:“上会稽,祭大禹,望于南海。[476]”这些仪式在理论上是持续的,它们通常带有古老的色彩。这就是为什么即使中国已经拥有了当前的疆域,在国家仪式中,依然将会稽作为南方的门户。在《隋书·礼仪志》的论述中,它被列为南镇[477]。同样的仪式还规定在会稽县界近海立祠,南海的祠则立在南海镇南(在广东地区)[478]。南山与东海相连,却与南海分离,显然这个地理认知是有偏差的。在唐代,南方的镇山依然是会稽,人们在越州(绍兴)祭祀会稽,在广东祭祀南海,而在莱州(位于山东半岛的北海岸附近)祭祀东海[479]。
这种仪式性的地理定位即使不是人为设定的,也至少是约定俗成的。虽然会稽被认为是在南方,或者更确切的说是在东南方,但是人们不会忽略它真实的地理位置是在东方。
在谈到秦始皇远征时,《淮南子》说:“丁壮丈夫,西至临洮、狄道(甘肃)[480],东至会稽、浮石;南至豫章、桂林(江西和广西)[481],北至飞狐、阳原(山西)。[482]”我们在此只对“东”字做注释:“会稽,山名也。浮石,随水高下,言不没,皆在辽西界。一说会稽山在太山下,封于太山,禅于会稽是也。[483]”这里说的会稽山应该就是我们所讨论的会稽山。有人认为“会稽或作沧海”。这个注释需要一些说明。代表中原军队前进的极点的北方、南方和西方三个方向都有两个地点,互相之间非常接近。那么,东方也应该是这样的。但是实际上,会稽距离辽西很远。我们又不可能找到另外一个会稽,但是代表东方的两个地点又确实距离很远。《史记》有一篇对应文本可以作为对照,它描述在秦始皇时期,帝国“地东至海暨朝鲜,西至临洮、羌中,南至北向户[484],北据河为塞,并阴山至辽东。[485]”这两段文本在描述的时候带有截然不同的情绪。第一个文本哀叹“道路死人以沟量”。相反,第二个文本则是歌颂胜利。但是两者对于帝国疆域的描述大致是一样的。如果我们接纳他的观点的话,那么我们应该发现,郭璞《淮南子》注疏中提出的变体更具有说服力:他们向东至沧海与浮石(位于辽西)(译按:郭璞可能没有注过《淮南子》,但是曾引用《淮南子》注释《山海经》。)
然而,这个说法并不能让我们满意。会稽和沧海之间的混淆依然很难解释。如果文本中有“会稽”的字样,那么可能是作者或者后来的抄写者受到前后文的引导而写的。这可能上下文出现了两点:方位是东方,并且提到浮石。
在秦代,会稽并不是在中国的东部,而是在东南方。我们已经看到,相对于当时的海岸线,会稽确实很容易被划归到南方。可是文本却显示,更南方的地区当时已经被占领了。而且我们的作者生活在汉代,当时的疆域已经越过了会稽。所以,我们无法从这一点得到任何有效的结论。
我们再次回到“浮石”的问题。《山海经》(它的最终成书时间值得怀疑,但是一定不会比上述两个作品晚很多)在《南山经》一章中提供了关于会稽地区的描述。从会稽西方的句馀之山[486]开始,向东依次是浮玉之山、成山和会稽之山,其下多砆石[487]。尽管《山海经》的说法并不准确,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这座山与浮玉山都在会稽地区。我们认为,《淮南子》中会稽山与浮石之间的联系可以通过《山海经》中会稽与浮玉山之间的联系来解释。
这座浮玉山是什么呢?我们起初很失望地发现郭璞并没有对其进行注释,但是郦道元在他的《水经注》中填补了这一空白:“《山海经》曰:浮玉之山,北望具区,苕水出于其阴,北流注于具区。谢康乐云:《山海经》浮玉之山,在句馀东五百里,便是句馀县之东山,乃应入海。句馀今在馀姚鸟道山西北,何由北望具区也,以为郭于地理甚昧矣。言洞庭南口有罗浮山,高三千六百丈,浮山东石楼下有两石鼓,叩之清越,所谓神钲者也。事备《罗浮山记》。会稽山宜直湖南,又有山阴溪水入焉。山阴西四十里有二溪,东溪广一丈九尺,冬暖夏冷;西溪广三丈五尺,冬冷夏暖。二溪北出行三里,至徐村合成一溪,广五丈馀而温凉又杂,盖《山海经》所谓苕水也。北迳罗浮山而下注于太湖,故言出其阴,入于具区也。[488]”
为了理解《水经注》的这段话,我们必须指出,这里所说的洞庭湖并不是我们今天所知道的位于湖南的洞庭湖,而是古太湖,也就是古具区。比郦道元更早的作者也证实了它的另外一个名字,比如震泽(3世纪末4世纪初[489])。郦道元认为《山海经》中所说的浮玉山在太湖以南不远处。所以他发现苕水流入这个湖中。然而他所提到的文本《罗浮山记》描述的无疑是广东的罗浮山,这一点可以从浮山石楼的这个细节中看出。因此,他给原本就已经混乱不堪的地理知识又增加了一个新的混乱之处。不过他的错误只是更明显地展示了会稽与浮山(浮石、浮玉、罗浮山)的关系。
郦道元需要为他对《山海经》的解释负责,但是并不是他最先提出了罗浮山在洞庭以南的这个观点,因为他用了“言”这个字,说明他是根据前人观点而写的。我们曾经引用过5世纪上半叶的诗人谢灵运的作品,他在《罗浮赋》中解释道:“客夜梦见延陵[490]茅山,在京之东南,明日得洞经[491]所载罗浮山事,云茅山在洞庭口,南通罗浮,正与梦中意相会,遂感而作……[492]”这里确实是我们所研究的在广东的罗浮山。诗歌中提到了朱明洞天,我们知道谢灵运经常去广东地区[493]。此外值得注意的是,他不仅仅是在梦中,而是在书中读到了相关信息,这说明这种地理概念有一定的传播性[494]。
会稽山距离大海不远。我们已经提到秦始皇曾经想要登上此山观望南海(尽管他所用的这个词不一定是指海洋[495],但是古代的会稽确实拥有海岸线),这就是为什么在晚近文本中,仙岛之一的瀛洲被认为是在会稽的对面,距离海岸不远,比如《指掌图记》,甚至我们翻译过的邹师正等人的作品也有类似说法(参见第一章,1.)。这种想法在更早的时候以另外一种形式表达出来,《史记》的注疏中提到了位于东海的岛屿,秦始皇派遣徐福带领童男童女数千人,入海求仙人,并在岛上建立了一个大型的移民聚居地。即使在今天,也有文本认为来自这个岛的人与会稽有商贸往来[496]。
考虑到仙岛传说和古代中国人对于日本岛屿的模糊认知,我们认为距离日本最近的浙江北部沿海地区是这些传说的发源地之一。
4. 结论
罗浮山传说中浮山来源的两个版本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在前文说过(参见本节,2.),第二个版本并不比第一个版本更古老。但是第一种,也就是来自蓬莱的观点比第二种更著名,流传更广。无论如何,以浮山来自蓬莱为主题的诗歌数量远远超过浮山来自会稽的诗歌。我们必须承认,只有受过教育的人才知道浮山来自会稽这个说法。相对而言,浮山来自蓬莱仙岛的这个说法则被更多的人熟知,它更引人注目,而且也更符合罗浮山的传说。但是,如果我们把会稽起源说归结为混淆了会稽附近的浮玉山和广东罗浮山,那也是非常武断的。《水经注》的作者无疑混淆了浮玉山和广东罗浮山,但是我们已经看到他有理由这么做,他的混淆是因为当时本身就出现了糅合罗浮与会稽的传说。在我们看来,这种混淆似乎是关于广州沿海地区会稽移民历史的记忆。但是我们目前只能提出这个假设,还无法做其他的验证工作。不过,通过这种假设,我们可以把两个起源版本联合起来。蓬莱是与山东的南部沿海有关,也让人联想到远行到遥远海岸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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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448]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古代的一些浮动石头,这些石头是有声音的。在这种情况下,它必须是某种浮石(pierre ponce)。在《禹贡》中,有人说向帝王进贡了泗滨浮磬
《书经》,Couvreur翻译, p.69)。左思的《吴都赋》中也提到了浮石,并且与木筏(桴)相提并论(《文选,卷5,15a》)。注释解释说:“浮石,体虚轻浮,在海中,南海有之。”评论解释说,它们是漂浮在海上的空洞和轻质的石头。它们可以在“南海”中找到。《金楼子》 (卷5,13a,《知不足斋丛书》) 提到了以下内容: “重者应沈而有浮石之山,轻者当浮而有沈羽之水。”(这是围绕昆仑的弱水. 这个组合也见于《抱朴子》)《交州记》似乎已经引用了相同的浮石山,它位于朱崖(参见第61页,注释8):“有浮石山在海中,石虚轻可以磨脚,煮饮之止渴。”(《太平御览》,卷52,1b)另外一种浮石是龙涎香。《岭南杂记》,《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9帙,197a。越南也有一种浮岩(rochers flottants),体积与日俱增。Cf. Cadière,“ Croyances et pratiques religieuses des Annamites des environs de Hué”, II, Le culte des pierres, Bulletin de l\'École française d\'Extrême-Orient (BEFEO), XIX/2, p. 17, p. A 9.
[449] 《广东通志》,卷106,6b。译按:潮阳有白屿,自海浮来,后会稽人姓丁识之云会,藏铜熨斗于洲上,往取果得。
[450] 《南海县志》,卷7,6b。《广州府志》卷12,16a,中一个同类型的故事,但是是关于石头的:金鱼石大尺许,在火神庙前,相传庙前旧是大洋,石浮海面,潮不能没,今皆成田与地平矣。
[451]《列子》,卷5,Wieger翻译,p.131.
[452] 《史记》,卷28,5a;Chavannes, Mémoires historiques. t. III, p. 364. 关于仙岛的问题,参见Sugimoto N. et Mitarai M., Shên-shan (Divine Mountains) and Kuei-hsii (Bottomless Valley). (En japonais, résumé en anglais), in Tôhôgaku Ronshù, n° 2, mars 1954, p.63-84.
[453] 《史记》,卷6,8a。Chavannes, Mémoires historiques, t. II, p. 190.
[454] 《吴越春秋》,《四部丛刊》版,卷10,23a,关于琅琊台,参见Chavannes, Mémoires historiques, t. II, p. 144, п. 1.
[455]《列子》, 卷5,Wieger 翻译,p. 133.
[456] 三岛就是常见的三个仙岛,十洲是东方朔在《十洲记》中描述的。
[457] LFHP,卷10,24b。
[458] 关于徐市,参见Chavannes, Mémoires historiques, t. II, p. 190.
[459] 卢生,可能是《淮南子》中提到的卢敖。
[460] 《史记》,卷28,11b,百衲本。Chavannes, Mémoires historiques, t. 111. p.437.
[461] 《列仙传》,《道藏》,14b-15a。(Wieger, Canon taoïste, n° 291. Voir Pelliot, JA, 1912, p.149)
[462] 赤城是在浙江的天台。十大洞天之六。
[463] 太行,古代名山,位于山西。
[464] 玉门,或称玉门关,位于甘肃,靠近敦煌。
[465] 元洲或玄洲,《十洲记》的十洲之一。
[466] LFHP,卷4,1b-9a。
[467] 《浮山纪胜》,《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4帙,461a。
[468] 徐道覆,《罗山记》,《太平寰宇记》,卷261,3b。
[469] 《元和志》,卷34。
[470] 《吴越春秋》,卷6,8a。Chavannes, Mémoires historiques, I. I, p. 171, t. II, p. 132, n. 1.
[471] 《史记》,卷41,1a。《吴越春秋》,卷3。
[472] 《史记》,卷6,11b。Chavannes, Mémoires historiques, t. II, p. 184-186.
[473] 同上,卷6,9b。Chavannes, op. cit., t. Il, p. 168. Sur la commanderie do Siang. cf. H. Masporo, BEFEO, XVI/ 1, p.49-55 ; R.A. Stein, Le Lin-yi, p.202-208.
[474] Cf. L. Aurousseau. “La première conquête des pays annamites”, BEFEO, XXIII, p. 145 suiv.
[475] 参见《通典》,卷185,45b(鸿宝书局);《前汉书》,卷28b,16b,服虔的注释(3世纪末以前),其他注释者混淆了它们。
[476] 《史记》,卷6,11b,Chavannes, Mémoires historiques, t. II, p. 186.
[477] 开皇十四年的诏书,《隋书》,卷7,7b。
[478] 南海镇的这个表述并不清楚,南海当时是郡(commanderie),不是驻地(garnison)或者市井(marché),镇这个字也有固定的山的意思,但是人们没有说这个山是什么。
[479] 《通典》,卷46,60b,《前唐书》,卷24,1a。《新唐书》,卷15,6b。
[480] 临洮是长城的起点(参加《史记》,卷88,1a,蒙恬列传),因此这是一个流放的地方,罪人被流放于劳作(《史记》,卷6,2a)。狄道也在这一地区,目前仍有以此命名的县。
[481] 飞狐位于山西,是泰山以南的一座山。阳原是当地的一个县。这段话见于《淮南子》,卷13,8a。
[482] 所用的 \\"裨 \\"字肯定是 \\"禅 \\"的错误。校按:本条注释没有“禅”字,禅字在下一条。
[483] 《淮南子》说:“尚古之王,封于泰山,禅于梁父。”(《淮南子》,卷11,8b)。古代所有圣王中,只有一个人是禅会稽,就是治水的大禹(参见《史记》,卷28,3a)。
[484] Cf. R. A. Stein, Le Lin-yi, p. 124-126.
[485] 《史记》,卷6,6a;Chavannes. Mémoires historiques, t. II, p. 135-137.
[486] 郭璞的注释认为这座山位于馀姚县之南,句余之北,更确切的说是句章之北(参见《后汉书》,卷3a,3b,引用的内容与郭璞的注释相同。另参见《水经注》,卷29,11a)。现代学者认为它位于宁波地区(毕沅,《山海经校证》,根据《元丰九域志》),或者面向湖州,也就是太湖以南(相同的注释见于《太平寰宇记》)。
[487] 《山海经笺疏》,卷1,8a。
[488] 《水经注》,卷29,6b-7a。
[489] 《文选》,卷5,32b-33a:两句平行的句子提到,一个是包山(或苞山),这是洞庭山的名字,另一个是洞庭湖的名字。注释引用了晋代《扬州记》说“太湖亦名洞庭”还有一部图记中说 “太湖中有苞山”。现代的地图显示,在太湖分别有东西两座洞庭山。
[490] 延陵是晋代的一个县,位于现在的江苏的丹阳以南。现代地图上,茅山位于这两个城市之间,位于连通太湖的支流的西部。
[491] “洞经”一词难以判断是指道教经典,还是某个标题中有这个词的书籍。
[492] LFHP,卷14,1a。这篇赋被保存在《异闻集续》,卷7,29b,这篇文章也被抄录在《北堂书钞》,卷158, 26a。
[493] 他在晚年被流放至此。参见《宋书》,卷67,14a。
[494] 有人可能会反对这种观点,茅山既不是洞庭也不是会稽。这确实是事实。但是只有茅山是延陵茅山时才是如此。从古籍中,我们可以看到,会稽的古名是茅山(《吴越春秋》,卷6,10a:遂更名茅山曰会稽之山;《越绝书》,卷8,1a;《水经注》,卷10,11b:又有会稽之山,古防山也,亦谓之为茅山。《史记》,卷28,3a,索引与正义)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与南方的罗浮山(以及其他方向的地方)的沟通,既来自于太湖的洞庭山,也来自于茅山。
[495] 四海是指疆域之外的地方。参见M. Granet, La pensée chinoise, p. 92 ; Wang Yong 王庸. “Seu-hai ťong-k’ao 四海通考”, in Journal of History and Geography, n° 2, juillet. 1927.
[496] 《史记》,卷6,8a。《正义》,引《括地志》。7世纪的作品,同一篇论述中还引用了《外国图》,这是一个来自其他国家的表格,由吴国的一个人制作,根据该图,这个岛屿距离琅琊的海岸有万里。校按:“吴人《外国图》云:亶洲去琅琊万里。”原文:“《正义》:《括地志》云:亶洲在东海中,秦始皇使徐福将童男女入海求仙人,止在此州,共数万家。至今洲上人有至会稽市易者。”
苏远鸣(Michel Soymié,1924-2002),法国高等研究实践学院(École Pratique des Hautes Études)讲席教授,研究领域为中国宗教与文献,涉及民间宝卷、佛道关系等主题,尤其在整理伯希和所藏敦煌文献方面贡献巨大。
张琬容,法国高等研究实践学院远东研究博士,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博士后。研究方向集中于道教与民间信仰,法国汉学史。
","description":"第三节 罗浮的起源 1. 漂移的山\\n\\n不同于罗浮山脉的浮山,大部分漂浮的山一直都位于原地,人们之所以称呼他们为漂浮的山是因为这些山的浮水线会变化,而且它们具有足以浮出水面的海拔。但是我们在上文(参见本章第一节,1.)注意到,当洪水泛滥时,这些山或者岛屿会与河岸边分离,看起来就像是漂流走了。所以说,这是我们分析漂浮山的观念时需要保持的一个基本观念。\\n\\n我们在此也需要讨论一些相对次要的议题,比如广东漂浮稻田的传说(见本章第一节,1.)和盗贼夺走人们耕种的稻田的异事(参见前文)。通常来说,漂浮的东西都是较小的物品,比如岩石或鼓[448]。然而有一个事例很奇怪…","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8640712","author":"苏远鸣(Michel Soymié)著,张琬容/译,曲爽/校订","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09-13T00:50:04.159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0/918/976.jpg","type":"photo","width":1035,"height":582},{"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0/918/942.png","type":"photo","width":310,"height":400},{"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0/918/943.jpg","type":"photo","width":1080,"height":1620}],"categories":["洞天福地","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8640712_2024091308506eea3ba5-d523-44df-b219-a3fb39ef7c41.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谁是美国中产:美国无阶级神话的破灭与社会贫富分化问题","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8640709","content":"
美国当地时间2024年8月19日晚上,现任副总统、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哈里斯在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上发表接受民主党提名的演讲,其中九次提到中产(middle class)这一群体。在2020年新冠疫情开始之后,美国经历了严重的通货膨胀和物价上涨,日常生活用品、租房、普通代步的二手汽车等都大幅涨价。普通中产和工薪阶层深受其害。在这次大选中,哈里斯承认这些人的生活质量受到影响,并将着力解决这些问题。
哈里斯提名蒂姆·沃尔兹为副总统候选人,笔者认为其主要考量因素就是阶级。她或许无意纠正过去关于美国社会的错误的说法——美国是一个没有阶级(classless)的社会,但显然在这场大选中,阶级已经成为一个问题。随着美国的贫富分化日益严重,这将会是一个越来越严重的问题。
当地时间2020年8月19日,美国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持续举行,参议员卡玛拉∙哈里斯正式接受民主党副总统候选人提名。
一、美国是一个有阶级的社会
皮凯蒂在2014年出版的《21世纪资本论》这本书里,根据美联储(美国的中央银行)的数据,分析了美国日益增大的贫富分化问题,指出在未来贫富分化还会继续加大。他指出,“中产阶级”这个概念本身非常宽泛,甚至可以上不封顶,下不封底。由此可知,学界也并无一个精确的阶层划分标准,如何划分阶层争议很大:日常生活中使用的名称和实际对应的收入和社会地位之间,并不存在绝对的对应关系,但一个不容被否认的事实是,经济上的绝对优势较易转化为文化或社会等资本,但反过来并不成立。
皮凯蒂的书出版于10年前,而最新数据[1]显示,美国最富的10%的人口拥有美国67%的总财富,而最底层的50%的人口只拥有2.5%的总财富,那么,40%的中间人口拥有30%左右的总财富。由此可知,现在美国的人口结构按照财富的分布早已不是1950年代的纺锤形,而是近似于金字塔的结构,按财富分布来看,美国社会变为了一个倒金字塔结构,这超出大部分人的认知。因此,美国社会的贫富分化问题日益严重,美国是一个有阶级的社会,而非一个没有阶级(classless)的社会。本文的阶级阶层划分以财富为基础。
美国的人口金字塔
富人或上层阶级(upper class),占总人数的10%,他们是经济发展带来的社会总财富增加的最直接、最大的受益者,因此他们会越来越富,贫富差距在未来还会进一步加大。
中产阶层整体萎缩,表现为财富总量缩水,以及人数减少,表面原因则是相关的中产职业减少。传统的三大具有社会地位且回报不错的中产职业为医生、律师和大学教授,前面两个目前在美国社会的收入、岗位数量各方面的变化笔者不甚清楚,就大学教授这个职业来说,目前形势不容乐观。《离开学术界》和《学历之死》(都已译为中文)的作者们提到,高等教育中有教职的教授数量大幅度减少,现在想在美国学界找一个教职轨的岗位,非常困难,很多人都是学术临时工(代课老师adjunct),疲于奔命,既无尊严,又无经济保障,甚至很多雇主不会为这些临时工购买医疗保险——这些人按小时获得工资,显然不再属于典型的“中产阶级”范畴。即使是获得教职的人,除了经济上有基本的保障之外,根据笔者的观察,很多人也难以兼顾生活和工作,教课敷衍,也无法用心指导学生。整个高等教育系统正陷入巨大危机和困境。
工薪阶层占总人数的50%左右,财富总量却只有2.5%,而且还在变少。另一参考数据为极端贫困人口以及美国统计局所设定的贫困线。[2]美国各州的贫困线所设置的最低金额不同,2024年全国的贫困线划在一万五千美元左右,而夏威夷州(消费整体偏高)则在一万八千美元,这并不是说这个金额就足够一个人的最低生活需求(实际情况是这个最低金额显然不足以满足最低生活需求),这个线是为了政策需要而划定的,在这个线以下的人口才能申请各种政策补助。处于这么低的贫困线之下的人,占了总人口的11.5%。因此,这些人,必须通过政府的各种福利政策,才能勉强活下来。如果抬高这个贫困线,那么贫困人口比例肯定还会变大。著名作家芭芭拉·埃伦赖希(Barbara Ehrenreich)做过类似于人类学的田野工作,出版了两本畅销书,其中一本名为《微薄工资:在美国的生存困境》(Nickel and Dimed: On [Not] Getting by in America),她想要回答的主要问题是,按照最低工资标准做两份工作,得到的报酬能否应付日常生活中的基本开销,而答案是,不能。埃伦赖希的书也指出中产下滑到工薪阶层的原因之一就是提供较高薪酬的岗位变少。
至于贫富分化日益严重的根本原因,笔者认为大卫·哈维《新自由主义简史》里面的分析很能说明问题:即美国的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其最显著的特征为资本主义经济利益最大化、成本开支最小化,具体表现为资本家为了获得最大利益,极力压低工人工资,表现在商业化日益严重的高校层面就是缩减教职数量,用代课老师来降低成本。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导致了美国社会贫富极度悬殊的问题。下面将具体地对美国的所谓“中产阶级”和工薪阶层进行分析。
二、谁是美国的“中产阶级”
美国已逝著名人类学家大卫·格雷伯曾在2011年领导了占领华尔街运动(Occupy Wall Street)。他按照财富的多寡把美国人分为1% 的巨富和99%的普通大众两类。这一分类方法能让更多人产生认同,“我们是那99%”一度成为一个非常响亮的口号(We are the 99%)。根据美联储的数据和皮凯蒂的研究,可以继续借用这一格雷伯的口号,同时稍作调整,在此将99%改为90%。哈里斯所指的“中产阶级”,大致对应的就是这90%的人,排除那10%最富有的人。这90%的美国人口,包括普通的“中产阶级”,也包括工薪阶层。
哈里斯在民主党的全国代表大会上攻击特朗普时,强调特朗普是亿万富翁,他的政策将会有利于他的亿万富翁朋友,因而使普通的中产和工人阶级受损。除此之外,她并未明确表示会制定使这些拥有巨额财富的人利益受损的政策。因此,笔者的理解是,哈里斯也不准备触动他们的利益。不得不提的是,哈里斯和她丈夫的财富总额有数百万,并且在多地拥有房产,因此,他们也属于那10%的人口。哈里斯的经济政策的焦点将会放在提高普通的“中产阶级”以及工薪阶层的生活和工资待遇上,但即使她成功当选总统并实施这些政策,也只是稍微减缓贫富分化的速度,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阶级问题。
工薪阶层,或工人阶级(working class),更多被用在城市的低收入群体以及五大湖区的铁锈带(原来的工业区,现在因为全球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导致的产业转移,造成他们失业,陷入经济困境)。而拜登和沃尔兹的原生家庭,都应归纳为工人阶级。拜登一直强调自己出身于普通家庭,他前段时间发布了退选演说,也提到自己来自于普通家庭(modest/ humble background)。[3]
关于美国社会贫困白人的研究并不多。2016年,南希·伊森伯格(Nancy Isenberg)出版的专著《 贫困白人:美国四百年未被讲述的阶级史》(White Trash: the 400-year untold history of class in America)成为畅销书。伊森伯格非常深入地探讨了白垃圾(white trash)——又称贫困白人(poor white)——这一群体。其主要论点是贫困白人现象自建国之前的英属殖民地时期就存在,是结构性问题,最重要的论点是驳斥美国是一个不存在阶级的社会这一迷思。这些“白垃圾”指的主要是美国南部农业州、一般没有接受高等教育的贫困白人,他们也属于工人阶级。贫困白人在数次政治选举中被利用,但是国家的政策并不利于提高他们的工资水平和生活质量。特朗普在2017-2020年任期之内,其政策措施并未使这些人受益。意大利著名马克思主义学者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也能很好地解释这一现象:统治阶级通过各种手段和措施合理化其阶级利益,让被统治阶级接受现有结构和秩序,维持原状,无法改变。
《制造贫困:一个美国问题》书封
美国的贫困问题,很大程度上也和历史上的种族主义和种族歧视相关。《制造贫困:一个美国问题》一书通过调研发现,黑人社区的住房条件明显低于以白人为主的“中产阶级”小区,而黑人所要支付的房租并不比“中产阶级”小区低多少,且黑人很难获得银行贷款进行买房,这样贫困问题就会因为种族问题而进行代际传递。
因为工薪阶层的经济不公平的待遇,工薪阶层联合起来组织的工会斗争和运动越来越多,大家一起抗议增加工资。由此可知,最终工资的提高并不是大资本家大发善心凭空而来的,而是工人们通过不懈的斗争争取来的(参考具体的历史考古学的研究,篇幅原因不在此详述;亦可参考大卫·哈维《资本的17个矛盾》)。工人阶级之所以大力支持沃尔兹,就是因为沃尔兹作为州长推出的很多政策有利于工会,亦即有利于这些普通人。
除此之外,美国的公立初中高中教师属于公务员,但工资待遇各方面并不能令人满意。他们也有工会。拜登之前取消学生贷款(forgive/cancel student loans)的政策,受益的就是这一群体。笔者之前关注了与学生贷款相关的新闻,具体实行方法为:以前贷款的学生们(现在是公务员、公立学校的教师等公职人员)以月收入的5%的金额还贷,还20年左右,之后就一笔勾销(无论还欠多少)。这一政策聊胜于无,能够稍稍减轻受益者的生活压力,从而略微提高其生活质量,或许长远来看会功德无量,但政策本身是非常温和谨慎的。更进一步讲,这不仅体现了美国三权分立里总统的有限权力,在关键议题上无法发挥作用(政策能否通过要看国会),更暴露了资产阶级社会的局限性:有利于工薪阶层的政策并不会从根本上解决他们的经济问题,而不过是杯水车薪,尽可能小范围缓解阶级矛盾,而不可能真正解决矛盾。
除了上述的政策措施之外,笔者最近几年在美国求学和工作的经历也能说明一些问题。美国各高校也会组织以代课老师和博士生群体为主的工会。就笔者熟悉的纽约三大高校而言:纽约大学的代课老师的课时费是最高的(工会通过不断和校董、校方的斗争和协商,最终代课老师的工资增加,符合条件的代课老师甚至获得了补发工资,受益群体扩大);其次是纽约城市大学,因为大量代课老师组成了强大的工会,课时费在不断慢慢提高,且符合条件的代课老师可享有较好的医疗保险,但因为是公立大学,其工资的涨幅和力度无法和纽约大学相比;最低的是哥伦比亚大学,因为代课老师数量最少,且该校工会力量较弱,否则无法解释在这三个高校里最富有、校友和社会各界捐款最多的常青藤大学,为何支付给代课老师的工资最低这一现象。
三、哈里斯为什么选择沃尔兹
伊森伯格《贫困白人》一书已非常清楚地戳破了美国没有阶级这一迷思。过去,这种叙事让广大的工薪阶层也误以为自己是“中产阶级”,不思进取,安于现状,无法改变自己的处境,而让“中产阶级”觉得他们没必要担负起变革社会的责任。哈里斯选择沃尔兹而非精英路数的宾夕法尼亚州州长沙皮罗作为副总统候选人,阶级很可能是其最大的权衡因素,沃尔兹任明尼苏达州州长期间的政策代表的是广大普通老百姓的利益。哈里斯这一深思熟虑的抉择表明她希望能够改善“中产阶级”的生活质量和处境,把口号落实(或至少让更多人相信),赢得这些人的选票,成为总统,进而能够推行相关的经济政策。毕竟,能照顾到大多数人的利益,才能赢得选举。
当地时间2024年8月28日,美国佐治亚州,卡玛拉·哈里斯听取蒂姆·沃尔兹的讲话。
沃尔兹出身于农村,家里没有资源,凭借着自己一路摸爬滚打,先在中国做了一年英文老师(注:在中国当外教的美国人,很多是在美国找不到体面工作,不然不会有人拿着和美国相比超低的工资,在人生地不熟的中国工作,当然,体验生活和真正热爱除外,而沃尔兹属于后面这一类,因为他当时可以选择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他在美国非常普通的两所高校获得了本科和教育硕士学位。沃尔兹之后在军队服役多年,退役之后在普通公立高中做地理老师和足球教练多年,之后成功竞选众议院议员,工作获得了当时的议长南希·佩洛西的肯定。后成功竞选明尼苏达州长并连任,政策非常有利于工薪阶层等普通家庭。虽然沃尔兹的人生路径让普通人看到希望,从沃尔兹一家公开的报税记录可知,他们依然是很普通的“中产阶级”,但他的成功已经非常励志,且普通人可以去部分复制。
沃尔兹的简历和共和党的总统和副总统候选人(美国典型政客的精英大学背景、商人的成功路径)形成鲜明对比。很多精英政客本身出身于精英家庭,他们很容易进行阶层复制,掌控尽可能多的资源,更易成功。《优秀的绵羊》一书指出,美国教育存在极大的不平等,富人保持特权,代际传递,“中产阶级”焦虑,贫困人口没有资源和条件接受好的教育,不大可能就读于精英大学。此外,即使精英大学开放少量的免学费名额给家庭年收入徘徊于工人阶层和“中产阶级”下层的学生,也并不会改变现存的社会结构。最近一本社会学新书也谈到类似的问题,虽然研究对象不是美国——姜以琳的《学神》聚焦富人精英阶层如何通过高价的教育投入进行代际间的阶层复制。特朗普虽然不是典型的政客,但他竞选总统前所取得的商业成就的根本原因在于他父亲是富人,因而他的成功不具有代表性,普通人无法复制。特朗普讲交易艺术的书,亦不具有太大参考价值。共和党副总统候选人万斯,有名校光环(耶鲁大学法学院),且早已脱离了自己之前的那个圈子——他在《乡下人的悲歌》里所描述的出身——成为了千万富翁。万斯的经历普通人也无法复制,因为现在美国的普通人就读名校的机会越来越小。也只有在美国名校富人云集的背景下,才可能认识富裕的另一半。万斯在耶鲁认识了他现在的妻子,通过婚姻实现了逆天改命,因为他的印度裔妻子是印度最富有、位于种姓制度最顶端的婆罗门后裔。而研究表明,这种双方来自贫富差距巨大、背景悬殊的人结合的概率,越来越低了。
四、总结
从以上围绕贫富差距和阶层进行的分析,我们可知:在美国,无阶级社会这一叙事是大资本家所代表的统治阶级合理化其统治,对普通“中产阶级”和工薪阶层进行的洗脑灌输而已。因为政府无法改变大资本、跨国资本掌控美国经济的局面,也无法从根本上改变新自由主义的经济政策,皮凯蒂所揭示的贫富差距越来越大问题就会继续下去,那么无论当政的政党采取什么经济措施,处于底层的那50%的人口的处境并不会有根本的改观,无论政策如何倾斜,只能暂时性地提高生活质量。因此,笔者整体上对美国社会的贫富差距问题持悲观态度。
基于这一认知,我们也可以更好地理解,为什么无论美国社会在职场招聘甚至大学生录取中如何去贯彻和实施多元化、平等和包容性原则(DEI:Diversity, Equity, and Inclusion),社会的根本性矛盾并不会因此得到解决。DEI作为身份政治最直观的体现,只涉及性别性向和种族问题,未能触及最根本的由经济决定的阶级问题。这更加验证了上面所论述的资本主义的虚伪和局限性:继续掩盖阶级问题这一最深层次的矛盾,继续把这一矛盾转移到肤色和性别这些流于表面的身份政治上去,其潜台词是:“我们已经在改善历史上的遗留问题了,因此,受益的你们这些人,现在该满意了吧。”
","description":"美国当地时间2024年8月19日晚上,现任副总统、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哈里斯在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上发表接受民主党提名的演讲,其中九次提到中产(middle class)这一群体。在2020年新冠疫情开始之后,美国经历了严重的通货膨胀和物价上涨,日常生活用品、租房、普通代步的二手汽车等都大幅涨价。普通中产和工薪阶层深受其害。在这次大选中,哈里斯承认这些人的生活质量受到影响,并将着力解决这些问题。 哈里斯提名蒂姆·沃尔兹为副总统候选人,笔者认为其主要考量因素就是阶级。她或许无意纠正过去关于美国社会的错误的说法——美国是一个没有阶级(classless)的社会…","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8640709","author":"董芬芳","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09-12T07:55:43.612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1/891/503.jpg","type":"photo","width":1035,"height":582},{"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1/411/224.jpg","type":"photo","width":2048,"height":1366},{"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0/919/227.png","type":"photo","width":1430,"height":596},{"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1/411/247.jpg","type":"photo","width":1080,"height":1602},{"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1/411/288.jpg","type":"photo","width":2003,"height":1348}],"categories":["2024年美国大选","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8640709_2024091215562938dfff-b053-4774-ae74-1c2c07d7e25f.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法式松弛感:美学的沉思和生存的焦虑","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8615485","content":"本届巴黎奥运会从筹备期间开始,法式松弛感这一话题就不断地冲上热搜,成为大家津津乐道的话题。早一点的,在游泳场馆建好开幕当天,法国的跳水运动员当着总统和市长的面表演失误,从跳板上摔下去导致背部擦伤;接下来,奥运会场馆的工期无限延误,直到开幕前几天,网上还有人在担忧巴黎人是不是能够如期完工;开幕式上的康康舞,跳得乱七八糟;开幕之后,不断地有挂错国旗搞错国家译名的事情发生;刚刚闭幕没多久,又传出奥运奖牌开始脱皮……
当地时间2024年7月28日,法国巴黎,杜乐丽花园的奥运主火炬。
因为我自己之前在法国生活了十几年,法国等同于我的第二故乡,所以自然也会关注到这些新闻。除此之外,我的微信朋友圈也有很多在法国生活的朋友。所以不管主动或被动,总是会收到很多跟法国有关的信息。一些不是法国文化圈的朋友,也经常会跟我讨论关于法国文化的各种现象。比较认同法国的文化的,通常都会表达对法式松弛感的羡慕;还有一些不太认同的,就会问我:法国人真的这么不靠谱嘛?
我的法国之旅始于2008年,当时我满怀憧憬地去那里求学,对法国有着一系列浪漫化的想象。然而,十年的留学生活让我从一名外国学生转变为深谙当地文化的研究生。这段时间不仅让我揭开了法国文化的多层面纱幕,也使我能够以更加宽广的视角审视和思考这种文化的独特之处。
因此,结合个人的体验和观察,我认为可以从三个角度来解析这种被外界既羡慕又诟病的“法式松弛感”:
一、真的,一点儿也不松弛!
首先,我并不太赞同将“松弛感”作为描述法国人的标签。一个显而易见的例子是法语本身的复杂性。法语被誉为世界上最严谨的语言之一。举个例子,法语的动词变位,比如说,吃这个动词,你,我,他/她,你们,我们,他们/她们,后面跟的“吃”都是不一样的。每个动词首先有六种变位,这还没完,法语还有法语共有6大语式:直陈式(l\'indicatif ),命令式(l\'impératif),条件式(le conditionnel ),虚拟式(le subjonctif),不定式(l\'infinitif),分词式(le participe)。每个语式还有不同的时态,其中直陈式(l\'indicatif )主要时态包括了,直陈式现在时(Indicatif Présent),直陈式复合过去时(Indicatif Passé Composé),直陈式未完成过去时(Indicatif Imparfait),直陈式愈过去时(Indicatif Plus-que-parfait),直陈式简单过去时(Indicatif Passé Simple),直陈式先过去时(Indicatif Passé Antérieur),直陈式简单将来时(Indicatif Future Simple),直陈式先将来时(Indicatif Future Antérieur)。所以,一个法语动词就要背几十种变位形式。
即使我使用法语已有十多年,至今仍然会犯错。完成博士论文后,我请专业法语编辑校对了语法,改完后又让同专业的法国同学审阅,最终导师还能再提出修改意见,每次修订都能发现新的错误。这说明,即使是母语为法语的人,也难免会出错。
除了语法,法语表述也分为三个等级:soutenu(优雅的),standard(标准的),familial(日常的)。在日常的邮件交流中,如何使用恰当的敬语也是一门学问,这需要我们对文化有深刻的了解和准确的判断。例如,初次与人交流时通常使用“cordialement”(有礼地),关系稍微亲近一些则用“bien à vous”(祝您好),朋友间则可能用“amicalement”或“amitié”(友好地),而与非常亲密的人则可能用“je t\'embrasse”或“bises”(拥抱,亲吻)……我曾经有一个香港同学,因为不了解这套规则,跟一个初识的教授通信时在信末写了bien à vous, 教授回信:ne soyez pas trop affective(请不要太热情),令我的香港同学受到了语言和情感上的双重打击。而我自己也有过类似经历,曾在晚上回复一位老师的邮件时写上“祝您晚安”,结果被告知这样的表达不适宜,至今想来仍感尴尬。因此,即便现在,每当我给法国人写邮件时,依然感觉非常紧张,从未有过所谓的“松弛感”。
法语之所以显得如此严谨复杂,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解析。首先,从历史背景来看,早在1635年,法国红衣主教黎塞留便成立了法兰西学术院(Académie française),这是法兰西学会下属五大学术院中历史最悠久、最有影响力的机构。法兰西学术院担负着规范法语和保护艺术的双重使命,虽然他们的决策对政府和公众并无强制力,更多起到咨询和指导的作用,但无疑极大地影响了法语的发展方向和形态。
其次,从使用层面来看,法语不仅是约30个国家的官方或共同官方语言,而且还是多个国际组织的工作语言,故而被誉为“外交语言”。自18世纪以来,法语逐渐取代拉丁语成为起草国际条约的首选语言。例如,1714年的《拉什塔特和约》就是第一份完全使用法语起草的国际条约。此外,法语在历史上曾是欧洲多个法庭的交流语言,如维也纳会议和《凡尔赛条约》的谈判均使用法语进行。如今,法语仍然是欧盟委员会的工作语言之一,也是联合国和国际法院的官方语言之一。它的精确性使得法语成为国际谈判中避免歧义、确保表达精准的理想选择。
因此,法语的严谨和精确不仅是它的历史遗产,更是其国际地位的体现。这种历史和地位又反过来要求法语必须保持其准确性和规范性。法语已不仅是一种交流工具,更成为法国人的文化遗产和身份认同的重要部分。
除了法语本身的严谨性,法国人的不松弛还体现在社会阶层的划分上。尽管法国历经大革命,并将其视为珍贵的文化遗产,今年奥运会的开幕与闭幕仪式都不忘对这段历史表达敬意,但阶层问题依旧是文学、学术、艺术创作乃至日常生活中的重要议题。
以巴黎为例,我们常说的“小巴黎”指的是主城区,包含20个区;而“大巴黎”则涵盖了周边的卫星城市和更广的区域,也被称作法兰西岛。这20个区的划分不仅反映了地理区域,更体现了明显的社会阶层和种族划分。例如,第一区是巴黎最古老的区域,拥有巴黎圣母院、卢浮宫等名胜古迹;拉丁区则位于五区和六区,因中世纪时期使用拉丁语作为教学语言而得名,这里汇集了众多高校和研究机构。七区有总理府和外交部,八区则有总统府和著名的香榭丽舍大街。而九区是著名的商业区,拥有巴黎春天和老佛爷等大型购物中心。同时,十六区则以使馆区和高级住宅区著称,住在这些区域的基本上都是富裕或中产阶级。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十三区,这里是巴黎的华人区,不仅聚集了大量华人和东南亚移民,还有众多的中餐馆、越南餐馆和亚洲超市。十八区以北非移民聚居区著称,治安情况较差。十九区和二十区的情况也类似,位于这两个区之间的美丽城也是巴黎的另一个华人聚居区。
讲到阶层的具体故事,我曾在一个具有精英倾向的私立学校就读。虽然这所学校并非历史悠久,但它的创始人是Denis HUISMAN,其父Georges HUISMAN是戛纳电影节的创始人。该校的校友遍布法国各大文化机构,如博物馆和剧院,这从侧面反映了教育背景在社会阶层中的重要影响力。
这所学校坐落在香榭丽舍大街附近的一条街上,同学们多数居住在著名的拉丁区,即巴黎的五区和六区。他们对出身和形象都极为看重,这从日常的着装中就可以看出。学校里的女生几乎没有人会穿牛仔裤和羽绒服——法国人大多不穿羽绒服,我和一些留法的朋友们曾开玩笑说,不穿羽绒服是巴黎人的最后骄傲(毕竟巴黎的冬天也没有那么冷)。她们常常梳着公主头,扎上蝴蝶结,身穿连衣裙,春秋时节外搭开衫,而到了冬天则是大衣和围巾——法国人特别爱围巾,甚至男性比女性更为喜爱。鞋子多为Repetto品牌的芭蕾舞鞋。
当地时间2024年5月17日,法国巴黎拉丁区,“小王子”商店。
在我求学期间,有两件事让我印象深刻。因为那时候大家年纪比较小,班里同学还是会有一些小团体。我们班上的女生分成了两个阵营,互相看不顺眼,而我作为唯一的外国人,她们都试图拉拢我加入她们的阵营。其中一个阵营的女生经常在我面前说另一个阵营的坏话。有一次,我问其中一个女孩:“你是不是很讨厌她们?”她回答:“哦,不不不,‘讨厌’这个词太重了,她们只是离做我的朋友的标准远了一些。”这种说话的艺术,让人感受到法国精英阶层的表达从不直接,尤其是对于像“讨厌”这样的负面情绪,他们认为直接表达非常粗鄙。
另一个印象深刻的事情是关于我的一位老师,他曾是法国文化部的特使。他来中国与国家博物馆商讨合作,并顺便访问了一些艺术基金会。在一次访问结束后,他对我说:“你看那人的穿着,我很难相信一个拥有这样审美的人能有什么艺术品味。”这些经历让我意识到,尽管常说法国人有一种松弛感的美,但实际上他们对日常的穿搭有着极高的要求。走在街上,你会发现,许多人的装扮都与即将参加的活动相符,无论是上班、运动、观看画展还是听音乐会,他们总是穿着得体,显示出对场合的尊重和对自身形象的重视。这与那些穿着冲锋衣随意出门的人形成了鲜明对比。因此,在巴黎街头,每一位行人几乎都在用服装表达着自己的社会地位和生活态度。
法国的餐饮文化非常讲究,餐桌礼仪也极其复杂。在外用餐时,餐厅的服务员分分钟都能教你做人。圣热尔曼大街上的任意一间咖啡馆,可能曾是萨特和波伏娃约会的地方,或海明威吃早餐的场所。我记得一次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名为 Le Sélect 的餐厅用餐,据说海明威曾住在对面,每天早上都会从这里的一杯咖啡和一块羊角面包开始他的一天。这里的服务员多为年纪较大的白人男性。那次我和朋友点了一个火腿拼盘作为前菜,由于前菜的分量相当大,我们没有吃完。我告诉服务员可以开始上主菜了,他却反驳道:“可是您的前菜还没吃完。”我回答:“没关系,可以上主菜了。”他再次质问:“您确定要这样做?”我坚定地回答:“对,我确定。”他显得很无奈,耸耸肩说:“您非要这样吗?那好吧,随您的便。”此时,这位服务生是在鄙视我是一个粗鲁的中国人,还是在羡慕我这种看似松弛的态度呢?
我想表达的是,这些事情都是体现了法国阶层的一种严格的区分。区分(Distinction)这个词,来源是皮埃尔 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的一本书的名字《区分:品味判断的社会批判》。布尔迪厄(1930年生于法国,2002年去世)是一位杰出的社会学者、人类学家和哲学家。这本书被认为是20世纪最重要的社会学著作之一。
在书中,布尔迪厄探讨了法国不同阶层在文化品味上的差异。他认为,我们对美学、文化,特别是体育的品味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在整个教育过程中以及更广泛的生活中逐渐渗透的惯习(Habitus)。惯习强调的是一种延续性,“惯习[……]是整个个人历史的产物,但也通过童年早期的形成经验,以及家庭和阶级的整个集体历史。”他认为:一个人如何做出选择以便向世人呈现他个人的社会空间——换言之,一个人的审美意向——描绘了这个人的地位,并让他与更低层的群体产生距离。具体来说,布尔迪厄推测,这些意向是在个人童年时代所内化的,并引导年轻人朝向他们适当的社会地位,朝向适合于他们的行为,以及对其他行为的厌恶。审美意向的发展,绝大程度上取决于社会出身,而不是随着时间推移而产生的积累资本和经验。文化资本的取得大多取决于“全面、早期及潜移默化的学习,这是从人们生命最早阶段就在家庭内进行的。”布尔迪厄相信“最显著的”阶级区别和偏好是“在平日的各种选择,例如家具、服装,或煮食,这特别揭示了深植人心和长期维持的偏好,这是由于这些偏好位于教育体系的范围以外,人们必须用最纯真的品味去面对”。
既然我们今天的主题涉及到奥运会,那么关于体育运动,早在1978年,布尔迪厄就在《如何成为运动员》一书中分析了体育实践如何反映出阶层化的差异。他指出,精英阶层和中产阶层的体育活动往往强调优雅、美学和控制,倾向于非接触性、设备化且成本较高的运动,这些活动很少以教育为目的。而在大众阶层,体育则更多融入了力量和男性气质,强调身体的牺牲、竞争精神和职业化。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在法国足球队中,大多数队员都是移民后代,而非本土精英阶层,因为这种对抗性和竞争性强的运动更受大众阶层青睐。
讽刺的是,布尔迪厄虽是批判社会阶层的社会学家,却在自己的生活和作品中不断强化这种阶层划分。他虽然出身于外省的非精英家庭,凭借努力考入了巴黎高等师范学院这所精英学府,但他的书写风格却极具精英主义色彩,喜欢使用冗长的句子和混杂的拉丁语词汇,以展示自己作为精英知识分子的身份。 “Habitus” 这个词便是拉丁语。我读书时,还专门背过布尔迪厄的拉丁语词汇表。法国文人对拉丁语的追求,类似于我们写作时掺杂文言文或引用古诗词,以彰显自己的文化素养。因此,从阶层划分来看,法国人表现得非常严谨,这种严谨性不仅体现在语言上,也体现在文化和体育品味上。
二、松弛感=对于环境的放心
我之前讲了很多,主要是为了反驳一个观点:即法国人就是松弛感的代表。那么,为什么大家普遍觉得法国人松弛呢?
在奥运会之前,我曾在微博热搜上看到过关于法国或巴黎女孩松弛感的讨论。那时热搜里有很多巴黎女生在塞纳河边或卢森堡公园的草地上席地而坐的照片,她们的包随意放在身边的地上。这些场景在我初到法国读书时就已经发现了。例如,上课时,大家习惯把包放在座位旁边的地上,下课时则在教室外的阶梯上随意坐下。他们还会随手掏出一个水果来吃,不洗也不削皮。而在餐厅用餐时,法国人通常没有饭前洗手的习惯,如果食物掉在桌子上,他们也会直接拿起来吃。
当地时间2021年10月27日,法国巴黎,人们在卢森堡公园中休憩晒太阳。
作为人类学研究者,我们主要研究异文化现象,人往往对跟自己不同的才会产生意识。我初到法国时,对这些现象很不解。但随着我对人类学的深入学习,我开始思考这些现象背后的原因。我认为,这种松弛感体现了人们对于环境的安全感。他们预设的环境本身是安全的,干净的。
我记得硕士时参与一个团队调研,和几位法国老师和同学一起外出时,他们早上发信息问我什么时候下楼吃早餐。我说我还在洗脸,他们居然不理解“洗脸”是什么意思。后来聊开了才知道,法国人通常没有“洗脸”或“洗脚”这样的概念,对他们而言,就是“洗澡”,要么晚上洗,要么早上洗(大部分人选择早上洗,晚上直接睡觉)。
而在我们的文化中,从小就被教育要饭前洗手,掉在地上的食物不能吃,水果要洗净削皮。如果在公园广场的地上坐下,我们会铺一张纸或垫些东西,因为我们的预设是环境是脏的。这种文化差异让人对“松弛感”有了更多的思考和理解。
总之,这些行为并非真正的松弛感,而是一种文化习惯的体现。这种习惯源于对环境的不同认识和对安全感的不同预设。因此,法国人看似的“松弛”,实际上反映了他们对自身生活环境的独特理解和适应。
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区分呢?
从我们的角度看,法国人的“松弛感”是否可以理解为不讲卫生呢?我曾与一位公共卫生领域的学者朋友讨论过这个问题。她告诉我,如果婴幼儿从出生开始就接触各种环境,包括宠物,未来的过敏反应会减少,免疫力和抵抗力也会更强。因此,法国人一些看似不讲卫生的习惯实际上帮助他们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免疫系统菌群,使他们的身体与环境更加和谐。如果我们尝试采用他们的方式,可能会因无法适应而生病。
那么,为什么我们的文化环境没有塑造出类似的“松弛”卫生习惯呢?朋友告诉我,新中国成立后的很多年里,鼠疫依然存在。我国现有38种甲乙类传染病,这与公共卫生习惯息息相关。卫健委宣传和科普提醒大家做好自我防护,特别是在流感季节和冬季,要注意个人卫生,如勤洗手、戴口罩等。这些习惯背后有一个根本原因,就是我们的人口密度极高。流行病在我们这样的人口密度环境中传播速度和影响,与法国自然是不同的。另外,我认为欧洲公民相较于亚洲公民,比较少受到公共卫生的规训。因为公共卫生也是国家构建(State building)的一部分,国家可以利用公共卫生加强社会管控,强化统治的合法性和正当性。例如一些东亚国家的医疗体系事实上都是前殖民宗主国留下的统治机制被现政府延续利用,继而让民众继续将维护卫生的价值内化,在心态上服从体制的管制。宋怡明(Michael Szonyi)的书Cold War Island: Quemoy on the Front Line中有一个章节叫作“老鼠尾巴与公共卫生”,里面就谈过这个问题。
此外,还有几个典型的“松弛感”案例,例如法国警察抓贼的慢悠悠态度,贼通常很难被抓到。我们曾经历过被偷的情况,报警也只是自我安慰,找回来的可能性很小。去年夏天,我在阔别法国三年后,又去巴黎访学了三个月。那段时间,我感到非常紧张,一点也不放松。因为小偷太多了,我和同学们在地铁上都被偷过,甚至有同学经历了入室盗窃和抢劫。每次出门前,我都会纠结于贵重物品应该带在身上还是留在家中,因为都可能被偷。那几个月在巴黎,我完全不松弛,因为我对环境不信任。回国后,我感觉放松多了,不再担心街上的小偷,即使外地出差到凌晨下飞机打车回家也不会有安全顾虑。然而在巴黎时,我住在市中心,楼下的车因为一些庆祝活动被烧掉了。而本届奥运会期间,也有不少人嘲讽说小偷的盛宴,新闻上报道了许多权贵在观赛时被偷,甚至有阿拉伯贵族丢失了十几只爱马仕。
法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小偷?这主要与移民政策有关。例如,自上世纪九十年代罗马尼亚四分之一的人口迁移到了西欧。2007年罗马尼亚加入欧盟后,移民人数进一步增加。根据外交部的数据,很多移民选择了拉丁国家。意大利接纳了1137000名罗马尼亚人,西班牙1087000人,英国950000人,德国接纳了826000人,而法国接纳了106000人,位居第十。人类学家米里亚姆·蒂克廷(Miriam Ticktin)指出,尽管人道主义是出于减轻痛苦的道德需求,但在缺乏政治原则和实际指导的情况下,人道主义可能带来歧视甚至暴力的后果。她的研究表明,处理移民问题时,很多时候遵循的是“人道主义”逻辑,而非司法逻辑。由于缺乏制度和司法保障,罗姆人来到西欧后并未很好融入当地生活,反而将巴黎变成了罗姆少年扒手的天堂。由于他们未成年,即使被抓,也往往当天就会被释放,等于白费力气。
两个警察抓住了一个小偷
此外,小偷的目标通常是身上带现金的外国游客。法国的支付方式也值得一提。我初到法国时,现金、银行卡和支票是主要的支付方式。现金和银行卡用于小额消费,比如超市购物、餐厅就餐等。大额交易如交房租和学费则需通过银行转账或支票支付,以避免偷税漏税和贪污腐败。若有不明的大额进账或出账,银行会打电话询问原因,解释清楚后钱才会到账。法国的移动支付不像我们这么发达,因此现金使用仍然很普遍。当地华人开餐厅较多,收入大部分以现金支付,因此身上常有现金。旅行的华人通常没有当地银行卡和支票,往往会携带大量欧元,因此也成为小偷的目标。
除了罗姆人,非洲移民后裔也是小偷的来源之一。二战后,西欧国家为解决劳动力短缺,广泛引入非洲移民,加快西欧建设。然而,这些非洲族裔还构成了另一个暴力行动的来源:法国每当有大型活动时,无论是庆祝还是抗议,车被烧毁似乎成了新兴传统。许多留学生在法国经历过被催泪瓦斯误伤的情况。去年夏天我在巴黎访学,国庆节第二天,我出门坐公交车时,就看到住处附近有辆车被烧得只剩下车壳。
当然,网上有些帖子说法国人的“松弛感”表现得很极端,比如即使在打砸抢或者烧车时,仍然有人悠然自得地坐在路边喝咖啡、品红酒。虽然法国人确实很重视享受生活,但这种极端画面其实相对较少。法国的游行通常都会提前报备,警察会全程跟随,失控的情况并不常见。前几年黄马甲运动引发了一些暴力冲突,但这种情况毕竟较少,正常人往往会远离这些混乱。网络上流传的那些画面和图片,往往是偶然事件,因其冲突感较强而引起了人们的好奇心,从而被广泛传播,形成了刻板印象。这就像外国电影对中国的偏见一样。比如我刚去法国的时候,社交网络还不如现在发达,有法国同学竟然问我家里是否有电视,还问我是否会武功,因为他对中国的印象主要来自张艺谋的电影和成龙、李小龙的武打片。
关于法国人的“松弛感”,我记得几年前法国国庆阅兵时,曾有两个骑兵骑着摩托车在凯旋门前相撞,战斗机喷国旗颜色也搞错了,大家都说这很“松弛”。对此,我持保留意见。因为经常往返中法之间,我自然会担心法国的航班安全。最近我看到新闻,法国两架军机在练习时相撞了。因此,我出行时倾向选择国内航空公司,特别是川航。2018年川航事件中,一位曾驾驶战斗机的机长在面对飞机风挡破损的情况下,凭借毅力成功将128名乘客安全送回地面。这一事件还被改编成电影《中国机长》,让我对川航的安全性有了更高的信任。
和法国文化不同的是,我们的文化强调从小培养集体荣誉感和集体责任心。个人的差错和失误不仅影响自己,还可能影响到整个集体,因此个人的表现代表着整个集体。
三、紧绷感:个人主义的缺席
奥运会上那些被称为“松弛感”的场景,我认为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个人主义和集体主义的对立。例如,康康舞表演的舞步显得乱七八糟,但大家依然展现出开心的态度。其实,松弛感背后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个人主义的盛行——即个体不必与他人相同,也不需要集体主义来提供安全感。在我们看来,和别人一样通常代表安全,而不一样则被视为离经叛道。舞步不整齐可能会被认为是没有认真练习,从而影响整体的整齐度。我们的集体活动总是追求一致性。我们小时候都穿校服,而在法国,校服几乎没有,只有少数有军事背景的学校才会有制服。而且,法国的学校没有运动会,很多法国人认为:“我们已经一起学习(工作),为什么还要一起娱乐或运动?”他们认为一旦有集体活动,就会有对个体的束缚。现在我们也经常看到一些工作的人在网络上抱怨团建这件事,而团建这个文化现象我也是在回国之后才开始了解到的。我们也常说,这个人不合群,但是在法国文化的评价体系里,不太会有这样的评价。
事实上,“个人主义”这个术语最早源自法语 的“individualisme”,来自欧洲人对法国大革命及其根源——启蒙运动思想的普遍反应。康德在其出版著作《实用主义人类学》中首先使用个人主义概念:“个人主义包括三种不同的狂妄:理性的狂妄、鉴赏的狂妄和实际利益的狂妄。《新大英百科全书》给“个人主义”的定义是: “一种政治和社会哲学,高度重视个人自由,广泛强调自我支配、自我控制、不受外来约束的个人或自我......个人主义的价值体系可以表述为以下三种主张:一切价值均以人为中心,即一切价值都是由人体验着的(但不一定是由人创造的);个人本身就是目的,具有最高价值,社会只是达到个人目的的手段;一切个人在某种意义上说道义上是平等的。”这种价值观在西方文化中被倡导,但它有时也会显得自私和冷漠。例如,当我们在法国的行政机构办事时,即使我们再着急,对方也可能冷漠地说:“ce n\'est pas mon souci.”(这不是我关心的事儿。)
说了这么多,好像对“松弛感”一直是持否定态度的。其实我的目的并不是要否定或者批判松弛感本身,而是希望能用一种人类学的反思精神,带大家去看法国文化的另一面。这种松弛感背后的个人主义,确实很多时候会让人觉得不靠谱,但是它其实也有积极的一面。比如,我读书的时候, 我的很多同学,可能读着书就突然终止学业去干别的事情。也有很多人是工作着,突然就辞职来读书了。教室里从20岁到80岁的人都有。我在法国读了十多年书,我中间也gap过,也去实习过,短暂地工作过,然后30多岁博士毕业回国工作,面试的时候,有老师就问我:“你怎么这把年纪才博士毕业啊,你这些年都干嘛去了?” 之前我一直引以为豪的丰富的人生经历,在这一刻却变成了让我尴尬的来源。在面试的那段日子里,我思考过:如果让我跟一个一直在校园里乖乖读书26岁就直博毕业的人交换人生,我愿意吗?答案是否定的。
似乎,我们的文化体系里就默认什么年纪该做什么事儿,如果你的人生轨迹不是这样就会引来许多的质疑和评价。而法国文化里,大家对于生活方式的选择比较多元,整个社会对于个人的选择也比较包容。我们的主流标准,就是人要上进,要勤奋,但是巴黎街头到处都是流浪汉,大家也不会对他们的生活方式做价值判断。因为个人主义的盛行,你个人就只代表你个人。在中国,个人很容易把家庭和集体绑定起来。比如,你如果没考上好的大学,父母就会觉得丢人,在亲戚和单位的同事们面前抬不起头。在我们的评价体系里有很多诸如家门不幸/家风不正这样的词。一个人出现的问题,就是父母家族的问题。不仅是家庭,还会扩及到读书时所在的学校,工作后所在的单位等。我记得我小时候总听老师说:成绩不好拖班级后腿。那个时候韩寒的书开始流行,他有一句话就是:班级又不是一条狗,怎么还有后腿。
2024年7月12日,法国,巴黎街头咖啡馆。
现在都在谈松弛感,但是我觉得对松弛感的追求还是非常表面化的,因为我们对人生的定义还是非常的狭窄和单一,就是你要成功。成功是什么?进名校,进体制内或者大厂,30岁的时候要成家还要立业,40岁的时候功成名就,然后持续到死切忌晚节不保……要达到这个标准,每一步都不能出错。而且你个人的成功和失败都不仅是你自己,年轻的时候要思考怎么跟父母怎么交代,老了还不能丢儿女的脸。
人类学家阎云翔写过一本书叫做《中国社会的个人主义》,书中提到:一,人们常常很难将他人当作平等者加以对待,从而会忽视他人的同等尊严和同等需求;二,不能将自己的精神自我改善纳入对个性的追求,从而会忽视个体性和公共性两层次的“灵魂自由”。近年来他谈到现在“鸡娃”这个现象时,认为鸡娃的背后就是那些紧绷的家长,他说:“大家都用单一化的生活理想来界定成功标准,只有一个赛道,也因此加剧了竞争。这背后的原因还是回到了个人主义缺席的问题。而我们整个社会对个人主义的理解有偏差,只强调自我中心和自私自利,完全忽视了个体的自主、自立、尊严和与他人的平等关系等等。所以,我认为古典个人主义从来没有在中国社会得到正确理解和传播。”
结语
讲了这么多,我想表达的是,那些让我们羡慕的“松弛感”背后,往往也隐藏着不靠谱和冷漠;而让我们感到沉重的“紧绷感”背后,也包含着责任和关怀。在一些关乎大是大非、涉及生命财产安全的领域,我们一定不能松弛。正因为我们的公共交通系统和安保系统有严格的管理和高效的运行,才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安全的环境,从而使我们能够享受日常的松弛生活。
另一方面,在个体人生选择和幸福定义方面,我们应当减少对他人的评价和干涉,增加对他人的尊重和理解,这样才能真正营造出宽松的氛围。
回归到我的学科,人类学一直都致力于打破偏见,认为每一种文化都是其特有的环境造就的相对的实践。文化之间也没有可比性,更不应当去做价值判断,我们其实没有必要去羡慕他们那种松弛感。因为我们看到的都是表象,当我们从外部视角去审视一种文化现象,那么看到的必然都是残缺的。
列维-斯特劳斯的《忧郁的热带》这本书有一组概念我很喜欢,美学的沉思和生存的焦虑。我觉得,对待一种文化,我们不参与其中的时候,总是能够以一种审美的目光去看待,可是当我们生活在其中的时候,很多时候就变成了切实的生存焦虑。列维-斯特劳斯还说:没有完美的社会。
参考文献:
BOURDIEU Pierre, La distinction : critique sociale du jugement. Paris : Éditions de Minuit, 1979
BOURDIEU, Pierre. Comment peut-on être sportif?. Revue française du marketing, 1992, no 138, p. 7-17.
YAN Yunxiang. The individualization of Chinese society. Routledge, 2020.
TICKTIN, Miriam I. Casualties of care: Immigration and the politics of humanitarianism in France. Univ of California Press, 2011.
LÉVI-STRAUSS, Claude. Tristes tropiques. 1955. Trans. John and Doreen Weightman. New York: Penguin Books, 1992.
","description":"本届巴黎奥运会从筹备期间开始,法式松弛感这一话题就不断地冲上热搜,成为大家津津乐道的话题。早一点的,在游泳场馆建好开幕当天,法国的跳水运动员当着总统和市长的面表演失误,从跳板上摔下去导致背部擦伤;接下来,奥运会场馆的工期无限延误,直到开幕前几天,网上还有人在担忧巴黎人是不是能够如期完工;开幕式上的康康舞,跳得乱七八糟;开幕之后,不断地有挂错国旗搞错国家译名的事情发生;刚刚闭幕没多久,又传出奥运奖牌开始脱皮…… 当地时间2024年7月28日,法国巴黎,杜乐丽花园的奥运主火炬。\\n\\n因为我自己之前在法国生活了十几年,法国等同于我的第二故乡…","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8615485","author":"王希言","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09-11T06:41:50.136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1/390/807.jpg","type":"photo","width":1021,"height":574},{"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0/606/435.jpg","type":"photo","width":2000,"height":1333},{"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0/606/485.jpg","type":"photo","width":1024,"height":683},{"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0/606/579.jpg","type":"photo","width":1024,"height":683},{"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0/607/70.jpg","type":"photo","width":1024,"height":768},{"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0/607/124.jpg","type":"photo","width":979,"height":575},{"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0/607/140.jpg","type":"photo","width":1024,"height":683}],"categories":["松弛感","个人主义","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8615485_202409111442a276062a-3517-488f-bf52-cd1caffbb56e.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访谈|周晓虹:孙本文和吴文藻的“双推磨”以及社会学的“中国化”","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8602505","content":"【编者按】自19世纪晚期开始,中国传统学术门类逐步向现代意义上的学术分科转变,即所谓“四部之学”转向“七科之学”。作为这个重要历史进程的组成部分,包括社会学、法学、经济学、政治学等在内的现代社会科学体系逐步在中国建立。尽管也有中国本土文化资源和学术传统内在理路的影响,但无可否认,现代社会科学体系在中国的建立过程,主要还是发源于近代西方的各学科门类在中国的引进、传播、发展的过程。这就不可避免地涉及外来学术体系与本土社会文化环境相调适的根本问题,或可称为社会科学“本土化”的问题。
以社会学为例,早在20世纪30年代初,留美归国的中国第一代职业社会学家孙本文、吴文藻等前辈就展开了有关“社会学中国化”的讨论。1980年,中国香港、台湾等地区学者率先再度提出相关问题的研讨,在海内外引起广泛反响。作为百年中国社会学承上启下的关键人物,费孝通先生晚年提出的“首先是本土化,然后是全球化”“文化自觉”等重要思想,更将相关讨论的价值从学术界内部上升到人类各文明之间寻求共生之道的高度。时至今日,“文化自觉”与“社会科学中国化”依旧是相关学科领域的重要议题。
作为改革开放后成长起来的社会学家,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资深教授、当代中国研究院院长周晓虹同样长期关注社会科学本土化的问题。近日,他在此领域10余年的学术思考成果正式结集为《文化自觉与社会科学的中国化》一书。围绕这本新书以及近著《重建中国社会学——40位社会学家口述实录(1979-2019)》,澎湃新闻·思想市场对周晓虹教授进行了专访,以下为访谈正文。
周晓虹教授
您在新书《文化自觉与社会科学的中国化》中,尤为强调了社会转型与社会科学之间的密切联系。中国近代以来的转型有着怎样的特殊性?其对社会科学的中国化有哪些影响?
周晓虹:吉登斯曾说过,社会学是现代性的产儿。实际上,我在上课时也会强调:整个社会科学在西方的发展,是和西方社会的变化或者说现代化的转型历程一致的。众所周知,社会科学的产生是工业社会以来才出现的历史事件,除了稍后的传播学,不同门类的社会科学非常密集地出现在19世纪的整个历史中。因此,我曾经将“转型”及其叙事视为西方社会科学的天生“胎记”。
经济学走在最前面,马尔萨斯1805年受聘东印度公司创办的黑利伯里学院任历史、贸易和经济学教授,紧随其后孔德于1839年提出了社会学的概念,1860年英国皇家人类学会成立,1879年冯特在莱比锡大学创办了心理学实验室,1880年哥伦比亚大学成立政治学研究院,一直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施拉姆创办传播学。
为什么社会科学会出现在这一两百年间,而不是更早?这是因为正是现代化使农耕社会开始发生断裂,人口向城市聚集,人类的生活方式和组织方式都发生了变化。过去的农民一般是以家庭为单位的,而现在有了包括工厂在内的大规模的社会组织。这些变化使得人和人的各种关系无论在数量还是规模上都发生了变化。经济学研究交换关系,而农耕社会与工业社会的交换关系一定会有很大的差异;社会关系也是如此。农耕社会人们之间的社会关系密度与工业社会不可相提并论。简单说,人口以算术级数增长,人们的关系则是以几何级数增长。社会关系的复杂性直接导致了社会科学的应运而生。我在不同的文章里,包括在这本书里,都有相似的观点:西方社会科学的理论和基本叙事,实际上就是西方这场大的变革或转型的一个精神提炼。
今天的中国一样面临巨大的变革,而这个变革有其特殊性。首先,这个世界上有过3亿人的现代化(欧洲),有过2亿人的现代化(美国),有过1亿人的现代化(日本),但是迄今为止,没有10多亿人口的现代化,所以中国的现代化规模是前所未有的。其次,我们的现代化速度也非常快,它浓缩了世界现代化的漫长进程,这使得我们遇到的挑战和困窘也必然成倍增加。因此,我们的社会科学发展在吸收西方社会科学的同时,应该反映我们民族自己的特点,不然我们的现代化就有沦为单纯的GDP增长的危险。
您提到在上世纪30年代,吴文藻、孙本文等第一代中国社会学家提出的“社会学中国化”概念,到1980年代被转述为“社会学本土化”问题。您能否介绍一下这个概念变迁背后的原因,以及您为什么在新书的标题中使用了“中国化”而不是“本土化”?
周晓虹:这个问题非常有意思。大家知道,严复是第一个把社会学引进中国的,1897年他将斯宾塞的《社会学概论》译为《群学肄言》在中国出版。在严复之后,主要归于沪江、燕京和金陵等教会大学和传教士们(如葛学溥和布济时)的努力,社会学在中国有了一定的发展,但中国自己的第一批职业社会学家主要是依靠庚子赔款在美国留学1930年代归国的一批人,如孙本文、吴文藻、杨开道、潘光旦、陈达等。他们回国后逐渐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就像杨开道戏谑的那样:“美国社会学的毛病,是只用本国的材料,而不用外国的材料;中国社会学的毛病,是只用外国的材料,而不用本国的材料。”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孙本文和吴文藻以各自的方式在南北中国上演了一场社会学中国化的“双推磨”,并在抗战爆发前达到了欧美以外的社会学高峰,产生了《江村经济》《金翼》等一批名著。
到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内地的社会学未及恢复之时,台港地区较早出去留学的一批学者,像林南、金耀基、杨国枢、李沛良等,无论是留在美国还是回到港台,他们也发现在美国学的这一套东西,好像跟中国文化不能对接。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台湾也开始了声势浩大的社会科学中国化运动。我觉得无论是在30年代,还是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两代社会学家遇到的问题性质是一样的,就是从美国学了这套东西回来,却不能契洽地解释自己的文化和经验。
其实,在1980年代台港地区开始谈论中国化时,基于相似的原因,从拉美甚至欧洲开始,全球范围内反对美国学术霸权的本土化运动也变得轰轰烈烈。在这样的背景下,金耀基率先使用了“本土化”的概念,将如火如荼的“中国化”讨论视为“‘社会学本土化’的世界性运动”的一部分。这一概念的援引及普及,确实表明不同国家和文化区域的学者在从事社会科学研究时,都遇到了类似的问题。所以,1990年代后在内地学界也流行开来。我是同意将中国化视为本土化的一种特定变式或具体形式的,所以我在本书的许多地方并列使用了这两个概念,但我也以为,有鉴于中国式现代化的独特性和历史意义,中国社会科学的中国化努力不仅不应被本土化所遮蔽,反而应在全球社会科学的本土化运动中扮演最为积极和成功的角色。这既是20世纪30年代孙本文、吴文藻和费孝通那一代社会学家留下的历史议题,也是当代中国社会这场大变革的现实需要。这也是为何我将本书标题定为《文化自觉与社会科学的中国化》的主要原因。
《文化自觉与社会科学的中国化》,商务印书馆,2024年4月
中国第一代社会学家如孙本文、吴文藻和费孝通,他们如何看待西方社会学家的理论和思想?他们希望社会学发挥怎样的作用?取得了怎样的效果?
周晓虹:老一辈社会学家当然十分重视对西方社会学的研究和借鉴,比如,孙本文先生在1949年前花费了大量的精力介绍美国社会学和社会心理学;费孝通先生直到晚年还专门花了很多时间,或者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在所剩无几的“一二十块钱”(指不多的余生)中,花一些用于重温他自己几位老师的著述。
当然,严格说起来,孙本文和吴文藻两人我觉得是有区别的。我常用一个词形容他们在1930年代社会学中国化中的关系或扮演的角色,叫“双推磨”——这在锡剧等剧种中常见的“对子戏”,两个人对演。在1930年代的中国化运动中,两位主演就是孙本文和吴文藻。
当然,在这场“对子戏”中,他们两人的角色不同。孙本文非常勤奋,致力于引进和介绍西方社会学的理论,认为这些理论是精密有效的学理,希望通过这些精密有效的学理来整理中国固有的社会思想和社会制度。换言之,孙本文的工作主要是用中国的历史或案例来诠释和验证西方的理论,属于最表层的本土化。吴文藻则更注重从本土化入手运用、检验西方理论并提出自己的理论。吴文藻清楚中国社会的复杂性和多样性,所以芝加哥学派的罗伯特·帕克来中国,就启发他可以从社区研究入手,逐步理解和把握偌大个中国的整体社会结构。
吴文藻本人撰写的著述虽然不多,但在学生的培养上成就斐然。我觉得他特别像美国人类学家博厄斯(Franz Boas),当博厄斯意识到世界各地的原始文化在西方文明的冲击下受到挑战濒临消失时,他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跟我们现在搜集口述历史很相似——把不同的学生派到不同的原始民族去做田野。吴文藻把学生不断地派到美国、英国学习,同时又让他们去中国不同类型的村庄做田野,通过对类别的理解,最后形成对中国整体的认识。所以他培养了一批非常优秀的学生,其中最出名的属师母冰心戏称的“吴门四犬”(因为他们都属狗),包括费孝通、林耀华、瞿同祖和黄迪,其实还包括比他们小一岁的杨庆堃。从这个意义上说,费孝通先生后来在杨庆堃的帮助下重建中国社会学时,对中国化的认识就是在业师吴文藻那里打下的基础。
为什么费孝通先生的江村调查如此重要、影响如此深远?他对于社会学、人类学及其中国化有着哪些设想和实践?
周晓虹:我到今天一直都非常敬佩费先生。虽然学界有人曾批评他是一个经验主义者,认为他更多地扮演了“牧师”的角色,缺乏“先知”的担当,换言之,过多着眼于日常经验问题,不谈宏大问题,甚至不谈理论。但我以为费先生了不起的地方在于,他不仅在28岁就写成了《江村经济》,到今天依旧蜚声中外,想想看那时各种物质条件和学术资料都十分有限,极不容易;而且,我觉得费先生其实也有“先知”的担当,1938年他获得博士学位归国时正值抗战最艰难的时刻,1947年他反对蒋介石的专制、探求民主道路也冒了生命危险;而他晚年考虑的“文化自觉”和文明和谐相处的“十六字箴言”也都体现了先知风范。
《江村经济》在理论方面的创见主要体现在人类学对“文野之别”的突破。费孝通研究文明社会与两个因素有关:其一,我觉得和他一开始本科是学社会学的背景有关;其二,我觉得和他的士大夫精神有关。作为杨清媚所说的“最后的士绅”,我觉得他心里面牵挂最多的还是中国典型的乡土社会,以及这乡土社会在外来文明的冲击下的现代命运。所以,他的《江村经济》主要的意图,就是希望能够找到“将西方的新动力对接进我们的旧传统”的稳妥路径。
当然,费先生对“江村”乃至“乡土”的情感,可能多少也限制了他的研究视野。比如,费孝通终其一生都对高度集中的工业化在中国之推行深感疑惑,并对乡镇工业以及小城镇建设十分执拗,我以为这本身存在消解发展或转型的多样性的可能,而中国近40年来的改革和发展所昭示出的从国有工业到乡镇企业、民营企业、个体企业,甚或再到富士康这样的外资企业的“五马奔腾”局面,说明即使对同一个中国,转型的方式也不乏多样性。
您在《重建中国社会学——40位社会学家口述实录(1979-2019)》一书中,系统性地访谈了中国社会学重建之路上的40位社会学家。他们是否有相似的集体记忆?您如何总结出“在改革开放的背景下,中国社会学的话语实践毫无例外地成为一种转型叙事”这一观点?
周晓虹:在访谈这40位社会学家的过程中,我的感受十分深刻。首先,参与社会学重建的学者们展示了极大的热情和投入。他们不仅是学科重建的亲历者,也是推动者和见证者。每个人的经历虽然有所不同,但他们都在各自的领域中作出了重要贡献,这种共同的使命感和责任感是令人钦佩的。
进一步,这些社会学家尤其是其中的“知青”社会学家,有着十分相似的集体记忆。他们大多数经历了“文革”和后来的改革开放,亲身见证了社会的剧烈变动,以及社会学从被取消到重建的过程。在他们的叙述中,1980年代初的社会学重建浪潮、各地的社会调查活动、学术交流的逐步恢复以及学科话语的形成等,都是反复出现的主题。这些记忆不仅是个人的经历,更是整个社会学界的共同财富。
在《中国社会科学》发表的《改革开放与中国社会学重建的话语叙事——以40位社会学人的生命历程为例》一文中,我把中国社会学家从20世纪30年代起到今天粗略地划分为四代。第一代是吴文藻、孙本文等大多出身于士绅阶层的社会学家。他们是作为士绅子弟,当年对乡村生活有懵懂的了解,但他们本身不是农民,本人没有干过农活,这是和“知青社会学家”特别大的一个差异。所以从理解中国的角度来讲,我觉得“知青社会学家”可能对中国社会的体验恐怕会更深。第二代是刚才讲到的像杨国枢、林楠、金耀基、李沛良等港台学者,他们的人数很少。第三代就是“知青社会学家”,和第一代学人相比,他们对中国固有的知识了解比较少,不了解旧学,新学也是用各种杂乱的方式学得的。第四代就是所谓“后知青社会学家”,他们在训练上整体要比我们这一代人好。当然,他们的弱点在于对中国社会的理解相对较弱。
这几代人的特征基本上就是这样,我认为在“知青社会学家”还没有完全退出中国社会学的这个时代,不同代人之间的交流,对于促进中国社会学的发展,以及我们对中国社会的了解,是有意义的。这也是我在那篇文章的末尾提出的一个想法,我觉得这可能会影响到中国社会学在第二个百年的发展。
关于“在改革开放的背景下,中国社会学的话语实践毫无例外地成为一种转型叙事”这一观点,我认为有两条主要原因。首先,社会学与社会变迁有着天然的联系。在西方,社会学被称为现代性的产物,它的发展与西方社会的转型过程紧密相连。第二,1978年12月18-22日象征改革开放开启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三个月后的1979年3月15-18日,象征着重建的社会学座谈会接踵而至;而且,很多人没有注意到,也是在社会学重建的这个3月,邓小平首度连续三次提出“中国式的现代化”。所以,我一直认为,中国的社会学和中国的现代化真正称得上是同向共进;进一步,在40余年的重建历史上,社会学人的研究议题也都直接反映了中国社会在不同阶段的重大变迁和现实问题。
《重建中国社会学——40位社会学家口述实录(1979-2019)》,商务印书馆,2021年5月
纵观您的学术生涯,研究方向和领域非常宽广,但还是有一个脉络轨迹可循,比如从社会心理学、代际革命、中国体验,到这两年积极推动口述史的研究。您的这种学术转向,是受到您个人生命历程的影响吗?这种转向与中国社会学的转型叙事重合吗?
周晓虹: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其实我的学术转向确实是受到了个人生命历程的影响,同时也与中国社会学的转型叙事密切相关。
从1984年去南开攻读硕士学位起,我一直做社会心理学研究,毕业后到南京大学也是这样。1993年我决定攻读博士学位,但那时整个南方都没有社会学博士点,所以我选择了历史系学科相近的蔡少卿教授作导师,蔡老师研究中国近现代史中的会党史。到了写博士论文的时候,虽然导师对我十分宽容,同意我自由选择,但毕竟要与历史或近代史有关。我就选了近代以来江浙农民的社会心理嬗变为题,并以苏州昆山周庄和浙江温州虹桥两个古镇为田野地,作比较研究。周庄镇的党委书记朱兴农和虹桥镇的党委书记赵乐强都给了我很大帮助。我就研究了这两个镇在近代以来的现代化变革中,农民社会心理的嬗变,尤其是因两地的地理位置、文化传统、经济发展模式、土地资源所带来的嬗变中的差异性问题。论文写完了后,很快就列入哈佛-燕京丛书由三联书店出版了。
论文出版后,裴宜理(Elizabeth Perry)教授就邀请我到哈佛去了访问了。在那里一年,我一方面在丹尼尔·贝尔教授的指点下,借用哈佛丰富的资料撰写了《西方社会历史与体系》的第一卷,但更重要的是,我接触到了一批中国研究的学者,除了裴宜理外,还有傅高义、戴慧思、赵文词、马丁·怀特,这就使我进一步对中国的现实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也促成了我从社会心理学的理论和历史研究转向对中国现实的研究;正是在这样的基础上,从2018年起,我开始转向对口述历史和集体记忆的研究。我觉得,如果说我的第一次转型是从单纯的理论转向经验研究;那么,这第二次转型,则是为经验研究找到了一个自己独特的进入路径。虽说有两次转向,但社会心理学其实一直在研究的背景中,换句话说,我一直对微观的现象有着浓厚的兴趣,最近孟庆延教授将我的理论分析路径称之为“结构-表征”论,我想这十分准确。
您提到“最近我又提出中国社会学的重建是国家形塑、社会需求和西方影响的互动结果,并准备指导学生借助新的AI技术和语料分析手段,就这一主题撰写博士学位论文”,这一问题能否展开谈谈?这个互动过程是怎样的?新技术(比如AI)对社会学有哪些影响?
周晓虹:在中国社会学40年的重建过程中有这样几个显著的特征。首先,社会学是一门经验学科,它必须对中国社会发生的事情作出回应。从1980年代开始,中国社会学的研究主题一直在随着社会需求的变化而演进。例如,最早研究的联产承包责任制、农民进城、乡镇企业等问题,每一步都是社会需求的产物。费先生在重建社会学伊始,就是从当时女儿和女婿都调到北京后,自己一家五口挤在一个小单元房里,想到研究住房紧张问题,再想到当时很多人从乡下返城没有工作,这些都是社会学应该研究的社会问题。所以,社会学自然受到社会需求的驱动。
其次,国家的形塑在社会学的重建中也是至关重要的。中国的改革开放是由中国共产党主导的,从1979年十一届三中全会提出以经济建设为中心,1982年的十二大进一步确认;到1992年的十四大提出市场经济;再到2002年的十六大提出和谐社会;直至十八大开始提出国家治理。你去看社会学的具体研究,可以说每一个阶段的政策变化都对社会学的研究方向甚至具体课题产生了影响。
再次,西方社会学理论不断进入中国,对中国社会学的发展也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在不同的历史时期,西方理论的引入和应用也有所不同。例如,1980年代我们谈论现代化,发展社会学和英格尔斯的人的现代化理论在那个年代就非常多见;后来伴随着农民进城和城市业主自治,谈抗争政治,那一时期福柯的理论就热得不行。可以说,西方理论的引入是由中国社会实际和国家政策进行的双重筛选。这样,就在国家形塑、社会需求和西方影响三者间形成了有益的互动。
新技术对社会学的影响也是巨大的。我在《文化自觉与社会科学的中国化》的“跋”提出,不仅可以用AI技术通过对历史文献的梳理研究在中国社会学的重建过程中,国家形塑、社会需求和西方影响三者间的互动关系,还可以通过对《费孝通全集》的数据和概念抓取,研究费先生的“先知-牧师”的两重性。
我相信,从总体上说,或者说从知识社会学的角度来看,一个社会学家到底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很大程度上是由社会环境和历史机遇决定的。
","description":"【编者按】自19世纪晚期开始,中国传统学术门类逐步向现代意义上的学术分科转变,即所谓“四部之学”转向“七科之学”。作为这个重要历史进程的组成部分,包括社会学、法学、经济学、政治学等在内的现代社会科学体系逐步在中国建立。尽管也有中国本土文化资源和学术传统内在理路的影响,但无可否认,现代社会科学体系在中国的建立过程,主要还是发源于近代西方的各学科门类在中国的引进、传播、发展的过程。这就不可避免地涉及外来学术体系与本土社会文化环境相调适的根本问题,或可称为社会科学“本土化”的问题。 以社会学为例,早在20世纪30年代初,留美归国的中国第一代职业社会学家孙本文…","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8602505","author":"采访/彭圣钦、王冠宇、钟源","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09-10T03:58:36.877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1/92/390.jpg","type":"photo","width":1035,"height":582},{"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0/435/230.jpg","type":"photo","width":4032,"height":3024},{"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1/92/288.jpg","type":"photo","width":602,"height":817},{"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21/92/324.jpeg","type":"photo","width":557,"height":720}],"categories":["学人访谈","周晓虹","社会学","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8602505_202409101615ed99c8bf-a446-4411-9a22-77aa957c6f3e.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title":"澎湃思想周报|斯坦福解雇创意写作课讲师;美国的非洲事务","url":"https://m.thepaper.cn/detail/28668696","content":"斯坦福大学拟解雇创意写作课讲师
8月24日,斯坦福大学在其官网宣布正在重组创意写作课程团队——学院内的23名讲师,将被转为短期聘用。校方表示这些讲师将实行一年任期制,可以续任,最长不超过五年。斯坦福在描述讲师职位和近期变化时,特别强调琼斯讲席一直是临时性的,将其描述为“有限期、有固定年限的教学职位”,旨在帮助人们过渡到其他地方,获得长期教学职业。在该背景下,学校将此次解雇和重组视为“恢复琼斯讲席的原始意图”。校方计划在五年后,项目中的讲师数量将与现在相同,届时提供的课程数量将比现在更多。
当地时间2024年6月12日,美国加州斯坦福大学校园。
斯坦福大学创意写作项目由华莱士·斯泰格纳(Wallace Stegner)于1946年创立,是全美最杰出的创意写作机构之一。在1940年代,E.H.琼斯(E.H.Jones)设立了华莱士·斯泰格纳奖学金,它被认为是美国最负盛名的创意写作奖学金,为新兴作家提供支持。琼斯博士还设立了琼斯讲席,保证杰出的斯泰格纳奖学金获得者能够获得足够的时间和支持,准备出版手稿、提升教学技能,并过渡到其他长期的教学职位。受聘者可获得一定的时间和资金支持以完成创作,除此之外,每年通常需教授几门本科课程,并且鼓励本科生产出各自独特的创意写作表达。校方在声明中表示,本次调整项目的重大决定是由该机构学术委员会商议后决定。
这一决定引发了学生和讲师的强烈反应,许多人签署公开请愿书,并在网上表达了他们的失望和不满。突如其来的变化让讲师们感到震惊,他们也对同事和人文学科学者所使用的冷漠、企业化的术语感到惊讶。讲师基利(Tom Kealey)表示,目前的琼斯讲师在斯坦福的任期少则一年,多则二十年,而现在所有人都被要求改成与大学签订短期合同。基利表示:“整个情况不仅悲惨,而且离奇。实在没有任何道理。坦白说,我感觉院长们也不明白教授们为何投票决定解雇我们。”
本次调整也恰逢创意写作项目的负责人、诗人伊凡·博兰(Eavan Boland)的离世。截至2020年去世前,博兰已担任该项目负责人20年,她促进了项目的扩展,通过讲师们来提升学生的兴趣并拓宽课程设置。讲师爱德华·波特(Edward Porter)指出,讲师们“不断获得(一年合同)续聘,尽管博兰的做法确实与琼斯讲席的最初意图不一致,但这对学生、教学和项目都是有益的。”
在一封尖锐的公开信中,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的助理教授,克里斯托弗·肯普夫(Christopher Kempf)表达了他对斯坦福的失望,并谈到短期聘用制将让项目充满不稳定性:“你们当然已经意识到校方决定带来的影响:这些讲师们指导了超过90%的创意写作学生,教授了超过50%的英语课程,三分之二的英语专业学生选择了创意写作方向。现任和过去的琼斯讲师们是与英语系联系最紧密、服务时间最长的一批教员。正是因为这些讲师的工作,数千名斯坦福本科生能够以作家和个人的身份,体验到真正的关注。”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这一重大变化发生在2023年几位琼斯讲师向部门申请公平补偿、福利和试图探索通往永久教学职位的途径后。基利还写道,许多讲师感到背叛:“院长们澄清这不是他们的决定,而是创意写作高级教授们的决定。这些人正是我们过去5到15年的教学同事。他们在之前的秘密会议上决定解雇全部23名初级同事。”波特说,大学试图制造出“人造稀缺”,暗示没有空间让新的年轻斯泰格纳奖学金获得者通过成为琼斯讲师来获得提升,“因为这些年老的家伙们占据了所有的资源。”
直至2023年,许多讲师为了继续在斯坦福教学而接受了薪资削减,在加州的标准下,他们的薪水被划分为“非常低收入”。考虑到讲师们在2023年9月争取并获得了加薪,但是却在一年后被集体解雇,基利表示,“在我看来,高级教授们不喜欢这种情况——他们不喜欢平民的发声。”波特则谈到了“平衡一种价值观与另一种价值观”的问题。他说,“终身教职或处在终身教职轨道的创意写作教师不会教很多课程,他们中的许多人并不参与教学。他们不关心本科生。这不是他们的工作;他们的工作是写书、成名和筹集资金,而这非常必要。”但如果回到设立琼斯讲席的初衷,关心本科生和为新兴作家提供晋升机会同样重要。
作家乔伊斯·卡罗尔·欧茨(Joyce Carol Oates)在社交媒体上发帖,质疑斯坦福的决定是否出于节省开支的目的,或者受到了性别歧视的影响。欧茨写道:为什么高级教师们会投票解雇那些承担了大量教学工作的同事?最令我困惑的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几所大学之一,竟然缺乏简单的同事间的友好与慷慨。斯坦福收到的捐赠足以支持一个国家。而那些备受赞赏的写作教师,在请求了适度的加薪后却遭到解雇。即使算上加薪,他们的薪水也远远低于高级教师。欧茨也指出,只有男性高级教授参与了决定解雇的投票,这一点也获得了基利的确认。
斯坦福大学官员表示,他们决定替换这些教师(其中一些在校教授多年)并非出于上述原因。斯坦福人文学科与科学学院院长德布拉·萨茨(Debra Satz)说, “对该项目的调整是基于项目的价值观和原始意图,而不是出于财务考虑。”作家詹姆斯·福尔特(James Folta)则指出,这一决定似乎更加受到金钱和权力的驱动:相较于被长期雇佣、与项目深度绑定的社区成员,流动性较强、薪水较低的临时讲师成本更低,更容易操控。无论出于何种理由,许多人都认为,这一系列举动“从根本上威胁了斯坦福创意写作项目的核心——提供细致、专业的教学,建立长期且稳定的关系。
在谈到该项目的特色时,许多师生都谈到学习和教授创意写作的过程可以激发学生和教师之间深厚的联系。波特表示,该项目有许多人际交往的部分,而短短一年间师生很难建立深入的联系。讲师们很愿意在课堂外与学生交流,如果学生愿意,讲师会提供持续的指导。据往届学生们所说,学生在创意写作项目中学习如何深入自己的内心,并将内心的感受传达给读者,而教师则如同引导他们获得启蒙的神职人员。
2017年斯坦福数学专业毕业生彼得·莱斯勒在给学校的信中写道,“本科写作研讨会是学生远离家庭和故乡,第一次能够讲述从未讲述过的故事,并将这些故事打造成艺术的地方。”他强调写作的研究是“严肃而必要的”,涉及约翰·济慈所称的“灵魂塑造”。
对于未来的调整,即将就读英语专业的安娜贝尔·王(Annabelle Wang)表示,目前的情况甚至让她重新考虑了自己的学习课程。“这肯定会让英语专业变得不那么受欢迎,我认为对于学生和学生体验来说,这将是一个巨大的损失。很多社区将会消失。”此外,教师的流失也可能使得创意写作课程种类减少。
2012年成为琼斯讲师的妮娜·施洛瑟(Nina Schloesser)被告知今年后自己将需要离开,“我感到非常伤心,因为我非常喜欢我的工作。看到许多年轻人成长是我的荣幸”。她补充说讲师和学生之间形成了“持久的关系,这些关系基于我们对写作技艺和文学的热爱。对我来说,这是一种非常深刻的经历。”她的同事、2009年成为琼斯讲师的前斯泰格纳奖学金获得者莎拉·弗里施(Sarah Frisch)说,“我感到心碎。不仅是为我自己。我为未来几代学生感到心碎,他们将失去建立长期关系的益处。”
美智库关注美国如何有效参与非洲事务
非洲的发展态势充满活力,变化迅速,如何应对这种态势是一项复杂的挑战。历史上,从殖民主义到冷战,西方大国一直将非洲视为攫取利益的工具和地缘政治斗争的棋子。然而,随着非洲的发展和世界向多极化时代的转变,美国发现其政策和对非洲的接触已经与当地的现实和利益脱节。由于资源丰富、人口快速增长,非洲常被称为“未来的大陆”。一个关键问题是:美国如何才能有效地参与非洲事务?
美国智库CSIS制作的聚焦非洲议题的播客“Into Africa”
美国智库CSIS制作的一档聚焦非洲议题的播客“Into Africa”在8月播出两期节目:《Rethinking U.S.-Africa Strategy》和《Building Africa’s Digital Future》。节目分别邀请了曾任拜登总统特别助理和国家安全委员会非洲事务高级主任的Judd Devermont,以及思科公司副总裁Francine Katsoudas,分享他们对美国在非洲存在的看法。访谈由CSIS现任非洲项目主任Mvemba Phezo Dizolele主持。
重新思考美非战略
Judd Devermont曾担任CSIS非洲项目主任,并在白宫工作过。当被问及对非洲的看法时,他表示,无论是在政府还是在智库工作,他对非洲重要性的看法始终如一:“非洲对我们共同的未来至关重要。句号。”
Devermont认为,在过去的30年里,美国与非洲大陆及其人民一直保持着积极的双边关系。在智库工作期间,通过与大量非洲私营部门的接触,他清楚地认识到,非洲和世界都在发生巨变。因此,上世纪90年代末制定的一套方法和政策已经不能满足当前的需求。基于这一信念,他在2020年8月为CSIS撰写了一篇名为《非洲世纪的新政策框架》的论文。他认为,这篇论文是白宫请他起草美国非洲战略的原因之一。
以下是Judd Devermont在播客采访中的观点摘要:
“我们需要调整我们的方式,因为世界在不断变化。其中一个重要部分是,非洲不再只是一个配角。我们不能再把它割裂开来。如果我们要解决气候变化、大流行病、新世界秩序等挑战,必须有非洲的参与。
为了实现这一目标,我们需要采取不同的步骤:
重新思考伙伴关系:我们必须以不同的方式看待与非洲的合作。我们需要注入更多的复杂性。例如,我们可能需要与非洲领导人合作以完成某些任务,但如何在涉及地缘政治竞争或反恐时,不让这些特定问题主导整个关系?如何把长期目标(如民主与治理、和平与安全、贸易、投资、发展)视为真正的变革催化剂,从而使非洲人在全球舞台上更加积极活跃?
适应年轻、联系紧密、日益城市化的非洲:我们需要调整政策,以应对非洲大陆的年轻人口、日益增加的连接性和城市化趋势。”
Devermont反思了2023年的动荡:8月加蓬发生政变,7月尼日尔发生政变,4月苏丹内战爆发。他感到这种局势令人沮丧,并开始思考这些问题是不是非洲历史上最糟糕的时刻。
他回顾了20世纪90年代的历史,对当时许多人的看法进行了反思。在那个时代,人们认为是“历史终结”的时刻,柏林墙倒塌,苏联解体,非洲也经历了一些重大事件,如种族隔离的终结、纳米比亚独立、莫桑比克内战的结束和多党民主的引入。但同时,那一时期也是混乱、破坏和冲突的时代,利比里亚和塞拉利昂内战、“黑鹰坠落”、卢旺达种族灭绝和刚果战争导致大量人员丧生。
Devermont认为,当时和现在有相似之处。当冷战结束时,一个特定的国际体系解体,一个新的国际体系建立,这个体系由美国主导并基于规则。后来美国从非洲撤出了大量资源,并直到2011年才恢复到1992年的援助水平。
现在,美国和苏联不再是支持政权的主要力量,国际体系重新引入了竞争和新的参与者。当前的时期是规则被挑战的时期,这为内部不良行为和外部操纵提供了更多机会。这与20世纪90年代有相似之处。
Devermont引用了罗伯特·卡普兰的《即将到来的无政府状态》,并提到克林顿政府时高级主管唐·斯坦伯格引用的《圣诞颂歌》中的一句话:“这些是将要发生的事情的影子,还是可能发生的事情的影子?”这句话促使我们重新思考我们正在做的事情——旧的工具已经不起作用,而非洲大陆正被这些历史性和全球性的力量束缚着。
他认为,如果我们要与非洲伙伴和其他国家一起努力,达到一个稳定、繁荣、民主正在上升而非下降的新境界,美国不可能单独实现这一目标,但它可以发挥重要作用。美国必须谦卑地发挥作用,参与对话,并把各方带到谈判桌前。
当被问及美国应如何反思历史教训、理解当前非洲的中立愿望,以及适应新形式的国际竞争时,Devermont说:
“非洲人希望有可选择的合作伙伴。因此,当美国表示我们是首选伙伴时,我很难让他们改变这一观点。如果美国说我们想成为首选合作伙伴,而非洲人却表示他们想选择合作伙伴,这就从根本上脱节了。我们应该开始寻找持久的解决办法。
这也意味着我们可以对我们在非洲的盟友和对手的行为表达具体的担忧,因为它们可能会影响美国的国家安全利益,可能会削弱非洲的主权。我们可以对此进行对话。但根据我的经验,我们从未说过,选择我们还是选择中国、选择我们还是选择俄罗斯。对话总是更具体。
比如,你们正在做的一些事情,我们希望美国的竞争对手能参与进来。我们还有一些工作要做,你们也有一些工作要做,以确保竞争环境公平。
但这从来都不是全有或全无的选择。现在的挑战是,‘要么全有,要么全无’在媒体上听起来非常受欢迎。
过去两年,每篇文章或报纸都在说,俄罗斯人要来了,而美国正在训练非洲士兵。这些事情的框架也有问题。即使当你向记者解释我们其实并不是这样做的时候,他们会说,是的,我知道,但我的编辑喜欢这样的框架。所以,我不是在责怪他们。我想强调的是,有时我们在谈论这些问题时都有责任。这包括美国政府、美国媒体、智库、非洲媒体和非洲政府。有时候,细微之处并不畅销。这些细微之处更难用要点来表达。
但我只想分享我的经验,我们认识到非洲需要并希望有合作伙伴。我们的目标是成为最好的合作伙伴,但我们也不会回避对其他合作伙伴所做的事情的不同意见。”
建立非洲的数字未来
当被问到美国应如何调整政策以更好地回应非洲当地需求时,Devermont表示:“我相信非洲人正在提出非常重要的问题,这是好事。当我在拜登政府任职时,我们正处于一个转折点。因此,这始于我们如何看待非洲,我认为战略和随后的接触都体现了这一点。但随后,这变成了一个工具问题。”
他提到了一些工具,例如为“非洲青年领袖计划”增加资金。政府还宣布了一项新的“肯尼迪和博雅教育倡议”,并启动了一项耗资8亿美元的非洲科技或数字转型计划,其中包括技能提升的举措。
无独有偶,思科公司今年7月发布了关于用AI技术提升非洲网络韧性的报告《Elevating Africa’s Cyber Resilience: Unveiling Regional Challenges and Charting AI Solutions》。思科公司副总裁Francine Katsoudas在CSIS的8月播客节目中讨论了非洲的网络安全现状。
Katsoudas表示,报告强调的不仅是非洲的网络连接问题,还包括安全连接。她详细讨论了非洲网络安全的一些具体挑战和机会。例如,各国间网络安全专家的数量差异巨大,美国有近50万名安全专业人员,而尼日利亚仅约有5000人。因此,每个国家都需要建立和扩展网络安全能力。技术培训的重要性显而易见。
关于人工智能在非洲大陆的广泛应用,她指出,人工智能既可以支持网络安全,也需要关注人工智能本身的安全性。同时,各国或各州在政策上的独立处理使问题更加复杂。她建议制定一致的协议和分享机制,这将非常有益。
思科公司参与了在内罗毕与内罗毕大学合作建立一个网络安全中心。该项目不仅在技能和能力建设方面下功夫,还创建了一些沟通机制,以便肯尼亚能够改善沟通和措施体系。
Katsoudas还强调了普及数据隐私和数字素养教育的重要性。由于非洲大陆连接互联网的人较少,学习数据隐私和数字素养可能需要时间。我们首次学习到网络钓鱼(phishing)的例子,通常是通过IT组织教导的,例如“不要点击此链接,要注意这些事项”等。这种教育对于真正保护社会是必不可少的。
数字素养教育不仅包括理解一些术语,还包括了解需要注意的事项和最新的攻击手段,如恶意软件和网络钓鱼。需要确保有方法来阻止这些威胁并支持人们。
如何才能拥有这些能力?Katsoudas认为,首先必须连接人们,因为连接会带来教育机会、就业潜力,甚至医疗支持。在建立连接和教育的过程中,需要培养能够建设未来更强大网络的人。
当被问及非洲频繁的领导人变更是否影响思科与政府合作时,Katsoudas表示,领导变更有时会改变优先事项,因此,与全球公司合作时,首先要明确“我们用技术要实现什么目标?”技术目标因国家而异。有些国家重点是确保人们能够参与和接入技术,其他国家可能重点是数字记录,帮助公民获得所需的处方或医疗服务,还有一些国家专注于数字化交通项目,使用技术更好地理解和调整需求。因此,思科需要理解非洲各国的优先事项和需求,并引入合作伙伴,提供长远且有规模性的解决方案。她介绍了思科的“国家数字加速”计划,通过该计划,与全球50个国家在数字项目上合作,以改善公民体验。
Katsoudas强调了非洲大陆在互联网连接和年轻劳动力方面的巨大增长机会,并指出金融行业的创新是非洲经济潜力的一个重要例子。她鼓励私营部门抓住机会,与非洲建立更紧密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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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20世纪90年代的日本音乐:J-POP的最终诞生和繁荣
6.1 经济寒冬和文化繁荣:泡沫经济破灭之后
20世纪90年代,日本进入经济衰退期。泡沫经济破灭,“一亿总中流”的神话破碎,人们开始质疑泡沫经济时代与之前的制度和社会价值观的相关性,文化趋向于“萧条的、冷峻的”,以野岛伸司校园三部曲(《高校教师》《人间失格》《未成年》)为代表。平成时代中期,《下流社会》一书的作者三浦展曾指出,日本已经形成一个新的阶层集团——“下流社会”。九十年代中期,一亿总中流不复存在,认为自己属于上层或中上层的上流社会,与认为自己属于下层或中下层的下流社会,两者不仅在收入上,更在生活方式、价值观念等层面都出现质的分化。
吉见俊哉总结平成时代日本社会的走向是“持续剥削非正式雇佣的年轻人、女性及外国劳动者”制度的固化。企业为了减少成本裁员,并且用派遣员工逐渐替代终身雇佣。对年轻的消费者来说,90年代是空前的就职冰河期、飞特族(指以固定性全职工作者以外的身份来维持生计的人)急速增多的年代。在80年代后期,飞特族带有一种“与其选择被正规职业束缚住自己的人生,不如一边打着短期零工、一边追求自己梦想,从而获得自由”的肯定意味。到了90年代,飞特族因为就业问题持续扩大。80年代按部就班上学工作的“学校社会”体制的崩塌伴随着极大的意识形态结构变化。在这个时期被导入的,便是名为“有创造力”的意识形态。这个暖昧的用语和另一个神奇的词“做自己”结为一体,成为90年代以来年轻人的关键词,这种观念转变深刻影响了J-pop,泡沫经济时代以时尚或纸醉金迷为中心的主流音乐文化,变成以《不要认输》(负けないで)为代表的不要放弃自我的音乐主题。
ZARD的单曲《负けないで》
虽然经济萧条,但20世纪90年代给了日本最多的“百万销量艺术家”;音乐制作人扭转了其他经济体的趋势,通过寻找“新的观众”来变得富有。虽然文化风格发生变化,但是日本音乐市场并没有萧条,相反进一步增长。1998年更是日本音乐制品销售额的巅峰期,这是因为政治经济的周期比较短,而文化变化周期比较长,因此泡沫经济文化繁荣持续到90年代末期。
平成前20年(1989-2008)实体音乐制品销售额
宫台真司制作了60年代以来,各类流行音乐听众感知逻辑的进化关系,可见80年代的各类音乐都是通过对70年代新音乐的反应形成,在80年代后期逐渐和新音乐“相互渗透”合流,形成90年代作为“大帐篷”的日本流行音乐潮流。
宫台真司等人还针对90年代日本人的音乐收听情况,采用问卷形式对大学4年级在校学生进行过调查,他们发现有超过50%的学生一天听音乐超过1小时,22.7%的人超过2个小时。在听取音乐的偏好方面,喜好新音乐、摇滚、流行三大流行音乐类型的听众的比例远超其他各类音乐,外国的浩室(house)和80年代曾经火爆一时的欧陆舞曲都难以望其项背。
调查结果
6.2 Being的时代:90年代初期的摇滚热潮
90年代初期是属于乐队和摇滚的热潮。除了早就出道的南天群星、CHAGE AND ASKA等歌手,以及JUDY AND MARY、Thee Michelle Gun Elephant、Original Love等新成立的乐队以外,Being公司推出的B\'z、ZARD、大黑摩季等摇滚乐队或歌手在这段时间大获成功。Being公司是1978年在东京港区成立的一家音乐制作公司、唱片公司,由音乐制作人長戸大幸和织田哲郎等人创立。在80年代的乐队热潮中,Being推出了Loundness等乐队,并且推出了偶像团体TUBE,后TUBE转型摇滚乐队并且大获成功。Being公司最重要的制作人是织田哲郎,他为大量Being和非Being(如相川七濑)创作诸多金曲,1990年他为《樱桃小丸子》主题曲《おどるポンポコリン》作曲,该曲力压南天群星的《真夏的果实》等名曲获得1990年的单曲销量冠军。
B\'z是日本历史上销售量最高的歌手,也是全亚洲唯一一位音乐作品销售量过亿的歌手,他们由1988年结成并且出道,吉他手松本孝弘最早为小室哲哉乐队担任支援吉他手,因此起初他们在一定程度上迎合市场并学习小室哲哉,使用欧陆舞曲的风格获得一定的成功,后来他们将风格逐渐调整向硬摇滚,最终成为90年代日本销量第一的艺人。
B\'z
ZARD是以主唱坂井泉水为核心的摇滚乐队,她奉行不开演唱会、不上电视的宗旨,几乎不在外界亮相,以创造神秘感。ZARD是将Being系这一风格贯彻得最彻底的歌手——Being系大多数艺人都拒绝在电视上出现,因此他们几乎错过所有唱片大赏的颁奖。ZARD主要依靠织田哲郎作曲,但其他Being系作曲家,从栗林诚一郎、TUBE的春畑道哉乃至以情感细腻的流行曲而非摇滚风格著称的大野爱果都为ZARD作曲,可见ZARD跨越风格的广泛,这也成为她实现长红的基础。ZARD的金曲《负けないで》至今也是日本广为传唱的应援曲。
ZARD的《负けないで》依然是金曲级别
6.3 走出“偶像寒冬”:杰尼斯的繁荣
在乐队繁荣之后,虽然80年代“可爱”的女偶像从音乐明星类别中消失,仅剩的工藤静香和中山美穗也在90年代逐渐转型,但偶像音乐在音乐界仍有一席之地。在90年代初期,由于日本人对无穷无尽的偶像活跃的厌倦,对“偶像”失去了兴趣,渴望更“真实”的东西,偶像在日本开始落魄。80年代末期,三大音乐节目《The Best 10》(富士电视台)、《The Best 10》(NTV电视台)、《夜のヒットスタジオ》(富士电视台)纷纷完结,日本约他们进入了“热门歌曲层出不穷,音乐节目却没有扎根”的停滞期。
但是到了90年代后期,偶像出现了复兴的迹象。对于音乐家来说,电视台在20世纪90年代开始减少音乐节目的数量,许多表演者发现自己需要成为非音乐节目的嘉宾来保持曝光率。虽然这最终有利于音乐市场的销售和内容多样性,但口味的变化威胁到了传统歌手的商业模式——乐队比偶像乐队更不适合媒体进行饱和式的产品推广,偶像行业适应了更“真实”的风格,以赢回观众。1994年开始放送的音乐节目《HEY!HEY!HEY!MUSIC CHAMPION》改变了音乐节目萎靡的趋势,为偶像表演提供了舞台。偶像事务所将热门人才重新带回到像Music Station这样的电视媒体平台,当观众在90年代中后期回归时,事务所也逐步将观众引导回到偶像式的表演者身上。
田中秀臣指出,日本90年代偶像的发展和经济危机有着高度的重合,经济危机带来就业率下降,找不到工作的女性会倾向于当偶像寻找成名机会,而偶像也会成为她们心中的希望,为她们生活提供治愈。在这十年里,男性偶像将成为音乐市场上最重要的流派之一,而杰尼斯制作的偶像在20世纪90年代树立了新的声誉和销售标准,其制作的SMAP是最重要的代表,在SMAP成功后还推出V6、TOKIO、Kinki Kids和岚等诸多男团。
SMAP展示了源自80年代的偶像媒介互文性的深化。它们占据了日本大众媒体:电视、广播、报纸和杂志,甚至公共场所的无数广告牌都有它们的形象。他们经常出现在电视剧、商业广告、综艺节目和脱口秀节目中,SMAP也是第一位主动和搞笑艺人一样参与各类综艺,有自己的冠名番组的偶像组合。SMAP能够将转瞬即逝的明星身份变得更为持久的原因之一是成员们已经成熟,能够吸引更广泛粉丝的关注,并且其成员中居正广、木村拓哉等在主持、演员等行业大获成功,反过来带动团队的长红。他们的吸引力不仅仅在于音乐;成员的外表和个性决定了他们在市场中的位置。他们被呈现为人、身体以及个性和声音;他们的歌曲几乎总是用精心编排的舞蹈动作表演,所以他们的身体是整体声音的一部分。SMAP的大部分音乐都是快节奏的,几乎是滑稽的,尽管它并不完全适合20世纪90年代的流派,但这种音乐与该乐队的形象相结合取得了成功。SMAP2003年演唱的《世界上唯一的花》(世界に一つだけの花)是平成单曲销量历史第一,也是这一时期唯一一张销量突破300万张的单曲。
SMAP
6.4 小室哲哉和冲绳风暴:制作人时代和异域风情
20世纪90年代中期,另一个制作帝国正在成熟。20世纪80年代技术流行乐队TM Network的键盘手小室哲哉将注意力从为自己的乐队创作和表演音乐转向为他人创造事业。就像杰尼斯生产的“品牌”产品(年轻男性)一样,小室的“家庭”也被打上了他的艺术风格的烙印,这通常被视为欧陆舞曲的冲击。小室哲哉音乐的大部分表演者都是女性(或由女歌手主唱的乐队),并将舞蹈节奏与“适合卡拉OK”的旋律相结合。小室哲哉的成功令人震惊;他可能是第一位在以音乐家的身份获得中等名气后,以制作人的身份成为超级明星(和收入)的名人制片人。音乐评论家田家秀樹将音乐史上的这一时期称为“制作人万岁!”时代。20世纪90年代的其他明星制作人包括奥田民生和织田哲郎。小室哲哉、奥田民生和织田哲郎利用了当时年轻女性对音乐日益增长的兴趣(在20世纪80年代卡拉OK热潮之后),为这部分观众提供了符合她们理想和抱负的艺术家。例如小室哲哉担任制作人的女性歌手安室奈美惠虽然经常被认为是偶像,但其风格并非80年代的可爱偶像风,而是时尚自信的成年风格。
安室奈美惠
90年代的女性偶像除了安室奈美惠,还有MAX和SPEED。她们均是冲绳出身的唱跳偶像,这是冲绳本身地位带来的影响力的体现。在日本,东京、大阪等大城市以外的音乐因为“异域情调”而受人注意,尤其是关东和关西地区以外的音乐家,他们与某个地区的联系会成为表演者整体形象的一部分。这个地区往往会以某种方式为音乐表达或名人形象做出贡献。由于在战后,“传统”的“日本”形象随着军国主义成为被厌弃的对象,所以文化界通过与日本外围文化(即与东京作为军事和政治权力中心的象征性位置安全距离较远的地区)的联系,创造出与日本战时历史不同的另一种国内民族身份。日本外围文化不仅被视为污染较少,而且其地理距离(尤其是冲绳,战争期间那里所经历的苦难)使周边地区在概念上摆脱了战争责任的黑暗历史。著名冲绳乐队Begin就是以创作演唱冲绳岛歌著称。
冲绳的艺人借鉴了与军事基地有关的非裔美国人的音乐场景,这些表演带来了美国流行音乐的“真实”再现,以及充斥阳光明媚、悠闲度假生活方式的地区形象,吸引了日本大陆观众。安室奈美惠的母亲是混血儿,她还在冲绳地元偶像团时期的出道单曲《Mr. U.S.A.》就符合了上述描述。
许多在日本大获成功的冲绳艺术家被认为与20世纪90年代初的“世界音乐”潮流有关,因为冲绳远离日本本岛,又有美军驻扎,所以产生了一种“全球”联系。这种“全球”联系的双重含义源于这样一个事实,即日本本土观众在消费来自海外(尤其是拉美传过来的)的音乐时,认为冲绳音乐同样是“民族”的,但同时也乐于将这种“民族”产品作为日本身份的象征推向海外市场。冲绳的音乐身份在内部是外国的,但在外部是国内的;这两种同时存在的文化认同(日本人,但不是日本人)之间不断模糊的界限可以通过一些J-pop艺术家来得到进一步探索。
6.5 J-POP的诞生:涩谷系音乐的兴起和消失
当新版本的男女偶像音乐达到新的高度时,除了Being系,其他摇滚音乐也在发展。毛利嘉孝认为,在90年代初期,J-pop几乎等同于涩谷系音乐,是走在时尚尖端、附庸风雅和具有实验性质的,大量受到当代西洋地下音乐影响的音乐次文类。涩谷系名称据说来源于涩谷成为东京以年轻人为名的地区,在此的唱片销售排行与其他地区有些许的不同,Pizzicato Five 乐团和Flippers Guitar乐队是涩谷系的代表,涩谷系同样出身于独立音乐。
在90年代初期,涩谷系音乐的特征是“在东京做出的西方音乐”。涩谷系的音乐水准实时对应了当时流行音乐的世界标准,在某些领域里甚至可以说是超前的。这一代涩谷音乐家以后现代式的姿态,将全世界的流行音乐重新进行了一番编辑后创作出来的音乐,就是涩谷系音乐。
由于涩谷系对西方音乐接近得非常彻底。于是,对于听众们来说,在1980年代仍然残存的,对西方音乐和本土音乐的感官区别,在此之后完全融解、消失。从战后歌谣曲吸收西方音乐开始、新音乐运动作为西方音乐本土化的标志以来,日本流行音乐与西方流行音乐的声音风格最终趋于一致。而1990年代末期的J-pop,便是在继承涩谷系的这一尝试后,将其推广到大众市场,这就是90年代后期新的摇滚热潮。
在整个90年代,当涩谷系这个词汇消失时,J-pop 渐渐地被采纳,被用来代表年轻人的各类型日本流行音乐,在90年代末期成为包含各种音乐文类的大伞。
涩谷系音乐
6.6 商业化的“异类”:视觉系摇滚和独立音乐的发展
20世纪90年代末,“视觉”摇滚席卷了排行榜。这并不是某种新趋势,因为通过头发、化妆和服装产生强烈视觉冲击的摇滚音乐已存在多年。独立唱片公司承办过X-JAPAN和BUCK-TICK等艺人的表演,他们最终转向了主要唱片公司的销售,向大批忠实的追随者展示了一种总体上坚硬的摇滚声音和华丽的形象。然而,这些行为仍然被归类为“另类”音乐类别,声音更硬,形象更离谱,却无法打入更保守的主流市场。20世纪90年代末,“视觉”乐队通过声音和形象的“软化”取得了主流突破,如L\'Arc~En~Ciel、LUNA SEA和GLAY,所有这些乐队在打破主流之前都活跃在独立厂牌上,之后在主流音乐市场上销量惊人。尽管视觉乐队从“怪异”的另类变成了“前卫”的时尚。他们的音乐仍然比以偶像代表的流行音乐“更难”发行,但他们完全融入了“偶像”互文媒体(电视剧、脱口秀和广告宣传),这是在这一时期成为主流明星所必需的。
随着80年代以来的乐队热潮开始降温,90年代后期摇滚乐队趁着音乐市场达到巅峰,以精选大潮几乎终结了乐队浪潮的最后余晖。以1997年仅仅出道3年的GLAY发行400万精选专辑《REVIEW-BEST OF GLAY》为开端、1998年B\'z发行两张合计将近卖出1000万的精选专辑为巅峰,包括南天群星、松任谷由实等老牌艺人也通过发行精选专辑收获了不俗的销量,1998年专辑年榜前6只有两张不是精选专辑。
独立歌手和乐队中,除了视觉系以外,Quruli乐团等独立乐队也凭借实验性音乐和结合欧美音乐逐渐打入主流。在80-90年代,嘻哈音乐的兴起值得关注。“さんピンCAMP”是1996年7月7日在日比谷露天音乐厅举行的嘻哈活动,主办方邀请了诸多嘻哈歌手参与,他们被称为“さんぴん世代”。
七、21世纪初的日本流行音乐:多元、偶像和新媒体
7.1 迈向主流和多元:21世纪独立音乐的发展
21世纪初期的音乐又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独立”的重要作用在20世纪80年代随着TBS的节目《三宅裕司のいかすバンド天国》和乐队的热潮而首次得到认可,在20世纪90年代末,Kiroro的大热《長い間》再次得到认可。2015-2023年连续9年登上红白歌会的二人组合ゆず,早年也是在大街上演唱,其代表作《栄光の架橋》是一首国民级别的单曲;另一对从地下走出来的二人组合コブクロ的精选专辑《ALL SINGLES BEST》是日本最后一张300万销量专辑。
过去的独立艺术家,主要来自硬摇滚和/或视觉阵营,往往看起来和听起来都很极端。21世纪初的独立艺术家代表了许多风格:摇滚、朋克、流行和民谣。当今主流排行榜上的许多艺术家都有自己的独立作品,例如Orange Range的《オレンジボール》、perfume的《OMAJINAI★ペロリ》。00年代独立唱片公司的激增表明了声音的多样化;从流派上看,各大厂牌音乐声音不再“专业”,独立音乐声音也不再“极端”。
在90年代末以来,一批风格上和独立歌手接近的个人歌手和乐队出道,这些歌手既处于主流J-pop内部,又采取 J-pop 式策略、保持着某种实验性。尤其是涩谷系之后的独立音乐圈一下子将音乐的质量进行了大幅度提升,跟欧美音乐圈直接关联活动的音乐人也不断开始增多,西方的音乐风格:R&B、雷鬼、说唱、嘻哈等等成为这些歌手的重要标志。
一些听众指出,Dragon Ash当年将嘻哈推向主流的乐队。在Dragon Ash之前,HIP HOP圈依然存在很多知名乐队或歌手,如SOUL SCREAM、BUDDAHBRAND、SHAKKAZOMBIE、Zeebra等,他们被称为“さんぴん世代”。然而,这种认知仅限于地下年轻人群体内部。那些自称\\"正统派\\"的Rapper,却鄙视媒体曝光,不愿在公众面前亮相。在一般大众的印象中,HIP HOP音乐仍然停留在像East End Yuri或Sucharipa这样的露面程度上,被评价为一种滑稽有趣的娱乐音乐,并不被视为正式的音乐类型。
毋庸置疑,是Dragon Ash彻底颠覆了这种形象,首次使广大大众认识到HIP HOP和rap是很酷的音乐类型。Dragon Ash的登场可谓是震撼巨大,当时在他们身上散发出一种魅力性的人气。街头上到处可见戴着New Era帽子的B-boy。此前那些精神旺盛的年轻人还是留着油头呢衣的柳叶刀式的“洋基”(不良,Yankee)装扮,现在纷纷换上了New Era鸭舌帽和宽松牛仔裤,可以说是真正改变了这一时代的风向。Dragon Ash 是唯一一支点燃日本 HIPHOP 热潮的乐队。
7.2 女性歌手的R&B浪潮:滨崎步、宇多田光和歌姬时代
21世纪初,滨崎步(浜崎あゆみ)从安室奈美惠手中接过了流行天后的衣钵。与安室奈美惠一样,她的化妆风格、镶有珠宝和模板的美甲和时尚感与她的音乐一样著名,这使得滨崎现象成为一种全面的感官体验。她经常被选为主要化妆品公司和全国手机公司的发言人,将她的个人形象与日本两个与年轻人市场密切相关的商业行业联系在一起。尽管滨崎步的形象当然很光鲜,对多媒体很友好,但她并不是一个木偶,而是向公众展示了一个强烈的商业形象。她对青少年女性观众的主要吸引力在于她能够与她们的斗争联系起来,使她们的“敌意”(男性对女性身份的一面)与社会接受的对其性别角色的期望相调和。她强硬的情感一面被她女性化的外表所平衡,使她没有争议,完全被异性恋观众所接受。年轻战斗女性的传统并不新鲜;与圣女贞德一样,滨崎步也与日本年轻女性的集体想象联系在一起,她们以成熟男性气质的象征为代表,与主流抗争:父亲、老师和老板。
和滨崎步同时期对抗的是宇多田光(宇多田ヒカル)。宇多田光和滨崎步同年出道,相比于时尚先锋滨崎步,宇多田光较少开演唱会,也不怎么像偶像一样打理自己的形象。但是松任谷由实评价宇多田光为“冲击性的出道”,她评价宇多田光的声音是“带有悲伤和深度的声音,容易破碎,脆弱的声音”,“能激发听者的保护本能”,是“给听者带来力量的好声音”,松任谷由实认为这是宇多田光的魅力。和J-pop传统比较,宇多田光既有继承,也有改变。卡拉OK的存在,让歌曲成为热门的一大条件便是容易唱,歌容易唱的话,消费者在唱的时候就能将自己与原唱歌手同一化,也便可以将自己投射进歌词中去,提高粉丝对歌曲的参与感。但是宇多田光的歌就绝对谈不上好唱,歌词也跟其他那些简单的、宣扬勇敢乐观面对人生的鸡汤式、鸡血式歌曲相反略微有些委婉别扭,绝对不是任何人都能带入感情的,自然获得很多已经厌倦传统J-POP的粉丝的欢迎。从销售情况来说,宇多田光的出道曲《Automatic》明明是两种语言,却用全日本人都懂的英语,加上新鲜的词的方式也很新颖,还将嘻哈音乐完全融合在流行乐里,因此大获成功。她的首张专辑《First Love》更是创下日本乃至亚洲销量最高的专辑的纪录。
宇多田光的音乐以R&B为标志性特征,但是和久保田利伸等其他R&B歌手相比,具有自己的风格:宇多田光的歌曲中最突出的演唱和节奏,两者完美配合,通过强化低音鼓的底鼓声音创造出律动,而伴奏则给人尽可能柔和的印象。另外,只有在演唱扩展音符时,才会通过在留有间隙(休止符)的同时添加少量伴奏音(例如鼓底声或键盘声)来创建律动。宇多田光的歌曲的节奏也普遍比较慢,和BPM一般超过140的小室哲哉的欧陆舞曲相比,《First Love》的平均BPM在95左右,而《Distance》的BPM要快一些,在110-120左右,但是依然比90年代J-pop的大热曲节奏要慢。除此以外,宇多田光的曲子在细节打磨上也十分到位,她的歌曲没有J-POP中常见的调性变化后的主旋律重复,歌曲结束得又快又优雅。
《Music Station》回顾2001年滨崎步和宇多田光的大战
除了宇多田光和滨崎步,21世纪初期还有椎名林檎、仓木麻衣、大冢爱、幸田未来、中岛美嘉、aiko等歌姬,这段时间也经常被称为“歌姬时代”。日本销量历史前十的专辑中,有5张是歌姬时代发行的(宇多田光《First Love》《Distance》《Deep River》;滨崎步《A Best》;仓木麻衣《Delicious way》),足可见这段时间的高度竞争压力。
7.3 作为长期边缘地带的冲绳:21世纪的继续发展
如果说滨崎步代表了日本青少年的奋斗,那么Orange Range则代表了其年轻的活力。作为冲绳出身的音乐组合,Orange Range继承了90年代冲绳在日本音乐中独特的地位。他们的成功证明了战后日本流行音乐日益增长的成果:从西方(主要是美国和英国)到日本,这一运动成为J-pop和摇滚的灵感来源。同时,Orange Range以“艺术家”的身份进行营销,他们的音乐才华体现在能够将热门单曲与专辑发行紧密结合。
另一支来自冲绳的乐队MONGOL800的专辑《MESSAGE》从地下意外大爆,大卖260万张,专辑中名曲《小小恋歌》(小さな恋のうた)成为卡拉OK中被反复翻唱的金曲。但是,21世纪初期的冲绳歌手势力明显不如90年代,直到2008年以后安室奈美惠的成功,才在一定程度上再次证明了冲绳音乐和艺人的重要性。
21世纪的冲绳,展现出和日本本土不同的情况:当日本经济整体处于下行,冲绳的经济却处于持续发展中。日本本土和东亚地区游客喜欢前往冲绳度假,冲绳酒店供不应求,建设热潮仍在持续,那霸机场也已经处于满负荷运转状态。不仅是旅游业,冲绳的IT产业也在稳步发展,人口数量持续增长,这在东京圈以外的地区十分罕见。和日本本土不同的发展,是冲绳展现自己文化特色的基础,也是边缘地区对中心地区的回应。
7.4 女性偶像的发展:御宅族文化主流化和AKB48崛起
独立音乐已经进入主流、歌姬热潮成为时代的标志。但在21世纪初,偶像仍然是娱乐圈的一部分。SMAP证明了偶像模式可以在20世纪90年代,通过男孩的力量得到完善和振兴,但这并不意味着日本市场对女性偶像不感兴趣。进入21世纪,偶像正迅速成为日本年轻女性的理想榜样。这是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偶像文化的一个方面,但其方式似乎比以前更加密集。以偶像的身份开始职业生涯已经变得很随意,甚至得到了高等教育机构的支持,尤其是泡沫经济时代的学校社会体制破灭,学生的选择更加多元,就算偶像生涯失败,个体也可以继续学业、找工作,或转型其他行业。Perfume、满岛光(満島ひかり)、ano和桥本环奈等艺人都是以偶像身份出道,之后才转型成为主流艺人,东京和各地的地下偶像也非常活跃,21世纪前10年的偶像里最具代表性的就是AKB48和早安少女组(モーニング娘)。
早安少女组是淳君担任制作人的全女子偶像组合,于1998年正式亮相。淳君在该团体中采取的成员更换策略,被视为一种精明的营销技巧,而不会破坏集团的稳定。电视观众热切地关注新成员如何融入团队中已经建立的关系,就像热衷于观看刺探他人隐私的真人秀节目,这继承了80年代小猫俱乐部的特征。但是早安少女组和小猫俱乐部不同之处在于,早安的早期成员曾在大街上卖她们的CD,让偶像走近街上的人们,这一经历为她们赢得大量的草根支持。早安少女组通过各种与观众的接触产生口碑,她们与粉丝的互动,以及对支持的呼吁是故事的核心。
可爱的女性偶像在21世纪初的重新崛起,源自于御宅族的变化。21世纪初御宅族逐渐成为社会的主流。在泡沫经济繁荣的80年代,御宅族还是社会边缘群体,和处于中心的涩谷系风格形成反差,尤其是“宫崎勤连续诱杀少女”事件给御宅族形象带来极大的负面影响。御宅族很长时间内都停留在“社会是错的所以不参与进去”,“参与到错误的社会中会伤害到他人所以什么都不做”。
苏东剧变、昭和天皇去世、泡沫经济破灭等一系列冲击不仅破坏昭和末期日本社会的体系,也让日本社会的后现代状况被隐藏起来。但进入21世纪,这一状况的本质构造被暴露了出来,那就是面对着无法扎根于历史或国家这样的“大叙事”,人们只能将其作为自己的核心价值,而在其中予以选择、并因此背负起属于自身的责任。带着“自闭家里蹲的话就会被杀掉、所以仅靠自己的力量努力生存下去吧!”这样的某种“决断主义”倾向的“生存感”的作品,在零零年代前半期到中期成为了流行。过去沉湎于自我的“世界系”漫画逐渐被“日常系”取而代之,日常系漫画强调“此时此地”的理想,一方面保持御宅族拒斥宏大叙事和关注自身生活的特点,另一方面又积极融入社会。御宅族规模随之扩大,他们也渐渐成为主流的存在。这一庞大的群体将会成为女性偶像的基础受众,构成其腾飞的基础。
实际上,御宅族和偶像很容易被联系在一起。大冢英志认为,御宅族和少女这两个概念形象的共同点是,他们都与非生产性,或者说与生产功能无关的消费性快乐相关联。少女消费者出现在20世纪70年代,御宅族运动紧随其后,并在20世纪80年代(以中森明夫1983年为御宅族命名为标志)随着媒体和消费文化的进步而加速发展,最终以偶像的形式碰撞在一起。偶像只能在自己被取代之前和粉丝培养深深的依恋,就如同御宅族会在生产之外形成自己对二次元的认同。男性(尤其是宅男)被偶像女孩所吸引,后者已经成为消费者和消费乐趣的幻想。
80年代的御宅族已经开始产生对女性偶像的幻想,不过他们此时还是将虚拟的动漫形象投射到现实偶像中,偶像这个具体的身体被弱化,而生产偶像的整个过程,即所谓的作为信息的偶像取代了身体。御宅们在与鲜活的身体相背离的图像中任性地创造出“合乎我们口味的女人”,昭和偶像松本伊代被中森明夫评价为“包含迪士尼、《银翼杀手》、复制人等因素”“我以为只有我们(御宅族)才能够很好地理解”。21世纪兴起的大型偶像团体为御宅族寻找符合自己口味的偶像提供了足够的选择,他们可以追求符合自己想象的偶像而为偶像团消费。秋叶原和爱豆露的联系就此开始。
AKB48第一次登上红白歌会(2007年)就是作为秋叶原偶像代表登场
AKB48是日本偶像发展中最具标志性的事件,其作为“触手可及的偶像”的三大要素是公演、握手和总选举,她们最终依靠“情感经济/心智消费”来治愈秋叶原的御宅族,在偶像和粉丝之间建立情感联盟,并以此赚钱。
AKB48日常在位于秋叶原的AKB48剧场举办公演,尽管AKB48剧场很小,而且有柱子阻挡视线,但是AKB48剧院的建筑有助于形成粉丝观众,因为一次只有少数人可以观看现场演出,剧场是一个亲密的空间,确保了一种强大的共同存在感。和偶像公演时面对面可以产生一种“一见钟情”式的虚幻体验。
AKB48剧场
除了公演,握手会也是非常重要的情感经济内容。从外表而言,外表可爱是日本偶像的基础,是一种媒体和消费文化现象,在同一个十年首次出现的偶像已经成为许多女孩和女性的榜样。偶像的象征功能是成功地驾驭社会成熟,塑造一个“公开可爱”的人物形象。情感经济下,可爱的偶像可以让人产生“一种轻松、幸福、满足、兴奋、激情的感觉——甚至是一种联系或共同体感”。基于以上,AKB48革命性的模式在于“直接接触和音乐会是CD销售的关键,直接体验是主要内容,CD和歌曲是她们的工具”。换言之,AKB48主要内容不是音乐,而是直接体验,购买CD即可获得,最终形成卖CD包含握手券的策略。
随着AKB48从2009年开始大规模进军主流媒体,加之握手和公演由于粉丝数量变多而越来越难,这加剧了粉丝们因为见不到偶像而形成的沮丧情绪。为了增强粉丝对偶像活动的参与感,秋元康创造了总选举制度。秋元康在“我支持的成员”的概念基础上,告诉粉丝们站出来,由粉丝来决定谁将成为AKB48的中心,谁将成为最受欢迎、曝光率最高的成员,以及她周围的选拔成员。大选标志着粉丝的喜爱、依恋和活动作为偶像价值来源,如果投票就是爱,那么更爱偶像的粉丝会购买更多的CD,以便投更多的票并表达这种爱意。反过来,偶像们努力赢得粉丝们的喜爱。总选举不仅让AKB48解除了粉丝流失的危机,还为AKB48销量腾飞提供了巨大助力——AKB48销量最高的几张单曲都是总选举投票单,例如《再见自由泳》(さよならクロール,2013年第5届总选举投票单,AKB48销量最高单曲),《拉布拉多猎犬》(ラブラドール・レトリバー,2014年第6届总选举投票单,AKB48销量第四高单曲)和《Teacher Teacher》(2018年第十届总选举投票单,AKB48销量第三高单曲)。
7.5 新兴音乐表现形式的出现:现场表演和互联网
1995年Windows 95进入日本代表日本因特网时代的开始,到了21世纪,互联网用户规模占到日本总人口的一半以上。互联网的最大作用是产生了比过去多得多的信息,每个人都是信息的生产者,这加剧了审美和价值选择的多样性。歌手很难拥有过去那样有着国民级别的人气。同样,互联网的发展迫使音乐公司细化了音乐的流派,推出更符合某些群体的音乐。另一方面,互联网让个体表达审美态度更为容易,强化了公司和粉丝之间的沟通交流。
互联网的发展还带来了数字音乐和流媒体,电视对宣发的作用开始弱化,MV、歌曲可以在网上找到下载,消费变得更加容易。音乐制作成本也会降低,市场中兼职的音乐人增加,大大利好独立音乐人,他们也更容易被大型音乐公司挖掘。
2005-2022年日本音乐制品销售额
GreeeeN就是数字音乐的受益者,他们于2008年发行的《奇迹》(キセキ)拥有“日本下载和销售最多的歌曲”的吉尼斯世界纪录,本歌完整发行(完整铃声、互联网和智能手机)已实现400万次下载,这是截至2015年日本的最高纪录同时,这首歌在2008年和2009年连续两年,在Oricon年度卡拉OK排行榜上排名第一。GreeeeN在宣传上也采取“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使用虚拟形象代替真实个人出演各类节目和演唱会,从而加强自己的神秘性和个人魅力。这种策略也被Ado等歌手使用。
在live上以虚拟形象登场的GreeeeN
00年代的另一个重要变化,就是现场表演的不断重视。随着98年音乐制品销售额巅峰之后,以CD为主的音乐制品销售额逐年下降,如今已经稳定在3000亿日元左右;与此同时,现场表演的收入逐渐递增。
这种转变的根源是互联网时代,人人都是信息的传播者,这让普通人参与音乐的方式发生了根本改变,观众不再自认为自己是受众,而是舞台上的表演者,希望自己能够和舞台上的表演者一样参与表演。这在很大程度上扩大了音乐现场和表演市场的体量。吉见俊哉将cosplay的蓬勃发展归结为“媒体形象中的他者”与“城市生活中的自我”相互交织融合的结果。相较于90年代以前,追星是将明星作为“他者”而非“自我”的范畴,90年代以来年轻人就已经在亚文化、时尚以及音乐等领域成为“原型”,即信息的创造者。互联网的普及更使这一趋势成为定局。无论是独立音乐制作还是对现场音乐的投入,都是以自我为本位、创造而非模仿音乐的结果。
随着音乐媒介的变化,音乐消费变得稀薄化;与此相反,现场及音乐会的体验将会作为具备高稀缺性的商品而被放大。现场和音乐会将会持续性以娱乐化、活动化的模式发展下去,音乐以外的附加价值(周边商品、餐饮等)所扮演的角色会越来越重要。宇野常宽提到的“偶像现象的扩散”就说明了这个问题。以2020年的岚为例,当年岚的销售额为145.2亿元,其中音乐映像(DVD等)销售额高达80.64亿元,占据总销售额的一半以上,周边销售额之高可见一斑。
2003-2022年日本音乐市场体量变化图
7.6 男性偶像的发展:杰尼斯和EXILE
21世纪初期的日本男性偶像,继承了20世纪末的强劲势头,以杰尼斯和EXILE两大流派为代表,在日本音乐市场占据着十分重要的位置。
杰尼斯事务所在21世纪初期连续推出KAT-TUN、NEWS、关8(関ジャニ∞)、Hey!Say!JUMP等男团,这些男团均有若干强力成员在各行各业发光发热,获得大量的人气,反向推动自己所在团的销售量增长。山下智久、龟梨和也等男演员主演电视剧,如《野猪大改造》、《求婚大作战》,不仅拿下高收视率,更是增加自己在女性粉丝中的正面印象。SMAP时代开启的综艺路线也被这些后辈团体继承,岚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岚可能是21世纪最成功的日本男性偶像团体,也是21世纪销售额最高的歌手。在通过《花样男子》系列博得人气之前,他们已经在深夜冠名综艺活跃,为他们积累了相当数量的死忠粉丝。庞大的死忠粉丝让岚的周边DVD等商品大卖,还7次获得专辑年度冠军,9次获得销售额年度冠军。更为重要的是,岚的成员多次主持红白歌会,甚至在2010-2014年连续集体担任红白歌会的白组主持人。岚为《花样男子》系列献唱的主题曲《ONE LOVE》、《Love so sweet》也成为他们的金曲。
同为男性偶像团体的EXILE则是以唱跳为主。和杰尼斯最大的不同在于,EXILE的歌曲最大特点是从重度黑人音乐、嘻哈、R&B中引进诸多音乐元素,并用日语演唱。和小室哲哉之类的80年代欧陆舞曲音乐不同,他们通过引入正宗的美国风格(而不是通过本地化的方式)取得了成功。
虽然离美国崇拜已经过去40多年,但洋基文化依然对日本人有很强的吸引力。EXILE经常在“洋基文化”的背景下被拿来讨论。那么是什么让他们“像洋基队”呢?该书列出了以下关键词作为“美国佬式的东西”的特征:爱、信任、人性、陪伴、人性、出身、直率、国籍、对家乡的热爱、对朋友和所爱的女人的正义,是一个诚实的亡命之徒。”所有这些都让人想起EXILE。而且“洋基文化”与日本的消费文化非常契合,日本自古以来就有一种以村庄和节日为象征的共同体意识。据说,与城市相比,在农村地区这种联系仍然存在,人们仍然有一种更喜欢“洋基式”事物的氛围。
“黑人音乐”和“洋基文化”之间有着深厚的关系。这是因为00年代以来的日本洋基文化,根源于黑人帮派文化,而“黑人音乐”在该帮派文化中发挥了核心作用。这里的黑人音乐指的是嘻哈音乐,这种音乐是给失意的年轻人提供表达自我的出口,它的时尚、品味和道德被日本洋基文化所继承。艺术家用自己的方式装饰汽车,穿着超大号的运动衫和牛仔裤。黑帮文化和洋基文化有很多共同点,比如重视朋友关系、热爱家乡等。黑人音乐和洋基文化也因此建立了密不可分的关系。上述的Dragon Ash就是嘻哈文化在主流文化中的代表,而EXILE也不例外,他们最初的形象是深肤色、肌肉发达、喝柠檬苏打水,相比于乖巧的日本人,更像美国街头文化中的黑人形象。他们的风格很对“自由自在”的时代下年轻人的胃口,他们凭借独特的风格在21世纪初期取得空前的成功,拥有四次荣获日本唱片大赏,远超其他歌手。
EXILE最成功之处在于其大量的巡演。LDH对巡演十分重视,成员们不仅在表演上需要付出很多努力,从编舞、MV质量到社交媒体、时尚、自创创意、视觉等方方面面都格外用心。EXILE的事务所LDH的代表取締役会長HIRO曾说过:“LDH致力于创造能够触动人心的娱乐,他们珍视自己独特的认同感,追求原创性。具体来说,当然是要确保精湛的演出技能……或许LDH的特色,正在于展现他们最真实、最出色的演出形式。”EXILE家族的演唱会动员人数多次位列年度第一,多次位列年度前列,这正是EXILE发展的基础。
7.7 K-POP的“入侵”:东亚音乐在日本
过去,研究者一般认为,“洋乐”指的是外国人演唱的外语歌曲,和“邦乐”相对,主要涉及西方主流流行音乐。日本听众在80年代中期仍会购买较多西洋音乐专辑。在涩谷系出现后,J-pop正式成为日本本土音乐的指代。J-pop 的特性非常明显:它是“日本”的流行音乐,在日本制作、由日本音乐人为日本听众量身订做。J-pop同时主宰了日本市场,几乎将“洋乐”完全挤出市场,哪怕是西洋原唱,也需要先由日本人翻唱成日语才能真正爆红。
但是,东亚地区的歌手进入日本市场,对J-pop的本土音乐提出了一定的挑战。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中国和韩国歌手。中国歌手进入日本历史悠久,70年代,中国台湾地区的歌手欧阳菲菲就踏足日本乐坛。1971年,欧阳菲菲在当时如日中天的渡边娱乐出道,1972年受邀参加NHK红白歌合战,成为第一位登上红白歌会的外国solo歌星。她在日本发行过金曲《Love is over》(ラヴ・イズ・オーヴァー)。另一位伟大的女歌手邓丽君也赴日发展,她比欧阳菲菲更为成功,曾经活动日本有线大赏,三次登上NHK红白歌合战,在日本留下不少脍炙人口的金曲,例如《任时光在身边流逝》(时の流れに身をまかせ)。陈美龄则在日本活动的时候,曾经引发了一场有关女性艺人权益的“陈美龄之争”(アグネス論争),这次论争将职业女性问题放到了聚光灯下,通过辩论推动一定的思想转变,从而延长了偶像的生涯长度。“陈美龄之争”还为日本女性主义学者和社会评论家之间的辩论提供了一个平台,并首次将几位女性主义学者带入公众视线。
在90年代末期和00年代,王菲作为当时中国的顶流女歌手,也在日本获得了一定的成功。王菲在日本不仅为电视剧献唱,还主演电影《恋する惑星》。她为PlayStation游戏软件《最终幻想VIII》演唱了主题曲《Eyes On Me》,在日本销量达到50万,1999年3月,她成为第一位在东京武道馆举办演唱会的中国大陆艺术家(1978年陈美龄在武道馆开过演唱会,因此是第一位中国歌手)。包括王菲、欧阳菲菲、邓丽君和陈美龄在内,这些中国歌手在日本的歌曲本质还是“邦乐”,她们的歌曲基本上都是由日本作家作词作曲,使用日语演唱,除了中国人的身份以外,和日本歌曲并无区别。
女子十二乐坊是00年代初期登陆日本的中国女性演奏团体,她们最大的特点是使用中国传统乐器演奏各类音乐。她们在2003年发行的专辑《女子十二楽坊〜Beautiful Energy〜》成为第一张销量突破100万的中国音乐作品。女子十二乐坊以老年CD购买人群为目标,以“治愈热潮”为目标的制作,以及通过DVD套装低价销售的营销方式使其广受欢迎。因此,他们获得金唱片大赏最佳洋乐歌手,2003年,她们与歌剧歌手錦織健一起出现在第54届NHK红白歌合战中。 2004年1月2日,女子十二乐坊在武道馆举行演唱会。
总体而言,中国的歌手在日本发展还是在努力融入日本音乐环境,让自己的音乐尽可能和“邦乐”没有区别。只有女子十二乐坊通过使用中国乐器,创造异域风情,配合正确的宣发策略,最终取得成功。
相比于中国歌手,韩国歌手在日本取得了更大的成功。现在谈论K-pop,一般特指韩国出身的男女偶像团体。K-POP女团进入日本娱乐圈的先河,是上世纪90年代末期出道的S.E.S,之后K-POP女团开始了闯日的旅程,像少女时代、KARA,再到TWICE、BLACKPINK、NiziU等都是在日本比较成功的K-pop女团。她们和成功闯日的男团BTS、东方神起、BIGBANG等都为K-POP在日本的大热贡献出自己的力量。
TWICE
和日本偶像类似,K-pop偶像也是针对某一性别,将该群体作为粉丝基础。K-pop女团的粉丝以年轻女性为主。根据日经娱乐2024年进行的调查,K-POP及其歌手的粉丝中60%-80%是女性,大部分在20-40岁之间。不过,现在女粉丝占比超过60%的TWICE,曾经也是男粉比例较高的K-POP女团,部分韩国团体也可能是男性粉丝居多。所以,K-POP偶像总体和杰尼斯男偶像,尤其是年轻的杰尼斯男团在目标粉丝群体中产生了竞争关系。这也延续了韩流入侵的风格——以日本女性为主,2004年在日本大火的韩剧《冬季恋歌》的主要观众就是日本中年妇女。K-POP在日本的发展,主要依托大量的巡回演唱会以及数字流媒体销售,避免和偶像战国时期尚处于实体销售巅峰期的日本偶像们竞争。
K-pop注重现场不仅仅是进军日本的市场策略,其制作同样体现了现场表演和数字表演的复杂交织,努力营造一种现场表演的表象,以此作为打造该流派音乐真实性的手段。与演唱本身相比,K-POP更重视精心编排的舞蹈。对于音乐会观众来说,音乐会的主要吸引力之一是看到韩国流行明星活生生的身体——他们的脸、化妆、服装和动作,这一切只能在现场音乐会上实现。日本和韩国女偶像均看重“真实感”的建立,但相比于日本女偶像看重多媒体的“互文”,需要在各种媒体上建立自己的丰富形象和真实感,K-POP女偶像看中的是粉丝在线或离线聚集所产生的即时性和真实感,后者还致力于让粉丝感受到捏造出来的亲密感。
相比于日本传统偶像,K-POP偶像对推特、INS的经营更加认真。韩国娱乐公司越来越重视 YouTube 和其他社交媒体平台,这使得人气偶像频繁出现在电视节目上的必要性大大降低。YouTube、Tiktok、Facebook Live 和 V Live 等有线电视的实时替代品,为娱乐公司提供了大量业务机会,使它们能够拓展业务并接触到全球观众。这是K-POP在韩国成为一种日常爱好的基石,也是K-POP相比于欧美国家音乐可以绕开日本强大的本地媒体系统,攻略日本市场的优势所在。
相比于日本对实体音乐制品的偏好,韩国人很早开始拥抱流媒体和数字媒体。在韩国,自1997年国际货币基金组织金融危机以来,实体CD销量一直在稳步下降。由于外汇短缺,面对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为恢复经济的介入;韩国政府对此的回应是,大力强调IT行业的增长,这不仅使互联网迅速发展,也使得MP3迅速发展;Soribada、Bugs等国内文件共享网站,以及许多其他非法途径随之蓬勃发展。在销量进一步暴跌之前,由实体销售驱动的音乐行业被迫承认并适应向数字时代的转变。
八、2010年后的日本流音乐:数字流媒体和实体的分野
8.1 宽松世代和“失去的三十年”
宽松世代(ゆとり世代)是指在1987年至2004年之间出生的一代人。他们接受了在2002年制定的课程大纲,而减少学习量的所谓“宽松教育”。
日本(上)和美国(下)对世代的划分
2002年之前,教育系统是要求学生通过记忆大量学习内容来获取知识,“相对评价”以偏差分数为主,升学竞争更加激烈。针对传统教育可能对青少年造成的过度压力,政府着手教育体制改革,改造传统的“包办式教育”,并于2002年颁布了新课程纲要。根据新课程纲要,全国学校实施了采取两天双休制度、减少30%学习内容、实行跨课程融合学习等措施。在轻松的学校生活中,实施尊重孩子的个性和人性,培养孩子的自主性、原创性和想象力的“宽松教育”。随之而来的是,评价方式也从传统强调偏差值的“相对评价”,转变为注重每个孩子学习状况的“绝对评价”。
“宽松世代”通常被认为“竞争意识较低,更重视自己的想法和意见”,在上述特征外,宽松世代普遍表现出 “重视私人生活”,“心理更加敏感细腻”,“对多样性和环境问题有较高的理解和关注”等特点。他们倾向于追求自我实现,而不是与他人竞争,像《世界に一つだけの花》中唱的那样“每一朵花都是/独特的明显”。
日剧《宽松世代又如何》
宽松世代对音乐流行趋势影响是深远的。这一代人作为音乐主要消费者,促进了90年代以来的音乐多元化趋势,尤其在倡导自我、重视心理等方面。互联网作为展现自我的集体平台也帮助了宽松世代的文化发展,他们倡导发挥个性、展示个人口味,让2010年后的音乐走向丰富多元,对歌手音乐以外特征的需求也得到重视。宽松的氛围、就业观念的变化,自然也改变了音乐从业的模式,“学校社会”解体后,学生可以积极参与各类音乐演出,例如成为偶像或地下歌手。AKB48团体内有多位一边进行偶像活动、一边上学的成员,地下偶像中这类成员的比例只多不少。这种宽松的发展模式是“偶像战国”的基础。
然而,宽松世代遭遇了不小的社会压力,他们在成长时期经历了泡沫经济破灭、阪神大地震、奥姆真理教事件、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2008年世界经济危机等挫折,几乎没有经历泡沫经济的美梦就陷入平成时期“失去的三十年”。“格差社会”理论的倡导者山田昌弘认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日本社会的变化可以用“风险化”和“两极化”来概括,所谓风险化是指丧失人生规划的稳定性,未来不再是线性的、可预见的;个人生活也呈现出碎片化、多变性、不可预测性等特征。宽松世代的理念,一方面是教育的结果,另一方面是时代的变换、泡沫经济时代“一亿总中流”的社会一去不复返所导致的。“两极化”代表贫富差距扩大,这是社会层面的失败,但其根源在于政治和经济层面的失败。
平成30年经常被认为是“停滞的30年”,和东亚其他国家(如中国)相对,人口老龄化、政治改革缓慢、社会保障不够、社会财富两极分化都影响着日本的社会发展。著名实业家夏野剛认为造成当前日本社会的停滞感,是因为主导社会的婴儿潮一代一直在推动大家朝同一个方向前进,排斥了多样性。多样性和保守停滞的张力,从日本音乐上体现得极为明显。
8.2 日本流行音乐的保守和张力
2010年至今,也就是平成时代最后的九年到令和初年,日本流行音乐依然沿着21世纪初的道路不断前行,没有类似泡沫经济破灭这样严重的社会变动,日本社会仿佛陷入“停滞”状态,日本主流音乐似乎也没有涩谷系,或以前音乐的实验性和发展性。以日本最喜欢使用的王道进行为例,2017年Billboard JAPAN单曲综合榜单中,前10的单曲有三首是王道进行,2首小室进行;年榜前100中的86首邦乐中,有31首使用了王道进行,是各类和弦进行中使用次数最多的。从中,足可见日本主流音乐品味的相对保守。
但是J-POP依旧保持21世纪以来的多样性,日本音乐市场仍然是世界第二大市场,而且日本音乐总体水平很高,不仅有藤井风、米津玄师、爱缪(あいみょん)、back number等高水平创作歌手,YOASOBI等歌手甚至借助日本二次元动漫在全球的爆火,将J-POP输出到全世界。
YOASOBI(主唱ikura中)在2023年红白歌会上
当然,在绝大多数时期,J-POP的主要海外影响力是针对东亚地区,例如80年代J-pop在香港的兴起,既与音乐,以及中日两个民族的共同亚洲身份有关,也与当时市场的情况和非音乐领域的消费者品味相关。除了对东亚的输出,J-POP的其他输出都源于动漫在全球市场上的成功。动漫似乎是向全球观众传递J-pop的主要载体,但是这些音乐的“日本气味”却很淡。许多在国际上成功的未来主义动漫主题并没有借鉴本土音乐传统,而是听起来更像西方摇滚和流行音乐。另外一种J-POP输出源自于以日本古典音乐为真人电影配乐,例如久石让和坂本龙一,相比于动漫电影,他们更容易像老前辈们一样让西方人接触到日本文化的“味道”。
除了保守,日本流行音乐还有强大的内部张力。在审美日渐多元化的时代,音乐人如果想获得成功,不仅需要创作出高质量、朗朗上口的歌曲,还需要借助媒体确立自己的形象。在“偶像现象扩大”的日本,各类歌手使出浑身解数,和偶像一样用“异类”形象或者多元媒体宣传自己,例如Ado的二次元形象、Ano的“病娇疯美人”、星野源创作音乐兼职演戏等等,这些歌手的音乐风格也经常趋向于极端。
星野源代表作《恋》
但是在主流的强大压力下,一旦这些歌手获得成功,并想保持长红,就不得不在音乐风格上重回主流的轨道,AKB48在成名后也开始像传统偶像那样活跃在电视上;EXILE成功后也开始培养非典型“民工团”形象的艺人。这种转型总是艰难的,大部分歌手也未必能跨过这个门槛。因此在很长时间内,“个性”和“主流”之间的张力会成为日本流行音乐的特点。
8.3 实体和数字流媒体的变化
2010年后,日本音乐制品最重要的变化是实体音乐和数字流媒体音乐制品的主要使用者出现了分野。实体单曲榜单基本上被男女偶像霸占,2010-2019年间,单曲年冠军全部由女性偶像AKB48夺得;而2010-2019年的专辑年冠军,岚共夺下6次,AKB48获得1次,安室奈美惠的精选隐退专辑获得2次,可见绝大多数创作歌手的原创作品很难超越偶像的实体作品。观察2020年的单曲和专辑年冠军,可以注意到当年销量前12的单曲全部是偶像单曲;销售前12的专辑也有7张偶像专辑,1张二次元偶像专辑。相比于单曲,专辑更贴合创作歌手的胃口,但是这一领域目前也被偶像统治。
2020年单曲(左)和专辑(右)年榜
相比之下,流媒体和数字榜单以创作歌手为主。2024年上半年的单曲流媒体榜和单曲下载榜,前15名中只有少数偶像,绝大多数都是创作歌手,如今大热的米津玄师、YOASOBI、Mrs.GREEN APPLE、绿黄色社会、Official髭男dism都出现在这个榜单中。
2024年上半年流媒体(左)和下载单曲(右)
数字音乐不断蚕食着实体销售额,2022年数字音乐的销售额已经接近实体的一半(在2018年该占比还不到1/3),2023年数字销售额高于实体销售额的1/2,占到音乐制品销售总额的1/3以上。但是,目前流媒体数字音乐的销售额收入远不如实体。2024年上半年,实体销售额最高的杰尼斯Snow Man达到82亿,第二SixTONES也有33亿元,反观数字销售额最高只有30亿,第二甚至只有20亿元,和实体相比相去甚远。
2013-2023年实体和流媒体销售额对比
2024年上半年实体销售额(左)和数字销售额(右)
数字和实体销售上的差异可能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首先,21世纪初期,AKB48采取握手券和单曲捆绑销售的策略,获得巨大的成功;杰尼斯偶像则大量地出售蓝光DVD等周边赚取销售额。偶像如今的策略几乎都与实体捆绑,原因可能是偶像本人在整个音乐制品的收入分成比例较低,因此需要和实体音乐制品绑定,获得较高的销售额。据统计,CD销售额的54.6%给唱片公司,30%给唱片店,制作人能拿到9%, 作曲1.7%, 作词1.7%, 出版社1.7%,日本音乐著作权协会0.4%, 演唱者0.9%。没有创作能力的偶像,在音乐收入分成实在太过稀少,因此更需要依靠实体高额的销售额。
其次,数字销售额依旧远不如实体。如上所述,数字销售额在2023年仅仅达到实体的一半。相比数字作品为主的发行,实体作品的销售额上限高得多,关键问题在于实体音乐制品贩卖的从来不仅仅是音乐本身,而是偶像的形象。偶像的形象凝聚起欲望,并将其转化为一种商品。整个市场(包括强大的媒体及其他部分)是由这些“形象商品”的运动所组织起来的。在日本,偶像完全可以同时在不同媒体上表演,让所有图像相互衬托。尽管这与“现实”无关,但偶像依旧会不断地出现和暴露,成为“真实的”,这也是偶像与观众之间亲密感的基础。
根据拉康的镜像理论,男性构建了一种被称为知识的幻觉,他试图拥有的东西(例如,女人的幻觉)实际上是他永远无法抓住的单一物体的替身。所以,粉丝对偶像的欲望从根本上是无法满足的,在消费社会中,偶像的形象被定期和无休止地替换,甚至被摧毁,一切都是为了重新创造,从而推动资本的持续流动。这和偶像的绝对存在矛盾,因此催生了“偶像周边”的产生,人们购买印有偶像形象(并充满她的“灵魂”)的照片、视频和其他商品。以实物商品的形式,偶像可以被占有、处理、展示和收集。周边商品在富有想象力的工作中唤起意义或提供帮助,它们引导粉丝回到偶像的形象,将这些偶像的形象固定在适当的位置(哪怕只是一瞬间),并以某种方式使它们变得更加真实,但这些周边永远也不会取代真实的偶像。当女性粉丝购买杰尼斯偶像的DVD写真,她们正是希望抓住和固定自己偶像的形象,这解释了为什么杰尼斯偶像(例如上文提到的岚)的DVD类的周边销量通常可以占到总销售额的一半以上。
最后,创作歌手看重泛人气,他们的歌曲需要被更多的人听到。自2000年以来,互联网使用率逐渐提高,在10年代稳定在80%以上,成为了全民数字听歌的基础。通过互联网,越来越多的日本乃至全球人民可以听到创作歌手的优质歌曲,数字音乐相对廉价的特点也加速了这一过程的扩张。由于创作歌手并不是以个人形象作为主要卖点,自然没有必要与偶像在实体市场展开竞争。
日本互联网使用率
相反,偶像非常看重自己的死忠粉丝,死忠粉丝是为偶像花钱的主力军。偶像需要依靠实体来收割自己的粉丝,相对而言泛人气没有死忠粉丝重要。因此,杰尼斯偶像会有比较庞大的死忠粉丝,可以卖出庞大的实体作品和周边,但和创作歌手比,他们被全社会认知和关心的比例没有那么高。尤其是疫情之后,数字音乐进一步发展,从2023年日经娱乐艺人权力榜的音乐榜单可以看出,除去桑田佳佑等国民级别的老歌手,YOASOBI、星野源、爱缪等流媒体为主的歌手排名比销售额更高的杰尼斯音乐组合排名更高。作为对比,2019年日经的音乐榜TOP30中,岚、Kinki Kids、V6、关8等偶像名列前茅,杰尼斯虽然有着更高的销售额,但是新一代男团却没有足够的国民度,这足以证明数字音乐对泛社会人气的促进作用。
2024(左)和2019(右)音乐榜排名
8.4 偶像战国的兴起和终结
自2010年开始,偶像杂志和网络开始使用“偶像战国时代”(アイドル戦国時代)来描述此后十年(2010-2019年)的偶像行业,当时各种偶像团体相继诞生和消失。
如上文所述,在2010年后,ORICON等日本音乐榜单的最大特点就是偶像霸占实体榜单。在这十年间,单曲榜几乎被各类偶像占据,专辑榜也有大量的偶像。反映到社会上,10年代,偶像界诞生了很多团体,包括小型现场偶像和社区本土偶像。据说,自称为偶像的艺人数量已达到日本娱乐史上的最高水平。这股热潮将偶像的定义从视觉、歌曲、表演等各个方面进一步拓展,也吸引了原本对偶像文化不感兴趣的人群,扩大了市场规模。从2010年开始举办的“TOKYO IDOL FESTIVAL”(简称TIF)参演组数来看,从首届的45组,到第二年的57组,之后持续增加到111组......第9届达到207组,到2019年第10周年,由HKT48偶像指原莉乃担任主席时参演组数达到共计212组。同时观众数也不断增加,从第一年约5000人,提升至2019年的约88000人。TIF充分利用了SHOWROOM等平台,为新成立的偶像组合,以及地方或地下偶像组合提供了走向主流的机会。从TIF的发展情况来看,偶像热潮还没有衰退的迹象,维持着现有的体量。
偶像战国和80年代偶像热潮最大的区别在于,在10年代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偶像,基本上都是团体作战。互联网的发展,价值和审美多样性导致偶像越来越倾向于以团体的方式被推出。随着预测消费者口味变得越来越困难,制作人在同一群体中推出了大量偶像供粉丝选择。一个庞大的粉丝群可以由单个偶像的小粉丝群拼凑而成,这些群体又会相互竞争以提高偶像的知名度。
偶像战国时期的偶像可以分为几大类,一部分主流出道的日本偶像如下图所示,其中杰尼斯、早安少女组等派系的团体名目并不完整,仅供参考。派系多样、数量众多、风格各异是偶像战国的特点。
部分偶像战国世代日本男女偶像派系示意图
AKB48是偶像战国的门面之一。进入10年的AKB48依然保持握手券、公演和总选举三位一体的思路,但是他们更多地进入电视,通过电视扩展了自己的粉丝数量。AKB48开办了诸如《周刊AKB》和《AKBINGO!》这样的节目,除此之外AKB48还频繁登上《Music Station》等老牌音乐节目打歌,另外她们还跟传统电视男偶像如SMAP和岚合作刷脸。2011-2012年,AKB48也迎来自己的巅峰期——她们连续两年销售额击败岚,获得冠军(注:岚在2012-2016年占据大部分销售额年冠),并且凭借《フライングゲット》和《真夏のSounds good !》两连唱片大赏。AKB48还实践了“布偶天下”的设想,在名古屋设立SKE48、大阪难波设立NMB48、福冈博多设立HKT48、新潟设立NGT48、濑户内海设立STU48。AKB48在各地设立分团可谓明智之举,通过各地的女团扩散48系在全日本的影响,尤其是借助本地人出身的团员,增强各个团体之间的竞争力,粉丝争相花钱来表达自己对偶像的爱,秋元康也借此大肆地收割。另外,每个团最好的成员也可以参与AKB48的歌曲录制,如此一来,各地粉丝都愿意为本部的歌曲买账,这也扩大了AKB48的销量。AKB48的内部也出现“地方组”等基于关东以外出身的人组成的小圈子,从中可以看出日本地域主义对音乐的影响。
相比于48系的“异端”,46系在宣发上反而更中规中矩。46系固然有握手会,但是她们不像AKB48那样举行公演,也不需要把握固定群体的粉丝,因此在风格上相较于AKB48离粉丝更远,更像“媒介偶像”。在坂道系三团中,乃木坂46很长时间以“优雅大小姐”形象活动,因此获得了更多的女性粉丝的支持,也比AKB48更能引导女性的时尚潮流。欅坂46则在这个宣发道路上走上了另一种风格:叛逆。在欅坂46的歌曲中,不动的ACE平手友梨奈在歌曲中展现出面对欺压的坚决反抗精神让人印象深刻,她们的现场也非常震撼,给粉丝一种帅气的感觉。
欅坂46
星尘系甚至比坂道系更接近传统的偶像,其中桃色幸运草是最具代表性的。有研究者认为,在一线级别的成功人士中,常常会有许多桃色幸运草的狂热爱好者,这无疑提升了桃色幸运草的知名度。对于桃色幸运草,她们的人气其实源于业内人士的狂热支持,例如一些销售渠道的人员深深着迷于她们,从而带动了她们的热度,这一点和她们强大的事务所分不开关系。桃色幸运草虽然也是女团,但是“女性特质”更多只是一种“素材”性质,男性粉丝并不过于执着于这种“女性特质”。换句话说,桃色幸运草为男女粉丝提供了一个共同沉浸于成员个性魅力,一起探讨的对象,其粉丝也是更为宽泛的全年龄段。除了受到名人的喜爱,桃色幸运草和perfume一样,自诩为“艺术家”而不是“偶像”。
除了坂道系和星尘系,偶像战国时代还有诸如Hello! Project系、IDOLING!!!、东京女子流等传统养成偶像。BABY METAL和 LDH(EXILE系)的E-girls则和传统养成偶像有所区别,前者主打重金属摇滚风格,可爱的外形和狂热的金属形成的反差在偶像中独树一帜,Babymetal成为最年轻在武道馆开演唱会的艺人,其热潮甚至传递到海外。E-girls作为LDH的女性团体,获得了以女性为中心的粉丝们的支持,E-girls成员的个人实力更为出色,唱跳水平远超偶像平均水平,也一度拥有很高人气。但是E-girls并非进行成员更替(毕业制)以维持团体规模的偶像女团,因此随着成员不断流失,最终被迫结束。
BabyMetal
偶像战国终结于疫情。一方面,2020年岚正式休团,虽然为粉丝们保留了重新开始活动的希望,但是重启希望渺茫;2023年杰尼斯事务所因为其创始人喜多川生前性侵年轻练习生的丑闻而解体,其成员中不少转投由前杰尼斯成员泷泽秀明创立的TOBE事务所,另外二宫和也、松本润等人也脱离事务所独立。虽然杰尼斯依然有Snowman等当红男团,以及靠着King & Prince的解体后劲大赚一笔,但是其团体的国民度完全不及SMAP或岚。
另一方面,AKB48身陷山口真帆被霸凌的丑闻,AKB48的运营AKS事务所丧失了对AKB48乃至48集团的管理权。各地的团开始各自为政,过去“藩王进京”的场面在2020年后不再出现,AKB48的单曲阵容缺少分团的主力必然会影响粉丝购买的热情,这也是AKB48单曲销量暴跌的重要原因。AKB48总选举也被取消,这一AKB48最具有“炒作”能力的活动的消失,直接让AKB48每年少发两张单曲。在传统媒体宣传上,AKB48在2019年更是连续损失了ANN(All Night Nippon)、《AKB SHOW!》和《AKBINGO!》三个重要的节目,这极大地削弱了AKB48的影响力。
其他偶像团也受到巨大影响,乃木坂46和欅坂46都经历了奠基成员毕业潮:2020年平手友梨奈和白石麻衣的毕业,2021年生田绘梨花、2022年斋藤飞鸟毕业,也注定了这两个团难以重现2010年代的高光(百万单曲)。剩余女性成员的人气总体远不如一期的开拓者们。
除了偶像团本身实力下降,21世纪初期以来不断进入日本的K-pop团体也在蚕食日本偶像团的市场,日本本土的偶像团也在持续分化。70年代开始,音乐制作就通过逐渐细化来针对不同的受众,如今偶像制作也需要进一步细化风格来应对愈发多样的观众口味。偶像需要为自身打上标签,来吸引一部分群体作为死忠粉丝,AKB48即是其中的代表。如今,这一趋势将会更为明显。2012年,AKB48如日中天的时代,AKB48销售额占据当年各类女团销售额总额的47.9% ,到了2023年,销售额第一的乃木坂46却只占有各类女团销售额总额的18.3%左右,主流女性偶像团数量如此之多,粉丝分化也更加明显。
九、总结
日本音乐评论家毛利嘉孝曾经指出:
流行音乐既不是与资本主义进行对抗的东西,也不是什么独立于资本主义存在的东西,它是从资本主义制造出来的无用的、过剩的、废弃的事物中被创造出来的。它曾经是资本主义的副产物,而现代社会的讽刺之处,便是这种副产物现在逐渐改头换面,变成了主要产物。而在此之后,流行音乐扮演的角色仍然会不断持续发生变化。
从日本流行音乐的发展历史,我们可以看到战后日本社会和思想的激烈变动,尤其是从深刻战争记忆到政治季节和与此后身处泡沫经济时代的享受,再到“失去的三十年”、宽松世代和御宅族思想的主流化,其中流行音乐随着社会状况被不断地引进、改造和发展。
贯穿其中的,还有日本地域之间的关系(以冲绳为代表性)、日美关系、日本和东亚的关系乃至日本和全球的关系。日本音乐市场排外性的逐渐确立,实质上是日本对全球化和异国观点的转变。日本人对音乐的看法也受到日本国家内部结构和沃勒斯坦所谓的资本主义下的“世界体系”的影响。这是资本主义体系内外不平等、资源向中心城市(东京)和国家(美国)聚集的结果,在中心以外的地区,一方面容易遭到忽视,另一方面也会展现出异域的风格,因此受到追捧。
但是流行音乐不仅仅受到外部政治经济社会因素的支配,也有其独特的发展逻辑。物质的发展(电视、互联网、随身听、CD等等)影响了音乐的潮流趋势,但这也离不开从业者的主观利用;音乐的丰富宣发更是需要从业者的智慧和信心,“AKB48商法”也并非必然成功,而是建立在秋元康尝试和坚持之上;新的、外来的音乐风格能否爆红,也需要市场本身的考验和验证。具体到每个时代的流行音乐趋势,必须要结合到该时期个人的具体行动。
不论如何,在资本主义体系下,流行音乐最终想要成功,在内容和表演上必须要引起听众的共鸣,在形式上要展现出多样性,在宣发策略上要细分不同群体,最终让听者可以深刻感受到自己参与在音乐制作和演唱其中,歌手真正地唱出了自己的内心。
参考:
Carolyn S. Stevens. Japanese popular music culture: authenticity, and power
Patrick W. Galbraith. & Jason G. Karlin. Idols and Celebrity in Japanese Media Culture
Patrick W. Galbraith. & Jason G. Karlin. AKB48
东浩纪《动物化的后现代性》
宮台真司、石原英樹、大塚明子《サブカルチャ-神話解体:少女・音楽・マンガ・性の変容と現在》
黒沢進《日本フォーク紀》
吉见俊哉《平成时代》毛利嘉孝《流行音乐与资本主义》
苏静《知日 偶像》
田中秀臣《AKB48的格子裙经济学》
小熊英二《“民主”与“爱国”:战后日本的民族主义与公共性》
原宏之《泡沫经济文化》
宇野常宽《ゼロ年代の想像力》
宇野常宽《给年轻读者的日本亚文化论》
歌手销量数据来自于ORICON
音乐市场总量数据来自于日本唱片协会(RIAJ)
演唱会市场数据来自于PIA总研
GDP、人口、城市化率等数据来自日本官方数据
其他内容多为从日文网站上查阅和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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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J-POP的“J”不一定指作为国家的日本,而是指与当代日本生活方式和文化相关的概念。这种生活方式(或对这种生活方式的渴望)并不局限于日本的地理边界。前缀“J-”说明了一种新的国家和跨国日本人身份的构建,建立在人类、人和技术、人和空间的互动思想之上。岩部彻提出了“无气味文化”的概念,没有“文化气味”的产品并不会特别带有强烈的原产国内涵,而是通过全球化的方式与当地习俗“融合”,它们是最成功的跨国文化商品之一,J-POP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同时,通过使用英语J-POP,现代日本流行文化的推广者利用某种自觉意识,这种自觉意识源于日本的全球地位,通过一种在日本国内被创造和应用的国际凝视,建立起日本人心目中的全球想象。本文尝试对J-POP这一特殊的全球化产品的历史进行回顾。
四、20世纪70年代的日本流行音乐:新式媒体之下的新音乐和偶像
4.1 日本摇滚的诞生:Happy End和新音乐运动
20世纪70年代出现的乐队被称为“新摇滚”运动。如果GS代表了“商业主义”,那么新摇滚歌手就追求“真实性”。新摇滚歌手通常分为两类:用英语演唱的,追求完全文化真实性的(如内田裕也);以及用日语演唱的,一般可以追溯到伟大的Happy End乐队。他们代表了西方摇滚与日本情感及文化象征的复杂融合。佐佐木敦注意到,在Happy End使用日语唱摇滚之后,美国、日本以及音乐三者之间的关系发生结构性的转变。“美国”与“日本”最初只是地理上的名词,彼此之间没有音乐上的联系,是摇滚乐这种特定的信息模式,决定了地球上不同文化、区域和语言之间的相位,也改变了人们过去已经作为常识所接受的这一切。
指原莉乃(左)和内田裕也(右)
但是,一般民众对日语摇滚的接受,还要等到1977年以原田真二、世良正则和Char为代表的“摇滚御三家”,乃至1978年出道的南天群星等乐队爆红。
Happy End乐队活动时间虽然很短,但是其成员细野晴臣认为,Happy End的解散标志着“新音乐”的开始,这不仅仅是关于风格,更是制作过程的变化。在Happy End解散后,四位音乐家各自发展了自己的独立风格,从而在20世纪70年代创造了一种复杂的流行流派新音乐。这一流派打破了传统音乐行业对作曲家、作词人、编曲人、音响工程师和歌手职责的分离,因为音乐家可以承担所有这些角色。
Happy end乐队
从Happy End的内容来说,作为全共斗一代,“作为六十年代主基调的‘政治‘运动’等‘反抗’立场,在他们的音乐作品中几乎完全消失”。松本隆创作的歌词也没有“任何对特定社群或共同体的归属感,任何生活的实感,或是任何存在上或观念上的痛苦与绝望”,有的只是“几乎没有任何积极意味的空旷的‘风景’”。这是时代变化的标志,标志着共同建立美好社会的理想的消失,日本人停下了追寻乌托邦的脚步。
4.2 继承和发展:新音乐运动和民谣运动
民谣运动在70年代的商业化,除了政治季节的结束,也包括外部因素。在同期的美国,反文化运动的失败伴随着对“都市性”的失望,民谣从“都市性”变质为“乡村发现”的音乐,以詹姆斯·泰勒和卡罗尔·金为代表的“唱作人”热潮兴起。在日本,1970年创刊的时尚杂志《an-an》引领了“乡村热潮”(カントリーブーム)和“手工艺热潮”(手作りブーム),并连接到了JR的“发现!日本”(ディスカバ!ジャパン)活动,该活动旨在吸引新干线的乘客。这些国内外的动向相互共振,使民谣的“反商业主义/商业主义”标签变异为“手工制作(=民谣)/非手工制作(=流行歌曲)”的标签。1972年吉田拓郎的热门歌曲中确立了这个标签,此后,“手工制作”的民谣开始被“商业化”销售。对于听众说,民谣歌手变为走向“商业化”的民谣歌手/词曲作者,为更多的观众推广他们通常柔和的原声声音。
“叛变”的民谣歌手吉田拓郎
然而,商业化的民谣很快就陷入固化,民谣中“自编自演”的泛滥,此类无病呻吟的“四叠半”民谣(四畳半フォーク,松任谷由实发明的词汇)和“谁都没我苦,我比Blus(蓝调)还苦”的“自虐歌谣曲”很难获得新兴阶级的青睐。于是,引入了“好的自编自演/坏的自编自演”这一区分的新音乐登堂入室。
相比于民谣保留的“乡村性”和内向性,新音乐引入了中上层阶级的市郊心态,加上唱响消费社会赞歌的都市女声,迎合了经济发展、都市中产阶级扩大带来的中产阶级意识,完全瓦解60年代的政治意识。传统歌谣曲最大的问题是歌曲太过于保守,而民谣又太过苦闷,新音乐歌手的歌词和旋律中,很少出现民谣中常见的日式沧桑感,又与摇滚和歌谣曲有所区别,因此自成一派。
新音乐运动没有单一的音乐风格,但它对旋律和“内省”歌词的关注是其成功的关键。新音乐作为受年轻一代欢迎的新日语流行歌曲,更注重旋律和节奏,而不强调歌词内容的传达。在声音风格上,新音乐是日本流行音乐追随西方流行音乐的一个重要过程。这些音乐作品学习并吸收来自欧美最新流行音乐的元素,被认为是以呼应年轻人感性为目标的“新音乐”。男性和女性听众都可以认同新的音乐明星,并对歌手的信息进行自己的解读。
其中,对传统男权社会日本进行“解构”是新音乐一大特点,尤其是松任谷由实、大贯妙子、五轮真弓等不同于过去歌谣曲女歌手的新音乐女歌手。新音乐女歌手的歌曲倡导男女平等地对谈,例如松任谷由实的歌词中的女人不再被男人耍得团团转,也不再为男人无私奉献,而是具有一种独立女性的淡漠视线;五轮真弓发行了单曲《煙草のけむり》中,男女之间展现的是平等且一对一的关系,这是以往日本流行歌曲中所未见的世界。对所有女孩来说,她们的歌词是“这就是我!”的体现,将被完全遗忘的“我”从刻板设计的四叠半民谣中拯救出来。新音乐歌手成功地呈现了“只有这个人才能理解的(我)”的“相互渗透”形式,这种“相互渗透”充满了默契和亲近的感觉。下图是宫台真司调查的新音乐、流行、歌谣曲、摇滚和重金属爱好者聆听歌曲的偏好,可见新音乐很容易让人投入并感受现实,这也为它们战胜歌谣曲打下良好的基础。
新音乐的另一大特点是歌曲带有淡淡的哀愁感,或者浮游感。这让日本新音乐作曲家喜欢变换着使用王道进行等几类和弦进行表明“城市的哀愁感”。例如はちみつぱい的歌曲《塀の上で》,以缓慢的华尔兹(三拍子)节奏歌唱。这种出身于羽田的演唱者铃木敬一特有的哀愁心境通过旋律传达出来,让人忍不住跟着哼唱。松任谷由实的名曲《ひこうき雲》更是使用钢琴作曲演唱、用来纪念早逝的同学,全曲朦胧着淡淡的哀伤,这首歌经常被认为是日本新音乐的重要标志。她的另一部名曲《卒業写真》则是使用王道进行的经典名作。
《ひこうき雲》
新音乐运动继承了民谣运动重塑音乐产业权力关系的任务。到1975年,“新音乐”这个词被用来描述从民谣到流行音乐再到摇滚乐的各种歌曲;他们唯一的共同点是对音乐和音乐家之间的互动有了新的感受。他们创作了自己的歌曲,并以真实易懂的方式呈现音乐。新音乐,虽然敏感而真实,但仍然是商业性的。
从新音乐时代以来,与一次性商业单曲相比,日本唱片业的音乐才华表现在强劲的专辑销量上。1971年井上阳水的专辑《氷の世界》成为日本第一张百万专辑,从这之后,日本专辑销售量逐渐增长,到1992年CHAGE AND ASKA的专辑《TREE》成为第一张销量突破200万的专辑,1995年Dreams Come True的专辑《The Swing Star》成为第一张300万专辑,Globe1996年专辑《globe》成为第一张400万专辑,B\'z的精选专辑《B\'z the Best Pleasure》是一张500万专辑,1999年宇多田光的《First Love》是第一张700万专辑,代表着日本音乐销售量的巅峰。
专辑也经常被认为比单曲更为“本质”的存在,代表演唱者作品的精华甚至“思想”,例如Mr.Children的专辑《深海》经常被认为是商业和质量综合而言最为成功的概念专辑。新音乐歌手的专辑成功,也离不开他们在发行专辑之前先发行单曲试探市场的热情的行为,之后发行的原创专辑中会包含两到三首已经发行的单曲和8首左右的原创歌曲。如此一来,艺人可以根据市场调整专辑的歌曲,粉丝同样被先发的单曲吸引,更为期待专辑的到来,实现了良性的互相促进。
4.3 Tie-up是关键:新音乐歌手的宣发策略
新音乐歌手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凭借自己的能力创作歌曲,因此他们不必依赖人才中介的制作团队来进行创作。此外,他们能够自行制作(或彼此制作),使他们在艺术上和财务上独立于主流的“娱乐圈”行业,后者往往是垂直组织的,或家元制度风格(指保障各类技能尤其是传统工艺技能代代世袭传承的重要制度)。这些艺术家不是“人造”的明星,而是真正的音乐家。这一点与20世纪60和70年代民间表演者们提供的直接吸引力并无不同。
最早的新音乐为了获取听众,选择和CM广告绑定,让更多的听众可以听到自己的歌曲,结合歌曲和CM以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在此基础上,新音乐的音乐人利用了电视。音乐、电视和产品广告行业之间的互补关系诞生,这也是现代偶像的基础。新音乐的歌曲还经常成为电视剧的主题曲,这成为了在80-90年代电视剧收视率较高,而互联网和电子音乐尚不发达的时代,获得极高的收听率和销售量的基础。根据笔者的统计,日本实体单曲销量历史前20之中,一共有10首单曲是电视剧主题曲,4首是电视节目的主题曲,还有一首是广告主题曲。歌曲和电视捆绑的策略是无比成功的,这被称为“tie-up”策略。
日本销量前20的单曲
尽管日本流行、民谣和新音乐艺术家通过与电视上的产品合作,大力宣传他们的音乐,但他们往往会避免亲自出现在音乐电视综艺节目中。这些银幕外的艺术家被称为“创作歌手”,而不是日本通用的“歌手”。他们为年轻观众创造了一个新的“酷”形象,创作歌手认为此举可以避免过度曝光和营造一种排他性的氛围,让自己更有价值,最终卖出更多的唱片。和偶像不同,他们选择用物品或产品(通过广告),而不是用主观的身体(通过表演),来宣传自己。为了弥补个人曝光率不如偶像的问题,创作歌手采取其他非直接策略,主要通过主持深夜广播来获得曝光。
中岛美雪主持深夜广播
广播节目是20世纪50年代最受欢迎的娱乐形式,它们的制作和消费相对便宜,50年代美国基地收听的Far East Network(FEN)的大多数节目都是娱乐向:包括当地FEN DJ音乐节目、美国联合广播节目、合众社小时新闻简报和美国职业体育报道。这一广播无意之中成为日本音乐人接收美国音乐的窗口。然而,电视的出现意味着日本广播衰落的开始。1960年起,随着人均电视观看时长的增长,广播收听时长一直下降。对此,电台通过使用“受众细分”策略,按年龄和性别瞄准特定市场,在媒体娱乐行业重新确立了自己的地位。
因为收音机比较小、可以随身携带、随着听众移动,听众开始将收听收音机的行为从客厅带到车里,以及更大的户外,因此电台针对公众以外的市场(例如夜班车司机)做文章。创作歌手将自己的音乐市场根据年龄细分进行制作和推广,以独有的方式获得商业成功,1967年成名的民谣十字军正是以广播宣发自己的单曲而成名。通过深夜广播作为媒介,新音乐和民谣歌手努力保持作为“能理解‘我’的那个人”的位置,从而提高听众对歌曲的沉浸式体验。
日本电视和广播收听收看时长
在绕开竞争最激烈的电视、针对特定世代制作音乐(以井上阳水的专辑《氷の世界》大卖百万为代表),创作歌手的粉丝似乎不那么容易受到消费趋势的影响,这为他们的艺术的真实性和诚实性提供了一层“伪装”。正因为他们有着稳固的粉丝基础,普遍独立于更大音乐领域的趋势。创作歌手还能够活跃在行业的其他领域,例如为其他歌手创作热门歌曲或为其他歌手提供制作。
新音乐将“自作自演/非自作自演”与“只有那个人才懂的我”的“相互渗透”形式结合并广泛传播,而战前的“谁都懂”的流行歌,随着60年代电视媒体比重增大导致热门曲周期缩短,从面向大人的抒情歌曲和坏旧歌曲、演歌中分离出面向青年的青春歌曲(包括偶像和GS歌曲),经历了70年代初期“花之中三重唱”(山口百惠、森昌子、樱田淳子)和“新御三家”的偶像短暂热潮后,基本走向衰落。
4.4 多媒体时代的宠儿:偶像的诞生和发展
日本偶像最大的特点在于“互文”,即多媒体融合。音乐、电视和产品广告行业之间的互补关系不仅被创作歌手使用,也被偶像广泛使用。偶像的一大根本特征在于,他们全面地活跃在各种平台上,从电视剧、现场到互联网,从杂志封面到CM拍摄甚至到综艺节目,偶像可谓无处不在。最重要的是,他们需要依靠这种多媒体互动来建构自己的身份——偶像作为一名多媒体表演者,总是在一个参考其他文本的意义和代码系统中运作。只有通过多媒体之间的互动,偶像才可以建构粉丝对自己身份的认知。偶像的歌曲创作经常是不同作词作曲家合作,这是因为在歌手和词曲作者不是同一个人的流行歌曲中,歌词中的一些虚构的故事情节,会给听众带来一些错位感,并刺激他们通过歌词中的蛛丝马迹去探索偶像的私生活。
日本男性偶像的代表非杰尼斯事务所制作的偶像莫属。1964年杰尼斯事务所正式成立,1968年出道的四叶草组合(フォーリーブス)紧随当时鼎盛时期GS潮流,被戏称为“没有乐器的GS”,他们在1970-1976年连续登上红白歌会。到了70年代,杰尼斯继续推出一系列偶像,“新御三家”之一的乡广美(郷ひろみ)就是其中的代表,其他两位分别是男偶像西城秀树和野口五郎。
杰尼斯明星所具有的特点是缺乏深度,他们形象的生存状态可以用“空洞”来形容。然而,这只会增强粉丝无休止地(重新)创造和消费关于这些图标的个人叙事(或幻想)的倾向。明星偶像具有某种真实性,并有可能引发无尽的个人叙事,这取决于超越的空虚——在这里,“超越的空虚”意味着公众/粉丝永远无法获得这些标志性人物的整个现实。大塚英志从类似的角度分析了后现代叙事,他认为消费者不仅在消费商品,更是在消费叙事,同时对生产(安排)自己的叙事极富兴趣。消费行为本身因主体的表面多样性而增强,这种多样性可以被描述为“空虚”;因此,由于主体是去中心的(空虚的),关于它的各种叙事(解释)可以无休止地重复,杰尼斯偶像中的空虚感正是为了呈现一种超越感和无法实现感,从而诱使女性粉丝对其进行幻想。任何深度感都会阻止粉丝们制作出关于偶像的易于消费的叙事,复杂性与杰尼斯偶像的吸引力无关——杰尼斯偶像的空虚(或缺乏自我意识和原则)为粉丝提供了某种美学和想象力的满足。
除了形象上的空洞,杰尼斯大都以团队出道活跃,使得粉丝对偶像的想象也表现在对成员在团队内的角色和形象的想象上。也许从女粉丝的(潜意识)角度理解杰尼斯偶像的超然空虚的关键,是对杰尼斯偶像的集体定义。团体的团结,而非每个成员的个性,构建了下意识吸引女性粉丝的最初局面。从粉丝的角度来看,每个偶像的个人身份都可以通过与团队其他成员的互动,以积极的方式进行转移。一个偶像根据自己在各种情况下与其他组合成员的互动方式,展现出不同的特征和吸引力,这为粉丝们提供了可以想象的素材。东浩纪在《动物化的后现代性》中提出了后现代社会“数据库”心理,粉丝将将每个杰尼斯的偶像解读为一个数据库中叙事“数据点”,不同类型的杰尼斯偶像在一个队伍里面承担一个角色,他们通过互动建构起自己的身份和团内关系,也为粉丝带来无尽的想象。
杰尼斯偶像作为男性,之所以能被女粉丝磕cp或者进行深度的想象,原因是他们在外形上被视为shonen(男孩,少年)。在日本的社会文化背景下,shonen投射出一种雌雄同体的感觉。理想化的shonen形象是杰尼斯偶像制作的核心,在女粉丝看来,shonen形象没有太多的性内涵,因此女性幻想/创造杰尼斯偶像的理想化shonen形象。这表明,她们试图将偶像转变为小说/幻想,而不是接受他们真实的(男性)身份。Shonen的身份并不完全取决于年龄,它可以通过内在的心理来识别。可以肯定的是,shonen的意识形态建立在不可调和的双性同体之上,性别模糊的“可爱”一词甚至可以应用于接近(或超过)30岁的杰尼斯的偶像身上;换言之,想象的年龄和现实世界的年龄无关。
杰尼斯偶像的不可接触性是粉丝中幻想的另一个原因。消费者的欲望是通过创造叙事的过程来激活的,每一个叙事都会增加产生更多叙事的欲望。这导致了持续消费叙事所依据的产品:杰尼斯偶像们创造出一个富有想象力的空间,粉丝们可以在其中书写他们的亲密幻想,女性粉丝可以获得关于杰尼斯偶像的各种潜在叙事,她们可以成为这些叙事的积极生产者,而不仅仅是被动的消费者。
因此,杰尼斯的偶像代表了创作歌手和传统歌手以外第三条道路,他们并不“贩卖”歌曲,而是贩卖偶像本人的符号,粉丝不是为了听歌而购买唱片,很大程度上他们是为了支持自己的偶像、从歌曲、电视上去幻想、感受和消费自己的偶像。在这里,创造一个关于自己最喜欢的偶像的、富有想象力的个人叙事,让粉丝与偶像之间产生一种伪亲密感。这种亲密感恰恰是杰尼斯偶像的女粉丝所渴望的,而这反过来又成为了一种增强消费冲动的媒介(例如,购买DVD和杂志,参加音乐会,观看以他们喜爱的偶像为主角的电影和电视节目)。通过这种方式,她们感觉自己参与了偶像叙事的持续创作。
与杰尼斯类似,70年代诞生的女性偶像,从南沙织到山口百惠、Pink Lady等,也都是以电视为基础,围绕偶像本身建立多媒体融合。1971年,电视节目《明星的诞生!》(スター誕生!)开始生产出偶像,这是女性偶像诞生热潮的开始。据估计,到1975年,约有700名新偶像在日本首次亮相,人们称之为“偶像热潮”。电视不仅带来了偶像,还带来了事务所体制。60-70年代是事务所创立的高峰期,这也是电视普及的过程,杰尼斯和其他各类事务所在终结了60年代渡边社的霸权和电影公司的强大影响力后,建立了如今百花齐放的事务所格局。
山口百惠
选秀节目《スター誕生!》
4.5 走出政治性的战后:消费社会的到来
民谣失去批判性、新音乐诞生、摇滚日本化、偶像的出现,几种流行音乐层面的巨大变革,反映出日本社会全新的变化——非物质生产的扩大和消费社会的到来。70年代的日本经历了“政治季节”的结束,日本城市化率继续维持60年代以来的高增长,城市文化愈发重要;象征“日本奇迹”的的伊奘诺景气(いざなぎ景気)在1970年终结,战后日本取得喘息的机会,大家对高速增长的经济的追求被暂停,就像Happy End的歌词写的那样,呼唤全社会一同构筑理想社会的“政治性时代”被物质充足的“消费性时代”取代了,日本人有能力为音乐进行消费。同时,日本实力的增长也提高了日本人民的自信心,日本人开始“清算”50-60年代的“美国化”日本艺人,美空云雀、石原裕次郎等艺人逐渐远离日本娱乐圈,她们的缺位急需新的艺人来取代。
日本GDP增速
日本城市化率变化
另一方面,1975年日本第三产业占GDP总额的比例首次超过50%,这意味着第三产业非物质生产逐渐成为日本最重要的产业。在战后,日本大学入学率日渐增长,劳动人口的学历和劳动成本提高。加上经济发展,日本的第三产业也飞速发展,后福特主义的非物质劳动取代了福特主义的工厂,成为日本大学毕业的青年白领的首选。后福特制时代下,休闲和劳动的界限变得模糊,工作之外的休息时间经常和工作相关。这一过程中引入了“个人价值”和“追求自我”的主动性概念,后福特主义劳动寻求的是劳动力同质性和个性创造力的积极展现,这种原属于闲暇的私人因素如今是劳动中追求的目标。日本劳动者不仅有钱,而且有更多的时间和“为了更好劳动”的动机进行消遣。日本年轻人就像“无气力、无关心、无责任”的叛逆之子,在已经凋零的左翼运动和物质富足未来之间纠缠。
日本三大产业产值变化
日本18岁人口高等教育入学率
在经济快速发展和非物质劳动占据主要地位的背景下,诞生出新的中产阶层。居住在城市中、毕业于名牌大学、在企业中不进行物质生产的青年人数量日趋增长,尤其是战后初期婴儿潮一代人开始进入职场,新中产阶层成为70年代消费社会的支柱。
日本出生人数和出生率变化
另外,70年代日本已经淘汰老式SP唱片,接受了西方的EP唱片和LP唱片。20世纪60年代,有声唱片的销量急剧增长,最主要的原因是外国音乐的影响。到了70年代,录制合唱专辑的LP唱片价格2500日元,和1951年刚刚问世时候的2300日元区别不大,录制单曲的EP唱片在500日元左右,均随着经济发展,处在日本消费者可承受的范围内。除此以外,唱片销售额增长受到其他影响:日本流行音乐主流被摇滚、民谣、新音乐、演歌等多种流派进一步细分,新的流派的出现为爱好者带来了新的收藏空间。因此到了70年代日本唱片日本流行音乐市场增长加速,唱片销售数量也日益攀升。
日本实体音乐市场销售额变化(1952-1979)
日本不同音乐制品销售量(1952-1979)
五、20世纪80年代的日本流行音乐:偶像和全球的J-POP
5.1 “现在,就是这里!”:泡沫经济时代的“根源性贫困”
20世纪80年代的日本经济发展达到高峰,相比于战后初期日本人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很多人觉得此时的日本已经到了重建的最后阶段,与西方国家已不存在“追赶”关系。由于产品唾手可得,消费者趋势从客观性(日常使用的实用物品)转向主观性(心理概念),原宏之称之为“根源性贫困”。音乐行业也反映了这种流行的愿望,即在公众的心中寻找情感表达(主要通过传播“美”、“真实”或“真诚”等理想概念)。
1991年泡沫经济破灭前夕,富士电视台放送的电视剧《101次求婚》(101回目のプロポーズ)中就有经典一幕:武田铁矢饰演的男主角为了表达对浅野温子饰演的女主角真诚的爱,选择主动冲到大街上用身体拦截大货车,并且喊出“僕は死にましぇん!あなたが好きだから!僕は死にません!僕が、幸せにしますから!”(我不会死的!因为我爱你!所以我不会死!我一定会让你幸福的!)这一幕让观众印象深刻,“僕は死にましぇん”的台词甚至获得了流行语大赏大众部门金奖。
《101回目のプロポーズ》经典一幕
幻想是泡沫经济时代的重要特征,和技术急速发展密切相关,1985年广场协议前后,家庭磁带录影机的普及、红白机的爆火等一系列技术发展形成了“象征性贫困”。人的创造能力原本是通过创造物品来达到一种快感(生命的动力),而科技剥夺了这种感觉,人们想要拥有为人所知的东西来收获他人的肯定,从而获得快感。人们购买“新颖的”服装和发型进入流行圈,并且在追随者和模仿者的压力之下继续消费追逐潮流前沿。流行媒体面向数万读者发送流行信息,“提醒”他们“现在,就是这里!”(いまは、ココ!),加强消费者追逐潮流的趋势。
在这种精神的贫困之下,“时尚”成为各类歌手取得成功的重要因素,将碎片化的市场因素结合起来,尤其是在歌手外貌、专辑设计等上面使用时尚元素,成为一时潮流。
泡沫经济时代的日本社会把教育视为一种产业来运作,以培养充足的合格劳动力,因而建立起一套从学校到企业的人才输送体制,原宏之称为“学校化社会”。这个体系本质与后福特主义追求自我和个性的倡导相互冲突,因此在这个体系以外的学生和年轻人经常与之发生摩擦,校园暴力(以武田铁矢《3年B组金八老师》为代表)、暴走族越发被重视,另一部分人(以“竹之子竹”为代表)将困苦以积极的方式转化为一种空虚,沉迷于自我满足和消费。即使处于这套体制内的人,接受了按部就班地学习工作,也难以找到自我实现的真正方法,自然也表现出心理上的空虚和失望。社会的空虚和社会边缘人的不满为J-POP的发展贡献了相当的力量。
5.2 从不良痞坏到天真无邪:泡沫经济时代的偶像浪潮
20世纪80年代的偶像音乐仍然是战后日本流行音乐中最受认可(和批评)的流派之一。尽管20世纪70年代有许多年轻的女表演者(山口百惠、森昌子和樱田淳子,以及pink lady和candies“キャンディーズ”)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渗透到日本大众媒体中,然而,个性、时尚形象、音乐和商业主义的并置,在20世纪80年代变得更加坚定地“基因化”,成为这一时期歌谣曲的明显的子范畴。这个角色的定义(与歌手、吉他手或“歌手兼作家”相对)是一个复杂的定义,偶像的风格也各不相同,更合适的定义是通过媒体来定义:20世纪80年代,日本偶像开始在国内市场进行极端媒体曝光,这既加剧了他们的成功,也限制了他们的成就,这继续定义了今天的偶像。偶像们大都在十几岁就出道,但通常情况下,他们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年轻,营造出一种形象上做作的氛围。这个可爱的偶像在很多方面都是完美的,但他或她的歌声往往不够完美。这是专业人士采用的策略之一,目的是使这个玩偶般的人物人性化。
在根源性贫困的心理之上,女偶像可爱、童真、天真,或者至少投射出这样的形象,成为社会追捧的对象,粉丝认为这些偶像歌手通过业余表演获得了真实的音乐表达。这和70年代的女偶像存在一定的区别,后者在总会给人觉得有一些“痞坏感”(小混混的感觉)。诸如松田圣子这位80年代女性偶像的象征人物,她略显矫揉造作、讨好人的样子让人觉得十分夸张,但是也满足了日本人的心理贫困。女性粉丝纷纷效仿偶像;而男粉丝则被偶像吸引。
80年代以富士电视台为代表,打出了“没意思就不叫电视了!”的标语,打造的是“轻喜剧路线”,一方面分别推出“搞笑节目”和“综艺节目”,一方面试图将二者融合。这种品牌形象的确立,同80年代的时代氛围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同时也可以说,富士电视本身创造了这种时代的氛围。富士电视台综艺倡导“让嘉宾参与”,让原本不会参加综艺节目的演员、偶像参与到短剧中,塑造独特的“人物形象”。与此同时,电视节目出现了“脱叙事化”的趋势,以80年代最有代表性的电视剧类型偶像剧为例,其特点是以时尚、广告等新兴行业为背景,以都市为场景,通过拍摄城市地标、时尚服饰单品,来贩卖新潮的生活方式。换言之,偶像剧主要表现一般人的生活,而观众又吸收各种元素并进行模仿。偶像剧放弃了“故事”的叙述,而聚焦在提供衣、食、住,以及恋爱气氛等样式的信息。与之相对,泡沫经济文化以前的电视剧试图将观众卷入叙事的内部,通过一种共情和异化(观众和出场人物的距离感)所形成的“对话”原理,来解决出场人物和现实人们所烦恼的种种问题。
这种电视氛围十分适合偶像的活动,因为偶像的特点就是“浅薄”“缺少具体形象”,需要通过参与节目展现和固定自己作为偶像的形象。偶像同时也是“业余”的演员,不能像正统演员那样以出众的演技向观众表达深刻的观念。反过来,偶像本身作为粉丝喜爱和追捧的高人气角色,他们的一举一动足以成为时尚潮流,这一点很好地和电视台所需的商业推广联系在一起。
因此,20世纪80年代,由于电视和音乐产业的日益融合,偶像在大众媒体中的渗透达到了新的水平,使80年代偶像的“家喻户晓”成为可能。松田圣子和中森明菜是80年代销售额最高的两位歌手,药师丸博子(薬師丸ひろ子)是80年代最卖座的女演员。偶像时代还带来大量的高销量伟大专职创作人,作词家阿久悠、秋元康,作曲家筒美京平,编曲家船山基紀、大村雅朗、萩田光雄等人在80年代为偶像贡献无数名曲。他们的作品吸收了新音乐运动以来的成果,结合歌谣曲传统和西方热潮,成为泡沫经济时代日本的流行趋势。
松田圣子和中森明菜
偶像热潮时代唯一的例外是小猫俱乐部(おニャン子クラブ)。秋元康制作的小猫俱乐部一般被认为是同为秋元康制作的AKB48的先声,在某些方面二者确实有连贯性,例如在炒作丑闻和直球媚男方面,AKB48和小猫俱乐部都有过实践,除此之外二者均包含了养成系属性和有毕业的大团制度。小猫俱乐部的偶像们被呈现为“真实”的人,在生活经历上比明星更接近观众。一个成功的小猫俱乐部成员不是靠天赋,而是靠勤奋和毅力赢得粉丝的支持。从一个“业余”的形象开始,小猫俱乐部有意识地向观众展示了他们塑造个人角色的幕后过程,这将粉丝定位为“参与偶像的制作”。同样重要的是,拥有团体成员的小猫俱乐部成为了一个可以与团体成员其他人比较的偶像展示场所,并通过聚光灯下的短暂时刻寻求支持,小猫俱乐部的模式鼓励粉丝围绕特定的会员组织起来;这些粉丝中有许多成年男性,这加剧了这种成员的动态性。更多的成员,因为平凡而平易近人,在地位上脆弱,需要支持,使小猫俱乐部在竞争中成为偶像和粉丝团体的集合体。这与早期的偶像有着根本的不同,它直接从粉丝和偶像的情感联盟中汲取销售额。
小猫俱乐部
5.3 卡拉OK和CD革命:私人音乐的变革
在80年代,卡啦OK在日本逐渐流行起来。卡拉OK模糊了技术和音乐表演之间的界限,将现场声音与录制和放大的声音相结合。1986年卡拉OK盒的引入让卡拉OK走出了中年男性经常光顾的酒吧,进入了女性、男性、学生和工薪阶层的世界,卡拉OK的形象从吸烟、商人和过时的演歌歌曲转变为女性化和时尚化。
卡拉OK是音乐与技术互动中一种丰富的象征性表达,它展示了消费者通过表演再现声音、感觉和风格的模拟实践。它还传达了个人之间关系的理想和现实。在以偶像为主的20世纪80年代,卡拉OK创造出一种与明星之间实现个人认同的方法。在卡拉OK包厢中选择自己偶像的歌曲演唱,是一种以友谊为导向的社交活动,也是向他人传达审美偏好和价值观的方式,可以促进粉丝群体的形成。卡拉OK的流行,意味着旋律和歌词易于演唱的热门歌曲市场越来越大。偶像的路子简单,业余爱好者更容易复制,这些都有助于提高偶像歌曲在卡拉OK市场的流行度。
泡沫经济时代另一大技术革命是CD逐渐取代唱片,成为主要音乐保存方式。模拟录音技术与LP唱片联系在一起,数字录音技术成为光盘音乐的标志。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日本的唱片和磁带(及其配套立体声硬件)的销售额比70年代初更为惨淡。这在一定程度上是由于日元对美元的升值,以及日本立体声声响出口下降。光盘CD的出现拯救了许多日本制造商。相较于黑胶唱片(LP),CD尺寸更小,专辑封面尺寸的缩小意味着唱片公司在视觉上宣传这位艺术家的空间进一步压缩,因为唱片封面具有重要的营销功能,所以一开始CD受到唱片公司抵制。然而,索尼等音频制造商通过说服唱片公司将软件销售与硬件连接起来可以获得利润,为新市场的推广打开了大门。随着CD立体声播放器价格的持续下降,CD使用者逐渐变多,在1987年左右开始超过唱片的销售量。
除了卡拉OK和CD,随身听也是一项革命性技术进步。索尼的“随身听”是一种个人立体声(带耳机的卡带播放器,有时还有收音机)播放设备。听音乐的体验变得个人化、私密和个性化。过去,一家人聚在收音机、录音机或电视旁听音乐。现在,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公共场合,听众都可以用音乐来描绘个人空间。这种个性化的音乐体现了主体与客体之间的排他性关系,被投射到音乐与个体关系的日常实践中,音乐由公共领域的实践变成私人领域的体验。
5.4 City-Pop和电视热潮:走上主流的新音乐
新音乐在20世纪70年代末成为主流,松任谷由实在80年代销售额排名第四(仅次于松田圣子、中森明菜和南天群星)。新音乐运动内涵中,“城市”是一个重要因素,南佳孝和松本隆合作的专辑《摩天楼のヒロイン》就是在南佳孝与松本隆迅速产生了共鸣之后,松本以“都市”为概念进行作词和制作的,南佳孝也因此成为City-Pop的代表。
City-pop在80年代成为具有代表性的音乐,山下达郎和竹内玛莉亚夫妇是此类创作歌手的代表,山下达郎的圣诞名曲《Christmas Eve》(クリスマス・イヴ)是80年代发行的单曲销量第一,至今也是日本圣诞节的名曲。这些新音乐的音乐人还为偶像制作单曲,松田圣子代表单曲《赤色豌豆花》(赤いスイートピー)、药师丸博子代表作《Wの悲劇》都是著名新音乐创作歌手松本隆、松任谷由实和松任谷正隆作词、作曲和编曲;名噪一时的city-pop歌手杏里的代表专辑《Timely!!》则是由角松敏生创作,后者融合了R&B、City-pop、Funk等多种音乐元素,带有一种朦胧的城市蓝调,是City-pop的模板性作品。
松任谷由实(左)和松任谷正隆(右)
电视对新音乐的推广起到了无可磨灭的作用。70年代的新音乐靠着电视CM和电视剧开始被听众重视。进入80年代,步入巅峰音乐节目不仅成为偶像浪潮的基础,无数偶像登上电视获得粉丝关注,连带着新音乐歌手创作的歌曲得到推广。音乐节目出现于60年代电视的推广浪潮中,但是偶像的多媒体属性让她们在70年代后成为了音乐节目的主力军。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TBS电视台1978年开播的《The Best 10》(ザベストテン)。这档节目以久米宏和黑柳彻子为主持人,采用了现场直播揭晓前10名的方式,混合了各类榜单的综合排名,打破了当时演歌的主流音乐地位。在这个节目上最成功的偶像是中森明菜,先后69次取得节目榜单第一,成为当之无愧的“Best 10女王”。
不少新音乐歌手也开始登上音乐番组为自己的歌曲推广,例如南天群星的核心桑田佳佑就多次登上各类音乐节目。如今,日本还有《Music Station》等诸多老牌音乐节目,创作歌手的登场也已经成为稀疏平常的事情。
桑田佳佑(右)在《Music Fair》上
5.5 从批判走向商业:摇滚的热潮的兴起
20世纪80年代初是偶像时代。在偶像“流行”的背景下,摇滚乐的发展可以被视作对流行音乐的反应。在80年代初期,很多摇滚乐队对新音乐的“相互渗透”策略并不感冒,他们在日语摇滚(Happy End)和英语摇滚(内田裕也)的分野中,只能处在“地下”地位,从未表现出任何扩张的迹象。这一时期,部分年轻人一方面明确拒绝了新音乐中的“相互渗透”,另一方面,他们对于流行音乐中的“时尚”,“装时尚”,以及流行歌曲中的“价值颠覆”,“反向解读”等现象,感到这是一种高门槛要求(或者说这是应该被唾弃的圈内人行为),他们所要求的,是尽量排除人格性理解,但又表达直白的音乐。他们以当时纽约朋克和它的根源格拉姆摇滚(glam rock)为参照,发出了与“时尚音乐”相反的廉价而生猛的声音。因此,他们常常被标签为“反抗性”、“街头感”和“反商业主义(独立性)”。但这些只是表象,音乐交流的核心实质是“反对相互渗透”。
另一方面,80年代的摇滚歌曲通过歌词吸引了观众的社会现实感,歌词讲述了在表面上成功,在物质主义“泡沫”下的日本的失望和挣扎。尾崎丰等歌手也叙述年轻人的空虚。20世纪80年代的摇滚热潮以偶像音乐所没有的方式承认了日本的社会复杂性和困难,让从早期民谣运动以来失去的“真实”的社会体验,回归到日本的流行音乐之中。除了THE BLUE HEARTS,Fishmans、THE YELLOW MONKEY等乐队也在80年代出道并大获成功。
进入80年代后期,相当多的民众对“偶像”失去兴趣,渴望更“真实”的东西。当时Music Station和其他黄金时间音乐节目失去了观众,观众转而关注全国各地的现场音乐会,这也直接导致80年代末期音乐节目的萎缩和90年代初期偶像的寒冬。摇滚从业者也改变了自己的态度,逐渐走上主流音乐乐坛。在1985年6月15日的国际青年年纪念活动“ALL TOGETHER NOW”上,久违多年的乐队Happy End短暂复出,并发表了一篇名为《Happy End宣言》的文章,宣布新音乐的终结。从那之后,只要将音乐产品的包装从“新音乐”改为“摇滚”,就很容易销售。尽管内容基本上与以前的新音乐无异,依然围绕着“只有他们才真正理解我”这种“相互渗透”的形式,但是摇滚乐队与新音乐“相互渗透”的敌意基本上消失了。
随着人们对摇滚及其真实表达的重拾兴趣,人们对现场表演也重新产生兴趣,尤其是因为它为观众提供了直接的联系。RC Succession吸收了华丽摇滚等音乐,以奇异时髦的外貌著称;XJAPAN更是视觉系摇滚开创者,以外貌叛逆著称。但是,和上述乐队相比,BOØWY可能是80年代影响力最大的乐队,在1982年BOØWY结成之前,摇滚乐队一直与重金属、朋克、黑帮、罪犯等联系在一起,他们具有反抗社会和组织的立场。对于与众不同的追求不仅体现在音乐上,也体现在时尚上,这些摇滚乐队用华丽的衣服、不寻常的发型、化妆来强调自己的个性。
然而,BOØWY的发型、浓重的眼妆和让·保罗·高提耶设计的服装却与以往的摇滚乐队不同,带有一种虚无、自恋的冷酷审美。此类化妆而与世隔绝的乐队也被称为“お化粧バンド”(化妆乐队),其本质是一种小众乐队,受众不多。但是BOØWY从化妆乐队中脱颖而出,进化到“化妆看起来很酷”,甚至可以说成为视觉系的根源。BOØWY的摇滚真正从独立乐队走入主流,他们发行了销量百万的作品,并且开启了beat rock(ビートロック)这一日本特殊的音乐风格——这是一种强调军鼓声音的风格,设置相当僵硬,吉他使用大量切割的风格,人声部分的特点是朗朗上口的旋律线。BOØWY 至今为许多日本乐队树立了标准,不仅体现在音乐性和表演风格上,还体现在酷炫时尚的视觉效果上。这对后来的视觉系摇滚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另外,其两大核心主唱冰室京介和吉他手布袋寅泰在乐队解散后单飞均获成功,冰室京介提拔了一批摇滚乐手比如GLAY的Takuro,而布袋寅泰则给不少歌手作词作曲,并且和今井美树结婚。
BOØWY
BOØWY开启了乐队热潮,著名的全女子乐队Princess Princess在80年代大火,Dreams Come True等乐队也走入主流。乐队的热潮一直持续到90年代。
5.6 形象的错置:YMO和日本的全球想象
与20世纪80年代偶像音乐的发展,以及对摇滚的重新兴趣平行的是日本技术流行音乐的兴起。YMO是日本最早将原创作品采样纳入主流的艺术家之一,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原创作品就融入了国际流行音乐舞台。他们还改变了排行榜冠军的表演方式;他们打破了战后日本流行音乐和摇滚音乐结构和内容标准的“三和弦/蓝调/吉他/乐队/情歌”刻板印象,为其他非传统乐队寻找观众铺平了道路。这是因为YMO不仅音乐风格曾多次发生变化,而且他们的音乐不仅仅局限于音乐本身,还触及到时尚、设计和当代哲学等极为广阔的领域,这一波普战术拼凑起各种文化光景的碎片,使得他们的器乐电子流行音乐给了他们一个“酷”但知性的形象,这对于那些对偶像音乐不感兴趣或厌倦的人来说是新鲜的。随着电子器乐被越来越多人们接受,它也为更前卫的流行音乐(换句话说,“另类”流行流派的开始)获得更多观众喜爱铺平了道路。
YMO三人组合影
YMO成功的另一大原因是他们引入东方式、异国情调的旋律和形象,创作出无国籍性的科技舞曲音乐。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成员,坂本龙一有意识地试图通过在作品中融入亚洲或“东方”的影响来满足西方对“日本”音乐的期望。由此产生的产品,对于国内外观众都富有异国情调。他对器乐的喜爱避开了多年来阻碍日本声乐家的语言和文化障碍。实际上,在20世纪80年代,放克和雷鬼等“国际”或世界音乐也迎来激增,人们对爵士乐和拉丁音乐重新产生了兴趣。这场音乐的国际繁荣与日本对“民族”餐厅的重燃兴趣,以及日元高汇率导致的国际旅行增加同时发生。日本消费者成为了世界音乐的鉴赏家,不仅在家里消费CD,还前往异国他乡亲身聆听音乐,他们的冒险活动受到有利汇率的提振。YMO的音乐风迎合了日本人对“全球体验”,尤其是作为外国人观察日本文化的视角。在泡沫经济时代,在战后初期日本对美国的崇拜转化为一种新的心理,内部和外部、自我和他者、日本和美国乃至国家和全球之间出现了错位,从70年代“发现日本”到80年代的“异域日本”。
YMO的成功很容易让人想起J-POP这个成功的全球商品。J-pop这个词汇是由一个东京的FM电台J-WAVE于1988年所创造,它代表一种特定的日本流行音乐风格,听起来像是自欧洲或美国所引进,实际上是由日本所制作。J-pop代表了年轻人面对国家的认同危机,也传递出对抗全球化之下暧昧的焦虑感。CD和随身听的发明在提高了音乐便利性的同时,也影响到音乐工业的主要目标,从男性、严肃、古典和摇滚的乐迷,转向女性、容易接纳的音乐风格和流行音乐爱好者。这些新的听众不断找寻自我的音乐品味,将自己从已存在的日本流行音乐、歌谣曲和西洋流行音乐中区别出来。J-pop也在那时刻成为一个填补日本和西洋流行音乐间隔的音乐类别。
J-pop为日本人提供了全球化想象。从J-pop歌曲中过度使用英文和类似英文的日文/日文式英文中也不难发现这一想象的身影。这是一种信仰的扭曲反映,坚信 J-pop 在品质上与西洋音乐平起平坐,甚至达到世界第一的水准。同时借由在卡拉OK店里唱着类似英文的 J-pop 歌曲,人们可以更容易在 J-pop 音乐幻想中享受这一全球化自我的幻觉。
5.7 J-pop时代的前奏:迪斯科和欧陆舞曲
迪斯科可谓泡沫经济的象征,但研究者普遍认为日本迪斯科舞厅的历史始于1968年在东京赤坂开业的“ムゲン”和1971年在同一赤坂地区开业的“ビブロス”,这里最初是演艺界人士、文化人士、商界人士等聚集的特殊社交聚会场所。此后,迪斯科文化蓬勃发展,各种风格的商店在新宿、六本木、涩谷等地区开业。当泡沫经济到来时,高端迪厅在日比谷、青山相继开业,迪厅从年轻人的游乐场转变为成年人的社交聚会场所,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MAHARAJA。在这些迪斯科舞厅中,无论国籍、性别、年龄、社会地位,似乎每个人都实现了自由释放、与他人联系、享受乐趣的能力。就像为了符合着装规定,只要打扮得像那么回事,任何人都可以参与并体验“有钱人的感觉”。从一开始,在那个空间聚集的大众的匿名性,就是以社会阶级要素的平板化为前提,人们陶醉在迪斯科舞厅中,逃避真实世界的困难和阶级分化。这也符合原宏之对泡沫经济文化的看法:不管真实阶级差距多大,在每个人所生活的故事里,服装、包、汽车等东西仿佛可以打破社会阶级,而表象的世界,或者说幻想,才是80年代后期的重要特征。
和迪斯科一起发展的是欧陆舞曲的进入,Eurobeat是一种发源于意大利的高能量舞曲。在八十年代中后期,歌曲结构类似Hi-NRG、Italo Disco风格的歌曲,都称之为“euro-beat”。Eurobeat歌曲的BPM(Beats per minute)一般超过120,日本欧陆舞曲BPM一般超过140,是一种快节奏流行歌曲,广泛使用合成器和计算机输入等电子乐器。其特点包括4/4记谱、合成低音的8分音符八度演奏风格、合成衬合成器重复乐句(synth-riff)频繁使用以及使用YAMAHA的X系列一类的特定的设备。
在日本,80年代中后期,欧陆舞曲开始爆红,荻野目洋子和石井明美是其中的代表,石井明美的《CHA-CHA-CHA》是80年代大热电视剧《男女7人夏物語》的主题曲,翻唱自意大利舞曲;压中森明菜的《DESIRE -情熱-》成为1986年年度单曲销量冠军。80年代末期在乐队TM Network中成名的小室哲哉在90年代成为商业上最成功的作曲家和制作人。
石井明美
新音乐的音乐家喜爱的王道进行受到欧陆舞曲的推力,进而走上巅峰。自欧陆舞曲时代以后,王道进行成为了日本大热曲中使用最多的和弦进行之一,甚至喜好用“小室进行”的小室哲哉早年也使用过不少王道进行。欧陆舞曲几乎将80年代初期还依靠偶像歌而顽强生存的歌谣曲挤出主流流行音乐。80年代后,绝大多数主流歌手和音乐制作人的音乐都属于新音乐,新音乐几乎和日本流行音乐等同,作为和演歌、歌谣曲、民谣对立的音乐门类的新音乐因此逐渐地被消解。
在80年代末,作为新音乐象征之一的松任谷由实在1989-1991年连续三年夺取专辑销量年冠军,在此之前她已于1987-1988年获得专辑两连亚军。80年代后期的音乐潮流为90年代日本流行音乐的繁荣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参考:
Carolyn S. Stevens. Japanese popular music culture: authenticity, and power
Patrick W. Galbraith. & Jason G. Karlin. Idols and Celebrity in Japanese Media Culture
Patrick W. Galbraith. & Jason G. Karlin. AKB48
东浩纪《动物化的后现代性》
宮台真司、石原英樹、大塚明子《サブカルチャ-神話解体:少女・音楽・マンガ・性の変容と現在》
黒沢進《日本フォーク紀》
吉见俊哉《平成时代》毛利嘉孝《流行音乐与资本主义》
苏静《知日 偶像》
田中秀臣《AKB48的格子裙经济学》
小熊英二《“民主”与“爱国”:战后日本的民族主义与公共性》
原宏之《泡沫经济文化》
宇野常宽《ゼロ年代の想像力》
宇野常宽《给年轻读者的日本亚文化论》
歌手销量数据来自于ORICON
音乐市场总量数据来自于日本唱片协会(RIAJ)
演唱会市场数据来自于PIA总研
GDP、人口、城市化率等数据来自日本官方数据
其他内容多为从日文网站上查阅和分析
","description":"日本流行音乐通常被称为J-POP, 事实上,J-POP的“J”不一定指作为国家的日本,而是指与当代日本生活方式和文化相关的概念。这种生活方式(或对这种生活方式的渴望)并不局限于日本的地理边界。前缀“J-”说明了一种新的国家和跨国日本人身份的构建,建立在人类、人和技术、人和空间的互动思想之上。岩部彻提出了“无气味文化”的概念,没有“文化气味”的产品并不会特别带有强烈的原产国内涵,而是通过全球化的方式与当地习俗“融合”,它们是最成功的跨国文化商品之一,J-POP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同时,通过使用英语J-POP,现代日本流行文化的推广者利用某种自觉意识…","guid":"https://m.thepaper.cn/detail/28530289","author":"生驹","authorUrl":null,"authorAvatar":null,"publishedAt":"2024-09-08T08:18:06.494Z","media":[{"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9/646/888.jpg","type":"photo","width":621,"height":349},{"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9/645/145.jpg","type":"photo","width":1200,"height":1200},{"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9/645/258.jpg","type":"photo","width":660,"height":447},{"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9/645/56.jpg","type":"photo","width":1000,"height":996},{"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9/645/57.png","type":"photo","width":637,"height":352},{"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9/645/58.png","type":"photo","width":898,"height":898},{"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9/645/59.png","type":"photo","width":1638,"height":801},{"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9/645/60.jpg","type":"photo","width":500,"height":750},{"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9/645/61.png","type":"photo","width":948,"height":457},{"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9/645/62.jpg","type":"photo","width":640,"height":708},{"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9/645/63.jpg","type":"photo","width":599,"height":435},{"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9/645/64.png","type":"photo","width":1131,"height":907},{"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9/645/65.png","type":"photo","width":996,"height":607},{"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9/645/70.png","type":"photo","width":1248,"height":877},{"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9/645/71.png","type":"photo","width":1545,"height":1077},{"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9/645/72.jpg","type":"photo","width":750,"height":651},{"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9/645/73.png","type":"photo","width":1087,"height":556},{"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9/645/74.png","type":"photo","width":942,"height":412},{"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9/646/648.jpg","type":"photo","width":1030,"height":769},{"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9/645/76.jpg","type":"photo","width":1268,"height":745},{"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9/645/77.jpg","type":"photo","width":928,"height":580},{"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9/645/78.png","type":"photo","width":711,"height":426},{"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9/645/79.jpg","type":"photo","width":634,"height":898},{"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9/645/80.png","type":"photo","width":859,"height":474},{"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9/645/81.png","type":"photo","width":1260,"height":460},{"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9/645/82.jpg","type":"photo","width":623,"height":420},{"url":"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319/645/83.jpg","type":"photo","width":640,"height":480}],"categories":["日本流行音乐界","新媒体","新音乐","偶像","宣发","泡沫经济","思想市场"],"attachments":[{"url":"https://audios.thepaper.cn/input/28530289_2024090816195023f006-8404-42b0-ac54-c806b666c7d6.mp3","mime_type":"audio/mpeg"}],"extra":null,"language":null}],"readCount":16465,"subscriptionCount":62,"analytics":{"feedId":"57799650925552640","updatesPerWeek":11,"subscriptionCount":62,"latestEntryPublishedAt":null,"view":0}}')